第一章   百越有金甌山者,濱海之南,巍然矗立。每值天朗無雲,山麓蔥翠間,紅瓦 鱗鱗,隱約可辨,蓋海雲古剎在焉。相傳宋亡之際,陸秀夫既抱幼帝殉國崖山, 有遺老遁跡於斯,祝發為僧,晝夜向天呼號,冀招大行皇帝之靈。故至今日,遙 望山嶺,雲氣蔥鬱;或時聞潮水悲嘶,尤使人欷歔憑弔,不堪回首。今吾述剎中 寶蓋金幢,俱為古物。池流清淨,松柏蔚然。住僧數十,威儀齊肅,器缽無聲。 歲歲經冬傳戒,顧入山求戒者寥寥,以是山羊腸峻險,登之殊艱故也。   一日凌晨,鍾聲徐發,餘倚剎角危樓,看天際沙鷗明滅。   是時已入冬令,海風逼人於千里之外。讀吾書者識之,此日為餘三戒俱足之 日。計餘居此,忽忽三旬,今日可下山面吾師。後此掃葉焚香,送我流年,亦復 何憾!如是思維,不覺墮淚,歎曰:「人皆謂我無母,我豈真無母耶?否否。餘 自養父見背,雖煢煢一身,然常於風動樹梢,零雨連綿,百靜之中,隱約微聞慈 母喚我之聲。顧聲從何來,餘心且不自明,恒結轖凝想耳。」繼又歎曰:「吾母 生我,胡弗使我一見?亦知兒身世飄零,至於斯極耶?」   此時晴波曠邈,光景奇麗。餘遂披袈裟,隨同戒者三十六人,雙手捧香魚貫 而行。升大殿已,鵠立左右。四山長老雲集。   《香贊》既闋,萬簌無聲。少選,有尊證闍黎以悲緊之音唱曰:   「求戒行人,向天三拜,以報父母養育之恩。」餘斯時淚如綆縻,莫能仰視 ,同戒者亦哽咽不能止。既而禮畢,諸長老一一來相勸勉曰:「善哉大德,慧根 深厚,願力壯嚴。此去謹侍親師,異日靈山會上,拈花相笑。」餘聆其音,慈悲 哀愍,遂頂禮受牒,收淚拜辭諸長老,徐徐下山。夾道枯柯,已無宿葉,悲涼境 地,惟見樵夫出沒,然彼焉知方外之人,亦有難言之恫?此章為吾書發凡,均紀 實也。 第二章   餘既辭海雲寺,即駐荒村靜室,經行侍師而外,日以淚珠拭面耳。吾師視餘 年幼,固已憐之。顧吾師雖慈藹,不足以殺吾悲。讀者試思,餘殆極人世之至戚 者矣!   一日,餘以師命下鄉化米,量之可十餘斤,負之行,思覓投宿之所,忽有強 者自遠而來,將餘米囊奪去。餘付之一歎。   爾時天已薄暮,彳亍獨行,至海邊,已不辨道路。徘徊久之,就沙灘小憩, 而駭浪遽起,四顧昏黑。餘躊躇間,遙見海面火光如豆,知有漁舟經此,遂疾聲 呼曰:「請漁翁來,餘欲渡耳。」   已而火光漸大,知舟已迎面至,餘心殊慰。未幾,舟果傍岸,漁人詢餘何往 。曰:「餘為波羅村寺僧,今失道至此,幸翁助我。」   漁人搖手曰:「烏,是何言!餘舟將以捕魚易利,安能載爾貧僧?」言畢, 登舟駛去。   餘莫審所適,悵然涕下。忽耳畔微聞犬吠聲,餘念是間殆有村落,遂循草徑 行。漸前,有古廟,就之,中懸漁燈,餘入,蜷臥石上。俄聞戶外足音,餘整衣 起,瞥見一童子匆匆入。余曰:「小子何之?」童子手持竹籠數事示余曰:「吾 操業至勞,夜已深矣,吾猶匿頹垣敗壁,或幽岩密菁間,類偷兒行徑者,蓋為此 唧唧者耳,不亦大可哀耶?」余曰:「少年英俊,胡為業此屑小事?」   童子太息曰:「吾家固有花圃,吾日間挑花以售富人,富人倍吝,故所入滋 微,不足以養吾慈母。慈母老矣,試思吾為人子,安可勿盡心以娛其晚景?此吾 所以不避艱辛,而兼業此。   雖然,吾母尚不之知,否則亦必尼吾如是。吾前日見廟側有蟋蟀跨蜈蚣者, 候此已兩夜,尚未得也。天乎!使此微蟲早落吾手,待鄰村墟期,必得善價,當 為慈母市羊裘一領,使老母雖於冬深之日,猶在春溫。小子之心,如是慰矣。   吾豈荒傖市儈,盡日孳孳愛錢而不愛命者耶?」   餘聆小子言,不禁有所感觸,泣然淚下。童子相餘頂,從容曰:「敢問師奚 為露宿於是?」   餘視童貌甚莊肅,一一告以所遇。童子慨然曰:「師苦矣。寒舍尚有空闥, 去此不遠,請從我歸,否則村人固凶恣,誣師為賊,且不堪也。」   餘感此童誠實,諾之,遂行。俄入村,至一宅。童子辟扉,復自闔之,導餘 曲折度迴廊。苑內百花,暗香沁鼻。既忽微聞老人語曰:「潮兒今日歸何晚?」   餘諦聽之,奇哉,奇哉,此人聲音也。乃至廳事,則赫然餘乳媼在焉。 第三章   餘禮乳媼既畢,悲喜交並。媼一一究吾行止,乃命餘坐,諦視餘面,即以手 拊額,沉思久之,淒然曰:「傷哉,三郎也!   設吾今日猶在彼家,即爾胡至淪入空界?計吾依夫人之側,不過三年,為時 雖短,然夫人以慈愛為懷,視我良厚。一別夫人,悠悠十數載,乃至於今,吾每 飯猶能不忘夫人愛顧之心。   先是夫人行後,彼家人雖遇我惡薄,吾但順受之,蓋吾感夫人恩德,良不忍 離三郎而去。迨爾父執去世之時,吾中心戚戚,方謂三郎孤寒無依,欲馳書白夫 人,使爾東歸,離彼獦獠。   詎料彼婦偵知,逢其蘊怒,即以藤鞭我。斯時吾亦不欲與之言人道矣!縱情 撻已,即擯我歸。」   媼言至此,聲淚俱下。斯時餘方寸悲慘已極,顧亦不知所以慰吾乳媼,惟淚 湧如泉,相對無語。餘忽心念乳媼以四十許人,觸此憤慟,寧人所堪?遂強顏慰 之曰:「媼毋傷。媼育我今已成立。此恩此德,感戴何可言宣?餘雖心冷空門, 今茲幸逢吾媼,借通吾骨肉消息;否即碧落黃泉,無相見之日!   以此思之,不亦彼蒼尚有靈耶?餘在幼齡,恒知吾母尚存,第百思莫審居何 許,且為誰氏。今吾媼所稱夫人者,得非餘生身阿母?奚為任我孑孑一身,飄搖 危苦,都弗之問?媼試語我,以吾身世究如何者。」   媼既收淚,面餘言曰:「三郎居,吾語爾:吾為村人女,世居於斯,牧畜為 業。既嫁,隨吾夫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樂無極,寧識人間有是非憂患? 村家夫婦,如水流年。   吾三十,而吾夫子不幸短命死矣,僅遺稚子,即潮兒也。   是後家計日困,平生親友,咸視吾母子為路人。斯時吾始悟世變,愴然於中 ,四顧茫茫,其誰訴耶?   「一日,拾穗村邊,忽有古裝夫人,珊珊來至吾前,謂曰:   『子似重有憂者?』因詳叩吾況。吾一一答之,遂蒙夫人憐而招我,為三郎 乳媼。古裝夫人者,誠三郎生母,蓋夫人為日本產,衣制悉從吾國古代。此吾見 夫人後,始習聞之。   「『三郎』即夫人命爾名也。嘗聞之夫人,爾呱呱墜地,無幾月,即生父見 背。爾生父宗郎,舊為江戶名族,生平肝膽照人,為裡黨所推。後此夫人綜覽季 世,漸入澆漓,思攜爾托根上國;故掣爾身於父執為義子,使爾離絕島民根性, 冀爾長進為人中龍也。明知茲事有幹國律,然慈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乃親自 抱爾潛行來游吾國,僑居三年。忽一日,夫人詔我曰:『我東歸矣,爾其珍重! 』復手指三郎,淒聲含淚曰:『是兒生也不辰,媼其善視之,吾必不忘爾賜。』 語已,手書地址付餘,囑勿遺失。故吾今尚珍藏舊簏之中。   「當是時,吾感泣不置。夫人且賜我百金,顧今日此金雖盡,而吾感激之私 ,無能盡也。尤憶夫人束裝之先一夕,一一為貯小影於爾果罐之中,衣篋之內, 冀爾稍長,不忘見阿母容儀,用意至為淒惻。誰知夫人行後,彼家人悉檢毀之。 嗣後,夫人嘗三致書於餘,並寄我以金,均由彼婦收沒。又以吾詳知夫人身世, 且深愛三郎,怒我固作是態,以形其寡德。怨毒之因,由斯而發。甚矣哉,人與 猛獸,直一線之分耳!   吾既見擯之後,彼即詭言夫人已葬魚腹,故親友鄰舍,咸目爾為無母之兒, 弗之聞問。跡彼肺肝,蓋防爾長大,思歸依阿娘耳。嗟乎!既取人子,復暴遇之 ,吾百思不解彼婦前生,是何毒物?蒼天蒼天!吾豈怨毒他人者哉?今為是言者 ,所以懲悍婦耳。爾父執為人誠實,恒念爾生父於彼有恩,視爾猶如己出。誰料 爾父執辭世不旋踵,而彼婦初心頓變耶?至爾無知小子,受待之苛,莫可倫比。 顧爾今亭亭玉立,別來無恙;吾亦老矣,不應對爾絮絮出之,以存忠厚。雖然, 今丁未造,我在在行吾忠厚,人則在在居心陷我。此理互相消長。世態如斯,可 勝浩歎!」吾媼言已,垂頭太息。   少須,媼尚欲有言。斯時餘滿胸愁緒,波譎雲詭。顧既審吾生母消息,不願 多詢往事,更無暇自悲身世,遂從容啟媼曰:   「今夜深矣,媼且安寢。餘行將孑身以尋阿母,望吾媼千萬勿過傷悲。天下 事正復誰料?媼視我與潮兒,豈沒世而名不稱者耶?」   既而媼忽仰首,且撫餘肩曰:「傷哉,不圖三郎羸瘠至於斯極!爾今須就寢 ,後此且住吾家,徐圖東歸,尋覓爾母。吾時時猶夢古裝夫人,旁皇於東海之濱 ,盼三郎歸也。三郎,爾尚有阿姊義妹,嬌隨娘側,爾亦將聞阿娘喚爾之聲。老 身已矣,行將就木,弗克再會夫人,但願蒼蒼者,必有以加庇夫人耳。」   翌晨,陽光燦爛,餘思往事,歷歷猶在心頭。讀者試思,餘昨宵烏能成寐? 斯時鬱伊無極,即起披衣出廬四矚,柳瘦於骨,山容蕭然矣。繼今以後,餘居乳 媼家,日與潮兒弄艇投竿於荒江煙雨之中,或騎牛村外。幽恨萬千,不自知其消 散於晚風長笛間也。 第四章   一日薄暮,荒村風雪,蕭蕭徹骨。餘與潮兒方自後山負薪以歸。甫入門,見 吾乳媼背爐兀坐,手縫舊衲,聞吾等聲氣,即仰首視余曰:「勞哉小子!吾見爾 滋慰。爾兩人且歇,待我燃燭出鮮魚熱飯,偕爾晚膳。吾家去湖不遠,魚甚鮮美 ,價亦不昂,村居勝城市多矣。」   餘與潮兒即將蓑笠除下,與媼共飯,為況樂甚。少選,飯罷,媼面餘言曰: 「吾今日見三郎荷薪,心殊未忍。以爾孱軀,今後勿復如是。此粗重工夫,潮兒 可為吾助。今吾為爾計,爾須靜聽吾言。吾家花圃,在三春佳日,群芳甚盛。今 已冬深,明歲春歸時,爾朝攜花出售,日中即為我稍理亭苑可耳。花資雖薄,然 吾能為爾積聚。迄二三年後,定能敷爾東歸之費,捨此計無所出。三郎,爾意云 何?」   余曰:「善,均如媼言。」   媼續曰:「三郎,爾先在江戶固為公子,出必肥馬輕裘,今茲暫作花傭,亦 殊異事。雖然,爾異日東歸,仍為千金之子,誰復呼爾為鬻花郎耶?」   餘聽至此,注視吾媼慈顏,一笑如春溫焉。   歲月不居,春序忽至。餘自是遵吾乳媼之命,每日凌晨作牧奴裝,攜花出售 ,每晨只經三四村落。餘左手攜花筐,右手持竹竿,頂戴漁父之笠,蓋防人知我 為比丘也。躑躅道中,狀殊羞澀,見買花者,女子為最多,次則村嫗耳。計餘每 日得錢可二三百,如是者彌月矣。   一日,餘方獨行前村,天忽陰晦,小雨溟濛,沾餘衣袂。   此日為清明前二日,家家部署掃墓之事,故沿道無人,但有雨聲清瀝愁人而 已。餘紆道徐行,至一屋角細柳之下枯立小憩,忽睹前垣碧紗窗內,有女郎新裝 臨眺,容華絕代,而玉顏帶肅,湧現殷憂之兆。迨餘旁睇,瞬然已杳。俄而雨止 ,天朗氣清,新綠照眼。餘方欲行,前屋側扉已啟,又見一女子匆遽出而禮餘, 囁嚅言曰:「恕奴失禮。請問若從何方至此,為誰氏子?以若年華,奚至業是? 若豈不識韶光一逝,悔無及耶?請詳答我。」   餘聆其言,心念彼女慧甚,無村豎態,但奚為盤問,一若算命先生也者?殆 故探吾行止,抑有他因耶?餘惟僵立,心殊弗釋,亦莫審所以為對。   良久,彼女復曰:「吾之所以唐突者,乃受吾家女公子命,囑必如是探問。 吾女公子情性幽靜無倫,未嘗共生人言語,顧今如此者,蓋聽若賣花聲裡,含酸 哽餘音。今晨女公子且見若於窗外,即審若身世,固非荒涼。若得毋怪我語無倫 次?若非『河合』其姓,『三郎』其名者耶?」   餘驟聞是言,愕極欲奔,繼思彼輩殆非為害於餘,即漫聲應之曰:「誠然。 餘亟於東歸尋母,不得不業此耳。尚望子勿泄於人,則餘受恩不淺矣。」   女重禮餘,言曰:「謹受教。先生且自珍重。明晨請再蒞此,待我復命女公 子也。」   餘自是心緒潮湧,遂怏怏以歸。 第五章   明日,天氣陰沉,較諸昨日為甚。迄餘晨起,覺方寸中倉皇無主,以須臾即 赴名姝之約耳。讀吾書者,至此必將議我陷身情網,為清淨法流障礙。然餘是日 正心思念:我為沙門,處於濁世,當如蓮華不為泥污,復有何患?寧省後此吾躬 有如許慘戚,以告吾讀者。   餘出門去矣,此時正為餘慘戚之發軔也。江村寒食,風雨飄忽,餘舉目四顧 ,心怦然動。竊揣如斯景物,殆非佳朕。   然念彼姝見約,定有遠因,否則奚由稔餘名姓?且餘昨日乍睹芳容,靜柔簡 淡,不同凡豔,又烏可與佻撻下流,同日而語!餘且行且思,不覺已重至碧紗窗 下,呆立良久,都無動定。   餘方沉吟,謂彼小娃,殆戲我耶?繼又跡彼昨日之言,一一出之至情,然則 又胡容疑者?   亡何,風雨稍止,僮娃果啟扉出,不言亦不笑,行至吾前,第以雙手出一紙 函見授。餘趣接之,覺物壓餘手頗重。餘方欲發問,而僮娃旋踵已去。餘亟擘函 視之,累累者,金也。   餘心滋惑,於是細察函中,更有銀管烏絲,蓋貽餘書也。   嗟夫!讀者,餘觀書訖,慘然魂搖,心房碎矣!書曰:   妾雪梅將淚和墨,襝衽致書於三郎足下:   先是人咸謂君已披剃空山,妾以君秉堅孤之性,故深信之,悲號幾絕者屢矣 !靜夜思君,夢中又不識路,命也如此,夫復奚言!邇者連朝於賣花聲裡,驚辨 此音,酷肖三郎心聲。蓋妾嬰年,嘗之君許,一挹清光,景狀至今猶藏心坎也。 迨侵晨隔窗一晤,知真為吾三郎矣。當此之時,妾覺魂已離舍,流蕩空際,心亦 騰湧弗止,不可自持。欲親自陳情於君子之前,又以乾於名義,故使侍兒冒昧進 詰,以瀆清神,還望三郎憐而恕妾。   妾自生母棄養,以至今日,伶仃愁苦,已無復生人之趣。繼母孤恩,見利忘 義,慫老父以前約可欺,行思以妾改嬪他姓。嗟夫!三郎,妾心終始之盟,固不 忒也!若一旦妾身見抑於父母,妾只有自裁以見志。妾雖骨化形銷至千萬劫,猶 為三郎同心耳。   上蒼曲全與否,弗之問矣!不圖今日復睹尊顏,知吾三郎無恙,深感天心慈 愛,又自喜矣。嗚呼!茫茫宇宙,妾舍君其誰屬耶?   滄海流枯,頑石塵化,微命如縷,妾愛不移。今以戔戔百金奉呈,望君即日 買棹遄歸,與太夫人圖之。萬轉千回,惟君垂憫。   苫次不能細縷,伏維長途珍重。   雪梅者,餘未婚妻也。然則餘胡可忍心舍之,獨向空山而去?讀者殆以餘不 近情矣,實則餘之所以出此者,正欲存吾雪梅耳。須知吾雪梅者,古德幽光,奇 女子也。今請語吾讀者:   雪梅之父,亦為餘父執,在餘義父未逝之先,已將雪梅許我。   後此見餘義父家運式微,餘生母復無消息,乃生悔心,欲爽前諾。雪梅固高 抗無倫者,奚肯甘心負約?顧其生父繼母,都不見恤,以為女子者,實貨物耳, 吾固可擇其禮金高者而鬻之,況此權特操諸父母,又烏容彼纖小致一辭者?   雪梅是後,茹苦含辛,莫可告訴。所謂庶女之怨,惟欲依母氏於冥府,較在 惡世為安。此非躬歷其境者,不自知也。餘年漸長,久不與雪梅相見,無由一證 心量,然睹此情況,悲慨不可自聊。默默思量,只好出家皈命佛陀、達摩、僧伽 ,用息彼美見愛之心,使彼美享有家庭之樂。否則絕世名姝,必鬱鬱為餘而死, 是何可者?不觀其父母利令智昏,寧將骨肉之親,付之蒿里,亦不以嬪單寒無告 之兒如餘者。當時餘固年少氣盛,遂掉頭不顧,飄然之廣州常秀寺,哀禱贊初長 老,攝受為「驅烏沙彌」,冀梵天帝釋愍此薄命女郎而已。前書敘餘在古剎中憶 餘生母者,蓋後此數月間事也。 第六章   餘自得雪梅一紙書後,知彼姝所以許我者良厚。是時心頭轆轆,不能為定行 止,竟不審上窮碧落,下極黃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餘乳媼,以半百 之年,一見彼姝之書,亦慘同身受,淚潸潸下。餘此際神經,當作何狀,讀者自 能得之。   須知天下事,由愛而生者,無不以為難,無論濕、化、卵、胎四生,綜以此 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後四日,侵晨,晨曦在樹,花香沁腦,是時餘與潮兒母子別矣。以媼亦 速餘遄歸將母,且謂雪梅之事,必力為餘助。   餘不知所云,以報吾媼之德,但有淚落如瀋,乃將雪梅所贈款,分二十金與 潮兒,為媼購羊裘之用。又思潮兒雖稚,侍親至孝,不覺感動於懷,良不忍與之 遽作分飛勞燕。忽回顧苑中花草,均帶可憐顏色,悲從中來,徘徊飲泣。媼忽趣 余曰:「三郎,行矣,遲則渡船解纜。」餘此時遂抑抑別乳媼、潮兒而去。二日 已至廣州,餘登岸步行,思詣吾師面別。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學暴徒毀為墟市,法 器無存。想吾師此時,已歸靜室,乃即日午後易舟赴香江。翌晨。餘理裝登岸, 即向羅弼牧師之家而去。牧師隸西班牙國,先是數年,攜伉儷及女公子至此,構 廬於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羅粵中古器及奇花異草為事。餘特慕其人清 幽絕俗,實景教中錚錚之士,非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遂從之治歐文二載,故 與餘雅有情懷也。餘既至牧師許,其女公子盈盈迎於堂上,牧師夫婦亦喜慰萬狀 。迨餘述生母消息及雪梅事竟,俱淚盈於睫。餘萬感填胸,即踞胡牀而大哭矣。 第七章   後此四日,牧師夫婦為餘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餘握別曰:「舟於 正午啟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寵錫爾福慧兼修。爾此去可時以箋寄我。」語畢, 其女公子曳蔚藍文裾以出,頗有愁容。至餘前殷殷握餘手,親持紫羅蘭花及含羞 草一束、英文書籍數種見貽。餘拜謝受之。俄而海天在眼,餘東行矣。   船行可五晝夜,經太平洋。斯時風日晴美,餘徘徊於舵樓之上,茫茫天海, 渺渺餘懷。即檢羅弼大家所貽書籍,中有莎士比爾,拜輪及室梨全集。餘嘗謂拜 輪猶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爾猶中土杜甫,仙才也;室梨猶中土李賀,鬼才 也。乃先展拜輪詩,誦《哈咯爾游草》,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歎曰:「 雄渾奇偉,今古詩人,無其匹矣。」濡筆譯為漢文如左:   皇濤瀾汗   靈海黝冥   萬艘鼓楫   泛若輕萍   芒芒九圍   每有遺虛   曠哉天沼   匪人攸居   大器自運   振盪帠夆   豈伊人力   赫彼神工   罔象乍見   決舟沒人   狂謈未幾   遂為波臣   掩體無棺   歸骨無墳   喪鍾聲嘶   逷矣誰聞   誰能乘蹻   履涉狂波   藐諸蒼生   其奈公何   泱泱大風   立懦起罷   茲維公功   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   中原陵厲   自公匈中   擿彼空際   驚浪霆奔   懾魂愯神   轉側張皇   冀為公憐   騰瀾赴厓   載彼微體   抍溺含弘   公何豈弟   搖山憾城   聲若雷霆   王公黔首   莫不震驚   赫赫軍艘   亦有浮名   雄視海上   大莫與京   自公視之   藐矣其形   紛紛溶溶   旋入滄溟   彼阿摩陀   失其威靈   多羅縛迦   壯氣亦傾   傍公而居   雄國幾許   西利佉維   希臘羅馬   偉哉自由   公所錫予   君德既衰   耗哉斯土   遂成遺虛   公目所睹   以敖以娛   旛回濤舞   蒼顏不皸   長壽自古   渺瀰澶漫   滔滔不捨   赫如陽燧   神靈是鑒   別風淮雨   上臨下監   扶搖羊角   溶溶澹澹   北極凝冰   赤道淫灩   浩此地鏡   無裔無襜   圓形在前   神光耷閃   精鬽變怪   出爾泥淰   回流雲轉   氣易舒慘   公之淫威   忽不可驗   蒼海蒼海   餘念舊恩   兒時水嬉   在公膺前   沸波激岸   隨公轉旋   淋淋翔潮   媵餘往還   滌我匈臆   懾我精魂   惟餘與女   父子之親   或近或遠   托我元身   今我來斯   握公之鬊   餘既譯拜輪詩竟,循還朗誦。時新月在天,漁燈三五,清風徐來,曠哉觀也 。翌晨,舟抵橫濱,餘遂捨舟投逆旅,今後當敘餘在東之事。 第八章   餘行裝甫卸,即出吾乳媼所授地址,以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 邇,境絕嚴靜,汽車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鍾,吾當為客購車票。吾閱人多矣 ,無如客之超逸者,誠宜至彼一遊。今客如是急逼,殆有要事耶?」   余曰:「省親耳。」   午餐後,逆旅主人伴餘赴車場,餘甚感其殷渥。車既駛行,經二站,至一驛 ,名大船。掌車者向餘言曰:「由此換車,第一站為兼倉,第二站是已。」   餘既換車,危坐車中,此時心緒,深形忐忑。自念於此頃刻間,即餘骨肉重 逢,母氏慈懷大慰,寧非餘有生以來第一快事?忽又轉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 事多變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苟今日不獲面吾生母,則飄泊人胡堪設想?   餘心正怔忡不已,而車已停。餘向車窗外望,見牌上書「逗子驛」三字,遂 下車。餘既出驛場,四矚無有行人,地至蕭曠,即僱手車向田畝間轔轔而去。時 正寒凝,積冰彌望。如是數里,從山腳左轉,即瀕海邊而行。但見漁家數處,群 兒往來垂釣,殊為幽悄不囂。車夫忽止步告余曰:「是處即櫻山,客將安往?」   余曰:「櫻山即此耶?」遂下車攜篋步行。久之,至一處,鬆青沙白。方跂 望間,忽遙見鬆陰夾道中,有小橋通一板屋,隱然背山面海,橋下流水觸石,汨 汨作聲。   餘趣前就之,仰首見柴扉之側,有標識曰:「相州逗子櫻山村八番」。餘大 悅懌,蓋此九字,即餘乳媼所授地址。遂以手輕叩其扉,久之,闃如無人。尋復 叩之,一婦人啟扉出。   餘見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審其為廚娘也。即問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 夫人居乎?」   婦曰:「然。」   余曰:「吾欲面夫人,煩為我通報。」   婦躊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醫者囑勿見客,客此來何事,吾可代達主人 」。   余曰:「主人即餘阿母,餘名三郎。餘來自支那,今早始蒞橫濱,幸速通報 。」   婦聞言,張目相餘,自顱及踵,凝思移時,駭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嘗 聞吾主言及少主,顧存亡未卜耳。」語已,遂入。久之,復出,肅餘進。至廊下 ,一垂髫少女禮余曰:「阿兄歸來大幸。阿娘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 已覺,請兄來見阿娘。」   於是導餘登樓。甫推屏,即見吾母斑發垂垂,據榻而坐,以面迎餘微笑。餘 心知慈母此笑,較之慟哭尤為酸辛萬倍。餘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 淚如潮湧,遽濕棉墩。此時但聞慈母咽聲言曰:「吾兒無恙,謝上蒼垂憫。三郎 ,爾且拭淚面餘。餘此病幾殆,年邁人固如風前之燭,今得見吾兒,吾病已覺霍 然脫體,爾勿悲切。」   言已,收淚扶餘起,徐回顧少女言曰:「此爾兄也,自幼適異國,故未相見 。」旋復面余曰:「此為吾養女,今年十一,少爾五歲,即爾女弟也,侍我滋謹 ,吾至愛之。爾阿姊明日聞爾歸,必來面爾。爾姊嫁已兩載,家事如毛,故不恒 至。吾後此但得爾兄妹二人在側,為況慰矣。吾感謝上蒼,不任吾骨肉分飛,至 有恩 意也。」   慈母言訖,餘視女弟依慈母之側,淚盈於睫,悲慼不勝,此時景狀,淒清極 矣。少選,慈母復撫餘等曰:「爾勿傷心,吾明日病瘳,後日可攜爾赴謁王父及 爾父墓所,祝呵護爾。吾家親戚故舊正多,後此當帶爾兄妹各處遊玩。吾臥病已 久,正思遠行,一覘他鄉風物。」   時廚娘亦來面餘母,似有所詢問。吾母且起且囑餘女弟曰:惠子,且偕阿兄 出前樓瞭望,爾兄僕僕征塵,苦矣。」已,復指廚娘顧余曰:「三郎,爾今在家 中,諸事盡可遣阿竹理之。阿竹傭吾家十餘載,為人誠篤,吾甚德之。」吾母言 竟下樓,為餘治晚餐。餘心念天下仁慈之心,無若母氏之於其子矣。遂隨吾女弟 步至樓前。時正崦嵫落日,漁父歸舟,海光山色,果然清麗。忽聞山後鍾聲,徐 徐與海鷗逐浪而去。女弟告余曰:「此神武古寺晚鍾也。」 第九章   入夜,餘作書二通:一致吾乳媼,一致羅弼牧師。二書均言餘平安抵家,得 會餘母,並述餘母子感謝前此恩德,永永不忘。餘母復附寄百金與吾乳媼,且囑 其母子千萬珍衛,良會自當有期。迨二書竟,餘疲極睡矣。逾日既醒,紅日當窗 ,即披衣入浴室。浴罷,登樓,見芙蓉峰湧現於金波之上,胸次為之澄澈。此日 餘母精神頓復,為餘陳設各事無少暇。   餘歸家之第三日,天甫遲明,餘母攜餘及弱妹趁急行車,赴小田原掃墓。是 日陰寒,車行而密雪翻飛,途中景物,至為蕭瑟。迨車抵小田原驛,雪封徑途矣 。荒村風雪中,固無牽車者,餘母遂僱一村婦負餘妹。又至驛旁,購鮮花一束。 既已,餘即扶將母氏步行可三里,至一山腳。餘仰睇山頂積雪中,露紅牆一角, 餘母以指示余曰:「是即龍山寺,爾祖及父之墓即在此。」   餘等遂徐徐踏石蹬而上。既近山門,有聯曰:   蒲團坐耐江頭冷香火重生劫後灰   餘心謂是聯頗工整。方至殿中,一老尼龍鍾出,與餘母問訊敘寒暄畢,尼即 往燃香,並攜清水一壺,授餘母。餘與弱妹隨阿母步至浮屠之後,見王父及先君 兩墓並立,四圍繞以鐵柵,柵外復立木柱。柱之四面,作悉曇文,書「地,水, 火,風,空」五字,蓋密宗以表大日如來之德者也。餘與弱妹拾取鬆枝,將墳上 積雪推去。餘母以手提壺灌水,由墓頂而下。少選,汛灑嚴淨,香花既陳,餘母 復摘長青葉一片,端置石案之中,命餘等展拜。餘拜已,掩面而哭。餘母曰:「 三郎,雪彌劇,餘等遄歸。」   餘遂啟目視墳台,積雪復盈三寸,新陳諸物,均為雪蔽。   餘母以白紙裹金授老尼,即與告別,冒雪下山。餘母且行且語余曰:「三郎 ,若姨昨歲卜居箱根,去此不遠,今且與爾赴謁若姨。須知爾幼時,若姨愛爾如 雛鳳,一日不見爾,則心殊弗擇。先時餘攜爾西行,若姨力阻;及爾行後,阿姨 肝腸寸斷矣。三郎知若姨愛爾之恩,弗可忘也。」 第十章   既至姨氏許,閽者通報,姨氏即出迓餘母。已,復引領顧餘問曰:「其誰家 寧馨耶?」   餘母指餘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歸家。」姨氏聞言喜極曰:「然哉 ,三郎果生還耶?胡未馳電告我?」   言已,即以手撲餘肩上雪花,徐徐歎曰:「哀哉三郎!吾不見爾十數載,今 爾相貌猶依稀辨識,但較兒時消瘦耳。爾今罷矣,且進吾闥。」   遂齊進廳事,自去外衣。倏忽見一女郎,擎茶具,作淡裝出,嬝娜無倫。與 餘等禮畢。時餘旁立諦視之,果清超拔俗也。   第心甚疑駭,蓋似曾相見者。姨氏以鐵管剔火缽寒灰,且剔且言曰:「別來 逾旬,使人繫念。前日接書,始知吾妹就瘥,稍慰。今三郎歸,誠如夢幻,顧我 樂極矣!」   餘母答曰:「謝姊關垂。身雖老病,今見三郎,心滋怡悅。惟此子殊可愍耳 !」   此時女郎治茗既備,即先獻餘母,次則獻餘。餘覺女郎此際瑟縮不知為地。 姨氏知狀,回顧女郎曰:「靜子,餘猶記三郎去時,爾亦知惜別,絲絲垂淚,尚 憶之乎?」因屈指一算,續曰:「爾長於三郎二十有一月,即三郎為爾阿弟,爾 勿踧踖作常態也。   女郎默然不答,徐徐出素手,為餘妹理鬢絲,雙頰微生春暈矣。迨晚餐既已 ,餘頓覺頭顱肢體均熱,如居火宅。是夜輾轉不能成寐,病乃大作。   翌晨,雪不可止。餘母及姨氏舉屋之人,咸怏怏不可狀,謂餘此病匪細。顧 餘雖呻吟牀褥,然以新歸,初履家庭樂境,但覺有生以來,無若斯時歡欣也。於 是一一思量,餘自脫俗至今,所遇師傅、乳媼母子及羅弼牧師家族,均殷殷垂愛 ,無異骨肉。則舉我前此之飄零辛苦,盡足償矣。第念及雪梅孤苦無告,中心又 難自恝耳。然餘為僧及雪梅事,都秘而不宣,防餘母聞之傷心也。茲出家與合婚 二事,直相背而馳。餘既證法身,固弗娶者,雖依慈母,不亦可乎?   方遐想間,餘母與姨氏入矣。姨氏手持湯藥,行至榻畔予余曰:「三郎,汝 病蓋為感冒。汝今且起服藥,一二日後可無事。此藥吾所手彩。三郎,若姨日中 固無所事,惟好去山中採藥,親製成劑,將施貧乏而多病者。須知世間醫者,莫 不貪財,故貧人不幸構病,只好垂手待斃,傷心慘目,無過於此。吾自顧遣此餘 年,捨此採藥濟人之事,無他樂趣。若村婦燒香念佛,吾弗為也。三郎,吾與汝 母俱為老人類。諺云『老者預為交代事』,蓋謂人老只當替後人謀幸福,但自身 勞苦非所計。顧吾子現隸海軍,且已娶婦,亦無庸為彼慮。今茲靜子,彼人最關 吾懷。靜子少失怙恃,依吾已十有餘載,吾但托之天命。」姨氏言至此,凝思移 時,長喘一聲,復面余曰:「三郎,先是汝母歸來,不及三月,即接汝義父家中 一信,謂三郎上山,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為言實也。餘與汝母,得 此凶耗,一哭幾絕,頓增二十餘年老態。茲事亦無可如何,惟有晨夕禱告上蒼, 祝小子遊魂,來歸阿母。」餘傾聽姨氏之言,厥聲至慘,猛觸宿恨,肺葉震震然 ,不知所可。久之,仰面見餘母容儀,無有悲慼,即力制餘悲,恭謹言曰:「銘 感阿姨過愛。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過去陳跡,請阿姨阿母置之。兒後 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顏色,即孺子喜幸當何如也!」   餘言已,餘母速餘飲藥。少選,上身汗出如注,憊極,帖然而臥。 第十一章   餘病四晝夜,始臻勿藥。餘母及姨氏舉家喜形於色。時為三月三日,天氣清 新,餘就窗次捲簾外盼,山光照眼,花鳥怡魂,心乃滋適。忽念一事,蓋餘連日 晨醒,即覺清芬通餘鼻觀,以榻畔紫檀幾上,必易鮮花一束,插膽瓶中,奕奕有 光,花心猶帶露滴。今晨忽見一翡翠襟針遺於幾下,方悉其為彼姝之物,花固美 人之貽也。餘又頓憶前日似與玉人曾相識者,因餘先在羅弼女士齋中,所見德意 志畫伯阿陀輔手繢《沙浮遺影》,與彼姝無少差別耳。方凝佇間,忽注目紗簾之 下,陳設甚雅:有雲石案作鵝卵形,上置鑒屏、銀盒、筆硯、絳羅,一塵不著。   旁有柚木書櫝,狀若鴿籠,藏書頗富。   餘檢之,均漢土古籍也。迨餘回視左壁,復有小幾,上置雁柱鳴箏,似尚有 餘音繞諸弦上。此時餘始驚審此樓為彼姝妝閣,又心儀彼姝學邃,且翛然出塵, 如藐姑仙子。   斯時,餘正覺心中如有所念,移時,又憮然若失。忽見餘母登樓,手中將春 衣二襲,囑余曰:「三郎,今茲寒威已退,爾試易此衣。」   餘將衣接下,遂伴餘母坐於藍緞彈簧長椅之上。餘母視餘作慈祥之色,旋以 手案餘額問曰:「吾兒今晨何似?」余曰:「兒無所苦,身略罷耳。阿娘以何日 將餘及妹寧家?餘尚未面阿姊也。」   餘母曰:「何時均可。吾初意俟爾病瘳即行,但若姨昨夕,苦苦留吾母子勿 遽去。今晨已函報爾姊。蓋若姨有切心之事,與我相量。苟爾居此舒泰,吾一時 固無歸意。爾知吾年已垂暮,生平親屬咸老,勢必疏遠,安能如盛年時往來無絕 ?吾今舉目四顧,惟與若姨形影相吊耳。且若姨見爾,中心怡悅靡極,則爾住此 ,一若在家中可也。吾知爾性耽幽寂,居此樓最適。此樓向為靜子所居,前日爾 來,始移於樓下,與爾妹同室。三郎,爾居此,意若弗適者,盡可語我。」   余曰:「敬遵娘言。阿姨屋外風物固佳,小住,於兒心滋樂也。」   此時侍者傳言,晨餐已備,餘母欣然趣餘更衣下樓御膳。   餘既隨母氏至食堂,即鞠躬致謝阿姨厚遇之恩。姨氏以面迎餘,欣歡萬狀, 引首顧彼姝曰:「托天之庇,三郎無恙矣。靜子,爾趨前為三郎道晨安。」   瞬息,即見玉人翩若驚鴻,至餘前,肅然為禮。而此際玉人密發虛鬟,丰姿 愈見娟媚。餘不敢回眸正視,惟心緒飄然,如風吹落葉,不知何所止。   餘兄妹隨阿娘羈旅姨氏家中,不啻置身天苑。姨氏固最憐餘,餘惟凡百恭謹 ,以奉阿姨阿母歡顏,自覺娛悅匪極。苟心有棖觸,即倚樹臨流,或以書自遣。 顧櫝中所藏多宋人理學之書,外有梵章及驢文數種,已為蟲蝕,不可辨析,俱唐 本也。   復次有漢譯《婆羅多》及《羅摩延》二書,乃長篇敘事詩。二書漢土已失傳 矣,惟於《華嚴經》中偶述其名稱,謂出自馬鳴菩薩,今印度學人哆氏之英譯《 摩訶婆羅多族大戰篇》,即其一也。 第十二章   一時雁影橫空,蟬聲四徹。餘垂首環行於姨氏庭苑魚塘堤畔,盈眸廓落,淪 漪泠然。餘默念晨間,餘母言明朝將餘兄妹遄歸,則此地白雲紅樹,不無戀戀於 懷。忽有風聲過餘耳,瑟瑟作響。餘乃仰空,但見宿葉脫柯,蕭蕭下墮,心始聳 然知清秋亦垂盡矣。遂不覺中懷惘惘,一若重愁在抱。想餘母此時已屏擋行具, 方思進退閒之軒,一看弱妹。步至石闌橋上,忽聞衣裙窸窣之聲。   少選,香風四溢,陡見玉人靚妝,仙仙飄舉而來,去餘僅數武;一回青盼, 徐徐與餘眸相屬矣。餘即肅然鞠躬致敬。   爾時玉人雙頰雖赬,然不若前此之羞澀,至於無地自容也。   餘少矚,覺玉人似欲言而未言。餘愈踧踖,進退不知所可,惟有俯首視地。 久久,忽殘菊上有物,映餘眼簾,飄飄然如粉蝶,行將逾籬落而去。餘趨前以手 捉之,方知為蟬翼輕紗,落自玉人頭上者。斯時餘欲擲之於地,又思於禮微悖, 遂將返玉人。   玉人知旨,立即雙手進接,以慧目迎餘,且羞且發嬌柔之聲曰:   「多謝三郎見助。」   此為餘第一次見玉人啟其唇櫻,貽餘誠款,故餘膠膠不知作何詞以對。但見 玉人口窩動處,又使沙浮復生,亦無此莊豔。   此時令人真個消魂矣!   玉人尋復俯其頸,葉婉妙之音,微微言曰:「三郎日來安乎?逗子氣候溫和 ,吾甚思造府奉謁,但阿母事集,恐歲內未能抽身耳。是間比逗子清嚴幽澈則一 ,惟氣候懸絕,蓋深山也。   唐人詠羅浮詩云:『遊人莫著單衣去,六月飛雲帶雪寒。』吾思此語移用於 此,頗覺親切有味,未知三郎以吾言有當不?」   餘聆玉人詞旨,心乃奇駭,唯唯不能作答,久乃恭謹言曰:   「謝阿姊分神及我。果阿姊見枉寒舍,俾稚弟朝夕得侍左右,垂綸於荒村寒 牖,幸何如之!否則寒舍東西詩集不少,亦可挑燈披卷,阿姊得毋嫌軟塵圂人? 敢問阿姊喜誦誰家詩句耶?」   玉人低首凝思,旋即星眸矚我,囅然答曰:「感篆三郎盛意。所問愛讀何詩 ,誠為笑話,須知吾固未嘗學也。三郎既不以吾為瀆,敢不出吾肝膈以告?且幸 三郎有以教我。」遂累累如貫珠言曰:「從來好讀陳後山詩,亦愛陸放翁,惟是 故國西風,淚痕滿紙,令人心惻耳。比來讀《莊子》及《陶詩》,頗自覺徜徉世 外,可見此關於性情之學不少。三郎觀吾書匱所藏多理學家言,此書均明之遺臣 朱舜水先生所贈吾遠祖安積公者。   蓋安積公彼時參與德川政事,執弟子禮以侍朱公,故吾家世受朱公之賜。吾 家藏此書帙,已歷二百三十餘年矣。」此語一發,餘更愕然張目注視玉人。   玉人續曰:「吾嬰年聞先君道朱公遺事,至今歷歷不忘,吾今複述三郎聽之 。」於是長喟一聲,即愀然曰:「朱公以崇禎十七年,即吾國正保元年,正值胡 人猖披之際,孑身數航長崎,欲作秦庭七日之哭,竟不果其志。迨萬治三年,而 明社覆矣。朱公以亡國遺民,恥食二朝之粟,遂流寓長崎,以其地與平戶鄭成功 誕生處近也。後德川氏聞之,遣水戶儒臣,聘為賓師,尤殫禮遇。公遂傳王陽明 學於吾國土,公與陽明固是同鄉也。至今朱公遺墓,尚存茨城縣久慈郡瑞龍山上 ,容日當導三郎,一往奠之,以慰亡國忠魂。三郎其有意乎?又聞公酷愛櫻花, 今江戶小石川後樂園中,猶留朱公遺愛。此園係朱公親手經營者。朱公以天和二 年春辭世,享壽八十有三。公目清人腼然人面,疾之如仇。平日操日語至精,然 當易簀之際,公所言悉用漢語,故無人能聆其臨終垂訓,不亦大可哀耶?」   玉人言已,仰空而欷,餘亦淒然。二人佇立無語,但聞風聲蕭瑟。   忽有紅葉一片,敲玉人肩上。玉人蹙其雙蛾,狀似弗愜,因俯首低聲曰:「 三郎,明朝行耶?胡弗久留?吾自先君見背,舊學拋荒已久。三郎在,吾可執書 問難。三郎如不以弱質見棄,則吾雖凋零,可無憾矣。」   餘不待其言之畢,雙頰大赬,俯首至臆;欲貢誠款,又不工於詞,久乃囁嚅 言曰:「阿母言明日歸耳。阿姊懇懇如此,滋可感也。」   時餘妹亦出自廊間,且行且呼曰:「阿姊不觀吾袷衣已帶耶?晚餐將備,曷 入食堂乎?」   玉人讓餘先行,即信步隨吾而入。是夕餐事豐美,逾於常日,顧餘確不審為 何味。飯罷,枯坐樓頭,兀思餘今日始見玉人天真呈露,且殖學滋深,匪但容儀 佳也。即監守天閽之烏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思至此,忽爾昂首見月明星稀 ,因誦億翁詩曰:   千岩萬壑無人跡,獨自飛行明月中。   心為廓然。對月凝思,久久,回顧銀燭已跋,更深矣,遂解衣就寢;復喟然 歎曰:「今夕月華如水,安知明夕不黑雲叆叇耶?」   餘詞未畢,果聞雷聲隱隱,似發於芙蓉塘外,因亦戚戚無已。尋復歎曰:「 雲耶,電耶,雨耶,雪耶,實一物也,不過因熱度之異而變耳。多謝天公,幸勿 以柔絲縛我!」   明日,晨餐甫竟,餘母命餘易旅行之衣,且言姨氏亦攜靜子偕行。餘聞言喜 甚,謂可免黯然魂消之感。餘等既登車室,玻璃窗上,霜痕猶在。餘母及姨氏, 指麾雲樹,心曠神怡。瞬息,聞天風海濤之聲,不覺抵吾家矣。自是日以來,餘 循陔之餘,靜子亦彼此常見,但不久譚,莞爾示敬而已。   一日,細雨廉纖,餘方伴餘母倚闌觀海,忽微微有叩鐶聲,少選,侍者持一 郵筒,跪上餘母。餘母發函申紙,少選,觀竟,囑餘言曰:「三郎,此爾姊來箋 也,言明日蒞此,適逢夫子以明日赴京都,才能分身一來省我云。此子亦大可憐 。」言至此,微喟,續曰:「諺云『養女徒勞』,不其然乎?女子一嬪夫家,必 置其親於腦後,即每逢佳節,思一見女面,亦非易易。此雖因中饋繁雜,然亦天 下女子之心,固多忘所自也。昔有貧女,嫁數年,夫婿致富。女之父母,私心欣 幸,方謂兩口可以無饑矣。誰料不數日,女差人將其舊服悉還父母,且傳語曰: 『好女不著嫁時衣。』意諷嫁時奩具薄也。世人心理如是,安得不江河日下耶? 」   餘母言已,即將吾姊來書置桌上,以慈祥之色回顧余曰:   「三郎,晨來毋寒乎?吾覺涼生兩臂。」   餘即答曰:「否。」   餘母遂徐徐詔余曰:「三郎,坐。」   餘即坐。餘母問曰:「三郎,爾視靜子何如人耶?」余曰:「慧秀孤標,好 女子也。」   餘母爾時舒適不可狀,旋曰:「誠然,誠然,吾亦極愛靜子和婉有儀。母今 有言,關白於爾,爾聽之:三郎,吾決納靜子為三郎婦矣。靜子長於爾二歲,在 理吾不應爾。然吾仔細迴環,的確更無佳耦逾是人者。顧靜子父母不全,按例須 招贅,始可襲父遺蔭,然吾固可與若姨合居,此實天緣巧湊。   若姨一切部署已定,俟明歲開春時成禮,破夏吾亦遷居箱根。   茲事以情理而論,即若姨必婿吾三郎,中懷方釋。蓋若姨為托孤之人,今靜 子年事已及,無時不繫之懷抱。顧連歲以來,求婚者雖眾,若姨都不之顧。若姨 之意,非關門地,第以世人良莠不齊,人心不古,苟靜子不得賢夫子而侍,則若 姨將何以自對?今得婿三郎,若姨重肩卸矣。」   餘母言至此,淒然欲哭曰:「三郎,老母一生寥寂,今行將見爾慶成嘉禮, 即吾與若姨晚景,亦堪告慰。後此但托天命,吾知上蒼必予爾兩小福慧雙修。」   餘母方絮絮發言,餘心房突突而跳。當餘母言訖,餘夷猶不敢遽答。正思將 前此所歷,徑白餘母,繼又恐滋慈母之戚,非人子之道。心念良久,蘊淚於眶, 微微言曰:「兒今有言奉乾慈母聽納,蓋兒已決心……」   餘母急曰:「何謂?」   余曰:「兒終身不娶耳。」   餘母聞言極駭,起立張目注余曰:「烏,是何言也!爾何所見而為此言?抑 爾固執拗若是?此語真令餘不解。爾年弱冠不娶,人其謂我何?若姨愛爾,不陡 然耶?爾澄心思之,此語胡可使若姨聽之者?矧靜子恒為吾言,舍三郎無屬意之 人。   爾前次懨懨病臥姨家,湯藥均靜子親自煎調。懷誠已久,尚不知爾今竟岸然 作是言也!」   餘母言至末句,聲愈嚴峻。餘即斂涕言曰:「慈母諦聽。兒撫心自問,固愛 靜子,無異骨肉;且深敬其為人,想靜子亦必心知之。兒今茲恝然出是言者,亦 非敢抗撓慈母及阿姨之命,此實出諸不得已之苦衷,望慈母恕兒稚昧。」餘母淒 然不餘答,久乃哀咽言曰:「三郎,爾當善體吾意。吾鍾漏且歇,但望爾與靜子 早成眷屬,則吾雖入土,猶含笑矣。」 第十三章   餘聽母言,淚如瀑瀉,中心自咎,誠不應逆堂上之命,致老母出此傷心之言 ,此景奚堪?餘皇然少間,遽跪餘母膝前,婉慰餘母曰:「阿娘恕兒。兒誠不孝 ,兒罪重矣!後此惟有謹遵慈命。兒固不經事者,但望阿娘見恕耳。」餘母徐徐 收淚,漫聲應曰:「孺子當聽吾言為是。古云:『不信老人言,後悔將何及。』 矧吾兒終身大事,老母安得不深思詳察耶?當知娘心無一刻不為兒計也。即爾姊 在家時,苟不從吾言,吾亦面加叱責而不姑息。今既歸人,萬事吾可不必過問。 須知女心固外向,吾又何言?若靜子則不然。彼姝性情嫻穆,且有夙慧,最稱吾 懷,爾切勿以傅粉涂脂之流目之可耳。」   餘母尚欲有言,適侍女跪白餘母曰:「浴室諸事已備,此時剛十句鍾也。」 言畢,即去。   餘母顏色開霽,撫餘肩曰:「三郎,娘今當下樓檢點冬衣,十一時方暇。爾 去就浴。」   餘此時知已寬慈母之憂,不禁怡然自得。仰視天際游絲,緩緩移去,雨亦遽 止,餘起易衣下樓就浴。   餘浴畢,登樓面海,兀坐久之,則又云愁海思,襲餘而來。   當餘今日,慨然許彼姝於吾母之時,明知此言一發,後此有無窮憂患,正如 此海潮之聲,續續而至,無有盡時。然思若不爾者,又將何以慰吾老母?事至於 此,今但焉置吾身?   只好權順老母之意,容日婉言勸慰餘母,或可收回成命。   如老母堅不見許,則歷舉隱衷,或卒能諒餘為空門中人,未應蓄內。餘撫心 自問,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繼餘又思:日俗真宗,固許帶妻,且於剎中行結婚禮 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為言,吾又將何言說答餘慈母耶?餘反覆思維, 不可自聊,又聞山後淒風號林,餘不覺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 有名,都無我者。」嗟乎!望吾慈母,切勿驅兒作啞羊可耳! 第十四章   越日,餘姊果來,見餘不多言,但亦勸余曰:「吾弟隨時隨地須聽母言。凡 事毋以盛氣自用,則人情世故,思過半矣。   至爾謂終身不娶,自以為高,此直村豎恒態,適足笑煞人耳!   三郎,爾後此須謹志吾言,勿貽人笑柄也。」餘唯唯而退。餘自是以來,焦 悚萬狀,定省晨昏,輒不久坐。盡日惴惴然,惟恐餘母重提意向。餘母每面餘時 ,歡欣無已,似曾不理餘心有閒愁萬種。一日,餘方在齋中下筆作畫,用宣愁緒 。既繪怒濤激石狀,復次畫遠海波紋,已而作一沙鷗斜射墮寒煙而沒。忽微聞叩 鐶聲,繼知吾妹,推扉言曰:「阿兄胡不出外遊玩?」   餘即回顧,忽爾見靜子作斜紅繞臉之妝,攜餘妹之手,佇立門外,見餘即鞠 躬與餘為禮。餘遂言曰:「請阿姊進齋中小坐,今吾畫已竟,無他事也。」   餘言既畢,餘妹強牽靜子,徑至餘側。靜子注觀餘案上之畫,少選,莞爾顧 餘言曰:「三郎幸恕唐突。昔董源寫江南山,李唐寫中州山,李思訓寫海外山, 米元暉寫南徐山,馬遠、夏圭寫錢塘山,黃子久寫海虞山,趙吳興寫霅苕山;今 吾三郎得毋寫厓山耶?一胡使人見即翛然如置身清古之域,此誠快心洞目之觀 也。」   言已,將畫還餘。餘受之,言曰:「吾畫筆久廢,今興至作此,不圖阿姊稱 譽過當,徒令人增慚惕耳。」靜子復微哂,言曰:「三郎,餘非作客氣之言也。 試思今之畫者,但貴形似,取悅市儈,實則寧達畫之理趣哉?昔人謂畫水能終夜 有聲,餘今觀三郎此畫,果證得其言不謬。三郎此幅,較諸近代名手,固有瓦礫 明珠之別,又豈待餘之多言也?」   餘傾聽其言,心念世寧有如此慧穎者,因退立其後,略舉目視之,鬢髮膩理 ,纖穠中度。餘暗自歎曰:「真曠劫難逢者也。」   忽而靜子回盼,赧赧然曰:「三郎,此畫能見媵否?三郎或不以餘求在禮為 背否?餘觀此景滄茫古逸,故愛之甚摯。今茲發問,度三郎能諒我耳。」   餘即答曰:「豈敢,豈敢,此畫固不值阿姊一粲。吾意阿姊固精通繪事者, 望阿姊毋吝教誨,作我良師,不寧佳乎?」   靜子瑟縮垂其雙睫,以柔荑之手,理其羅帶之端,言曰:   「非然也。昔日雖偶習之,然一無所成,今惟行篋所藏《花燕》一幅而已。 」   余曰:「請問云何《花燕》?」   靜子曰:「吾家園池,當荷花盛開時,每夜有紫燕無算,巢荷花中,花盡猶 不去。餘感其情性,命之曰『花燕』,爰為之圖。三郎,今容我檢之來,第恐貽 笑大方耳。」餘鞠躬對曰:「請阿姊速將來,弟亟欲拜觀。」   靜子不待餘言之畢,即移步鞠躬而去,輕振其袖,熏香撲人。餘遂留餘妹問 之曰:「何不聞阿母阿姊聲音,抑外出耶?」   餘妹答曰:「然,阿姊約阿姨阿母俱出,謂往葉山觀千貫鬆,兼有他事,順 道謁淡島神社。已囑廚娘,今日午膳在十二句半鍾,並囑吾語阿兄也。」   余曰:「妹曷未同往?」   妹曰:「不,靜姊不往,故我亦不願往。」餘顧餘妹手中攜有書籍,即詰之 曰:「何書?」妹曰:「此波彌尼八部書也。」   余曰:「此為《梵文典》,吾妹習此乎?」妹曰:「靜姊每日授餘誦之,顧 初學殊艱,久之漸覺醰醰有味。其句度雅麗,迥非獨逸,法蘭西,英吉利所可同 日而語。」   余曰:「然則靜姊固究心三斯克列多文久矣。」妹曰:「靜姊平素喜談佛理 ,以是因緣,好涉獵梵章。嘗語妹雲:『佛教雖斥聲論,然《楞伽》、《瑜伽》 所說五法,曰相,曰名,曰分別,曰正智,曰真如,與波彌尼派相近。   《楞嚴》後出,依於耳根圓通,有聲論宣明之語。是佛教亦取聲論,特形式 相異耳。』」餘聽畢,正色語餘妹曰:「善哉,靜姊果超凡入聖矣。吾妹謹隨之 學毋怠。」 第十五章   餘語吾妹既訖,私心歎曰:「靜子慧骨天生,一時無兩,寧不令人畏敬?惜 乎,吾固勿能長侍秋波也!」   已而靜子盈盈至矣。靜子手持繢絹一幀,至餘前;餘肅然起立,接而觀之: 蓮池之畔,環以垂楊修竹,固是姨家風物,有女郎兀立,風采盎然,碧羅為衣, 頗得吳帶當風之致。   女郎挽文金高髷,即漢制飛仙髻也。俯觀花燕,且自看妝映,翛然有出塵之 姿,飄飄有凌雲之概。餘贊歎曰:「美哉伊人!奚啻真真者?」   靜子聞言,轉目盼餘,兼視餘妹,莞爾言曰:「究又奚能與三郎之言相副耶 ?且三郎安可以外貌取人?亦覘其中藏如何耳。畫中人外觀,似奕奕動人,第不 能言,三郎何從諗其中心著何顏色者?」   餘置其言弗答,續曰:「畫筆秀逸無倫,固是仙品。餘生平博覽丹青之士, 咸弗能逮。嗟乎!衣缽塵土久,吾尚何言?   今且據行雲流水之描,的是吾姊戛戛獨造,使餘歎觀止矣。   阿姊端為吾師,吾何幸哉!」   靜子此時,羞不能答,俯首須臾,委婉言曰:「三郎,胡為而作如是言?令 淺嘗者無地自容。但願三郎將今日之畫見賜,俾為臨本,兼作永永紀念,以畫中 意況,亦與餘身世吻合。跡君心情,寧謂非然者?」   余曰:「餘久不復屬意於畫,蓋已江郎才盡。阿姊自是才調過人,固應使我 北面紅妝,云何謂我妄言?」   靜子含羞不餘答。餘亦無言,但雙手擎餘畫獻之,且無心而言曰:「敬乞吾 畏友哂存,聊申稚弟傾服之誠,非敢言畫也。」靜子欣然曰:「三郎此言,適足 以彰大作之益可貴耳。」言已,即平鋪袖角,端承餘畫,以溫厚之詞答曰:「敬 謝三郎。三郎無庸以畏友外我。今得此畫,朝夕對之,不敢忘錫畫人也。」   是夕,微月已生西海,水波不興。餘乃負杖出門,隨步所之,遇漁翁,相與 閒話,迄翁收拾垂綸,餘亦轉身歸去。時夜靜風嚴,餘四顧,舍海曲殘月而外, 別無所睹。及去餘家僅丈許,瞥見有人悄立海邊孤石之旁,靜觀海面,餘諦矚倩 影亭亭,知為靜子,遂前叩之曰:「立者其吾阿姊乎?」靜子聞餘聲,卻至欣悅 ,急回首應曰:「三郎,歸何晏?獨不避海風耶?吾遲三郎於此久矣。三郎出時 可曾加衣否?向晚氣候,不比日間,恐非三郎所勝,不能使人無戚戚於中。三郎 善自珍攝,寒威滋可畏也。」   餘即答曰:「感謝吾姊關垂。天寒夜寂,敬問吾姊於此,沉沉何思?女弟胡 未奉侍左右?」   靜子則柔聲答曰:「區區弱質,奚雲惜者?今餘方自家中來,姨母、令姊、 令妹及阿母,咸集廚下制瓜團粉果,獨餘偷閒來此,奉候三郎。三郎歸,吾心至 適。」餘重謝之曰:「深感阿姊厚意見待,愧弗克當。望阿姊次回,毋冒夜以佇 我。吾姊恩意,特恐下走不稱消受耳。」餘言畢,舉步欲先入門,靜子趣前嬌而 扶將曰:「三郎且住。三郎悅我請問數言乎?」   余曰:「何哉?姊胡為客氣乃爾?阿姊欲有下回,稚弟固無不願奉白者也。 」   靜子躊躇少間,乃出細膩之詞,第一問曰:「三郎,邇來相見,頗帶幽憂之 色,是何故者?是不能令人無鬱拂。今願竊有請耳。」   餘此時心知警兆,兀立不語。靜子第二問曰:「三郎可知今日阿母邀姨母同 令姊,往禮淡島明神,何因也?吾思三郎必未之審。」餘聞語茫然,瞠不能答, 旋曰:「果如阿姊言,未之悉也。」   靜子低聲而言,其詞斷續不可辨,似曰:「三郎鑒之,總為君與區區不肖耳 。」 第十六章   餘胸震震然,知彼美言中之骨也。餘正怔忡間,轉身稍離靜子所立處,故作 漫聲指海面而言曰:「吾姊試諦望海心黑影,似是魚舸經此,然耶?否耶?」   靜子垂頭弗餘答。少選,復步近餘胸前,雙波略注餘面。   餘在月色溟濛之下,凝神靜觀其臉,橫雲斜月,殊勝端麗。   此際萬籟都寂,餘心不自鎮;既而昂首矚天,則又烏雲彌布,只餘殘星數點 ,空搖明滅。餘不覺自語曰:「吁!此非人間世耶?今夕吾何為置身如是景域中 也?」   餘言甫竟,似有一縷吳綿,輕溫而貼餘掌。視之,則靜子一手牽餘,一手扶 彼枯石而坐。餘即立其膝畔,而不可自脫也。   久之,靜子發清響之音,如怨如訴曰:「我且問三郎,先是姨母,曾否有言 關白三郎乎?」   餘此際神經已無所主,幾於膝搖而牙齒相擊,垂頭不敢睇視,心中默念,情 網已張,插翼難飛,此其時矣。   但聞靜子連復同曰:「三郎乎,果阿姨作何語?三郎寧勿審於世情者,抑三 郎心知之,故弗背言?何見棄之深耶?餘日來見三郎愀然不歡,因亦不能無瀆問 耳。」餘乃力制驚悸之狀,囁嚅言曰:「阿娘向無言說,雖有,亦已依稀不可省 記。」   餘言甫發,忽覺靜子筋脈躍動,驟鬆其柔荑之掌。餘知其心固中吾言而愕然 耳。餘正思言以他事,忽爾悲風自海面吹來,乃至山嶺,出林薄而去。餘方凝佇 間,靜子四顧皇然,即襟間出一溫香羅帕,填餘掌中,立而言曰:「三郎,珍重 。此中有繡角梨花箋,吾嬰年隨阿母挑繡而成,謹以奉贈,聊報今晨傑作。君其 納之。此閒花草,寧足云貢?三郎其亦知吾心耳!」   餘乍聞是語,無以為計。自念拒之於心良弗忍;受之則睹物思人,寧可力行 正照,直證無生耶?餘反覆思維,不知所可。   靜子故欲有言,餘陡聞陰風怒號,聲振十方,巨浪觸石,慘然如破軍之聲。 靜子自將箋帕襲之,謹納餘胸間。既訖,遽握餘臂,以腮熨之,嚶嚶欲泣曰:「 三郎受此勿戚,願蒼蒼者祐吾三郎無恙。今吾兩人同歸,朝母氏也。」餘呆立無 言,惟覺胸間趯趯而躍。靜子嬌不自勝,攙餘徐行。及抵齋,稍覺清爽,然心緒 紛亂,廢棄一切。此夜今時,因悟使不析吾五漏之軀,以還父母,又那能越此情 關,離諸憂怖耶? 第十七章   翌朝,天色清朗,惟氣候遽寒,蓋冬深矣。餘母晨起,即部署廚娘,出餺飥 ,又陳備飲食之需。既而齊聚膳廳中,歡聲騰徹。餘始知姊氏今日歸去。靜子此 際作魏代曉霞妝,餘發散垂右肩,束以毢帶,迥絕時世之裝,腼腆與餘為禮,益 增其冷豔也。餘既近爐聯坐,中心滋耿耿,以昨夕款語海邊之時,餘未以實對彼 姝故耳。已而姊氏辭行,餘見靜子拖百褶長裙,手攜餘妹送姊氏出門。餘步跟其 後,行至甬道中,餘母在旁,命餘亦隨送阿姊。   靜子聞命,欣然即轉身為餘上冠杖。余曰:「謹謝阿姊,待我周浹。」   餘等齊行,送至驛上,展軨車發,遂與餘姊別。歸途惟靜子及餘兄妹三人而 已。   靜子緩緩移步,遠遠見農人治田事,因出其纖指示餘,順口吟曰:「『彩菱 辛苦廢犁鋤,血指流丹鬼質枯。無力買田聊種水,近來湖面亦收租。』三郎,此 非范石湖之詩歟?在宋已然,無怪吾國今日賦稅之繁且重,吾為村人生無限悲感 耳。」   靜子言畢,微喟,須臾忽絳其頰,盼餘問曰:「三郎得毋勞頓?日來身心, 亦無患耶?吾晨朝聞阿母傳言,來周過已,更三日,當挈令妹及餘歸箱根。未審 於時三郎可肯重塵游屐否?」   餘聞言,萬念起落,不即答,轉視靜子,匿面於綾傘流蘇之下,引慧目迎餘 ,為狀似甚羞澀。余曰:「如阿娘行,吾必隨叩尊府。」   餘言已,復回顧靜子眉端隱約見愁態。轉瞬,靜子果蘊淚於眶,嚶然而呻曰 :「吾晨來在膳廳中,見三郎胡乃作戚慼容?得毋玉體違和?敢希見告耳。苟吾 三郎有何傷感,亦不妨掬心相示,幸毋見外也。」   餘默默弗答。靜子復微微言曰:「君其怒我乎?胡靳吾請?」餘停履抗聲答 曰:「心偶不適,亦自不識所以然。勞阿姊詢及,慚惕何可言?萬望阿姊饒我。 」   餘且行且思,赫然有觸於心,弗可自持,因失聲呼曰:   「吁!吾滋愧悔於中,無解脫時矣!」   餘此時淚隨聲下。靜子雖聞餘言,殆未見窺餘命意所在,默不一語。繼而容 光慘悴,就胸次出丹霞之巾,授餘搵淚,慰藉良殷,至於紅淚沾襟。餘暗驚曰: 「吾兩人如此,非壽徵也!」   旁午,始蒞家庭,靜子與餘都弗進膳。 第十八章   餘姊行後,忽忽又三日矣。此日大雪繽紛,餘緊閉窗戶,靜坐思量,此時正 餘心與雪花交飛於茫茫天海間也。餘思久之,遂起立徘徊,歎曰:「蒼天,蒼天 ,吾胡盡日懷抱百憂於中,不能自弭耶?學道無成,而生涯易盡,則後悔已遲耳 。」餘諦念彼姝,抗心高遠,固是大善知識,然以眼波決之,則又兒女情長,殊 堪畏怖。使吾身此時為幽燕老將,固亦不能提剛刀慧劍,驅此嬰嬰宛宛者於漠北 。吾前此歸家,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餘以爾許纏綿婉戀,累餘蝨身於 情網之中,負己負人,無有是處耶?嗟乎,係於情者,難平尤怨,歷古皆然。吾 今胡能沒溺家庭之戀,以閒愁自戕哉?佛言:「佛子離佛數千里,當念佛戒。」 吾今而後,當以持戒為基礎,其庶幾乎。餘輪轉思維,忽覺斷惑證真,刪除豔思 ,喜慰無極。決心歸覓師傅,冀重重懺悔耳。第念此事決不可以稟白母氏,母氏 知之,萬不成行矣。   忽而餘妹手托錦制瓶花入,語余曰:「阿兄,此妹手造慈溪派插花,阿兄月 旦,其能有當否?」   餘無言,默視餘妹,心忽恫楚,淚盈餘睫,思欲語以離家之旨,又恐行不得 也。迄吾妹去後,餘心顫不已,返身掩面,成淚人矣。   此夕,餘愁緒復萬疊如雲,自思靜子日來懨懨,已有病容。   跡彼情詞,又似有所顧慮,抑已洞悉吾隱衷,以我為太上忘情者歟?今既不 以禮防為格,吾胡不親過靜子之室,敘白前因,或能宥我。且名姝深愫,又何可 棄捐如是之速者?思已,整襟下樓,緩緩而行。及至廊際,聞琴聲,心知此吾母 八雲琴,為靜子所彈,以彼姝喜調《梅春》之曲也。至「夜迢迢,銀台絳蠟,伴 人垂淚」句,忽而雙弦不譜,音變滯而不延,似為淚珠沾濕。迄餘音都杳,餘已 至窗前,屏立不動。   乍聞餘妹言曰:「阿姊,晨來所治針黹,亦已畢業未?」靜子太息答餘妹曰 :「吾欲為三郎制領結,顧累日未竟,吾乃真孺稚也。」   餘既知餘妹未睡,轉身欲返,忽復聞靜子淒聲和淚,細詰餘妹曰:「吾妹知 阿兄連日胡因鬱鬱弗舒,恒露憂思之狀耶?」   餘妹答曰:「吾亦弗審其由。今日尚見阿兄獨坐齋中,淚潸潸下,良匪無以 。妹誠愕異,又弗敢以稟阿娘。吾姊何以教我慰阿兄耶?」   靜子曰:「顧乃無術。惟待餘等歸期,吾妹努力助我,要阿兄同行,吾寧家 ,則必有以舒阿兄鬱結。阿兄蒞吾家,兼可與吾妹劇談破寂,豈不大妙?不觀阿 兄面龐,近日十分消瘦,令人滋悢悢。今有一言相問吾妹:妹知阿母,阿姨,或 阿姊,向有何語吩咐阿兄否?」   餘妹曰:「無所聞也。」   靜子不語。久之,微呻曰:「抑吾有所開罪阿兄耶?餘雖勿慧,曷遂相見 則……」言至此,噫焉而止。復曰:「待明日,但乞三郎加示喻耳。」   靜子言時,淒咽不復成聲。餘猛觸彼美沛然至情,萬緒悲涼,不禁欷歔泣下 ,乃歸,和衣而寢。 第十九章   天將破曉,餘憂思頓釋,自謂覓得安心立命之所矣。盥漱既訖,於是就案搦 管構思,憮然少間,力疾書數語於箋素云:   靜姊妝次:   嗚呼,吾與吾姊終古永訣矣!餘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 吾姊盛情殷渥,高義干雲,吾非木石,云胡不感?然餘固是水曜離胎,遭世有難 言之恫,又胡忍以飄搖危苦之軀,擾吾姊此生哀樂耶?今茲手持寒錫,作遠頭陀 矣。塵塵剎剎,會面無因。伏維吾姊,貸我殘生,夫復何云?倏忽離家,未克另 稟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愍,代白此心;並婉勸二老切勿悲念頑兒身世,以 時強飯加衣,即所以憐兒也。幼弟三郎含淚頂禮。   書畢,即易急裝,將箋暗納於靾骨細盒之內。盒為靜子前日盛果媵餘,餘意 行後,靜子必能檢盒得箋也。摒擋既畢,舉目見壁上銅鍾,鏘鏘七奏,一若催餘 就道者。此時阿母、阿姨咸在寢室,為餘妹理衣飾。靜子與廚娘、女侍,則在廚 下都弗餘覺。餘竟自辟柵潛行。行數武,餘回顧,忽見靜子亦匆匆踵至,綠鬢垂 於耳際,知其還未櫛掠,但倉皇呼曰:「三郎,侵晨安適?夜來積雪未消,不宜 出行。且晨餐將備,曷稍待乎?」   餘心為赫然,即脫冠致敬,恭謹以答曰:「近日疏慵特甚,忘卻為阿姊道晨 安,幸阿姊恕之。吾今日欲觀白瀧不動尊神,須趁雪未溶時往耳。敬乞阿姊勿以 稚弟為念。」靜子趣近餘前,愕然作聲問曰:「三郎顏色,奚為乍變?得毋感冒 ?」言畢,出其膩潔之手,按餘額角,復執餘掌言曰:   「果熱度騰湧。三郎此行可止,請速歸家,就榻安歇,待吾稟報阿母。」言 時聲顫欲嘶。   餘即陳謝曰:「阿姊太過細心,餘惟覺頭部微暈,正思外出,吸取清氣耳。 望吾姊勿尼吾行。二小時後,餘即寧家,可乎?」   靜子以指掠其鬢絲,微歎不餘答;久乃嬌聲言曰:「然則,吾請侍三郎行耳 。」   餘急曰:「何敢重煩玉趾,餘一人行道上,固無他慮。」   靜子似弗懌,含淚盼餘,喟然答曰:「否。粉身碎骨,以衛三郎,亦所不惜 ,況區區一行耶?望三郎莫累累見卻,即幸甚矣。」   餘更無詞固拒,權伴靜子逡巡而行。道中積雪照眼,餘略顧靜子芙蓉之靨, 襯以雪光,莊豔絕倫,吾魂又為之奭然而搖也。靜子頻頻出素手,謹炙餘掌,或 捫餘額,以覘熱度有無增減。俄而行經海角砂灘之上,時值海潮初退,靜子下其 眉睫,似有所思。餘矚靜子清臞已極,且有淚容,心滋惻悵,遂扶靜子腰圍,央 其稍歇。靜子脈脈弗語,依餘憩息於細軟乾砂之上。   此時餘神志為爽,心亦鎮定,兩鬢熱度盡退,一如常時,但靜默不發一言。 靜子似漸釋其悲哽,尚復含愁注視海上波光。   久久,忽爾扶餘臂愀然問曰:「三郎,何思之深也?三郎或勿訝吾言唐突耶 ?前接香江郵筒,中附褪紅小簡,作英吉利書,下署羅弼氏者,究屬誰家掃眉才 子?可得聞乎?吾觀其書法嫵媚動人,寧讓簪花格體?奈何以此蟹行烏絲,惑吾 三郎,怏怏至此田地?餘以私心決之,三郎意似憐其薄命如櫻花然者。三郎今茲 肯為我傾吐其詳否耶?」   餘無端聞其細膩酸咽之詞,以餘初不宿備,故噤不能聲。   靜子續其聲韻曰:「三郎,胡為緘口如金人?固弗容吾一聞芳訊耶?」   餘遂徑報曰:「彼馬德利產,其父即吾恩師也。」靜子聞言,目動神慌,似 極慘悸,故遲遲言曰:「然則彼人殆絕代麗姝,三郎固豈能忘懷者?」   言畢,哆其唇櫻,回波注睇吾面,似細察吾方寸作何向背。   餘略引目視靜子,玉容瘦損,忽而慧眼含紅欲滴。餘心知此子固天懷活潑, 其此時情波萬疊而中沸矣。餘情況至窘,不審將何詞以答。少選,遽作莊容而語 之曰:「阿姊當諒吾心,絮問何為?餘實非有所戀戀於懷。顧餘素鞅鞅不自聊者 ,又非如阿姊所料。餘周歷人間至苦,今已絕意人世,特阿姊未之知耳。」   餘言畢,靜子揮其長袖,掩面悲咽曰:「宜乎三郎視我,漠若路人,餘固烏 知者?」已而復曰:「嗟乎!三郎,爾意究安屬?心向麗人則亦已耳,寧遂忍然 弗為二老計耶?」   餘聆其言,良不自適,更不忍傷其情款。所謂藕斷絲連,不其然歟?餘遂自 綰愁絲,陽慰之曰:「稚弟胡敢者?適戲言耳,阿姊何當介蒂於中,令稚弟皇恐 無地。實則餘心緒不寧,言乃無檢。阿姊愛我既深,尚冀阿姊今以恕道加我,感 且無任耳!阿姊其見宥耶?」   靜子聞餘言,若喜若憂,垂額至餘肩際,方含意欲申,餘即撫之曰:「悲乃 不倫,不如歸也。」   靜子愁愫略釋,盈盈起立,捧餘手重複親之,言曰:「三郎記取:後此無論 何適,須約我偕行,寸心釋矣。若今晨匆匆自去,將毋令人懸念耶?」   餘即答曰:「敬聞命矣。」   靜子此時俯身,拾得虹紋貝殼,執玩反覆,旋復置諸砂面,為狀似甚樂也。 已而駢行,天忽陰晦,欲雪不雪,路無行人。   靜子且行且喟。餘慄慄惴懼不已,乃問之曰:「阿姊奚歎?」靜子答曰:「 三郎有所不適,吾心至慊。」余曰:「但願阿姊寬懷。」   此時已近由腳孤亭之側,離吾家只數十武,餘停履謂曰:   「請阿姊先歸,以慰二老。小弟至板橋之下,拾螺蛤數枚,歸貽妹氏,容緩 二十分鐘寧家。第恐有勞垂盼。阿姊願耶?否耶?」   靜子曰:「甚善。餘先歸為三郎傳朝食。」   言畢,握餘手略鞠躬言曰:「三郎,早歸。吾偕令妹佇伺三郎,同御晨餐。 今夕且看明月照積雪也。」餘垂目細瞻其雪白冰清之手,微現蔚藍脈線,良不忍 遽釋,惘然久立,因曰:「敬謝阿姊禮我。」 第二十章   餘目送靜子珊珊行後,喟然而歎曰:「甚矣,柔絲之絆人也!」   餘自是力遏情瀾,亟轉山腳疾行。漸前,適有人夫牽空車一輛,餘招而乘之 ,徑赴車站。購票訖,汽車即發。二日半,經長崎,復乘歐舶西渡。餘方豁然動 念,遂將靜子曩日所媵鳳文羅簡之屬,沉諸海中,自謂憂患之心都泯。   更二日,抵上海,餘即日入城,購僧衣一著易之,蕭然向武林去,以餘素慕 聖湖之美,今應順道酬吾夙願也。既至西子湖邊,盈眸寂樂,迥絕塵寰。餘復泛 瓜皮舟,之茅家埠。   既至,餘捨舟,肩挑被席數事,投靈隱寺,即宋之問「樓觀滄海日,門對浙 江潮」處也。餘進山門,復至客堂,將行李放堂外左邊,即自往右邊鵠立。   久久,有知客師出問曰:「大師何自而來?」   余曰:「從廣州來。」   知客聞言欣然曰:「廣東富饒之區也。」   餘弗答,摩襟出牒示之。知客審視牒訖,復欣然導餘登南樓安息。餘視此樓 頗廣,丁方可數丈,樓中一無所有,惟灰磚數方而已。   迄薄暮,齋罷,餘急就寢,即以灰磚代枕。入夜,餘忽醒,弗復成寐,又聞 樓中作怪聲甚厲。餘心驚疑是間有鬼,慘栗不已,急以絨氈裹頭,力閉餘目,雖 汗出如瀋,亦弗敢少動。漫漫長夜,不勝苦悶。天甫遲明,聞鍾聲,即起,詢之 守夜之僧,始知樓上向多松鼠,故發此怪聲,來往香客,無不驚訝云。   晨粥既畢,主持來囑余曰:「師遠來,晨夕無庸上殿,但出山門掃枯葉柏子 ,聚而焚之。」   余曰:「謹受教。」   過午,復命餘將冷泉亭石腳衰草剔淨。如是安居五日過已,餘頗覺翛然自得 ,竟不識人間有何憂患,有何恐怖。聽風望月,萬念都空。惟有一事,不能無憾 :以是間風景為聖湖之冠,而冠蓋之流,往來如鯽,竟以清淨山門,為凡夫俗子 宴游之區,殊令人弗堪耳。 第二十一章   餘一日無事,偶出春淙亭眺望,忽見壁上新題,墨痕猶濕。   餘細視之,即《捐官竹枝詞》數章也,其詞曰:   二品加銜四品階,皇然綠轎四人抬。   黃堂半跪稱卑府,白簡通詳署憲台。   督撫請談當座揖,臬藩接見大門開。   便宜此日稱觀察,五百光洋買得來。   大夫原不會醫生,誤被都人喚此名。   說夢但求升道府,升階何敢望參丞。   外商吏禮皆無分,兵戶刑工浪掛名。   一萬白銀能報效,燈籠馬上換京卿。   一麾分省出京華,藍頂花翎到處誇。   直與翰林爭俸滿,偶兼坐辦望釐差。   大人兩字憑他叫,小考諸童聽我枷。   莫問出身清白否,有錢再把道員加。   工賑捐輸價便宜,白銀兩百得同知。   官場逢我稱司馬,照壁憑他畫大獅。   家世問來皆票局,大夫買去署門楣。   怪他多少功牌頂,混我胸前白鷺鷀。   八成遇缺盡先班,銓補居然父母官。   刮得民膏還夙債,掩將妻耳買新歡。   若逢苦缺還求調,偏想諸曹要請安。   別有上台饒不得,一年節壽又分餐。   補褂朝珠頂似晶,冒充一個狀元郎。   教官都作加銜用,殷戶何妨苦缺當。   外放只能掄刺史,出身原是做廚房。   可憐裁缺悲公等,丟了金錢要發狂。   小小京官不足珍,素珠金頂亦榮身。   也隨編檢稱前輩,曾向王公作上賓。   借與招牌充薙匠,呼來雅號冒儒臣。   銜條三字翰林院,誑得家人喚大人。   餘讀至此,謂其詞雅謔。首章指道員,其二郎中,其三知府,其四同知,其 五知縣,其六光祿寺署丞,其七待詔,惜末章為風雨剝滅,不可辨,只剩:   天喪斯文人影絕,官多捷徑士心寒。   一聯而已。此時科舉已廢,蓋指留學生而言也。   餘方欲行,適有少年比丘,負囊而來。餘觀其年,可十六七,面帶深憂極恨 之色。見餘即肅容合十,向餘而言曰:   「敬問阿師,此間能容我掛單否乎?」   余曰:「可,吾導爾至客堂。」   比丘曰:「阿彌陀佛。」   余曰:「子來從何許?觀子形容,勞困已極,吾請助子負囊。」   比丘顰蹙曰:「謝師厚意。吾果困頓,如阿師言。吾自湖南來者,吾發願參 禮十方,形雖枯槁,第吾心中懊惱,固已淨盡無餘,且勿知苦為何味也。」 第二十二章   晚上比丘與餘同歇樓上,餘視其衣單,均非舊物,因意其必新剃度,又一望 可知其中心實有千端愁恨者。遂叩之曰:   「子出家幾載?」   比丘聆餘言,沉思久之,淒然應余曰:「吾削髮僅月餘耳。   阿師待我殊有禮義,中心寧弗感篆?我今且語阿師以吾何由而出家者。   「吾恨人也,自幼失怙恃。吾叔貪利,鬻餘於鄰邑巨家為嗣。一日,風雨淒 迷,餘靜坐窗間,讀《唐五代詞》,適鄰家有女,亦於斯時當窗刺繡。餘引目望 之,蓋代容華,如天仙臨凡也。然餘初固不敢稍萌妄念。忽一日,女繕一小小蠻 箋,以紅線輕係於蜻蜓身上,令徐徐飛入餘窗。蓋領窗與餘窗斜對,僅離六尺, 下有小河相界耳。餘得箋,循還雒誦,心醉其美,復豔其情,因歎曰:『吾何修 而能枉天仙下盼耶?』由是夢魂,竟被鄰女牽係,而不能自作主持矣。此後朝夕 必臨窗對晤,且饋餘以錦繡文房之屬。吾知其家貧親老,亦厚報之以金,如是者 屢矣。   「一日,女復自繡秋海棠筆袋,實以旃檀香屑見貺。餘感鄰女之心,至於萬 狀,中心自念,非更得金以酬之,無以自對良心也。顧此時阮囊羞澀,遂不獲已 ,告貸於廝僕。不料僕陽諾而陰述諸吾義父之前。翌晨,義父嚴責余曰:『吾素 愛汝,汝竟行同浪子耶?吾家斷無容似汝敗行之人,汝去!』義父言畢,即草一 函,囑餘挈歸,致吾叔父。餘受函入房,女猶倚窗迎餘含笑。餘正色告之曰:『 今日見擯於老父,後此何地何時,可圖良會耶?』「女聆餘言,似不歡,怫然豎 其一指,逡巡答余曰:『今夕無月,君於十一句鍾,以舴艋至吾屋後。君能之乎 ?』餘亟應曰:『能之』「餘既領香諭,自以為如天之福也,即歸至家。叔父詰 余曰:『汝語我,將錢何所用,賭耶?交遊無賴耶?』餘惟恭默,不敢答一辭, 恐直言之,則鄰女聲名瓦解,是何可者?俄頃,叔父復問曰:『汝究與誰人賭耶 ?『餘弗答如故。遂益中吾叔父之怒,乃以桐城煙鬥,亂剝餘肩。   餘忍痛不敢少動,又不敢哭。   「黃昏後,餘潛取鄰舍漁舟,肩痛不可忍,自念今夕不行,將負諾,則痛且 死,亦安能格我者?遂勉力搖舟,欸乃而去。   及至其宅,剛九句鍾,餘心滋慰,竟忘痛楚。停橈於屋角。   待久之,不見人影,良用焦憂。忽驟雨如覆盆,餘將孤艇駛至牆緣芭蕉之下 ,冒風雨而立,直至四更,亦復杳然。餘心知有變,躍身入水,無知覺已。   「迄餘漸醒,四矚竹籬茅舍,知為漁家。一翁一媼,守餘側,頻以手按餘胸 次,甚殷。餘突然問曰:『叟及夫人拯吾命耶?然餘誠無面目,更生人世。』「 媼曰:『悲哉,吾客也!客今且勿言。天必祐客平安無事,吾謝天地。』「餘聞 媼言辭溫厚,不覺墮淚,悉語以故。媼白髮婆娑,搖頭歎曰:『天下負心人兒, 比比然也。客今後須知自重。』「叟曰:『勉乎哉,客今回頭是岸,佳也。』「 餘收淚跪別翁媼而行,莫審所適,悲騰恨溢,遂入嶽麓為僧。乃將腰間所繫海棠 筆袋並香屑葬于飛來鍾樹腳之側。後此附商人來是間。今茲茫茫宇宙,又烏睹所 謂情,所謂恨耶?」   餘聞湘僧言訖,歷歷憶及舊事,不能寧睡。忽依稀聞慈母責餘之聲,神為聳 然而動,淚滿雙睫,頓發思家之感。翌朝,餘果病不能興。湘僧晨夕為餘司湯藥 粥施各事,餘輒於中夜感極涕零,遂與湘僧為患難交。後此湘僧亦備審吾隱恫, 形影相弔,無片刻少離。餘病兼旬,始護清健,能扶杖出山門眺望,潭映疏鍾, 清人骨髓。 第二十三章   忽一日,監院過餘言曰:「明日中元節,城內麥家有法事,首座命衲應赴, 並詢住僧之中,誰合選為同伴者。衲以師對,首座喜甚。道師沉靜寡言,足莊山 門風範,能起十方宗仰。且麥氏亦嶺南人,以師款洽,較他人方便,此吾儕不得 不借重於吾師也。」   餘答曰:「餘出家以來,未嘗習此,舍《香贊》、《心經》、《大悲咒》而 外, 一無所能,恐辱命,奈何?」監院曰:「瑜伽炮口,只此亦夠。尚有侍者三人, 於諸事殊練達。師第助吾等敲木魚及添香剪燭之外,無多勞。萬望吾師勿辭辛苦 ,則常住增光矣。」   餘不獲已,允之。監院欣然遂去。餘語湘僧曰:「此無益於正教,而適為人 鄙夷耳。應赴之說,古未之聞。昔白起為秦將,坑長平降卒四十萬。至梁武帝時 ,志公智者,提斯悲慘之事,用警獨夫好殺之心,並示所以濟拔之方。武帝遂集 天下高僧,建水陸道場七晝夜,一時名僧,咸赴其請。應赴之法,自此始。   「餘嘗考諸《內典》:昔佛在世,為法施生,以法教化四生。人間天上,莫 不以五時八教,次第調停而成熟之;諸弟子亦各分化十方,恢弘其道。迨佛滅度 後,阿難等結集《三藏》,流通法寶。至漢明帝時,佛法始入震旦。唐宋以後, 漸入澆漓,取為衣食之資,將作販賣之具。嗟夫,異哉!自既未度,焉能度人? 譬如下井救人,二俱陷溺。且施者,與而不取之謂;今我以法與人,人以財與我 ,是謂貿易,云何稱施?況本無法與人,徒資口給耶?縱有虔誠之功,不贖貪求 之過。若復苟且將事,以希利養,是謂盜施主物,又謂之負債用。律有明文,呵 責非細。」   湘僧曰:「阿師言深有至理,令人不可置一詞也。第餘又不解志公胡必作此 懺儀,延誤天下蒼生耶?」   余曰:「志公本是菩薩化身,能以圓音利物。唐持梵唄,已無補秋毫。矧在 今日凡僧,更何益之有?雲棲廣作懺法,蔓延至今,徒誤正修,以資利養,流毒 沙門,其禍至烈。至於禪宗本無懺法,而今亦相率崇效,非宜深戒者乎?顧吾與 子,俱是正信之人,既皈依佛,但廣說其四諦八正道,豈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同 日語哉?」   湘僧曰:「善哉!馬鳴菩薩言:諸菩薩舍妄,一切顯真實,諸凡夫覆真,一 切顯虛妄。」 第二十四章   明日,餘隨監院蒞麥氏許,然餘未嘗詢其為何名,隸何地,但知其為宰官耳 。   入夜,法事開場,此餘破題兒第一遭也。此時男女疊肩環觀者甚眾。監院垂 睫合十,朗念真言,至「想骨肉已分離,睹音容而何在」,聲至淒惻。及至「嗚 呼!杜鵑叫落桃花月,血染枝頭恨正長」、又「昔日風流都不見,綠楊芳草髑髏 寒」,又「將軍戰馬今何在,野草閒花滿地愁」等句,則又悲健無論。斯時舉屋 之人,咸屏默無聲,注矚餘等。   餘忽聞對壁座中,有嬰宛細碎之聲,言曰:「殆此人無疑也。回憶垂髫,恍 如隔世,寧勿淒然?」時復有男子太息曰:   「傷哉!果三郎其人也。」   餘驟聞是言,豈不驚但?餘此際神色頓變,然不敢直視。   女郎復曰:「似大病新瘥,我知三郎固有難言之隱耳。」餘默察其聲音,久 之,始大悟其即麥家兄妹,為吾鄉里,又為總角同窗。計相別五載,想其父今為 宦於此。回首前塵,徒增浩歎耳。憶餘羈香江時,與麥氏兄妹結鄰於賣花街。其 父固性情中人,意極可親,御我特厚,今乃不期相遇於此,實屬前緣。餘今後或 能借此一訊吾舊鄉之事,斯亦足以稍慰飄零否耶?餘心於是鎮定如常。   黎明,法事告完,果見僮僕至餘前揖曰:「主人有命,請大師賁臨書齋便飯 。」   餘即隨之行。此時,同來諸僧咸駭異,以彼輩未嘗知餘身世,彼意謂餘一人 見招,必有殊榮極寵。蓋今之沙門,雖身在蘭闍,而情趣纓茀者,固如是耳!   及餘至齋中,見餐事陳設甚盛:有蒓菜,有醋魚、五香腐乾、桂花栗子、紅 菱藕粉、三白西瓜、龍井虎跑茶、上蔣虹字腿,此均為餘特備者。餘心默感麥氏 ,果依依有故人之意,足徵長者之風,於此炎涼世態中,已屬鳳毛麟角矣。   少須,麥氏攜其一子一女出齋中,與餘為禮。餘諦認麥家兄妹,容顏如故, 戲彩娛親;而餘抱無涯之戚,四顧蕭條,負我負人,何以堪此?因掩面哀咽不止 。麥氏父子,深形悽愴,其女公子亦不覺為餘而作啼妝矣。   無語久之,麥氏撫餘莊然言曰:「孺子毋愁為幸。吾久弗見爾。先是聞鄉人 言,吾始知爾已離俗,吾正深悲爾天資俊爽,而世路淒其也。吾去歲挈家人僑居 於此,昨夕兒輩語我,以爾來吾家作法事,令老夫驚喜交集。老夫髦矣,不料猶 能會爾,寧謂此非天緣耶?爾父執之婦,昨春遷居香江,死於喉疫。今老夫願爾 勿歸廣東。老夫知爾了無凡骨,請客吾家,與豚兒作伴,則爾於餘為益良多。爾 意云何者?」   餘聞父執之妻早年去世,滿懷悲感,歎人事百變叵測也。 第二十五章   餘收淚啟麥氏曰:「銘感丈人,不以殘衲見棄,中心誠皇誠恐,將奚以為報 ?然寺中尚有湘僧名法忍者,為吾至友,同居甚久,孺子滋不忍離之。後此孺子 當時叩高軒侍教,丈人其恕我乎?」   麥氏少思,靄然言曰:「如是亦善,吾惟恐寺中苦爾。」餘即答曰:「否, 寺僧遇我俱善。敬謝丈人,垂念小子,小子何日忘之?」   麥氏喜形於色,引餘入席。顧桌上浙中名品咸備,奈餘心懷百憂,於此時亦 味同嚼蠟耳。飯罷,餘略述東歸尋母事。   麥氏舉家靜聽,感喟無已。麥家夫人並其太夫人,亦在座中,為餘言,天心 自有安排,囑餘屏除萬慮。餘感極而繼之以泣。   及餘辭行,麥家夫人出百金之票授餘,囑曰:「孺子莫拒,納之用備急需也 。」   餘拜卻之曰:「孺子自逗子起行時,已備二百金,至今還有其半,在衣襟之 內。此恩吾惟心領,敬謝夫人。」餘歸山門。越數日,麥家兄妹同來靈隱,視餘 於冷泉亭。   餘乘間問雪梅近況何若。初,兄妹皆隱約其辭,餘不得端倪。   因再叩之,凡三次。其妹微蹙其眉,太息曰:「其如玉葬香埋何?」   餘聞言兒踣,退立震懾,捶胸大恫曰:「果不幸耶?」其兄知旨,急攙餘臂 曰:「女弟孟浪,焉有是事?實則……「語至此,轉復慰余曰:「吾愛友三郎, 千萬珍重。女弟此言非確,實則人傳彼姝春病頗劇耳。然吉人自有天相,萬望吾 愛友切勿焦慮,至傷玉體。」餘遂力遏其悲。是日,麥家兄妹復邀餘同歸其家。 翌晨,餘偶出後苑噓氣,適逢其妹於亭橋之上,扶欄凝睇,如有所思。既見餘至 ,不禁紅上梨渦,意不忍為隴中佳人將消息耳。餘將轉身欲行,其妹回眸一盼, 嬌聲問曰:「三郎其容我導君一遊苑中乎?」餘即鞠躬,莊然謝曰:「那敢有勞 玉趾?敬問賢妹一言,雪梅究存人世與否?賢妹可詳見告歟?」   其妹嚶然而呻,輒搖其首曰:「諺云:『繼母心肝,甚於蛇虺。』不誠然哉 ?前此吾居鄉間,聞其繼母力逼雪姑為富家媳,迨出閣前一夕,竟絕粒而夭。天 乎!天乎!鄉人咸悲雪姑命薄,吾則歎人世之無良,一於至此也!」   餘此時確得噩信,乃失聲而哭,急馳返山門,與法忍商酌,同歸嶺海,一弔 雪梅之墓,冀慰貞魂。明日午後,麥氏父子,親送餘等至拱宸橋,揮淚而別。 第二十六章   餘與法忍至上海,始悉襟間銀票,均已不翼而飛,故不能買舟,遂與法忍決 定行腳同歸。沿途托缽,蹭蹬已極。逾歲,始抵橫蒲關,入南雄邊界。既過紅梅 驛,土人言此去俱為坦途,然水行不一由延能達始興。餘二人盡出所蓄,尚可敷 舟資及糧食之用,於是揚帆以行。風利,數日遂過湞水,至始興縣,餘二人憂思 稍解。   是夕,維舟於野渡殘揚之下。時涼秋九月矣,山川寥寂,舉目蒼涼。忽有西 北風瀟颯過耳,餘悚然而聽之,又有巨物嗚嗚然襲舟而來,竟落燈光之下,如是 者絡續而至。餘異而矚之,約有百數,均團臍胖蟹也。此為餘初次所見,頗覺奇 趣。   法忍語余曰:「吾聞丹鳳山去此不遠,有張九齡故宅,吾二人明晨當紆道往 觀。」又曰:「惜吾兩人不能痛飲,否則將此蟹煮之,復入村沽黃醑無量,爾我 舉匏樽以消幽恨。奈何此夕百憂感其心耶?」   語次,舟子以手指楓林曠剎告餘二人曰:「此即懷庵古蘭若也,金碧飄零盡 矣。父老相傳,甲申三月,吾族遺老誓師於此,不觀腐草轉磷,至今猶在?嗟乎 !風景依然,而江山已非,寧不令人愀然生感,欷歔不置耶?」   迨餘等將睡,忽而黑風暴雨遽作。餘謂法忍:「今夕不能住宿舟中,不若同 往荒殿少避風雨,明日重行。」法忍曰:「善。」餘二人遂辭舟子,向楓林摩道 而入。既至山門,繚垣傾記殆盡,扉亦無存者。及入,殿中都無聲響,惟見佛燈 ,光搖四壁。殿旁有甬道,通一耳室,餘意其為住僧寮房,故止步弗入。法忍手 捫碑上題詩,讀曰:   十郡名賢請自思,座中若個是男兒。   鼎湖難挽龍髯日,鴛水爭持牛耳時。   哭盡冬青徒有淚,歌殘凝碧竟無詩。   故陵麥飯誰澆取,贏得空堂酒滿巵。   余曰:「此澹歸和尚貽吳梅村之詩也。當日所謂名流,忍以父母之邦,委於 群胡,殘暴戮辱,亦可想而知矣。澹歸和尚固是頂天立地一堂堂男子。嗚呼!丹 霞一炬,遺老幽光,至今猶屈而不申,何天心之憒憒也?」   時暴雨忽歇,餘與法忍無言,解袱臥於殿角。餘陡然從夢中驚醒,時萬籟沉 沉,微聞西風振籜,參以寒蟲斷續之聲。   忽有念《寥莪》之什於側室者,其聲酸楚無倫。聽至「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句,不禁沉沉大恫,心為摧折。   晨興,天無宿翳。餘視此僧,嗚呼,即餘乳媼之子潮兒也!   餘愕不止;潮兒幾疑餘為鬼物,相視久之,悲咽萬狀曰:   「阿兄歸幾日矣?」   余曰:「昨夕抵此,風雨兼天,故就宿殿內。賢弟何故失容?阿母無恙耶? 」   潮兒未及發言,已簌簌落淚,白餘言曰:「慈母見背,吾心悲極為僧,廬墓 於此,三經弦望矣。」   餘聞言,震越失次,趨前抱潮兒而慟哭曰:「吾意歸南海必先見吾媼。餘自 襁褓,獨媼一人憐而撫我,不圖今已長眠。   天乎!吾媼養育之恩,吾未報其萬一。天乎!吾心胃都碎矣!」   既而潮兒導餘等出西院門,至其亡母墓前,黃土一杯,白楊蕭蕭,山鳥哀鳴 其上。餘同法忍,俯伏隕涕。潮兒根淚言曰:   「亡母感古裝夫人極矣!舍古裝夫人而外,欲得一賜惠之人,無有也。吾前 月奉去一笑,不知阿兄遄歸。今會阿兄於此,亦餘夢魂所不及料,寧非蒼天垂愍 ?先母重泉慰矣。」 第二十七章   餘等暫與潮兒為別,遂向雪梅故鄉而去。陸行假食,凡七晝夜,始抵黃葉村 。讀者尚憶之乎?村即吾乳媼前此所居,吾嘗於是村為園丁者也。顧吾乳媼舊屋 ,既已易主,外觀自不如前,觸目多愁思耳。餘與法忍,投村邊破寺一宿。晨曦 甫動,餘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當行阡陌間。此時餘心經時百轉,誠無以對吾雪 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餘佇立,回念當日賣花經此,猶如昨晨耳。   誰料雲鬢花顏,今竟化煙而去!吾憾綿綿,寧有極耶?嗟乎!   雪梅亦必當憐我於永永無窮!餘羈縻世網,亦懨懨欲盡矣。惟思餘自西行以 來,慈母在家,盼餘歸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餘誠衝幼,竟敢將阿姨、阿 母殘年期望,付諸滄渤。思之,餘罪又寧可逭耶?此時餘乃戰兢而前,至門次, 顫聲連呼:   「施主,施主!」   少選,小娃出,餘審視之,果前此所遇侍兒,遺餘以金者。   侍兒忽而卻立,面容喪失,凝眸盼餘二人,若識若不識。   餘未發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兒曰:「子還憶賣花人否耶?   雪姑今葬何許?幸子導吾一往,則吾感子恩德弗盡。吾今急不擇言,以表吾 心,望子憐而恕我。」   侍兒聞餘言,始為凜然,繼作怒容,他顧久之,厲聲曰:   「異哉!先生,人既雲亡,哭胡為者?曾謂雪姑有負於先生耶?   試問鬻花郎,吾家女公子為誰魂斷也?」言至此,復相餘身,雙頰殷然,含 憯言曰:「和尚行矣,恕奴無禮,以對和尚。」   語已返身,力闔其扉。   餘立垂首,無由申辯,不圖竟為僮娃峻絕,如剚餘以刃也。   餘呆立幾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餘不覺自緩其悲,乃轉身行, 法忍隨之。既而就村間叢塚之內遍尋,直至斜陽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諸 天曛黑,深沉萬籟,此際但有法忍與餘相對呼吸之聲而已。餘低聲語法忍曰:「 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愴矣!吾其了此殘生於斯乎?」   法忍聞餘言,仰首矚天,少選,以悲哽之聲,百端慰解,並勸餘歸寺,明日 更尋歸途。餘頹僵如屍,幸賴法忍扶餘,迤邐而行。   嗚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處葬卿卿。」讀者思之,餘此時愁苦,人 間寧復吾匹者?餘此時淚盡矣!自覺此心竟如木石,決歸省吾師靜室,復與法忍 束裝就道。而不知餘彌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