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花二娘巧智認情郎   世事從來不自由,千般思愛一時仇。   情人誰肯因情死,先結冤家後聚頭。   這四句詩,祇為世人脫不得酒色財氣這四件事,所以做出不好事來。且說個祇好酒不好色的人,他生長在松江府華亭縣,八團內川沙地方。他父親名叫花遇春,年將半百,單生得此子,夫妻二人十分歡喜。   長成六歲,上學攻書,取名花林,生得甚不聰明,苦了先生,費盡許多力氣,讀了三年,書史一句不曾記得。不想到了十歲外,同了幾個學生,朝夕玩耍。父親雖嚴,那裏曾怕;先生雖教,那裏肯聽。他父親見他不像成器的了,想到這般頑子不能成器,倒不如歇了學,待他長成時,與他些本錢,做些生意也罷。因此送了先生些束修,竟不讀書了。   後來,一發拘束不定了。他母親與丈夫商議道:「孩兒不肖,年已長成,終日閑遊,不能轉頭。不若娶一房媳婦與他,或者拘留得住,那時勸他務些生業,也未可知。」遇春道:「我心正欲如此,事不宜遲。」即時就去尋了媒婆。   那媒婆肚裏都有單帳的,卻說:「幾家女子,曰某家某家可好麼?」遇春聽了道:「這幾家倒也都使得,但不知誰是姻緣,須當對神卜問,吉者便成。」別了媒婆,竟投卜肆。佔得徐家女子倒是姻緣。餘非吉兆。「也罷,用了徐家。」又見媒人,央他去說。原來此女,幼年父母俱亡,並無親族,倒在姑娘家裏養成。姑夫又死了。人嫌他無娘教訓的女兒,故此十八歲尚未有人來定,恰好媒人去說。這徐氏姑娘又與他相隔不遠,向來曉得花家事情,有田地房屋的人家,但不知兒子近日如何。自古媒人口,無量斗。未免贊助些好話起來。那徐氏信了,即時出了八字。因此花家選日成親少不得備成六禮,迎娶過門。請集諸親,拜堂合巹。揭起方巾花扇,諸人俱看新娘生得如何,但見:   秋水盈盈兩眼,春山淡淡雙蛾。金蓮小巧襪淩波,嫩臉風彈得破。脣似櫻   桃紅綻,鳥絲巧挽雲螺。皆疑月殿墜嫦娥,祇少天香玉兔。諸人一見,果然生得美貌,無不十分稱好,一夜花燭酒筵,天明方散。未免三朝滿月,整治酒席,這也不題。   好笑這花林,娶了這般一個花枝般的渾家,尚兀自疏雲懶雨,竟不合偏向鄉裏著腳。過了幾時,仍向街坊上結交了一個不才肖的單身光棍,姓李名二白,年紀有三十歲了,專一好賭錢爛飲,誘人家兒子,哄他錢鈔使用。這花林又著他哄騙了,回家將妻子的衣飾暗地偷去花費。不想他妻子,一日尋起衣飾,沒了許多,明知丈夫偷去化費了,稟明了公婆。還存得幾件衣物,送與婆婆藏了。公婆二人聞知,好生氣惱。恨成一病,兩口懨懨。俱上床了。好個媳婦,早晚殷勤服侍,並無怨心。央鄰請醫,服藥調治,那裏醫得好。這花林猶如陌路一般,又去要妻子的衣飾,見沒得與他,幾次發起酒瘋,把妻兒驚得半死。   且說李二白見花林的物件沒了,甚是冷淡。他便又去尋一個書生,姓任名龍,年紀未上二十。他父親在日,是個三考出身,後來做了一任典史,趁得千金。不期父母亡過,止存老母、童僕在家。妻子雖定,尚未成親,故此自己往城外攻書。曾與李二白在親戚家中會酒,有一面之交。   一日,途中不期相遇,敘了寒溫,恰好又遇著花林,各敘名姓。李二白一把扯了兩個,竟至酒樓上做一個薄薄東道:請著任龍,席上猜三道:五,甜言密語,十分著意。這任龍是個小官心性,一時間又上了他的鉤子。次日,就拉了花李二人酒肆答席。三人契同道:合,竟不去唸著之乎者也了,終日思飲索食。這花林又是個好酒之徒,故終日親近了這酒肉弟兄,竟不想著柴米夫妻。   他父母一日重一日,那裏醫治得好,遇春一命嗚呼。花林又不在家,央了鄰家,四處尋覓方得回來。未見哭了幾聲。三朝頭七,這倒虧了任李二人相幫。入棺出殯,治喪料理。不料母親病重,相繼而亡。自然又忙了一番,方纔清淨。餘剩得些衣衫首飾,妻子又難收管,盡將去買酒吃食,使費起來。這番沒了父母,竟在家中和鬨了,那李二白生出主意道:「我們雖異姓骨肉,必要患難相扶。須結拜為弟兄,庶可齊心協力。我年紀癡長,叨做長史。花弟居二,任弟居三。你二位意下何?」二人同聲道:「正該如此。」三個吃了些香灰酒,從此穿房入戶,李二喚徐氏叫二娘,任三叫二娘做二嫂,與同胞兄弟一般兒親熱。這李二見花二娘生得美貌,十分愛慕。每席間將眼角傳情,花二娘並不理帳他。丈夫雖然不在行,也看不得這村人上眼。任三官青年俊雅,舉止風流,二娘十分有意,常將笑臉迎他。任三官雖然曉得,極慕二娘標致。祇因花二氣性太剛,倘有些風聲反為不妙,所以欲而不敢。   一日,花二在家,買了一些酒餚,著妻子廚下安排。自己同李、任在外廂吃酒。談話中間,酒覺寒了,任三道:「酒冷了,我去暖了拿來。」即便收了冷酒,竟至廚下取酒來暖。不想花二娘私房吃了幾杯酒,那臉兒如雪映紅梅,坐在灶下炊火煮魚。   三官要取火暖酒,見二娘坐在灶下,便叫:「二嫂,你可放開些,待我來取一火兒。」花二娘心兒裏有些帶邪的了,聽著這話,佯疑起來,帶著笑罵道:「小油花甚麼說話,來討我便宜麼?」任三官暗想道:「這話無心說的,倒想邪了。」便把二娘看一看,見他微微笑眼,臉帶微紅,一時間慾火起了。大著膽,帶著笑,將身捱到凳上同坐。二娘把身子一讓,被三官並坐了。任三便將雙手去捧過臉來,二娘微微而笑。便回身摟抱,吐過舌尖,親了一下。任三道:「自從一見,想你到今。不料,你這般有趣的,怎生與你得一會,便死甘心。」二娘道:「何難,你既有心,可出去將二哥灌得大醉,你同李二同去,我打發開二哥睡了,你傍晚再來。遂你之心,可麼?」三官道:「多感美情。祇要開門等我,萬萬不可失信。」二娘微笑點首。連忙把冷酒換了一壺熱的,並煮魚拿到外廂,一齊又吃。三官有心,將大碗酒把花二灌得東倒西歪。天色將晚,李二道:「三官去罷。」三官故意相幫收拾碗盞進內,與二娘又叮囑一番,方出來與李二同去。   二娘扶了花二上樓,與他脫衣睡倒。二娘重下樓,收拾已畢,出去掩上大門,恰好任三又到,二娘遂拴上門道:「可輕走些。」扯了任三的手,走到內軒道:「你坐在此,待我上樓看他一看便來。」任三道:「何必又去。」一手摟住二娘推在凳上,兩下雲雨起來。任三官比花二大不相同,一來標致,二來知趣,二娘十分得趣。怎見得:   色膽如天,不顧隔牆有耳。慾心似火,那管隙戶人窺。初似渴龍噴井,後如餓虎擒羊。嘖嘖有聲,鐵漢聽時心也亂,吁吁微氣,泥神看處也魂消。緊緊相偎難罷手,輕輕耳畔俏聲高。   花二娘從做親已來,不知道這般有趣。任三見他知趣,放出氣力,兩個時辰方纔罷手,未免收拾整衣。二娘道:「我不想此事這般有趣,今朝方嘗得這般滋味。但願常常聚首方好。祇是可奈李二這廝,每每把眼調情,我不理他。不可將今番事泄漏些風聲與他。那時花二得知了,你我俱活不成的。」三官道:「蒙親嫂不棄,感恩無地,我怎肯賣俏行奸,天地亦難容我。」二娘道:「但不知幾時又得聚會?」任三道:「自古郎如有心,那怕山高水深。」二娘道:「今夜與你同眠方可,料亦不能。夜已將深,不如且別,再圖後會罷。」任三道:「既如此,再與你好一會兒去,」正待再整鸞佩,不想,花二睡醒叫二娘拿茶。二人吃了一驚,忙回道:「我拿來了。」悄悄送著三官出去,拴好大門,送茶與花二吃了。花二道:「你怎麼還不來睡?」二娘回道:「收拾方完,如今睡也。」   閑話休題。次早花二又去尋著李二同覓任三官。恰好任三官在家,便隨口兒說:「昨晚有一表親京中初回,今日老母著我去望他。想轉得來時,天色必晚了。聞知今日海邊,有一班妓女上臺扮戲,可惜不得工夫去看。」花二道:「李二哥,三官望親,我與你去看戲如何?」李二道:「倘然沒戲,空走這多路途何苦!」花二道:「我有一個舊親住在海邊,若無戲看,酒是有得吃的,去去何妨?」李二聽見說個酒字,道:「既如此,早早別了罷。」三人一鬨而散。   不說花李二人被任三哄去。且說三官又到家中,取了些銀子,著一小廝喚名文助隨了,賣辦些酒食,拿到花家門首。這小廝認了花家門徑,著他先去,不可說與奶奶知道。自己叩門而入,見了二娘笑道:「他二人方纔被我哄到海邊去了,一來往有三十餘里路程,到得家中,天已暗了。我今備得些酒果在此,且與你盤桓一日。」二娘道:「如此極好。」把門掩上。三官炊火,二娘當廚,不時間都已完備。二娘道:「我二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倘你哥哥一時回家來,也未可知。若被遇見,如何是好?向日公婆後邊建有臥室一間,終日關閉到今日,且是僻靜清潔。我想起來,到那時飲酒歡會,料他即回也不知道你道好麼?」任三聽說,歡喜之極,即時往後邊。開門一看,裏邊床帳桌椅,件件端正,打掃得且是潔靜。壁上有詩一首道:   軒居容膝足盤桓,斗室其如地位寬。   壺裏有天通碧漢,世間無地隔塵寰。   誰人得似陶元亮,我輩終慚管幼安。   心境坦然無窒礙,座中祇好著蒲團。   看罷,即將酒餚果品擺下。兩人並肩而坐。你一杯,我一盞,歡容笑口,媚眼調情。自古道:「花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調得火滾,摟坐一堆,就在床上取樂起來。這一番與昨晚不同,怎見得不同?祇見:   雨撥雲撩,重整藍橋之會。星期月約,幸逢巫楚之緣。一個年少書生,久遭無婦之鰥,初遇佳人,好似投膠在漆,一個青春蕩婦,向守有夫之寡,喜逢情種,渾如伴蜜於糖。也不嘗欺香翠幌,也不管掙斷羅裳。正是:   雨將雲兵起戰場,花營錦陣佈旗槍。   手忙腳亂高低敵,舌劍脣刀吞吐忙。   兩人歡樂之極,滿心足意而罷。整著殘餚,歡飲一番。二娘道:「樂不可極。如今天已未牌了,你且回去,後會不難了。」三官道:「有理。祇要你我同心,管取天長地久。」言罷作別,竟自出門去了。   不移時,花二已回。二娘暗暗道:「早是有些主意,若遲一步,定然撞見了。」自此,任三官便不與花李二人日日相共了,張著空兒便與二娘偷樂。若花二不時歸家,他便躲入後房避了。故此兩不撞見。祇是李二又少了一個大老官,甚是沒興,常常撞到花家裏來尋花二。   一日,花二不在家,門不掩上的,便撞入內軒,問道:「二哥可在家麼?」二娘在內道:「不在。」李二聽了這嬌滴滴之聲音,淫心萌動。常有此心,奈花二礙眼,今聽得不在家中,便走進裏面道:「二娘見禮了。」二娘答禮道:「伯伯外邊請坐。」李二笑道:「二娘,向時兄弟在家,我倒常在裏邊坐著。幸得今日兄弟不在,怎生到打發外邊去坐!二娘,你這般一個標致人兒,怎生說出這般不知趣的話來?」二娘正著色道:「伯伯差了。我男人不在,理當外坐,怎生倒胡說起來!」李二動了心火,大膽跑過去要摟,早被二娘一閃,倒往外邊跑了出來,一張臉紅漲了大怒。恰好花二撞回,看見二娘面有怒色,忙問道:「你為何著惱?」二娘尚未回答,李二聽見說話,闖將出來。花二一見,滿肚皮疑心起來。二娘走了進去,花二問道:「李二哥,為著甚事,二娘著惱?」李二道:「我因乏興,尋你走走,來問二娘,二娘說你不在。我疑二娘哄我,故意假說。因此到裏面望一望,不想二娘嗔我,故此著惱。」花二是個耳軟的直人,竟不疑著甚的,也不去問妻子,便對李二道:「二哥,婦人家心性,不要責他。和你街上走一走去罷。」兩人又去了,直到二更時分方回。二娘見他酒醉的了,欲待要說起,恐他性子發作,連累自身,不是耍的。祇得耐著不言。   到次早,見花二不問起來,不敢開口。李二從此不十分敢來尋花二了。花二也常常不在家,倒便宜了任三官。日間不須說起,至於花二更深不回,常伴二娘。便是花二回來,亦都醉的。二娘伏侍去睡,也再不想尋起二娘作些勾當,故此二娘倒得與三官十分暢快。三官或在花家房裏過夜,或接連三日五日不出門,與花二、李二竟自斷絕了往來。李二心中好悶,想道:「花家婦人,不像個貞靜的,少不得終有奸謀破綻,待我慢慢看著。若還有些破綻,定不饒他!」因此常常在花家前後探聽。   恰好一日,遠遠望見任三走進花家而來,他連忙在對門裁縫店內看著。祇見任三竟自推門進去了。有一個時辰,尚不見出來,李二連忙走到花家門首一望,不見些兒動靜。把門扯了一扯,又是拴的。他便想道:「多分花二哥在家裏。敢是留他吃酒,故此不出來了。」便把門敲上兩下。祇見二娘出來問道:「是那一個敲門?」李二道:「是我,來尋二哥講話。」二娘答道:「不在家。」李二想道:「多分是婦人怪人,故意回的,不免說破他。」便道:「既二官不在家,三官怎麼在裏面這半日還不出來?」二娘道:「你見鬼了,任三官多時不到我家來了,誰見來的?」李二道:「我親眼見他來的,你還說不在!」二娘怒道:「這等你進來尋。」便出來把門開了。李二想道:「古怪,難道我真見了鬼不成?豈有此理!」便大著步往裏進,四周一看,並無蹤影。他再也不想有後房的,便飛跑上樓去看。那有三官影兒,倒沒趣了,飛走下樓閣往外就跑。被二娘千忘八,萬奴才,罵得一個不住。   不期花二歸家,見二娘罵人,問道:「你在此罵誰?」二娘道:「你相交的好友,甚麼拈香!這狗才十分無禮,前番你不在家,他竟入內室調戲著我。我走了出來,恰好你回來,你親眼見的。他今日又來戲我,我罵將起來,方纔走去。這般惡獸,還要相交他怎的!」花二登時大怒起來,罵道:「這個人面首心強盜,我前番卻被他瞞了,你怎麼不說!今日又這般可惡。殺這強盜,方消我恨。」竟上樓取了床頭利刀,下樓趕去。二娘一把扯住,忙道:「不可太莽,若是你妻子失身與他,方纔可殺。自古捉奸見雙,你竟把他殺了,官司怎肯干休!以後與他絕了交便罷了,何苦如此。」花二的耳朵綿軟的,被妻子一說,甚覺有理,想一想,撇下刀說:「便宜了他,幸喜我渾家不是這般人。若是不貞潔的,豈不被他玷辱,被人恥笑!」二娘背地裏笑了一聲,向廚下取了些酒菜道:「不用忙了,快來吃一杯兒去睡了罷。這樣小人,容忍他些。」花二悶悶的吃了幾杯,竟自上樓睡了。   二娘又取些酒菜,往後房來,與任三吃。將李二之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遍,道:「如何是好?」三官道:「我若如今出去,倘被他看見,倒不好了。我不如在此過夜,到明日早早梳洗,坐在外邊,祇說尋二哥說話,與他同出門去,方可無礙。」二娘道:「這話倒甚是有理。祇是此番去,你且慢些來。李二畢竟探聽,倘有差池,怎生是好?」三官道:「我家有個小廝,名喚文助,認得你家的。我使他常來打聽消息便了。」二娘道:「你明日拉了二哥到你家,請他吃幾杯酒兒。著文助斟酒,待他識熟了面,然後著他送些小意思與我們。如此假意相厚,方好常常往來。」三官道:「此計必須如此方可。」兩人同吃些酒兒,未免做些風月事情,方上樓去。   次早三官起來,早已梳洗。先把大門開了,坐在外廂叫:「二哥在麼?」二娘在內假應一聲,上樓說與丈夫,道:「任三叔尋你。想他許久不來,莫非李二央他來釋非?切不可又去與那強盜來相交了。」花二連忙梳洗下樓,與任三施禮道:「三官為何一向少會?」三官道:「小弟因宗師發牌縣考,一向學業荒疏,故此到館中搬火,久失親近。今日家中有一小事而回,特特來望兄。不知一向納福麼?」花二說:「托庇賢弟,你會見李二麼?」任三道:「如今正要同兄去望他。」花二道:「不必說起這畜生。」將前件云云之事,一一說了一遍。三官假意怒道:「自古說得好,朋友妻不可嬉。怎生下得這樣心腸!既如此,我也不去望他了。明日小弟倘娶了弟婦,他未免也來輕薄,豈不聞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二哥,既然如此,也不必惱了,兄同小弟到家散悶如何?」   花二同了三官到家裏,祇見堂上有人說話。把眼一看,恰是一個說親的媒人,與任三官配的親,為女家催完親事,等緊要過門。他母親道:「又未擇日,尚未催妝。須由我家料理停當,方可完姻,怎麼女家反這般催促?」花二、任三聽了,一齊笑著見禮。少不得整酒款待媒人,花二相陪。   三人直飲到紅日西斜,別了任家出門。花二與媒人一路同行,花二便問道:「媒翁先生,為何女家十分上緊,是何主意?」媒人笑而不答。花二道:「莫非是人家窮,催他做親,好受些財禮使用麼?」媒人道:「他家姓張,乃是個三考出身,做了三任官。去年陞了王府典膳回來的,家約有數萬金,那得會窮!」花二想了道:「奇了,這等畢竟為何?」媒人問道:「兄與任家官人相厚的麼?」花二道:「意氣相投,情同骨肉。」媒人道:「這等,兄說的話,必定肯聽的了,府上在何處?」花二道:「就在前面。」媒人道:「有事相議。必須到府上方可實言。」兩人到了花家,分了賓主,二娘點茶吃了。花二又問起原由。媒人道:「見兄老誠,自然是口謹的,纔與兄議。萬萬不可與外人知之。」花二道:「老丈見教,斷不敢言。」媒人道:「任官人定的女子,年紀二十歲。閨中不謹,腹中有了利錢。他父親往京中去了。是他令堂悄地央人接親,要我及早催他過門,以免露醜。許我十兩銀子相謝。我方纔見說不來,心中煩悶,想此也必須得花兄暗地贊助。若得早娶,願將所謝之銀均分。」花二心下暗暗想了道:「領教,領教。」媒人道:「千萬言語謹密些。」花二道:「不須吩咐。」媒人道:「尚有未盡之言。奈天色晚了,欲求同行幾步,方可悉告。」花二同出門去了。   二娘在門後,初然聽了此人說任官人三個字。他便半步不移,細細聽了前後說話,暗暗嘆息道:「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天之不遠,信不誣矣。」他又想道:「丈夫倘去相勸,畢婚之後,無甚說話方好,倘三郎識出差池,叫此女如何做人?必然尋死,豈不可惜,若不勸丈夫管他,倘此女父親回來,看出光景,將女兒斷送性命,也未可知。也罷,且待他回來再作商議。」祇因花二娘起了一點好心,他家香火六神後來救他一命,這是後話。   且說花二歸家,二娘道:「方纔之說,我已盡知,你的意下如何?」花二道:「娘子,這件事不難,我勸三官將計就計,省事些娶了過門。我又有酒吃,又有五兩銀子。有何難哉?」二娘曉得他耳朵綿軟的,道:「丈夫差矣!你若去說得聽也好,萬一不聽,你豈不壞了好朋友的面情?這五兩銀子,也有用了的日子,況未必有無。我想人生在世,當為人排難分憂。今任三妻子之憂,那任三憂愁一般,當拔刀相助,水火不避,纔是丈夫所為。你若聽,我倒有一計較在此。」花二道:「賢妻有何妙計,何不為我說之。」二娘道:「方纔媒人所言,肚兒高將起來。想不過是三四個月的光景。何不贖一服通經散,下了此胎,有何不可?」花二道:「此計雖好,怎生樣一個計較贖與他吃?」二娘道:「不難,明日將我抬到他家,揚言我是任家內親,央告我來說話,他家自然不疑。畢竟他母親出來接我,我悄俏將此言與他母親一說,自然妥當。」花二道:「好便好,祇是先要破費藥金。」二娘道:「癡子!若是妥當,那十兩銀子都是你的。」花二聽了,拍掌大笑:「好計,好計!」   次日早起,打點了藥金,竟往生藥輔中贖了一服下藥,又去喚了一乘轎子與二娘坐了,竟抬至張典膳家中。奶奶迎進,敘了寒溫,吃罷了茶。奶奶問道:「尊姓?」二娘道:「奴是花林妻子,有事相告,敢借內房講話。」奶奶引了進房坐定,二娘命眾女使俱出外邊,方附奶奶之耳,如此如此說了一番。那奶奶面皮紅了又紅,千恩萬謝,感激無地。一面整酒,一面連忙熱了好酒,到女兒房裏。通知了此話,把藥服了。一時間一陣肚疼,骨碌碌滾將下來,都是血塊,後來落下一陣東西,在馬桶內了。奶奶道:「謝天謝地,多感祖宗有幸,逢著花二娘這個救星。」歡歡喜喜安頓女兒睡了。連忙去房中見了二娘,謝了又謝。將酒就擺在房內,三杯五盞。二娘起身告辭,奶奶再三苦留不住,開箱取了一封銀子,一對金釵,-雙尺頭、一枝金簪,送與二娘道:「些須孝敬,休嫌菲薄。地久天長,報恩有日,幸匆見怪!」二娘千恩萬謝,上轎而歸。   天色已晚,花二見妻子歸家,打發了轎夫,進內忙問事體如何。二娘把日間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將他送的物件,把與丈夫看了,喜得那花二滿地滾跳,道:「我明日與任三官說知,還要他的酒吃。」二娘道:「你忘了,這是陰騭事情,所以去救他。若與三官說知,可不又害了那女子!」花二道:「正是。幾乎錯了,還是賢妻有些見識,緊緊記在心中,再不說了。」二娘以後與任三官這般情厚,把此事再不漏泄。   話分兩頭,且說李二自從那日見了任三,又尋不著,又被他妻子罵了一場,心中不忿。一日,走到花家對鄰一個周裁縫家門口坐下,那周裁縫道:「李官人,想是來尋花官人麼?」李二道:「正是。」周裁縫道:「今早出去了。」李二道:「師父,你曾見任三官,這一向到花家裏來麼?」那周裁縫極口快的,便道:「他是不出門的主顧,怎麼倒來問我?」李二道:「我前日分明見他進去,多時不見出來。進去了一番,又不見影,反受了一肚皮臭氣,心內不甘。你若曉得這頭路,我斷不負你。」那周裁縫是個口尖舌快的人,他道:「我這幾時不管人間事,若是十年前生性,早早教他做出來了。」李二道:「周師父,你若肯幫我做事,我當奉酬白金五兩。」周裁縫聽見說許了五兩銀子,就歡喜起來,忙道:「若要如此,必須生個計較。此事一不做、二不休,不是取笑的。先與他丈夫說知,一齊捉奸,方免無事。」李二道:「可恨淫婦,必在丈夫面前罵言說我,花二故此久不上門,今雖欲通言,奈無由得計。」裁縫笑道:「花二官是酒徒,扯到店上吃酒,中間三言兩語,激起性子了,自然妥當。他若不聽你,你卻教他問我,我自搬他一場是非,自然信了。」李二道:「你這幾日不出去做,生活方好。」裁縫道:「祇有一個張家,要去完他首尾。看早晚去完了,祇坐在這裏等著便了。」   李二計議已定。次日懷些酒資,恰好撞著花二,倒身一揖。花二假意還禮,眼看別處。李二道:「哥哥凡事三思。自古道:若聽一面說,便見相離別。我有許多為你心腹話,不曾與你說罷了。」花二本待不理他,又聽他說有心腹話,祇得道:「有何話,快說來!」李二見他答話,連忙扯了竟上酒樓。將酒篩下一盞,送與花二。花二祇得吃了,也回送李二一盞,道:「有話快說。」李二道:「且慢些,說將來,恐你酒也吃不下了。」花二一發疑心,祇得又吃了幾盞道:「大丈夫說話不明由,如鈍劍傷人。說明了,倒吃得酒下。」李二故意欲言不言。花二道:「罷,你既不道:我也不吃了,去罷。」李二道:「說來恐你不信,反嗔怪我。」花二道:「我不怪你。」李二道:「也罷,說與你知,怪不怪憑你便是。那任三,這幾時你曾會他麼?」花二道:「數日前,他館中回來,我到他家中去吃酒了。」李二默然。又說道:「哥,前日二娘罵我這日,任三到你家來,二娘把他藏在家裏。被我知道:了,要進去搜捉。因此二娘急了,反罵將起來的。你是個大丈夫,不可被婦人騙了。」花二想了又想,我妻子好端正的,怎歪說起這般說話,便道:「你既知道那日任三是在我家,就該直說了是。今據你此言,他兩人一定有奸了。此事不是當耍的,可直直說來我聽。」李二道:「說也沒幹。我親眼見他進去多時,不見出來,所以要搜。若是假說,天誅地滅。你若再不信,去問你鄰居周裁縫便是。」花二說道:「是了,想此事有些因。多時不見他,想是那日躲在我家過夜,被你知覺。恐你埋伏捉住,不好出門,反說來尋我,同我出門方可掩人耳目。是了,是了,再不必言,必定事真矣。除非殺了二人,方消我恨。」李二道:「且禁聲。事倘不成,反為不美。還須定計,方可除之,」花二忙問何計較,李二道:「計較倒有,祇是不可又被二娘識破,反受其害。」花二道:「不妨不妨,我自然謹密就是了。」李二道:「事不宜遲,你可今晚揚言,假說明早要往府城去,有何事理。一面去約任三到家裏說話。不可等他來,你可先出門去。他若來見你不在家,自然又留過夜待我與你探聽,如在時報你知道你卻回家下手便了。」花二道:「是了,且別著,明日再會。」李二道:「萬不可泄漏。」花二說:「不須吩咐了。」   竟到門首,恰好裁縫在家,叫道:「周師父,有一句話出來問你。」那老周見了花林,便心照了,忙說:「有何見教?想是要我裁衣麼?」花二道:「你不可瞞我。我這件事,也料難瞞你,那任三之事,你可曾見來麼?」老周道:「大官人,我老人家不管這等閑事,此乃陰騭之事。罪過,罪過。露水夫妻,乃前世定的,祇要自己謹慎些兒就是了,何必問我。」花二聽了這幾句話,實在是了。道聲請了,便回家,扯開了門,倒假意兒全無惱色道:「我明日要往府城中去,可與我打點著,備些酒菜。」二娘道:「你去何幹?」花二道:「去尋一個人講話。」二娘暗暗歡喜不題。   且說那李二說這場是非,自己心中猜道:「花二回去,必然去問周裁縫。不免隨步兒走到裁縫門首一問。」老周看見了李二,連忙走將出來,將花二問的情由敘了一遍道:「十分相信了。」又問李二道:「何計捉他?」李二道:「一面花二祇說出路,一面反教任三到家說話。倘或走來見花二不在,自然又上鉤了。那時,我與他探聽,果然如此,去報老花。管取雙雙都做無頭之鬼,方稱我心也。」老周道:「前言不可失信。」李二道:「這些小事,不須吩咐。」竟去了。   且說次日花二起來,對妻子道:「我今就要府中去。我想前日擾了任三官,今日順便安排些小菜兒,添著幾味,請他來答席。我如今去約他,他若來遲,你就陪他吃了便是。」二娘滿心歡喜道:「哪有我陪之理。」花二假意買些物件,一面見了李二,約定今日看任三動靜,先將那把利刀交與李二收看。一面自去見了任三,約他下午到家說話,不題。   且說周裁縫被張典膳家家人再三催做衣服,坐定逼他起身,算來不能延推,祇得去做。須臾,奶奶出來道:「師父為何事不來,擔擱到如今?」這老周叫聲道:「奶奶,祇因窮忙,誤了奶奶的事。今日我對門鄰舍花家,有天大一樁事,我要在家裏看看的。被管家逼不過,祇得走了來。」奶奶聽他說出花家兩字,問道:「莫非是那花林家裏麼?」老周道:「正是,奶奶為何又曉得?」奶奶道:「他家與我有親。今日他家有何大事,可對我說。」老周道:「既是令親,不便說得。」奶奶道:「不妨,有話快說。」老周原是個口快的人,見逼得緊,料想畢竟難以隱瞞。便道:「莫怪了我,實對你說,他妻子二娘生得妖嬈標致,與一個任三官相好,搭上了。」奶奶道:「那任三官在何方?是甚麼人?」老周道:「他父親做任典史官是的。」奶奶著緊道:「他兩個敢做出此事來了麼?」道:「走長久了,花林有一朋友,名叫李二,要去踏渾水,二娘不肯,後來被他撞破了。昨日,與花林說知,今日李二定計,假說花林往府城中去,反約任三來家,料然二娘留他過夜。今晚雙雙定做無頭之鬼矣。」張家奶奶道:「你緣何曉得?」道:「李二與我極厚,他說與我,叫我相幫他動手,故此曉得。」   那奶奶聽了這番言語,三腳兩步,竟入女兒房中,一五一十,盡情說了一遍。女兒道:「如何可救得他方好。」奶奶道:「且不可響,我親去與二娘說知,救他一命,報他前日之恩。一面著家人騎馬速到任家,說與任三官,今日切不可往花家去,有人要害你性命。坐在家中,不出門,可保無事。」女兒道:「娘既自去,還用速些方好。」即時喚了女轎,飛也似抬到花家。轎夫叩門,二娘聽見門響,祇說是任三官到了,開門一看,恰是張奶奶,又驚又喜,忙忙施禮。稱謝了一番道:「花官人在那裏?」二娘道:「為府城裏有事,出門去不多時。」奶奶想道:「此事是真的了。」   二娘道:「奶奶裏面請坐。」二人軒子裏坐下。那奶奶悄悄的在二娘耳畔說了一遍,驚得二娘面如土色,牙關打戰,呆了一會,倒身拜謝:「此事若非奶奶來說,必遭毒手。」奶奶道:「一來答報前恩,二來救小婿一命。」二娘感激不盡,就將請三官酒食擺將出來,請奶奶吃了幾杯,辭別去了。   任三官在家,正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出門。未及幾步,祇見張家的人慌慌忙忙扯住了。附耳低言說了一回。三官大驚失色,沉吟一會,道:「知道了。」打發張家之人進了內吃飯。自家回身坐在書房裏想:「我不去,諒二娘無害。不免寫一封字,著文助拿了,祇說有事不及領酒。花二見時,必不生疑心。」即時封好,文助拿了,竟至花家投下。二娘阻當道:「叫三爺切不可來。」按下不題。   且說李二留花林在家飲酒,祇等任三上鉤。李二心下不定,不知任三去也不曾。走到任家,問一個老管家道:「老官,你三爺往花家吃酒,可曾去了麼?」那管家便信口兒道:「去了。」李二見說,歡天喜地走回與花林道:「任三已到你家去了。」花林咬牙切齒道:「可恨,可恨!」李二勸著,大碗而吃道:「多吃些,好動手。」不覺天色將晚,花林提刀便走。李二道:「且慢去,待我去探聽,或在你家樓上,或在後軒,走去一刀了事。倘然捉不住,被他走了,反被他笑。你可坐在此,再慢慢吃兩碗,我去看了動靜來回你。」   且說二娘心下思量,沒有漢子怕他怎的。祇是可恨李二,他幫我丈夫害我性命,想他必然先來探聽。我有道理在此!正是: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先將燈火點起,放在灶上。又去把大門半掩著,自己坐在中門,暗地裏專等李二來。   不想李二把門一推,卻好半掩的,一直悄悄走至中門探聽。二娘認定果是李二,便叫道:「三郎這邊來。」把李二一把摟定,便去扯他褲子。李二一時渾了,慾火難禁,想道:「日常要與他如此,不能上手,不如竟認做任三,快活一番再說。」兩個在軒子內弄將起來,弄得李二快活,想道:「我且弄完了回去復花林,說任三不來,且再理會。留下此婦,再圖久遠。」那二娘故意弄妖作勢,李二十分得趣。   且說花林等得不奈煩了,想道:「為何不見來?想是撞著任賊,廝鬧起來。倘被此賊走了去,怎生氣得他過!」提刀在手,一口氣走至門首。見門開的,竟往裏走。二娘一心兒聽著,聽得腳步響,知是花林來了,便大叫:「四鄰人等,有人見我丈夫不在家,在此強奸我。快快走來捉他。」李二聽見要走,被二娘緊緊拘定,那裏動得。花林為人極莽,上前摸著奸夫,一把頭髮抽住,不由分說,一刀便砍,頭已下地。花二又來捉二娘,被二娘早取門拴在手,花二不題防,被二娘將刀撲地一打,那刀早已墮地,二娘忙忙早把刀向小屋上一撩,那刀不知那裏去了。花二道:「淫婦,休得撒野。我聞知任賊向來與你通好,今日特來殺汝。今奸夫現死,你何敢無禮!」上前來捉,被二娘將拴照手一下,叫聲呵唷,疼死我也,道:「了不得,決不干休。」二娘罵道:「癡蠢東西,世上祇有和奸殺妻子。我在此叫喊,你為丈夫的,幫我拿他方是道理。怎麼殺了強奸的人,又要殺我。世有此理麼!」花林罵道:「休得油嘴。李二說你二人和奸已久。想是今日知我來殺,你故此反叫強奸,思留生命。休想饒你。」二娘道:「怪不了你要尋事,我怎得知。任三叔是個讀書人,那有此心。」花林道:「還要油嘴,一個任賊,現殺死在地,還這般可惡。」二娘道:「蠢東西,方纔李二進門。他道:「二娘,向來慕你姿容,相求幾次,今日從我,救你一死;若不相從,你命休矣。」說罷,把我牽倒在此。我堅執不從,被他就強奸了。叫得口乾。那得人來救我!你殺的是李二,怎說是任三!」花林走到屍旁,取燈相照。把頭提起,仔細一看,吃了一驚。竟連忙撒在地下,道:「是了,幾次奸你不遂,故生此計。方纔狠留住我。他自先來行奸。他想我決未來,放心行事。想皇天有眼,自作自受。且問你,任三今日幾時去的?」二娘道:「他不曾來。你出門不多時,著一小廝,拿一封字兒道:寄與你看。」即將這封字,遞與花林。花林洗靜了手,燈下拆開一看,上寫著:   荷蒙寵召,本當拜領。聞兄往府公幹,恐誤尊駕,心領盛情,容後面謝。不盡。      弟任三頓首   花二看罷道:「原來不至我家,李二又與我說來了,一發情弊顯然了,殺得好!險些兒誤了你一條性命。」二娘冷笑道:「指奸不為奸,撒手不為奸,捉賊見贓,捉奸見雙。好沒來頭,為何殺得我!祇是這死屍,看你如何發放!」花林想了一會道:「拿一條口袋,將來袋起。馱去丟在李二家中。況他並無甚人往來,那裏知道是我家殺的。祇要瞞得外邊鄰舍方好。」二娘道:「今日周裁縫閉著門,間壁王阿爹往女兒家去了。這邊張家,下鄉差使,阿媽也不在家。我方纔這般大叫,都不在,所以被他好了。如今想都不曾回,趁早裝了送去。」先將地灑上清水,洗得潔潔靜靜,相幫花林背上了肩,一氣走,竟到李二門首,把門推開,將屍首倒出就走,把袋撒在官河內。   到家,祇見二娘倚門相候。花二道:「為何站在此間?」二娘道:「裏面坐著,有些怕人。」花二道:「不妨,怕他做甚。」取火來打了一個醋炭,整起酒來對吃,上床倒取樂一番。   二娘從此收了心。與花二道:「我姑娘年已老了,獨自無人。不若接來,家下相伴著我。免得你心猜疑。」花二道:「有理。我今立志不去遊手好閑了。將前日張家送的物件,變換作了本錢,做了生意過活。」二娘喜道:「這般纔是。」任三官也收了心。竟擇日娶了妻子,夫妻和順,再不想去到花家閑走了,不必提起。   且說那口快的老周在張家做得衣服完成,回時已將黃昏。往李二門首經過,想道:「不知此事如何了,若是停當之時,取他的五兩頭。」不免推推門看,見門是開的。原來已回家了。一頭叫,一頭往內走。絆著屍首,跌在屍上,把手摸著是人,怎生睡在地上?又濕淥的,想是吃醉了吐的,不若今晚且回,明日來取便了。扒得起來,身上跌爛濕。把門帶上了,一步步走回來。將鎖匙開了,進門也無燈火,竟自上床睡了。   且說次日,那李二鄰居有好事的,叫道:「李二哥,日高三丈,還未開門。」信手一推,見身首異處,大吃一驚,叫道:「地方不好了,不知李二被何人殺死在此。」不時間,哄動了許多人。地方總甲看道:「莫忙,現有血跡在此,大家都走不開。一步步挨尋將去,看在何處地方,必有分曉。」眾人一齊跟尋血路,直走到周裁縫門首便沒了。看他門是閉的,眾人亂敲亂打。驚得老周跳起床來,披了衣服,下床開門一看,眾人見他滿衣是血,都一聲喊道:「是了,是了!」登時推的推,扭的扭,竟到華亭縣稟了太爺。那知縣未免三推六問。那老人家又那裏受得刑起,死去還魂押入牢中,做著一樁疑獄。一面著地方里甲,即同收屍回報。後來周裁縫死在牢中,拖出去丟在萬人坑內,未免豬拖狗扯。祇因舌尖口快,又貪著五兩銀子,竟要害人性命,合受此報。花二娘命該刀下身亡,祇因救了任三的妻子,起了這點好心,故使奶奶答救了這條性命。正是:   心好祇好,心惡祇惡。仔細看來,上天不錯。   總評:   自古多才之女,偏多淫縱之風。愚昧之夫,乃至妻綱乖戾,機事不密,害即隨之。身殞溝中者,易言是非也。交臂相逢,便成魚水。香偷玉竊者,兩心相照也。生來不是風流骨,也希蝶浪。李二之學步邯鄲,祇因財帛點動人心。亦冀狼貪,周裁縫之妄登壟斷。花二娘出奇制勝,智者不及,蓋救人者還自救。李二自冒險危身,愚者不為。殺人者還自殺,天網恢恢,報應不爽。致於花林改行生理,徐氏打疊邪淫,任三斷絕恩愛急流勇退,若三人者,從情癡內得已覺之靈機,於苦海中識回頭之彼岸。較之今日蠅趨蟻附,戀戀於勢利之場者,大相遠矣。 第二回 吳千里兩世諧佳麗   英雄赳赳冠時髦,三十年前學六韜。   銅柱津頭懷馬援,玉門關外老班超。   金貂閃爍簪纓貴,竹帛光榮汗馬勞。   聖代祇今多雨露,圓花新賜錦宮袍。   這八句詩,單說萬歷三十年間,叛賊楊應龍作反。可憐遇賊人家無不受害,致使人離財散,家室一空。拿著精壯男子,抵沖頭陣,少年艷冶婦女,擄在帳中,恣意取樂。也不管縉紳宅眷,不分良賤人家,一概混淫。痛恨之極,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那時各路發兵征剿,楊應龍難敵,一時自刎而亡,餘眾殺的殺、走的走,盡皆散了。這各路軍兵不免回歸。那本處鄉紳,現任官府,治酒請著各路將軍,感他保守有功,有詩為證:   北垣新閣拜龍驤,獨立營門劍有光。   雕拔夜雲知御苑,馬隨青帝踏花香。   諸番悉靜三邊戍,六國平來兩鬢霜。   歸去朝端如有問,肯令王翦在頻陽。這些兵士們,一個個歡天喜地,正是: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哪一個身邊,沒有幾十兩銀子帶回?恨不能插翅兒飛到家裏。其中也有陣亡的,也有搠傷帶病的。其時浙江省內有一兵士,姓吳名勝,字千里,乃金華府義烏縣人。年紀方交二十歲,氣力頗有十分,當時別了父母,隨了主師出征。得勝還家,十分之喜。他便收收拾拾行糧坐糧、犒賞衣甲等銀也有數十兩,他心中想道:「且喜積下許多銀子,歸家完婚,使費一應足了。」又想道:「戰場上陣亡許多夥伴,身邊俱有金銀,不若待我探取歸家,慢慢受用。正是見物不取,失之千里,」遂將行李安了客店,自己竟往沙場盡力搜尋。竟得了千餘之數。連忙置辦一付羅擔,將金銀滿裝,獨自挑了而行。免不得一路盤詰征士,腰牌照驗,誰敢留難。每日,曉行夜住,不止一日已到江西新城縣地方。   天色已晚,並無客店,心下著忙。雖然身上有些氣力,路中恐有強人,寡不敵眾,如何是好。他便心生一計,將這擔銀子拖到一個深草叢中藏了,插標為記,空身向前,尋覓客店。行了半里路程,方見些兒燈火。上前一看,是個人家。   吳勝見了,即便叩門。祇見裏邊拿了燈火問道:「是誰叩門?」開門出來,吳勝一見主人是個五十多歲的人,也便道:「長者見禮了。」那主人慌忙放下燈,回禮道:「不敢。」請進了門道:「黃昏到來,有何見諭?」吳勝道:「不該暮夜唐突,容求登堂奉稟。」   主人拴上大門,取了燈引至堂上,分賓主坐定。吳勝說:「在下是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姓吳名勝,賤號千里。祇因楊應龍作亂,有力投軍,隨師征剿。幸喜平賊還家,一路上多趕了些路程,天色晚了,沒處相尋客店。若是長者近處有歇宿人家,煩為指引。若是沒有,大膽借宿一宵,自當奉謝。請問長者高姓尊名?」陳棟見他身雖武士,口卻能文,答道:「不佞姓陳名棟,本地人氏。此地宿店盡有,何苦又去黑夜相尋,不嫌草榻,權宿一宵。祇是不知大駕至,有失款待。」即時吩咐家下,快備現成酒飯。吳勝感激不盡,看那主人十分忠厚的了,便道:「府上有尊價借一位。在下有些物件藏在草中,恐路有小人,暫置一處。今觀長者高誼,不若挑在高居,以免一宵記念。」陳棟道:「何不早說。」連忙叫小二快來。小二應了一聲立在堂前。陳棟道:「快拿了火把,同這位長官往前面村落,一擔物件,可代他挑了來。」   小二即時點著火炬,隨了吳勝。竟至彼處認標,挑著回來,一路兒擔重,歇了又歇,道:「是何寶物,如此沉重?莫非是金銀麼?」吳勝道:「也有些兒在內,待挑至府上,自然謝你。」小二想道:「多分是個強人無疑,不然為何有如此重的金銀。」道:「客官,你作何生意趁這許多財物?」吳勝道:「我身充行伍積攢下的。」小二道:「家有何親戚?」吳勝說:「父母在堂,妻小未婚。」   不覺閑話之間,已到陳宅,叩門挑進放下。陳棟置酒於西首小房,接了吳勝坐下。那小二把主人扯了一扯,到了外邊,說到:「這人不是好人,分明是個強盜!」陳棟驚問道:「怎見得?」小二道:「方纔一擔,都是金銀,挑得我兩肩腫痛。若是放了他去,前面做出事來,反要害了我家。不若今夜結果了他,取了他許多財寶,倒是乾淨。」陳棟道:「人來投住,怎麼起得此心。」小二道:「不可沒了主意,後來懊悔遲了。況且他是殺人放火來的,我們處置他,不過是替天行道:有何罪過?」這是:   我本無心求寶貴,那知富貴逼人來。   陳棟初時一個好人,被小二說了一番,也沒主意,「據你之言,怎生的害得他生命?」小二道:「他目今現有一把利刀。祇要灌得他醉了,我自斷送,不要你老人家費心便了。」陳棟道:「阿彌陀佛,隨你罷。」   重至小房陪著坐了,吳勝道:「方纔見尊價與長者言久,莫非內客為在下攪擾見怪麼?」陳棟道:「吳先生見差了!小使與老夫說,此客乃富家子弟,不可怠慢他,要去殺雞宰鵝。我道:夜已深了,有心不在忙,待至明日,竭誠來請便了。所以言語良久,有失奉陪,休得見疑!」吳勝感激不盡。   那小二燙了熱酒,祇顧勸飲,一碗未了,又上一碗。吳勝辛苦多時的人了,那裏支撐得住,不覺的大醉,就靠在桌上,須臾鼻息如雷。小二便抱他困在床上,推了幾推,全然不動。小二把酒篩上幾碗,流水而吃,去擔中取了那把尖刀,放在燈後,又吃個長流水。酒已醉,膽已大。去把吳勝一推,動也不動,連忙解開他身上衣服,把繩捆定。陳棟躲入屏後。小二持刀在手,照著心窩,著實一刺,進內五寸。那吳勝在床上一跳,滾下床來亂跌,被小二盡力按著,看看氣絕,手足冰冷。正是: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   陳棟道:「阿彌陀佛,便饒也罷。」小二笑道:「分上講遲了。」   去拿一把鋤頭,道:「待我埋了他,免得暴露屍骸,是罪過的。」陳棟拿了燈籠,小二馱了屍首,走到對面盤山腳下。掘了一個土坑,把一條草席,裹了屍首,放在坑裏,把土填平了。   歸家取出擔來,俱是布袱的銀子,約有二千餘兩,陳棟夫妻一時間富貴起來。自想今日之事,多虧小二,況且年過半百,並無男女,就把小二認做親兒,娶了一房美貌的媳婦。家下收租囤米,放債買田,不須三個年頭,家私已積半萬。鄉民稱他為員外,稱妻子為夫人,他一門大小,好不快活。真個牛馬成群,僮僕作隊。   一日,員外乘馬往東莊取債。適逢農事正殷,靜爾觀之,有詞證曰:   東郊農事已興,北郭春人恆聚。荒村破屋,無不動其犁鋤。沐雨櫛風,亦相從於耒耜。陌上堪驅秧馬,路旁逢駕糞車。攤飯莊丁,投足便眠野草;饋漿田婦,滿頭盡插山花。桔槔月下相聞,襏襫雨中共語。往來裏巷,少有閑人。嬉笑溝涂,皆非生客。土鼓喧迎歲序,瓦盤數長兒孫。一人耕,九人食,樂且無飢,五母雞,二母彘,老不失肉,貴金不如貴粟,騎馬爭如騎牛。又如未盤杜酒,同井相遺。野曲山歌,鄰墟互答。家籍上農之戶,子舉力田之科。如京如坻,納稼以供王稅,不蝗不旱,洗腆以奉親顏。驗工力之怠勤,較收成之豐勤。作為春酒,介眉壽千萬年,勞彼歲工,誦豳風於七月。付藏風雅,俗是陶唐。難更四序忙閑,豈識一生悲戚。笑他服賈終年祇擁風波,何似躬耕,每飯不離妻子。豈不為田家樂乎?   員外觀之,好生快活。取了租戶十兩租息,吃了午飯,騎馬而回。   往一溪邊行過,那馬見了溪水,住了雙蹄,吃個不住。員外騎在馬上,恐防跌下溪去,把馬帶在岸邊下了馬,將他掛在近水柳樹上,憑他自吃。自己走到前邊一個人家,恰好有條板凳放在門外。員外見了,把扇兒扇上一番,去了浮塵倒身坐下。祇見裏邊走出一個小娃子,有三歲上下光景,見了員外,笑嬉嬉走到身邊,倒在懷裏。看了員外,叫道:「爹呀,爹呀。」祇顧叫。員外大喜道:「怪哉,看這小小人家,倒生得這個乖兒子。」連忙袖中去摸取幾枚棗子,竟把與他。娃子接了便吃,再不肯走開。員外摸看他頭兒叫道:「乖兒,大來是有福的。」   正在那裏閑話。原來這娃子父親喚作何立,在鄉間磨豆腐賣的。恰好溪中淘豆回來,看見陳棟坐在他門首,叫道:「員外何事?貴人踏賤地,難得,難得!」員外道:「這娃子是你何人?」何立說:「是小犬。」員外道:「好乖!幾歲了,曾出過痘子麼?」何立道:「三歲了,上年冬底,出過花兒了。因此母親半月前,生得一個兄弟還睡在床裏,沒人管他,自家要耍兒。」員外道:「這等斷乳的了。我今日且回,另日來與你講話。」說罷,立起身要走。那娃子一把扯著了,大哭起來,那裏肯放。陳棟雙手抱起道:「乖乖,前世一定與你有緣分的。」娃子一把摟定員外脖子,便不哭了。陳棟道:「何兄,你看娃子這般苦楚,我若去後,倘他又哭,我心不忍,你肯過繼與我為子麼?」何立歡喜道:「祇是沒福,受員外家當,我怎生不肯!」員外道:「你雖然肯了,恐他母娘難捨。」何立道:「他一身尚未知吉兇,得員外收留,萬分之喜了,那有不肯之理!」員外道:「你進去問一聲,看是如何。」何立進內與妻子說了一番,那妻子初然實是難捨,聽得丈夫說他有萬金家事,並無親生兒女,日後都是我們的,方纔允諾。何立出來道:「員外,山妻深感盛情,待他身體好了,上門拜謝。」員外歡喜,把手入袖中,取出一個紙包來,乃東莊取的十兩銀子,送與何立道:「偶有白金十兩,送與令正賣果子吃,待令正安康了,我著人奉請你二位到舍,另有厚贈。」將娃子遞與何立道:「抱回進去,別了母親。」那娃子一把摟住脖子,那裏肯放。何立道:「員外不消得,少不得到府上,就有相見之日的。」一面去與員外解了馬,牽到門首。員外抱著娃子,立在凳上。何立相扶上馬,道聲請了,那馬飛跨去了。   頃刻之間,到了家下,抱著娃子走入堂中。安人出來,驚問道:「哪裏來這個清秀娃子?」員外從頭說了一回,一家兒道:「大分的生有緣法,故此一見,便難捨了。」這娃子到了陳家,再也不哭,祇在地下嘻笑。   不覺又將一個月光景,員外知何娘子已好,著安童到何家接他夫妻二人,帶了親生小兒子到家。請了諸親各眷,東舍西鄰,整治酒席,請著多人,把兒子抱出堂前,求年長親友取一學名。各人見了,道:清秀佳兒,無不稱賞。內中一長者道:「有這般一個兒子,難道中不得個狀元!就取名陳三元罷。」大家齊聲叫好,一齊上席飲酒,更深方散。留何立就居於西首小房內住下,不題。   不覺光陰又是一年多了。正是那三伏天氣,好炎熱。祇見:   炎天若甑,赤地如燒。比鄰有竹,尋常竟住何妨;長日閉門,寂寞獨眠亦爽。既而涼生殿角,銀甲彈乎琵琶;雨過池塘,繡衣掛子蘿薜。平泉醒酒之石,長安結錦之棚,莫不留朱李於金盤,浮甘瓜於玉井。華筵高敞,貧家半載之糧。綠樹深沉,酷暑六壬之散。換賣半床清夢,探支八月涼風。不知策疲馬於風塵,果因何事?戴峨冠而阿從,抑屬何情。又如碎日漾蓮,邊陰在戶,掃地能令心淨,折蓮易伴人情。一頓事休,一酣情足。機關不設,渾如結夏頭陀,盥櫛都忘,可稱逃名懶漢。扇搖白羽,歇用碧筒。試看千古戰爭,總歸閑話,不至奔勞疾病,便是尊生。是以喜見閑人,憚聞俗事。眾皆罷去,松梢老卻蟾蜍,我獨多情,階上聽殘蜻蜓。晝望青山而坐,夜乘籃輿而歸。但惜禾苗,無日不思陰雨;更愁親友,此時尚在炎方。正是農夫心裏如湯滾,公子王孫把扇搖。   果然好熱!那陳員外早早洗了一個澡,吃了些涼酒,向南窗臥榻上睡一睡,獨自一個,不覺大酣起來。那三元在地下耍了,獨自個一步步的走到床前。聽了酣聲,嘻嘻的笑,手中拿著一把小小裁紙利刀兒,見員外肚皮歇歇的動,三元把手在上邊蒲蒲摸摸,把刀在臍眼上搠了又搠,搠得員外睡夢中覺得肚上癢,祇說是蚊蟲之類來咬他,把自己之手,在肚皮重打一下,那刀已進肚腹,叫聲:「阿喲,不好了」,亂滾下床來,驚得三元哭將起來。   一家人方纔聽見,一齊走來。祇見員外跌在地下,氣已將絕,肝臍中流出血來。大家看時,見一把小刀柄在肚上。速速取出,腸已斷了。安人哭將起來,何立夫妻、小二夫妻、家中使女,一齊放聲大哭。但不知何人下此毒手,拿著他死也不饒他。安人道:「不可猜疑,我昨夜夢見那年吳勝長官,拿一把小刀,望員外肚上一刺,把我驚將醒來,恰是一夢。」小二聽了,心知冤枉,道:「冤冤相報,不必哭了。」即時置了棺木,一應喪儀,俱照鄉紳家行事。把小二、三元做了孝子,七七誦經,出殯埋葬。   三年服滿,三元已長成七歲了。送上學堂攻書。幾年之間,把四書五經俱讀完了。到了十五歲,諸子百家,通鑒性理,爛熟如流,文章下筆生花,把新生兄弟教訓得文理大通閑空時,在空地上輪槍舞棒,與人較力。他又生得長成,梳了髮,戴了巾,與同學往來,質氣與小二大不相同。小二說話,出口便俗,三元人前常自笑他。小二懷恨在心,常吃酒醉下,便在房中把三元罵個不了。這三元在個書館中,那裏知道。   一日,小二又吃醉了,在房中罵:「小畜生,不記得爹娘磨水的時節,窮得一貧如洗。如今把你一家受用,你道這家私是那裏來的!虧了我當初謀得這兩千銀子,掙起的家私。若再無禮,我把你小畜生,照當時十五年前,斷送了吳勝的手段,照心一刀把你埋於盤山腳下,湊作一對。看你這家私,分得我的麼!」小二妻子道:「甚麼說話!小叔是個好人,你為何事吃醉了,便把他來醒酒!豈不聞:酒中不語真君子,財上分明大大夫。」   不想次子在房外聽見,速忙說與父母。何立夫妻聽他罵得古怪,便細細的記得,一字不忘。至次日,到三元館中,教他至無人密地,一五一十說了一遍。三元沉吟許久,對父親道:「此話祇做不知,我自有道理。」何立先回,三元心生一計,竟至安人房中問安,就悄悄兒的說:「孩兒夜來得一夢,甚是古怪。夢見一人口稱吳勝,十五年前被小二對心一刀將屍首埋於盤山腳下,未曾托生。要孩兒與他誦經超撥。他又說,若不依我,禍及全家。此事不知有無,何不為兒細說。」那安人聽了這番說話,道:「兒,句句真的。」便從根至尾說了一遍,道:「原不是員外主意,都是小二行的事。員外死的這一夜,我也夢見冤魂,刺了一下死的。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鬼是有的,孩兒不可不信。」   三元聽說道:「母親且請寬懷,孩兒自有主意。」三元回到書房,悶悶昏昏,沉吟不語。想了一會,原來小二是兇人,我若不早防,後遭毒手,悔時遲矣。況非我親枝骨肉,原係家童,我就與吳勝報仇,也是一樁快事。除是經官,方可除此兇惡。口中道:「吳將軍,陰靈護我,與你報此一樁大仇,使我生得個法兒,方可行事。欲待告官,又無對證,誰做原告?」又沉吟一會,便笑將起來道:「且打個沒頭官司,驚他一驚,也可出氣。」便提起筆來寫道:   告狀冤魂吳勝,係浙江義烏縣人。在生身為兵士,於萬歷年間,隨征楊應龍,得勝還家,路經本縣盤山對門陳小二家投歇,窺金二千餘兩,頓起兇心,將酒灌醉,夜深持刀殺死,屍埋盤山腳下。一十五年,枯骨難歸故土,父母妻兒,倚門號泣。共憤因財而陷命,獨悲異地之孤魂。懇乞天臺,嚴差拘惡,陳小二跟同鄰裏人等,親提一鞠。探屍有無,人人堪證,除剪兇暴,正法典刑,生死感恩。上告。   一時間寫完了,看了又看,道:「必然要準。倘掘出屍首,做定大罪了。」又想道:「罷!這樣惡人留他在家,養虎害身了。祇是無人去告,怎麼好。」又道:「待我悄地走到縣前,見景生情便了。」恰好撞見一個常到陳家來催錢糧的差人,此人也姓陳,一個字也不識得的。三元想道:正好,叫道:「陳牌,有一紙催糧呈子,勞你一遞。容謝!」差人道:「小相公,謝倒不必。若準了,就與在下效勞便是。」三元道:「這般一發妙了。」恰好投文牌出來,差人投在裏面去了。三元竟回書房讀書。   且說知縣次日升堂,把一紙呈子上面標著:   此狀鬼使神差,該縣火速行牌。   去拘兇身小二,同鄰驗取屍骸。   限定午時聽音,差人不許延捱。   若是徇情賣放,辦了棺木進來。   那刑房見了,即研香墨,忙展鈞牌。便把八句一字不更,寫了年月,當堂簽了交付差人。兩公差聽了這般言語,接了牌,飛也似跑到陳家門首。見一個人立在門外,差人道:「請問一聲,貴村有個姓陳的麼?」小二道:「我這裏哪個還敢姓陳,祇有我家了。有何話說?」差人道:「有些錢糧,要他完一完,特來尋他。」小二道:「這般小事,何用大驚小怪。」差人道:「錢糧不多,比較得緊,故此動問。」小二道:「該多少。」差人道:「他府上有個小二官,悉知細底。」小二道:「我便是陳二爹了。」差人見說,一把扭住,一個取出麻繩,夾脖子一套,鎖住了。小二罵:「可惡得緊,這錢糧我手上不知完過了多少,並不見這般厲害差人。」那公人也不答他,登時叫起地方道:「陳小二殺人,今奉本縣太爺鈞牌,著地方里甲,同至盤山腳下,驗取屍首有無,要同去回話。」那排鄰地方聽說這話,吃了一驚,道:「有這般奇事!」小二驚得面如土色,言語一句也說不出了。三元在房中聽見,走出來看,何立一把扯定道:「你不可出去。」三元道:「他自作自受,與我何干?況家無二犯,不必多心。」竟出門前。見眾人都往盤山腳下,說不知那一塊地上埋著。問小二,祇不做聲。眾人亂罵起來:「你倒殺人,俺們在此陪工夫。還不快說!我們私下先打他一頓,再去見差人說話。他若不說,待我拿去夾他的孤拐,自然說了。」小二見如此光景,料隱匿不得了,道:「不干我事,都是我老官存日做的事,不過在這一搭兒地上。」眾人見指了所在,鋤頭鐵鍬,一齊動手,掘二尺不上,土泥見了草屑。又去一層土泥,有一卷草席。內中一個膽大後生,去把草席打開,內有個屍死人。一個番轉,面色朝天。神色不動半毫。各人口稱異事,祇少一口氣兒,面貌竟像三元一般無二。眾人道:「既有屍首,且不可動。依先掩在土中,稟過太爺,怎生發放。」內中著幾個人看守,恐有疏虞,取責不便,差人帶了小二,地方竟到縣中。   早堂未散,一齊跪下稟明。縣官道:「好奇異,果是冤魂告狀。」便叫:「小二,你謀財害命,理當梟斬。」小二道:「青天老爺,與小人一些也沒干涉,俱是老父存日,做了事情。」縣官道:「鬼魂獨告你,並無你父親名字,還要抵賴!取夾棍與我夾起來。「正是:   由你人心似鐵,怎當官法如爐。   那小二是個極蠻蠢不怕死的賴皮,一夾將攏來,便殺豬一般叫將起來,泣道:「老爺不須夾了,待小人替父親認了個罪名罷。」縣官道:「畫招。」著陳家出燒埋銀十兩八錢,跟同地方賣了棺木,遂把小二重責三十板,上了枷押人牢中。餘眾皆出衙門。誰人不說好個太爺,真是個轉世包龍圖,斷出這一樁沒頭的事來。   三元同眾回家取了十兩八錢銀子,公同買了棺木。多餘銀子,又做幾件衣被鞋襪各項物件,央了幾個不怕死的藝人,重新抬出,與他穿上新衣,放人棺內,就埋在原處。三元整了三牲酒餚果品紙綻,拜獻了吳勝,收到家中。請著地方原差,一眾鄰舍,謝上差人,酒罷散去。   小二妻子哭哭啼啼,道:無人送飯,哭個不止。三元道:「二嫂,你不須啼哭。二哥成了獄,有官飯吃。我方纔拿了三兩銀子,挽差人寄去與他使用,不必記念。此是冤魂不散,特來討命,故有此事。或者後來問得明白,出了罪名,亦未可知。你且寬心。」二嫂見他這般說話,住了淚痕。三元又去安慰陳老安人:「事皆前定,不必愁煩。我自常寄銀子與他使用,毋煩記念。」這也不題。   且說盤山村有一人家,兒子患了邪症,醫不能效,是著鬼一般。在家中跳來跳去,父母把他鎖在冷房,求神卜問全無分曉。林中有一術士能召神仙,悉知過去未來之事。一家齋戒致誠,接了術士,演起法來。請得呂祖降壇,寫出此子患了風邪,入了心經,故有此症。隨寫仙方,幾品藥餌吃下,即時痊可。三元聞知,與家中說了道:「一齊齋沐了,明日接了術士回家,請仙卜問全門禍福。」家中一齊歡喜。   到次日在家點起香燭,列於後園靜室。請了術士一同拜禱,燒了幾道符,須臾盤中仙乩亂動。一家跪在地下道:「求大仙書名。」乩上寫道:   我那會曉談天,我也懶參神。我不戴進賢冠,我不愛西子妍。我不受禮法苛,我不喜俗人憐。散髮荷花長林下,有時箕踞王公前。誰知白也詩無敵,清平調裏教人言。為受人間青紫累,不得長安市上眠。則如今意氣依舊翩翩,須知世上有榮枯,洞前碧草自芊芊。回憶少年事,何故苦留連。羞殺了玉兒捧硯,羞殺了名妓持箋。跣足科頭寒松側,浪足跡飄篷雲水邊。袖裏《黃庭經》兩卷,石上王喬藥一丸。諸真自我為後雋,狂夫放曠誰敢先。沽一盞,幾千年,金莖玉露春饒足,囊中不愁無酒錢。失了筆墨債,尚惹風月緣。最喜是詩酒,頭痛殺談玄。莫笑李白心太癖,人生若個地行仙。     篷萊散吏李太白書。   大家方知是李太白大仙下壇,一齊下拜。三元忙吩咐開陳年花露酒奉獻。乩上寫道:   陳三元聽判。汝前世乃浙江金華府義烏縣人,名喚吳勝,身充行伍,隨征楊應龍。祇合取了本等之銀,歸家完婚,孝敬父母方是。一時間起了念頭,往陣亡諸士身邊,搜取銀兩,起了貪心,陰魂暗怒。所以投到此間,借陳二之兇,消眾魂之恨。陳棟因此致富,將你借何立妻腹,轉世承召陳門,還你本利。陳棟不合從謀,已遭腹傷而死。陳二見財起意,將來報應分明。吳勝生身父母,亡過多年。爾未婚妾張氏,為公姑身故,過門殯葬,知爾陣亡,守制在家,不肯他適。夫妻緣分,非比其他。五百年前籃田種玉,夙緣未了,世世牽連。速取完姻,後有好處。陳母老愈康寧,何氏夫妻、次子,正在極樂世界矣。呵呵,吾退。   那乩便不動了,三元又驚又喜,化紙謝了術士,送出大門。陳安人與三元商議曰:「方聞神仙之言,令人毛骨竦然。既有姻緣前生所定,不可遲了。即當遣人到彼打聽明白,迎娶來家,早完大事,侍我老身邊好放心。」何立道:「這也下難,此處離金華不上十日路程,待我去打聽明白。帶了盤纏,可行則行,可止則止,有何不可。」安人喜道:「極好。」即時三元收拾起二百兩銀子,付與父親何立,即便起行。   一程竟到義烏縣。問起吳家緣由,人俱曉得。悉道:吳勝陣亡,其妻不嫁,真個是節女。何立道:「吳家住在何處?」回道:「橋西曲水灣頭柳陰之下,小小門兒的便是。」何立別了,竟至門首,叩了一下,祇見裏面問道:「是誰?」何立道:「開門有話。」那門開了,恰是一個女子,有三十餘歲光景。生得:   花樣嬌嬈柳樣柔,眼波一顧滿眶秋。   鐵人見了魂應動,頑石如逢也點頭。   何立作了一個揖道:「宅上還有何人?」女子一頭往內走,回道:「有老父在此。」說罷進去。祇見須臾之間,一個老兒出來,有五十多歲的人了。施了禮,坐下問道:「足下何來?有何見諭?」何立道:「在下是江右人,有樁奇事,特來面奉相報。」即將太白仙乩之事,一一細說了。那長者道:「是了,半月之前小婿托夢,其中事故一些不差。小女也得一夢,與兄之言相合。數皆前定,不可相強,既承遠顧,還有何教?」何立道:「特具禮金百兩奉請令愛。到做親家完姻,懇老丈送去,一家過了,以盡半子之情。」張老官見說十分歡喜,又見裏面走出一個小後生,拿了兩杯茶,放在桌上,上前施禮,兩邊謙讓。張老官道:「是小兒,不須讓謙。」作了揖,同坐吃茶。何立取出禮銀,送與張老。張者道:「原媒已沒多年了,如何是好?」何立道:「祇須你老人家作主便是了。何必媒人!祇求早早起程方好。船隻盤費皆俱,不須費心。妝奩衣服,件件家下俱有。祇須動身早行便了。」張老收了銀子,與女兒前後一說,即忙辦酒,請著何立。一面接了同胞兄弟,將小小家庭付托掌管。次早收拾停當了,同兒子女兒一齊下船。投江西而來。   不須幾日,已到本縣。何立上岸回家去說,張家三口住在船中等著。何立回到,把前事備陳一遍,各各歡喜。恰好次日黃道吉辰,登時吩咐治筵相等。請親房鄰友,一齊都到,迎親鼓樂喧天,進接新人,禮行合巹。幾日酒筵方散。   不題他夫婦快樂,且說小二在監,聞知三元做親,自身受苦,心下十分氣苦,染了牢瘟,一命亡了。獄卒到家來說,妻子聽報哭得不住。三元聞知,隨即喚了妻弟張二舅,同至縣中,賣棺木之類,托人好好送出監門下材,抬至墳上安葬。小二妻子亦到墳上哭送。其間多虧張二舅竭力相幫,小二妻子十分感激,三元心下自不過意,買些冥禮,家中看經祭奠,戴孝安靈,悉如孝子一般。小二妻心下倒也歡喜。過了百日滿後,諸事都妥貼了。   一日,新娘子與丈夫道:「今二舅尚未配婚,我看二嫂寡居,青年貌美,必然要嫁。不若將他二人為了夫婦,有何不可?」三元想道果然倒妙。一面與安人說知,連聲呼好。忙取通書選日,擇於二月二十日戍時合巹。安人道:「如今還是正月。到十二還有二十餘日。到了慢慢的打點起來正好。」二舅已知,看得二娘十分中意。二娘也看上二舅,比前夫小二,大不相同。自此兩個相見,眼角留情,看看好事近了。不期安人一時病將起來,眼藥無效,十分沉重。一家兒大小不安。那裏還提起他們親事。指望到十二好將起來,不料越發沉重了。   二舅心中十分不快,不覺天色已晚,吃了些酒道:「且去睡罷。」上了床要睡,那裏睡得著。想道:「不然此時堂已拜了,將次到了手。可惜錯過這個好日,不知直到幾時。」長吁短嘆個不住。走起床來小解,見月色清朗。他重穿小衣,向天井中看月。信步兒走到二娘房前,一看,見房中燈火尚明,走到窗前縫中一望,不見二娘。把眼往床上一張,帳兒掛起的,又不見。心下想道在安人處看病,未曾回房了,去把房門一推,是掩上的。二舅笑兒道:「不可錯了好日。」竟進了房,把門掩上。走到床後一看,盡可藏身,他便坐在背後。祇見二娘已來了,把門拴上,坐在燈下呆想。二舅於帳後看得明白,祇見坐了一會,解開衣服吹燈就寢。嘆了一口氣,竟自睡了。二舅想道:「且慢,倘造次一時間驚了,叫將起來,不成體面,待他睡了方可。」一步步捱到床沿,把身子進帳內,悄悄而聽。那二娘微有鼻息,二舅輕輕倒身就睡在頭邊。心中按納不住,想道:「總然是我的妻子了,料他決不至叫吶田地。」大了膽,輕輕扒在二娘身上。隔開兩腿,到彼地位,聳將起來。二娘驚醒,道:「不好了,是那個?」二舅附著耳道:「是我。恐可惜錯了好日,特來應應日子。」二娘道:「你怎生得進房來?」道:「你未來,我已在床後坐等了。」二娘道:「莫非有人知道?」二舅道:「放心,並無人知覺。」二娘道:「少不得是你的,何必這般性急。」二舅道:「一日如同過一年,怎生熬得。」兩個說明了,放心做事。弄得二娘渾身不定,叫道:「有趣難當,從來不知這般趣事。」二舅見說,高興之極。道:「我與你天長地久,正好歡娛。」不覺一瀉如注。二人酥酥睡了。至天未明,二舅歸房又睡,並無一人知覺。自此夜夜來偷,直至月終,安人痊可。三月內兩個擇日完姻。   三元聞知學道發牌,考試生童,兄弟二人即往縣中納卷。考過取了,又赴府考,又取了。宗師考了,取他覆試。文字做完,親自納卷,懇求面試。提學看罷道:「我有兩卷,可為案首。不分高下,以招覆試。今二卷各有所長,竟不能定奪。也罷,庭前有烏絨花一樹,我出一對,對得好的居案首。」   宗師出道:「烏絨花放,如新羊毛筆染銀絨。」   三元對道:「皂角子垂,似舊雁翎刀生鐵鏽。」   提學即將三元取了案首,登時補稟。兄弟何泰,亦取進學,其年亦娶了妻子。   三元後來做了歲貢舉人,授了義烏縣知縣。到任後,與吳勝父母墳上,增添樹木,旌表墳塋。妻家墳土,也是一樣的光輝起來。待六年任滿,受了封贈,不願居官,掛冠林下,做了一個逍遙散人。子女五人,俱享榮貴。   可笑陳棟空捧了萬貫家財,臨死時,祇得一雙空手。小二謀財害命,逃不過天理昭然。後來之人,切不可見財起意,以酒罵人,自具其惡。戒之,戒之!正是:   冤家不可結,結了無休歇。   害人還自害,說人還自說。   總評:   哀哉吳勝,拚命於萬馬場中,得財於千屍堆內,滿擔而歸。將奉高堂於白鬢,娶已定之紅顏。一生家計,從此足矣。奈何漫藏誨盜,多飲傷身,頓使白頭垂淚,魂依無定之鄉;少婦悲哀,膽落金閨之夢。勝之孤魂果泯泯於陳氏之享,其能久耶?以孤客之刀謀孤客,以陳棟之刀刺陳棟。一物一件,加倍償還。小二之死於獄,有餘辜矣。 第三回 李月仙割愛救親夫   苦戀多嬌美貌,陰謀巧娶歡娛。上天不錯半毫絲,害彼還應害已。   枉著藏頭露尾,自然雪化還原。冤冤相報豈因遲,且待時辰來至。   書生王仲賢,字文甫,年方二十五歲。他祖上祇因俗累,倒住在浙江安吉州山中,取其安靜。他祖宗三代,俱是川廣中販賣藥材,掙了一個小小家園。王文甫在二十歲上,父母便雙亡,妻房又死,家中沒了人。止有他父親在日,有一鄰友姓章,與伊父十分契合,一時身故了,家貧如水。文甫父親一點好心,將出銀子,賣辦棺木盛殮殯葬,倒似親人一般。留下一個兒子,止得一十二歲,喚名章必英,並無親戚可投,就收留了他在家與仲賢伴讀,故此王文甫早晚把他作伴。不期王文甫過了二十五歲,尚然青雲夢遠,想到求名一字,委實煩難。因祖父生涯,平素極儉,不免棄了文章事業,習了祖上生涯。不得其名,也得其利。就與必英在家閑住,心下想到:「年將三旬上下,尚無中饋之人,不免向街坊閑步,倘尋得標致的填房,不枉擲半生快樂。」   出門信步,竟至城東。祇見小橋曲水,媚柳喬松,野花遍地,幽鳥啼枝,好個所在!正稱賞間,竹扉內走出一個二十二三歲美婦來。淡妝素服,體態幽閑,豐神綽約,容光淑艷,嬌媚時生。見了王文甫,看了一眼,掩扉而進。王生見罷,魂飛魄散,心下道:「若得這般一個婦女為妻,我便把他做觀音禮拜。」又佇立了一會,並不再見出來,怏怏而回。   事也湊巧,恰好撞一慣說媒的趙老娘。文甫迎著問道:「此處有個婦人,不知他是何等人家?」媒人道:「是了,那女娘三年前丈夫死了,守制纔完,喚名李月仙,年方二十三歲。公姑沒人,父母雙亡。並無一人主婚,祇是憑媒而嫁。人無男女拖帶,倒有女使相陪,喚名紅香,有十六歲了,倒也俏麗。待老身打聽便了。」文甫聽說,十分羨慕,叫道:「老媒人,煩你就行,妥不妥,專等你來回話。」那老媒道聲何難,竟去了。   文甫一路上千思萬想,自叫道:「祖宗著力,作成兒孫。娶了這個媳婦生男育女,不絕宗支方好。」恰好纔到家中,女媒隨後已到。文甫道:「為何這等神速?敢是不成麼?」媒人道:「實是煩難。說來可笑,他一要讀書子弟,二要年紀相當,三要無前妻兒女,四要無俊俏偏房,五要無諸姑伯叔,六要無公婆在堂,七要夫不貪花賭博,八要夫性氣溫良,九要不好盜詐偽,十要不吃酒顛狂。若果一一如此,憑你抱他上床,還道:財禮不受的。」文甫道:「媽媽,別人你不曉得,我是這幾件,一毫也不犯的。怎不能與他說?」媒人道:「我自然便說一毫也不相犯,仙娘十分歡喜。他道媒人有幾十家,日日纏得厭煩,你快去與他家說了,成不成明日回話,故此急急跑來的。」文甫道:「相煩媽媽明日一行,雖不要我家財禮,世上也沒有不受聘的妻房。」隨上樓取了一對金釵、一對金鐲,又取了三錢銀子代飯,道:「媽媽與他甚近,恐明日又勞你往返,就送了去。明早成親便了。」媒人取了道:「多謝官人。」竟自去了。一夜無眠。   次日,著必英喚了廚子,請了鄰友,家中一應齊全。看看近晚新人轎已到家,夫妻拜下天地祖宗,諸親各友,歸房合巹。將近三鼓,酒闌人散,文甫上前笑道:「新娘,夜深了,請睡罷。」一把扯他到床沿上,雙雙坐下。文甫便與解衣。月仙忙鬆鈕扣,即上前把口一吹,燈火息了。文甫與他去了上下之衣。正是:   兩兩夫妻,共入銷金之帳;雙雙男婦,同登白玉之床。正是青鸞兩跨,丹鳳雙騎。得趣佳人,久曠花間樂事;多情浪子,重溫被底春情。鰥魚得水,活潑潑鑽入蓮根;孤雁停飛,把獨木盡情吞佔。嬌滴滴幾轉秋波,真成再覷;美甘甘一團津唾,果是填房。芙蓉帳裏,雖稱二對新人;錦繡裳中,各出兩般舊物。   夫妻二人十分歡喜,如魚得水,似漆投膠。每日裏調笑詼諧,每夜裏鸞顛鳳倒。且說媒人趙老娘走來,月仙見了,稱謝不已。因丈夫得意,私房送他五兩銀子。那老娘感謝不盡,作別而去。夫妻二人終朝快樂。正是:   萬兩黃金非是富,一家安樂自然春。   一日,夫妻兩個閑話。祇見章必英走進來道:「大哥,外邊米價平空每石貴了三錢。那些做小生意窮人,莫不攢眉蹙額。我家今年那租田,自然顆粒無收的了。那棧中之米,將次又完。也可糴些防荒方可,倘然再長了價錢,倒吃虧了。」月仙道:「天纔晴得一個月,緣何便這般騰涌.」文甫說:「倘然天下下雨,荒將起來,那衣衫首飾拿去換米也不要的。」月仙道:「難道金銀也不要?」文甫道:「豈不聞賤珠玉而貴米粟。金銀吃不下的,故此也沒用處。」便道:「今日偶然說起,若還荒將起來,我們四口兒就難了。」月仙道:「尋些活計,可保荒年。」文甫說:「我祖父在日,專到川廣販賣藥材,以致家道殷實。今經六載,坐食箱空,大為不便。我意見欲暫別賢妻,以圖生計。尊意如何?」月仙道:「這是美事,我豈敢違。祇是夫妻之情,一時不捨。「文甫說:「我此去,多則一年,少則半年,即便回來。」便將歷日一看,道:「後日便宜出行,我就要起身去了。」即上樓收拾二百兩銀子,僱了腳夫,挑著行李,與妻別了。月仙見丈夫去後,他祇在樓上針線。早晚啟閉,有時自與紅香上樓安歇。將必英床舖,在樓下照管。   這必英正是十八歲的標致小官,自然有那些好男風的來尋他做那勾當。終日在妓家吃酒貪花,做那柳穿魚的故事。他一日夜靜方歸,大門已閉,叩了兩下,月仙叫紅香說:「二叔回了,可去開門。」紅香持燈照著,開了大門,進來拴了。必英帶了幾分酒態,見紅香標致,一把摟住。紅香大驚,欲待叫起來又不像。把雙手來推,必英決然不放,定要親個嘴兒。紅香沒奈何,祇得與他親了一下,上樓睡了。次早,紅香又先下樓煮飯,必英下床,走到身邊,定要如此。紅香強他不過,祇好任他扯下褲兒如此。月仙下樓走響,連忙放手。自此二人通好。   那時序催人,卻遇乞巧之期。必英與紅香道:「今宵牛女兩下偷期,我你凡人,豈虛良夜。今晚傍著黃昏,我把籠中之雞,扯住尾毛,自然高叫。大娘不叫你,便叫我,你可黑裏下來,放了雞毛,你即上去把門掩上,我便來與你一睡如何?」紅香笑道:「此計倒也使得,若被大娘聽見如何?」必英道:「決不累你。」不覺金烏西墜,巧月在天。怎見得七夕,有詞為證:   新秋七月,良夜雙星。兔月侵廊,攬餘輝而尚淺,鵲橋駕漢,想佳期之方殷。於是繡閣芳情,香閨麗質,嫌朝妝之半故,憐晚拭之初新,井舍房中,齊來庭際。倩蓮花為更漏,呼茉莉作秋娘。設果陳瓜,略做迎神之會,穿針引線,相傳乞巧之名。每款款而宣言,時深深而下拜。聰明如願,富貴可求。莫從服散良人,且作知書女子。家家盡望,愁聽鼓吹之音;處處未眠,閑話燈明之下。既而星河慘淡,雲漢朦朧。天孫分袂,夜雨傾盆。更理去年之梭,仍撫昔時之輴。鳳仙暗搗,龍腦慵燒。雲情散亂未收,花骨歌斜以睡。無情金枕,朝來不寄相思,有約銀河,秋至依然再渡。見人間之巧已多,而世上之年易擲。儷山私語,此生未定相逢,萍水良緣,百歲無多廝守。松老猶能化石,金錢豈易成丹。安得不思蕩子夫妻,而惆悵愁人風月。   月仙設著瓜果,擺下酒餚,於樓下軒內,著紅香接了必英,道:「二叔,你哥哥不在家,可將就做個節兒罷。」月仙在左,必英在右坐下。紅香斟酒,月仙說:「此時你哥哥不知在何處安身?」二叔說:「大分在主人家裏。」月仙酒量正好一杯兒,因香甜可意,吃了兩杯,便道:「二叔慢請,我醉了。」必英想道:「若是醉了,我兩人放心做事。」便將酒壺在手,斟了一杯道:「嫂嫂再請一杯。」月仙道:「委實難吃。」必英道:「教我怎生回得手來。」月仙無奈,拿來唅了一口。欲待放下,恐殘酒被必英吃了倒不便,拿上手,直了喉嚨,哈個無滴,道:「紅香,你待二叔吃完。收來吃了,早早上樓。」月仙臉上大紅起來,一步步挨上了樓,脫衣而睡。   那紅香道:「大娘沉醉了,和你同上樓去。」必英道:「不可,他一時醉了。他醒來時看見,反為不美,你祇依計而行便是。」須臾更闌人靜,必英如法,那雞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月仙驚醒,便叫二叔,叫了幾聲不應,又叫紅香,他猶然沉醉。月仙道:「他二人多因酒醉,故此不聞。看這殘燈未滅,不免自下去看看便了。」取了紗裙繫了,上身穿件小小短衫,走到紅香舖邊又叫,猶然不醒。那雞越響了,祇得開了樓門,忙忙下樓,必英見是月仙,大失所望,連忙將手伸入床上,欲侍翻身,恐月仙聽見。精赤身軀,朝著天,即裝睡熟。祇是那一個東西,槍也一般豎著,實在無計遮掩,心中懊悔。月仙走到床橫,提起雞籠仔細一看,恰是好的。依先放下。把燈放下,正待上樓,燈影下照見二叔那物,有半尺多長,就如鐵槍直挺,吃了一驚,心中想道:「這般小小年紀,為何有此長物。我兩個丈夫,都不如他的這般長大。」心中一動了火,下邊水兒流將出來。夾了一夾要走,便按捺不住起來。想一想叔嫂通情,世間盡有,便與他偷一偷兒,料也沒人知道。又一想:「不可。倘若他行奸賣俏,說與外人,叫我怎生做人。」將燈又走,祇因月仙還是醉的,把燈一下兒弄陰了。放下臺燈,上了樓梯,又復下來道:「他睡熟之人,那裏知道我便自己悄悄上去,權試他一試。將他此物,放在裏邊,還是怎生光景,有何不可。」祇因月仙是個青年之婦,那酒是沒主意的,一時情動了。不顧羞恥,走至床邊,悄悄上床,跨在必英身上,扯開裙子,兩手托在席上,將那物一湊,一來有了水,滑溜的。一下湊猶兩畫,果然比丈夫大不相同,況陽物如火一般熱的。停著想道:「這滋味大不相同,這般妙極。」便套了三十餘下,十分爽利。想起前言,沒奈何將身子翻到床邊。正要下來,必英見他下來,心下急了。這是天付姻緣,怎肯放他去,一骨碌翻身,把手摟住,分開兩股,送將進去。假意兒叫到:「紅香姐,今日為何這湊趣。」月仙聽得叫紅香,心下想到:「好了,這黑地裏認我做紅香,憑他舞弄。待事完上去,倒也乾淨。」即把那柳腰輕擺,兩足齊鉤。但見:   酥胸緊貼,心中藹藹春濃。玉臉斜偎,檀口津津香送。果似穿花峽蝶,分明點水晴蜒。默默無言,渾似偷柴寂寞。抽起輕輕低叫,猶如喚醒睡穩鴛鴦。   月仙被他弄得半死,祇是閉著口兒,不敢放聲。必英笑道:「紅香姐,可好麼?」月英在枕點頭,必英停住了,說道:「今日我看了大娘,十分標致,好不動火。若得和他一睡,我放出本事來,弄他一個快活。」月仙聽得快活二字,即便裝了紅香,便把必英臉兒貼了道:「你把我權時當作大娘,待我嘗嘗滋味。果然快活,我與你為媒便了。」必英道:「是他的標致臉兒,在燈前看看,那興從心苗上放出,怎生可以假借。」月仙道:「豈不聞婢學夫人。」二叔道:「祇他那一雙小腳兒,也比你差了萬倍。」月仙道:「你既這般愛他,我自去睡。你走上來奸他便是。」二叔道:「倘然叫將起來,怎生是好?」月仙道:「他此時必定還是睡夢裏,放了進去,叫也遲了。決不叫的。」必英想道他無非掩飾,料然肯的。便扶起月仙,下床便走,忙忙的上樓,遂去了衣裙,把那物拭淨了,睡在床上。必英圍了單裙,走到床上,輕輕一摸,身子精赤仰面,必英笑道:「這般賣情。」把膝兒隔開兩腿,送個盡根。抽得幾下,那水流將出來。月仙假意驚道:「甚麼人?」必英叫:「嫂嫂是我。」把他摟得緊緊的,沒得把他裝腔。把下面著實進出。月仙說:「你緣何這般大膽?我若叫將起來,連我也不可看。也罷,祇許這一次,若再如此,決不干休。」必英道:「我見嫂嫂孤單,好意來與你救急。」月仙不答,那二物不住的迎送。有虞美人詞,單道他二人:   一時恩愛知多少,盡在今宵了。此情之外更無加,頓覺明珠減價。霎時散卻千金節,生死從今決。千萬莫忘情,舌來守口要如瓶,莫與外人聞。   必英見他高興,便叫得火熱。月仙今番禁不住了,叫出許多肉麻的名目。必英直祇兩下皆丟,雙雙兒睡去。   直至天明,月仙先醒,想道:「紅香是一路人,再無別人知道。落得快活,管甚麼名節。」必英見他如此姣媚,摟住親嘴道:「親嫂嫂。」捧著臉兒,細看一會,道:「這般姣媚,不做些人情,不是癡了。」月仙喚起紅香下樓打點。必英知意,即忙提起金蓮,拿住兩足,將眼往此處,觀其出入之景,果是高興。那月仙丟了又丟,十分愛慕。從此就是夫妻一般,行則相陪,坐則交股。外邊一個也不知道。   恰是又是一年光景,那文甫販藥歸家。見了月仙,敘了寒暄。紅香過來見了。文甫看見,吃了一驚:「為何眉散奶高,此女畢竟著人手了。」月仙道:「我與他朝日見的,倒看不出。你今說破,覺得有些。若是外情,決然沒有,或是二叔不老成,或者有之。不若把紅香配了他。」文甫道:「二官乃鄰家之子,怎把使女配他,外人聞知,道:我輕薄。我自有道理。」夫妻笑語溫存。到晚,二人未免雲情雨意,二叔與紅香偷了一會,各自去睡,不題。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在家又是半年了。文甫把販來藥材,賣乾淨了,又收拾本錢,有五百餘兩。與妻子道:「我如今又要去也。」月仙暗暗歡喜道:「你既要去,我也難留。祇是撇我獨自在家,好生寂寞。」文甫道:「我今番要帶二官去。著他走熟了這條路,把此生意後來使他去做。」月仙聞言,心如冷水一淋,忙道:「二叔家中其實少他不得。紅香又是女流,兩個男人通去了,倘然有甚麼事情,也得男人方好。」文甫道:「我去到彼,領熟了他,我自便回。不過兩個月,更番往來,有何不可?」月仙祇得憑他主意。必英聞得,懊悔十分。   文甫擇日,與必英冠了巾兒。即收拾行裝,仍舊差人挑了,竟到廣東。擔擱兩個月日,將藥材賣了一半銀子。其餘與二官道:「你可在此取討,我先回家中。賣完了就來換你。」二官道:「哥哥不若在此,我將貨物歸家。賣了便來換哥哥何如?」文甫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言。」二官見不肯放他回去,心中怏怏。   次早文甫起身,作別主人。二官肩了行李道:「我送哥哥一程。下了船回來,恰好順風。」船如箭急,天色晚了,二官道:「這船順風,難以住船。待明日回寓也罷。」這晚合當有事。到二更時分,文甫一時間肚疼起來,到船頭上出恭。二官聽見,叫道:「哥哥,此處船快水急,仔細些,待我扶你如何?」文甫道:「老江湖了,何用你言。」二官走上船頭,一時起了歹意,到不如結果了他,與月仙做個長久夫妻。此時湊巧,若不動手,後會難期。雙手把文甫一推,骨都一響落下水了。   二官假意叫道:「不好,駕長快快救人!我哥哥失水了!」駕長連忙到船頭上道:「這個所在,十個也沒了,怎生救得。連屍首也難尋,此時不知蕩在那裏去了!」二官假意作急,駕長勸道:「你不須煩惱,自古說得好,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這是他命犯所招,可可的到這個所在要大解起來。又是你在這裏,昨晚你若去了,險些兒害了我也。你也不須打撈屍首,省了些錢,倒是有主意的。」二官道:「據你這般說,無處打撈了?你且載我回家。」按下不題。   且說王文甫一時下水,正在危急之間,未該命絕。恰好風倒一株大柳樹流來,往他身邊汆過,便摸著了。一手扯著,把身子往上一聳,坐在樹上憑他流去。流有二里多路,那樹枝近岸邊碰定,不能流了。文甫把眼睛睜開一看,見是岸邊,他便在樹上扒到岸邊。找著路經,一頭走一邊吐,走到一座涼亭之下,大嘔大吐,肚中之水,覺已完了。坐下想道:「這畜生他謀我錢財,下此毒手。謝得天地,救我殘生。今要回家,又無盤費,不如還到店主人家中商議。先投告在縣,獲著之日,定不饒他。」捱到天明,竟奔到店主人家下。   主人一見,吃了一驚:「為何一身濕衣?」文甫道其始未。主人嘆息道:「自古眾生好度人難度,寧度眾生莫度人生。」主人喚流水燒湯沐浴,取乾衣換了。又取一壺燒酒,請他吃幾杯。一面央人寫了情由,縣中去告。知縣想道:「此人必回浙江,隔省關提,甚為不便。不如簽一紙廣捕牌與原告,回家到本州下了,差人捉拿,押至本縣便了。」文甫領了牌,回至主人家下。收拾些盤費,別了主人,一路回家不題。   且說二官停妥了文甫,不上幾日,已到家中。把門叩了幾下,紅香聞了,開門一見,堆下笑來,「報道大娘,二叔來也。」月仙忙下樓來,道:「官人同來麼?」二官道:「哥哥未來。著我發貨先回,與那各店帶得些盤費,使用去了。餘得不多在此。」月仙道:「辛苦了。」吩咐紅香快治酒餚,二人上樓對飲,各道別後相思。   自古新婚不如久別,也等不得天晚,二人青天白日,倒在床裏,雲雨起來。怎見得:   口內甜津糖伴蜜。酥胸緊貼,漆投膠。兩腿上肩如獲藕,一隻陰子似投桃。也不管金釵斜溜,忙扯過鳳枕橫腰。笑微微俊眼含情,熱急急百般亂叫。輸卻千金骨,贏將一段騷。   二人弄了一番,到晚又與紅香略敘一番舊情,依先與月仙上床同睡。過了數日,二官一日往各店取討銀子,共有五十兩,放在身邊。正要歸家,劈頭看見文甫,一把扯住。差人連忙取出繩子鎖了,原來文甫到了本州,先到州官處投下了捕牌,出了兩個差人,正要到家尋他,不期撞見,竟鎖了到官。州官看了,把必英監候,次日起解。應了一聲出衙,同王文甫到家中來。文甫叩門,紅香開著驚問:「大爺為何回了?」月仙聽說,也吃一驚,忙忙出來,與文甫相見了道:「二叔說你來回,緣何就到了?」文甫道:「那禽獸狠如蛇蠍。」將推下水一節情由,細細說了一遍。月仙驚得目定口呆,做聲不得。文甫說:「要同公差往廣東見官,快整酒肴,款待來差。」月仙、紅香忙忙整治齊備,三人共飲,就宿在王家。次早領牌取出必英,齊出衙門,未免一番使費。到家別了月仙,一齊下船。   不祇一日,又到廣東,投了主人。次早到縣見官,知縣把原詞一看,叫店主人問道:「這必英謀死王仲賢,可是實情麼?」店主道:「老爺在上,小人不敢謊言。這王仲賢在小人家裏安歇,小人是買生藥的牙人。祇見王仲賢頭一日同兄弟起身,次早,祇見王仲賢身上小衣並頭髮透濕。問起情由,說是必英推下水去。但見濕衣,是小人把乾衣換了。」知縣叫必英上去,問道:「怎麼說?」二官道:「哥哥失腳下水,小人無力可救。哥哥疑小人見死不救,恨著小人,此狀情是虛的。」知縣大怒道:「你既不謀他錢財,為何下水不救?還要抵賴!左右與我夾起來。」二官想道:「罷了,不認空敖了疼,不如認了再說。」道:「老爺不消夾,待小人權認著。」即時盡招,問成絞罪,押入牢中。把店主問個公明趕出。一眾人俱出了衙門,上了酒肆謝了主人,又到主人家歇了。文甫又往各家生理,取了藥材,重新僱船回家。   語不絮煩,竟到家下。紅香開門,月仙相見問道:「事體如何?」文甫將招成罪案一一說知。月仙道:「有天理。這般撫養成人,怎生待你,如何下得這般毒手!」   不說夫妻重會,這必英關下監去,牢頭見他生得標致,留他在座頭上,相幫照管,夜間做個伴兒。果然標致的人,到處都有便宜的事。故此吃用盡有。他身邊連廣東與本州落的銀子,並監裏又有趁錢,倒有二百餘兩在手裏了,悄悄藏著沒人曉得。其年各省差刑部恤刑,不期廣東恤刑,為人極慈善。到了衙門,府縣送了囚冊,逐起細細審過去。也有出罪的,也有減罪的。這必英知有這個消息,預先央了一個訟師,寫了一張訴狀放在身邊。到提審之時拿了訴詞,口稱冤枉。恤刑取詞到臺一看,上寫:   訴詞人章必英,年籍在案,訴為活埋蟻命事。必英上年同義兄王仲賢,到廣取買藥材,貨足同回。船至水洋,仲賢口稱腹痛,船頭方便,失足下水。即向船夫撈救,竟無處尋覓,祇得歸家。隨將前銀俱付嫂李月仙親收,紅香婢可證。誣英害命,人現在家;誣英謀財,財付嫂收。人財不失,無辜坐罪,人命關天。叩臺憐準超生,萬代沾恩,哀哀上訴。   恤刑看了訴詞道:「既是人財兩在,為何招了絞罪?」二官道:「小人年幼,受刑不起,祇得屈認的。今幸青天在上,覆盆見日了。」恤刑想道:「那仲賢尚在,怎麼問得他絞罪。」叫左右劈了板,「把你發配嘉興皂林驛,當徒三年,滿日釋放。」二官磕頭:「願爺爺萬代公侯,小人情願贖罪。」恤刑批道:「照例納贖庫收繳。」二官謝了一聲,同了保人到牢中。眾人問道:「怎生樣子?」保人一一而說。眾人道:「好造化。」各各稱賀。二官與牢頭道:「我今贖罪缺用,望兄周全。」牢頭道:「你沒銀子,快去當徒,叫我怎生周全!」二官笑了一聲,取了藏的銀子,別了眾犯牢頭,同押保人到庫中,兌了十兩八錢銀子。保人取了庫收,相謝而別。   必英往招商店中住下,將銀子買些衣被物件,住了幾日,心中祇想月仙。便趁船往本州而回,不覺又到吉安州裏,便尋一間空房,在四井巷中,央人做中,租來住下。買辦家伙什物,做一個小小人家。一心祇想月仙,祇恨文甫在家,不能得會,怎生得個計較安排了他,方可重逢。想了一會,道有了:前時州衙裏,一個李禁子因那晚下牢,曾與他有一宵恩愛,待我問計於他,必有謀略。   即時就往牢中。那李禁子見了道:「恭喜,我問差人說你成了招,我十分記念,不知怎生完了事情?」二官將恤刑出罪情由,一一告訴。禁子道:「吉人天相,正是大難不死,必有厚祿。你人雖吃了苦,這臉越標致了許多。」禁牌治酒敘舊,吃酒中間,二官道:「我向蒙情,自有事相商。我被王仲賢害得幾乎死了,須為我出得這口氣,生死不忘。」李牌道:「你那裏是要出氣,分明是另有用意,這事不難,今晚陪我一睡,任你要怎樣安排都在我身上。」二官道:「這事何難,今晚陪你一睡。祇要盡心圖謀。」禁子道:「你這小官,不知監牢中權柄。登時要人家破人亡,立刻就見。祇教他一明槍容易躲,暗箭也難防。」二官道:「不信有如此妙計。」禁子道:「新捉得一班強盜未曾成招。為首的名叫宋七,我叫他當官攀了王仲賢,做了窩家,與本犯同罪。拿到州裏,一頓夾棍板子,卷了他的窯子。那不是立刻間家破人亡,這口氣可謂出了。」二官道:「我的親哥哥,果然好計。決不忘你厚恩。」李牌道:「你可記得他家中衣衫是何顏色?動用家伙什物,可寫幾件來,待我叫宋七記熟了,覆審之時,一一報出,自然中計矣。」二官即時寫出月仙幾件首飾衣服之類與李禁子。到晚與老李同眠,未免後庭取樂。次早歸家靜聽。這也是李禁一來圖月仙與必英,二來好從中分財帛,做下此事。   這日,王仲賢與月仙在家閑話,祇見外面叩門。紅香開了,見青衣一夥有二十餘人,擁進裏面。兩個人把文甫鎖住,餘皆上樓。將他家內金珠衣服,搜一個乾淨。他十分之物,止得一分到官,餘者眾人分散收藏。遂將文甫拿去。月仙驚得面如土色,一堆兒抖倒在地。   且說王文甫到官,不曾說到兩句話,便夾將起來。祇因李禁子說了,用刑之際,好不厲害。暈去醒來,亦不肯招,問官道:「贓物現成,還要抵賴。」又敲了一百下。可憐把一個良善之人,屈屈的要他做個無頭之鬼。捱不過疼痛,祇得屈招,定罪下牢。將賊指的衣服首飾,竟上庫不題。   且說月仙與紅香驚得死去還魂。月仙說:「不知何故,把官人拿往那裏,錢財搶盡,家中又無男子,怎生打聽得個實信方好。」對紅香說:「不得了,你前去州衙訪問,畢竟因何事故,這般狠搶!官人是怎樣了?等你回話,方可放心。」紅香無奈,祇得依了主母。一直問至州衙前。有幾個好事公人,見了少年婦女,假效勤勞,領到牢中見了文甫。兩下一見,大哭起來,眾人道:「牢獄不通風,不可放聲,決不可響。」二人拭了眼淚,文甫道:「紅香,我被強盜宋七,無故屈攀,一時重刑,疼痛難受,祇得屈屈招成。這性命難逃,你可上覆主母,不可為我傷情。萬事由天,祇索罷了,祇是把家私搶完,你們怎能得過日子。」紅香道:「且回去說知,再送酒飯來,與官人充飢。」說罷含淚而別,一路上急急跑回。見了月仙,把前事一一的說了,月仙放聲大哭。紅香一面收拾些酒飯,月仙除下綰髮金釵,著紅香一路解當些銀錢,與文甫牢中使用。紅香取了酒飯之類,又出了門當了盤費,重到監門。那李禁子是個獄卒頭兒,因二官求計,一時間害了他。見他哭哭啼啼,心下甚是不定。見紅香又走來,他便開門放他。以後長到,使費一概不取。直進直出,竟不阻攔。   文甫在監有半年光景。虧月仙紅香賣東賣西,苦苦支吾。連床帳不留,俱皆賣完。可憐鐵桶樣的家私,弄得寸草也無。夜間月仙睡於樓板之上,住的房屋貼了出賣招頭已久。買主打聽得是個窩家,恐防貼累,誰人敢買,各藥店販客,有那好的人,見文甫日常為人忠厚,多少送些還他。有那不好的人,連望也不來一望。那些親友一發不敢上門。可憐月仙、紅香二人,省口兒供給文甫。兩口兒耽飢忍官,有早無晚,又不敢在文甫面前說破,教這兩個女流如何支撐得過!祇得嗚嗚咽咽,痛哭而已。   一日裏實然無米。自古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又沒東西變賣,怎得碗飯送與丈夫。心如火焚,淚如泉涌,二人想了一會,無計可施。自古人急計生,紅香道:「奴有一言,未識大娘聽否。不若將奴轉賣人家,得些銀子,將來度日。若是守株待兔,再餓幾日,三人盡做溝渠鬼矣。實實難捨主母,事到如今,不得不如此了。」月仙聽罷,大哭起來,道:「紅香,承你好情,叫我如何割捨得你。」紅香道:「大娘放出主意,與其死別,莫若生離。日後相逢,也未可知。祇慮主人無人送飯。」月仙哭道:「免不得我出頭露面了。」   正是天無絕人之路,恰好門首那趙媒婆走過,聽見王家哭響,推進門來一看,月仙見是他的原媒,住了兩淚,扯他在水缸上坐著,自己坐於燒火凳上。媒婆看了月仙道:「可憐,可憐。當時花枝兒般一個美貌佳人,弄得這般黃瘦了。」月仙道:「我家被人扳害,弄得一貧如洗。今日飯也沒得吃了,你可知麼?」媒婆道:「滿街皆說過了。你家畢竟有何仇敵唆使。以至於此?」月仙將欲賣了紅香原由一說,媒婆道:「事有湊巧,凌湖鎮上,有一當舖汪朝奉。年將半百,尚無子息。孺人又在徽州。偶然來到本州遇見我,請我尋一女子,娶為兩頭大。若是紅香姐姿貌,準準有二十多兩銀子。老身正出來為他尋覓,今府上這般苦楚,當日怎麼待我,難道今日又去作成別家。我去接了朝奉,即日人錢兩交如何?」月仙愁容變笑道:「多累媽媽,救我三人性命。」媒婆一竟出門。不多時同了汪朝奉,竟到王家,見了紅香。也是前緣宿世,就取出聘禮三十兩,送與月仙收了。道家中無物奉陪,望乞包容。朝奉道:「這是不須費心,但今日尚不便奉迎。明日喚下船隻,方來迎娶。」說罷同媒人去了。   紅香道:「事不宜遲,快將銀子出來,買些柴米,炊起飯來,送去大爺。領你熟了路徑,明日你可送飯。」說時慢,正時快,即時二人竟到牢中。夫妻一見,抱頭痛哭,實是傷心。囚人獄卒,也都慘然。文甫住淚道:「賢妻,你今日為何自來?」月仙將日問無米、紅香發心,賣與徽人之事,細細說出。三人哭做一堆。眾人勸住了。文甫道:「賢妻,你來送飯,我心不安。況出頭露面,甚是不便。此間有例在此寄飯者,每日紋銀四分,三餐飽飯,實是便事。」月仙隨將銀子都與丈夫。文甫道:「祇取一錠在此,餘者你拿回去,慢慢使用。如我要時,寄書來取。你下次確不可再來。」月仙交與一錠,餘者藏在身邊。祇聽得耳邊一聲「快走,快走,天色晚了,官人來查點,要上鎖了。」二人祇得痛哭而回。一夜裏啼啼哭哭,不覺天明。   早早轎兒已到,媒婆同徽人來接。紅香大哭,那裏肯去。月仙牽衣不捨,媒婆再三催促,祇得含淚拜別,登轎而去。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月仙大哭一場。孤孤單單,寂寞的可憐。   按下王家苦楚,再講黑心章必英。自從害了文甫,指望重到王家,快樂幾番。心癢欲行,被李禁頭再三勸住道:「那文甫被你害命,怨恨入於骨髓。祇說你還在廣東。若知道你在此,即時扳出你來,同做無頭之鬼,怎生是好!你且不可性急,再待幾時,包你那仙娘把你長久快活便了。」二官道:「我一夜如同過一年,教我如何打熬得過。」李牌道:「他纔賣使女,身邊尚有銀子。再過年餘,等他完了,我不與飯吃,他餓不過,待我勸他賣了妻子,自然依允。那時我做媒人,或嫁張三李四,隨我說了一個,你打點三十兩銀子,準備做親便是。人前切不可露一點風聲。若走漏消息,非但事之不成,為害不淺。」二官笑道:「祇是等不得,如之奈何。」李禁想一會道:「你要早成此事,也不甚難。祇是我之罪孽越重了些。也罷!為人須要澈快。整一東道在妓家,下午我同一人來領情。包你明日就有下落便了。」二官道:「真個?」禁子道:「我何曾哄你來。」二官滿臉堆笑,叫道:「好哥哥,我在王老二家專等便了。」早已置辦端正。   恰好看李引了一人而來,喚名張八,是個神手段的宿賊。竊人錢財如探囊取物,極有名的。同進了妓家,王老二出來相見,四人坐下竟吃酒。至半酣,二官扯了李牌,到靜處問道:「張八是何等樣人?請他何幹?」老李道:「是個六十五。祇因月仙這時還有銀子,不能就計。今夜看他偷取,三股均分了他。沒了銀子,方纔上鉤。」二官笑道:「若得我二人成就,雙雙上門叩拜。」老李道:「差矣,倘事成之日,還須生一計較,朝出暮歸,使月仙認你不出。直待情深意篤,那時方可說明。還須一面把文甫動了絕呈,那時纔穩。豈可說雙雙上門言語!你年紀小,好不知厲害哩。」二官道:「他向來喜我的,料沒其事。」老李道:「不是,萬一被文甫得知了怎處?何放心至此!」二官說道:「哥哥說得是。」二人依先坐下,大呼大叫,吃了一會。夜已三更時候,李禁道:「此時是數了。我在此睡,你們去罷。」二官同張八起身,出得門來,兩人心昭。領到月仙門口,門已閉了。將門一撬捱身而入,將火繩一照,竟至樓門,略施小法,挨身竟入。又照一遍,並無箱籠床帳。祇見婦人睡在樓板之上,聽得酣呼,想他睡思正濃,將手輕輕的一摸,恰好命該如此,被賊拿了就走。出得門來,見了二官,將物與他拿了。天色將明,二人竟到妓家,會了老李,安排早東,將物三股均分。   且說月仙天明起身,見樓門撬下,吃了一驚。慌忙尋銀子,已不見了。顫得口中不住的響。找了一會,哭將起來,罵道:「狠心天殺的,害我性命也!」哭了一場,想道哭也無益了。不若見我丈夫一面,說明此事,回家尋個自盡罷了。即時梳洗完成,含啼拭淚,失了大門,啼哭而行。   不多時,到了衙門。李禁先在衙前,明知此事,故意問道:「娘子為何早早而來?」月仙見問道:「一言難盡,望乞引見拙夫一面。」老李開了牢門,引他入內。文甫遠遠看見妻子來得恁早,是又苦又疑。月仙近前,哭一個不住。禁子道:「大娘子有話說,哭之何益!」月仙將夜間失去銀兩之事,說了一遍。文甫哭道:「老天!不想我夫妻二人,這般苦命。指望賣了使女,尚可苟活年餘,誰知絕我夫妻二人性命。好苦楚!」月仙哭道:「奴家嫁夫數年,指望白頭偕老,永接宗枝。誰知到此地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奴今沒法了,從此別你,歸家尋個自盡,永不得見你面矣。」說罷,大哭起來。文甫雙淚如雨,口不能言,抱住了不放。李牌勸道:「娘子差矣,自古螻蟻尚且偷生,為人豈不惜命。你若要尋死,丈夫性命,豈能獨活乎,古人道得好,好死不如惡活。我有一個良法,你二人俱存。守得一年兩載,遇著清官明察,或是恤刑,那時訴出屈情,出了罪名,夫妻或有相見之日。為何起此短見念頭。」   文甫住了淚,道:「李牌有何妙策,使我二人兩全?快快說出。」李禁道:「將娘子轉了一人,得些聘金,豈不是二命俱存。」月仙道:「錢財事小,名節事大。」李牌道:「此話不是了。若是背夫尋漢,或夫死再嫁,為之失節。今日之嫁,是謂救夫之命,非失節之比。你若依我之言,我有一親戚乃忠厚人家,我為說媒,待他出禮銀三十兩,竟將此銀交與我收。每月生利一兩二錢。每日供養不缺,本錢不動分毫,靠天地若有個出頭之日,那時再將本錢一一奉還,贖令正團圓。豈不是個美計。」文甫道:「倘不能出獄,死在此間如何?」李牌道:「稍有長短,我將銀交還令正。待他斷送了,你經筵祭葬,豈非生有養而死有歸,周全丈夫生死,可與節義齊名。豈比失節者乎!」夫妻二人,聽他說了這些話,俱俯首沈吟。月仙暗想:「李禁說那失節之言,三般俱是我犯了。」心下十分惶愧。文甫呼道:「賢妻,牌頭金玉之言,實為再生之德。說不得了,若能如此,你我可保無虞。倘然短見,我命休矣。」眾人道:「若果有出罪之時,夫妻還有重圓。若是大娘子短見,其實不是。」李牌說:「夫妻乃前生定的,該生離死別,由不得人做主意。你今算計已定,我去與你說了便來。」   他一竟來到必英家裏叩門。二官因夜間不睡,尚爾晝眠。忽聞叩門,慌忙下樓開門。李牌道:「恭喜!所事已妥,可兌三十兩銀子與我。今晚便可成親。」二官說:「當真麼?」李牌說:「誰哄你。」歡喜得那畜生跌腳撲手,連忙上樓,取了三封銀子下來道:「承兄吩咐,早已定當在此。」李牌接著道:「一面換廚子整喜酒,打點轎夫之類,有個緣故。今晚新娘料還未來,看你明朝日裏,怎生奈何?先須打點與他說,我在某處管當,要早去暗回的。三餐茶飯,你自調停,不可等候。亦不必停燈,恐睡處火燭不便。你聲音不可太露,大略省言方好。待過兩月恩愛深了,斷送了前夫,絕了禍根,那時憑你所為,」二官道:「承教,當一一如命。」   老李竟至文甫處笑道:「此乃姻緣天定,不是小可,前生就栽種的了。不必哭泣。祇是銀子三十兩,我等在此,等牌頭寫一收票,與大娘子帶去。後來生死,畢竟要動著這張紙的。」老李道:「說得有理。」即時寫得停停當當。娘子收了,把銀子與老李收起。文甫抱住妻兒,又哭又罵。罵著宋七:「你這般天殺的!和你有甚仇,害得我家破人亡,死生難保。」宋七道:「你且慢些罵。冤有頭,債有主,少不得有個著落。今日見你夫妻拆開,我為強盜的,也慘然起來。想亦是你命該如此,你也莫要怪我。我倒有句話教導你,今日你妻子到人家去,也是個喜日。怎好穿此粗布舊衣上門,成何體面。」把眼看著李禁子道:「虧你看得過去,過去男家拿些衣衫首飾,與他穿戴了,也像個媒人光景。」眾人道:「果是真話。」李牌兒見宋七說他這些話,心中不安,連忙與二官說了。即到賣衣店典中,買了衣裙首飾,花花朵朵,一齊拿了進來。不覺天色晚將下來,又不可在監中起身,祇得借李禁頭家中穿戴,又央李家娘子一送。約得停當,夫妻二人,那裏肯放。哭得天昏地暗,十惡之人無不淚零。眾人一齊勸免,方纔分手。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一逕來到李家,梳洗穿戴,上轎就行。未免進門拜堂見禮,一應不免之事通完。交三更時分,各人作別,止剩得夫妻兩個在家。月仙在樓上掩袂悲啼,二官上樓見他流淚,走近身邊低低說道:「難怪你這般苦楚,但今夜是你我吉期,宜省愁煩。」月仙見說,祇得停住兩淚。二官恐怕他仔細看出規模,把燈一口吹息了,去扯月仙來睡,月仙坐著不理。   二官一把抱了,放在床上,自己除巾脫服停當,又去勸月仙就枕。月仙又不肯,祇得代他解帶。月仙想道:「此事料然難免。祇是痛苦在心,不忍如此。」又想道:「若不順他,又非事禮。」祇得解下小衣入朝外床而睡。二官欲火難禁,那裏熬得住,將手去摟他轉來。奈月仙把雙手挽住床欄,不能轉動。二官急了,祇得將物從後面前聳去,雖不得直搗黃龍,亦可略圖小就。不覺的漬漬有聲,非惟新郎情蕩,而月仙難免魂消。二官道:「新娘,合放手時須放手。」月仙呼的嘆一口氣,兩手放開。二官摟將轉來,湊著卵眼,提將起來。月仙見新郎之物與必英的差不多兒,十分中意。此時把那那苦字丟開一邊,且盡今宵之樂。那二官是熬久的了,這一番狠,把月仙弄個半死,直至五鼓還不住手。月仙不奈煩了,道:「你得饒人處且饒人。」二官笑了一聲住了。新娘問道:「尚不知郎君上姓?」二官道:「我姓郎,行二。」月仙道:「多少年紀?」二官道:「二十五歲。代人管當生理,此乃重大生涯,早去暗歸,正要與你講明。大早梳洗,我即往當中去矣。天明時,你自料理三餐,不必等候。若夜晚未回,你可先睡,切莫點著燈火。我自有燈籠帶回。其門暗有開栓子的,自可開閉,不勞動靜,你須記著。」月仙道:「這等倒也安逸。」言罷雙雙睡去。   一覺醒來,早已天明。二官抽身著衣,月仙隨起。二官忙著道:「你不可動。說過不須勞動你,大門自可啟閉的。」月仙又睡。二官道:「鑰匙在此,你收貯下,好取東西日用。」說聲暫別,將門開了自上了門鍵。竟往妓館梳洗,各處逍遙,洋洋得意。又往香舖裏買了一種春藥,若放粒在陰戶,癢熱難敖。再逢陽物一動了,滿身酥來。他買了幾粒,藏在身邊。又尋了李牌,在酒樓暢飲,且謝且喜。   直至天色黑了,作別回家。祇見裏面並無燈火,把門鍵撥開,進了大門樓上問道:「是誰?」二官道:「我回了。」一邊應,又早上了樓。月仙坐在床邊道:「待我點起火來。」二官道:「你可曾吃晚飯否?」月仙道:「吃了。」「既吃了,不必再點。我因幼小時害眼,做成了一病。一見燈火,自覺眼中出淚,疼痛難熬。若不見火,實是絕妙。」月仙道:「以後不點火便是了。」二官道:「絕妙!你可曾用酒麼?」月仙說:「已吃一杯兒了。」道:「如何不多用幾杯?」月仙道:「多吃要醉。」二官道:「豈不聞酒是色媒人。」笑了一聲「請睡罷。」月仙又嘆一口氣,解衣就枕。二人上了床,二官摟過便親嘴兒。早帶一粒藥,假以摸他陰戶,悄悄放入裏面了。又雙手摸他兩乳,祇見月仙不住的兩腳兒一伸一縮。二官已明知藥性發了,故意祇做不知。月仙把手在陰戶上著實按擦,欲待去就,又非禮面。欲待不去,酸癢難當。二官想道:「此時待我弄他一個快活,便情意篤了。」叫道:「新娘,我連日當中辛苦,幾夜不曾睡得,身子不耐煩,我意思要你上身一耍,你可肯麼?」月仙道:「總是一般,有何不可。」他便跨在二官身上,套將起來。那藥兒見了陽物,發作了,月仙陰內十分癢極,便著實亂墩。丟了一次,還不肯住。祇顧亂墩。二官便叫:「好乖肉,此法你可行過麼?」月仙笑而不答。二官道:「辛苦,下來罷。」月仙也不理。二官見他高興了,做一個黃龍轉身,架起金蓮,輕抽玉筍,弄得他魂飛天外,捧著臉咋著舌頭,把柳腰亂擺。又叫道:「死也從來未有今朝這般快活。」二官道:「此時你還想前夫麼?」月仙道:「此時無暇,待明日慢慢細想。」二官道:「聞得你先還有個丈夫,兩個老公,是那一個中意?」月仙道:「你好。」二官停住了,說:「你有甚外情麼?」月仙搖頭不答。二官說:「我聞你還有個二叔,與你相好。」月仙驚道:「你為何曉得?」二官道:「是我好友。」月仙道:「呆子,既是朋友,那有將私情告訴之理。這是你曉得我家有此人,心下起莫須有之疑,冒一冒看,可是麼?」二官道:「有膽氣發誓麼?」月仙道:「又是呆子!縱有事來,不在你家做的,怎好要我立誓。我如今說是有的,你也無奈我何。」二官道:「也無干我事。祇因你家有此天大樁禍事,也不出來一看。」月仙道:「他做了些沒要緊的小事情,監在廣東牢裏,怎生來得。」二官道:「我聞知他不戀錢財,止為看你,要做長久夫妻,推你丈夫落水。」月仙道:「這未必然。或者有人怪了我們,便把污語臟人,誰人辯白。」二官想道:「此婦言語伶俐,慣要假撇清,且再奉承幾夜。那時恩深意篤,說明白了,免得藏頭露尾。」   話不煩絮,過了兩個月日,每夜盤桓,真個愛得如魚得水,如膠投漆。一夜間弄得暢美之際,二官叫道:「心肝,有一句話問你。」月仙道:「你說來。」道:「當年七夕聽雞聲,一段思情作成親。」月仙聽說,大吃一驚,想道:「便是神仙也不知道怎生他倒曉得了。」料難隱瞞,便道:「有的,你為何曉得?」二官說:「這是章必英說與我知。說你親自上身就他,又怕羞,故推托。後有許多妙處,也不必言。今他已蒙赦宥在此。要會你一會,你意下如何?」月仙道:「今在你家了,豈有此理。」二官道:「他十分記念,萬萬求我,我已許他一面。怎生回他?」月仙道:「你既肯,便見何妨。」二官笑道:「二人敘起情來,怎麼說?」月仙回道:「此事斷斷不能了。」二官見說,又重新弄將起來道:「你方纔說斷斷不能了,怎麼又與我干?」月仙笑道:「魂裏夢裏,你說的是章必英。」必英笑道:「嫂嫂你道:我是郎二麼?我就是章必英。」月仙驚道:「我不信,你若果是章必英,這是天從人願了。」二官抽身起來。取了火點起燈來,兩下一看,果是無差。月仙道:「好瞞法!兩個月日,無一毫吐露,用得好心。早去暗來,那裏知道。妙在那時見面,你既有心娶我為妻,十分美滿之事,為何這般瞞我?」二官道:「恐文甫哥知道了,不像意思,故此相瞞。」月仙道:「果是丈夫知道理上甚不相應。」二官道:「故如此今日方與你言。」月仙道:「那李禁這媒,恰好又是你討,這般湊巧。」笑道:「我這一生,盡好受用了。祇是苦了丈夫。」二官道:「如今你既念他,我還把你仍舊送與他如何?」月仙一把摟住了道:「怎生捨得你。」又問道:「原來那年七夕之事,你早已知的,我還在鼓裏。今晚不說,還道你盜嫂哩。」二官笑了一聲,又把一粒藥,如法放了。月仙道:「不好了,裏邊癢難熬了,快來湊趣。」二官今番因說出了心事,他盡著力,弄得月仙無不周到,道:「快活死我也。」二官道:「不是我用了此計,那討得這般快活。」月仙道:「你用之計,已成畫餅了,怎生這般說。」二官道:「我又用一計,方纔娶得你來。」月仙道:「又用甚麼計謀,方得這般遂心?今番與你是百年夫妻了,與我一言。」二官高興,將恤刑放回,見李禁著宋七攀出,重刑拷打成招,又將偷銀子說了,「攛掇賣你,這般用心,方得到手。豈不虧我?」月仙道:「原來如此,果然好計。」又道:「好神道真靈也。」二官道:「甚麼神道:?」月仙道:「我前日到州衙內去,往土地廟經過,進廟默祝:此生若得與二叔重逢,即時親自到廟燒香禮拜。今果重逢,理合就還。如今我起來燒湯沐浴,即刻還願去來。」二官道:「與你同去。」月仙道:「好大膽!你我同去,那衙門登時說與大夫知道那時你我俱不好了。祇須我悄悄自行,早去早來。」二官道:「你不可去望前夫。」月仙道:「癡子,他與我恩斷義絕了,又見他何用。」即便下樓,燒湯梳洗,穿了向時粗布青衣,把皂包頭兜了頭,道:「你且睡著,我去了便回來。當初不去也罷。」二官笑了一聲,說:「拿些錢去買香紙,早去早來。」月仙應了一聲,竟至州衙。   進到土地廟中,默默祝了一番。走出廟前,正遇知州坐堂投文之際,隨了眾人,走到堂上,叫聲冤屈,兩邊吆喝起來,月仙道:「爺爺,婦人有不共戴天之仇!望爺爺做主。」州官道:「你且講來。」月仙將必英推夫落水、恤刑放歸、李禁設計買盜宋七扳害、賣婢偷銀、復行做套、討婦成親、將來謀夫身死始未清清的一訴。知州大怒,即時掣簽,一面拿章必英,一面去拿李禁,並拿監犯宋七、仲賢。   一時間眾人跪在堂上。王仲賢見了妻子,吃了一驚,又不知為著甚事。知州先叫宋七:「你為何聽信禁子,扳害玉仲賢?今情已露,若不快快直說,先打四十板。」宋七道:「小人並不識王仲賢之面,祇是禁子拿了一紙衣飾帳,要小人出氣。小人生死皆在禁子手中,敢不遵命。」知州又叫章必英:「你這奴才,忘恩負義,蛇蠍心腸,快快直講上來。」必英一句話也辯不出,道:「祇求老爺超生。」州官大怒道:「那時早知如此,當時把你解到廣東,一頓板子打死了,也不致害了王仲賢。快將李禁、章必英各打四十板,劈了仲賢枷,把二人上了枷扭,連宋七押入牢中。」追了賣妻銀三十兩並前入庫衣飾,一齊發還。當堂寫了領字,即時發放夫妻回家。夫妻二人叩謝天恩。   出得門來,謝天謝地,文甫道:「賢妻怎生樣得救我的性命?」月仙道:「且到四井巷中,慢慢的與你講。」不多時,到了。月仙道:「我夫坐下。」一面又去燒湯,與丈夫洗澡。取幾件衣服,與丈夫換了,並整治酒餚。二人相賀,對吃幾杯。飲酒之間,祇把七夕之言不講,從根到底講一一個明白。文甫把手向天指道:「皇天有眼,可憐我若不是妻子雪冤,我死於九泉。這冤也不得明白。」月仙道:「箱中尚有七八十兩銀子,每應是我們的。如今重整家園,再圖安享,祇是苦了紅香,久無消息,不知安樂如何。」文甫道:「再過幾時,同你往凌湖訪他,省得兩邊掛念。」事有湊巧,恰好這日,紅香同了汪朝奉到州衙來訪問,街坊人指引他到四井巷。眾人一見,且苦且喜,各人坐下,將必英始未備陳。徽人與紅香,十分稱快。紅香也備下許多盒禮,來望二位主人的,恰好整來大家一敘。後來紅香生一子,月仙生一女,遂結了兩下朱陳。兩邊大發,富貴起來。必英未久沈於獄底,拖屍而出,鴉鵲爭搶,豈非惡人之報乎?戒之,戒之?   總評:   文甫之父,敦友誼而撫養其子,必英宜乎報之以德。詎意淫其婦女,害其性命,窩其財帛,百計圖謀。甚至鬻妻賣婢之銀,圈局入己。銳意月仙,恣情縱欲,得意忘言,真情吐露。月仙割愛救夫,果神使之也。必英罪惡貫盈,碎屍不足以雪公忿,僅死獄底。而李禁、宋七,助惡長奸,毫無顯報。天道冥冥也,令人聞此,不無遺憾。 第四回 香菜根喬裝奸命婦   結下冤家必聚頭,聚頭誰不惹風流。   從來怨逐思中起,不染相思有甚仇。   話說江西南昌府豐城縣,有一進士,姓張名英。其年春試,中了二甲頭一名,刑部觀政,三月後選福建泉州府推官。在任清廉勤政,部文行取到京,授了兵科給事。夫人劉氏隨任到京。水上不服,三個月日之間,一命兒亡了。那給事心中好苦,未免收屍殯殮。先打發幾個家人送棺木還鄉,自己一身,誰人瞅問?好生寂寞。遂尋書遺悶,有個有《半鰥賦》,遂爾讀曰:   眷徂物之難遇,借懸景之不停。散幽情於寥廓,研他志於淵冥。憤此世之無樂,怨予生之惱惇。似絕天之墜雨,若失水之浮萍。支離同於暮景,蕭索過於秋齡。龍門之桐半死,熊山之柳先零。絕塵誰知棄唾,服藥豈易補形。盼蘭燒之未剪,睹松羅之依然。塵何會兮翳日,絲未始兮積筵。秋鴻淚於流管,朝雉飛於鳴弦。異羈旅而廓落,殊送歸以流連。宵則星河不夜,晝則風雨如年。每低迷以思寢,乍惆悵而自憐。未激衍波,詎枯愛河。淒涼趙瑟,惻愴秦歌。月臨金翠,風生綺羅。漢皇珠去,楚岫雲過。理棄樽於芳義,抱裘稠於此時。錦裳爛以既悵,角枕糜而橫施。憐伉麗之徒設,悼恩愛之永虧。雖進前而歡隔,本無別而傷離。身如槁木,髮若亂絲。贈君以此,不如無知。惜楊柳之共色,妒豆蔻之連枝。花草之暉不暮,菱潭之舫頃移。坐銷芳草之氣,空歇朝雲之姿。盼思士之多感,眇勞人之有悲。與情思而相續,情與念其愈促。聽山吟之孤鶼,聆半宵之別鵲。未經獨非之苦,詎誰思之毒。楓以何意而紅,桔則無心而綠。寒蛩鳴兮遠水,飢鼯走兮廣庭。虯煙起而幔紫,螢火入而簾青,日既暮而慘烈,歲以寒兮晦瞑。棄昔時之燕婉,從此際之伶仃。奉股憂之如結,究終歲而不贏。抑攜手於炎摩,空交裙於紫青。鏡中之鸞起舞,匣裏之劍未鳴。撫蘭府之未影,愧縈砧之虛名。星胡然而在戶,月為誰而入關。諒無物而不照,獨舉餘乎含棲。傷彼濃之桃李,差夫據之蓮黍。芳綠絕於紹華,淨葉猜於菩提。驗往情而知樂,撫今事而知非。谷既嗟於異室,穴何暮於同歸。燕鄰羽而秋別,雁雙翼而寒違。早知中路之相失,何以從來之孤飛。安得一心人,永作平生親。薄弄姿不堯爍,甘寄意於沉淪。死生齊其契闊,耕織擬乎比鄰。展綢纓乏意緒,勝歡合於人神。夜參半而不寐,一朝萬緒而增冢。策滯念其何違,策至理以自通。雖比耦於千齡,畢歸盡於三空。吾將乘虛於橐,安能辨物之雌雄。看罷一笑。   過了幾時,差往陝西巡按,即時辭朝出京。自想代巡,止可一身赴任,偌大家業,付與何人料理?欲待本省續弦一位夫人,奈江西並無絕色之女。慕想揚州水色極美,不免先到揚州,娶了夫人上任,亦未為遲。一路上改了馬牌,往揚州公幹。驛遞奉承,好不威武。   到了揚州,宿於驛署。即著驛承尋了宿媒議親。即時尋了一個媒人,張英吩咐:須尋國色,休得誤事。媒人叩了頭,出了驛門一路上想:「祇有東馬頭莫監生之女,姿容絕世,鳳雅不凡,可作夫人。」先到莫家去說明,莫監生再三說,若果續弦,祇管使得。倘若為妾,誓不應承。媒人說:「委實要娶夫人,休得見疑。」監生允了。即時媒人到驛,將前事稟上。張英歡喜道:「我上任日期要緊,明早送禮,明晚在船內就要成親,後日即要長行。往本省安頓夫人,自往上任。故此也無暇打聽了。你可小心在意。」媒人就在驛中宿了。   天明起來,打點緞匹釵環聘金三百兩,送到莫家,莫監生因嫁妝打點不及,陪銀五百兩,親送女兒到船中畢姻。未免禮生喝禮,交拜成親。送席酒筵早早散了。張英與新人除冠脫服,仔細把新娘一看,年紀止得一十八歲。正是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有一首東歐令,說道:   真嬌艷,果娉婷,一段風流書不成。羞花閉月多豐韻,天就嬌柔性。憂疑   仙女下蓬瀛,喜殺繡衣人。   那張英喜不自勝,親自解下小衣,曲盡一團恩愛。夫妻二人一路上,如魚得水,不覺已到豐城縣。到了家下,請各親友拜掃墳墓,追封三代。就把前妻埋葬,追封誥命夫人又陳莫氏誥命,回到家中,整酒請了親鄰,一面打點住陝西到任。家中大小事務,盡托莫氏掌管,擇日起身而去,不題。   且說莫夫人,原在揚州各處遊玩,十分快活的。一到張家,雖然做了一位夫人,倒拘束得不自在了。過了兩個月,與隨身使女,名喚愛蓮,說:「此處有甚麼遊玩的所在麼?待我散心。」愛蓮說:「華嚴寺十分熱鬧,極可鬧耍。」夫人見說,即時打扮起來和了愛蓮,喚下轎夫抬了,竟至華嚴寺來。那寺果是華嚴:   鍾樓直聳在青雲,殿角金鈴風送搖。   爐內氤氳成瑞藹,三尊寶相紫金鎦。   那夫人朝了佛像,拜了四拜,隨往後殿回廊,各處勝跡看了一遍。上轎回了。   且說這寺中,歇一個廣東賣珠子客人,喚做丘繼修。此人年方二十餘歲,面如傅粉,竟如婦人一般。在廣東時,那裏的婦人向來淫風極盛,看了這般美貌後生,誰不俯就,因此本處起了他一個渾名,叫做香菜根,道是人人愛的意思。他後因父母著他到江西來賣珠子,住歇在華嚴寺中。那日,殿上閑步,忽然撞著莫夫人,驚得魂飛天外。一路隨了他轎子,竟至張衙前。見夫人進到衙內,他用心打聽張御史上任去了,他獨自在家,是揚州人。他回到寺中,一夜癡想道:「我在廣東,相交了許多婦女,從來沒一個這般雅致佳人。怎生樣計較,進了衙內再見一面,便死也罷。」   次早,起來閑走,往伽藍殿前經過,入內將身拜倒便訴,道:「弟子丘繼修,因賣珠至此,昨見張夫人,心神被他所攝。弟子癡心告神,命中若有姻緣,乞賜上上靈簽。若沒有緣,竟賜下下之簽。」將簽筒在手,跪下求得第三簽。正道:   前世結成緣,今朝在線牽。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看罷大笑。起來向神再拜道:「弟子若得成全,合當上幡祭獻。」他回到書房癡想道:好計,好計!必須裝做賣婆模樣,將了珠子,假以賣珠為名,竟人內房。如此如此,或可成就。老天祇是腳大,怎生得一雙大大女鞋穿了方好。也罷,把裙繫低了些便是了。取了一包好珠子,一串小珠兒,放在身邊。忙去賣衣典中,買了一件青絹衫、白絹裙、襯裏衣、包頭鬢之類,走到一僻靜祠堂內,妝將起來。端端正正,出了祠門。尋一井中一照,與婦人無二。他於是大了膽,竟到張衙前來。   管門的見是賣婆,並不阻當。他一步步走到堂後,祇見張夫人在天井內看金魚戲水。香菜根見了,打著揚州話,叫聲:「奶奶萬福,男女有美珠在此,送與夫人一看,作成男女買些。」夫人道:「既有好珠,到我房中來看。」香菜根進了香房上下一看,真個是洞天福地。夫人道:「坐下,愛蓮取茶來。」菜根將那一包好珠子,先拿出來一顆顆看了,夫人揀了十餘粒道:「還有麼?」道:「有。」又在袖中取出那一串的包兒。打開了那串,頭上面有結的,下面故意不結。他將指頭捻住了下頭一半兒,送與夫人看。夫人接了在手,菜根將手一放,那些珠子骨碌碌都滾了下地。驚得夫人粉面通紅。菜根道:「夫人不須忙得,待我拾將起來便是。」說罷,倒身去尋。拾了三十餘粒在手道:「足足六十顆,今止一半。多因滾在地縫裏去了。奈天色已晚,不若明日來尋罷。」夫人道:「說那裏話,你轉了身,明日倘尋少了幾顆,祇道我家使女們取了你的。今晚寧可就在此間宿了,明早再尋,尋得有無,你好放心。」香菜根聽見說在此宿了,他喜從天降,道:「怎好在此打攪夫人。」莫氏道:「祇是你丈夫等著你。」菜根道:「丈夫己沒了兩個年頭,服己除了。」夫人道:「尊姓?」菜根回說姓丘。夫人叫愛蓮打點酒餚,來請丘媽媽。   須臾,點上紅燈,擺下晚飯。夫人請他對坐了,愛蓮在傍敬酒。夫人叫愛蓮:「你這般走來走去,不要把那些珠子踏在泥裏去,明日沒處尋。可將酒壺放在此,你去喚了晚飯。臨睡時進房來。你如今把鞋底可摸一摸,不可沾了珠子出去。」愛蓮應了一聲,答道:「鞋底下沒有珠子。」竟出去了。   夫人勸著道:「丘媽媽,請一杯。」丘媽道:「夫人也請一杯。」夫人道:「你這般青春標致,何不再嫁個丈夫,以了終身?」丘媽道:「夫人說起丈夫二字,頭腦也疼,倒是沒他的快活。」夫人道:「這是怎麼說?有了丈夫,知疼著熱,生男育女,以接宗枝,免得被人欺侮。」丘媽道:「夫人有所不知,嫁了個丈夫,撞著個知趣的,一一受用。像我前日嫁著這村夫俗子,性氣粗豪,渾身臭味,動不動拳頭巴掌,那時真真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天可憐見,死得還早。」夫人道:「據你之言,立志不嫁了?祇怕你聽不得雨泣寒窗,禁不得風吹冷被,那時還想丈夫哩。」丘媽道:「夫人,別人說不得硬話,若在我,極守得住。夫人著不嫌絮煩,我告稟夫人一番。」夫人道:「你說來我聽。」丘媽道:「我同居一個寡女,是朝內發出的一個宮人,他在宮時,那得個男人!因此內宮中都受用著一件東西來,名喚三十六宮都是春。比男人之物,更加十倍之趣。各宮人每每更番上下,夜夜輪流,妙不可當。他與我同居共住,到晚間夜夜同眠,各各取樂,所以要丈夫何用!我常到人家賣貨,有那青年寡婦,我常把他救急。他可不快活哩!」夫人笑道:「難道:你帶著走的?」丘媽道:「夫人,此物宮女帶得幾件出來。我因常有相厚的寡居,偶然留歇,那夜不曾拿在身邊,掃了他的興。所以日後緊緊帶了走的。」夫人道:「無人在此,你借我一看,怎生模樣一件東西,能會作怪。」丘媽道:「夫人,此物古怪。有兩不可看:白日裏,罪過不可看;燈火之前,又不可看。」夫人笑道:「如此說,終不能入人之眼了?」丘媽笑道:「慣會入人之眼。」夫人道:「我講的是眼目之眼。」丘媽道:「我也曉得,故意逗著此耍的。今晚打攪著夫人,心下實是不安,可惜在下是個賤質,不敢與夫人並體齊軀。若得夫人不棄,各各一試,也可報答夫人這點盛情。」夫人道:「此不過取一時之興,有甚貴賤。你既有美意,便試一試果是如何。不然還道你說的是謊!」丘媽見他動心允了,忙斟酒勸他多吃了幾杯。夫人說得高興,不覺的醉了,坐立不定道:「我先睡也,你就在我被中睡著罷。」丘媽應了一聲,暗地裏喜得無窮。   他見夫人睡穩,方去解衣,脫得赤條條。潛潛悄悄扯起香香被兒,將那物夾得緊緊的,朝著夫人,動也不動。那夫人被他說這一番,心下癢極的,身雖睡著,心火不安。祇見丘媽不動,夫人想道:「莫非騙我?」說:「丘媽,睡著也未?」丘媽道:「我怎敢睡。我不曾遇大夫人,不敢大膽。若還如此,要當如男人一般行事,未免預先摸摸索索,方見有興。」夫人道:「你照著常例兒做著便是,何必這般道學。」夫人將手把丘媽一摸,不見一些動靜,道:「他藏在何處?」丘媽道:「此物藏在我的裏邊,小小一物,極有人性的。若是興高,就在裏邊挺出,故與男子無二。」夫人笑道:「委實奇怪。」丘媽即把夫人之物,將中指進內,輕輕而控,撥著花心,動了幾下,淫水淋淋流出。他便上身湊著卵眼,一聳進去,著實抽將起來。那夫人那知真假,摟住著,柳腰輕擺,鳳眼乜斜道:「可惜你是婦人,若是男人,我便叫得你親熱。」丘媽道:「何妨把做男人,方有高興。」夫人道:「得你變做男人,我便留在房中,再不放你出去了。」丘媽道:「老爺回來知道性命難逃。」夫人說:「待得他回,還有三載。若得二年,夜夜如此,死也甘心!」丘媽見他如此心熱,道:「夫人,你把此物摸一摸著,還像生的麼?」夫人將手去根邊一摸,並無痕跡,吃了一驚,道:「這等你果是男子了。你是何等樣人?委實怎生喬妝至此?」丘媽道:「夫人恕罪,方敢直言。」夫人道:「事已至此,有何罪汝。但實對我說,待我放心。」老丘道:「我乃廣東珠子客人,寓於華嚴寺裏。昨日殿上閑行,遇著夫人,十分思慕。欲見無由,即往伽藍殿求簽問卜,若前有宿緣,願賜一靈簽,生計相會。求得第三簽,那詩句靈應得緊,我便許下長幡祭獻,」夫人道:「箋詩你可記得?」老丘道:   前世結成緣,今朝有緣牽。   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   夫人道:「應得靈簽,還教你守口如瓶,切莫在人前吐露。且住,再問你,是誰人教你如此妝束而來?」老丘道:「此事怎好與人知道自在房中思想得這個念頭。買衣於暗處妝成,故將珠子撇地,算來天色晚將下來,祇說還尋不足。珠止得三十顆耳。」夫人道:「好巧計也。倘你辭去,我不相留你,如之何?」老丘道:「也曾料定夫人,或說路不及,走不及,十分再不留我。在你房門檻上故意一絆,便假做疼痛起來,祇說閃了腳骨,困倒在地,你畢竟留於使女床中,也把我宿一宵去。留宿之時,我又見情生景,定將前話說上,必然你心高興。計在萬全。不怕你不上手。」夫人道:「千金軀一旦失守了,有心活身,如今可惜又是他鄉。」丘客道:「這是千里姻緣使線牽,靈神簽內了然明白,這個何妨!」夫人道:「不是嫌你外方,若在本土,可圖久遠。」丘客道:「若是夫人錯愛,我決不歸矣。況父母雖則年高,尚有兄嫂可仗。且自身家居異地,幸未有妻子可思。願得天長地久,吾願足矣。」夫人道:「爾果真心,明早起,妝束如初出去,以屏眾人耳目。今夜黃昏,可至花園後門進來,晝則藏汝於庫房,夜則同眠於我處。祇慮做官的倘日後昇了別任,要帶家小赴任,如之奈何?」丘客道:「夫人,我又有別計。那時打聽果陞外任,我便裝一抄書之人,將身投靠,相公必收錄我。那時得在衙中,自有題目好做。」夫人笑道:「丘郎真有機智,我好造化也。且住,你這些珠子,畢竟值錢幾多?你人不歸家,須將本利歸去,以免父母懸念。」丘客道:「夫人說得是。明日歸寺,我將珠銀本利寄回了,央親戚帶回。我書中托故慢慢歸家,兩放心矣。祇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倘然日後相公在家,一時撞破,夫人倒不妨。」夫人說:「為何我倒不妨?」丘客說:「他居官的人,怕的是閨門不謹。若有風聲,把個進士丟了,祇是我奸命婦,決不相饒。」夫人道:「既是這般長慮,不來也罷了。」丘客道:「夫人,雖云露水夫妻,亦是前生所種,古人有言:   有緣千里能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夫人道:「數皆天定,那裏憂得許多。」祇聽愛蓮推著房門進來,尋丘媽同睡。四周不見,祇見夫人床前,一雙男鞋在地。吃了一驚,不敢做聲,暗暗一頭想,一頭困了。   且說他二人見愛蓮推門,雙雙摟定睡了。直至五更,又做巫山之夢,不覺天明。夫人催丘客早早妝束,愛蓮也走來。朝著丘客細一看知是男子,便笑一笑兒道:「你若出去,這雙鞋兒不妥,待我去尋一雙與你穿了方像。」夫人在床上聽見了,叫道:「愛蓮,事已至此,料難瞞你。切不可說與外人知道。我自另眼看你便了。」愛蓮伏在床沿上回道:「夫人不吩咐,不敢壞夫人名節,何用夫人說來。」他即忙走到別房頭,悄悄偷了一雙大大女鞋,與丘客穿了,道:「慢慢走出去。」夫人叫:「且慢著。」便一骨碌抽身起來,一面取幾樣點心與他充飢,一面取那些珠子道:「你拿去。」丘客道:「夫人要,都留在此。」夫人道:「我將昨日揀的留了,餘者都拿去,寄與家中。」又將一封銀子道:「是珠價。」丘客笑道:「恁般小心著我。」夫人道:「你此一番未得還家,多將些銀子寄回家去。安慰你父母心腸,免得疑你在外不老成。」丘客道:「足感夫人用心。」說罷辭出。夫人說:「出門依風火牆,看了後門,黃昏好來。」應了一聲,渾是個賣婆模樣。   愛蓮送出去,大門上有幾個家人,看了道:「昨晚在那裏歇?」丘媽道:「晚了,與愛蓮姐同困。今早方稱得珠價到手裏。」說罷,一竟至後花園門首,上有牌額寫著三個字:四時春。左右一聯曰:   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   他看在眼裏鑽到祠堂中,脫了女衣,一齊拿在手裏,進了華嚴寺,且喜不撞見一個熟人。將匙開了房門,歡歡喜喜重新梳洗,穿戴整齊。到伽藍神前,拜了幾拜。一面央人買辦幡布三牲酬願,一面收拾金銀珠貝,央了親戚寄回。須臾,上幡獻神已畢。將三牲酒果安排停當,請出當家師父道:「昨日遇一舍親,有事煩我,有幾時去。這一間房,鎖一日還師父一日房金。房中並無別物,祇有床帳衣服在內,乞師父早晚看取。特設薄酌,敬請老師。」那和尚感謝無窮,大家痛飲一番,丘客道:「我告別了。」眾僧送出而來。   又早已金烏西墜,玉兔東昇。約莫黃昏,踱至花園門首。推一推,那門是開的,竟進園中。祇見露臺下夫人與愛蓮迎著前來,愛蓮忙去鎖門。夫人笑道:「夜深無故入人家,登時打死勿論。」丘客道:「還有四個字,夫人忘了。」夫人道:「非奸即盜這四個字麼?你今認盜認奸?」丘客道:「認了盜罷。在此園內,也不過是個偷花賊耳。」二人就在月下坐著,愛蓮取了酒餚擺列桌上,夫人著愛蓮坐在桌橫飲酒。月下花前,十分有趣。從此朝藏夕出,祇得三個人知,餘外家人,並不知道。   捻指光陰,不覺二載。御史復命,以年例轉昇外道。一竟歸家,取家眷赴任。夫人知了這個消息,與丘客議曰:「今為官的,早晚回來取家小赴任,想前抄書之計,必然要行矣。」丘客道:「不知何日到家?」正說話之間,報到老爺已到門上,將次就到了。夫人著了忙,吩咐廚下擺飯,一面往廂中取了十餘封銀道:「丘郎,不期就到,心如失了珍寶一般,有計亦不能留你。可將此金銀,依先寓在僧房,前日之計,不可忘了。」丘客哭將起來。夫人掩淚道:「如今即出園門,料無人見,就此拜別矣,」正是: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丘客怏怏的出了園門,愛蓮鎖了。一時忙將起來,準備著家主回家。   不移時已到。夫人迎至堂上相見,各各歡喜,兩邊男女叩頭,進房除了冠帶。夫人整酒,與丈夫接風,酒席間問些家事。自古新婚不如遠別,夫妻二人早早的睡了。次日天未明,張英抽身起來,梳洗拜客。忙忙的一連拜得客完,未免上墳拜掃,家中又請著親戚,做了幾日戲文,擇日上任。那些奉承他的,送行的送行,送禮的送禮,一連連忙了十餘日。   張英因辛苦,睡至巳牌,方欲抽身,把眼往床頂上一看,見一塊乾唾在床頂之上,吃了一驚,道:「奇了。」夫人正梳洗方完,在床前穿衣服,聽見張英說一個奇字,問道:「有甚麼奇處?」張英道:「此床你曾與何人睡來?」夫人笑道:「此床祇你我二人,還有何人敢睡!」張英道:「既如此,那床頂上乾唾誰人吐的?」夫人道:「不是你,便是我,這般小事何必說他。」張英道:「事關非小,此唾我從來不曾吐。你婦人家,睡著吐不上去。」夫人道:「是了,我兩日前傷風咳嗽,那時坐在床內穿衣服,吐上去的。」張英想道:「坐在床內,不吐於地下,怎生反吐上去。」一發起了疑心。恰好門外有客拜訪,張英即梳洗出外迎接。夫人喚了愛蓮道:「丘郎初來時,曾求神道一簽說:『前世結成緣,今朝有線牽。口如瓶守定,莫吐在人前』。前二句不必言矣,後二句向祇恐丘郎將此事泄漏於人。誰知今日老爺見床頂上有一塊乾唾,疑心起來在此細究。怎生是好?恰應莫吐在人前之句。倘然問你,再三為我隱瞞方好。」愛蓮說:「不須夫人吩付。祇是神靈簽已顯然道破,萬一究出,怎生是好。」正在計議,祇見張英歡歡喜喜的,一些也不在心間。因此夫人與愛蓮都放下心腸。   祇見過了幾日,張英見愛蓮在花園採花,叫了他到水閣上,悄悄問道:「你可實說夫人床上誰人來睡,若不直說,我即時把你殺死。」說罷,帷袖內取出一把尖刀來。愛蓮一見,魂飛天外,說道:「祇有一丘賣婆來賣珠子。因天晚,留宿一夜,天早便去了。」張英道:「那丘婆必是男人。」愛蓮道:「賣婆那裏是男人之理。」張英道:「他住在那裏?」愛蓮說:「在華嚴寺裏。」張英道:「那有婦人歇住僧房之理。」收了那刀道:「隨我來。」愛蓮不知情由,隨了便走。恰好走到池邊,張英用力一推。可憐一個溫柔使女,一命鳴呼。正是:   該在水中死,定不岸上亡。張英祇做不知覺,自出門往華嚴寺悄悄兒去了。   那各僧不認得他,張英走至後房,見一沙彌,叫道:「師兄,這裏有個姓丘的珠子客人麼?我要買些珠子,求指引他的寓所。」沙彌回頭,正是丘繼修恰在房門,道:「那一位便是丘客。」張英上前道:「丘兄,可有珠子要求換些。」丘客道:「通完了。」張英道:「多少可有些麼?」丘客道:「果然沒有了。若要時,舍親處還有。」張英道:「也因舍親張奶奶說,曾與足下買些珠子,故此乃特來。」那丘客回得不好,道:「那張夫人,他曉得我沒有久矣。」張英道:「張夫人為何細知足下之事?」丘客不覺面色一紅,回答不來。   張英切恨在心,竟自歸家。喚了兩個家人,是他的心腹,道:「二人聽著,華嚴寺裏後房,歇一丘姓賣珠客人。你去與他做一萍水相逢之意。與他酒食往來,拘留他在此,不可與他走了。且慢與他說是我的家人,日後事成,重重有賞。」二人不知何故,便去與他做個啞相知起來。丘客全然未曉。   且說張英回衙,祇見報說,愛蓮不知何故,投水死了。張英見夫人道:「夫人是了,愛蓮或有外情,或是與情人一時在你床上偷眠,情人吐的乾唾。見我前日問起,恐怕究出情由,懼罪尋了死,倒也乾淨。吩咐買一付棺來,與他盛貯了,抬往郭外去罷。」夫人心下苦著,暗想道:「他恐我事露,為我死了。」心下十分苦急,張英置之不理。   又過幾日,張英與夫人睡著。到二更時分,雙雙醒來,張英故意把夫人調得情熱,雲雨起來。張英道:「我今夜酒少了些,就幹著此事,甚是沒興。若此時得些酒吃,還有興哩。」夫人道:「叫一婦人去酒坊取來便是。」張英道:「此時他們已睡,叫著他,祇說我要酒吃又不好。」道:「可惜愛蓮又死,此事必須夫人一取方可。」夫人道:「既如此,我去取來。」把手淨了,在燈火上點一技紅蠟,取了鎖匙,竟往酒坊而去。張英悄攝其後。夫人見酒楻深大,取一條杌凳,走將上去,彎身而取。張英上前。把他兩腳拿起,往楻內一推,須臾命盡。方走歸房,依先睡了。口中叫道:「走幾個婦人來,夫人思量酒吃,自往楻中去取,許久不來,可往代取。」婦人俱應了一聲,竟至酒楻中一看,見夫人已死,慌忙報與張英。張英假意掉淚,攬衣而起道:「這也是你命該如此。」一時間未免治起喪來。下棺時滿頭珠翠,遍身羅綺,一一完備。托以上任日期緊急,將棺木出於華嚴寺裏權寄。心腹家人歸家伏侍,張英叫他至靜處吩咐著,你可如此如此,不可誤事。那人應聲去了。   祇見次早,寺僧報說夫人棺木不知何人撬開,把衣服首飾,盡情偷去矣。張英隨著人將銅首飾,粗衣服,重新殮殯,撫館痛哭。急往各房搜看,祇見家人道:「丘客房中之物,正是夫人棺木中的。」張英大怒,吩咐即將丘客鎖了,寫詞送至洪按院處。詞中云:   告為劫棺冤慘事。痛室莫氏,性淑早亡。難捨至情,厚禮殯殮。珠冠美玉,金銀鐲鈿,錦鏽新服,滿棺盛貯,柩寄華嚴寺中。盜賊丘繼修,開棺劫掠,剝去一空。遭此荼毒,冤慘無伸。開棺見屍,律有明條。乞台追臟正法,上告。   洪按院道:「此一樁新事,必須親審。」隨將丘繼修用刑。繼修道:「老爺,事事皆真,不必用刑,待小人認了便是。」洪院見他說得乾淨,心下生疑,必有緣故。叫:「丘繼修你開棺劫財,想你一人,焉能開得?必有餘黨,從實招來!」丘繼修道:「開棺劫財,實實不是小人。但此事乃前生冤債,甘心一死。」洪按院道:「你細細講來。」繼修道:「爺爺實係隱情,不敢明告,願一死無疑。」隨即畫招承認。洪院想:「畢竟有何隱情,不肯明說,情願認死。」   到夜間睡至三更,夢一使女叩見洪院,口道:   夫人有染,清宵打落酒楻中。   使女無辜,白晝橫推漁沼內。   洪院曰:「你是誰家女使?」愛蓮答曰:「妾係張英使女,喚名愛蓮,祇間丘繼修,便知明白。」   洪院醒來,卻是南柯一夢。自忖曰:「此夢甚奇。使女與繼修開棺一事無干,怎教我問丘繼修?」次早,自吊丘繼修覆審曰:「我且問你,你可知張夫人家中有一使女,名喚愛蓮,可有此人麼?」繼修道:「有,此女半月前無故投水而死矣。」洪院道:「你怎知之?」道:「相公家有二家人,與小人熟識,故爾知之。」洪院又問:「既然你知,夫人怎樣死的?」繼修曰:「聞得夜間在酒楻中浸死的。」洪院驚異,與夢中言語相合矣,但夫人有染之句未明。洪院省曰:「是了,我且問你,我訪得張夫人有了外情,被張英推在楻中浸死的。莫非與你有奸麼?」繼修曰:「此事並無人曉得,祇使女愛蓮知之,小人聞愛蓮溺死,又聞夫人浸死,小人不說,終無人知矣,故為夫人隱諱。不知老爺因甚知之?」洪院道:「張英昨日又寫書來與我,要將你速斬,以正王法。我三更得夢,故爾知之。可將好起情由,從直寫來,或可出爾之罪,我當方便。」繼修一一寫出。   恰好吩咐家人領回書,洪院隨將夢中對聯寫與張英。張英拆開讀罷,一時失色,隨往洪院謝罪。求洪老大人周全,不忘大人恩德。洪院冷笑曰:「你閨門不謹,一當去官;無故殺婢,二當去官;開棺賴人,三當去官。」張英怨曰:「此事並無人知,望大人遮庇。」洪院曰:「你幹的事,我豈能知!但天知地知,你知鬼知,不是鬼來相告,我豈能知?夫人失節理該死;丘繼修奸命婦亦該死。愛蓮何罪,該死池中!你不淹死愛蓮,則無冤魂來告。無冤魂來告,則我不知。你祇合把夫人處死,何不將繼修尋以他故而死之!家聲不露,官亦可做,豈不全美乎?」說得張英無言,羞愧而退。洪爺提筆,判曰:   審得丘繼修販珠賈客,蕭寺寓居。見莫夫人之容,風生巧計。妝丘賣婆之假,醞釀奸情。色膽如天,敢犯王家之命婦,心狂若醉,妄希相府之好逑。惡已貫盈,誅不容逭。張英察出,因床頂之唾乾;愛蓮一言,知閨門有野合。番思滅醜,推落侍婢於池中。更欲誅奸,自送夫人於酒底。丫鬟淪沒,足為膽寒。莫婦風流,真成骨醉。故移柩而入寺,自開棺以賴人。彼已實有奸淫,自足致死,何故誣之盜賊,加以極刑?莫氏私通,不正家焉能正國;愛蓮屈死,罔恤幼安能惜老。須候憲裁,暫停赴任。   洪院將繼修奸命婦擬斬,隨即上本。首劾張英治家不正,無故殺婢,致冤魂不散之事,一一奏聞。部議張英罷職。洪院劾疏,不為少諱,真有直臣風烈,加陞三級。   此一回小說,切記不可少年犯色,無故殺人之戒。   總評:   張英三計,可謂得矣。愛蓮一死,肯甘心焉。 第五回 日宜園九月牡丹開   平安兩字值錢多,分外奇求做甚麼。   日看庭前生瑞草,總然好事不如無。   話說河南彰德府安陽縣,有一個秀才,姓劉名玉,髮妻袁氏,乃元宵所生,喚名元娘。夫妻二人如魚似水,享用著撥天家事,果是奴僕成行,牛羊成隊,說不盡金玉滿堂。後邊一個花園,也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名曰日宜園。那一日沒有花開!真個言:   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草。   各樣各花,都不說起。單說他家牡丹花,比別家不同,況河南專有好種。一到季春,牡丹盛開,他便請了親朋鄰友賞玩,吟詩作賦,好不有趣,其時三月初旬,牡丹比往年又盛了幾分。劉玉先與元娘置酒慶賞,但見馥郁非常,盆旋翔舞,如喜若狂。劉玉道:「莫非花神至?」元娘見說,把酒澆奠拜下:「花神有靈,秋間再發。」劉玉笑道:「那有一年兩放的花?」元娘道:「豈不聞,武後借春三日?那也是秋天,百花爭放,牡丹先開,封他為花王。豈不是一年兩次開花!」劉玉道:「他是一朝武後,故此靈驗。」元娘道:「自古誠則靈,我一念至誠,倘然靈起來,也未可知」。那花爍爍的動了幾動,元娘道:「你看,豈非花神有靈。又沒有風,這般擺動。」劉玉看見,也自驚起來,連忙將酒拜奠。正是:   傾國恣容別,多開富貴家。   臨軒一賞後,輕薄萬千花。夫妻賞後次日,遂請眾親鄰朋友看花酌酒,作賦吟詩,不可盡述。略誦一詞,以紀其勝:   東風勸酒,憐國色於洞房;季月殿春,冠花曹於上苑。溶溶玉露,薄勻障日之顏;冉冉天香,細染裁雲之袖。立處眾芳,寂寞開時比屋;豪奢奢翠,擎來細羅制就。花如解語,亢使城中。縱是無情,也能腸斷。池上邀來賓客,庭前看則兒孫。楊氏肉屏,誰敢驕其富貴,鄧家金穴,莫惜買乎陽春。亦有錦檻滿移,銀瓶高種。含情合德,浴當壺寇盆中;半醉玉環,立在沈香亭下。芳心慣能醒酒,秀色真可療飢。既喜檀紅冶女,看殘紫陌;復憐粉白高人,留伴黃昏。生何必洛陽之都,數樹僅容繫馬,歌不減清平之調,千杯任許脫訛。願求羽士還丹,俾花不老。更擁麗人修譜,與月俱新。浮羅山上,休招過去之魂;日宜園中,已約秋來重秀。   劉玉看罷大笑:「昨日山妻,正望秋來再發。今朝親友,也邀此際芳菲,花果有靈,何妨再艷。」眾人道:「若是秋來正開,我輩當做花來與主人答席。」大家痛飲而散。   足足盛了十日,餘外雖有殘紅,不能如極盛的時節那般香艷了。過了牡丹,又見新荷貼水,湛湛長起,香聞十里。有詩為證:   詠荷葉   魚戲銀塘潤,龜巢翠蓋園。   鴛鴦偏受賜,深處作雙眠。   詠荷花   深紅出水蓮,一把藕絲牽。   結作青蓮子,心中苦更堅。   那夏天已過,秋色來臨。繞見桂蕊飄香,又有東籬結綵。這秋色雖不能如春天百花爛漫,然而亦不減於春也。夫妻二人閑步,往從牡丹臺走過,劉玉道:「秋色已到,牡丹不開了。」元娘道:「祇好取笑而已。」   世間那有此事。偶爾上前一看,夫妻二人大驚道:「奇了!莫非眼花,為何花都將笑了。」元娘道:「難道我二人俱眼花不成。」喚些使女們來看,祇見來了幾個使女,都驚道:「果是花將開放。」喜得劉玉夫妻雙雙拜下道:「花神,你如此有靈有信,我劉玉夫妻好生僥倖也。」吩咐小使點起香燭,置酒果拜禱了一番。便道:「春間賞花的親友許我說,如秋問開花,他們置酒作東。待花盛了,不免寫著傳帖,約他們來看。」元娘道:「這是奇事。若有小人來要看,不可阻當,以見花神有靈。」劉玉道:「有理。」到了次日,那花又綻了些。劉玉夫妻,早早梳洗,將香燭酒果,又來拜祝。如此五日,看那花盛將起來了,劉玉寫下傳帖,索那些親友作東。祇說要他的東道誰知是真。大家一齊驚異,遂各各置酒請看。劉玉未免吟詩作賦起來,錄其集唐一首,以紀其事。   落盡春紅殿眾芳,(高適)   秋來又復見花王。(朱然)   黃花自此無顏色,(問朋)   丹桂從今不敢香。(王士)   羅鄴有詩誇魏紫,(那經)   淵明無酒對姚黃。(章士)   歌中滿地爭歡顏,(羅鄧)   爛醉佳人錦瑟傍。(杜甫)   一賞之後,喧傳出去。滿城士民男婦,那一個不到日宜園中一看,便各鄉紳,亦聞奇異,都有歌詠相贈。一日之間,真有數萬眼目,若遠若近,車馬絡繹不絕。園中那裏捱得過,元娘女伴並來的內容,都在花臺左邊廂樓上賞玩。劉玉親友正好黃昏時候懸燈百盞,於花棚之下,照耀如同白日。夜夜五更方散,亦是一場異趣。   且說河南南陽府鎮平縣,有一個百萬家財的監生,姓蔣名青,年紀二十五歲了。往省城尋親而回,過經安陽縣。聞說牡丹盛開,他滿心歡喜,有這樣異卉,怎麼下去一看。乘了轎子,跟隨了幾個家人,竟到劉家而來。一路上捱捱擠擠,到了園門下轎,捱進裏邊。蔣青見了牡丹十分嘖嘖,抬頭周圍一看,恰好看見了前世冤家。他眼也不轉,看著元娘,越看越有趣,正是情人眼裏出西施。那元娘在樓上與幾個女伴調笑自如,果然雅趣,不知有人偷看。這蔣青看之不了,祇顧站著。家人們道:「相公,回寓所去罷,這花不過如是的了。」蔣青說:「我在此看著花娘哩。」家人不解道:「轎夫肚中飢了,要回去吃飯。「蔣青無奈,祇得走出了園門。與一心腹家人,喚名三才道:「你可在此細細打聽園主姓名,年紀多少,並妻房名氏,方纔樓上穿白縐紗的婦人名姓,快來與我說,不可記差了。」三才道:「理會得。」蔣青上轎去了。   那三才往鄰居問了,又向一家去問,又如此說。問得仔細,竟到寓所回著主人道:「花園主人名喚劉玉,年方二十二歲,本縣學里秀才。那白縐紗襖的婦人,正是他的妻子,姓袁,父親兄弟都是秀才。婦人幼名元娘,家中巨萬家私,禮賢好客,良善人家。」蔣青聽了,說道:「好氣悶人也。」三才道:「官人家中錢過北斗,莫非沒有這般秋發名花,所以如此氣悶?」蔣青道:「你這俗子,我愛他元娘,真如解語之花,無計可施,所以氣悶。」三才道:「官人在家時事事都成,為何這些計較便無了。」蔣青道:「謀婦人與別事不同,如婦之夫,或是俗子;或是貧窮;或是年老;或是儉澀;或是醜貌;五事得一,便可圖之。今觀名花滿園,不俗可知;巨萬家財,不窮可知;年方念二,不老可知;禮賢好客,不澀可知;秀士青年,不醜可知。無計可施,自然氣悶。」三才道:「官人,小人倒有計在此。」蔣青道:「若有計,事成自然重賞。」三才說:「官人,事成不敢求賞,事不成不可賜責。官人目下回家,離此有半月之程,況又是自家船隻,將行李收拾完備,我們大小跟隨之人,有二十餘個在此。到更深之際,單單祇搶了元娘,竟日暗暗一溜風走他娘,除非是千里眼看得見。官人意下如何?」蔣青道:「此計倒也使得。恐一時難進去。」三才道:「一發不難。正好把看花為名,傍著天色晚來光景,一個個藏在假山之後,鬼神也看不見。」蔣青道:「不須用著槍刀。」三才道:「盡多在此。一個人一把刀,或是一柄斧就勾了,面也不須搽得。祇是一件倒難。」蔣青道:「是何物件?」三才道:「半夜三更,須得些火把方好。倘然黑黝黝的,元娘躲過了,差劫了一個老婆子來,可不掃興。」蔣青道:」這也不難,一個人一條火把,籠在袖中,帶了火草,臨期點起便是。雖然如此,不可造次。今夜你可先去試一試,何處可以藏人,何處入內,何處出門,有些熟路方可。如此,萬一被他拿住,如之奈何?」三才道:「說不得了,吃黑飯護黑主,我去我去。」蔣青賞了他三錢銀子買酒吃,待後又有犒賞。   三才領了銀子,與同伴幾個人同往酒肆中,吃得醉醉的,歸家與主人說了,竟自往劉園而來。一路上祇聽得說劉家牡丹花開得奇異,有的說庭前生卉草,總好不如無。三才聽見這兩句說話,便道:是真話,說得有理。閑話之間,已到門首,他捱進園門,竟至牡丹後面去,看那園十分寬敞。往假山上面一看,其間山洞中盡好藏身,且是曲折得很。又往園一看,此處可至內室。有門不閉,他便捱將進去,不見一人。原來劉家男婦,俱在這些花園,看著人往人來。況前門已是拴好的,故此無一個在內室裏。三才不見有人,又往樓上一望,想道畢竟也無人在上面。輕輕的上了樓梯,寂動動的竟至樓上,知是主人的臥室。往窗外一看,祇聽得花園內沸騰騰的人聲。他便走到床上一看,見枕頭邊有一雙大紅軟底的女睡鞋,祇好三寸兒長。他便袖了,流水的下了樓來,又往原路兒走了出來。祇聽得有人說:「這花祇好明朝一日也都謝了。」三才思道:「此事祇在明夜了。」   便出了園門,竟投下處,見主人將前事一說。蔣青大喜:「事倘成時,你功第一。祇是一件:這樣一個標致婦人,倘然一雙大腳,可不掃興了蔣青也。」三才道:「官人,若是一雙小腳,還是怎麼?」蔣青道:「若是果然小腳,賞你一百兩銀子。」三才道:「祇要五十兩,快快兌來。」蔣青道:「敢是你先見了。」三才說:「官人,若要看時,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便是」。蔣青道:「蠢才,終不然你割了那一雙腳來不成。」三才往袖裏一摸,擺在主人面前。蔣青一見,拿在手中,將雙腳平跌道:「妙,妙!足值一千兩銀子。」三才道:「五十兩還不肯賞哩。」蔣青說道:「決然重賞。」拿在手中,如掌上珠一般,何曾釋手。三才道:「今晚各人早睡,明日就要行事。若再遲花謝了,閉了園門,做夢也不得進去了。」蔣青吩咐眾人,與五錢銀子買酒吃,明日齊心協力,事成之後,自有重賞。眾人歡天喜地應了一聲,都去吃酒去了。蔣青自己一個自飲自斟,把盞兒放在鞋兒裏,吃了又看,看了又吃,直至更盡,把鞋兒放在枕邊而睡。   到次早先自起來,吩咐把行李一齊收拾下船。連人都在船裏去了,把寓所出還了主人。三才去買了火把,收拾器械,大家煮飯吃飽了,俱隨著三才而去。止留下一個小使伏侍主人。   三才到了彼處,一個個的領進假山洞裏安頓停當。自己又往昨日那門邊了看一了會。天色晚將下來,遊人散了,花已凋謝,親友也不來夜間賞了。故此劉玉著小使閉了園門,吃了夜飯,先自上樓睡了。各房男人因連夜勤勞了,亦各自分頭睡去矣。倒是元娘還在那裏等茶吃,祇見一個女子在那裏榻茶。三才看得停當,去把花園門大開了,將火把祇點起兩個道:「餘者不必說過。三才領路,某人持火,某人斷後。」計議停當了,悄悄走進那扇門內,一聲喊,把元娘一把抱了就走,劉玉聽見吶喊,連忙下樓,家中大小一齊都到,不知甚麼緣故。許多人喊下來,一個也不見了。忙尋元娘,並不見影,祇見那榻茶的女子驚倒在地。劉玉忙問,他說道:「許多人拿了刀斧,把娘娘抱去了。」劉玉驚得面如土色,眾人道:「大家分頭去趕。」一齊往後邊趕去。那夥人飛也的去了,那裏去趕!   且說三才抱了元娘,恰好城門未閉。元娘不住口中的喊救人,這些家人,都藏過了兇器。路上有人間說因何事故的,回說是逃出來的婦人,路上之人便不管了。一竟下船,登時搖起三櫓,那船如飛的一般去了。   三才把元娘放下,蔣青上前一看正是元娘,深深作下一個揖,道:「莫要驚壞了。」元娘看見是個帶巾的一個後生,道:「尊處是何等樣人?因甚事搶我到此? 有何話說?」蔣青道:「請娘娘臺上坐,容小生告稟。」一邊說,忙去扯一張椅,放在上邊,那元娘不肯坐。道:「小生是蔣青,乃南陽府鎮平縣人氏,忝為太學生。昨為觀花,瞥見娘娘花貌,一夜無眠。至天晚睡去,夢見神人指示,道:袁氏與汝有幾載鳳緣,必須如此,方可成就。待緣滿之期,好好送回,夫婦重圓。故此冒突娘娘,實由神明托夢,望娘娘應夢大吉。」元娘道:「做夢乃荒唐之言。豈可讀書之人行此強盜所為之事!好好送我回去,我送金帛與你。若不依言,沒此河中做鬼,也不相饒。」蔣青說:「那金帛舍下也有百餘萬,倒不稀罕。若要娘娘這般標致,實然少有。歸家貯娘娘千金屋,禮拜如觀音,望娘娘俯就。」說罷,取出一盒餚饌,一壺三白酒。那元娘哭將起來,那裏肯坐。又沒個女人去勸,他心下思量投水而亡。祇因身懷六甲,恐絕劉氏宗枝,昏昏沉沉,祇是痛哭。蔣青沒法起來,道:「來了多少路程了?」回道:「六十餘里了。」「既如此,你們都去睡罷。行船的人,更番便了。」大家應了一聲,通去睡了。止得二人在船內。   元娘流淚不止,蔣青扯元娘來坐了吃酒。元娘見後邊還有艙,竟跑進去,把艙門閉上。蔣青笑道:「艙門四扇都可開的,閉他何用。」他便取了燈火,拿了那壺酒,踢開門來,放在桌上。又取了那盒兒擺好了,去請元娘。祇見袁氏坐在床上大哭,蔣青道:「娘娘,事已至此,你要說我送歸,今夜已不及矣。總到家,已做了奇花失色,美玉成瑕了。不若依神明之言,了此鳳緣。那時圓滿,送你還家。你夫婦再圓,此為上策。」元娘道:「難道你家沒妻子,別人也這般行兇搶去,完了鳳緣,你心下如何!」蔣青道:「不瞞娘娘說,先室棄世三年。因無國色,尚未續弦。今得了娘娘,就如得了珍寶一般,與你百年魚水之歡。」元娘說:「你方纔許我送還,緣何又說百年?」蔣青說:「若蒙俯就,但憑尊意。」連忙篩了一大銀杯酒,送與元娘。元娘不理。道:「娘娘,你一來受驚,二來肚已飢下。況酒可散悶,自古將酒待人,終無惡意,吃了這杯。你便餓死在此,家中也無人知道。」他便拿下酒,雙膝兒跪將下去。元娘見他如此光景,又惱又憐道:「放在床沿上」。蔣青放下,去取一格火肉,拿在手中等元娘吃。元娘祇不動。蔣青說:「娘娘不吃,我又跪了。」言罷又跪下去。元娘拿上酒杯,哈了一口。蔣青送上火肉,元娘肚內果然飢了,取了一塊來吃。蔣青道:「求乾了,我纔起來。」元娘無奈,祇得吃完了。蔣青起來,又篩一杯,元娘道:「我吃不得了,不可如此。」說罷,往枕邊一看,見一雙女鞋。元娘道:「你說家中無妻,此物何來」?蔣青道:「家中便有妻子,帶此鞋來何用,這是昨夜神明夢中付我的,道:「『若他不信,你可把此鞋與他為證,自然從你,完此姻緣。』你拿到燈下認看。」元娘拿燈前一看,果是無差。「昨夜那裏不尋到,怎麼有這般奇事!」心下有幾分信了。   蔣青道:「你如今心下如何?」元娘道:「既是前緣,料難逃去。我身懷孕三月。在家時,與丈夫便隔絕了此事。待我分娩後從你罷。」蔣青道:「雖不做,同我睡亦不妨。」元娘不語。蔣青又勸著酒,元娘祇得坐下。又吃了一杯酒,那是入口鬆的。一來空心酒,二來酒力狠,一時頭暈起來,坐立不住,連忙到床邊,換了鞋兒,和衣睡倒。蔣青見他說頭暈,也知其故,自己斟酒吃了幾杯。想道:「虧我說這一場謊夢,竟自信了。」心下十分快活。堪堪酒興發了,走到床邊,聽見元娘聲響,見他朝著床裏睡的,推上一推全然不動。他便攜起上邊衣服,去解他裙帶。把手襯起了腰,扯下來,露出大紅褲兒,真個動興。又如前法,露出兩隻白鬆鬆的腿兒,一發興高。把裙褲放在薰籠裏,自己除了巾,脫了衣,放下羅帳,扒在元娘身上。猥手推開兩腿,雲雨起來。元娘初時睡熟,這後陰雨一陣陣的流出,便自醒了。口中嘆口氣,因下邊正在癢的時節,把那些假腔調一些也不做出來。蔣青大喜。脫了元娘衣服,弄得赤條條的,元娘道:「且息了燈火來。」蔣青道:「且慢。」把元娘兩腿擱上肩頭,著實奉承,附著耳問道:「可好?」元娘點頭。蔣青吐過舌尖,元娘含住。兩個一時間弄得酣美,須臾雨散雲收。   蔣青茶爐內取了開水,傾在盆內淨了手。元娘披了衫兒,下床洗刮。蔣青又扯他吃酒,元娘道:「吃不得了」。問道:「多少年紀?家中還有何人?緣何這般大富?來到安陽縣何幹?」蔣青道:「年方二十五歲。家中止有僮僕婦女,共五十餘人。因祖上收買一鄉宦家銅香爐一十餘個,不期都是金的,將來變賣了數千金銀子,代代傳下,漸漸的積將起來。到父親手內,有了百萬之數。因往省下尋親事,並無標致的,故此轉來。偶然看花見了你姿容,又賜夢兆,果遂良緣。但願天長地久!」元娘道:「你如今要我回去,把我怎樣看成。」蔣青道:「是我填房娘子,難道把你做妾不成。」元娘道:「上蓋衣服,並簪髻全無,怎生好到你家?」蔣青道:「先室衣飾有二十餘箱,任憑你受用。到家時,我先取了幾件衣服之類,打扮得齊整了,到家便是。」元娘因不穿下衣的,要去睡。蔣青強他吃了一杯酒,自己又吃盡了盤兒,二人上床重整鸞儔,直至夜分而睡。   且說劉玉在家,著人滿城叫了一夜。次早寫了幾十張招紙,各處遍貼。一連尋幾日,並無蹤影。那劉玉素重關帝,他誠心齋沐,敬叩靈宮,跪下把心事細訴一番道:「若得重逢,乞賜上上靈簽。」求得第七十一簽。詩曰:   喜雀檐前報好音,知君千里欲歸心。   繡閣重結鴛鴦帶,葉落霜飛寒色侵。想道詩意像個重逢的。乞再賜一簽,以決弟子之疑。」跪下又求得第十五簽。詩曰:   兩個家門各相當,不是姻緣莫較量。   直待春風好消息,卻調琴瑟向蘭房。   看罷,一發疑了,道:「兩家門戶是混的,不免再求一簽。」跪在神前,訴道:「弟子愚人,一時難解,如後得回來,詩中竟賜一回字。」又把簽筒搖個不住,雙雙的兩枝在地。撿起來看,一是第四十三簽,一是七十四簽。那四十三簽詩意兒:   一紙文書火速催,扁舟速下淚如雨。   雖然目下多驚恐,保汝平安去復回。見一回字,道好了。又看第七十四簽的詩意道:   崔巍崔巍復崔巍,履險如夷去復來。   身似菩提心似鏡,長安一道放春回。劉玉見兩枝簽俱有回字,去復回三字,明明道矣。拜下道:「若得夫婦重回,雙雙到殿,重新廟字,再換金身!」許罷,出了殿門。歸到家中,祇見親朋們紛紛來望,也有置酒解悶的,也有空身來解勸的。這且不題。   且說蔣青船隻已到岸口,他便別了元娘,先到家中。男女見了,道:「新娘到了,快治酒筵。」一面著人各處請親友鄰居。上樓取了首飾著小使拿了,抬了一乘絹圍四轎同到船邊。蔣青下船將首飾付與元娘穿戴。不一時打扮完成。上了轎,竟抬至堂上。兩人同拜著和合神,家中男女過來叩首,都稱大娘娘。元娘上樓歸房,看了房中果然整齊。二十四隻皮箱,整齊齊兩邊排著。房中伏侍使女四人。三才的妻子叫名文歡,他原是北京人。這三才原是個北路上響馬強盜,後到了北京,見文歡生得標致,一雙小腳,其實可愛。在路上騙他同歸寓所,後來事發,官司來拿,他知了風聲,與文歡先自走了。直至鎮平縣,聞得蔣青是個大財主,夫妻二人靠了他。蔣青的前妻,極喜文歡。道他又文,又歡喜,故此取名文歡。他如前邊主母一般,故此獨到房中伏侍。元娘見他小心伏侍,倒也喜他。這日,諸親百眷,祇說他在省城中,明公正氣婚娶的這個標致女子,並不知此道來的。故此人人敬重。元娘初然心中不平,後來到了蔣家,見比劉家千倍之富,況蔣青又知趣,倒也妥貼了。   光陰似箭,不覺年終,又是春天。他園中也有百花爛漫,季春也有牡丹,未免睹景思人,未覺眼中偷淚。又是初夏時,但祇見腹中疼痛起來。蔣青吩咐快請穩婆,須臾已到,恰好瓜熟蒂落,生下一個兒子,眉清目秀,竟似娘母一般。元娘暗喜。未免三朝滿月,蔣青竟認為已子。親友們送長送短,未免置酒答情。不必言矣。   祇因元娘產婦未健,蔣青寂寞之甚,常在後園閑步。祇見文歡取了一杯茶,送到花園的書房裏,放在桌上,叫:「大相公,茶在此」。說了便走。蔣青見是文歡,叫道:「轉來問你。」文歡走到書房。蔣青坐下吃茶,問道:「你丈夫回也未曾?」文歡道:「相公著他到府中買零碎,昨日纔去的,回時也得五六日,怎生回得快。」蔣青道:「你主母身子不安,我心中寂寞,你可為我解一解悶。」文歡臉上紅將起來就走。被蔣青扯住,摟了親嘴,文歡低頭不肯。蔣青叫道:「乖乖,我一向要與你如此,不得個便宜。趁今日無人在此,不可推卻。」文歡道:「恐有人來,看見不便。晚上在房中等相公便了。」蔣青放了手道:「不可忘了。」文歡笑嘻嘻的去了。   祇見到晚,蔣青在元娘面前說:「今晚有一朋友請我有夜戲,恐不能回了。與你說一聲。」無娘說:「請便。」蔣青假意換了一件新衣,假裝吃酒腔調,竟自下樓,悄悄走到三才房門首,祇見房裏有燈的。把房門推一下,拴上的。把指彈了一下,文歡聽見,輕輕開了。蔣青走進房中一看,房兒雖小,倒也清潔有趣。文歡拴上房門,拿了燈火進了第二透房裏。見臥床羅帳,不減自己的香房。蔣青大喜,去了新服,除下頭巾。祇見文歡擺下幾盒精品,拿著一壺花露酒兒,篩在一個金杯之內,請蔣青吃。蔣青道:「看你不出,那裏來這一對金杯。」文歡道:「還有成對兒哩。」蔣青道:「你有幾對?當時不來靠我了?」文歡將三才為盜,前後事情,對他一說。蔣青說:「怪道前番搶元娘一節事,這般有膽。」二人坐在一處。蔣青把文歡抱在身上,坐著吃。文歡道:「你再停會快進去,恐大娘娘尋。」蔣將前事一說,文歡笑道:「怪道著了新衣出來。」蔣青看了文歡說笑,動了興,把文歡攔腰抱到床上。但見:   羅裙半卸,繡履雙挑。眼朦朧而纖手牢勾,腰閃爍而靈犀緊湊。覺芳興之甚濃,識春懷之正熾。是以玉容無主,任教蹈碎花香。弱體難禁,持取番開桃浪。   文歡興動了。這是北人,極有淫聲的。一弄起便叫出許多妙語來,須臾,兩人住手。文歡去取水,洗了一番,收撿桌上東西。與蔣青脫衣而睡,未免要撩雲撥雨起來。   自此常常托故,把三才使了出去,便來如此。文歡見三才粗俗,也不喜他,故此兩人十分相好。   不覺光陰似箭,那劉玉個小娃子,長成六歲。家中請了一位先生,教他讀書。元娘主意,取名蔣本劉。這小使倒也聰明,讀過便不忘記。恰好一日蔣青不在,有一算命的人,叫做李星,慣在河南各府大人家算命的。是蔣青一個朋友薦他來算命的。元娘聽見,說:「先生,把本劉小八字一算。」道:「這個八字,在母腹中,便要離祖。後來享福,況富貴不可言。」完了,又將蔣青八字說了。李星道:「此貴造,也是富貴雙全。祇是一件,子息上少,壽不長些。」元娘把劉玉八字說了,李星道:「這個貴造,倒像在那裏算過的了,待我想。」元娘道:「既如此,你且先把女命來排一排看。」說出自己的時辰八字。李星打一算,把手在案上一拍道:「是了,是了,這兩個八字,在安陽縣裏劉相公府上算來。這女命有十年歪運。死也死得過的,若不生離,必然難逃。幸喜他為人慈善,留得這條性命。緣何府上與他推算?」元娘道:「你幾時在他家算來?」李星道:「今年二月內又算過了。那男命也不好,行了敗運,前年娶了一個姓諸的妻房,又是個犯八敗的命。一進門,把一個使女打死。被他父親定要償命,告在本府。府官明知他是個財主,起了他二千兩銀子,方纔罷手。一應使用,費了三千兩。不曾過幾時,他房中失了火,把屋宇燒個精光,房中細軟盡被人搶得罄盡。」元娘道:「這般好苦。」哭將起來。李星道:「還好。」元娘住了淚道:「有何好處。」李星道:「他速連把山地產業盡情變賣,重新造屋,復置物件。不期過得一年,這犯八敗的命極準,又是一場天火,這回弄得精光。連這些家人小子也沒處尋飯吃,都走散了。」   元娘又哭起來。李星道:「還好。」元娘止住哭道:「甚麼好處?李星道:「沒甚麼好。我見你哭起來,故如此說。」元娘道:「如今何以資身?」星道:「我今年二月在一個甚麼袁家裏算的命,說是他岳丈家裏。」元娘道:「這個人後來還得好麼?」李星說:「這個命目下就該好了。祇是後妻的命不好,緊他苦到這般田地,還有一個那婦女的命,目下犯了喪門絕祿,祇怕大分要死。死了,這劉先生便依先富了。」元娘道:「先生幾時又去?」李星道:「下半年。」元娘道:「我欲煩先生寄封信去與他,若先生就肯行,當奉白金五兩」。李星聽見一個五兩,道:「我就去,我就去。」元娘叫文歡取了紙筆,上寫:「   妾遭荼毒手,不能生翅而飛,奈何!不可言者。兒郎六歲矣,君今多遭艱難。」   正寫著,報到官人回了。元娘把紙來折過了,便進內房,添上「書不盡言,可即問李星士寄書的所在。你可早來,有話講。速速。袁氏寄。」即胡亂封好,取了五兩銀子,著文歡悄悄拿出去與他寄去,不可遺忘。文歡寂寂的不與蔣青知道,付與李星道:「瞞主人的,你可速去。」李星急急出了門,往安陽地方而去。   不祇一日,到了縣中。他一竟的走到袁家,見了劉玉道:「鎮平縣裏一個令親,我在他家算命,特特托我寄一封書來與你。」劉玉茫然不知。拆開一看,見是元娘筆跡,掉下淚來道:「先生,他在鎮平縣甚麼人家?」李星道:「本縣第一個財主,在三都內蔣村地方。主人蔣青,是個監生。」劉玉想道:「大分是強盜劫去,買與他家的了。」道:「寄書的,是怎生打扮?」先生道:「他在屏後講話,並不見面,聲口倒似貴縣鄉音一般。蒙他送我五兩銀子,特特寄來的。」劉玉想道:「有五兩銀子與捎書的,他倒好在那裏。可惜沒有盤費,去見得他一面方好。」李星道:「別了。」劉玉道:「因先室沒了,茶也沒人奉得。」李星聽說沒了,道:「好了,好了。那個女命,向來不可在你面前講得,是犯八敗的。死得好,死得好,你的造化到了。」劉玉道:「造化二字,沒一毫想頭。」李星道:「鎮平令親,有百萬之富,你若肯去,有一場小富貴,決不有誤的。」劉玉道:「奈無盤費。妻父家中,因亡妻過世,又累了他,不敢再啟齒得,如之奈何?」李星道:「不難,不難。蒙令親見賜五兩,一毫未動。我取二兩借你,到下半年我若來,還我便罷。」連忙往袖中取出,恰好二兩,一定稱過的,遞與劉玉。劉玉道:謝不已。   李星去了。劉玉與岳父母把前事一說,袁家夫妻道:「好了,幸喜女孩兒還在。賢婿,你去打聽,仔細通知了渾家,見景生情,不可造次。」袁家取了一副舖陳、五兩銀子、一個小使、並女兒小時的一個香囊把與劉玉。登時別了,一路而來,非止一日。   到了蔣村,天已晚了,尋一客店安下。次早梳洗,問了店家,指示了蔣家大門。劉玉著小使拿了香囊道:「你祇管走進去,若有人問你,你說安陽縣袁相公來望元娘娘。切不可說是我劉字起。」小使說:「這些不須吩咐」。一直走了進去。   恰好這日蔣青往鄉間去了,不在家。故此沒人在家中答應。小使走到堂後,恰好見一標致婦人,便拜了一個揖道:「煩勞說一聲,安陽袁相公,來望元娘娘。」文歡曉得原故,忙住樓上叫道:「大娘娘,你快下來。」大娘見說,一徑下樓。祇見小使叫聲親娘,元娘一看,便哭起來。「大官人特來望著親娘。」把香囊與元娘一看,元娘道:「快請進來」。文歡忙忙走出前廳,那小廝已早出外,把手一招,劉玉走進廳前。文歡道:「請相公裏邊來。」元娘迎將出來,兩下遠遠望見,都便哽咽。見了禮,二人哭做一堆。女僕便都道是兄妹,祇有文歡曉得是夫妻。因元娘待文歡如妹子一般,文歡感激不盡。又蔣青偷他一事,元娘也知,並不妒他,故此亦不與蔣青說寄書事起,這是兩好合一好的故事。   元娘住淚,請了劉玉往樓上坐了,將前情說個透徹道:「我正然早早尋死,因有孩兒是你的骨血,恐絕了你的宗支。今已六歲了」。劉玉道:「如今在那裏?」元娘道:「在書房裏。」劉玉道:「取名喚叫甚麼?」元娘道:「名字是我取的,叫做蔣本劉。」正說問,文歡抱上樓道:「小叔來了。」本劉朝著劉玉作上一個揖。劉玉看見他生得眉清目秀,心下歡喜道:「乖兒,讀甚麼書了?」本劉道:「論語。」劉玉挑他一句,背如流水,劉玉大喜。文歡擺上一桌道:「兄妹們就在樓上坐罷,晚上就在此間安宿,不必書房裏去。」元娘請丈夫坐了,附著耳道:「明日我將些金銀與你,拿到店家藏了,陸續運到幾千兩,叫了船隻,暗暗約了日子,帶了孩兒逃回鄉,不可吐露。」劉玉喜道:「若得賢妻如此,方見本心。」兩人吃了酒,文歡收了,打發使女下樓去睡著。奶娘領小官去睡。元娘拴上房門,去取鎖匙,開了個金銀箱道:「趁蔣青不在,將來結束了,好日逐取去。」一包一包的縛了半夜,約有幾千兩,珠翠金寶不計其數。都停當了,身子通倦,夫妻二人就枕。劉玉摟了元娘,便求雲雨。元娘仰臥,十分恩愛一番,雙雙睡去。   次日,早早起來打點,袖了出門。小使身邊也帶幾百。一日幾次而走,店家那裏知道。不須三日,通運完了。劉王與元娘道:「物已運完,我想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承說一齊逃去,我想船重行遲,倘被他人家一齊趕上,那時你我性命難保。連孩兒也不能活了。若我與小廝先回,到了家中將銀子即造起房屋,置物件,般般停當那時我再來望你,早晚相機而行,空身好不便捷。祇有一件,恐一時取起金銀不見了,叫你如何存濟?」元娘道:「這夾樓板內,都是金銀。但釘好的不便取出來。那銀子日逐祇有得藏起,再無有動用內囊的。著要時,祇管取去不妨。」劉玉道:「我方纔這番說話,你意下如何?」元娘道:「你說的是萬全之計。祇是不知你幾時方來?」劉玉道:「多祇在明年。」元娘流著淚道:「我度日如年,你休忘了!」劉玉道:「事不宜遲,就此去罷。」元娘道:「整酒來,與相公送行。」元娘又去取了一雙金鐲、兩雙金簪道:「你諒情寄與爹爹、母親、哥嫂之處,不可太重,亦不可太輕。」   吃罷了酒,別了元娘,兩下流淚。小廝取了舖陳,一家大小送出門外,劉玉竟至店家,送了房金,覓船回去。一路幸喜平安。回到袁家,說了前話,送了袁家二十兩銀子。便去買起木料,又整新居。正是錢可通神,有了銀子,又是那般富貴起來了。將田地產業盡行贖取。不在話下。   且說蔣青。故意著三才出去,又與文歡取樂。不期一日,正與文歡兩個睡著,天色尚未明,便又高興起來。誰知三才搭了夜船回家,捱城門而進,竟至家中。叫開了大門,竟往回廊下,取路走到自己房內。把手彈門,門竟蕩開了。三才想:「倒為何門開在此?」祇聽得房內響,輕輕的走到床橫一聽。祇聽得「好麼?」文歡道:「好。」淫聲叫得好不發興。三才聽了大怒,往皮靴內取出尖刀,摸著蔣青一把頭髮,竟把頭割。喉嚨已斷,跌在一邊。去摸文歡,竟不見影。他想道:「莫要被他走了。」急去拴好房門。尋著燈火點得亮亮的,內外一照,那裏見影!急急往外去看,門上人說不曾見人出來。又往後邊見內門都開了,問著女使道:「你可見我娘子麼?」使女回道:「不見。」他往內邊又尋,直至主人內樓。見房門閉好,恐驚動了主人。想道:「也好了!自古捉奸見雙,走了淫婦,殺了這人,到官必要償命了。」後到房中道:「不知奸夫是誰?」把燈去照,叫聲苦也:「別人還不打緊,擅殺家主,要碎剮零卸的,怎麼好?」想道:「收撿了金銀,趁早去罷。」打開箱子,取了金銀子,正待要走,被屍首一絆,跌了一跤,渾身是血。間壁夥伴聽見跌響,還睡在床中。祇道有賊,便叫了兩聲。三才聽見一發急了,要走時渾身是血,一時情急,便道:「我往時殺了多少人,這一死也該的。」拿著尖刀,往喉嚨一搠,撲地跌倒。眾家人齊聽見響得古怪,大家走到房中一看,祇見兩個死屍倒在地。登時喊到內房,元娘聽見了道:「為甚麼大驚小怪?」原來這文歡見三才行兇,急下床扯了衣服,竟至內邊敲開房門。與元娘說他行兇,元娘見事已至此,著文歡拴上房門,穿好衣服,伴在樓上。見下邊亂嚷,開了房門。祇見眾家人報:「大娘娘不好了,官人殺死在三才房內,三才也被殺死在地。」元娘吃驚道:「文歡,你房內殺死了主人,快同我去看來。」元娘與文歡三腳兩步,竟至外邊。見了屍首,哭將起來。文歡倚了三才屍首,也哭起來,一眾人道:「不知何故,雙雙殺死在此。」元娘見一大包在地,提一提甚重,教人拿在桌上解開一看,道:「是了,是了!是我房中失去金銀,恐官人埋怨,不敢明言。恰被官人知道,三才盜去,今天早官人趁三才不在,文歡又在此睡著,他取燈火,竟來搜出臟物。想道兇奴偶回,見事露了,把家主殺死。正待收撿這一包物件要走,恐怕被人拿住經官,一時情急,自刎而亡。」大家一看道:「大娘說得一些也不差。果然是自刎的。」元娘道:「文歡之罪難逃矣。這金銀豈不是你盜去與他的,必要經官究罪。」眾人道:「求大娘娘饒恕了。他如今他丈夫已死,是個孤婦子,正好陪侍大娘娘。」說罷,一齊跪下。元娘心下正要假脫,連道:「若不著眾人分上,決不饒你。」即時吩咐眾人,查點各箱籠。「共五隻與我扛了進去。」著人看著屍首,忙忙進內。吩咐把總的管家,要一付上好沙板,買一付五兩棺木,打點一應喪儀,把三才盛貯了,先拾到城外埋了。把主人屍首洗淨,喚人縫好,下了棺木,抬上中堂,誦經禮懺,訃告上寫蔣本劉做了孝子。那此親眷都來吊奠。過了七七,出了靈樞,元娘把內外男女,都加恩惠,逢時遇節俱賞金銀。無一人不感激著他,文歡竟在元娘房中住下。把那裏死人房屋拆去一空地。   看看過了百日,又將過年。正在那裏想,劉玉恰好到了。劉玉聽見蔣青已死,先著人買了祭奠之禮,方進堂來靈前祭奠。本劉回禮,進內見了元娘。夫妻二人又悲又喜,元娘道:「官人別後可好麼?」劉玉把家門重整之事細說一番,元娘歡喜道:「此間百萬家私,皆是我的了。如今未可便回,待孩兒長大,娶了妻室與他。那時和你歸家方是。」劉玉道:「賢妻見教不差。我想上天有眼,蔣青起心拆我夫妻,豈非天報乎。」元娘道:「三才之自刎,亦是天報。」劉玉不知其故。元娘把平生為盜,後來搶擄元娘情由一說,劉玉道:「皇天有眼。」文歡又整了酒,送上樓來。元娘道:「此婦即三才之妻,為人文雅,你可收他做了二房。」文歡聽見,竟自下樓。劉玉道:「不可。」元娘道:「若是如此,祇我和你有歸家之日。不然一去,誰人料理家務?」劉玉點頭,晚間就與文歡先自暗地好了。這劉玉也不歸家,合家人都知劉玉是丈夫。因元娘加恩,都不敢言。   本劉十六歲,中了鄉科。明春聯捷,娶了本處王尚書之女為妻,復了本姓,喚名劉本。劉玉夫妻同了劉本夫妻往自己家中,拜見親友。夫妻二人雙雙拜了關帝,發出一百兩銀子,修塑神廟。劉本夫婦重到蔣村,奉文歡如己母。後至京卿,二母皆有封贈。後來劉本把房屋田地買與大戶,將什家伙送與妻家。取了藏的金寶細軟之物,盡底先送到父母處。帶了夫人並庶母,別了岳父母,竟至本鄉,奉侍父母天年。後來元娘笑道:「好奇,九月開花是一奇,打劫女人是二奇,夢中取鞋是三奇,蔣青之報是四奇,三才自殺是五奇,反得厚資是六奇。」劉玉笑道:「分明陳平六出奇計。」夫妻大笑,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祇爭來早與來遲。   總評:   天道:好還,銖而不謬。奪將來,六載歡娛;陪去了,千萬家事。好色的死於色,行兇的自罹兇。 第六回 伴花樓一時癡笑耍   世事紛更亂若麻,人生休走路頭差。   樽前有酒休辭醉,心上無憂慢賞花。   為何道:慢賞花三個字,祇因前一回,因賞花惹起天樣大的愁煩來。這一回也有些不妙,故此說此三個字。   且說來時臨安一個進士,姓王名羽,官至副使。為官斷事分明,不肯擅入人罪,受人私意。可惜這般好官,不曾修得些壽,早早死了。丟了萬貫家私,付與孩兒王卞。這王卞長成二十歲,因方纔滿得父喪,老夫人和氏正要與孩兒議一頭妻室,不能就緒。王卞與一窗友柏青,在家中伴讀。二人情同道合,契若金蘭,終日不離左右。   一日,正值隆冬天氣,後園梅花正發,香氣襲人。公子聞之,喜不自勝。便道:「柏兄,梅花香秀,香氣愛人。急宜賞玩,不可錯了花期。」吩咐王化傳上夫人,治辦酒餚於梅花樓上,與柏相公賞梅。柏青道:「等得酒來,還有許久,和你先詠一首如何?」二人隨步走入花園,見紅白相間,清香撲鼻。柏青道:「對此名花,豈無留贈,不免作詞數句,以助奇香。」王卞取了紙筆寫道:   佳卉放春,早花破凍。疑綿不暖,似玉而寒。瘦影樓窗,誰奇一枝綠萼;繁榮滿樹,忽看萬里白雲。昏來月解寫真,曉起香為薰魄。燈憐韻勝,雪其神孤。皎潔鉛華,不向陽春斗美;淒涼心事,縱教結子猶酸。真如淡服靚妝,奚減傾城嫣笑。爾乃天氣薄陰,寒風不勁,東郊北郭,靡不看來。古驛頹垣,皆經詠遍。更闌人散,香魂與鶴相關;朝出暮歸,幽事為花不徹。帳助高人之夢,額成公主之桃。枕上春懷,琴邊詩典。仙去尚合,暗惜折來,何以為情?是用銀車玉桂,都尋歌舞名園。歲暮天涯,總立鄉園公案。忍教笛怨,更訴東風。賴是酒醒,能消落月。安得並刀三尺,割去羅浮半邊。季冬望日,王卞戲書。   柏青接過手來看,稱贊不已。須臾列下酒餚,四面開窗,清芬滿座。二人正方坐下,王化報道:「蘇李二相公來拜。」王卞道:「可請來同坐。」柏青將梅花詞籠入袖中。四人相見,四下坐開面飲,吃至半酣,蘇友道:「自古說道:遇飲酒時須飲酒,得高歌處且高歌。今日對此名花,豈堪默飲?久聞柏兄絲竹高於千古,若操琴恐手冷。求弄笛一番,不致梅花冷落。」柏青道:「取笛來。」須臾笛到。拿在手中,調得純熟,吹將起來。清新可愛,真個玉笛一聲,柔腸三斷。   正吹得清亮,祇得聽呀的一聲響,各人一看,恰是牆邊伴花樓上,開了兩扇窗榻。祇見兩個美人,欲笑含羞,側耳指說,掩掩遮遮,動人情興。那柏青放下笛,立起身來對看。王卞急止曰:「不可,此乃白年伯之女。你今輕薄他,老伯聞知,成何體面!」蘇友道:「我聞白先生祇有一位令愛,緣何有二位?」李友笑曰:「他也道我聞王公子止有一人,緣何倒有四人!」各人大笑起來。柏青道:「他女人家偷我梅香。」蘇友曰:「還是你吹蕭引鳳。」大家又笑。王卞道:「他特來聽你妙音。反不湊巧,快坐了,吹與他聽。莫教他掃興而返。」柏青又吹起來。二女人聽了,歡喜自如。原來白小姐聽見吹蕭,侍女花仙,再三要小姐同來,故此開窗而聽。小姐道:「吹蕭的是何人?」花仙錯認道:「正是王公子了。」小姐道:「進去罷。」花仙道:「說了王公子,便要回去。」小姐道:「休胡說。」竟自去了。花仙獨自又看一回,竟不關窗,也自進去了。   天已將晚,各人痛飲一回,俱各醉了一齊下樓,各人散別。柏青回房欲睡,又記著白家窗子未關,放心不下,拿了笛與王化道:「我因睡不著,再去看看梅花來睡。」王化道:「外邊風冷。」柏青道:「不妨。」他竟至牆邊一望,樓窗還是開的。他便坐在牆邊假山石上,取笛又吹將起來。花仙正走上樓,打點伏侍小姐去睡,聽得笛響,想道:「王公子渾了,我趁小姐未曾上來,待我妝做小姐,喚他一喚,弄這書呆,看他怎樣瘋顛,待我笑笑兒著。」便靠在窗檻上,輕輕咳嗽了一聲。柏青見了,喜出望外,他朝著窗一個大肥喏。花仙笑道:「待我哄這書呆。」偶然袖中帶得黃柑一枚,擲到柏青身邊。連忙拾起一看,好不歡喜,急向袖中去摸,恰有青果數枚,待要丟上去,恐輕小打不到。道有了,摸著梅花賦,將幾個青果包做一包,丟入樓窗。恰也有些湊巧,竟投在樓板上,響了一聲。花仙撿了,正要打開來看,祇聽得叫喚,花仙應了一聲,關了窗竟去了。柏青見閉了窗,如失了珍寶一般。正在癡迷之間,祇見王化走來,叫道:「相公,夜深風冷,且去睡罷。」柏青把樓上望了一望,竟進書房。又把那黃柑在燈下看了又看,竟自著迷一般。正是:   祇因世上美人面,壞卻人間君子心。坐至三更,方自上床睡,兀自夢中幾番驚叫。   且說花仙睡到次早起來,到密處打開包兒,看見幾枚青果,取來袖了。打開字兒,從頭一看,是一篇梅花賦。想到小姐倒喜詞賦看,祇說風吹到樓窗口拾來的,與他看看也好。將來籠了,自己去梳洗,伏侍小姐。一應完了,小姐道:「今日繡花手冷,做甚麼消遣方好?」花仙往袖中取出花箋,放在桌上道:「看看如何?」小姐從頭看遍,見王卞戲書,問花仙何以到此。花仙道:「旋風剛剛吹送到樓窗檻上,我見了取來的。」小姐道:「王公子倒也是個清品,不枉了縉紳家子弟。」花仙道:「小姐,昨晚笛聲哀怨,也不減鶴喚猿啼,何不也做一詞消遣,有何不可?」小姐道:「這也使得。」即濃磨香墨,展過花箋寫道:   梅花吐秀,羌笛傳香。此時倦客登樓,何處鄰人邀笛。悲從氣出,寧知失志之流,巧作龍嗚,縱是從羌而起。蕭條楊柳,早已驚秋。歷亂梅花,非同寄遠。而寂寥清商之節,纖妙綠水之音。河內故人,賦成懷遠。平陽逆旅,奏是思歸。猿臂引而猿吟,鶴脛次而鶴唳。岳陽樓上,春心飛滿洞庭;揚子津頭,別淚多如江水。況玉釵敲斷,鐵馬嘶殘。思婦瑣窗,恨計程之未到;征人沙磧,願托夢以相求。便是一聲,已堪腸斷。那禁三弄,更入花來。故雖郭氏長生,魂隨東女。石家宋偉,怨切趙王。為寂寂之歌,作鳴鳴之調。城精猶能有意,山鬼詎獨無情。豈若名利不關,麥隴騎歸日暮。歲時作樂,杏花叫徹天明;信口無腔,未涉採菱延露。橫吹相和,不離野曲林歌。非驚多愁少睡之人,何有感慨悲歌之淚!   寫罷看了一回。花仙拿了一杯茶來,送與小姐。折了梅花賦,遞與花仙:「不可與宜春這丫頭看見。」花仙接了,道:「曉得。」   且說柏青,到次日天未明,就假做看梅花,就去看樓窗子。一日走上幾十次。到晚又同了王卞,將晚酒擺在花樓上吃,將笛又吹上幾回。這晚,花仙伏侍小姐在下邊吃晚飯,故不曾開窗嗅他。柏青吹了一個黃昏,不見動靜,進房睡了。次日又去,不住的走。   其日王老夫人著孩兒往娘舅家探望,王卞到書房,別了柏青道:「小弟探親,恐今日不回,有失奉陪。」柏青道:「請便。」王卞去了,柏青倒快活起來。未到晚,老夫人打點晚飯出來,王化接了擺下。柏青道:「可擺在梅花樹下,待我對花而飲,不然沒興。」王化祇得掇了桌兒,擺在樹下。他便自飲自篩,自吹自樂。天色晚了,花仙又上樓伏侍。聽見笛響,他走到後邊,把窗開了一看,祇見柏青一人坐著吹蕭。花仙道:「聞這王公子,年過二十,尚無妻室。想因孤枕難熬,前晚嗅壞了他。故夜夜在此著魔,待我再咳嗽一聲,看他怎麼。」便嗽了一聲。柏青抬頭看見小姐,在窗前嗽響,大了膽,朝著作一個深揖。花仙故意將手招他。柏青看著這樣高樓,如何可上?心上急了,連忙去把花樓梯子,重重的拿了,靠著牆竟走上來。花仙見了笑道:「明日罷。」忙把樓窗關了。柏青聽見說明日罷,走了下來道:「好了!今日進去,一定是明日了。」他把梯子竟不掇開,自家歡天喜地的吃了幾杯酒,拿了蕭到書房歇了。王化收拾殘餚剩酒,也不知樓梯一事,竟自睡了。   柏青一夜無眠,到次早,坐在書房細想道:「白小姐為何一見留情,十分有意?他多分疑我是王公子了。況有梅花賦上邊王卞名學,故此容易。倘若今晚僥倖,祇可將機就計方可。倘若說出本姓,變卦起來,倒不便了。」準備了一日,幾十次走到園中。王化見他不住走,且說他著了花魔,再不知花仙一段情由,勾引至此。   未晚之際,公子不回。夫人照每日規矩,次第將晚酒送出。王化也不問,竟依前排在梅花樹下。柏青拿了這管笛,又如昨夜吹將起來。這晚恰好宜春上伴花樓,耳內聽得園中吹響,他便開了樓窗一看,祇見一個戴飄巾絨服的後生,拿管笛兒吹著。宜春這丫頭,極口快的一個醜貨,便朝著柏青,不管一些好歹。亂叫道:「再吹個我聽。」柏青著魔的了,祇道叫他丟下了笛,竟上樓梯。宜春見了,動也不動,不住的看著。柏青竟至窗口,與宜春打個照面。宜春叫道:「王相公,上來何幹?」柏青見叫王相公,知是侍兒口角,便起疑心。在這晚是十八了,月色已上,仔細一看,十分醜惡。便朝著宜春面上道:「啐,真著鬼了。」便下梯走。宜春見他啐了一口,便惱將起來道:「我好意叫他,祇道他要這物件,問他為何啐我一口。」想道:「是了!大分是花仙在此,與他有了情。故有梯子靠牆,祇道我是花仙,上來勾當。見了我這般面貌,有些不如意,便奚落我了。不要慌,待我在老爺面前搬他一場是非,方知我的手段!」說罷竟進去了。   且說花仙上樓,見窗兒開了,心下想道何人開的窗。一望,祇見王公子在那裏坐著。仙想道:「這呆子祇管在此,恐後來被外人知道怎生是好。不免生一個計較,絕了他念頭方好。」正在那裏想計,不想柏青早已看見,正是小姐在窗口隱約,竟上梯來,不想下面叫響,花仙應一聲去了。柏青走到樓上,見是一個空樓,他悄悄又走到前邊一望,方見小姐臥房在前樓。他不敢放肆,道千辛萬苦上得樓來,難道又去了不成?」小姐雖然下去,免不得就來,不免在此榻上睡下等他便了。   且說王化見夜深了,不見柏青,叫了幾聲又不見應,想道大分進書房去了。收拾完備,竟往廚下料理。   這宜春見白公獨在前廳看月,他走到白爺前道:「老爺,宜春在小姐後樓,拾了兩張字兒,花花綠綠不認得,送老爺看看。」白公接下,倒外書房燈下一看,見《梅花詞》是王卞寫的。《笛賦》乃女兒筆跡,大怒,叫宜春,宜春恰好又往後樓去,看那窗子關也未曾,早在榻上看見王公子,吃了一驚。連忙又至白公書房,恰好叫著,道:「來了。」白公道:「你可知來甚麼?」宜春道:「老爺問,不得不說了。恐夫人小姐要見怪,故不敢說。」白公是個謹慎的人,道:「不妨,我不與小姐夫人知道便了。」宜春道:「老爺,這兩張紙是小姐與花仙藏好的。道不可與宜春知道。我聽見了故此偷來的。上邊想是寫我的,不必說了。方纔後園王衙笛響,我去開窗一聽,祇見王公子傍了牆走到窗前。見了我啐了一聲,又下去了。方纔去看樓窗,如今他倒高臥在伴花樓上,打酣著哩」。白公吃一驚道:「小姐在那裏?」宜春說:「小姐與夫人在房裏,宜春不曾上樓。」白公心下想道:「大分小妮子與王卞做下一手了,不必言矣。若一撩亂起來,非惟有玷家門,亦且官箴壞了。且住,我想王卞大膽,竟上樓來,也非一次了。律有明條,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盜,登時打死勿論。也罷,我有家人王七心粗膽大,以殺伐為兒戲,趁此機會,殺了他。把他屍首放在他自己園中。他家又不知是我家殺的,一來絕了後患,二來不露縉紳之醜,此為上計。」叫宜春:「快喚王七來講。」   去不移時,王七來見。白公道:「你可曾吃酒麼?」王七道:「十分醉了,正困哩。聞知老爺呼喚,祇得起來。」白公附耳低言道:「可至伴花樓上,如此如此,回來重重有賞。」王化道:「俱理會得。」白公付了一把寶劍,他竟自悄悄往後樓去了。白公叫宜春:「你不可在夫人小姐前露一些兒話。若知道了,非惟夫人打罵,我亦不悅,斷不饒你!今可去伴著夫人,且慢慢與小姐上樓去。」宜春應了一聲竟去了。祇見夫人小姐,正在窗下做些針線,全不知一點情由。   那王七去了半個時辰,領了這說話。稟道:「老爺,事皆停當了。把屍首放在梅花樓下,把梯子放好在梅樓。小人走上假山,扒在牆頭,閉上樓窗,把樓上血跡揩淨,一路並無一點血痕,做得實是乾淨。求老爺重賞。」把寶劍也還了。白公道:「明早賞你三兩銀子買酒吃,不可與外人知道。」王七道:「小人雖是粗魯,這犯法的事也曉得的,怎肯吐露。不須老爺吩咐得。」竟自出去了。花仙與小姐上得樓,已是四更時分,竟不往後樓看了。   且說柏青家下,他父親在日,是個鄉科出身,做到通判任的,也有幾千家事。止生下兩個兒子。大的納監尚未推選,回在家下,喚名柏翠;第二子便是柏青。他二人父母雙亡過了。因是日家下有人與柏青議親,特來接他回家商議,一個家人竟至王衙來尋。玉化見說,隨引了家人,往書房裏來叫,並不見影。王化道:「大分又往花園裏去了。」同了來往花園叫,又不見應。家人道:「敢是在你相公那裏去了。」王化道:「我相公往親戚家去了幾日矣,不在家下。」家人道:「敢在假山後面大解麼?」二人同去,往從梅花樓下過,祇見血淋淋倒在地下!仔細一看,嚨喉管是割斷的了。家人叫將起來,驚得家中大小一齊都到園中。看見都吃驚打怪的,不知何故被人殺死。柏家之人一徑歸家,報與大相公道:「不好了!二相公殺死在王衙花園樓下了。」柏家大小都吃了一驚,道:「有何緣故,以至如此?」柏翠道:「王大相公怎麼說?」家人說:「那王化回道,不在家幾日了。」柏翠道:「人命關天,必須告官方見明白。」即時寫了狀子,呈在本府。府官見王卞名字,知是同年王羽之子了,便間柏翠:「他是讀書之人,為何殺你兄弟?有證見麼?」柏翠道:「殺死在王家。雖有證見,何由知之?知府發與該房僉牌去捉。   差人出得府門,恰好王卞探親而歸,路經本府,不題防這樁公案。差人看見,認得王卞,一把扯住道:「王相公,大爺奉請」。王卞道:「是年伯了,有何事見教,待我歸家換了公服來相見。」差人道:「老爺也是私服,就在私衙一見。立等有話要講。」王卞不知情由,一竟進了衙門。   太爺坐在堂上,兩個差人扯定稟道:「王生員拿到了,銷牌。」王卞方知有何事情,把巾兒除了,籠在袖中,跪在衙下。大爺道:「有人告你,可知道麼?」王卞道:「不知。」太爺把柏翠呈狀,著門子與他去看。王卞從頭一看,吃了一驚道:「柏青乃年侄好友,祇因這幾日,往探親識,不在家下,不知何故被人殺死。」祇見柏翠也來跪下道:「我想兄弟在你家攪擾,或有言語之間,乘怒把他殺死,情是真的。全不思人命關天,怎生下得這般毒手!」王卞道:「差矣!我不在家,畢竟你兄弟有甚麼原故,方纔是何人殺取,終不然無因而殺得的。」柏翠道:「你如今抵賴,你說是何人殺的?我祇要一人抵命,定要尋你。」太爺道:「且休得亂爭,待我慢慢問便罷。」著原差追王家十兩燒埋,且買了棺材盛貯,抬上柏家墳上安置。把王生員討保。柏翠稟道:「太爺,人命重情,怎生討保?求大爺收監。」太爺道:「不是。一來待他歸去,查訪個真實情由,或是何人下手,好分個皂白。二來年近了,一時難以問明。待次年燈後,待我與你成招便了。」柏翠想道:「明是年家分上,故意做情。待到開正,我往道裏告他,求他親審,不怕他不抵命。」祇得大家出來了。   王卞到家,夫人大眾又驚又苦。王化把連日在花園內,吃酒吹笛原由細說,王卞一時難理會,請了差人地方,買了一付沙板棺材,把柏青好好殯殮。王卞痛哭一場,拜奠一番。柏青大小看見,明知非是王卞所殺。叫了吹手,一如大喪,送出王家門外。因此柏家原要來打碎王家物件,一來王卞母子又好,二來王家人多,也動手不得。又怕太爺作惱,祇得隨了棺材,同到墳上安置去了。   且說柏翠又有鄰居,喚名吳三,慣在人家播弄是非,一個小人也。便對著柏翠道:「怎不到道裏去告他?倒把他在人前誇口,道你是個鱉監生,有何用,自然歇手了。若把我,弄得他家破人亡,到底要他償命。你若懼訟,我替你去告!把我做了證見,祇說某日拿了幾百兩銀子去納監,在王家露白,即起不良之心,登時殺取。那時我上前一口咬定,說事是實的,就是不致償命,銀子也得他幾千,怎生就這般屁燒灰住了。」柏翠聽他這番言語,便道:「兄肯出頭借重,老哥容當重謝。」吳三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也不用尊駕出頭,小弟明早代兄去一告便了。」   王卞祇說太爺做主,且到燈後,不過做些銀子把過柏家,將就歇了。那裏知道生出這段情由。其日,王卞正去謝太爺釋放之恩,出得門來,報道差到了,便走捉到道裏。不由分說,就要夾起來。被吳三伶牙利齒,王卞那裏對得他過。那道尊是個不明白的官府,定要夾起來,可憐那瘦怯書生,怎當得嚴刑重拷,祇得盡了招,定了罪,發下本司監了。王化得知,飛也似跑回,稟與夫人得知。夫人大哭,暈去幾次。家下大小,無不下淚。王化道:「事已至此,不必哭矣。快打點酒食,送與相公。」拿了銀兩,同了幾個家人一齊進去。大家哭起來。王卞道:「拜上奶奶,不可為我紀念,是我命該如此,你眾人與我好好伏侍夫人。」王化道:「不須相公吩咐,待小人在此伏侍,眾人且回去了。天色曉了,不可久留。」禁子打發出門,把門上了鎖。   且說白公次日聞知,殺死的倒是柏青,聞王卞幾日不在。為何詞賦又是王卞名字,心下狐疑,看女兒形容,端然處子。況說是王卞入罪,又意在淡然。想道:「莫非誤了?」也且不題。   再說花仙得知此事,心裏暗想道:「原來吹笛後生喚做柏青。與王相公甚麼相干,祇不知為何殺死園中。料王相公又不在家,怎生做出這一件奇事來。」也不在心上。   祇見一日,花仙著宜春往伴花樓去取一件衣服,宜春道:「呵呀,我不去。」花仙道:「你為何不去?」宜春口是快的,又無主意的人,把那前情,猶如鬼使神差的一般直流了出來。花仙聽了道:「冤哉,冤哉!可惜王相公無辜受罪。真是我害了他也。」宜春道:「為何老父說字紙上有王卞名字?」花仙道:「亦是我害他也。」宜春說了一番,竟自去了。花仙到晚上樓,與小姐將自己喚了柏青並宜春告訴家主、著王七殺死、置屍梅樓、陷王公子情由一說,小姐埋怨道:「甚麼要緊,這樣作呆。柏青死也是該的,害了王秀才,妾心何忍?顯些兒把我名節沾污了。那王老夫人止得這位公子,又不曾婚娶,絕了王家後嗣,皆汝一身之罪矣。」花仙道:「小姐不須埋怨。自古道,男女雖別,忠義一般。此事原因我一時作戲而起,豈惜一身,而陷無辜絕嗣乎。」小姐說:「據你之言,為今之計如何?」花仙說:「小姐,事雖未成,豈可輕說。我自相機而動便了。」   且說過了除夜,便是新正,家家圓節,處處笙歌。恰值本府太爺到白衙賀節,家人報將進來,白公穿了公服,出外迎接。花仙聞得太爺乃王公子年家,甚是為著公子的,起了一點真心。他便走出廳來,全無忌憚,一膝兒跪在太爺面前,道:「侍女花仙,有事稟上。」他將聞笛擲果之意、宜春之怨、王七之謀,細細的說了一番,道:「原是因妾之戲而引柏子之狂,罪在於奴,實與王公子無辜。妾之一死允當。若移禍於良善,妾實不忽也。乞老爺將奴抵罪,放了王公子,則牢無屈陷之囚,實有再生之德。」太爺見說,立將起來,口稱:「難得,難得!既如此,我即同你見道尊,你不可改移方是。」花仙道:「出於本心,怎敢改移。」白公見了,祇得無奈,憑他去了。   太爺隨即換了素服,進了道中,將前事細陳一遍。道尊叫花仙,一一問明,竟喚柏翠當堂說了一番:「這是你兄弟自取之禍,與王卞無干。」柏翠道:「老爺,這是王卞買出此婦來,故意遮飾。」道:尊道:「胡說,誰肯將刀割自己之肉?」便道:「花仙,你如今是個正犯了,可畫了招,到牢裏去坐。」花仙慨然道:「自然之理,何必再言。」該房即將原卷登時畫了供狀,即時取出王卞,當堂釋放寧家。花仙發入女監坐下。這王卞也不知甚麼來由,太爺與道尊將花仙之事一一說明。喜得王卞連忙叩首,去了枷鎖出了衙門。   王化飛也似告知夫人。母子重逢,又苦又喜,一家門感激花仙。「身居女流,有些意氣。我必然代他奏聞,出他之罪。」   祇見白公聞得王卞回了,祇得上門來請罪。王卞道:「這是晚生命該如此,與老伯何干?」白公見他忠厚,況見他才貌,便道:「向聞未有尊眷,可曾有了麼?」王卞說:「尚未。」白公道:「若不棄嫌,願將小女贖罪。」王卞喜道:「祇是不敢高攀。告過老母,央媒奉懇便了。」說罷,作別起身。   王卞進內,與母親道其來歷,夫人歡喜。「向知小姐賢慧,不可惜了這般姻緣。」恰好蘇李二友來,一來賀節,二來相望。夫人便央他二人為媒。二友歡喜道:「這是因禍而致福了。」王卞即時回拜白公。次日,二友往白處議親,一說一成。擇日下禮聘定了,尚未成親。   這花仙在監裏,小姐不時送酒食、送盤費,不必言。王公子感他有此俠氣,不時著人去望他,這酒餚日日著王化送去,這花仙倒也自在。   且說其年秋試,王卞入了三場,中了舉,同春場又中了進士。觀政時,就上一本,為花仙戲言陷大闢,聖上發部知道刑部復一本,柏青以深夜無故入人家,應死無疑。然戲言之情,事屬暖昧,相應豁免無疑。聖上竟批著本處撫按速出。花仙得放歸家,合門歡喜。   王卞選了大理寺評事,歸家完婚。與母親議曰:「花仙女子為情至此,孩兒不忍忘他。乞母親聘為次室,不在他為孩兒這番情義。」夫人大喜,遂央了蘇、李二人到白處說,白公有甚麼推辭。遂一同送禮,擇日雙雙過門,成其大禮。諸親六眷,無不稱其好,柏翠也來稱圓。酒筵之間,與王進士道:「前事在晚生竟已歇了,有一光棍吳三自己出頭,又惹這番得罪。」王卞道:「既有這般惡棍,何不早言。留在世間,害人不淺矣。」說:「知道。」酒筵各散。歸房來看二位新人,真似一對嫦娥降於凡世。王卞感激花仙道:「哪一人是二夫人?」花仙微笑而已,王卞道:「怎麼有這般俠氣,使我好感激也。」花仙道:「若無那日,怎有今朝。」三人又吃飲團圓酒席,同歸羅帳。一箭雙雕,可謂極樂矣。   次日,拜了按院,遞了吳三訪察。即時提去打了八十板,尚不肯死,畢竟拖了牢洞。   看這一回小說,也不可戲言,也不可偷情,也不可挑唆涉訟。行好的畢竟好,作惡的畢竟不好。還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這八個字,無窮的受用。   總評:   梅花三弄,浪思斷送。佳人纖手一招,反落狂生之魄。伴花樓上,笛韻與孤魄齊飛。知府臺前,俠氣並冤詞炳朗。輕薄子固當如是,俏丫頭亦復何辭。人弄梅花耶,梅花弄人耶;笛斷送人耶,人斷送笛耶。這妮子之頭到人耶! 第七回 陳之美巧計騙多嬌   娃館西施絕艷,昭陽飛燕嬌奇。三分容貌一山妻,也是這般滋味。   妃子馬嵬埋玉,昭君青塚含啼。這般容貌也成灰,何苦拆人匹婦。   話說直隸徐州,有一巨萬富家,姓陳名彩,字之美,年紀三十一歲,妻房竟不生子。陳彩為人機智深密,有莽操之奸。對河鄰舍潘玉,年六十歲,妻張氏,小他一年。生子潘璘,年二十五歲,娶媳猶氏,一貌如花。生下二子:長孫潘槐,二孫潘楊。一家門六口,家貧實難度日。猶氏日夜績麻,相幫丈夫過活。這潘璘雖是貧窮,人卻伶俐,往去鄰家借得五兩銀子,他在門首賣些雜貨。   一日,潘璘因腹中偶然作痛,喚猶氏看店,往內出恭便來。恰好對河陳彩走過,一眼瞟見猶氏生得如花似玉,魂魄飛揚。把身子復將轉來,祇做買物,又把猶氏上下一看。見了他那雙小腳兒,十分愛慕,便道:「小娘子,我要買幾件貨物,可取與我。」答道:「請坐,店主便來。」陳彩答道:「有坐。」聽了他聲音嬌麗,陳彩便想,這婦人是個十足的了。我空有千箱萬籠,黃的金,白的銀,祇少玉的人。若得他到手為妻,雖死無恨。又想:「我聞潘家極貧,若要謀他,必須利結他心,方能成事。」心下打算,必須如此,方可圖謀。須臾潘璘出來見陳彩施禮道:「貴人難得到賤地,有何見諭?」彩言:「適從寶舖經過,偶然要買幾件東西,驚動莫怪。」潘璘云:「足下要買何物?」陳彩到店中一看,「當買也買些。不要的故意也買些。取了許多放在櫃上,叫潘:「兄請算一算。」止得二兩本錢之物,說:「照本該三兩二錢。」陳彩道:「那有照本之理?」道:「將貨不可亂了,我去著小廝來拿。」潘璘送出。   陳彩急至家中,忙取白金一錠,恰重四兩二錢。叫一小使拿了拜匣,隨過河來。潘璘隔河望見,忙叫猶氏點茶。祇見陳彩取出那錠銀子,交與潘璘道:「外奉一兩作利。」潘璘再三不肯受,陳彩說:「如兄不收,弟亦不敢領貨矣。」潘璘收了道:「得罪了。」小廝將貨物先自拿回。祇見店面復送出兩盞茶來,陳彩接了在手,道:「潘兄,你這般為人忠厚,怎不江湖上做些生意?」守此幾件貨物,怎討得發跡。」潘璘說:「奈小弟時乖運蹴,也沒有本錢,怎去做得?」陳彩說:「兄若肯,小弟出本,兄出身子,除本分利如何?」潘璘道:「若得如此青目,弟當大馬報也。」陳彩說:「言重!今日且別,明日再議。」竟自謝茶去了。   猶氏聽見,對丈大說:「若得這個人出本錢,可圖些趁錢。」潘璘說:「忒也忠厚。方纔之本,止得二兩,他如今與我四兩二錢。」將銀子遞與猶氏。猶氏說:「他為甚買這許多何用?」潘璘道:「他萬萬的財主。這一錠銀子,祇當一個銅錢。」猶氏說:「原來他家這般豪富。」不題。   次日,陳彩即下一請帖,請潘璘吃酒。潘璘竟赴席。談及合夥之事,陳彩說:「明日先付兄一百兩,兄可往瓜州買棉花。待回來看好,與兄同去做幾帳。如今和你合夥,便是嫡親兄弟一般,往來便好。」潘鱗說:「全仗哥哥扶持。」盡飲而散。   次日,猶氏云:「陳家今日將銀付你,需設一桌酒答他,方見道理。不然,被他說我家不知事體。」潘鱗道:「賢妻見教極是。」即時寫下請帖,自己袖了,」忙到陳家。相見時,先謝攪擾,後下請帖。陳彩歡喜,送出了門。   潘家忙到午上,酒餚已備。祇見陳彩打扮得齊齊整整,隨了一個小使,拿著銀子到了潘家。潘家父子迎進,見禮,敘了閑話,將一百銀子送與潘玉道:「待令郎做熟了,再加本錢便了。」潘玉言:「全仗扶持。」說罷坐席,曲盡綢繆。酒闌人散。   次日,潘璘僱船束裝,別了父母妻子,即往陳家去說。陳彩送到船邊,兩下分別。一路上竟到瓜州,投了主人,買了棉花往徐州而回。   這陳彩常到潘家假意問候,不時間送些東西,下此機智。隔了三個月,潘璘回家。見了父母妻子,即到陳家。見了陳彩,拿出銀子一兌,除起本銀一百兩,餘下四十。陳彩取了二十兩,那二十兩送與潘璘。又扯住請他吃酒,歡歡喜喜,送出大門。   潘璘到家,取出前銀,與父母看了。一家門歡歡喜喜道:「買些三牲福禮,獻著神道:就請陳家一坐。」猶氏道:「你前借的五兩銀子,可送去還他,也請他坐坐,想來都是好人。」潘玫說:「正是。」忙取了五兩,本利還了,取還原票,接了他們同飲。陳彩酒至半酣:「我今番湊了二百兩,你自再走一回。待再一番,與你同去。」潘璘歡喜。過了幾日,陳彩將二百兩銀子付與潘玉父子收了,遂買舟再往彼處。別了家下,竟去了。不兩月潘璘回了,將本利一算,兩人又分四十兩。一個窮人家,不上半年,便有六十兩銀子了。陳彩便兌出五百兩道:「今番我與你去。」兩下別了家中,一竟去了兩個月。   回至西關渡口,是個深水所在、幽僻去處,往來者稀。璘上渡,以篙撐船,彩思曰:「此處可以下手。」哄船家曰:「把酒與我一暖,與潘舍同吃。」船家到火艙裏取火。陳彩走上船頭道:「你可到船中吃酒,待我撐罷。」潘璘那篙子被陳彩來取。潘璘放手,陳彩一推,跌在深淵裏面。潘璘攛上水面,陳彩一篙打了下去,方叫船戶救人。梢公來時,人已浸死矣。請漁翁打撈屍首,就將錢買托漁翁,以火燒屍。焚過,埋了骨骸。   下船歸家,著了白道袍,見了潘玉,便大哭起來。以後方說潘璘跌下水兇情,潘家父母妻子一家痛哭。陳彩又假哭而陪。潘璘父母細問情由,陳彩言:「因過西關渡,他上渡撐船,把篙不住,連人下水。水深且急,力不能起,祇得急喚漁船撈救。尋得起來,氣已絕矣。船上不肯帶棺,祇得焚骨而回。」言畢,潘家又哭,彩將賣貨帳目並財本一一算明,又趁銀一百兩交還潘玉。滿家感激一番:「若非尊駕自去,則骨亦不能還鄉矣。實是大恩,多感多感。」送出了門。   潘玉把二孫做了孝子,出了訃狀,立了招魂幡,誦經追薦。一應又去了些銀子。一家五口,吃了年餘,又大潑小用,那銀子用去七八了。兒子又死,自身又老,孫子又小,不能撫養,欲以媳婦招一丈夫贅家,料理家務。陳彩聞知其事,即破曰:「不可招贅。他到家初然依允,久後變了,家必被他破敗、孫子被他打罵、你兩個老人家被他指說。趕也不好趕,後悔何極。依我愚見,守節莫嫁為上。缺少盤費,我帶得十兩在此,下次如要,我再送來。」一家兒見了,感激不盡,稱他無數好處。   又過半年。潘家又無銀了,要將媳婦出嫁得些銀子,也好盤費。陳彩喚了媒婆道:「如此如此,得成時,後來重謝。」媒婆進了潘家,坐下道:「大娘子出嫁,要何等人家?」潘玉說:「不過溫飽良善人家便了。」媒婆起身道:「是了,明日有了人家,便來回復。今日對河陳財主,央我尋個美貌二娘,要生兒子的,我去與他尋尋看。」潘玉道:「可是陳之美?」媒婆道:「正是,正是。」潘玉道:「何不把我媳婦與他一言。」媒婆道:「恐大娘子不肯為妾,故不敢言。」潘玉道:「你不知,我受他家好處,故此不論。」媒婆說:「如府上肯,不必言矣。」別了,竟到陳家。   猶氏與公婆道:「寧為貧婦,不為富妾。公公怎生許他?」潘玉道:「他的為人,你自曉得的了。況前日收了他十兩銀子用去了,若將你嫁與別人,必須還他。將你嫁他,他必不敢說起還有二十兩銀子,不必言矣。況我兩個老人家,早晚有些長短,得你在他家,你看我兩個孫子分上,必然肯照管,收拾我老兩口兒的。故此許他,實非別念。」祇見媒婆與一小使,捧一盒子進來。媒婆道:「大娘子好造化,一說一成。送聘金三十兩與潘阿大。明晚好日,便要過門。」潘玉夫妻歡喜,寫個喜帖,出了年庚,各自別去。   次日,陳家將轎來迎。猶氏拜別公婆,與兩個孩兒說了,含淚兒上轎。到了陳家拜了祖宗,見了大妻。夫妻歸房,吃了和合酒兒,又下來一家兒吃酒。大妻見猶氏標致,心中忿忿不樂。   夜已深了,陳彩與猶氏上樓。陳彩扯猶氏睡,猶氏解衣就枕。陳彩捧過臉兒,唆過一下道:「好標致人兒,咱陳彩好福氣也。」說罷,竟上陽臺。猶氏金蓮半舉,玉體全現。星眼含情,柳腰輕蕩。而陳彩年雖大於潘璘,而興趣比潘璘大不相同,故猶氏愛極,是以枕席之情盡露。陳彩十分美滿,便叫猶氏道:「你前夫好麼?」猶氏搖首。又問道:「我好否。」點點頭。道:「既好,捨不得叫我一聲?」猶氏低低叫道:「心肝,果好。」那陳彩便著實的做一番。猶氏爽利,兩下丟了。   自此,二人朝歡暮樂,似水如魚,竟不去理著大妻。故此大娘氣成怯病,一發在床服藥無效。陳彩並不理他。猶氏嫁過陳家一年,生一子,大娘見猶氏生子,一發忿極,遂致身死。陳彩把猶氏作了正室。一家婢僕,俱喚大娘。又過一年,又生一子,陳彩大喜。到滿月之日,請集諸親,在室飲酒。   且說猶氏因產已滿月,身上垢膩,喚使女燒湯,到房中沐浴。正下蘭湯,渾似太真遺景。有新浴詞為記:   蘭湯既具,浴罷敬涼。紗葛新裁,著來適體。夜月冰壺之魄,春風沂水之情。喚娌櫛其顛毛,命童按其骨節。披襟池上,正逢竹下風來,雪飲庭中,忽見松梢月出。三饗為家常俸祿,一扇乃自在侈行。多撲流螢,檢點光能辯字;滿簪茉莉,榔榆髻小於化。清士隱見之時,靜女停針之會。身安即福,點算是渾。蕭然已出塵埃,不復更知寒暑。又如心無俗慮,永勝為官。客是好兒,頗能脫鬼。平時業已稱快,夏月尤見相宜。濯足清流,有望八荒之想,振衣盤石,欲追四皓而遊。可謂得意忘言,雖有貴人不換。合德體香,釀成禍水。太真脂滑,污及清華。漢帝暗擲金錢,明皇數回玉輦。未能操體,徒以誨淫而已。   堂客酒散之時,正房中浴完之際。陳彩到房,見猶氏拭浴,渾身白玉,並無半點暇疵。一貌羞花,卻有萬千嬌艷。腳下一雙紅鞋兒,小得可愛,十分興動。情思不堪,忙自脫衣,把猶氏放倒牙床,便自盡情取樂。又將小腳兒捻了幾把,架上肩頭。看了他粉白身子,恨不得把他吞了下肚。盡興弄了一會,猶氏水不住流出。陳彩把眼去看,見細草茸茸,饅頭一縫,把手在上邊滿摸道:「心肝生得這般豐滿,實為可愛。我要做一個倒插蓮花,我在下邊,看他進出,你可肯麼?」猶氏說:「兩年夫妻,不知被你弄盡了多少景況,那裏有甚麼不肯。」遂扒於陳彩身上,將花牝湊著癢處。搖一會,套一會,住一會,墩一會,摟了身子研一會。弄得高興,猶氏丟了。陳彩心下十分得意。正是:   不施萬丈深潭計,怎得驪龍項下珠。   猶氏嫁過陳家已是幾年,自己年紀已是三十歲了。其年潘玉年已七旬,猶氏與夫言曰:「潘家公公,明日已是七十歲了。我想當時嫁你,虧他一力兒做主,致我今日富貴。怎忍見他無兒老父,值此荒涼。不免勞費一二兩銀子,待我過去與他一賀,你心下如何?」陳彩騙他媳婦到手,那裏還肯使這般閑錢,祇因愛妻說的,祇得取二兩銀子道:「你要自去走遭,晚上便回。」   猶氏即時梳洗整齊,上了轎子,竟往潘家而來。大小孩兒見了娘來,一齊歡喜,同了母親進內。潘玉夫妻見了媳婦,雙雙下淚道:「你過去多年,我兩人那一日不思,那一日不想。兩個孫子,又無掙處,一家四口,有一頓,沒一頓,苦不可言。」   猶氏說:「陳家丈夫雖有錢財,不知他的錢在家中便十分緊急的,全不似待我家這般寬厚。十兩進門就上帳,百兩進門就上賬,一些也不得放鬆。故媳婦時時有心,實無半毫為敬。數日前,且喜他死的妻子房中有一隻灰缸,藏灰久矣,偶然該是媳婦造化,裏邊都是金銀首飾。媳婦取了,今日悄悄將來奉與公姑。」說罷,開了箱子,取出許多物件,約值五百餘金。   潘玉見了道:「好個孝順媳婦。如今的世人,嫁去了便恩斷義絕了,那裏還念前夫的公姑。今日方見你的孝心。好了,你的大孩兒今年十四歲、小的十二歲了,我將此銀,一邊與他二人做生意,一面定兩房孫媳婦。我的老年便好收成了。」猶氏道:「我知公公生日還未,祇因記念日久,無由而見,假說明日生辰,他奉銀二兩,乞公公叱留。」潘玉道:「我不好收他的。」猶氏說:「不妨,這是媳婦主意送的。」   猶氏見了孩兒,如見親夫一般,各自下淚。潘玉吩咐孫兒,「買些什物,請你母親。」猶氏說:「兒,你母親日日有得吃的,買些請祖父母兩個。」孫兒買了物件進門,猶氏見了,脫下長衣,即往廚下料理。潘玉見了,嘆曰:「處了這般富貴,猶氏肯入廚調理。我家無福該這般賢婦。」猶氏安排端正,請公婆坐了,斟酒奉著,自己同兩個孩兒在下邊同吃。公婆十分大喜。不覺天晚,陳彩喚人來接。猶氏回道:「明日方回。」小使去了。少停又喚幾個來接。潘玉道:「他家緣大的,一時缺不得家主母的。兒,你去罷。」猶氏依公公吩咐,穿衣拜別。兩個兒子,送娘到了陳家方轉。   閑話休提,且說又是十年光景,那潘玉夫妻雙雙眉壽。猶氏年已四十歲了。潘槐娶妻,生了兩個子;潘楊娶妻,也生一男一女。陳彩長子十八歲了,娶媳婦也生一孫;次子十七歲,方纔娶,這猶氏雖止得四十歲,倒是滿眼兒孫的了。陳彩見生子生孫,道:「我不求金玉重重富,但願兒孫個個賢。」   一日天暑,夫妻二人就在水閣上舖床避暑。看了那荷花內,鴛鴦交頸相戲,陳彩指與猶氏看道:「好似我和你一般。」猶氏笑曰:「我和你好好兒坐在此間。」陳彩見說,知猶氏情動,扯了他往榻上雲雨起來。那猶氏被陳彩這色鬼日日迷戀,便不管日夜,一空便來,故此再不推辭。夫妻二人,實是恩愛。弄了一會,方纔住手。且一陣鳳來,雨隨後至,一陣陣落個不住。正是:   最憐燕乳,梁間語是無糧。   不省蛙鳴,草下訴何私事。須臾雲收雨散。夫妻二人又看看荷花池內那鴛鴦戲水。陳彩笑曰:「我們如今不像他了。」猶氏一笑,取了一技輕竹,把鴛鴦一打,各自飛開;陳彩曰:「你不聞:   休將金棒打鴛鴦,打得鴛鴦水底藏。   好似人間夫與婦,一時驚散也心傷。」猶氏把竹往水面打了一下道:「難道我打水,你也有詩講。」陳彩道:「也有:   誰把琅玕杖碧流,一聲聲破楚天秋。   千層細浪開還合,萬粒明珠散復收。   紅蓼灘頭驚宿鳥,白萍渡口駭眠鷗。   料應此處無魚釣,卷卻絲綸別下鉤。」   猶氏說:「你原來會做詩,待我再試你一首。」猶氏往池中一看,一個青蛙浮在水面。猶氏將竹照蛙頭上一下,那蛙下水,頃刻又浮水上來。猶氏又一下,打得重了些,登時四腳朝天,死了,一個白肚皮朝著天。猶氏笑曰:「這死青蛙難道也有詩?」陳彩道:「閔詩有云: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豈不是詩?」猶氏笑曰:「這詩我卻解不出。」陳彩道:「哪閔呆見一青蛙死了水上,白肚朝天,四足向道,分明像個白的出字,道祇是闊些,故云蛙翻白出闊。又見一蚯蚓死於階下,色紫而曲。他說猶如一個紫的之字一般,祇是略長些,故曰蚓死紫之長。」   猶氏笑道:「這是別人的詩,作不得你的。故我偏要你自做一首,試你學問。」陳彩想著青蛙被猶氏打死,渾似十八年前,打死潘璘模樣無二,向了猶氏說:「你要我做詩不打緊,恐你怨我,故怎敢做。」猶氏笑道:「本是沒有想頭罷了,我與你十八年夫妻,情投意合,幾曾有半句怨言。如今恨不得一口水吞你在肚裏,兩人並做一人方好,還說個怨字。便是天大的事,也看兒孫之面便丟開了,還這般說。」陳彩見他如此一番說話,想料然不怪我的,即時提起筆來,寫道:   當年一見貌如花,便欲謀伊到我家。   即與潘生糖伴蜜,金銀出入錦添花。   雙雙共往瓜州去,刻刻單懷謀害他。   西關渡口推下水,幾棒當頭竟似蛙。   猶氏道:「西關渡口,乃前夫死的地方。你敢是用此計謀他?」陳彩笑道:「卻不道怎的。」猶氏道:「你原來用計謀死他,方能娶我。這也是你愛我,方使其然。」將詩兒折好了,放入袖裏,往外邊便走。陳彩說:「地上濕淥淥的,那裏去?」猶氏說:「我為你也有一段用心處,我去拿來你看,方見我心。」陳彩說:「且慢著,何苦這般濕地上走。」猶氏大步走出了大門,喊叫:「陳彩謀我丈夫性命,娶我為妾,方纔寫出親筆情由,潘家兒子快來!」潘槐、潘楊聽見是母親叫響,一見沒命的跑將過來,哄了眾百姓聚看。猶氏一五一十說了一遍,陳彩兩個兒子、兩房媳婦,來扯猶氏進門,陳彩亦出來扯。潘槐、潘楊把陳彩便打。猶氏道:「不可打,此乃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隨我往州內告來。」眾鄰女那勸得住。   恰好州官坐轎進衙門來。猶氏母子叫屈,州官魏爺吩咐帶進來。猶氏將陳彩八句蛙詩,把十八年前情由訴上。州官大怒,登時把陳彩拿到,無半語推辭,一一招認。魏爺把陳彩重責三十板,立擬典刑,即時申文上司。猶氏並二子槐、楊,討保候解兩院。   是日,州衙前看者,何止數千人。皆言:此婦原在潘家貧苦,績麻度日。今在陳家有萬金巨富,驅奴使婢,先作妾而後作正,已是十八年了,生子生孫,恩情已篤。今竟呈之公庭,必令償前夫之命,真可謂女流中節俠,行出乎流俗者也。   過了月餘,兩院到案已畢,將陳彩明正典刑已定。彩托禁子叫猶氏並二子到獄中囑付。猶氏不肯去見,祇使二子往見之。彩囑二子傳命曰:「我償潘璘之命已定矣。你母怨已酬,結髮之恩已報,何惜見我一面。我有後事,欲以付托。」   二子回家見母,將前事悉言。猶氏道:「與他恩義絕矣,有何顏見我。」決然不去。二子入獄,將母之言說與父知。彩大怒曰:「我在獄中受盡苦楚,不日處決矣。他到我家,受享富貴,問他還是潘家物乎,陳家物乎?」二子到家,以父言傳母。猶氏曰:「我在你父家一十八年。恩非不深,祇不知他機謀太狠,今已泄出前情,則爾父是我仇人,義當絕矣。你二人是我骨血,天性之恩,安忍割捨?你父不說富貴是他家的,我之意已欲潘家去矣。今既如此說,我意已決。祇當你母親死了。勿復念也。」   二子跪曰:「母親為前夫報仇,正合大義。我父情真罪當,不必言矣。望母勿起去心,須念我兄弟年幼,全賴母親教育。」說罷一齊哭將起來,兩個媳婦苦苦相留。猶氏不聽,登時即請陳彩親族,將家業並首飾衣服,一一交付明白,空身回到潘家。仍舊績麻,甘處淡薄,人皆服其高義。後潘璘二子,盡心生理,時運一來,亦發萬金。潘玉夫妻壽年九十,猶氏亦至古稀,子孫奕葉。羨潘璘之有妻,仇終得報;嘆陳彩之奸謀,禍反及身。正是:   禍本無門,惟人自招。作善福來,作惡禍到。   總評:   切笑世人,每以恩情二字與仇怨二字分看。餘獨以為,此四字正當互觀,何也?夫陳彩一見潘璘之妻,從此一種戀戀之情,便生出許多綿綿之恩。及至西美渡口,結成莫大之仇。是自買物之時,已種西關之怨矣。及其計就謀成,魚水之歡,何如其恩也。復至荷亭之戲,棒打之歡,恨不能合二身為一身之語,夫婦恩情,至此極矣。抑孰知情之極,怨始露,仇始雪,而西關之怨又從極樂處報。孰謂恩情非仇怨乎?孰謂仇怨非恩情乎?雖然孟子云:「有伊尹之志則可。」使潘璘之妻,戀富貴而忘貧賤,貪新情捨舊好。則兩棍當頭之語,雖露而報仇之念,未必如此其堅也。此回小說,當作一卷之首,可以驚人,亦足以風世。妙妙。 第八回 鐵念三激怒誅淫婦   自古奸難下手,易因淫婦來偷。見人得意便來兜,倒把巧言相誘。   含笑秋波頻轉,幾番欲去回留。對人便整玉搔頭,都是偷郎情竇。   且說東陽縣中一人姓崔,名喚福來,年已五十,家中獨自過活。其年浙江發去老弱民兵,招募選補。崔福來聞知這個消息,一肩兒挑了家私,竟到杭城投下宿店,到營中打聽。報了花名,試了氣力,免不得衙門使費了些長例,收錄在營。操三歇五,做了個長官,倒也一身快活。   有一個同伍夥伴喚名沈成,排行念三,祇因面貌鐵黑,人呼他為鐵念三。與崔福來賃下一間平房,二人同住。崔福來為人本分,鐵念三為人性直,兩個人倒也志同道合,倒合得來。自古知性可以同居,恰好衙門上宿,輪流每人五夜,正好晚上家中更番看管。   一日,鐵念三往街坊行走,見兩個媒婆在那裏說,這般標致的女人,祇要五兩銀子,偏生一時沒處尋人。念三聽見,說:「二位,為何標致女子價錢這般賤省。」媒婆道:「祇因家主公偷上了,主母吃醋,要瞞主人賣他。祇要一個主兒受領,便再少些,也是肯的。若明日主人一回,就賣不成了。」念三道:「女人多少年紀了?」媒婆道:「實二十五歲了。長官若用得著,倒有些衣服賠嫁,白送一個女人與你。」念三道:「我倒還未。我有一個哥哥也是行伍中人,他年紀四十多歲,也遲不去了。待我同你去與他一講,待他成了,也是一樁美事。」即時同了媒婆竟到家中。見福來,將前後事說了一遍。福來歡喜,慌忙取出五兩銀子遞與念三,道:「你去與我成就便了。」念三即同媒婆去,不多時,祇見一乘轎子,已到門前。念三道:「人已到了,快穿衣服起來,待他好下轎。」念三登時買了香燭紙馬,二人將就燒陌紙兒。又擺著酒,三個人坐在一處而吃。新娘子實然標致,祇是雙足大些,這也不足論了。新娘喚名香娘,看丈夫又老了些,也祇得無不隨緣罷了。到晚來,沈成便去上宿,代崔老在家成親。拴上大門,夫妻上床,也不做腔調,直竟困了。香姐老於世事,竟不在心上,任他舞弄了一番,雙雙睡去。   到次早起來,祇見念三已回在門外,恐叩門驚他困頭,故此不響。福來見了,甚不過意,心下想道:「有了這個東西,便要分個南北了。」與兄弟講道:「教你如此,我心何安。不如待我另尋一間房屋居住,你也好尋個妻室安身,意下如何?」念三便想,必是新婦主意,不可強他,回道:「甚好。」到了午後,福來尋了一間平屋,倒有兩進,門前好做坐起,後邊安歇。又有一間小披做廚房。祇要一兩二錢一年。回來與兄弟說了,二人稱了房錢,竟至新房一看。念三說:「緣何在空地中!兩邊鄰舍俱無,恐有小人。」福來笑道:「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裏,怕他偷我何物?」念三說:「嫂嫂有幾件好衣服。」福來說:「他是不時穿著,自會收藏。沒鄰舍,先省了酒水」。念三說:「也罷,你的主意定了,說他怎的。」尋了房主,交了房錢。到晚,念三相幫他挑桌兒板凳,一齊完了。接香姐過了新屋,燒陌紙錢,請著房主。吃完散訖,念三也作別了。   福來夫妻兩個收拾殘餚,在後邊屋下坐了,吃一杯兒。原來這老崔人雖半百,性格風騷。見香姐有七八分人物,三分喬扮,還有十分騷處,故此實是愛他。況又是新婚燕爾,正在熱頭地裏。兩下一邊吃著酒,一邊便摸摸索索。香姐發幾分騷興起來。福來把他一看,星眸含俏,雲鬢籠情,摟住香腮,他便了香姐送。福來禁不住春情,起身扯褲。香姐自己忙解衣服,上床分股。福來極盡綢繆,香姐十分情動,把腰股亂擺,雙足齊勾。老崔留不住,數點菩提,盡傾入紅蓮兩瓣。夫妻二人穿衣服下床,淨了手腳,收拾碗盞完了,方纔脫衣而睡。   過了幾日,不期又該上宿。與香姐云:「我去上宿,到五更盡則到家矣。你可早睡,叩門方開。」香姐收拾睡了。祇是五更老崔叩著後門,香姐披衣開了。老崔說:「失陪你了。」兩人脫衣而睡。老崔說:「你獨自一個,可睡得著?」香姐道:「獨自一個,沒甚思量,倒好睡哩。」老崔道:「根據你這般說,如今兩人同困,便有思量了。」香姐笑道:「問你個說得不好。」便扒在老崔身上,套將起來。老崔道:「我倒不知有這般妙趣。」香姐道:「春意上面的叫做倒插蠟燭。」把崔老亂墩,亂套。香姐倒先丟了,便扒下來。兩個睡了。祇因香姐太淫,後來老崔力竭,實來不得。輪上宿,直到開了大門纔回。香姐問他,「祇因官府不許早回,故此來遲。」香姐好生悶悶。   一日,老崔在場上挑柴去賣,適值鐵念三來尋哥哥講話。香姐道:「他沒甚麼做,往江頭挑擔柴去賣,賺得幾分銀子也是好的。」念三道:「自古道: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這是做人家法兒。」香姐說:「叔叔可曾有親事麼?」念三道:「想我行伍中,一年之內,這上宿是半年,不必說起。常是點著出汛,或是調去守地方,或是隨征賊寇,幾年不在家內,叫妻兒怎麼過活。或是那好的,寄些銀子回來與他盤費,守著丈夫便好。有那等不三不四的,尋起漢子來,非惟貼著人,連人也逃了去。我在外邊,那裏知他心下的事。」香姐說:「這般防疑,終身沒個人兒伴你。」念三說:「極不難。我那營中,常有出汛的,出征的,竟有把妻子典與人用。或半年,或一載,或幾月,憑你幾時。還有出外去,對敵不過那話兒了,白白得他的妻子盡多。」香姐說道:「這倒好。祇是原夫取贖去了,兩下畢竟還有藕絲不斷之意,奈何?」念三說:「畢竟有心,預先約了,何待把人知之。」道:「嫂嫂,我去了,明日再來。」香姐說:「請吃茶去。」念三說:「明日來罷。」竟自去了。   香姐想道:「看這黑蠻子不出,倒要想白白得人妻子。若前日不移開,畢竟他也難分黑白了。」又想道:「我丈夫已是告消乏的了。便和這黑蠻來消消白晝,倒也好。」想道:「有計了。有的是金華酒在此,待他明日來,我學一出潘金蓮調叔的戲文,看看何妨。」又想道:「這黑漢子,要像武二那般做作起來,怎生像樣。」又想一下道:「差了,那是親嫂嫂,做出來兩下都要問死罪的。為怕死,假道學的。我與他有何掛礙,有何妨!」又笑道:「潘金蓮有一句曲兒,甚是合題:『任他鐵漢也魂銷,終落圈套。』」   到了次日,老崔又去挑柴賣。這香姐煮了一塊大肉,擺下些豆腐乾之類,都是金華土產,等著念三。不期起一陣大風,有詩為證:   善聚亭前草,能開水上萍。   動簾深有意,滅燭太無情。   入寺傳鐘響,高樓送鼓聲。   繡裙輕揭起,僧帽落尿坑。   風過處,那雲一陣堆將起來。香姐看了一看,笑一聲道:「天都要雲雨起來,而況我乎。」有風雨欲來,極說得好:   環閣皆山,入村有徑。闌風伏雨,徒吟杜甫之詩;石執峰文,酷肖米顛之筆。頓而花枝變幻,紫綠之色盡藏。族羽翱翔,悲鳴之音不再。十葉飄如落雁,萬松響似龍吟。白晝寒空,隱隱村人歸去;青蕪際海,濛濛潮水推來。窗簾吹開,沾書溫案。圓扇撼動,擺柳搖花。湖頭且罷垂綸,樓上應無吹笛。漁人釣艇,繫於蘆葦叢中,牧子牛衣,避在豆棚陰裏。蟬琴淒斷,蛛網摧殘。堂坳之莽為舟,行瓦之檐飛瀑。如逢春月,可以漚絲。及我公田,何殊兩菜。二崤可避,五松就封。襄王正坐披襟,神女猶能行暮。斜陽蔽樹,桑榆忽爾無光;白雲在天,丘陵因而不見。豈惟足淨塵埃,且復頓消殘暑。   正在油然作雲、沛然下雨之際,鐵念三忙忙而來。香姐見了,滿面堆下笑來,道:「略遲一步,便著雨了。」念三道:「正是,正是。」那雨來得快,一聲響處,如瀉銀河,落一個傾盆不住。香姐道:「叔叔,外邊雨打進來,裏面來坐。」念三進到後邊,祇見壁上掛一柄刀。念三除下一看,道:「好刀。」香姐說:「掛在此防賊的。」念三道:「正是。」回頭見桌上擺著物件,念三說:「嫂嫂打點做夜宵了麼?」香姐說:「昨日因叔叔不曾吃得茶去,你約今日又來,故此是我備在此間,等你來當茶的。」念二道:「何須嫂嫂這般費心。」便坐下了道:「哥哥不知在那裏著雨了。」香姐道:「今日他正該上宿。晴也不回,而況這般大雨。」念三道:「我倒忘了。早知他上宿,我再遲一日,就見他了,何必趕來。遇了這般大雨,怎生回去。」香姐道:「雨落天留客,正好吃酒吃醉了,就在此睡了,何必憂他。」念三道:「怎好打攪嫂嫂。」香姐說:「原是一家人,如今倒說起客話來。」   篩了酒,勸念三吃,一連吃了六七杯,兩下裏都有些酒意了。香姐說:「叔叔昨日說的典婦人一事,我到在心,與你尋下一個了,他竟不要你破費半厘。」念三說:「多承嫂嫂留意。那裏有個不要銀子的婦人,敢是個醜兒。」香姐說:「比著我好得多哩。」念三笑道:「像得嫂嫂已有二十四分,還好如嫂嫂高些,便是西施了。望嫂嫂指引我看看。」香姐道:「這樣性急,怎好去得?你且吃酒,後生家說了,便這般高興。」念三說:「我被嫂嫂說得心熱起來。」香姐道:「看你蠻子,好上鉤的。說得幾句,便動起火來。」道:「叔叔多吃幾杯,有這酒興,與你完就麼。」念三祇說真個,一連又吃了幾杯。那雨一發大了,天又黑將下來。說:「嫂嫂,天晚了,怎好?」香姐說:「夜深些,方好與你去。終不然,偷婦人,可是青天白日做的?」念三說:「這雨不住點奈何?」香姐說:「不妨,少不得有住的時節。」祇顧笑嘻嘻哄那念三,弄得念三存坐不安。欲待要回,香姐說沒有雨傘,欲要一睏,又無所在,就靠在桌上。香姐撫了背脊道:「這床上不睡,靠在這裏,豈不冷了成病!」念三道:「嫂嫂的床,我怎生睡!」香姐道:「沒人在此,便把你睡一次兒也不妨。」念三見說沒人在此四個字,起了他一點念頭,方纔哪有個婦人!明是個假的了。待我再挑一句,看他怎生答我,便知他心事了。道:「嫂嫂,你許了我那人,又教我睡在這裏,莫非哄我!」香姐說:「不教你落空便了。十分去不得,賠也賠你一個。」念三笑道:「若是賠我一個,祇是嫂嫂。難道嫂嫂肯賠?」香姐說:「我也賠得你。」鐵念三大喜,近前拘住,去亂扯他褲子。香姐說:「待我自解。」去了裙褲在床裏。念三扯下自己褲子,挺著身子就弄。何見得:   武士單矛,直入貔貅之帳,騷人閣筆,裁成雲雨文章。這黑蠻似鐵羅漢投齋,何曾歇口;那騷貨如粉骷髏弄陣,慣會長槍。津津舌送過來,留而不返;洋洋水入出去,難似遮藏。楊柳腰不住的無風舞擺。秋波眼頻頻轉含俏窺郎。你看雪白一個婦人,乘著一個烏黑漢子,比似:   玉簪斜插鬢雲旁,一點烏雲映日光。   烏中鶴髮年高士,黑筆淋漓畫粉牆。   薛仁貴坐烏椎馬,硯臺跌下石灰缸。   白扇素羅畫黑竹,月裏嫦娥嫁灶王。   一番大戰,須臾罷手。念三歡喜,叫道:「好嫂嫂,快活死我也。」香姐道:「好叔叔,真好手段也。」兩個走來,俱淨了手腳,閉好門兒,重行坐在一條凳上,摟了吃酒。笑笑說說,調得火熱,把念三做了個親老公一般看待。收拾物件,二人脫衣而睡。不免復陣。   次日念三見雨住,道:「我且去,晚上我拿酒來請你。」開了後門去了。香姐想著道:「念三面貌雖黑,原來此物這般雄偉,火一般熱的,又且耐久,早知嫁了他,倒是一生快活。如今弄得濕手惹乾麵,怎得潔淨?且住,少不得做個法兒,定要與念三做了夫妻,方稱我心。」   正在存想間,老崔回了,道:「昨晚雨大,我記念你獨自個困,必然害怕。」香姐說:「我倒涼快得緊,一夜直睡到天亮。竟不怕。」老崔說:「這般還好。」忙忙取火燒了臉湯,與娘子洗面,香姐自去梳頭。老崔煮飯。香姐打扮得十分俏麗,叫老崔去外邊買幾枝茉莉花來。老崔說:「你這般標致了,再戴茉莉,是錦上添花了。十分打扮得嬌美,有人要看你想你。」香姐說:「我尋個二老幫助你,省得你這般強支撐。」老崔說:「若得如此方好,不然我要改名字了。」香姐道:「改甚麼名字?」崔福來道:「改作崔命去了。」香姐笑了一聲道:「崔得你的命去,我方好去嫁人。」老崔說:「仔細打聽,不要嫁的與我一般。」香姐說:「此事那裏打聽,必須面試方知。那些膽怯的,必然不敢上陣。」老崔說:「畢竟還說出自家本相來了。」   正說間,賣花聲近。香姐買了兩枝,道:「你要花戴麼?」老崔笑道:「好花不上老人頭。若戴了,便不成詩意了。」香姐說:「那逢花插一枝,這也不拘老少。」老崔說:「你的好心,祇取一朵兒香香便了。」又笑道:「你不要又說出臨老入花叢來,不然不敢領命。」閑話之間,飯也熟了,夫妻兩個用過。老崔說:「我去做生意,明早方回,你無事困困消遣罷。」說聲去了。   香姐一心祇望著念三;走來走去,在那裏間想。祇聽得一聲「賣水哩」,香姐聽見,道:「又奇了,這般大雨,緣何賣水哩。」不免叫住他,問他緣故:「賣水的老人家,你賣的是甚麼水?」那賣水的把眼一看,歇下水擔,道:「小娘子,你不知道這水:   不從地長,卻自天來。難消白日如年,能了黃昏幾個。及時始降,農歡舉趾之晨。連月累日累夜,隨接隨來。消受積多,既取之而無禁;封題已固,亦用之而不窮。亦如積穀防飢,不減兒孫暴富。明月入懷,破尚書之睡夢;清風生翼,佐學士之談鋒。一盞可消病骨,七碗頓自生風。   香姐乃大人家出身,慣用梅水的,與三十文錢:「買了你這一擔,待用完了,再問你買。」那老人家見他在行,挑進門來。香姐把淨壇藏了,道:「老人家,你高姓?」賣水的道:「我姓何,名禮,人皆稱我老何。」道:「娘子,幾時再挑來與你?」香姐道:「過幾時,你來問一聲便了。」何禮取了錢,竟去了。香姐取了梅水煎起茶來,果然可口,正是:   吹雲潑雪,視之尚可除煩。   滴露流香,嗅之已能脫骨。   一連吃了三碗,放下道:「虧殺這幾碗茶兒,纔把我心中之火,挫下些去。」睡了一會,起來一看,天色傍晚光景。   念三忽到,手裏拿了些酒果餚餅。香姐說:「為何不早來?令我望這一日。」念三說:「我的鄰家央我幹事,原說過晚上來的。」慌忙擺出物件,都是現成熟的。那二人並坐,笑嘻嘻三杯兩盞,你愛我憐。念三祇聞得花香,更覺助情。香姐說:「當初你到我家,我祇說是你娶我,到晚來換了老崔。如今試起本事,他竟沒帳了。怎生得與你做了夫妻,方中我意?」念三說:「如今來了五夜,哥哥去了五夜。哥去得我又來,你倒夜夜不空。我與你若做夫妻,到祇得半月在家了。」香姐說:「那老頭兒不在床中倒好,厭答答,來又來不得,倒弄得動人乾火,倒不喜他。」念三說:「譬如我昨日不與你相好也罷了。」香姐說:「人是不知足的,得隴望蜀,那肯心厭。」念三說:「明日教他買些春方藥,弄弄便是。」香姐說:「你不知道那春方藥,是本質好的越好,本質不如意,藥便不如意。與世上為人一般,祇扶起,不扶倒的。」念三笑道:「你緣何知道?」香姐說:「我那主人不濟,見了我,正待行事,那物軟了。後邊又買了藥兒一弄,剛剛抽到二千,便完事。」念三說:「你祇為癢得緊,故此想弄,何不燒些熱湯,泡洗他一泡洗?」香姐笑道:「有支吳歌兒,單指熱湯泡洗此物:   姐兒介星癢來沒藥醫,跑過東來跑過西,   要介弗要燒構熱湯來豁豁,熱湯祇豁得外頭皮。念三笑了道:「我與你猜一杯,不可吃這悶酒。」被香姐贏了一拳,道:「猜拳也有一個吳歌:「郎和姐來把拳猜,郎問嬌娘有幾個來。祇得郎一個,若還兩個你先開。」   念三大喜,把香姐親個嘴道:「騷肉兒,我與你兩人如此,也有一支歌兒麼?」香姐說:「有:   古人說話不中聽,哪有一個嬌娘生許嫁一個人。若得武則天,世人那敢捉奸情。」   念三聽罷道:「真騷得有趣。」也等不得到晚,忙忙把他推倒。香姐急忙解開裙帶。念三那物如鐵,弄將起來。那香姐做出萬千情態,念三被他哄得意亂魂迷,把他那半大腳兒搭上肩頭直聳,那水兒一陣陣流將出來。香姐叫道:「心肝來了。」念三道:「我還未完。」香姐道:「待我脫了衣服再弄。」念三走起。香姐淨了手腳,收拾閉門,脫衣上床。念三未曾完事,重整戈矛,再三急殺。香姐之興又高,任念三搗弄,果然暢心。直至三更,方纔住手。次早遁去。自此五日一來,五日一去,再也不遇一人。直至仲冬之際,天色大冷。   一日,正遇老崔上宿,念三與香姐睡至三更天氣。香姐醒來,念三猶然夢裏。他興高騷發。捻念三之物一把,火熱而堅,道:「果是妙人。」遂扒上念三之身,做一個陰覆陽套了一會,念三醒了,道:「癢否?」香姐道:「正在癢處。」念三把他翻下身,著實抽送,弄得香姐正在魂迷之際,聽得叩大門響。二人吃了一驚,香姐問道:「是誰?」福來道:「是我。」二人吃一大驚,香姐道:「你可拿一床被裹了,坐在灶下去,不可做聲。」   香姐披衣而出,開了大門,道:「為何半夜三更,來擾我睡!」言罷,竟脫衣上床,把被四周塞緊睡了。老崔說:「城上風冷得緊,身上如火燒一般,特特回來望你,與我被中略溫一溫兒。」香姐道:「我被裏也冷,休要指望,快快上城去。」老崔道:「今夜都司看城,將次來了,恐點不到,明日又要打。沒奈何,夫妻之情虧你下得。」香姐說:「甚麼夫妻,現世報的夫妻!我是花枝般一個人,嫁你柴根樣一個老子,還虧你說夫妻之情。」老崔無言,又一會道:「你既不肯把我到被中來睡,火取一個,與烘一烘。」那香姐恐他著了火去點起燈來,照見念三如何是好,便一骨碌暗中扒上床來,往那盛梅水壇中兜出一碗水,往爐中一澆。那一缸旺火通澆隱了。老崔見了,嘆一口氣出門去了。   香姐隨出,把門拴上,叫出念三道:「心肝,你不要凍壞了。」念三為人直氣的,聽見香姐如此薄情,好生忿恨,故不應他。上床睡了,道:「你既不與他睡,那一缸火是現成的,為何澆隱了?」香姐說:「那是我怕他有了火,點起燈來暖酒吃,一時間被他看見,故此澆隱的。」念三道:「這也罷了,祇是這情分太薄,你日後怎麼與他好得到老。」香姐說:「到老!我如今主意已定的了。前日老鼠藥我已買了,不在明朝,定在後日,結果了他,我便要嫁你了。怎麼還說個到老!」念三道:「此事祇好取笑。那毒藥謀死親夫,要問剮罪的。」香姐說:「我祇和你說,再有何人知道!把他一把火燒了,就完事,誰來剮我。」念三道:「祇怕上天不肯饒你。」香姐說:「我祇為你要謀死他,怎生你倒話不投機起來。」   念三心下細想道:「看此淫婦果然要謀死哥哥了。那夥伴中知道體訪出來,知我和他有好,雙雙問成死罪了。不必言矣。就是不知道,淫婦斷要隨我。那時稍不如意,如哥哥樣子一般待我,我鐵念三可是受得氣的!必然不是好開交了。我想不過這五兩銀子討的,值得甚麼!不如殺了淫婦,大家除了一害,又救了哥一命,有何不好。」   正在躊躇之際,香姐祇想那樣文章,去把他那物摸弄。激得念三往床下一跳,取了壁上掛的刀,一把頭髮,扯到床沿,照著脖下一刀,頭已斷了。丟在地下,穿好衣服,開了大門竟自去了。   念三走在路上,想道:「一時在氣頭上,把他殺了,叫哥哥把甚麼收殮他。也罷,我曾積下幾兩銀子在家,拿一半去,祇說我告假往外府公幹,放在家恐被人取去,寄在嫂嫂處。他回家見妻子殺了,沒有銀子使用,自然救急。這是暗中幫他一臂之力。」卻早到他自己門首。   有一個人見他問道:「你有差了,著你往溫州押解火藥。即刻便要起程。」念三見了票子,道:「知道了。」開了鎖推門進去,取一包銀子,恰好六兩,稱為兩處,流水取出一包。鎖上大門,竟到城中。尋見福來道:「哥,今日兄弟差往溫州一行。」竟往補貼中取出票子,與福來一看。福來道:「即日就要起身?」福來道:「同你到家,叫嫂嫂安排些小菜,與你送行。」念三道:「這不消哥哥費心。兄弟日長積攢得三兩銀子在此,放在家中恐被人竊取了去,寄在嫂嫂處,若哥要用,竟自用罷。我今歸家梳洗了就去,不得向哥嫂處別了,恕罪罷。」竟自去了。老崔道:「不想兄弟如此好心。把這銀子說要用,竟自用了,好人。」   且說是日,那賣水的何禮,挑了一擔水,叫:「賣雪水哩。」不見香姐喚他,想道:「不曾用完。」向門首走過。見大門開的,把水歇下道:「往後邊去叫一聲。」走到二進,恰好床邊,正開口叫大娘子,腳下踏著香姐的頭,一滑一跤,跌做血人。連連走起一看,見床上一個沒頭婦人,驚得一跳,往外挑水便走。一起人走來,見何禮一身鮮血,喝道:「慢走,你為何上身鮮血?」兩個人竟往崔家這去看,見殺死一個婦人在床,一開叫起地方「殺人!」一時間,走攏幾百人來,都說是何禮所殺。何禮有口難分。   老崔一徑回來,見門首許多人,忙跑到門首。眾人說:「你妻子被賣水的何禮殺了。」福來呆了,走近床前,果見屍首異處。便哭起來道:「是了,我昨夜回來取火,把大門不曾開去。今朝賣水的看見門是開的,走至床前,見我妻子睡著,要去奸他。我妻子不肯,算來認得你是賣水的老何,恐我妻叫起來,見我壁上掛的利刀殺了是實。」眾人道:「是了,是了!你不須與他說,扯他到府哩,與太爺問便了。」一夥人同著何禮去了。福來去央著房主人家內,幾個人看守死屍,自己拖到府衙。   恰好太爺在坐。眾人將前情一稟,大爺叫何禮上去,說:「這好是真的了?」何禮說:「太爺,實是先殺死在地下,小人走進裏邊見的。」太爺說:「胡說!你賣水是高聲叫的,怎生要走到裏邊!你走到裏邊,就懷奸了,與我夾起來。」何禮叫道:「太爺可憐,若是小人一身,這般苦命,死也罷了。家中尚有七十五歲母親,小人一日不賺錢,則二人無食。今小人屈屈招了不打緊,可憐母親在家,定然餓死。祇求太爺天恩。況小人是個至賤愚人,那奸字自也羞了,怎生人肯!求太爺詳情。」太爺道:「且放了夾棍。」叫崔福來:「你妻子日常有外情麼?」福來道:「太爺在上,若論小人的妻子,滿杭州城裏算來,是算一個貞潔的。」太爺道:「怎見得?」福來道:「不要說別的,祇小人昨夜歸去,要與如此,他執意不肯。小人說謊,天地不容。」太爺道:「親夫不肯,必有了奸夫了,看來此人說話是個匹夫。」道:「把何禮收監。眾人且出去,待後再審。那婦人屍首崔福來自收殮,不得干涉地方。」眾人謝太爺出來。   老崔歸家,把念三銀子買了棺材,央人抬至萬松嶺上寄了。家中免不得打掃一番,設立個靈位兒供著。福來早晚哭哭啼啼,好生愁悶。   且說念三溫州已回,夥伴中與他說知崔家之事,假意嘆息一番,不免往崔家插支燭兒。折了一錢銀子,往崔家而來。見過了哥哥,往靈前作幾個揖:「何禮這廝可惡,這番審對,待我執證他。」說罷,祇見靈前一聲響,驚得念三仆倒,罵道:「好負心賊子!就是我不與丈夫來睡,也是為你這賊子;不與火,也為你這賊子。你倒把我殺死!怎生害那賣水的窮人母子二命!」祇見街坊上鬧哄了幾百人,那一班地方道:「是他殺的無疑矣,把他拿去見官。」扯起念三身子。念三猶在夢中,並不知這番說話,尚自抵賴。眾人不由分說,扯到府中。等太爺昇堂,眾人將前情稟上,太爺道:「這個人自然是個兇人形狀。」道:「取出何禮來,放了。」念三猶自抵賴。何禮跪在地下,見念三賴,何禮上前把念三一認道:「大爺,小人認得了。他常在崔家往來。」念三說:「你眼花了,敢不是我。」何禮道:「別人的面貌或認差池,你這黑臉怎認差了。前番雪水銅錢,還是你領我到自己家中付我的。怎生差了!」念三閉口無言。福來道:「你這般巧掩飾。你殺了我妻子,還要賴是何禮,忒心狠些!」太爺吩咐打了四十,上了枷鎖。將家中物件,俱付崔福來抵作燒埋,秋後取決便了。   何禮得了命,歸家見了母親,悉道其詳:「若不是崔娘子顯靈,險些兒害了性命。」母子二人都道:「願崔娘子女轉男身,早昇蓮界。」何禮道:「同母親往靈前拜他。」   且說崔福來取了念三的零碎,回到家中。向妻子靈前道:「人說,為人變了生性就要死的。七月裏叫我帶花的生性,到那晚待我的生性,大不同了,果然就死了。你今放靈感些,轉世為人。這生性再不要改纔是。我在大爺面前,說你第一個貞潔婦女,那牌匾打點送來,又跳出這個送死的來,又失了節,把名頭又壞了。」祇見老崔正在那裏禱鬼,一個鄰舍取笑他道:「鬼來了。」福來大驚,跑出門外。祇見何禮母子,要到靈前拜禱福來道:「活鬼出現了,不可進去。」何禮道:「不妨。」福來害怕,何禮道:「你這般害怕,不若我母子移來伴你可好麼?」福來大喜道:「你快來,我們三口兒渾著過日,報你前番這般受苦。」何禮道:「當時受得苦中苦,今日方為人上人。」果然何禮把小小家私移在崔家同住。住過了幾年,鐵念三斬於南曹。細觀此回,淫婦狠心,已遭荼毒。念三移禍於何禮,畢竟皇天有眼,使陰魂說出,致念三不成漏網。世人當慎行謹身,方成君子。   總評:   香姐不親夫而親異姓之叔,固所當誅。念三既盜嫂而終殺其身,希圖漏網,駕禍於何禮。自非怨鬼顯靈,則何氏母子覆盆之冤,無由自白矣。卒之念三殺諸市曹,誠報應不爽矣。 第九回 乖二官騙落美人局   幾句俚言當作詩,實為知足不為癡。   祇將酒藥開眉鎖,莫把心機藏鬢絲。   蘭友知心三四個,梅花得意兩三枝。   焚香煮茗觀新史,猶勝乘霜拜鳳墀。   話說天啟辛酉年間,杭州府餘杭縣裏,有一樁故事。這人姓王名之臣,號曰小山,年紀足足五十了。因結髮娘子沒了,憑媒說合,續娶了本縣一個室女,正得二十二歲,喚名方二姑。這二姑生得風流出眾,月貌花容,尚未嫁人。忽聞京裏點選秀女,一時人家有未嫁之女,祇要有人承召就送與他了,那裏說起年紀大小、貧富不等。人家聽了這話,處處把女兒爛賤送了。那雞鵝魚肉、果品酒米,動用之物,無一物不加倍看將起來。自此一年上起直至如今,那裏肯賤。   有詩為證:   一紙黃封出紫寰,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祇有嫦娥不嫁人。   那王小山娶這位娘子,財禮止得二十兩。置辦酒筵,開費倒去了三十餘金,原開著香燭紙馬油鹽雜貨一個小店兒,去了這塊銀子,乏本添生,以致店中有張沒李,看看不像起來了。那妻子看不過,把些衣衫首飾與丈夫添補。不想日用之物高貴,又沒甚大來頭生意,不過一日賣了二三百文低錢,止好度日。至於人情交際,冬夏衣服,房錢食用,委實難支。況餘杭雞鵝場上的房屋極其貴的。過得幾時,又這般不像起來。一日與妻說道:「當時有一人家為生意蕭條,請仙卜問幾時通泰,那乩上寫出字道:   桂花正發雨方來,華堂請客點燈臺。   一幅鸞箋都寫盡,上陣將軍把轎抬。那請仙之人一時不能解悟,求大仙明言。那帖上寫道:「首句無香,次句無燭。三句無紙,四句無馬。」那人拜道:「果然店中香燭紙馬沒了,不成店矣。不知大仙尊姓?這般靈感,乞留姓名。」帖上又寫出詩迷,極容易猜的迷,極容易猜的:   面如重棗美髯飛,黑面周倉性氣豪。   擅騎赤兔胭脂馬,慣使青龍偃月刀。眾人都道:「是關公。」那人道:「香燭紙馬都無了,不怕不關。」我們如今祇好關店了。」二娘道:「自古懶店強如健漢,貨雖少,還開著是個店面。寂然關了,便被人笑話了。」小山道:「我有個計議,要用著你,不知你可肯否?」二娘道:「要我那裏用?」   小山走到廚後,悄俏說道:「左邊鄰居有一張二官,為人極風流有鈔,今年也是廿二歲了。祇因他年紀雖小,做事極乖,故此人人稱他為乖二官。他父母亡過,自家定了一個妻室,正待完婚,又望門寡了。這幾日在妓家走動。我如今故意扯他閑話,你可廚後邊眼角傳情,丟他幾眼。他是個風流人物,自然動心。得他日遂來調著你,待我與他說上,或借十兩半斤,待掙起了家事還他便了。」二娘道:「他既是乖人,未必便肯。」小山說:「人是乖的,見了標致婦人,便要渾了。」   正說問,恰好二官拿著一本書走過。小山叫道:「二叔,是甚麼書?借我一看。」二官笑嘻嘻的拿著走進店來,放在櫃上:「恰是一本劉二姐偷情的山歌。」小山說:「這山歌不是帶巾兒人看的。」乖二道:「若論偷情,還是帶巾兒人在行。」祇見裏面一個二十三歲的女使,捧出兩碗香香的茶來。小山道:「請茶。」乖二道:「多謝。向時尊嫂在日,我終日在此閑耍,並無茶吃。想如今這位新嫂,來得這般賢慧得緊。一坐下,茶飯來了。」拿起茶杯正待要吃,祇見二娘在廚後露出那付標致臉兒,把二官一看,乖二一見,便如見了珍寶一般,不住的往裏瞧。小山故意祇做不知,把那一本劉二姐在櫃臺上翻看。二官便放心和二娘調得火熱,祇恨走不攏身。   乖二留心把店中上下一看,道:「寶舖裏這一會竟沒人來買東西。」小山道:「也沒貨買得。有一銀會明年六月方有,是坐定的銀子,倒有一百的。祇是遠水難救近火。可惜這間興處店面沒有貨賣。」二官說:「正是。這開店面,須得幾百兩銀子放在裏邊,不論南北雜貨,一應人家用得著的,都放些在裏面,便興起來了。」小山說:「我諸色在行,正要尋個夥,二叔你與我做一個中。想你交遊極廣的,尋一個與我,斷不有負。」乖二說:「我事已老大無成,把書本已丟開了,正要尋生意做,以定終身。但不知可習得君這貴行否?」小山一口搭上道:「若二叔肯青目,包你兩年之間,隨你本利多少,足足一本一利還你,不須求簽買卦的。」二官說。「雖然如此,有心合夥,少也不像樣。我有三百兩銀子,在家和你斷定了,擇日成了文書便是。」把二娘丟了一眼道:「今日且別,明日巳牌奉覆便了。」請了一聲去了。   小山走進廚後道:「哄得他好麼?」二娘笑道:「你教我哄他,自然用心的。祇是一件,地方纔說明日巳牌奉復,因你說了不須求簽買卦得的,提醒了他的頭。明日清晨,決去間卜。你可想,大橋邊有幾家術士,預先去說一聲,朋日倘有一姓張的帶巾後主,來求卜合伴之事,卦若不好,亦須贊助說是上好的,倘事成許他一百文錢送他便了。」小山道:「共有三處,倒要三百文。」二娘道:「他問了一家便是了。難道有一百家也都去問!那卜士有人家問,方來問你取錢。那不去的,難道:也問你要!」小山穿了長衣,先在卜卦之家如此說了。正是:   由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娘洗腳水。   乖二雖乖,卻被這婦人猜定了。果然次早到大橋邊陳家問課。那先生問了姓名,便心照了。便道:「通誠。」把卦象起了一個天風姤,原是好的,心裏想道:「落得嫌他一百文錢。」道:「姤,遇也。為甚麼事?」二乖道:「欲出這本錢與人合夥,不知好否?」道:「十足!撿也撿不出這般好卦來。財喜兩旺!」二官道:「不折本麼?」先生說:「本錢那裏會折,還有非常之喜。」乖二道:「有口舌麼?」道:「六合課主和美,如意,有甚麼口舌。」送了卦金,便拿走了這一張卦紙籠在袖裏,竟到王家。卻好巳牌光景。   小山一見,道:「真是信人,所事如何?」乖二道:「我去陳家卜得一卦,十分大利,錢財旺相。特來與兄一議。」小山堆下笑來,道:「有幸有幸。」那香茶兒又出來。劉二娘一閃,比昨日不同了,打扮得俏麗得緊。昨日乃一時間無心的,不曾留意,今日算他必來的,故此十分裝束起來。祇說那三寸金蓮上,那一雙大紅鞋,一看了便也要渾了。   二官把上下一看,恨不得一碗水吞他在肚裏。想道:「卦上分明說非常之喜,若與他摟一會也值了千金。這三百銀子滿拼沒了,也自甘心。」道:「今日皇曆上宜會親友,可尋一位中人,立了文書。」小山道:「就是今日,你有相知,接一二位做證便了。」祇見那二娘,故意放出那嬌滴滴聲音道:「既然如此,快些買下物件,好早整酒。」二官聽見,一發動火,道:「我去把銀子兌好了,拿來便是。」一徑回家。   這小山說:「等他拿銀子來時,方可去買。」二娘道:「若如此做事,被他看出馬腳來了。我有兩件衣服在此,速上解當,買辦起來,寧可豐富些。這是小事。」小山即將衣服當了,登時買了食物。二娘脫下長衣,去廚下整理。須臾,兩桌酒餚齊整整的端正了。   恰好二官同了一個母舅,叫名韓一楊,乃是本縣學中一個秀才。又扯了一個朋友姓朱,也是同學生員。叫家中一個老僕,捧了一個拜匣走進店來。小山道:「請進後邊坐罷。」進到店後,又有一重門裏邊,有一個坐起,十分精潔。見了禮坐下。吃了茶,那韓一楊道:「舍甥年幼無知,全仗足下攜帶,倘得後來興時,終身不忘。」朱朋友道:「自古夥計如夫妻,要和氣為主,不可因小事便變臉了。」小山道:「自然自然。」韓一楊道:「如今把銀子買甚麼貨物來賣?」小山道:「在下愚意,此間通著臨安、於潛、昌化、新城、富陽,缺少一個南貨店。如今這幾縣人家要用,直到杭州官巷口郭果家裏去買。此間開店,著實有生意的。」朱朋友道:「好,說起來,必然有主意了。」韓舅道:「這貨物店中藏不得這許多。」小山指著右邊一間樓房道:「這間樓屋盡好放貨。」朱友道:「十足。」   大家一齊到屋中一看,倒也乾淨。有地板的,正好堆貨。道:「祇是後門外是一條溪,恐有小人麼。」二官道:「待我晚間在此睡,管著便了。」小山道:「樓上有一張空床在上面,祇少舖陳。」二官道:「我的拿來便是。還得一個人走動方好,我家這老僕,著他來上門下門,晚上店中睡,可好麼?」小山道:「一發好,恐府上沒人。」二官道:「家中還有一對老夫妻,看管足矣。」計議停當,一齊到原所在坐了。韓一楊袖中摸出一張紙稿,教王小山看過了。上道有利均分不得欺心,無非都是常套的說法。小山取了筆,一一寫完。大家看一遍,各各著了花押,把銀子一封一封的看過,都是紋銀,交與小山收起。小山把拜匣拿了,竟與二娘藏了。斟了酒遜位坐下。   正吃酒之間,那大橋陳卜士走到王家,來要那一百文銅錢。恰好二官劈頭走將出來,見了卜士道:「你來何幹?」那卜士見了心照,拔轉話來道:「我有一個人家,今晚要我燒香,買幾位紙馬香燭。想裏邊有事,我去了再來罷。」人人都說這張二乖,又被乖的來弄得眼著著的這般呆了。   須臾,天晚了,各人散訖。張二也要回家,小山說:「如今是夥計了,少不得要穿房入戶。今晚在此見了房下,就把殘餚再坐坐兒,不可如此客氣了。」張二巴不得他留住,便道:「哥哥說得有理。」竟復進了內邊。   祇見二娘點了一枝紅燭,正將整的嘎飯留下,把殘的拿兩碗與那女使去吃;看見二人進來,假意退避。小山道:「從今不可避了,出來見了禮,好日日相見。」二娘走上前叫道:「叔叔。」張二作下一揖,叫道:「嫂嫂,打攪了。」二娘道:「正當。」小山去把三祇酒杯三處兒擺下,道:「二娘你可來同坐了。」二娘道:「我便罷。」小山說:「趁今日大家坐下,日久正要一堆兒打火哩。」二娘見說,坐在桌橫頭。小山拿壺篩酒。張二又道:「我篩。」吃得兩杯酒,二官道:「我要回了。」二娘道:「聞知在側樓上安歇,為何倒要回去?」二官道:「待有了貨物方來照管,如今不消來得。」二娘曉得丈夫是個算小的,便道:「今日趁這一個好日就來了罷,免得後來又要費事。」小山見說道:「正是。你打發管家拿了舖蓋來,等他來好吃酒。」二官回頭道:「把我舖陳羅帳一應衣服且拿來,餘者明日去取。」又道:「你也要在此幫著我們了,也是今日來罷。拿完了,吩咐拴好門戶,小心火燭。」那人應著一聲去了。   二娘與丈夫道:「去上了門再來。」小山起身便走。那婦人雖然是丈夫教嗅著他,實實的動著真火了,把二官看上一眼,二官十分自意,倒不敢動手動腳。二娘道:「叔叔,吃乾了這一杯,換上熱的吃。」二官道:「多謝二嫂美意。」說罷,竟吃乾了。二娘拿起酒壺來篩,二官道:「豈有此理,待我斟方是。」見二娘白鬆的手兒可愛之極,便把他手臂捻了一下。二娘笑了一聲,把酒篩了道:「吃這熱的。」二官十分之喜道:「嫂嫂,我心裏火熱,倒是冷些的好。」祇見小山上完門,走將進來。二娘早已瞧見,忙忙的走到裏邊去了。   小山道:「你獨自在此,失陪。」道:「二娘,怎不出來!」答應道:「來了。」祇見拿了幾碗餚撰,放在盤內道:「張管家來時,點一枝蠟燭與他吃酒。」小山道:「就在側樓同吃罷。」恰好管家收了舖陳到家,上樓舖整好了,自去吃酒。小山便與二官猜拳,一連輸了七個大杯,竟自醉了,呼呼的睡去。二娘出來看見,朝著二官笑了一聲,叫道:「去睡罷。」便扶了小山上樓去。一會,下來道:「叔叔,你酒又不醉,為何不吃?」二官微微笑道:「待嫂嫂來同吃,方有興趣。」二娘道:「我沒工夫,你自己家快些吃罷。」竟走進去。二官那色膽便大了,跑上前,一把摟住道:「嫂嫂,十分愛你得緊了,沒奈何救我一救。」二娘恐怕女使張見,叫道:「三女,快煎起茶來,我來取了。」二官見他一叫,慌張起來,流水放了。   那老僕名叫張仁,也收了盆碗下來,去到廚下。見了二娘道:「多謝二娘,打攪你。」二娘道:「你老人家辛苦,多吃一杯便好。」張仁說:「多謝,夠了。」乖二道:「樓上床帳完備,好去睡了。」二娘道:「叔叔再吃一杯吃飯罷。」二官道:「多謝嫂嫂,都不用了。」竟自上樓,十分之情,洋洋得意而睡了。張仁也到店中打舖兒睡著。二娘收拾完了,方上樓去安寢。心下想著:「張二道,此人年紀與我相同,做人有趣,慢慢的少不得要嘗他的滋味哩。」吃了些酒,祇好放倒頭兒睡了。   到了五更,小山醒了,二娘也翻一個身道:「你如今有了銀子了,著實留心置貨來,掙得大大的一個人家,也待你為妻的快活幾年。」小山道:「就是不去掙,也有三百兩了,有甚麼不快活。」二娘道:「這是別人的。除了本,趁得一百兩,你止得五十兩,難道就是已物了。」小山道:「我已計議定了,還要用著你。」二娘道:「怎麼還要用我?」小山道:「我祇因把你嗅他來的,他既來了,怎肯放你!我如今要你依先與他調著,祇不許到手。待等半年之後,那時先約了我知道你可與他欲合未合之間,我撞見了,聲怒起來。要殺要告,他自然無顏在此。疏疏兒退了這三百兩,豈非已物。」二娘道:「你看他兩個中人都是秀才,怎麼將他下這局面,他怎肯歇了?必然告起狀來。難道好說出此樣話來,勸你還是務本做生意,趁的銀子長久。若這般騙局,恐人不容,還有天理。今年五十歲了,積得個兒子接續宗枝,也是好的。」小山道:「祇是我心上放不下,籌來他要來,看上你的,多少得他些,方氣得他過。」   二娘道:「我倒有個計策,聽不聽由你。原是你教嗅他來的,他自然想著天鵝肉吃。與他在此多則三年、少則兩載,其間事兒也要與他個甜頭兒。那時節尋些事故,不必嚷鬧,待我做好做歹,勸他丟開倒是善開交。又沒有官司,又不出這醜名,此為上計。」小山道:「據你說起來,要與他到手了。」二娘道:「癡貨,肯不肯由我,你那裏有這般長眼睛。十分不依,我說趁銀子未動,打發他去罷。我日後決不把名頭出醜的。」小山道:「且慢些依你。也罷,我如今起去,要同他往杭州發貨去也。」即時下樓梳洗。同了二官取著銀子,一竟買看貨物。   過得兩日,那果品物件都挑來了,即時擺在店中,十分茂盛起來。小山祇好在門首收著銅錢銀子,二官祇好到側樓稱著果品,那老兒祇好包裹。一日到晚,那得半刻工夫,空到得曉間辛苦。這日逐賣的銀子,都是小山把二娘收著,那貨流水挑來,銀子不時兌去。不上一月之間,增了許多物件。那二娘日日打扮得十分俏麗,每每看著二官,二官把不得,立住了腳,兩下調上兒,心忙了不由人做主矣。   一日,二娘見二官冷落他,立在果子樓下,拿一隻紅鞋在手中做。祇見二官忙忙進來取果子。二娘道:「叔叔,你果忙耶?」二官看他手中做鞋兒,道:「嫂嫂,你真忙那耶?」二娘道:「你真是果忙,我來幫你。」二官道:「嫂嫂果有真心,你來貼我。」二娘笑道:「我說的是幫字。」二官道:「幫與貼一個道理。」二娘道:「把這話且耐著些兒。」二官道:「為何?」二娘道:「豈不知《千字文》上有一句,道:『果珍李奈』?」二官道:「原來嫂嫂記得《千字文》。我如今未得工夫,待今晚把《千字文》顛倒錯亂了,做出個笑話兒來與嫂嫂看看。」祇見店中叫道:「快些出來。」二官連忙取了果子,竟到店中去了。果然晚上二官把《千字文》一想,寫在一張紙上,有一百三十四句,道:   偶說起果珍李奈,因此上畫彩仙靈。   祇為著交友投分,一時間悅感武丁。   議幾款何遵約法,並不許甲帳對楹。   第一要史魚秉直,兩夥計造次弗離。   到久後信使可覆,方信道篤初誠美。   自然的世祿侈富,方是個孔懷兄弟。   說得好桓公匡合,兩依從始制文字。   即時的肆筵設席,未免得亦聚群英。   便托我右通廣內,巧相逢路俠槐卿。   一見了毛施淑姿,便起心趙魏困橫。   兩下裏工顰妍笑,顧不得殆辱近恥。   頓忘了堅持雅操,且丟開德建名立。   多感得仁慈隱側,恰千金遇這一體。   摟住了上和下睦,脫下了乃服衣裳。   出了些金生麗水,便把他辰宿列張。   急忙的雲騰致雨,慢慢的露結為霜。   捧住了愛育黎首,真可愛寸陰是竟。   委實不罔談彼短,且幸喜四大五常。   難說道尺壁非寶,且喜配鉅野洞庭。   弄得他恭惟鞠養,輕輕的豈敢毀傷。   漬漬的空谷傳聲,兩個人並皆佳妙。   上下親同氣連枝,賽過了夫唱婦隨。   有人來屬耳垣牆,說與夫顧答審詳。   便罵著圖寫禽獸,十分的器欲難量。   拿一枝鳴鳳在樹,驚得今宇宙洪荒。   任憑他日月盈昃,祇落得驚懼恐慌。   沒奈何稽顙再拜,情願做猶子比兒。   我如今知過必改,氣得他矯手頓足。   無計策勉其祗植,那裏肯沉默寂寥。   要送官吊民伐罪,兩個人東西二京。   忙扯到存以甘棠,跪下地背邙面洛。   那官兒坐朝問道,並不許賴及萬方。   你犯了蓋此身發,累夫做率賓歸王。   為婦的女慕貞潔,怎與人墨悲絲染。   肯地裏心動神疲,全不思守真志滿。   終目裏律呂調陽,自然的骸垢想浴。   果然的佈射遼九,落得個白駒食場。   合著夥濟弱扶傾,全不想外受傅訓。   你自合勞謙謹敕,人敬你似蘭斯馨。   今日裏禍因惡積,再不能感謝歡詔。   你若再寒來暑往,你便要園莽抽條。   他家有諸姑伯叔,說與那親戚故舊。   都走來寓目囊箱,怎免得愚蒙等消。   親見在丙舍傍啟,舖一張藍笥象床。   不防閑禮別尊卑,大著膽晝眠夕寐。   他恨你用軍最精,兩人兒俯仰廊廟。   不住的璇璣懸斡,弄一個川流不息。   不又要入奉母儀,弄得他焉哉乎也。   那問官聆音察理,仔細的鑒貌辨色。   打你個釣巧任鉤,方與你釋紛利俗。   你若肯省躬譏誠,開汝罪臨深履薄。   你快快兩疏見幾,你自想解組誰逼。   兩分開節義廉退,自一身性靜情邀。   從今後索居閑處,放奸夫散慮追逐。   夫不可飢厭糟糠,還用他嫡後嗣續。   若有了祭祀蒸嘗,你方是孝當竭力。   為婦的侍巾帷房,早晚問妾御績紡。   你意兒容止若思,斷開時孤陋寡聞。   那丈夫執熱願涼,拜在地臣伏戎羌。   願老爺忠則盡命,感爺恩得能莫忘。   免得我逐物意移,完聚了形端表正。   願老爺推位讓國,即便去勒碑刻銘。   把妻兒矩步引領,到家中接杯舉觴。   莫嫌著海咸河淡,家常用菜重芥薑。   兩句話化被草木,做妻的垂拱平章。   上床去言辭安定,再休想靡恃已長。   我與你年矢每催,問到老天地玄黃。   寫完,從頭看了一遍。   次早,見二娘叫道:「嫂嫂,昨日千字文寫完了。嫂嫂請看一看,笑笑兒耍子。」二娘接了,到果子樓下,看罷笑道:「這個油花,看了倒也其實好笑。」祇見二官又來稱果子道:「嫂嫂,看完了還我罷!」二娘道:「沒得還你了,留與哥哥看,說你要盜嫂。」二官說:「這是遊戲三昧,作耍而已,何必當真。」二娘道:「既然如此,且罷若下次再如此,二罪俱發。」二官道:「自古罪無重科。若嫂嫂肯見憐,今日便把我得罪一遭兒,如何?」正說得熱鬧,外邊又叫。應道:「來了。」又走了出去。   祇因正是中元之際,故此店中實實忙的。二官著張仁歸家,打點做羹飯,接祖宗。二娘也在家忙了一日。到晚來,小山拜了祖宗,打點一桌請二官。二官往自己家中去,忙著來得便來。小山與二娘先吃了。小山酒又醉了,正要上樓去睡,祇聽得叩門響。急忙開門,見主僕二人來了,道:「等你吃酒,緣何纔來?我等不得,自偏用了。如今留這一桌請你。」二官道:「我在家忙了一會,身上汗出,洗了一個浴方來。故此衣巾都除了。」小山道:「我上樓正要洗浴,浴完就睡了,不及下來陪你。你可自吃一杯兒。得罪了。」二官道:「請便。」祇見二娘著三女拿湯上去,又叫張管家吃酒。張仁道:「二娘,我吃來的。」說罷,就去自睡了。二娘把中門拴上,道:「叔叔,請吃酒。」二官道:「嫂嫂,可同來坐坐。」二娘說:「我未洗浴哩。」竟上樓去。   須臾下樓,往灶前取火煽茶。二官道:「哥哥睡未?」回道:「睡熟了,我著三女坐在地下伴他。恐他要茶吃,特下來煎哩。」二官想道:「今朝正好下手了。」輕輕的走到廚房。   祇見二娘彎了腰煽火,他走到桌子邊,把燈一口吹滅了。二娘想道:「又沒有風,為何隱了?」二官上前一把摟住道:「恐怕嫂嫂動火,是我吹隱的。」二娘假意道:「我叫起來,你今番盜嫂了。」二官道:「滿拼二罪俱發,也說不得了。」不期二娘浴過,不穿褲的。二官也是單裙,實是省力。把二娘推在一張椅兒上,將兩腳擱上肩頭便聳。二娘亦不推辭,便道:「你當初一見,便有許多光景,緣何在此一月,反覺冷淡,是何意思?」二官道:「心肝,非我倒不上緊。祇因杭州買貨轉來,遇見韓母舅。他道:『我聞王家娘子十分標致,你是後生家,不可不老成。一來本錢在彼,二來性命所繫。我姊姊祇生得一個人,尚未有後代。不可把千金之軀不保重。別的你不知道祇把那朱三與劉二姐故事你想一想,怎麼結果的。因他說了這幾句,故此敢而不敢。」   二娘道:「你今晚為何忘了?」二官道:「我想他的話畢竟是頭巾氣的。人之生死窮通,都是前生注定的,那裏怕得這許多。」二娘道:「我也說道為著甚的倒淡了。」二娘騷興發了,把二官抱緊了,在下湊將上來,二官十分動火,著實奉承。二個人一齊丟了,二娘把裙幅揩淨了道:「你且出去吃些酒。我茶煎久了,拿了上去。再下來與你說說兒去睡。」   二娘洗了手,拿了茶上樓。祇見三女睡著在樓板上,小山酣聲如雷。二娘忙叫:「三女,到舖裏睡去。」自己又下樓來,坐在二叔身邊道:「酒冷了。」又說:「天氣熱,便不暖也罷。」二官道:「哥哥醒未?」二娘道:「正在陽臺夢裏。」二官抱二娘坐在膝上,去摸他兩乳,又親著嘴兒道:「你這般青年標致,為何配著這老哥哥?」二娘道:「也為那點宮女一節,那時祇要一個人承召,便得了命一般,那裏還揀得老少。」二叔又去摸著下邊,濕漬漬的。二官那物又昂然起來。二娘順腳兒湊著道:「怎生得和你常常相會,也不在人生一世。我聞他說,人人說你極乖,這些事便不乖了。」二官道:「夜間待我想個法兒起來,與你長會便是。」把二娘就放在一條春凳上,兩個又幹起來。正在熱鬧時,王小山道:「拿茶水。」二娘應道:「來了。」忙推起了二官,跑上去,將茶遞與丈夫吃。小山說:「為何還不來睡?」二娘說:「今晚這許多碗盞俱要洗刮,還未曾完,你又叫了。」小山不應,又睡了。   二娘下樓來,悄悄說道:「你上去睡罷,他已醒了。」他把桌上物件收拾完了,竟自下了樓去。二官取了燈,十分歡喜道:「這般一個騷婦人,真真令人死也。」便想了一會道:「有計了。」   到次日,店中生理,到晚各自睡了。到二更時分,祇見二官悄悄起來,下了樓,到中門口輕輕的去了拴,又把外邊大門開了掩上,再去取了幾樣果品,到果樓下傾出了,祇放空盤在店中。走進來,依先把中門拴了,竟上樓睡。在床中大叫道:「大門響,張仁快起來。」二娘在床上聽見,吃了一驚,推丈夫醒來,說道:「店門響,二叔叫著哩。」小山一骨碌穿了單裙。二娘穿了小衣,點起火來。二人同下樓梯,開了中門。   二官方走出來道:「像店門響。」三人把燈一看。張仁起來,先把大門一看,道:「開的。」二官道:「不好了。這幾盆是細果通沒了,止剩空盤在此。」二娘道:「又是好哩,若不虧二叔聽得,通搬去了。」小山道:「這老人家想是耳聾了。」二娘道:「還得個正經人睡在店中方好。」二官把大門拴好了,道:「不要又來。」小山道:「明日二官在此歇罷。」二娘道:「內樓也有賊的。」小山說:「我上去歇便是。」二官不言。小山說:「到明日再取。」大家依先睡了。   到次日,天晚了,小山叫張仁:「我與你抬兩張春凳出去,舖在店後邊,與你二叔睡。」張仁說:「有蚊子怎麼好?」小山說:「且將就買一筒蚊煙燒著。明日再取。」兩個人抬了一條,又抬了一條。二官悄悄與二娘說:「待他到我樓歇,你到二更時分,悄悄下了樓,開了中門出來,與你相會。」二娘道:「這倒不須你說得,早早的打點在心裏了。」二官笑了一聲,各人分頭去睡了。那小山拴了中門,竟上了果樓下睡了。   二娘把自己房門開著,脫下衣衫去睡。那裏睡得著,心裏癢了又癢。穿件小衣,繫了單裙,悄悄的摸了下來。竟至果樓之下。祇聽得丈夫酣呼,歡歡喜喜走至中門,去了門拴,捱身走至凳邊。祇見月光透人,二叔身上此物直堅,人又困著的。二娘看罷心熱如火,去了單裙,精赤扒上身去。一湊,二官驚醒了,道:「你今番盜叔了也,該叫起來。」二娘笑了一笑,在月明之下,雪白兩個身子,看了十分有興。二官把手去摸他兩奶,真個是:   軟溫新剝雞頭肉,膩滑渾如塞上酥。一頭摸,一邊抽。   二官道:「嫂的肉,你可曾與哥哥如此快活否?」二娘把頭搖了兩搖,把二官一摟道:「我下來了。」二官停住了,在那月光下看他模樣,祇見他四肢不舉,兩眼朦朧。把臉貼他一貼,祇見口中冰冷一般,那鼻子掀了又掀,就如那死人一般。二官想道:「果然弄得他半死了。」輕輕的伏在他身上,須臾之間,二娘呼的一聲道:「我死也。」二官道:「又是我見你丟了,故不動著。若是弄到如今,真正死矣。」二娘道:「怪不得婦人要養漢。若祇守一個丈夫,那裏曉得這般美趣。」二官道:「取裙幅來拭淨,」二娘笑道:「昨晚做了個失群孤雁,今晚帶了本錢來的。」即忙兩邊拭淨。二官道:「今夜月望,和你穿了衣裙,在天井中一坐可好麼?」二娘道:「豈不聞,世事盡從愁裏過,人生幾見月當頭。」   二娘拿一條小凳,在月下雙雙坐了。二官道:「昨晚那門是我開的,故意把果子藏了,祇說道如此方得脫你的身子。今晚如此道此計乖也不乖?」二娘想一想道:「哦,是了,乖乖。」乖二官道:「今晚我與你再弄一計,明日換了我在裏邊。連這中間不須開得,你道好麼?」二娘道:「若得如此,這是天從人願,有何不可。但不知怎樣用計。」二官說:「極不難,我與你到樓下,見景生情便了。」二娘欣歡,就立起身,走到舖邊,將那陳媽媽取了,悄悄的調在黑暗處。與二官到樓下,又聽上邊酣聲不絕。二官忙去把溪邊後門開了,拿了一個空果籠,竟丟在溪中道:「二嫂,你少停。閉了中間,拿這核桃,傾翻在地。你便上樓閉門而睡,待我叫響。你不要起來,憑我們嚷,等他上樓叫門取火,祇做纔醒模樣,方可開門。自然夜夜安眠矣。」二娘道:「又乖。」二官道:「再耍一會兒如何?」二娘道:「今日太狂了些,且住你出去罷。」   二娘把中門拴上,又去把核桃往地上一傾,那一響好不厲害,祇聽得丈夫便叫道:「那裏響?」二官又在外叫:「那裏響?二娘上了樓,拴好房門,坐在床裏,忍不住的笑。小山走下樓來,月光在後門內直射進來,道:「不好了,又被賊了。」慌了手腳,走到核桃內,踏著核桃又滑上一跤。連忙走起來叫:「二娘。」又不見應,開了中間。二官說:「後邊好響。」小山說:「不好了,又被賊開著後門了。」忙上樓叫二娘把房門著實敲著,二娘假作睡聲道:「來了。」走下床來開了門,道:「快取火,不得了,又著賊了。」二娘說:「二官在外邊歇,他是精明的,為何被盜?」小山道:「是後門來的。」拿了燈一同去看。二官道:「不知偷了多少去了。」   往後門外上看,叫道:「一個果子籠還在溪裏。」小山叫道:「屈也,怎麼好!」二娘道:「明日燒陌黑紙,遣他一下方好。如此偷將起來,不須幾時也把這行本錢都偷完了,看你兩夥計怎麼開交。」小山急了道:「罷,店後邊我們兩個老人家睡著,若還被盜,我召二叔仍舊上樓睡。」二娘道:「果然有理。」去把後門閉上,大家收拾起核桃。張仁道:「是個蠢賊,這核桃是響的,偷了豈不響起來。」二官道:「還虧他響,不然都挑去了。」小山叫:「二娘,你上去睡了。二叔拴了中門,我往外邊去睡了。」二官笑道:「下半夜偷去的,算我的帳。」一邊說,一邊就把中門拴上。   走到二娘身邊道:「好甚麼?」二娘道:「我就來了。」把燈光在樓上,把房門故意開得十分響了一聲,穩丈夫的心。輕輕就大開了,悄悄的覆將下來。二官見了道:「我和你樓上去睡。」兩個脫下衣裙,竟上了床,摟著笑道:「想關門養賊,祇當撮把戲一般,把他提來提去。」二娘笑道:「肉肉,摟了睡,心願足矣。」二官道:「若祇摟著睡,心願還未足哩。」二娘把他身上摘了一把,罵道:「賊精。」二官道:「方纔你偷核桃,不是賊妻?」二娘又摘了一把,二官道:「我和你到樓上也要暖一暖房。」二娘道:「忘了一件要緊的本錢。」二官道:「席下有草繼。」二娘道:「那是你的本錢。」二官罵道:「騷肉,虧你這般騷,那老頭兒與你怎生發作!」二娘道:「他也不喜如此,我也向來也不是這樣的。」二官說:「這是   說話說與知音,有飯贈與飢人。   寶劍賣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   二娘道:「不是這般說:正是:   佳人有意郎君俏,紅粉無情浪子村。」   兩下裏相愛相憐,那些景況是自然而然的了。去把二叔那物一摸,已是槍一般挺著。二娘道:「讓我來做個倒澆蠟燭。」二官道:「你今日大狂了,明日罷。」二娘說:「你又說暖一暖房。」笑了一聲,便又幹起來。   從此夜好起,直到次年五月,二娘產下一個孩兒,與二叔面貌相似。小山說:「我去年與你此事稀,算來十個月之前,正是七月內了。我並不曾與你下種,此是你與他兩個生的,我不管。」二娘說:「呆東西,有了千金家事,祇少個兒子,拿了一千金子也不肯攢在你肚裏。別人吃辛吃苦,你現成做個父親,好不便宜,還要分清理白。教你要養這樣孩兒,今世裏不能夠了。」小山道:「我便做了個召屁大老也罷,祇是為這娃子身上使費,我決不召的。」二娘道:「不消你費心,祇是他外公外婆早早死了,若在,自然有的。」祇因小山算小,所以不能掌著千金家事。又過了幾時,那孩兒已長二歲了,小山因二官生了這個兒子,日逐與妻子相吵,要趕二官出去。從分娩時,仍在妻子房中來歇,並不許二娘與他一會。   一日,恰好又是中元節了。這晚,王小山鄰家招飲,二娘方得與二叔一會,道:「我有心事,一向不好和你說得,今晚和你說明了罷。王小山是我花燭夫妻,二叔是我兒女夫妻。向日未合之時,原是他著我嗅你來的。後來合了夥計,他竟不許我和你到手。自到手之後,便要與你分開。是我不捨得,直至如今。已是兩個年頭,也被你弄得夠了。他如今日夜吵我,定要與你分開,你意下如何?」二官道:「實是捨你不得。」二娘道:「我有一計,久蓄於心。在丈夫,竟要你出去,要賴你的本錢。他說待他去了,我自在店中去歇。要我管貨樓,三女大了管住內樓。思量日久了,我想,你與我相好一場,豈忍如此。我日常間私房藏得五六十兩銀子在此,不若你將這銀子悄地拿回,待我在樓上困時,你陸續夜間來取些貨物,哪裏查帳!便在自己門首開著店面,張仁幫你做生意。我這邊家,事後不都是你兒子的,你意下如何?」二官道:「此恩難報,祇是一件,後門頭來取貨物時,可肯與我一會?」二娘道:「倒是這件煩難。」二官道:「為何?」二娘道:「他是癡東西,把此物寫封皮來封了,去睡的。」二官聽見了說這番話,倒快活起來。又想道:「且慢,待我明日往陳家卜一課來看,還是去的好,不去的好。」二娘笑道:「那卜卦也是假的,你去了,晚上便與你一床睡得。若在此,再不能勾了。」   正說間,祇聽得小山回來。張仁開了門。小山吃醉了,口裏便亂罵一番,總是要打發二官主僕出門的念頭。二娘不理他,竟自上樓。小山便罵個不住,直到半夜,罵得酒醒了,方纔住口上樓來。二娘聽了,氣了半夜,道:「你也不須罵了,二叔明日都要去。道:「趁了千金銀子,在店內除起三百兩本錢,把利對分,還有三百五十兩,共六百五十兩。分開了就行。料不來踏蹈你的篾,不怕你少他的。他是這般教我對你說。」小山聽了,想了一會道:「一千金,誰人見的!」二娘道:「我也曾說過。他道:『現銀子有四百兩在此,其貨物兩下應得對分。』」小山道:「他主僕吃了我兩年多,難道不是銀子。」二娘說:「我也說過了,他道:你與三女也是兩口,對過了。祇我還是他養著的哩。」小山道:「既如此,明日等他籌了一千兩把了我,其餘的都付與他便了。」二娘道:「他還說你騙他。原說上年六月內有一百兩會錢,要作本錢的,竟不見付出來。每年出去會銀,又不上帳。說當初原是一間小店面,如今有了許多,便忘記了他。說若不還我,叫娘舅告狀。下課的陳先生不知又與他說了許多說話,他倒不懷著好帳在那裏著哩。」王小山聽見說了這番話,想道:「看不出這粉嫩嫩的小官,倒說出這般硬話來。」道:「二娘,據你的主意,怎生發付他?」二娘說:「竟還他二百兩銀子,二百兩貨物,便安穩了。省得把銀子用在衙門裏,仍要還他本利。人又說不是。好人,依我說的,聽也由你,不聽也由你。」小山說:「難道白白的把他困了兩年。」二娘道:「他養個兒子在此與你了。」小山閉口無言,道:「憑你罷。」   次早,二娘抽身見了二官道:「你自坐在家中,少停來接你便下。」小山下樓道:「二叔在那裏?」二娘道:「娘舅來尋他說話,不知那裏去了。昨日說的,今朝做一個東道原請了兩個中人,來得明、去得明。你說不然,該奉些利錢,因被賊盜了幾文,食用又重,且貨物皆是發來的客錢,尚未曾還,當日蒙他一點美情,明日倘還了,客人沒了本錢,又說我不忠厚。寧可折本,不可帶累他。倘是照依我說,自然罷了。家中還有此千金,豈不為妙。」小山一一依了妻子,即忙治酒,請了家人,兌了一百兩銀子,將貨物開了帳,共成三百之數,將妻子教他的說話,陳了一遍。客人歡喜。二官還了合同,便叫腳夫把果品物件一一的發去。張仁上樓收了舖陳,作謝了出門。二官又進內謝了二娘,又傳個情兒,取了銀子,各自散了。   這晚,小山自己上門,晚上在店中去睡。二娘著三女取了舖席,抱了娃子上了側樓。三女拴上中門,也上樓去了。那二官後門,正與那二娘後門是一條溪邊住的。二官心內又癢起來,不如今晚就在外樓歇了。不知怎的,走到後邊,祇聽得娃子哭響。二官正要敲門,又想道:「倘與丈夫同睏於此,怎麼好。」須臾,祇見樓穿口一柄扇兒搖動。二官抬頭一看,正是二娘。即便下來開門,進內拴好了,上樓雙雙坐定,道:「虧殺你做得光天得緊。我明日就開了店,免得別人笑我。」二娘道:「要貨用,你來拿。思有了這點骨肉,在此兩下都是親的。我也並不偏曲為著哪一個。銀子已在此間,去時不可忘了。」二官道:「多感你美情,不知後來怎生報你。」說罷,便去求歡。二娘道:「果然有張封皮,在上面是一朵荷花。」二官笑道:「奇為何?」二娘笑道:「有藕在下面,好把你來掘。」二官笑道:「騷肉,今年從燈夜裏與你偷了兩次,以後防閑得緊,再也不能。無日不思,無夜不想。」二娘道:「如今倒天長地久了,祇愁你娶了妻子,忘了我也。」二官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事。我如今再不娶妻了。有一句古詩,我祇改一個字,正切著題目,唸與你聽:   有子萬事足,無妻一身輕。」二娘笑道:「這妻子明日是要當官的。」二官去了衣裙,與二娘同睡。二娘說:「睡出來些,不可打醒兒子。」二官把二娘摟了,親嘴,動了興,扒於身上,聳起來。那晚未掛得帳子,開的樓窗,月光竟似前年七月的,正照他二人身上。二娘看了,騷興又發,把枕頭又襯起來,不多光景,二娘道:「我已來了。」一把摟住,就是那年形狀。須臾,雨過雲收,睏到天明別了。二官將銀子取了,道:「天明了,我去,你也好起來了。」   二官到家,流水的把店面開張起來,倒又齊整。那主顧見了二官,一齊走來做起生意,其門如市。那小山坐在門首,鬼又沒得上門。鄰舍們道:「還是張二叔的福大,你的主顧都在他那裏買了。」那小山見人笑他,便氣苦起來,著了些寒熱,登時患了一症,醫藥無效,不上七個日子,一命嗚呼了。二娘一時沒了主意,又是二官過來與他料理,一毫也不費他力。過了七日,便與殯葬了。   二官一心要娶二娘為妻,即時央出幾個老成的鄰居,與他兩個說合親事。那媒人勸二娘:「不如早嫁了,也得個人照管,守他沒幹。」二娘說:「恐被人議論。」鄰居說:「明公正氣也嫁的,沒人敢說。若是私房做事,倒不見妙。」二娘便將計就計,道:「一憑尊長們便了。」二官登時下了財禮,把一乘轎子接了過門。兩人拜了天地,請了親鄰。   次日,把兩間店物件並了一處,倒做了長久夫妻。祇說王小山,初然把妻兒下了一個美人局,指望騙他這三百兩本錢,誰知連個妻子都送與他,端然為他空辛苦這一番。正是:   一心貧看中秋月,失卻盤中照乘珠。   總評:   張二乖合夥生理,不惟本利全收,又騙了一個乖老婆,生下一個乖兒子,做了諧老夫妻。可憐王小山忙了一世,竟作溝中之鬼,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悲夫! 第十回 許玄之賺出重囚牢   艷女風流第一,秀才慕色無雙。分明一本比西廂,點綴許多情狀。   歡喜冤家小說,堪為風月文章。消愁解悶笑人腸,莫比汪宣欲傷。   且說揚州府儀真縣,一個秀才姓許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歲,父母棄世多年,室內尚無佳麗。這許玄涉獵書史,揮吐雲煙,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風月張韓,文章班馬。   一日,秀才往郊外閑行,偶遇一班少婦在樓頭歡笑。許玄抬起頭來一看,一個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見了許玄,都避進去了。許玄道:「好麗人也。可惜我許玄十分知趣,尚無一個得意人。見他那樓上有這許多嬌艷,何不分一個與我。」心中怏快,若有所失,走回書館。情思不堪,賦詩一首,開解悶懷:   樓頭瞥見幾嬌娘,不覺歸來意欲狂。   為借桃花飛面急,難禁蝶翅舞春忙。   滿懷芳興憑誰訴,一段幽思入夢長。   笑語多情聲漸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次早又去久候。樓窗緊閉,並無一個影兒。心下好悶,一步步走將回來,踱到自己後園門首。猛然抬頭一看,見對門樓上有一個絕色的女子,年紀像二十多歲光景。看他眉細而長,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似露旋荷蓋。許玄見了,吃著一驚,想道:「這是我近鄰施家。久聞他家有一女子,生得標致,果信其然。」走近樓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聲,竟自去了。   許玄想道:「這相思害殺我了。也罷,他之樓與我花樓側窗緊對,不免將書箱著人移上樓去,早晚之間,再能相見。或者姻緣有分,亦未可知。」登時進了書房,將一應文房四寶、床帳衣服、隨身動用之物,俱移上花樓。他便開了樓窗,焚香讀書,一心等待施家女子。正是:   人間良夜靜不靜,,天上美人來不來。   且說這施家女子,他父親在日是個大大鹽商,祖籍徽州。因在楊州支鹽,隨居於此。父親亡過多年,止有母親在堂,年已二十一歲了。說來親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蹉跎到此。生他之時,母親夢芙蓉滿院,因此取名喚作蓉娘。自小請師習學,無書不讀,極其聰明。女工針黹,是他本等;吟詩作賦,出自非常。生得姿容嬌艷,性格風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間凡品。常常開了樓窗,偷看許家園內花卉。看此春事闌珊,綠肥紅瘦,蓉娘嘆曰:「正是有文遣俗,無計留春。」遂將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詩兒:   每逢時節恨飄蓬,準擬今春樂事濃。   楊柳樓頭歌舞月,杏花村裏酒旗風。   獨憐黃鳥啼原上,惟有青山似洛中,   春意自知無主愷,樹頭樹底覓殘紅。集了這首詩後,竟不上樓來了。許玄見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時。誰想許玄高高興興移上樓來,指望見他一面,誰知絕無影響,大失所望。無計排遣,翻著一篇暮春詞讀曰:   春暮矣。人逐馬忙,序隨馬去。桃貪結子,莫恨曉風;柳已成陰,更憐殘月。綠暗紅稀,正是困人時候;日長意懶,還同送遣心魂。選遍柳腰,分明妒嫉。聽殘鳥語,大半催耕。百丈遊絲,能繫柔腸幾許;一壺社酒,不知春事茫然。除是三回寒食,纔減一月佳期。咋日清明,婦乞書窗之水;明朝穀雨,僧申龍井之茶。掃墓北邙,梨花白晝。送首南浦,江水綠波。人應無汁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來花去,自然怨落。鄰家鶯老鶯嬌,畢竟倩誰作主。花無意緒,馬有精神。芍藥重開,還須來歲。辛夷初種,望到今年。池館豪華,不管韶光已過;黎鋤消息,依然東作方興。縱然明歲再來,何似今年暮去。   看罷,稱賞不已,不覺睏倦起來。適逢童子進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瑤琴,置於几上,焚起香來。他道:「借此瑤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轉轉之悶。成都桃而紅歌冉,清徵流而玄鶴舞。焦桐喻意,響玉傳情。」   少焉,梧桐方出,月如懸鏡,便彈一曲《漢宮秋》。其曲未終,祇見施家樓上窗兒呀的一聲,露出了嬌滴滴的兩個美人。正是蓉娘聽得琴聲清亮,與侍女秋鴻同上樓來,開窗面看。見是許生操琴,他也不避。許生見了,心上一時裏歡喜起來,將指上又換了《陽春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那蓉娘聽得琴中之意,一時間遂起文君之興,引動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飛過琴邊。   祇聽得一聲「老娘娘請小姐哩。」蓉娘把許生看了一眼,進樓去了。這許玄見他去了,掛起冰弦,心中歡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離,便向床中和衣去睡。他想道:「這女子十分有意,此時樓窗尚開,必然還上樓來,待我再等他一等。」祇見一個小使,拿了一個封筒走上樓來,道:「相公,有人請你。」許生不知是誰,拆開封,往燈前一看,是一首詩,道:   鄰家年少鼓冰弦,謾托芳情露指尖。   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與燈前。看罷,驚道:「是誰人送來的?」小使道:「施家秋鴻姐,在下邊等相公說話,」許生聽說,飛也似搶下樓來。見一艷婢,立於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相公一話。」祇見一女子,身穿麗服,兩鬢堆鴉。拂翠雙眉,櫻脣半露。輕移蓮步,近前萬福。   驚得許生忙還大諾,心下便想:「何一旦見愛如此,莫非鬼迷。」將信將疑道:「小生何幸,蒙愛如斯。」蓉娘掩袂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請登樓試與言之。」吩咐秋鴻:「你且回去,親娘若問,道:已睡多時了。」許生恭敬如賓,同上樓來,分賓主坐下。蓉娘道:「適聞君子琴中之意,便懷陌上之情。特來見君,以為百年之約,願勿以為異疑。」許生謝曰:「小生才非子建,貌匪潘安,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蓉娘問曰:「君子青春幾何?」許生曰:「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未時所生。請問芳卿妙齡幾何?」蓉娘曰:「奴年二十一歲,八月二十五日未時所生。今見君子,誠宿世良緣也。」許生上前,一把抱定。兩下裏:   雲猶雨膩,蝶舞蜂狂。一個愛傾城顏色,一個愛貫世文章。一個風情蘊藉,一個雨意徜徉。一個攘花課蜜,一個竊玉偷香。一個身兒瘦怯,一個性子溫良。須臾,雨散高唐,雲歸楚岫。作詩一律曰:   謾說佳期自古難,如何一見即成歡。   情濃始信魚游水,意蜜方知鳳得鸞。   自訝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兩眉攢。   三生已訂今宵誓,免使終身恨百年。聯詩已畢,生顧蓉娘曰:「今宵歡會,事出非常,恐見難別易,相思斷腸。幸勿見棄,早葉官商。」蓉娘曰:「我母親為人偏僻,錯我良緣。今日幸逢君子,以終百年。恐君視為容易,使妾有白頭之嘆。」不覺樓頭五鼓。蓉娘拔下金鳳釵一隻,遂提筆書《西江怨》一首:   至寶砂中煉出,良工手裏熔成。芳姿美色價非輕,付與君家為證。   可惜紅顏有限,休教白首無憑。思人睹物重傷情,杜宇流紅春病。   書罷,將釵付與許生。遂曰:「此釵之金,乃潘陽披砂而作。得狼荒夜雨而方奇,斷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從革之機。是櫟陽之瑞雨,非大冶之妖蜺。杖此良媒,萬勿虛視。」許生亦從袖裏取扇上玉魚墜一個,亦授筆而書,調曰《鷓鴣天》:   著忽尋春路徑迷,忽然月下遇仙姬。   情才好處人將別,樂音濃時怨又基。   觀玉秀光實稀奇,採磨溫潤沒瑕疵。   洪鱗不是池中物,把與嫦娥好執持。   書罷,將墜付與蓉娘,生曰:「此墜之玉,比德於君子,刻名於美人。垂棘之壁,連城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報錦璘之見贈,曾擊珠絲之並沉。胡綜知如意以壓氣,溫嶠下鏡臺以納婿。藍田種之以致娶,昆同得之以遇君。潤水以茂,輝山更新。萬溢之價,五都之尊。爾須待價而關順,不可無故而去身。顧後早見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戀不捨,遂焚香告天,設詞曰:《天須鑒奴與郎》:   今宵會合信非常,莫使長娛歌昭陽。   謾學乘車醉壺漿,仰視百鳥必雙翔。   時見二鴉御一梁,滿堂如春焚暖香。   須遠荀實之神傷,無以冰炭置我觴。   兩下相思孰主張,乞巧為員貴利方。   歸夢不離合歡床,高燒銀燭照紅妝。   天孫為綺雲錦裳,永卻匹配六月霜。   驚回仙夢鶯過牆,寧使不受處女筐。   水心似鐵休關防,金兮與玉堅且剛。   勿使失手碎鴛鴦,要使此意留炎荒。   那時移手以相將,夫妻地久與天長。   許玄以不娶為誓,蓉娘以不嫁為盟。敢有不如此約,則骨分屍解,死無葬身之地。還要綢繆,忽然一聲響亮;許玄一驚醒來,卻是一夢。且驚且喜,走起身來,總然有聲。把燈往床邊一照,拾起一看,果夢中蓉娘所付金鳳釵也。大為驚異道:「此夢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墜,而扇上則無見矣。」便道:「此必兩相神合,是蓉娘魂至於此。且待明早,觀其動靜。」便是:   春興悠悠不可當,夜來夢熟到高唐。   九天仙女雲中降,五鳳金釵袖裏藏。   漫想嬌嬈傾國色,轉成愁苦擾人腸。   今宵已做巫山夢,明晚還祈會楚襄。   直至四更,纔方就枕。次早起來看了鳳釵,坐立不安,如有所失。祇聽腳步響,說本縣太爺有一急事,請相公等著說話。許玄即忙梳洗,將金釵帶在袖中,往縣中去了。   且說蓉娘一夢醒來,好生驚異,說:「日裏果然情動,為何就做此一夢。」十分駭然。天明起來,又懨懨欲睡,題詩一首:   芭蕉葉底踏冰壺,團扇羞描彩鳳圖。   金縷有衣藏寶鴨,青鸞無情遇神巫。   愁縈九曲腸應斷,淚迸千行眼欲枯。   一段風情誰著述,懨懨如醉倩人扶。吟罷,忙喚秋鴻:「我身子為何不快,可打點我睡也。」秋鴻忙去整被,枕側忽見白玉魚墜二枚,以奉蓉娘曰:「不知此玉魚從何而來?」蓉娘一見,忙取向袖中藏了。隨覓金釵,失去一股。蓉娘思曰:「此生夢裏姻緣,這般靈感,曾記拈香設誓,兩無嫁娶。」急往樓窗一看,見書樓緊閉,不如何故。上床睡了。   秋鴻自幼隨蓉娘讀書,心下極其聰明,況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一些也與我計議。方纔見了玉魚,忙忙袖了,況又精神恍惚,短嘆長吁,未識是何意思。待我靜裏觀之,便知其意。」祇見蓉娘上床,欲睡不寧,欲起又倦,想道:「我在此轉展無睡,甚無思緒。不若起來梳洗,以觀許生動靜,再作理會。」須臾至樓前,尚爾如前。歸房取筆而題:   方對菱花試曉妝,彩雲何處阻襄王。   石麟有夢空留語,青鳥無書枉斷腸。   斗帳色捨腥血潤,薄羅香沁藕花涼。   幾回不信丟開去,又失金釵折鳳凰。吟罷,懨懨而坐。秋鴻探其光景,雖不能盡知其情,亦能少識其意。道曰:「小姐,今日為何神思困倦,針黹不題,茶飯懶吃,莫非為陽春一曲乎?」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識破,不免對他說明。」道:「秋鴻,昨晚聽琴,果然有感,夜來一夢,實是蹊蹺。別樣不須講了,夢他贈我玉魚,答以金釵。金釵果失,其玉魚在枕,何其靈異。為此精神頓減,情思懨懨。」秋鴻說:「小姐,這是你天定姻緣了!我看許相公人才雙美,與小姐門戶相當,兩下芳年,一雙孤寡。極早自做主意,嫁了這個丈夫。拖帶秋鴻,也落好處。著憑老母簡擇,明日你錯配了對頭,嫁個庸夫俗子,一世好苦。」蓉娘說:「我夢中與他立誓,約為夫婦了。」秋鴻說:「不若待秋鴻竟造南園,見了許生,將玉魚送去,看他意思如何,便知下落。」蓉娘說:「覺得造次了些。」秋鴻說:「夢中奇異,實是非常,不為造次。」蓉娘說:「他書窗閉上的,大分不在。」秋鴻說:「我竟到花園探聽便了。」付與玉魚,悄地位園裏走進。   恰好許玄已進園來,見了秋鴻。一看正是夢中艷婢,慌忙施禮道:「何事而來?」說:「有話相商,乞於密處。」許生竟同秋鴻,至假山石上極密之處坐下,秋鴻取出玉魚,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墜乎?」許立一見,道:「好奇。」隨往袖中取出金釵與看:「此釵是小姐之釵乎?」秋鴻道:「實是奇事。我小姐做此一夢,情思懨懨,又失金釵一股,未知果在相公處否,特著我來探取。」許生曰:「我今央媒說合如何?」秋鴻道:「我主母前番論及相公親事,嫌你年紀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說也枉然。」許玄呀了一聲:「既是如此,則無望矣。」秋鴻曰:「我在小姐跟前攛掇他來就你,你將何物謝我?」許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來謝你。」秋鴻說:「祇怕你沒分身處。」許玄說:「小姐未必肯來,不若晚間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與小姐一會。」秋鴻說:「我家晚間前後門一齊上鎖,雖插翅亦不能飛,怎生去得?我小姐為人爽怏,說個明白,況夢中已自會過,自然肯來。須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見,夜了又要鎖門。」許生說:「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秋鴻說:「須尋個所在相會便好。」生曰:「你來看,牡丹亭下芍藥中,天然一個臥榻,好不有趣得緊。」秋鴻說:「果然好個所在。」   許玄見他嬌艷,一見便留意了,因答話良久,不好為得,走到這個所在,那裏就肯放他。便道:「難得小娘子到這個寂靜所在,望乞開恩。」鴻曰:「我是媒人,豈可如此。」許立說:「豈不聞含花女做媒,自身難保。」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鴻自知難免,況見生青春標致,已自動火,任憑扯下褲兒,將身仰臥。許生開其兩股,恣意雲雨起來,十分通泰。許玄問曰:「小娘子,花心被誰折取?」秋鴻道:「奴今年二十歲了,家主在日,便被他偷上了。」許生初時道他是個女子,輕抽淺送,見他說出真情,便道是個知趣的婦人了,著實盡情。秋鴻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許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謝媒了。」秋鴻說道:「謝倒謝我幾次方好。」許生說:「若得小姐嫁我時,你是家常飯了,不時要用的。」說得高興,盡力完事。許生袖中取出白紙拭淨,與他整好了亂鬢,扯齊衣服送出園門。   不須幾步便到家中,見了小姐道:「事果異常。金釵一股,許相公要緊的帶在袖中,他要央媒說合,我將嫌他年小之事一說,他便不樂起來,便要我晚上引他,到小姐房中一會。我說晚上前後門上鎖,插翅也難飛。他便無計可施,便要寫書求小姐到他園中一會,有許多心事要與小姐面談。我說不必寫書,我去面達至情,強也要強小姐一會。我已許下,小姐沒奈何,姻緣大事,不可惜了。」   蓉娘說:「羞人答答,怎生好去。」秋鴻說:「真姬守節,快女憐才,兩者俱賢,各從其志。況與他夢中又會過了,這是一生之事,豈可錯了。」蓉娘說:「恐有路人看見。」秋鴻說:「這樣冷僻的小巷,那有路人?那花園裏常時去看他花木,是個熟路,祇當在自己家中一般,有何難處。」蓉娘心下已自要行,被他狠狠的說,祇得依允。把玉魚帶在身邊,去換過新衣,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艷,專待天色薄暮,方好過來。   且說許玄因與秋鴻一番情事,身子困倦,上床一睡,醒來天色傍晚,慌忙整衣走到園中,把園門大開,癡癡而等。祇見秋鴻在門首一望,即忙復轉去了。不移時,與小姐走了過來。許玄近前施禮,蓉娘答還,同至秋鴻的樂處坐下。   秋鴻道:「我去去便來。」許玄道:「多蒙小姐辱愛,使小生感激無地。但夢中奇遇,蒙賜金釵,事屬奇異,況夢中已與小姐訂百年之約,此事小姐曾夢否?」蓉娘曰:「夢裏曾聯詩句,兄可記得乎?」許玄將鄰家年少鼓冰弦之句,又將漫說佳期自古難,並後兩下聯句,每首讀了一遍。蓉娘笑曰:「實是奇緣了。」   不期天色黑將下來,許玄上前抱住蓉娘,要求歡會。蓉娘初時推拒,被許生用強,扯下小衣,不能護持,早已蝶上花枝矣。蓉娘年紀大了,情事已清。況夢中已曾嘗過滋味,竟不嬌啼,甚為得趣。許玄把他小小金蓮架於肩上,纖纖玉筍插入其中。初雖道:履艱難,後己輕車熟路。津津水流出花間,吁吁的氣從口出。管不得鬢亂釵橫,恣意兒鸞顛鳳倒。須臾,一陣往外溶溶露滴牡丹間矣。兩下雲停雨住,許生將自綾帕拭乾收袖中,忙與蓉娘相期後會。   祇見秋鴻至,速呼:「快去,主母請你講話。」蓉娘整衣忙走,顧許生曰:「明日著秋鴻與你說話。」竟自去了。許玄送出園門,十分大快,竟上書樓。燭光已具,將白綾燈下一看,得膏紅潤護若寶珍,遂藏笥中。遂口言一律:   夜來頻結蕊珠花,夢入巫山集彩霞。   愛月素娥鸞已跨,迎風蕭史鳳堪誇。   牡丹亭接藍橋路,芍藥欄通牛斗槎。   自喜玉魚今得水,不須寫怨抱琵琶。   次日,正在思想間,祇見秋鴻走上書樓,見生喜慰曰:「好謝媒了。」許玄笑曰:「無人在此,正好。」便去扯他。秋鴻止曰:「有事相商,不可取笑。」道:「小姐歸去與我計議,此間樓窗緊對,止離得一丈。上下之間,須得兩株木植安定,上邊舖一木板,可達我樓。到了那邊,把木板安放我家樓上,待天未明,依計而過,可得長久歡娛,你道好麼?」許笑道:「好計,好計。」道:「想此便是藍橋路了。」隨往樓上一看,見有板木許多,皆造屋所餘之物,指謂秋鴻曰:「偷花之物盡多,且小姐房中還有女使否?」秋鴻自:「雖有幾人,晚間都不在房中歇的。況且樓前面,便是小姐臥樓,不往樓下經過,愁他怎麼。」   許立見說,喜不自勝,起身閉上樓門道:「今日致誠謝媒了。」把秋鴻捧過臉兒親嘴,秋鴻笑道:「人間樂事都被你佔了。」脫衣相就,便自分其股,以牝就之,任生所為。生細看秋鴻,淡妝弱能,香乳纖腰,粉頸朱脣,春灣雪殷,事事可人,無一不快人意者,此乃婢中翹楚。一時魄蕩魂迷,盡情而弄。秋鴻已丟要去,許立放起。見他含笑,倩即整鬢,態有餘妍,十分可意,道:「晚間之約,仗你玉成。」秋鴻首肯,開門送至園外,方自上樓。細想其情,得意之極。   不覺樓頭鼓響,寺裏鍾嗚,正是人約黃昏之際。許玄把木頭兒放於窗檻之上,一步步推將過去。那邊秋鴻早把手來接了,放得停停當當。又取一株,依法而行,把兩塊板架放木上。走到桌上,一步走上板來,如趟平地。三腳兩步走過了樓,即忙把板木取了過來,閉了樓窗。許玄感秋鴻為他著力,黑地捧住要和他雲雨。秋鴻說:「此時還有這樣工夫,還不早去。」一把扯了許玄竟至前樓。見蓉娘在於燈前,身穿異彩艷服,向爐內添香。生近前見禮,二人坐下,秋鴻擺上一桌酒餚道:「夫妻二人吃個合巹杯兒。」蓉娘顧秋鴻曰:「母親睡未?」道:「睡久了。」蓉娘說:「此身既已與君,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況夢中之誓,已自分明,不必言矣。但老母執滯不通,萬一私許他人,祇可以死謝君耳。」許亦曰:「但願魚水百年。忽然言及令堂處,待我今秋,倘圖得個僥倖,自然允當。倘落孫山之外,亦當再處,決不有負初心。望毋多慮。」蓉娘曰:「昨日早閑,樓室緊閉,我往窺二次皆然。你何事不開?」許玄曰:「昨日因縣尊相喚去見他,談了一會,所以不在那。」「知縣請你做甚麼?」許玄曰:「宗師發牌科考,承縣尊意思,將我名字造冊送府,不須縣考,故此喚我面請,做個情兒。」蓉娘曰:「或者他取入簾做了房考。你或者落在他房中,中了便是嫡親座主了。」許玄說:「他已聘四川分考,目今將次起身了。」閑話之間,不覺二鼓。秋鴻道:「你二人睡罷,夜好短哩。」二人抽身,脫衣就枕。許玄抱了蓉娘,金蓮半啟,玉體全偎,星眼乜斜,嬌言低喚,十分有趣。芙蓉露滴之時,恍若夢寐中魂魄矣。事闌就枕,直至雞鳴,兩人纔醒。生再求會。蓉娘曰:「但得情長,不在取色。」生曰:「固非貪淫,但無此不足以取真愛耳。」陽臺重遶,愈覺情濃,如魚水歡娛,無限佳趣。事完,口占一律,以謝蓉娘:   巫山十二握春雲,喜得芳情枕上分。   帶笑慢吹窗下火,含羞輕解月中裙。   嬌聲默默情偏厚,弱態遲遲意欲醺。   一刻千金真望外,風流反自愧東君。正吟詩方完,秋鴻起來開了房門,走至床邊道:「好去矣。」許玄與蓉娘作別,抽身披衣而起。秋鴻引到後樓,許玄椅上坐正,悄悄開窗把那二物放好,道:「好過去了。」許玄立起身來,去把秋鴻下邊一摸,卻是單裙,正好湊趣。推在椅上便聳,秋鴻說:「弄了一夜,還不厭哩。」許生說:「終不然教你:   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取雙蓮置之高閣,立而嬲之,興趣不能狀。情逸嬌聲,大張旗鼓,狠戰一番,方纔住手。許玄曰:「乖乖,我實然喜你貌美,而騷趣勃然,自令人三戰三北矣。」秋鴻曰:「這一番真被你弄得暢怏。」推起許玄,將裙幅拭淨道:「過去。」許玄掇過椅來,立將上去。往上幾步到了自樓,扯過木扳,兩下關窗。從此無夜不會,真好快活。   其年開科取士,許玄府考取了,送道宗師道:「試取了科舉。」他日閑擬題作文,夜閑仍舊如此。自古說得好:   爽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直到七月廿五,這五更之時,許玄完事,正走過去。不想其夜月已上了,明亮得好。恰好有幾個抬材的一眾人往巷裏走過,分明看見許玄,道:「是個賊了,拿他下來。」就把抬材長扛木往上一聳,那許玄一閃,跌將下來。恰好跌在眾人身上,身子卻不跌壞。吃了一驚,反把眾人大罵,那些抬材的俱是無賴小人,把他罵怎不生氣的。   大家將許玄拖拖扯扯道:「你做賊倒罵我們,送他到官去。」許玄道:「我是秀才,不可胡做。」眾人說:「若是秀才,一發不可輕放,久後反受其害。律上說得好: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竊。不要管他,竟扭去見官便是。」不由分說,一齊扯了,竟至縣前。   天已明了,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是二衙掌印。這官第一個貪贓,又要撇清,見一眾人跪下稟道:「小人在巷中,祇見這個人在人家樓室口搭橋走過,非奸即盜,送來老爺做主。」那官道:「甚麼時候拿的?」道:「五鼓。」官道:「是甚麼人家?」內中一個說:「施鹽商家裏。」,官想道,若為盜,失主還未知情;若是奸,這還是小事。又道倘是強奸,也該重罪了。至於因奸致死也未可知。吩咐禁子,發入重囚牢內監下。待施家人來,審得明白方可定罪。許玄欲說真情,又不忍蓉娘出醜,若說出是生員,又恐前程干係,算來便不得一時放他,祇得隱忍不言,隨他入了牢內不題。   且說秋鴻一見,即便報小姐道:「不好了。」如此如此,說了一遍,道:「縣前去了怎麼好?」蓉娘驚得魂飛天外,呆了一晌,穿衣而起,哭哭啼啼道:「秋鴻怎麼好?」秋鴻說:「我聞知縣官是許相公好友。」蓉娘說:「四川聘去了。」秋鴻道:「不知甚麼官府手裏,算來也沒甚大事。」蓉娘說:「自然沒大事,這些人曉得他到我家來做甚麼,畢竟知是奸情。這醜名竟露了,可不羞死我也!」秋鴻說:「許家此時決無人知,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一竟到窗口一看,端然在彼,忙忙取了進來,閉了樓窗。道:「小姐,他家竟不知哩。木板還在窗口,方纔取得進來。」蓉娘說:「天已明了,你可到他家中,尋一個老成家人,與他說知。快去看他一看,不知怎生樣了。」秋鴻把頭髮掠了幾掠,往樓下開了後門的鎖,竟往許家園來。   門尚閉住叩了兩下,園公開門:「為何來得恁早?」秋鴻道:「你家有得力管家,喚一個出來,與他講話。」園公急忙進去。走出一個家人道:「小娘子有何見諭?」秋鴻把此事一一訴知。家人大驚道:「知道了你去,我打聽了來回你話。」那人竟進到內邊,取了些銀子帶在身邊,又同了幾個僮僕往縣前去了。秋鴻與蓉娘二人心如刀割,不住的打聽。秋鴻緊緊的站在自己後門首,望著回音。   祇見那家人把手一招,秋鴻忙走去道:「怎麼了?」那人說:「相公拜上你們,不須記念。祇因縣官不在,撞著二衙署印,竟禁獄中。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來的,竟等你家去認了,要坐著強奸罪名審問。想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盜。我相公聞知此事,祇要你家一個人竟往本官處投,明說門不曾開,並不失物,便可釋放。」不然前程干係,就是賊名也是難的,說不得圖出頭日了,罷了不成。」家人說完了話,又道:「縣門前沸沸洋洋,都說施家女子二十多歲,不與他個丈夫,以致與許秀才通奸。人人如此說,祇怕便是家投說是賊,人也不信,怎麼好哩。不若你家小姐,原與我相公兩下情投意合,原約百年夫婦,當官認了和奸,求他判為夫妻,倒是因禍致福。何苦如此賊頭狗腦,這一番過是人曉得了,難道還行得這般之事?依我說,倒是十分上計。」祇見裏面一個小使,挑了一付盒兒道:「我送飯與相公,快同你去。」那人竟去了。   秋鴻把這事一五一十都說與蓉娘知道。蓉娘哭罷想,想罷哭,兩眼紅腫,又怕母親知道幾番要去尋死。秋鴻勸蓉娘:「怎麼倒要幹這短見,反害了許相公。如今事已至此,若我家不認,許相公又不得歸結,官也要差人來拘人去問。那時一發不便,免不過要去承認。第二來遲延著,那官萬一取往南京貢院,做了外簾,把許相公誤了他三年不打緊,他悶也悶死了他。」蓉娘說:「我已自想過,不去認一發不是了;去認時,教我怎生出頭露面。」秋鴻說:「小姐,你寫了一紙呈狀。秋鴻認做小姐,與你救出許相公可好麼?」蓉娘見說:「若得你肯如此,便是大恩人了。」秋鴻說:「事不宜遲,決要在今日做的。我去換了衣服,小姐快寫起來。」蓉娘取了紙筆,寫道:   訴為開息事:賤妾施氏,年二十一歲,係本縣鹽商施某之女。今年三月,節屆清明,終步南園,見桃紅似錦,綠柳如絲。鴛鴦效交頸之歡,蝴蝶舞翩遷之樂。梁間燕子對呢喃,枝上流鶯雙睍睆。嗟嘆物興無窮,遇想青春不再。三七少女,幸逢折桂之郎;二九才郎,尚誦標梅之句。每想織女,一年一度得相逢;自恨奴身,二十一年無匹配。轉桃溪而登葵苑,穿柳巷以採花衢。偶遇驚心,妾相低問。乃書生托以姓名。見其脣紅齒白,目秀眉青。貌果清奇,將來必達。願托百年,遂成一笑。成親於牡丹亭下,遮羞於芍藥叢中。祈結偕老之歡,反遭難別之嘆。禍因今早捉夫送臺,身居縲紲何罪。而居父母官司,罪容分訴。明月尚有盈虧,江河豈無清濁。姜女初配范郎,藉柳楊而作證。韓氏始嫁於佑,憑紅葉以為媒。況上古乃有私通,奴氏豈能貞潔。重夫重婦,當受罪於琴堂;一女一男,難作違條之論。榮辱總在臺前,生死並由筆下。乞天臺察其情,恕其罪,若得終身偕老,來生必報深恩。所訴是實。   秋鴻一看,笑將起來。「何必盡露其情。」蓉娘說:「待我改過便是。」秋鴻說:「罷了,天已暗矣。」取了竟往後門,上了轎兒,即至縣前。恰好官在堂上,他便走進去。門公入來扯他,便叫「屈情。」二尹見了道:「著他進來。」   上堂跪下道:「奴有下情,求老爺觀看。」二尹接上去一看,笑道:「我那邊犯了奸的婦人,俱要枷號三日,奸夫重責三十板。罰一個十四石稻穀,方免釋放。如今准了你的訴情,這枷罪不免,那奸夫待納了穀價責他,方可釋放。」祇見那兩邊人抬了一面輕枷放在面前。秋鴻道:「既蒙老爺憐准,祇合放了丈夫,回家成婚纔是。怎麼反要枷責!」二尹道:「判成夫婦,見你呈兒直訴,這是盡私;這枷責是盡法,一定要枷。」秋鴻見他不肯,想道:「必是贓官。」便道:「婦人也願納穀贖罪。」二尹聽了大喜,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道:「也罷,方纔呈兒詞語清新,你今將枷你的光景形容,做一個詞兒。做得好時,准你贖罪。」秋鴻道:「借紙筆一用。」登時寫完,呈上去,看詞名《黃鶯兒》:   妾命木星臨,一人身,兩截分。松杉裁剪為圓領,脂難點脣。頸交不成,   低頭不見弓鞋影,好羞人。出頭露面,難見故鄉親。二尹見了大笑,「好一個松杉裁剪為圓領!准你納穀一十四石。」道:「又還便宜了你。也罷,取紙筆與他,再將此景做一首上來,放你回家。」秋鴻即寫道:   花髮不能簪,奈無罷梳鬢雲,並肩人難把身相近。香腮怎溫,櫻桃怎親?   盡眉兒無計難幫襯,忒新文。風流邑宰,獨車宴紅裙。二尹看罷大笑道:「二作俱妙,討保發放寧家。」秋鴻謝了一聲,出門。許家僮僕見了,與他寫紙保狀,請押保人去了。秋鴻上轎回家,見了蓉娘,將事一一說了。蓉娘歡喜,祇慮要保許玄,心下憂悶不題。   且說許玄家人將秋鴻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婦、免枷罰穀、責奸夫三十板情由,一一說明。許玄說:「既是枷可穀贖,責亦可穀贖。明日動一呈,多罰些銀子,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難存,怎麼進場?」家人說:「難!明日早堂,動一呈看。」祇見外邊說:「老爺,府尹來取進簾,明日五鼓便要動身了。」許玄聽見道:「怎麼好,誤了事也。三年難得過,如之奈何!無計可施,也是天命,罷,罷!」   且說次日起來,那天上烏雲四起,忽然傾下一陣雨來,好生大得緊。初似傾盆,後如潑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響;池邊宿烏,卻教幽夢難成。那些獄裏罪人好生愁悶。有一等見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覺。這些禁子,也有去賭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這許玄好悶,恨不得身生兩翅,飛到南京,又自解自嘆。祇見有一個鄉下挑糞的人,手中拿一個勺,一步步挑到裏邊來。許玄往外一望,那牢門是開的,好生心癢,怎敢胡行。祇見鄉下人,將杓兒兜滿了兩桶糞,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內去便晴了,且待雨小些出去。」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脫了棕衣,放在壁邊,便去看下棋。   自古下棋之人,星初臨局,身且忘疲;露曉臨場,造昏廢食。深山石室,曾聞樵客爛柯;長夏江村,頗費老妻書紙。這鄉下人看一個入神,竟自忘了這擔糞。許玄見了,心下一想,道:「如此如此」,便去把身上長衣、裙兒攔腰一拴,腳下鞋襪脫下去,尋一雙舊涼鞋穿了。把巾兒除下,藏在袖中。取了棕衣,穿上笠帽,帶在頭上。走到糞桶邊,尋把扁擔挑了兩桶,手中拿了木杓,往外挑了便走。那門上見挑糞來,把門大開了,哪個疑他是個犯人。一竟挑出縣門,至僻靜處歇下,丟下東西,沒命兒一竟跑出了城門。竟搭船到南京應試。且喜身邊帶得幾兩銀子,大著膽,竟自去了。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竟往貢院前來尋下處。家家歇滿無尋處,倒是貢院對門,躺著一張紅紙:   內有靜室,安歇狀元。許玄見了道:「為何此處尚有房室?」竟進裏面。祇見一個婦人間說:「是誰?」許玄說:「特來借寓的。」婦人道:「公可姓許麼?」許玄道:「奇!為何曉得我的姓?」   祇見婦人有三十歲的光景,生得淡然幽雅,眉眼媚人。一雙腳三寸金蓮;兩雙手十支新筍。捧了筆硯道:「主母孀居,未便相見。因有夢兆,乞將相公姓名、籍貫、年齡,一一寫得。對時,房金不取,尚有許多事情;如不對,不敢相留。」許玄道:「又是夢了,好奇。」展開紙筆寫完了,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來一對,笑道:「是了,是了。」向內叫:「大娘,正是了。」拿了寫的一張紙進去。   這院大娘拿著一看,上寫許玄字玄之,揚州府儀真縣人,年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日未時生,看罷大喜,果有是事。即喚巫云:「送茶出去,吃了領先生至後邊一室。」但見書床羅帳,香氣襲人,室雖不廣,幽雅則有佳境可愛。許玄曰:「這般妙境,緣何沒有人來?」巫雲說曰:「今年正月初一日,我主母得其一夢,道今年秋場時,有一姓許名玄者,方與他歇。尚有些話,容當再稟。主母恐忘了年庚八字,寫起封了七個月矣。並無一個姓許的來,故此不領他看。別人那裏曉得有這間好書房。」祇見外邊有人說話響,又來租書房。巫雲道:「租去矣。」那人說:「租票還存。」巫雲方纔扯去了招帖,走進來。   祇見許玄在那裏打開紙包,要借戮子用,巫雲送在房裏。那許生開一張帳,自賣卷子、文房四寶,一應進場之物,共要十兩銀子。把那包銀子一稱,止得三兩,不上房錢,一些不曾打帳起。長吁短嘆的,沉吟呆坐,至於三餐食用,那會說起,便道:「一時裏高興,逃走了來,端然不得進場,如何是好。身上又無衣服可當,此間又無親戚可投,這是路貧方是貧,如之奈何!」   祇見巫雲送一壺酒,幾碗嗄飯,齊齊整整擺下。許玄見了道:「不須費心,連小生在此安歇不成著哩。」巫雲道:「為何說此言語?」許玄說:「一時間來了,少了些盤費,在進退兩難之間耳。」巫雲將帳上一看,道:「筆墨紗巾及進場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買!」許玄說:「為何你家倒有些物件?」巫雲道:「我家相公在日,姓阮,是個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兩年親便死了。」許玄說:「為何便死了?」巫雲道:「祇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腰如楊柳,兩眉兒淡淡春山,雙眼兒盈盈秋水,小腳兒足值千金,雙手兒真成白玉,我相公見他標致,上緊了些,故此得了病死了。」許玄道:「原來如此,你大娘多少年紀了?」巫雲說:「二十有二,今年纔服滿的。」道:「相公,請一杯,且請寬心。」自進去了。   許玄見他一說,肚中飢了,道:「不要管他,且吃了再說。」祇見巫雲捧了許多物件,都是用得的。至於色衣青色海青,一應俱有,外有一封銀子。道:「大娘致意,知道相公不從家裏來的,盤纏缺少,我家盡有,先送十兩銀子在此,與相公收用。」許玄收了道:「在此打攪,已自不安。主人情重至此,何敢當之。若得僥幸,報恩不難,倘若不能,有負盛意。祇是一件,你主人為何知我不從家裏來的?」巫雲說:「此話也長,一時難告。請收了物件。」巫雲又取兩個拜匣與他,一床紅綾被兒熏得噴香,把舖陳都打疊完了,將身上下衣又送出幾套,不能盡言。許玄道:「至親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巫雲燒了一盤浴湯,放在盆中道:「相公洗浴。」許玄不安道:「你丈去那裏去了?勞你在此伏侍。」巫雲道:「不須提起,專一好賭。四年前盜去主人幾十兩衣飾,也不顧我,竟逃走去了。」許玄道:「這個沒福的人,見了這般一個妻房,怎生丟得便去了。」巫雲聽見說他好處,便不做了聲。   須臾點火進房,又換熱酒送來。許玄過意不去,道:「府上小使怎不見一個?」道:「上半年有兩個,也偷了東西做夥走去。一個使女又被拐去,大娘心上氣,也不去尋他,故此祇我一個,也沒甚事做得。」祇聽樓上嬌滴滴叫上一聲道:「巫雲,天晚了,拴好大門。」應了一聲,此時許玄所見嬌聲,想起蓉娘之事好生煩悶。又想:「我倒來了,不知那牢中眾人,怎麼結果?」又道:「且自丟開,完了自家正事再說。」又吃了幾杯,打點上床睡覺。巫雲收了出來,開門睡了。   次日早起,巫雲殷勤伏侍,不必盡言。許玄換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銀子,往街坊買了卷子,到應天府中納了。許玄是初觀場的,見了老試士,請教他場中規則,忙忙的直至初五日。眾官在應天府中吃了進點酒,迎到貢院裏來。許玄看了街坊上婦女,兩邊樓上不知有多少。許玄看得眼花繚亂,道:「果然好一個京城。」便自回身。正到貢院門首,祇聽得人說:「京考來了。」許玄道:「不知是那兩個翰林。」須臾迎來,又不曉得是何人。   看完了,走進中門。卻好外樓走下一個少年婦人,也到中門了。許玄回避不及,也不免行著一禮,想道:「莫非是主人家?」正待要謝,又想:「或是他親戚,來看官的,不可亂謝。」那婦人搶前進去了。許玄在後面看了,道:「果是天姿國色,比蓉娘更加十倍,不知是誰人家有這般美物。」進門見桌上列下酒餚,極其豐盛。許玄道:「這是為何?」巫雲說:「我大娘特為相公祝壽。」許玄想起道:「多感,多感。我也不記得了。」遂坐下道:「何須這般破費,你家何人買辦?」巫雲說:「我家有一個短工,挑水劈柴走動賣辦,一應是他。不來吃飯,祇與工銀。」許玄道:「這等纔便,方纔外邊樓上一位女客是誰?」巫雲曰:「是大娘。他出去看迎試官。」許玄道:「失禮了。我正待要謝,又恐不是,故此住口。乞小娘子為我致謝一聲,容當請罪。」吃完酒飯,且睡。   直至初八,巫雲把一應例事,人參、油燭、安息香,進場之物送進。許玄見了道:「我也謝不得這許多。」都收了。   三更天,吃了飯,入場去了。初九三更出來。叩門,巫雲應聲:「來了。」巫雲取出酒飯,許玄送他時錢三百文,謝一聲出門去了。許玄進內便睡,直至次日午上方起。   三場已畢,正是中秋,天井設酒相候。許玄洗浴已完,巫雲道:「大娘請相公吃酒。」許玄想:「大娘請,莫非在下邊。」穿了衣服出來,果然立在月下。許玄深深作揖道:「異鄉之人,以骨肉至情相待,圖懷難報。」阮氏說:「承蒙垂顧,奈荊棘非鸞風之棲,百里豈大賢之路。茅廬草舍,不足以承君子之光也。今值中秋佳節,適逢場事已完,特具芹卮,聊申鄙意。」許玄道:「多謝。」阮氏陪於下席。許玄酒至數巡,雖見阮氏之艷美,然因他情重,不敢起私。問曰:「聞大娘新年有何良夢,顧聞其詳。」阮氏曰:「妾夫阮一元,棄世四年。今年元旦,夢先夫雲尊府事情,因令祖有妾阮氏,係徽州之女,與家人許吉通焉,遂竊令祖蓄銀若干逃於別府。後來雙亡,家事被阮家所得。先夫遂授胎於阮妾復配之。要知今之阮,即前之許吉也。先夫往秋鴻腹中投胎為君之子,妾身當為君之小星,家事數千金,盡歸於府,此乃償令祖亡金之報。故有年庚,姓氏之驗。今七月中元夜,復夢亡夫云:『足下當為魁元,為因露天奸污二女,不重天地,連鄉科亦不能矣。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止博一科名而已。』初一日五更,又見亡夫云:『足下今日必至,云常把奸淫污身於三光之下,來往已遭囚獄,不能釋放。又是祖宗哀告,佑得乘便而來。』故所以知足下不從府上而來,想此事必有,故而言之。」   許玄聽罷,不勝驚道:「原來天地這般不錯,想小生之欲念,又恐觸天之怒。」不敢提起,但加嗟嘆而已。阮氏說,「事至此,足下酒後須不樂。然鄉科高捷,行些好事,或者感動上天,端然還你進士,何須如此?」巫雲說:「今晚合巹,不可如此不樂。」許玄見說:「怎好卻他好意,」便喜道:「正是,且把閑事丟開。」便道:「既已事皆前定,我二人是夫婦了,何須客氣。」阮氏曰:「無人為媒。」許玄把杯一舉:「豈不聞酒是色媒人。」阮氏笑曰:「送親也無。」許玄曰:「借重嫦娥一送。」阮氏不答。許玄把酒哈一口,送至阮氏口邊道:「吃口和合酒兒。」阮氏也哈一口。許玄遂坐於阮氏身邊,摟摟抱抱,不覺兩個情動。巫雲道:「月色斜了,上樓睡罷。」巫雲將燈前走,送二人進房,他自下來收拾。許玄把房中一看,十分華麗,便與他解衣。阮氏將燈一口滅了,那月色照在椅上。許玄笑道:「送親坐久了。」阮氏笑了一聲,雙雙上床:   人於翡翠衾中,輕試海棠嬌態。鴛鴦枕上,漫飄蘭桂芳香。情濃任教羅襪之縱橫,興逸那管雲鬢之繚亂。帶笑徐徐舒腕股,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情傾,嬌聲貼耳。香汗沾胸,絞綃春染紅妝。雖教他嬌聲聒耳,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是償姻緣之債。   是夜,許阮為情欲所迷,五鼓方睡。直至日紅照室,猶交頸自若。巫雲走響,二人方纔驚覺,整衣而起,不題。   且說那日牢中許宅家人送飯,尋覓家主,那裏去尋?牢頭禁子一齊慌了。鄉下人不見糞桶,各處又尋。門上牢頭說:「是了,被他挑桶賺去了。」一齊四下追趕,那裏去尋!止尋糞具之類。許玄自此脫身,卻中在榜未。報錄鬧鬧嚷嚷來到阮家,阮姐打發喜錢,愈加歡喜,又應夢中之兆。是夜備酒相處,恩情美暢,自不必言矣。滯留兩月,進京得試,不期前任知縣聘入四川房考,行取進京,又為會試房考。許玄落在他房,取中榜未進士。見他將蓉娘喚秋鴻代訴,父母親不允匹配一述,知縣力為執柯,說他聯捷,何愁不允。說來擇日成婚,蓉娘打扮齊整,同拜花燭。秋鴻收入二房,蓉娘問及出監出城之事,到省寓何主家,許玄將阮娘夢語、備酒贈金、陪席同枕同衾,十分恩愛,一一說知。蓉娘謝阮不盡,勸生力娶來家,阮娘情願為三房,以應夢語。   後來許玄一家做了許多好事,秋鴻生了兒子,下科中了進士。後來妻妾各生男女,子孫俱遵十戒,都發科甲。果信惡人向善,便可轉禍為祥。我勸世上人有八個字,極簡捷,依了他自然發福: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   總評:   氤氳引夢,體合魂交。金鳳神飛,玉魚澡躍。使百年夫婦一見諧和,豈非天緣輻湊者乎。致藍橋驚墜,縲紲幾沉,一時計出囹圄,萬里鵬程鶚薦。佳人一夢,得遇雙星。雖然天相吉人,果是生成福塊。十戒懺悔,黃榜隨登。子孫恰遵,榮昌累世。豈非天意挽回者乎。後人當眾善奉行,諸惡莫作,則載福之德誠厚矣。 第十一回 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事到頭來不自由,水流化謝兩休休。   齊女守符沉巨浪,綠珠仗義墜危樓。   大美虞姬全節義,卻嫌蔡琰事羌酋。   王嫡背棄千金體,西子傾吳一旦休。   話說關西一個經紀喚名蔡林,到了二十歲上,方纔娶得妻子,叫名玉奴,年紀恰正二十歲。生得有七八分容貌,夫妻二人十分眷戀。這玉奴為人柔順聰明,故此蔡林得意著他。其年玉奴母親四十歲,玉奴同丈夫往岳丈家拜壽。丈人王春留他夫妻二人陪眾親友吃酒。過了兩日,蔡林作別岳父母,先自歸家,留妻子再在娘家住幾日來便了。玉奴道:「你自歸家做生意,我過兩日自己回來,不須你來接我。」蔡林去了。玉奴又在娘家耍了兩日,遂別了父母,竟往家取路而回。未及行得里餘,祇見:   狂風急至,驟雨傾來。杏花遍野,正好農忙。水綠平堤,不妨魚鈞。是吾為政,閑中遣婢梳頭,於物無妨,臥裏看妻煎藥。酒因病禁,詩為愁吟。黃鵬被涇,雙雙跳入深枝,白鴛翩躚,一一獨宿寒渚。隔林曉梵,稍欣寺有殘僧;比屋晚炊,且喜巷無飢婦。童子支吾以烹茶,道人研硃而點易。書卷為巢,陸放翁之作記;燈光如月,魯男子之閉門。漏添海水,滴官漏之長宵;鐘響寒山,到客船而夜半。行人盡避於人家,遊客忙投於酒市。   玉奴見雨來得大,連忙走入一寺中,山門裏杌上坐著,心下想道:「欲待轉到娘家又不能,欲待走到夫家,路尚遠。又無船隻可通,那有車輪到此。」悶得慌張起來,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初時還指望天晴雨收,不想那雨傾盆一般倒將下來。那平地水深數尺,教這孤身婦女怎不愁煩。不想,一時天色晚了。玉奴無計可施,左右一看,見金剛腳下盡好安身,不免悄悄躲在此處,過了今宵,明日再行。竟自席地而坐下。   須臾,祇見寺裏兩個和尚,在傘下拿盞燈籠,走出來閉山門。把山門拴了,在兩邊一照,玉奴無處可藏,忙走起來道個萬福,道:「妾乃前村蔡林妻子,因往娘家而回,偶值大雨,進退不能,求借此間權歇一夜。望二位師父方便則個。」原來這兩個和尚,一個喚名印空,一個喚名覺空,是一對貪花好色的元帥。一時間見了一個標致青年的婦人,如得了珍寶,那肯放過了他。那印空便假意道:「原來是蔡官人的令正,失敬了。那蔡官人常到小寺耍子,與我二人十分契厚的好友,不知尊嫂在此,多有得罪。如今既得知了,豈有放尊嫂在此安置的道理?況尊嫂畢竟受飢了,求到小房素飯。」玉奴道:「多承二位師父盛意,待歸家與拙夫說知,來奉謝便了,祇求在此權坐,餘不必費心。」覺空道:「你看這地下又有水進來了。」印空道:「少頃,水裏如何安身,我好意接尊嫂房中一坐,不必推卻了。」印空道:「師兄你拿了傘與燈籠,我把娘子抱了進去便了。」言之未已,便向前一把抱了就走。玉奴叫道:「師父,不可如此,成何體面!」他二人那裏聽著,抱進了個淨室,推門而入。   已有一個老和尚先與兩個婦人在那裏玩耍。覺空叫:『師父,如今一家一個,省得到晚來奪。」老和尚一見,道:「好個青年美貌的人兒,先與我師父拔個頭籌。」那二空那裏肯!竟把玉奴擎倒在禪椅上,鬆他紐扣,退他繡鞋。覺空掀住,印空挺著小和尚往裏一湊,一把抱住就弄。玉奴掙得有氣無力,再三求饒,那裏睬他。玉奴無奈,到此地位,動又難動,雙眼乾忍著含怒,揩著兩淚,憑他弄了。印空拔了頭籌,覺空又上。老和尚上前來爭,被覺空一推,跌個四腳朝天。半日爬得起來,便叫那兩個婦人道:「兩個畜生不仁不義,把我推上一跤,你二人也不來扶我一扶。」一個婦人道:「祇怕跌壞了小和尚。」那一個道:「一跤跌殺那老禿驢。」三個正在那裏調情,不想玉奴被二空弄得淫水淋漓,癡癡迷迷,半響開口不得。二空放他起來,玉奴穿了衣裙,大哭起來。   兩個婦人上前勸道:「休要愁煩。你既來了,去不得了。」玉奴道:「我如今醜已出盡,祇索便了,如何去不得?」二空道:「我這佛地上是沒邊沒岸的世界,祇有進來的,那裏有放你出去個道理,你今日遇了我二人,是前世姻緣,從今死心塌地跟著我們。你要思想還家,今生料不能了。」玉奴道:「今晚已憑二位尊意了,明早千萬放奴還家,是師父恩德。」連忙拜將下去。 一三個和尚笑將起來道:「今晚且完宿緣,明且再云。」忙忙打點酒食,勸他吃。玉奴敢怒而不敢言,祇不肯吃。兩個婦人再三勸飲,沒奈何,祇得吃了幾杯。兩個婦人又道:「奴身俱是好人家兒女,也因撞著這兩個賊光頭,被他藏留此處,祇如死了一般。含羞忍恥,過了日子,再休想重逢父母,再見丈夫面了。」玉奴見他們這般一說,也沒奈何,想道:「且看後來再說。」   且說這老和尚名叫無礙,當晚便要與玉奴一睡。覺空印空各人摟了一個進房去宿,無礙扯了玉奴進房,沒法說了,祇得從他完事。後來三對兒,每日夜捉對兒飲酒指鬧兒宿。   過了幾日,那蔡林不見妻子還家,往丈人家接取。見了岳父母道:「玉奴為何不來見我?」玉春夫妻道:「去已八日矣,怎生反來討妻子?」蔡林道:「幾時回來!一定是你嫌我小生意的窮人,見女兒有些姿色,多因愛人財禮,別嫁了。」玉春罵道:「放屁,多因是你這畜生窮了,把妻子轉賣與人去了,反來問我討人。」丈母道:「你不要打死了我的女兒,反來圖賴!」便呼天槍地哭將起來。兩邊鄰舍聽見,一齊來問。說起原故,都道:「果然回來了,想此事畢竟要涉訟了。」遂一把扭到縣裏叫起來。   太爺聽見,叫將進來。王春把女婿情由一訴,太爺未決。王春鄰舍上前,一口兒齊道:「果係面見,回蔡家去的。」蔡林稟道:「小的住的又不是深房兒,祇得數椽小舍,就是回家。豈無鄰舍所知,望老爺發簽提喚小人的鄰人一問,便知詳細。」知縣差人拘蔡家鄰舍來問,不移時,四鄰皆至。   太爺問:「你可知蔡林妻子幾時回家的?」那四鄰道:「蔡林妻子因他丈人生日,夫婦同往娘家去賀喜。過了幾日,見蔡林早晚在家,日間街坊生意。門是鎖的,並不曾見他妻子,已有半月光景門是鎖的。」王春道:「老爺,他謀死妻子,自然賣囑鄰居,故此為他遮掩。」知縣道:「也難憑你一面之詞。但王春告的是人命事情,不得不把蔡林下獄,待細訪著再審。」登時把蔡林不由分說,竟扯到牢中去了。   那兩邊鄰舍與王春一齊在外,不時聽審。這蔡林生意人,一日不趁,一日無食的了。又無親友送飯,難道在監餓死不成。還幸喜手藝高強,不是結網浼人去賣,便是打草鞋易米度日,按下不題。   且說玉奴每日囚於靜室,外邊聲息不聞,欲待尋個自盡,又被兩個婦人勸道:「你既然到此,我你一般的人了。尋死,夫夫父母也不知道有冤難報。且是我和你在此,也是個緣分,且含忍守著,倘有個出頭日子,亦未可知。倘你府上丈人女婿尋你之時,兩下推托,自然涉訟。倘你一死,終無見期,可不夫父二人終沉獄底,怎得出頭!還是依奴言語為上。」   玉奴聽了,兩眼流淚道:「多謝二位姐姐勸解,怎生忍辱偷生,便不知這個甚麼寺,有這般狠和尚?」一個婦人道:「奴家姓江,行二,這位是郁大娘,我是五年前到此燒香,被老和尚喚名無礙,誘人靜房,把酒灑於化糕內吃了幾條,便醉將起來,把我放倒床上如此。及至醒來,已被淫污了。幾次求歸,祇是不容。那兩個徒弟,面有麻點的,叫名印空,另號明月,就是先奸你的。後邊這人叫做覺空,別號清風。我來時,都有婦人的,到後來病死了一個,便埋在後面竹園內了。又有二個,也死了,也如此埋。這郁大娘也是來燒香,被明月清風二禿,推扯進來上了路,便死也不放出去了。這寺名雙塔寺,有兩房和尚。東房便是這裏,聞西房又是好的,如今說不得了。我們三個兒,且含忍者,或者惡貫滿盈,自有個報應在後。」正說間,祇見二空上前,摟摟抱抱,把三個婦人弄得沒法。正是:   每日貪杯又宿娼,風流和尚豈尋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時聞花粉香。按下不題。   且說覺空一日,正在殿上閑耍,祇見一個孤身婦人手持香燭,走進山門裏來。覺空張了一雙餓眼,仔細一看,那婦人年紀有三十五六了,一張半老臉兒,且是俏麗。衣衫雅淡,就如秋水一般清趣之極。舉著一雙小小腳兒,走進殿上拜佛燒香點燭。拜了幾拜,起來道:「請問師父,聞知後殿有個觀音聖像,卻在何處?」這一問,搔著覺空癢處,便想道:「領到那邊,三個又奪。付之偏僻,這一個兒也不妨。」忙道:「小娘子,待小僧引導便是。」那田寡婦祇道他是好心,一步步直入煙花寨。   進了七層門到一個小房,果有聖像,那田氏深深下拜。覺空回身把七層門都上了拴,走將進來。田氏道:「多蒙指引,告辭了。」覺空道:「小娘子,裏邊請坐待茶。」田氏道:「不敢打攪。」覺空說:「施主,到此沒有不到小房待茶的理。」田氏道:「沒甚佈施,決不敢擾。」覺空攔住回路,那裏肯放。田氏祇得又走一房,極其精雅。桌上蘭桂名香,床上梅花紙帳,祇見覺空笑嘻嘻捧著一個點心盒兒擺下,又取了一杯香茶,連忙道請。田氏道:「我不曾打點香錢奉送,怎好無功受祿。」覺空笑道:「大娘子不必太謙,和尚家的茶酒,都是十方施主的,就用些,也不費僧家的已鈔。請問大娘子高姓?」田氏道:「奴身姓田,丈夫沒了七年了,守著一個兒子,到了十五歲了,指望他大來做些事業,不想上年又死了。孤身無倚,故來求佛,賜一個好結果兒。」覺空笑道:「看大娘子這般美貌,怕沒有人求娶你!」田氏不答,不期吃了幾條化糕下去,那熱茶在肚裏發作起來,就是吃醉了的一般,立腳不住,頭暈起來,道:「師父,為何頭暈眼花起來?」覺空道:「想是大娘子起得早了些,此是無人到來所在,便在小床一睡如何?」田氏想了道:「中了禿子計了。」然而要走,身子跌將倒來,坐立不住,祇得在桌上靠直。那禿賊把他抱了放在床上。田氏要掙,被酒力所困,那裏遮護得來!祇得半推半就兒,順他做作。那禿賊解開衣扣,褪下小衣,露出一身白肉,喜殺了賊禿,他便恣意兒幹將起來:   怨鶴離鸞,狗禿漯魚,渴鳳妖嬈。初起半推半就,漸漸越湊越騷。初然花心蜂採,後來雨應枯苗。上下的光頭齊動,東西的兩奶頻播。白腿架僧肩,竟似瓜邊兩藕,光頭擂主乳運如蒲撞雙飄。問一聲大娘子這般可好,答一聲好師父手段直高。大娘子不耐煩,雲停雨住。小賊禿正暢美,莫要喬妝。弄得落紅滿地無人掃,祇怕深夜柴門帶月敲。   那田氏把酒都弄醒了,道:「師父,我多年不曾如此,今日遇著你這般有趣,怪不得婦人家要想和尚。你可到我家常來走走。」覺空事完,放起田氏道:「你既孤身,何須回去?住在此處,可日夜與你如此,又何須擔驚害怕。到你家來,倘然被人看出,兩下羞臉難藏,如何了?」田氏道:「僧房無內外,倘被人知,這也是一般。」覺空道:「我另有外房。這間臥房是極靜的幽室,人足跡不到的所在,誰人知道!」田氏道:「如此也使得。待我家去,取了必用之物到此,方可盤桓幾時。」覺空間道:「是甚麼必用之物?」田氏道:「梳妝之具,必不可無。」覺空開了箱子,取出幾付鏡子、花粉、衣服、悉是婦人必需之物,又掇出一個淨桶道:「要嫁女兒,也有在此。」田氏見了一笑,把和尚照頭一扇子道:「看你這般用心,是個久慣偷婦人賊禿。」覺空笑道:「大娘子也是個慣養漢婆娘。」田氏道:「胡說。」覺空道:「既不慣,為何方纔將扇子打和尚。」兩個調情得趣,到午上列下酒餚二人對吃,摟抱親嘴,高了興便幹。覺空祇守了田氏,竟不去爭那三個婦人了。印空知他另有一個,也不來想,他把三個輪流奸宿一夜。   蔡玉奴陪無礙歇。玉奴因思家心切,祇是一味小心承順,以求放歸,再不敢一毫倔強,以忤僧意。這無礙見他如此,常起放他之心,然恐事露,在敢而不敢之間。到上床之際,又苦苦向無礙流淚。無礙說:「不是出家人心腸更毒,恐一放你時,倘然你說出原因,我們都是死了。」玉奴道:「若師父肯放奴家,我祇說被人拐到他方,逃走還家的。若說出師父之事,奴當肉在床、骨在地以報師父。」無礙見他立誓真切,道:「放便放你,今夜把我弄個快活的,我做主放你。」玉奴喜道:「我一身淫污已久,憑師父所為便了。」無礙道:「你跨上我身,我仰趴著,你弄得我的來,見你之意。」玉奴就上身跨了,湊著花心研弄,套進套出,故意放出嬌聲,引得老和尚十分興動,不覺泄了。玉奴扒下來道:「如何?」無礙道:「果是有趣。」到五更,還要這般一次兒送行。玉奴道:「當得。」玉奴倒摟了無礙,沉沉睡了。一到五更,玉奴恐他有變,把無礙推醒,又弄將起來。無礙道:「看你這般光景,果然要去了。」玉奴道:「祇求師父救命。」須臾事完,玉奴抽身,穿了衣服,取了梳具。梳洗完了,叫起了無礙。無礙一時推悔不得,道:「罷,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祇是從有到此的,決無生還之理,萬萬不可泄漏。」玉奴忙拜下去:「蒙師父釋放,豈敢有負盟言。」無礙便悄悄兒領玉奴,一層層的到了山門,開得一扇兒道:「你好好去罷。」玉奴認得前路,竟奔夫家。這無礙重新閉上山門,一路兒重重關上,再不把玉奴在他們面前說起。   且說玉奴走得到家,天已微亮。把門一看,見是鎖的。卻好一個貼鄰,起早往縣前公干,見了玉奴,吃了一驚道:「蔡娘子,你在何處?害丈夫坐在監裏。」這王奴見說丈夫在監裏,扑漱漱地掉下淚來道:「奴今要見丈夫,不知往那一條路去。」那鄰居道:「我今正要往縣前,可同我去。」二人取路而行。一路上,將二空之事,一一說了。   不覺已到縣前,領他到了牢中,蔡林見了妻子,吃了一驚道:「你在那裏?害我到此地位。」玉奴將所事一一說了一遍,滿獄通恨那二空。登時禁子上堂稟知,取出蔡林夫妻一問,這玉奴將前項事一一訴明。縣公大怒道:「他寺中共有幾房?」玉奴云:「聞有東西二房,西房是好的,實不知詳細。」知縣把二人帶起,喚打轎,竟往雙塔寺而來。寺裏嗚鐘迎接,知縣竟到東房,吩咐把房頭細搜。公人一齊打進,一層層打得個透徹,拿出三個婦人、三個和尚、兩個道人、三個行者。道:「內中都搜到,並無人了。」知縣又著人到竹園內,掘出兩個婦人屍首來。縣公又到西房,叫搜,祇見幾個青年讀書的秀才,俱是便服,道:「老父母,東房淫污不堪,久恨於心,今蒙洞燭,神人共喜。」這西房門生們在此攻看書史,實是清淨法門。門生向時有感,有俚言八句為證:   東房每夜擁紅妝,西舍終宵上冷床。   左首不聞鐘磐響,西廂時打木魚忙。   東廚酒內腥膻氣,此地花燈馥郁香。   一座山門分彼此,西邊坐也善金剛。縣公看罷道:「諸兄見教,也罷。」   忙把左右喚轉回衙,竟上公堂,道:「郁氏,他怎生騙你到他房內?」郁氏道:「老爺,婦人到寺燒香,被明月清風二禿蠻推緊扯,到他內房強奸了,再也不放出來了。」玉奴恐江氏說出無礙情由,便道:「老爺不須細問,都是二禿行為,與這老和尚一些無干。婦人若不是老僧憐放,就死在寺中也無人知道。」江氏會意道:「老爺,就是埋屍也是印空覺空二人。」縣公問明道:「把無礙釋放還俗。把兩個婦人屍首著地方買棺收殮。江氏、郁氏、田氏,俱發寧家。道人、行者各歸原籍。把東房產業著西房管下,出銀一百兩助修城池。發放蔡林夫妻到岳丈家,說明此事,以完結案。把二空各責四十板定了斬罪下獄,以待部文。」取決判曰:   得雙塔寺僧覺空、印空,色中餓鬼,寺裏淫狐。見紅粉以垂涎,睹紅顏而咽吐。假致誠而邀入內,真實意而結同心。教祖沙門,本是登岸和尚;嬌藏金屋,改為人幕觀音。抽玉筍合堂,禪床竟做陽臺之夢;托金蓮舒情,繡塌混為巫楚之場。鶴入風巢,始合關雎之好;蛇游龍窟,豈無雲雨之私。明月豈無心,照孀閨而寡居不寡;清風原有意,入朱戶而孤女不孤。並其居,碎其軀,方足以盡其恨;食其心,焚其肉,猶不足以盡其辜。雙塔果然一塌,兩房並做一房。婦女從此不許入寺燒香。丈夫縱容,拿來一一並治罪。   判訖,秋後市曹取決。那幾家受他累的,把他屍首萬千碎剮,把他光頭登時打得稀爛。正是:   祇道伽藍能護法,誰知天算怎生逃。自古不禿不毒,不毒不禿,惟其頭禿,一發淫毒。可笑四民,偏不近俗,呼禿為師,愚俗反目,吾不知其意云何。   總評:   天下事,人做不出的,是和尚做出。人不敢為的,是和尚敢為。最毒最狠的,無如和尚。今縉紳富豪刻剝小民,大斗小稱,心滿意足。指望禮佛,將來普施和尚。殊不知窮和尚雖要肆毒,力量不加,或做不來,惟得了施主錢財,則飽暖思淫欲矣。又不知奸淫殺身之事,大都從燒香普施內起禍,然則普施二字,不是求福,是種禍之根。最好笑當世縉紳,所讀何書,尚不知異端二字兒,今白蓮、無為、天主等教是亂天下之禍根也,戒之,戒之! 第十二回 汪監生貪財娶寡婦   富貴從來不自由,何須妄想苦貪求。   庸愚癡蠢朝朝樂,伶俐聰明日日憂。   彭祖年高終是死,石崇豪富不長留。   人生萬事皆前定,勉強圖謀豈到頭。   話說嘉興府秀水縣,有一個監生姓汪名尚文,又號雲生,年長三十歲了。他父親汪禮是個財主,原住徽州,因到嘉興開當,遂居秀水。那汪禮有了錢財便思禮貌,千方百計要與兒子圖個秀才。爭奈雲生學問無成,府縣中使些銀子,開了公折便已存案,一上道考便掃興了。故此汪禮便與他克買附學名色,到南京監裏納了監生,倒也與秀才們不相上下。就往南京坐監。不期這年五月間,時疫相染,這汪禮夫妻並雲生妻子,一齊病起,三人相繼而亡。家人們一面治棺入殮,一面飛也報到南京。雲生得知這個消息,大哭起來,登時出了丁憂文書,即日起身趕到家中,撫棺痛哭。遂有詩曰:   哭罷爹來哭罷娘,妻兒哭得更悲傷。   其間孝順和恩愛,都在哀中見肚腸。   此時便開喪追薦,一應喪儀已畢,出棺安葬。凡事皆完,歸家料理,把當中盤過。停了當業,祇聽取贖。   雲生為人不比汪禮,是個酸澀吝嗇之人,故此銀子祇放進不放出,俗語叫名挾殺雞,放放恐飛了去。這般為人豈能受享,那家人們一日祇給白米六合,丫鬟小使祇給半升。如此克減,那食用之間,一發不須講起。有人背後寫了四句詩兒,粘在他的大門上,云:   終朝不樂眉常皺,忍飢攢得家貲厚。   錙銖捨命與人爭,人算通時天不湊。   雲生見了,大笑起來,也寫四句貼在門上,道:   生平不肯嫌銅臭,通宵算計牙關斗。   楊子江潮翻酒漿,心中祇是嫌不勾。   言後,人人曉得他是個澀鬼,遂取一個渾名「皮抓籬」。言其水筲不漏之意。這雲生一發臭吝起來。恰好一日坐在家中,此時光景,那天起一陣狂風,烏雲四合,登時下起雨來:   但見雲生東北,霧起東南。農人罷其耕作,旅人滯其行裝。萎妻芳草,思楚國之王孫;淡談清風,望漢臬之神女。蓋已預驚蠶病,何言特為花愁。而已足不見園推,案久無招飲帖。心忘探節,閉門聽斷插天歌。焚雲香而闢濕,燒蒼術而收溫。懶惰稱意,行客懷愁,閉門且讀閑書,安忱恍如春夢。   這雨直落到傍晚,越覺大了。雲生見天晚雨大,自己同了兩個家人出來閉門。祇見門樓下歇著一乘女轎,中間坐一個穿白的婦人又見一個後生帶頂巾兒,也穿素服。又有兩個家人,扛著一架食羅。那後生見了雲生出來,知是主人,連忙上前施禮道:「祇因避雨攪擾尊府,實為罪甚。」雲生答曰:「不知尊駕在此,有失迎候,裏邊請坐纔是。不知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王名喬,轎裏邊的是舍妹。因舍妹夫華子青不幸過世,今日正是三周年,與舍妹同往墳上祭奠,不想回來遇了這般大雨,一時間路遠又去不得。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錢去尋一時空屋,借歇一夜,明早便行。不知尊府可有這樣一間空房兒麼?」雲生想道:「有三百文錢便留他歇一夜,落得趁他的。祇恐他這幾個人要酒飯吃起來,倒不好了。」便道:「就有空屋,晚間炊煮未便。」王喬便道:「食羅內酒飯都有,祇要借間空所便是,明日黎明就行。」雲生道:「這般大雨,不便出門去尋,若不棄草舍,不若權宿一宵如何?」王喬忙道:「若得如此,實為陰德了。」忙取了三百文錢,送與雲生。雲生說:「豈有此理,兄倒俗了,決不肯受。」王喬說:「若尊處不收,小弟亦不敢相擾府上也。」雲生見他如此說,便道:「既如此,權收在此。」吩咐快抬了大娘子,到後廳上坐。   雲生同王喬到後廳,重新施禮。轎兒裏走一個嬌滴滴青年美色婦人,上前施了一禮。雲生回揖,連忙把眼看他:一雙小腳穿著一雙白綾鞋兒,真如小小一辨玉蘭花兒,心下十分愛極。又把臉兒一看,生得:   芙蓉為面柳為腰,兩眼秋波分外嬌。   雲裳輕籠身素縞,白衣大士降雲宵。   那隨來的家人,連忙食羅中取出一對大燈燭,著汪管家點在堂前,擺下兩付酒盒,男左女右,請雲生坐了。雲生假意不上,王喬一把扯定不放。雲生坐在下邊,與王喬對飲,這王氏自己吃了幾盞,將酒餚散與家人轎夫去了。雲生見王氏吃完,忙吩咐打點被褥,在西邊側房與王氏歇了。   這王喬與雲生答話兒吃著,雲生問道:「令妹丈在日作何事業?」玉喬道:「說起也話長,先妹夫在日是個快活人,祇因他父親在日,掙下萬頃田園與他,不期五年之間,他父母都亡了,並無枝葉。先妹夫想起家緣,年將三十尚無子嗣,又無宗枝承立,倘然無了後代,這家緣丟與何人!祇為兒女心急,把這性命來弄殺了。如今祇丟下舍妹,今年纔得二十五歲,怎生守得到老,即使到老,這家私又無人承召,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以後,要尋一個有造化的丈夫,送他這個天大家緣。」雲生聽了這幾句話,就是螞蟻攢了他心一般,登時癢將起來道:「誰人做主嫁他?要用多少財禮?」王喬道:「財禮誰人受他的,也沒人作主兒。是小弟倒要隨舍妹去的。這些田地產業,從先妹夫去世,都是小弟收管,那人上拖欠,也須小弟催征。故此小弟也要同去。」雲生笑道:「小弟失偶,尚未續弦。若是不嫌,求兄作伐如何?」王喬道:「原來未有令正,祇是舍妹貌醜,恐沒福消受府上這般受享,若果不棄,小弟應承是了,不須一毫費心。祇要擇個日辰,小弟送來便了。」雲生道:「承兄金諾,不知令妹心下如何。」王喬說:「放心,都在小弟身上便是。」雲生大喜,倒把酒兒勸著王喬,吃到三更方纔兩下安歇,各人俱睡了不題。   到了次日,王喬借出妝具,男女各各穿戴完了。正等作謝起身,祇見雲生連忙出來施禮留坐。王氏不肯坐,作謝上轎竟行。雲生見王氏去了,道:「王兄,親事敢是不妥麼?」王喬道:「正是妥了,不好在此坐得,祇求個吉日,小生自來。」雲生曰:「日子已揀了,祇是待慢,怎好又唐突。」王喬道:「兄倒不消如此,既是愛親做親,不須謙遜,吩咐那一日是了。」雲生說:「三月十五是個陰陽不將,黃道吉日,還是到何處迎親?」王喬道:「往水路來,祇在水西門外也,不多幾步了,待小弟先來通問便了。」雲生扯往留吃早飯。王喬道:「舍妹等久了,後來正要在府上打擾,何必拘拘如此。」雲生假脫手兒收了,送出大門。那兩個家人抬了食籃,隨著去了。   雲生進到內房,想了一會:「好造化,一個銅錢也不破費,反得了三百文又吃了他半夜酒,又送個花枝兒一般的美人,還有偌大家緣,實是難得。想我命中該是這般,那富貴便逼人來了。   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雲生想道:「今已及期,祇是那王兄又不見,又不知他家住在何處。那日失算了,著一個人隨他去認了住場,方有下落。如今若是不來,祇好空歡喜一番。心下悶悶不樂,走進走出,心中不安。直待午後,祇見王喬穿了新衣,走入門來。雲生見了,就是見了寶一般,慌忙走下階來,拱到堂上。相見坐下。   雲生道:「小弟正在這裏自悔,前番不曾著一小使送到府上,今日欲去相請,無由而來,重蒙再降,使小弟不安之甚。」王喬道:「船住水西門了,不知是那一個時辰。」雲生道:「日沒酉時,是金匱黃道。」即時吩咐手下,打點迎婚之事。心想諸凡要省事,到其間未免要用銀子,不怕你肉割了,一時間,時辰已到,把新娘抬至堂上。下轎拜了天地神祗,化了紙馬,揭去扇巾中,露出那花容月貌,愈加比前番嬌媚了幾分:   品貌婷婷裳似雲,翠眉淡淡點朱脣。   一雙俊眼含嬌媚,三寸細蓮半捻春。雲生見了,魂飛天外。須臾抬進八個皮箱,十分沉重,排在房中。雲生算計,並不請著親鄰,祇與王喬兩夫妻合著一桌酒,就在房中坐飲。吃到二更,王喬辭了下樓去,送在書房中宿下。新郎新婦,未免解衣就枕:   祇見二人雖舊,兩下重新。一個駕鶴乘鸞,一個攀龍附鳳。一時間,巫雨會襄王;片刻問,彩雲迷是蟲。金蓮高駕水津津,不怕溢藍橋;玉筍輕抽,火急急,那愁燒襖廟。口對口,舌尖兒不約而來;腿夾腿,那話兒推來又去。久已離變,今夜不能罷手;向成渴鳳,何時方得能丟。雖然交淺,實是情深。   直至五更方纔著枕。次日梳洗已畢,王氏將八箱之匙,齊開與雲生逐件件看過。衣服首飾,金寶珠王,滿滿八箱。又將田地原契,一並與雲生收下。雲生心暗歡喜,也將前妻箱鑰交付王氏,並自己積下三千餘兩亦交付妻子收下。有此夫妻二人,如魚似水,步步不離,好生恩愛,正是:   守已不求過分福,安居惟樂自然春。這王氏嫁到汪家,將五十日,恰遇端午佳節。汪雲生祇是家常淡飯,並不設酒做節。王氏祇暗地一笑,便道:「聞知煙雨樓上,看龍船極是美觀,我心中要去看一看,你可肯麼?」雲生想道:「去看未免又要破費幾錢船錢,」祇因心愛了,他吝嗇不得,道:「使得。」即時吃了午飯,夫妻二人上船去看。吩咐王大舅照管家下。王氏將匙鑰都付與王喬收了,一船直至煙雨樓前。上岸登樓一望,但聞金鼓之聲,震驚數里:   梅天歇雨,萱草舒花。畫鼓當湖,相學魚龍之戲。彩舟競渡,咸施爵馬之儀。旗影如雲,浪花似雪。上下祠前,戲紙去來。湖上謳歌,於是罷市。出觀皆為佩蘭寶艾,登舟遠泛,無非疊翠偎紅。桅子榴花,並倌同心之結;香囊羅扇,相遺長命之絲。短笛橫吹,相傳吊古。青娥皓齒,略不避人。分曹得勝,識為西舍郎君;隔葉聞聲,知是東鄰女伴。杏子之衫,污灑藕絲。作攬望船,檢點繁華,午日歡於上巳。殷勤寄省,昔年同是阿誰。而樹裏樓臺,列戶皆懸蒲艾。堤邊羅綺,無心更去鞦韆。待月願遲,聽歌恨短。及時行樂,故從俗子。當多睹貌相歡,蓋忘情者或寡。已乃逸興漸閑,纖謳並起。將歸繡榻之中,卻望銀塘之上。草煙罷綠,蓮粉墜紅。驢背倒騎,白酒已熏遊客;渡頭上火,黃昏盡送歸人。載還十里香風,閑卻一鉤新月。於時龍歸滄海,船泊清河。可惜明朝,又是初六。雲生看罷,與王氏下樓上纜。搖到家來,已是黃昏時候。王喬早已接著進了中堂,完了一日之事不題。   不覺光陰似箭,看看過了中秋,又是重陽節過,十月來臨。雲生與王大舅云:「目今將收晚稻時間了,明日煩勞尊舅,往租戶家一行,先收早米也好。」王喬云:「我已計議定了,祇在早晚同妹丈一行方好。」雲生道:「使得。」王喬晚上與妹子說明此事。   次日,王喬道:「妹丈,他日且慢去,待小弟先去一看,若是時候,方可同去。不然何苦跋涉一番。」雲生說:「有理。」王喬去了一日方回道:「明日同妹夫且去。已是將次了,遂連晚僱下一隻小船,明早同行便了。」次早,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飯,與丈夫哥子吃了,下船一路往海鹽而行。船至曹王廟,王喬道:「住了船。」與雲生說:「妹丈,你且在船中略坐一坐,等我先去一看,我來按你同去便了。」雲生說:「大舅你先去,我就來便是。」王喬去了,雲生上岸閑行,步到曹王廟前,祇見臺上演戲。雲生近前一看,演的是《四大癡傳奇》,正好盧至員外與妻子唱那《懶畫眉》,道:「   幾時得奇珍異寶萬斯箱,金玉煌煌映畫堂。珍珠珊若垣垣牆,夜明珠百斛如拳樣,七尺珊瑚一萬雙,一怎能夠巴清寡婦守中房,倚頓陶朱販四方。烏孫阿保收牛羊,石崇王愷開銀當,刁民豪奴千萬行。」   那虞至妻子凍餒難當,唱與盧至聽道:「   我笑你蠅頭場上履冰霜,馬足塵中曉夜忙。你一生衣食兩周張,妻兒老少遭魔障,那裏有金腳銀棺葬北廊。」   那盧至回唱與妻子聽道:「   一生錢癖在膏盲,阿堵須教達臥床。便秤柴數米有何妨,那飢寒小事何足講,可不道,惜糞如金家始昌。」   卻好裏邊孩子飢得哭起來,那妻子聽見道:「員外聽見麼?   那嗷嗷黃口亂飢腸,你百萬陳陳貯別倉,便分升斗活兒娘,也是你前生欠下妻孽帳,今世須當剜肉償。」   盧至回唱道:「   我豈是看財童子守錢郎,祇是來路艱難不可忘。從來財命兩相當,既然入手寧輕放,有日須思沒日糧。」   雲生看得大眼直。看完了,天色已黑。回到船中,問家人:「王大舅曾回來麼?」家人道:「竟不見來。如今天色已晚了,還是怎的?」雲生道:「自然住在此處等他。」一面收拾些晚飯吃了,就睡在船中。   大早起來,還不見到。家人說:「大舅還不見來,船中柴米也無,怎生是好?」雲生想道:「此時不來,不知是何意思,欲待要等,奈無柴米在船,不若且回去再取。」登時把船搖轉,回到家中。走進裏邊,祇見女使們報道:「大娘今早不見在房裏,往四處相尋,後門都開了,不知往那裏去了。」雲生吃了一驚,忙上樓來。一看箱籠全無,搬一個盡情絕義,並無一物存留。   雲生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計也。」雙腳一跌,扑漱漱掉下淚來道:「容易掙得這個家私,一旦付之無有,實好苦也。」家人背地皆說:「日常間半文不使,如今被婦人騙去,真真可惱。」正方祇見射上一張字紙,上寫道:   憶昔清明遇雨,遂爾逢君,幸結三生,永諧百歲,夫唱婦隨之念寧無,時序關心,午節欣逢吝治。一卮濁酒,半文不費,竟圖萬頃良田。棄妻雖有七出之條,背夫豈無三尺之法。借宿一宵,奉錢三百。身賠七百,也得千金。妾為媚色綠珠,君實謀財強盜。罪係一般,法分輕重。妾學西子邀遊,君似亡羊於歧路。想君此際寧無淚寒!再休想錢過北斗,恐番成身葬南山。勸君耐煩,幸無嘆息,祇有香餌鈞魚,那見無餌釣鱉。大膽打番芝麻,再莫糖餅刮削。   雲生看罷,自悔道:「原來我惜了錢財,逢時過節,竟不說起。若得依先還我家私,我便朝朝夜夜元宵,我也情願了。」那街坊上人,大為痛快,又做一支掛枝兒唱著:「   皮抓籬水筲汲得漏,進一文積一文。著甚來由,家私積得真豐厚。猶自貪心重,惹得個女風流,指望他萬頃田園也,反弄得空雙手。」   總評:   自古道得便宜處失便宜,又道貪字是個貧字。雲生吝嗇成家,實為色慾所迷,終為艷婦所誘,番成苦夢,堪動一笑。 第十三回 兩房妻暗中雙錯認   風景從來說古杭,青山綠水足徜徉。   烹羹燴玉年年脆,蘆桔含花處處香。   教妓樓高春艷冶,夢兒亭古月蒼茫。   畫船載得春歸去,爛醉佳人錦瑟傍。   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有兩個土財主。一個姓朱名子貴,號芳卿,年長二十八歲,正妻早故,祇有一妾,乃揚州人,喚名喻巧兒。年方二十二歲,生得天姿國色,絕世無雙;一個姓龍名天定,號天生。年長二十六歲,妻亦亡過。因往南京嫖著一個姊妹,名喚玉香,年方二十二歲,乃蘇州人,那姿色不須說起,十二分的了。他兩家住在浙江驛前衝繁之所,貼鄰而居。他二人俱是半文半俗土財主,或巾或帽假斯文。朱子貴又愛小朋友,相與了一個標致小官,喚名張揚,年方一十七歲,生得似婦人一般,令人可愛,日逐間接了龍天生,三人做一塊兒吃酒閑耍,捉空兒便做些風月事兒。龍天生也愛他貌美,幾番要與他如此,因朱芳卿管緊了,不得到手。就要如此,也不難事,祇因兩家內不放鬆,故此倒也算做一樁難事。   閑話不題。且說西湖內新造一所放生池,周圍數里有兩層陂岸,中間起建一所放生池,甚是齊整,可與湖心寺並美。故此艷女八方叢集,遊人四顧增輝,年年四月初八乃佛浴之日,滿城士民皆買一切水族,放於池中,比往日不同。張揚得知,與芳卿道:「明日四月初八,那西湖放生有趣,何不明早喚船,湖上一游!」芳卿道:「使得。」忙喚小使往涌金門叫船,撐到長橋住候。龍天生得知這個消息道:「我也出些分資,同去耍耍。」玉香知道說與丈夫:「我有五兩銀子,買些螺螄之類同去一游。」天生道:「須接朱二娘同去方好。」玉香走到後園裏,叩著角門,祇見一個女使開門。   巧兒聞知龍二娘到,連忙走來迎接。玉香說其原故。巧兒笑道:「承二娘攜帶,同去走走。奴家也買些水族,同做些好事,不枉一番勝事。」便留玉香吃了午飯,須臾別去。巧兒與丈夫說龍二娘約他之意,大家同去一遊。芳卿道:「使得。」未免隔夜整辦酒餚。   次日喚下轎夫,一竟抬到長安,下了湖船。各人相見,巧兒與玉香坐下一桌,他三個男人坐在下邊一桌,把船撐到放生池邊,都往寺裏一看,果是勝會。蓮池大師有云:   人人愛命,物物貪生。殺彼軀充己口腹,心何忍焉。夫靈蠢者,性身命豈靈蠢之殊;愛憎者,性生死原愛僧之本。是以聞哀嗚而不食其肉,見觳觫則易之以舉,凡具有生,莫不均感。於是擇四月八日之會,留千鱗萬羽之恩。個個開籠,放雪衣而歸去;人人發筒,從赤尾以將來。全生起於一念,惻怛由於天然。脫殘生於鼎鑊蘇物類於刀鋒。梵咀之聲,騰於岩谷。香花之氣,蔽於林泉。神鬼共所欽聞,賢愚齊加贊嘆。而放無常期,舍無定處。車停松柏,載將連遠談禪;舟散苑蒲,樂比坡仙會客。途中肯行方便,舟中尚乏餘糧。況費用不過常食,解脫實用歡欣。在天在地,咸得遂其生成,隨喜隨緣,疇敢資其利益。變漁獵必爭之所,為飛潛不死之鄉。檀越存心,咸期普津梁之會;家居作業,聊當遠庖廚之冤。   又一聯附後:   茹素亦茹葷,憑我山籠野味。   不殺亦不放,任他海闊天高。   那來來往往,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如行山陰道中,使人應接不暇。五人遂爾登舟,竟至湖心亭住著。上岸登樓,果是暢心悅目。朱芳卿看了玉香,頻頻偷眼;龍天生見了巧兒,步步留情。兩個婦人暗暗領意。適見紅日將西,急忙反棹,早到原所,轎夫早候。依先取路而歸。自此兩家內人相好,你去我來,各不避忌。   祇因龍天生每每要與張揚結好,朱芳卿亦知其意。一夜,張揚宿於芳卿書館,與玉卿勾當。芳卿說起玉香標致,愛慕之極,不能夠如此。張揚說:「這事不難,自古道:捨得自己,贏得他人。包你上手便了。」芳卿道:「終不然把己之妾換他不成。」張揚笑道:「龍天生每每要我和他如此,我因為了你,不好又和他上手。這事祇須在我身上,便好圖之。」芳卿道:「你不可視為兒戲,他婦人家不比你,倘若不肯,喊叫起來,體面不像了。」張揚道:「自古色膽大如天。這般芥菜子兒大的膽,緣何幹得大事。」芳卿說:「怎生在你身上便好圖謀。」張揚笑道:「他管門的老李,是聾而且盲的。此事你可預先閃在龍家門首,待我叩門叫出天生,祇說你往某處吃酒,夜間不回了。我倒和他到你房中歇下。你見我進來了,你竟做天生,直進內房。房中沒有燈火更好。有燈火祇須將口吹滅,竟進被中。那玉香難道說你別人不成。你切莫做聲,竟到手上,慢慢說也未遲。」芳卿笑道:「好計,好計!恐有差池,認出怎好?」張揚道:「認出怕他怎的,他無非是個妓女,倒也不放你在心上,又不是貞節的婦女。就是認出,他一發快活了。」芳卿道:「這樣我今晚倒要在巧兒面前說謊,祇說和你在書房歇了。」張揚說:「這也做我不著了。」   計議端正,芳卿除巾脫服。等到黃昏時候,同張揚到龍家大門上叩了幾下。老李問是何人,張揚道:「是我,要見你主人。」老李道:「大爺睡了。」張揚道:「有要緊的說兒見他,你進去說便了。」老李開了大門,進去一會說道:「來了。」芳卿閃在邊,天生出來,見了張揚。張揚扯到前邊,附耳說了,天生歡喜之極。張揚道:「你可悄悄的竟進書房叫我。老李栓門便了。」天生進了朱家大門,張揚推了芳卿進龍家,叫老李關上大門。老李應了一聲,把門閉上。   芳卿一竟走到後軒,見一個女使持燈出來照著。芳卿把袖口掩住下邊口臉,竟住內走。見房中也有一燈,把眼一看,床帳分明,連忙把燈滅了,閉上房門去睡。玉香道:「我祇說那小東西,叫你出去幹那討勾當,緣何倒肯進來了。」芳卿冷笑一聲,便一把摟住去做那買賣。玉香那裏知道是朱子貴,連忙分散金蓮,輕偎玉體,在芳卿喜出望外,更加幾倍工夫。在玉香見他不與張揚如此,卻來和他留連,分外添許多嬌意。果是兩情歡暢,須臾雨散雲收,沉沉而睡,直至五鼓,重上陽臺。將及微光,芳卿抽身而起。玉香道:「天早,還好睡哩。」芳卿低道:「有事便來。」竟出了門,一路開門出去。到了街上,見自己大門還是閉的,倒走了開去。須臾開門,那天生也恐芳卿回來撞見,趕早的出了朱家,竟往家中去了。芳卿走進書房,見了張揚,各道夜來之事,二人暗暗歡喜。   且說龍天生恐玉香問及,不好回話,竟到書房梳洗。玉香見了天生,並無一言,天生大喜。此後常常暗渡陳倉,竟個知情。   後來天生倒與張揚情厚,三回五次在張揚面上說巧兒標致,怎生得個法兒睡得一夜,便死甘心。張揚笑了一笑,暗地想了一會道:「不難,如今芳卿常往外邊去歇,竟不歸家。祇須待他出門,你竟假做芳卿,竟進內房去睡。二娘問你怎生進來了,你祇說和我言語起來,決無疑事。」天生大喜。   次日,待等得芳卿出門,天生捱入書房。張揚道:「事不宜遲,好進去了。倘然停燈,必須吹滅方可上床。」天生道:「倘巧娘認出,叫將起來,如何?」張揚笑道:「也是個不即溜的東西,你一時進去,他怎生知你是龍天生,就是做出來,不過是朋友的妾,也無甚大事。祇管放心進去。」天生依了張揚之言,大了膽直至裏邊。見了佛前燈火,依路悄悄而入。到了內房燈尚未滅,忙閉房門,吹滅脫衣,巧兒說:「今夜恭喜,為何撇了心愛的人,倒肯房裏來睡?」天生假笑一聲,一把摟住,便去親嘴。巧兒啐住舌尖,兩個雲雨起來。但見:   深抽淺送,輕叫低聲,說不盡萬般親愛,描不出一段恩情。寫意兒,伸伸縮縮;真愛惜,款款輕輕。一個柳腰亂擺,一個簡掘齊根。一個水流不住,一個火發難停。祇有人間如此景,纔求仙筆畫難成。   兩個人完了事,雙雙摟住睡了。直至雞嗚,重赴巫山之約。須臾天亮,天生抽身穿衣竟出,會了張揚,悉言其事。竟回家去了。張揚心下想道:「這兩個婦人,都錯認了丈夫,就是做出來,不過是兌換姻緣,祇是瞞他兩個便了。」那芳卿卻也怕天生,賊頭狗腦的回來;這天生又怕撞見芳卿,遮遮掩掩藏躲。兩下該是緣法,再也不做出來。又這兩個婦人,一些也不知道。   不期過了兩月,祇因朱子貴完願,家中演戲,請著親友,玉香也來吃酒。上得戲,將完半本,這時玉香到巧娘樓上小解。芳卿無心上樓,走到床前,恰好玉香未及繫褲。芳卿上前抱住玉香,玉香抵死不肯。芳卿笑道:「好了兩個月,今朝倒不肯起來,」玉香道:「還不要亂話,我養你廉恥,不叫起來,好好放我下去。」芳卿想道:「且放他下去,慢慢省問他便了。」放他穿好衣服。玉香飛也似跑下樓去了。   不期過了幾日,家中忙完了,天生想著巧兒,芳卿思著玉香,未免又是張揚線索。芳卿見玉香睡在床上,他竟脫衣就寢,有心把玉香便幹,弄得酣美之際,芳卿叫道:「可好麼?」玉香道:「好。」芳卿道:「今夜這般親熱,為何前番在我家樓上,死也不肯?」玉香心下吃了一驚:「此事並不吐露一些,緣何丈夫知道?又說有我家樓上,莫非朱芳卿了?」燈尚未滅,把眼仔細一看,驚道:「你原來這般大膽,倘遇見我良人,怎樣開交!」芳卿道:「你尚在夢裏,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張揚,我從前月那日,如此如此,直到如今,祇我再不題起,所以你不猜疑。」玉香笑道:「這樣奇事,如此和你扯個直了。」芳卿道:「為何?」玉香笑道:「你的令正也差認了尊兄,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   芳卿聽見大怒道:「有這般奇事!了不得,我決不干休。」玉香笑道:「好沒道理。我把你睡了兩月,你妻子又難道我丈夫睡不得的。這是你不仁,不是他不義,還是誰先做此事?」芳卿默默無言。又道:「我妻子怎樣與他睡?」玉香笑道:「此時天生也在你家,恨著你哩,這是天理昭彰,一報還你一報,還要氣甚的。下次肯換,兩下交易幾次;如不肯,各自守了地方,竟自歇了。」倒說得芳卿笑將起來,道:「不要便宜了他。」便又弄將起來。這玉香初時,祇說是丈夫不在意上。後來這番曉得芳卿,自然又發出一段媚人的光景。芳卿十分愛極,便道:「玉娘,我與你十分恩愛,不若兩下換轉了,可使得麼?」玉香道:「活該死的,祇好暗裏做此醜事。聞知於人,豈不羞死。你是男於漢大大夫,把人罵了烏電忘八,看你如何做人!想你二娘還不知是天生,你明晚歸家,與二娘說明,看他心事如何。」言之未已,天色微明,穿衣別去。   竟到書房,見了張揚。便怒沖沖的說著前事。張揚穿衣起來,笑道:「這是顛倒姻緣的小說一樣了,你不淫人婦,人不淫你妻,你家嫂嫂,還不知道此事。倘然知道亂將起來,外人知道便不好了。祇好隱然滅醜,方是高人。若是播揚起來,外邊路上,行人口似碑,一個傳兩,兩人傳三,登時傳將起來。那賣新文的巴不得有此新事,刊了本兒。待坊一賣,天下都知道了。那時就將一萬銀子去買他不做聲,也難了。不若靜忍,方是上策。」芳卿道:「我想起來,都是你做成此事。」張楊道:「干我甚事。你自想玉娘標致,做起的勾當,與我何干?」   芳卿進去見了巧兒。巧兒道:「好流洗了,祇管鬆髮散髮的。」芳卿扯了巧兒,低低道:「我昨夜失陪了,你不要怪我。」巧兒笑道:「這樣昨夜睡在床上的是一隻狗!」芳卿道:「我晚上與你說知。」巧兒滿肚皮疑心起來。欲待再問,見芳卿又走了出去,暗暗干思萬想,摸摸情由,比丈夫身子輕巧,莫非被人盜了?嗟嗟呀呀,嘆息到晚。芳卿與張揚吃了晚飯,竟至房中,與巧兒睡了。巧兒忙問早上情由。芳卿將偷玉香緣故從頭一說。巧兒嘆息道:「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原是你不是起的。如今切不可再蹈前轍了。」芳卿道:「那玉香是個妓女出身,極會勾人。昨夜說出原由,知是我了,反發出許多憐愛之情,一時難捨,必須再與他睡睡,方肯住手。」巧兒笑道:「倘龍天生到來,我也變不得臉了。」芳卿道:「且看下回分解。」兩夫妻未免有一番兒事情。   次日,恰好龍天生往親戚家拜壽,芳卿知道竟至後園,開了後門,竟到玉香房內玉香看見,吃了一驚,忙走到後邊冷房內,住了腳步。芳卿隨他同到房中,玉香道:「此事祇好暗地裏還好做做,怎青天白日走將過來,倘被他人看見,還是教我叫喊起來,還是隱藏得過,以後切不可如此。」芳卿笑道:「祇因愛卿,一時見天生出去,起了念頭,望你恕我之罪。」芳卿細把玉香一看,果是十分愛人,摟抱求歡。玉香難推,就在椅上雲雨起來。兩人愈加恩愛,直至事完,玉香要出外淨手,道:「你且坐著,我出去了,再來與你講話。」竟至房中淨手。並看女使俱在外堂間耍,將軒門反閉,又到房中,笑道:「我昨晚把你情由,說與天生,他也沒奈何道:這是天使其然。祇索罷了,祇是難捨巧兒,如之奈何。我便取笑他道:『兩下換轉了如何?』他說:『卻使不得。縱然你閱人多矣,他是個小妻,兩下些混帳兒罷了。我想他肯如此,我怎生作難,不若與張小官說明,著他中間幫襯,擺席通家酒兒,大家各無禁忌如何?」芳卿笑道:「總是槐花淨手,白不來了,依你這般說便了。」芳卿同玉香到園中角門首。芳卿推門,那門鎖緊了,忙叩兩下,巧兒開門,見他兩個便笑道:「倒好得緊,明公正氣的來往了。」玉香臉兒紅將起來。巧兒忙道:「二家取笑,如此認真,大家一般般的,有甚羞澀。」一把扯了他到自己房中,喚女使便整些便物,留玉香吃酒。芳卿到書房,說與張揚道:「玉香說天生原故。」張揚道:「等我與你兩下,打一個和局罷。」   次日,張揚走到天生家,就是撮合山一般,花言巧語說了一番。龍天生已依允了,又與芳卿說了一遍,兩下都應承了。每邊出銀二兩,做一本戲文,不請一個外客,就擺在花廳後面,就做一本南北兩京奇遇的顛倒姻緣戲文,兩下自此明明白白交易了。不期那些左右鄰舍聞知此事,傳將起來,笑個不住。有那好事的,登時做下一首《西江月》詞兒,道:   相交酒肉兄弟,兌換柴米夫妻。暗中巧換世應稀,喜是小星娼妓。   倘是生兒生女,不知誰父誰爺。其中關係豈輕微,為甚逢場做戲。   滿杭城傳得熱鬧,朱龍二家也覺得不雅,想要挪移開了,又不便;欲要嫁了婦人,又難割捨。遂自拈了四句詩,回著諸人道:   這段奇緣難自由,暗中誰識巧機謀。   皆因天遣償花債,沒甚高低有甚羞。後眾人見了他四句,又題他四句:   張郎之婦李郎騎,李婦重為張氏妻。   你不羞時我要笑,從來沒有這般奇。朱龍二家見了,又復四句道:   兩家交好又何妨,何苦勞君筆硯忙。   自己兒孫如似我,那時回覆怎生當。自此各人猛省道:「果是,倘若兒孫不爭氣,妻子白白養漢的也有,還不如他小阿媽兌換的好哩!」內中又有人道:「小阿媽換了,也無此事。」內中又有人一說:「此乃世間常事,豈不聞愛妾換馬、筵前贈妾的故事。」   內中有個王小二,是個單身光棍,無賴小人,其日吃醉了,便道:「這朱龍兩個都是無恥烏龜,所以做這樣事。」朱子貴恰好出門,聽見他罵得毒,打個溜鳳巴掌。龍天生聽見,也走出來幫打。一眾鄰舍都來勸息,把王小二怨暢一番道:「小小年紀,也不該如此輕薄。」王小二自知不是,到夜深跳入江中死了。大家都不知道。過了幾日,那屍首飄將起來,浮於江面。漁父撈上岸來,大家一認,方知是王小二投江死了。那地方里長,見有對頭的,不肯買材盛貯。恰好這一錢塘縣太爺到浙江驛迎接上司,地方將此事從頭至尾一稟,太爺一根簽把三個人一齊拿到,跪在地下。大爺道:「你二人為何縱妾渾淫,又打死王小二?」朱子貴道:「老爺在上,縱妾渾淫,罪當甘受。王小二辱罵,祇打得幾個巴掌,自知無理,投江身死,於小人何干?」太爺道:「果是投江,豈著你償命不成。速追燒埋銀兩。」將張揚、龍天生、朱子貴各責三十板,以正縱淫之法。二婦不知不坐,地方免供逐出。登時下審道:   審得朱、龍二犯,世上雙奸,縱妾渾淫,偷生禽獸,自取罪名人敢罵,甘心忍辱辱其身。王小二酗酒兇徒,祇作江流之鬼。朱子貴不思有法,妄加風流之拳,龍天生一力幫扶,同擬不應之罪。限張揚兩家撮合,豈堪警杖之偏。速取燒埋,已完罪案。三人同罪一體,二婦另擇良人,各取正妻,可免宗支之玷。待生親子,方無訝父之疑,諒責三十,前件速行。如違申報上臺,理合從重究遣。   那朱、龍、張三人,一蹺一步,出了郵亭,到了家門,完其所事。沒奈何,斷除恩愛,將二婦各嫁良人。各娶妻房,重偕伉儷。一個移在吳山,一個遷於越地。自此無人再生活了。正是:   一時巧計成僥倖,千古傳揚作話頭。   總評:   揚州艷女,南阮名姬。兩皆國色天姿,四下自成心許。張楊詭計,調虎離山。兩婦乘機,養魚換水。朱、龍各有移風換月之奸.天意徵於覆雨翻雲之報。王小二捏造《西江月》,命殞東流水。大理絲毫不錯,人心在自安排。鑒此以為後戒。 第十四回 一宵緣約赴兩情人   和尚偷花元帥,見色釘血螞蝗。   鑽頭覓縫騙嬌娘,露出佛牙本相。   淨土變成慾海,袈裟伴著霓裳。   不思地獄苦難當,那怕閻王算帳。   且說柳州明通寺一個和尚,法名了然,素有戒行,開口便是阿彌陀佛,閉門祇是燒香誦經,那曉得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   忽一日有個財主,攜帶艷妓李秀英來寺閑耍,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嬌姿艷態,更善琵琶,常於清風明月之下,一彈再鼓,聽見的無不動情。了然素聞其名。那日走進寺來,了然不知,劈面一撞,李秀英便忽然一嘆,了然見一笑,便爾留情,便想道:「人家良婦,實在是難圖。紅樓妓女,這有何難。」須臾,見秀英同那人去了。了然把眼遠遠送他,到夜來好似沒飯吃的餓鬼一般,恨不得到手。自此無心念佛,祇唸著救命王菩薩,也懶去燒香,就去燒的香,也祇求的觀音來活現,整日相思。一日,走到西廊下,將一枝筆兒寫道:   但願生從極樂國,免教今夜苦相思。   一日一日害起相思來。非病非醉,不癢不痛,因而想曰:「今晚換了道袍,包上幅巾,竟到他家一宿,有何不可。恰好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晚將下來。往房中取了五兩銀子,鎖上房門,竟往李家而來。   這和尚是該湊巧姻緣,卻好這一晚還不曾有嫖客。秀英見了,就接進房坐下問道:「貴府何處?尊姓大名?」了然道:「本處人氏,小字了然。」秀英道:「尊字好似法名。」了然笑道:「小僧乃如來弟子,因慕芳姿,特來求宿。」秀英心下想道:「我正要嘗那和尚滋味,今夜造化,祇恐妓舖往來人多,恐人知道便連累師父。今晚權為,料亦無事,當圖後會,必須議一靜處方好。」了然道:「且過今宵,明日再取。」連忙取出那五兩銀子送與秀英,秀英歡喜道:「為何領這許多銀子。」了然道:「正要相親,休得見怪。」須臾,燈下擺出酒餚,二人閉門對飲。和尚抱秀英於懷中,親親摸摸,坐下十分高興。吃得醉醉的,收拾脫衣就寢。那了然見了婦人雪白身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便一把摟緊,叫聲活菩薩,便急頭急腦的亂搠。秀英笑道:「有個門路的,為何亂撞。」把手相扶到了花門,抽將起來。自然與俗人不同,分外有興:   一個貪花賊禿,一個賣色淫根。和尚色中餓鬼,妓女花裏妖精。一個興起雲兵雨將,一個備著月貌花神。煙花寨裏夫人,這番受敵;寂寞房中色鬼,果是遭擒。叫一聲,和尚心肝真快活;答一句,親娘乖肉實消魂。大光頭,小光頭,一齊都動;上花脣,下花心,兩處齊親。上陣時黃昏時候,罷戰候恰好三更。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片中。   睡至五更,重新又起。至雞鳴住手,道:「我要別去了。」秀英道:「我閱人多矣,並無一個如你這般興趣,望師父尋一所在,同你耍了幾時。」了然道:「不須別處,我那僧家密室,都是房裏房,還有床裏床,人跡不到之處。祇要姐姐留心,把轎抬到明通寺西首盡處這一房,你進來便是。」秀英道:「你先去,我梳洗一完就來。不然被人接了去,又道我失信。」了然大喜,先別歸寺。   恰好巳牌時分,了然在山門外望見一乘小轎,知是秀英。連忙抬到房頭,打發轎夫,領進密室坐下,果然潔淨清幽,但見:   曲曲灣灣,清流斜繞。芬芬馥馥,花片橫飛。半破蒲團,舖在蓮臺座下;一床布被,罩於竹榻之中。木魚石磐,休靜不勞。獨影香煙,心清無睡。暮鼓繞青松,響聲清明;霜鐘傳翠藹,音韻幽微。盆中種四季奇花,窗畔栽千竿異竹。池魚浮水面,自成活潑之機;仙鶴舞松前,竟有翱翔之勢。一聲清磐,心中萬慮皆空;數字梵音,頭頂千魔盡伏。幾句彌陀清淨地,數聲啼鳥落花天。果然曲徑通幽處,始信禪房花木深。自來足跡無人到,誰料今朝有麗人。秀英羨慕不已。了然帶笑,又扯了入一洞天,非人間世之可比。須臾擺下酒餚,十分豐潔。般般稀世之珍,不是尋常之物。兩相笑謔,四目含情,雖延暮雨,遂作朝雲。自此朝夕,竟無別意。   倏忽半年光景,了然衣缽蕩盡。秀英見僧舍無聊,遂想紅樓有興。脫故要回,了然無計留春,竟從其去。   鴇兒見秀英回了,重暖久冷之青樓,再展向寒之翠被。門前車馬重喧,房內舊交都聚。不題秀英興頭。且說了然冷落,每想再整鸞儔,爭奈竟無寶鈔。恰好一日有當舖徽人送銀五兩,助裝羅漢。了然接了,遂起淫心道:「好了,好了,且莫提裝羅漢,先須接我嬌娥。」遂使徒弟梵空,將銀去約秀英一會。秀英接了銀子,十分歡喜道:「拜上你師,我還有幾日官身,著一空再來會你師父,不須再來相接。」梵空將前言復著了然,了然歡喜,每日摩拳擦掌,重待玉人來至。   過了兩日,恰好有一個陳百戶,上京應襲,回來路經柳州,下了客店。聞得秀英之名,遂到其家。兩下相見,十分愛戀。正待整東取樂,失忘了帶銀錢,遂道:「少停,屈至敝寓一談可乎?」秀英道:「使得。」遂出了門。那陳百戶竟回寓所,著小使取了二兩銀子,隨即送到秀英家中。鴇兒接了道:「有客在此整東,一時不得脫身,晚上進來便了。」小使復了百戶。   且說秀英上轎,一路裏想道此去正往明通寺過,不若去先會了然,免他懸念,再到客店亦為不遲。連忙與轎夫說了,竟到了然房頭。且喜無人知覺。   了然一見,滿面堆下笑來,引進前房,著梵空打發了轎夫,擺下酒餚,兩人對飲。了然敘述別後相思之苦,秀英心上,祇為還要去陳家去宿,無意留連,忙推了然如此。了然祇說他來宿歇,教他脫衣就寢,準知秀英要去,和他帶衣而行。了然見他說出其事,心下大不快活起來,祇得草草完事。   秀英起身竟別,了然料亦難留,醋將起來,心中忿忿,送出房來喚轎。梵空說:「想他在此宿的,打發去了。」秀英道:「那客店須知在西市街中,一時獨行不便,此時黃昏人靜,料少行人,煩你送我到彼則好。」了然祇得勉強送著,問道:「你記得舊年初遇,叫我和尚心肝否?」秀英道:「有錢時,和尚便是心肝;你無了錢,心肝便不對和尚了」。了然大怒道:「我為你半年光景,費盡千金,不為薄汝。為何一旦說出這般絕義話來。」秀英道:「師父莫說小娘情薄,你出家人嫖妓,自然要陪用些的,也難怪我哩。」了然道:「今送你五兩銀子,難道就如此消受不成。」秀英道:「我與你還是舊交,遂你意思。若是別個和尚,不來,怕你取討不成。」了然大怒,手拿石塊照他頂門一下,打得嗚呼哀哉,死了。恰好在陳百戶客店門首,了然見他死了,慌忙走回寺中,連梵空也不與說知。   天明,驚動地方鄰裏,恰好在客店門首。鴇兒聞知,具狀赴告。府主差人將陳百戶、客店主人呂小山一齊拿到府上問:「爾為朝廷命臣,飲酒宿娼,律有所禁。那店中有幾人與你爭妒,委是何人打死?」   陳龍道:「並不曾接他店中來。也不與人爭妒,不知何故打死在門首。」府主道:「天下百戶也多,你不過在此經過,怎麼鴇兒就知你是百戶?」陳龍道:「祇因久聞秀英之名,日間曾闖其門是實,並不曾接他來。」府主道:「是了,你既聞知他名,也蓄心已久,豈肯白放了他。」鴇兒向前又道:「他朝晨進我家門念念不捨,到午後去的。」府主疑心道:「他去了,可曾又來?」鴇兒道:「他去了,著一小使送二兩銀子,還在此。」府主道:「銀子在此,還要抵賴。」陳龍道:「銀子是我送的,你女兒還是步來的,轎來的,誰送來的?」府主道:「你女兒怎生去的?」鴇兒道:「因接他二兩銀子,恐怕失約,門首僱一乘遇路轎兒抬去的。」百戶道:「明明見鬼了。」店主呂小山稟道:「客店裏人甚是嘈雜,店外尚有十餘人同宿,豈無一人看見?況陳百戶送他銀子要嫖他,是點愛念之心,怎忍又打死了他,其中還有緣故。」府主間鴇兒道:「那轎夫可認得的麼?」鴇兒道:「是過路的,其實不知。」府主疑心,把百戶責了二十板收監,遂成疑獄。   過了兩月,巡按蘇院出巡柳州,提起這件公案來審,不期瞌睡起來,吩咐帶起,便退私衙安息。睡至五更,得其一夢:到一寺中,見壁上貼著八個字:   一目了然,何苦相思。   蘇院醒來,恰是一夢。想道:「昨日正問陳百戶這件疑獄,瞌睡起來,為何做此一夢!道一目了然,何苦相思,明明是實情了。」次日,將陳龍帶出。遂判道:「百戶不合宿娼,又不合妒殺,擬成死罪。」百戶有口難分,祇得守死而已。蘇院巡歷事情已完,將要發牌,外府有一個同年王進士來拜。相見敘禮已畢,忙問寓所,云暫寓明通寺了然房內。蘇院聽見了然二字,心下懷疑起來。同年別去,隨即打轎往明通寺回拜,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蘇院轎過,見西廊壁上題兩行字,看道:   但願生從極樂國,免教今夜苦相思。見了吃著一驚,心下沉吟半晌,道:「僧名了然,莫非李秀英之死,是了然打死的麼?」到了房頭,王進士出迎,分賓主坐下。適了然進來,蘇院見了間道:「和尚甚麼名字?」王進士道:「這僧家便是了然,素有戒行,吟得好詩。」蘇院聽得吟得好詩,便道:「西廊壁上之詩,可是你做的麼?」了然叩頭,叫聲不敢。蘇院假意道:「原來是個詩僧,倒失敬了。明日相請敝衙一談,」了然道:「不敢。」門子稟道:「酒席已完,請二位老爺赴席。」蘇院同了王進士,走到殿上。兩房奏樂,送了上席,呈過戲文。王進士道:「成本的不過內中幾出有趣,倒不若揀幾出雜劇一演可好?」蘇院道:「絕好。」王進士遂擇了幾出蘇東坡遊赤壁的故事,一來取蘇字與蘇院姓同,二來取佛印禪師與東坡共樂,欲要了然明日到蘇院衙中去,好生看待之意。須臾演了一番,完了,副未復把戲目與王進士揀,王進士遜道:「這番該年兄揀了。」蘇院取過一看,揀了那《翠屏山》內海閣黎奸潘巧雲的故事,與王進士揀的大不相合。天色傍晚,酒席人散,送蘇院上轎。蘇院又遜王年兄先歸寓所。兩下不題。   次日,王進士著人將謝酒帖送到當堂。蘇院道:「你家爺幾時起請?」家人稟道:「明日准行。」蘇院道:「明日當面送。」家人應了一聲去了。蘇院想道:「今日若拿了然,王年兄必然要講分上,且待他去後拿他。」次日面送王進士下船。回到衙中,又想道:「若就去拿,這些和尚慣會鑽營,且待王年兄去遠些也不妨。」又想道:「若去一拿,恐公人露風被他走了,如何是好。不免著承差下個請帖,騙他到此,萬無一失。」   過了兩日,取一個友生帖兒,著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請了然師父一會。承差領命,竟往寺中,見了梵空云:「按院蘇爺有帖在此,請了然師父一談。」了然聽得,連忙相迎,慌忙治酒管待院差。自己換了偏衫僧帽,上下光鮮打扮,同了承差,竟到按院,傳鼓昇堂。蘇爺坐在上面,了然朝上跪下,蘇院不理。了然見他沒有禮貌,心下有些著忙起來。蘇院問道:「李秀英在此告你。」了然慌道:「小僧不曉得甚麼李秀英。」蘇院道:「不用刑法,你不肯招。」叫左右「與我夾起來!」兩邊答應如雷,把了然去了鞋襪,夾將起來。那了然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道:「屈情!爺爺,沒有此事。」蘇院見他不招,又敲上一百。抵死相賴。蘇院想道:「莫非屈了他。」吩咐帶往縣中稽候,過日再審。退入衙,私想道:「明明一目了然,何若相思八個字,已是真了。況寺壁這一聯無疑了,怎生抵死不招。」   想了半夜方睡。祇見過了兩日,那徒弟梵空寫了一紙保狀,來保了然。蘇院想了一會,道:「如此如此,便知分曉。」便道:「梵空,本不該准你保狀。看你僧人是三寶分上,准了你保。明日早間去取,今日你可先回。」梵空叩頭道:「願爺爺萬代公候。」去了。   蘇院隨著健步,去喚李秀英鴇兒來,健步應了一聲,飛跑到李家,叫了鴇兒就走。竟到堂上跪下。蘇院屏退左右,喚鴇兒跪在面前道:「你可想院中妓女有似李秀英模樣的可有麼?」鴇兒稟道:「有一個雲奴,與女孩兒面貌身體一般無二。」蘇院道:「今晚可著他扮做秀英鬼魂,伏於明通寺外,待了然走過,一把扯住,叫道:「了然還我命來。」看他回何言語。他若有吐露,我著人登時拿了,人命事大,小心不可漏泄,如違重究。」鴇兒叩頭道:「不敢有違。」出了衙門,竟到家下,與雲奴說出此事。如此如此,雲奴領意,妝扮停當,祇等天晚做弄狗禿。   蘇院見天晚了,差兩個健步,扯一枝簽去縣牢裏,取出了然押到寺,交與健步,說明雲奴之事,果是即可帶來回話。那健步答應道:「小人俱理會得。」出了衙門,到得縣前,黃昏時候傳梆進縣衙,說知要取了然。知縣叫提牢吏吩咐,登時把了然取出,交付與院差。了然道:「公差阿爹,不知老爺此時取我何事?」健步道:「你徒弟梵空日間到院下保狀,老爺憐你是佛門弟子,故此准了他的,待差我二人押你到寺,差使酒飯一些未有,還是怎的?」了然道:「蒙二位扶持,一到敝寺,自然奉謝,決不少的。」健步道:「將二更了,快來走。我們肚中肌了,天上雖然有月,又是雲籠的,況有數里遠。」一邊說,上到了陳百戶門首過。了然心下膽寒,又走上幾步,祇見照頭一個沙泥撒來,了然吃一大驚。兩差人故意慌道:「不好了,這砂泥是鬼撒的,怎生是好。」又聽得鬼哭之聲漸近,三個慌將起來。了然道:「不如回到飯店中歇了,明早到敝寺內去罷。」承差上待回言,祇見黑暗裏一個披髮婦人,一把扯住了然罵道:「好狠心禿子,我秀英有何負你,把我打死了。我在閻王面前,已告准了,今有差人在此拿你,快快同我去見陰司大王。」了然發寒起來,戰得聲也做不得。兩公人假作怕的形狀,俱已前後避開。   須臾,了然叫:「姐姐,實是我負你的。你放捨慈悲,我做道:場超度你。」雲奴道:「你這樣毒禿,料沒甚至誠,道場追薦著我,祇是我同你去。」了然道:「姐姐,我與你情已不薄,豈無一念之恩,虧你不得。」雲奴道:「我有甚麼不好,便將我打死?」了然道:「那時祇因你要到陳百戶處宿歇,一時醋恨起來,打得一下,誰想就死了。」院差、鴇兒人等俱聽見說出情由,遂上前一把扭住,取鐵索鎖了。依先捉到察院門首而來,恰正天明。   少刻,蘇院昇堂,一起人把了然帶進,把那雲奴對答言語,一一講了。蘇院大怒道:「有這等一個狠禿。」一面差人到縣,取出陳百戶到來審問。蘇院又問了然有何說話,了然低頭無語,畫了供招,上了長板。把鴇兒、陳龍逐出,賞雲奴二兩銀子,把了然打四十板,收監伺候。把筆判曰:   審得了然,佛口蛇心,淫人獸面。不遵佛戒,顛狂敢托春心污法界,偶逢艷妓,色眼高張。一卷無心,三瑰煢頓,熬不住慾心似火。遂妝浪蝶偷香;當不得色膽如天,更起迷花圈套。幽關閉色,全然不畏三光;淨室藏春,頃刻便忘五戒。衲衣作被,應難報道好姻緣;薄團當席,可不羞殺騷和尚。久啖黃薺,還不慣醋酸滋味;戒貪青瞇,渾忘卻醉打嬌娘。海棠未慣風和雨,花陣纔推粉蝶忙。不守禪規看梵語,難辭殺罪入刑場。   蘇院劉完,連夜寫本申奏。過了兩日,票擬到部,將了然定絞。待到秋後,把了然正法。場上看的人,那口裏念著:   謾說僧家快樂,僧家實是強梁。披輜削髮乍光光,妝出恁般模樣。上禿牽連下禿,下光賽過上光。禿光光,禿禿光,光纔是兩頭和尚。   總評: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時聞膩粉香,好色可知矣。和尚色中餓鬼,婆娘錢可通神。有錢和尚便是心肝,無錢心肝不對和尚,秀英實言也。醋葫蘆陡發無名,粉骷髏須臾沒命。若非蘇代巡立心任事,則陳百戶終為歡喜冤家。雲奴不裝假鬼,了然怎出真心。禿毒一誅,方能消恨。 第十五回 馬玉貞汲水遇情郎   休將別事苦相關,且把閑書仔細看。   楚岫無緣雲怎至,桃源有路便相攀。   桑間野合三生定,陌上相逢一語難。   固是奸淫人所惡,無緣魂夢不相干。   浙江溫州府永嘉縣,一人姓王名文,年紀三十多歲。在縣做令甲首,別名公人。合一個夥計,名喚周全,同在縣中跟隨正堂。遇著差使,兩小弟便出面皮,賺人錢鈔。這做差人,插號叫做神仙老虎狗。行著一張好差使,走到人家便居上位。人家十分恭敬,便是神仙一般快活。及至,要人銀子,一錢不夠,二錢不休,開口便要十錢百錢,蘇汪便是十兩百兩,就是老虎一般。遇了不公之事,他倒在地打了板子,問成罪名,比狗也不值了。所以跟官人役,易榮易辱的生涯。   不想兩夥計,一日,捻了一張人命事的飛票,走到兇手家裏去行。那兇身是個大財主,那裏肯走出來!央人請著公文,講下了盤子,送出前後手來一百多兩紋銀,方纔寬他面分上做事情,了結公案。   二人分了這主銀子到手,周全就出些銀子,買三牲獻利市。王文已出分資,自己買辨安排。周全燒火,兩個人忙了半日,方能完事。二人對吃著酒,周全道:「夥計,一生親事,倒也相應,勸你成了。你今半中年紀,廚下無人,甚為不便。我對門一個寡婦,喚名馬玉貞,今年廿三歲了。前年死了丈夫,又無公婆,又無父母,止生一個女兒,前月又死了丈夫,存日,又無十兩半斤丟下,虧他守了兩年,目今要嫁。祇要丈夫家裏包籠過來,沒有人接財禮的。那一付面孔不須說起,那獅子向火,酥了半邊。那一雙丟套腳兒,張生說得好,足值一千兩碎金了。」王文道:「據兄所言,十分的好,不知緣法如何?」周全道:「有個媒婆,是我寒族,別日著他與你說合便了。」兩個吃了一會,天色已晚,周全別去。   次日,王文正家中打算,祇見夥計同一個女媒到來。見了王文,就取出個八字兒遞與道:「你去合個婚,如看好就取。」王文道:「夫婦前生定的,何用要合。多少銀子財禮,送去便了。」媒人道:「別處舖排長短,我老實說,財禮有無不論,如有衣飾幾件,拿包寵過來;如無,拿些銀子與我,做了穿來便了。媒人錢銀是輕不得的。」王文取歷日一看,道:「十一是個吉日。」就取六兩銀子遞與夥計,道:「十錢時銀在這裏,勞你送去。」周全笑道:「娶妻子也說出蘇意話來。」取了銀子,同媒去了。   王文到了十一晚了,鄰舍家中男男女女,打點整酒成親,不免忙了一日。到晚,新人到了拜了天地,宗親、鄰友、眷屬,坐席吃了。直至三更方散。有幾位親戚俱在樓下安置。兩個新人登樓去睡。王文雖然是個俗子,見了這般一個艷婦,不怕你不動情起來。但見:   芙蓉嬌貌世間稀,兩眼盈盈曲曲眉。   背立燈前羞不語,待郎解扣把燈吹。   王文叫道:」娘子,和你睡罷。」玉貞不答。自知不免,除下冠髻,脫了上衣,把燈吹隱了,竟往被裏和衣睡了。王文忙忙入被,摸著玉貞上下穿衣的,笑道:「免不得要脫的,何苦如此。」便去解他上下小衣。五貞將計就計,竟自精赤。王文把身子一摸,滑膩得可愛,將手去探他妙處。玉貞把手掩住道:「且過一日,待熟了面貌再取。」王文笑道:「急急風撞了你這慢郎中。」將他兩手推開,上去便湊。二婚婦人那滑得有趣:   一個孀居少婦,一個老練新郎。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向沒山妻,如必正和諧陳女。一個眼色橫斜,氣喘蘆嬌,好似鶯穿柳影;一個淫心蕩漾,言嬌語巧,渾如蝶戲花陰,新人枕上低低叫,祇為雲情雨意;二人耳畔般般道都是海誓山盟。正是洞房花燭夜,勝如金榜掛名時。   兩夫妻如魚得水,十分如意。過了半年光景,王文忙去走差,去著便是十日半月方回,就是在家時,也不像初婚時節那般上緊。況王文一來半中年紀的人了,二來那件事,也不十分肯用工夫。因此雲稀雨薄,玉貞心上也覺意興無聊。況王文生性兇暴,與前夫大不相同,吃醉了便撒酒風,好無端便把玉貞罵將起來。若與分辨,便揮拳起掌,全不知溫柔鄉裏的路徑。因此玉貞便想前夫好處,心中未免冷落了幾分。   一日,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玉貞無水取汲。這井在後門外,五家合的,祇因十指纖纖拿那吊桶不起。一個手懶,把吊桶連繩落在井中,無計可施。不想後門內有個浪子宋仁,年紀與玉貞同年,單身過活。偶到後園,見玉貞徘徊無處,捱到身邊道:「娘子,為何在此望井內咨嗟?」玉貞知他是宋仁,道:「宋叔叔,祇因汲水,一時失手,吊下了吊桶,無計取起,在此沉吟。」宋仁道:「待我與你鉤起來。」忙到自己家中,取了一個彎鉤,縛了長竿之上,往井中撈起。便與玉貞打滿了水桶,自己去了長竿竟回。玉貞千恩萬謝,感激著宋仁。玉貞去提那一桶水,莫說提起,連動也動不得,倒把面色紅漲起來。宋仁又到後門一看,見玉貞還在那裏站著,一桶水端然在地。宋仁道:「看你這般嬌怯,原何提得起!待我來與你提去罷。」玉貞笑道:「怎敢重勞得。」宋仁道:「鄰舍家邊,水火相連纔是。休說勞動。」宋仁把那一桶水與他傾在缸內,一時間竟與他打滿一缸。玉貞謝之不已,道:「叔叔請坐,待我燒一杯清茶你吃。」宋仁道:「不消。」竟自去了。玉貞心下想道:「這樣一個好人,偏又知趣,像我們這樣一個酒兒,全沒些溫柔性格,怎生與他到得百年。」   過了兩日,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貞,就取了自己水具,把水打了一桶,叩著後門,叫道:「大娘子開門,我送水來了。」玉貞聽了,慌忙開門。滿面堆下笑道:「難得叔叔這般留心,教我怎生報你。」又道:「府上還有何人?」宋仁道:「家中早年父母亡過,尚未有妻,止我一人在家。」玉貞道:「叔叔為何還不娶一個妻室?」宋仁道:「我慢慢的要尋一個中意的,方好同他過世。」玉貞道:「自古討老婆不著,是一世的事。」宋仁道:「像王文有此大嫂,這等一個絕色的,還不知前世怎樣修來的,祇是王哥對嫂嫂不過些兒。」這正是:   駿馬每馱村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玉貞聽說,無言可答,慌忙去燒茶。宋仁又與他打了一缸水,滿滿貯下。王貞捧了茶道:「叔叔請茶。」宋仁道:「多謝嫂嫂。哥哥去幾日還不歸家?」王貞道:「他的去住是無定的,或今日便來,或再幾時,俱不可知。」宋仁道:「秋風起了,恐嫂嫂孤眠冷靜些。」玉貞道:「他在家也不見甚親熱,倒是不在家清靜些。」正在那裏閑講,祇聽得叩門聲,宋仁謝茶出後門去了。玉貞放過茶杯,方出去看。是一個同縣公人,來問王文回來麼,玉貞回報去了。自此兩下都留了意。   一日,天色傍晚時候,祇見宋仁往王家後門首,見玉貞晚炊,問:「嫂嫂,可要水麼?」玉貞道:「我下午把吊桶兒取了些在此,有了。多謝叔叔。」宋仁道:「我這幾日往鄉間公干,方纔回來,記念嫂嫂,特來相問,哥哥回也未曾?」玉貞道:「纔歸來兩日,下午又差往仙居鄉提人去了。」宋仁道:「原來如此。」正待要回,祇聽得一陣雨下,似石塊一般打將下來,滑辣辣倒一個不住。玉貞道:「大雨得緊,你與我關上後門,不可濕了地下,裏邊來坐坐。哥哥有酒放在此間,我已暖了,將就吃一杯兒。」宋仁道:「多謝嫂嫂盛情。」玉貞拿了一壺酒,取了幾樣菜兒,放在桌上道:「叔叔自飲。」宋仁道:「嫂嫂同坐,那有獨享之理。」玉貞道:「隔壁人家看見不像了。」宋仁道:「右首是牆垣,左間壁是營兵,已在汛地多時了,嫂嫂還不知!」玉貞道:「我竟不知道。」宋仁立起身,往廚頭取了一對杯,排擺在桌上,連忙斟在杯內送玉貞。玉貞就老老氣氣對著,兩兒坐下。   那雨聲越大,玉貞道:「這般風雨,夜間害怕人。」宋仁道:「嫂嫂害怕,留我相陪嫂嫂如何?」玉貞道:「那話怎生好說。」宋仁道:「難得哥哥又出去了。這雨落天留客,難道落到明朝,嫂嫂忍得推我出門。還是坐到天明,畢竟在此過夜。這是天從人願,嫂嫂不要違了天意。」玉貞笑道:「這天那裏管這樣事。」宋仁見他有意的了,假把燈來一挑,那火息了。宋仁上前一把抱住,玉貞道:「不可如此,像甚模佯。」宋仁已把褲兒扯下,就擎倒凳上,湊了進去。依依呀呀弄將起來:   浪子尋花,銑頭禿腦。婆娘想漢,掛肚牽腸。為著水,言堪色笑;為著雨,就做文章。一個佯推不可,一個緊抱成雙。假托手,憑他脫卸;放下身,蝶浪蜂忙。成就了鸞交鳳友,便做了地久天長。耳朵畔,低呼聲細;口兒中,舌下吐香。枕猗斜,雲鬢壓亂;汗珠兒,漬透鴉黃。弄出了,金生麗水。方纔肯,玉出昆罔。抱起王娥,輕說與,偷香情興倍尋常。   二人暗中淨手,重點油膏,坐在一堆。淺斟慢飲,恩恩愛愛,就是夫妻一般。   須臾,收拾兩人上樓安置。一對青年,正堪作對,從此夜夜同床,時時共笑。把王文做個局外閑人,把宋仁做個家中夫婦。日復一日,不期王文回家,又這般煩煩惱惱,惹得尋思。玉貞祇不理他,心下想道:「當時誤聽媒人,做了百年姻眷。如今想起他情,一毫不如我心上。我方此花容月貌,怎隨著俗子庸流,不如跟了宋仁竟往他方,了我終身,有何不可!」   過了月餘,宋仁見王文又差出去,就過來與玉貞安歇。玉貞說:「王文十分庸俗,待他回時,好過再與他過幾時。不好過,我跟隨你往他方躲避了。」宋仁道:「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尋些生意做著,以了終身。祇為著你,不忍拋棄,故此遲遲。苦是你心下果然,我便收拾行裝,同你倒去住下,可不兩下歡娛,到老做個長久夫妻。」玉貞道:「我心果然一意跟你,又無父母羈絆,又無兒女牽留,要去趁早。」宋仁見他如此有心,一意已決,將家中粗硬家伙,盡數賣去,收拾了盤纏。先把玉貞領在一尼菴寄下,自己假意在鄰居家邊,說王家為何兩日不見開門。鄰舍懷疑,一齊來看止有什物俱在,不見人影,互各猜疑,都說玉貞見丈夫與他不睦,必然背夫走矣。丟下不題。   且說宋仁菴中領了玉貞,水陸兼行。不過十日,到了杭州。他也竟不進城,僱人挑了行李,往萬松嶺。竟到長橋喚了船,一竟往昭慶而來。玉貞見了西湖好景,十分快樂。怎見得,有《望海潮》詞: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嬌兒過活酒樓前。紅杏叢中蕭鼓,綠楊衫裏鞦韆,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妍。   又云:   萬戶煙清一鏡空,水光山色畫圖中。   瓊樓燕子家家雨,浪館桃花岸岸風。   畫舫舞衣凝暮紫,繡簾歌扇露春紅。   蘇公堤上垂楊柳,尚想重來試玉驄。   又云:   萬頃湖西水貼天,芙蓉楊柳亂秋煙。   湖邊為問山多少,每個峰頭住一年。一船竟至昭慶上了岸,將行李搬入人家,且與玉貞往岸上閑耍。遊不盡許多景致,看不盡萬種嬌嬈。宋仁喚玉貞出了山門,往石塔頭吃了點心,二人又走到湖邊,順步兒又到大佛寺灣裏,見一間草舍貼著招賃二字。   宋仁見了,與玉貞說:「這間房子倒召人租,外面精雅,不知裏面如何。」間壁一個婦人道:「你們要看房子,待我開來你看。」二人竟進一看,雖然小巧,實是精雅。另有一間樓房正對西湖,果然暢目,床桌都有。宋仁便問道:「大娘子,這房主是何人?」婦人答:「是城裏大戶人家的,每年要租銀四兩,如看得中意,可秤下房銀,我們與你做主便了。」宋仁道:「房子你可中意麼?」玉貞道:「十分有趣,快快租了。」宋仁向袖中取出銀子,秤了一兩並四錢小租銀。借了一張紙寫了租契,就與這婦人道:「我們遠遠而來,今日便要來住了。」婦人說:「有了銀子,是你房子了,憑你主意。」宋仁著玉貞樓上坐下,自己去取行李。須臾到湖口,取了前物,又喚小船搖至寺灣而來。相幫移上了岸,又向隔鄰借了鍋灶。須臾,往寺前買辦東西,玉貞燒煮,獻了神祗。請了幾家鄰居,盡歡而散。   不說二人住得安逸。且說王文回到家中,見門是閉的,吃了一驚。向鄰家去問,都說:「你娘子不知何處去了,早晚間我們替你照管這幾時。」王文見說,吃了一驚,連忙推門進內,一看家伙什物,一毫不失。上樓檢點衣服,止有玉貞用的一件也無,箱中銀兩一毫不動。王文想道:「他又無父母親戚可去,若是隨了人走,怎麼銀子都留在此。」心下疑惑不止。這番想將起來,好生氣惱道:「要這般一個婦人,做夢也沒了。」便氣氣苦苦上床睡了。   且說那城中有一光棍,專一無風起浪,詐人銀子,陷害無辜。姓楊名祿,人就取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棘刺。打聽得王文失了妻子,匣中銀兩尚存,他心中動火,不免弄他幾兩銀子使用,有何不可。裝了一個腔兒,竟到王家叫道:「有人麼?」王文因心下不樂,還睡著,聽見叫響,忙起穿衣下樓開看。王文不認得,道:「尊姓?有何見教?這般早來?」楊棘刺道:「我姓楊,我表侄女馬王貞聞道嫁在你家。我在京中初回,聞道你們把他凌辱,日逐痛打,我因憐他本分幼小,特來看他。叫他出來,見我表叔。」王文見他這個入門訣,知道尋他口面的,道:「他幾日正去尋那表叔,至今未回,我如今正向各處尋他。既是尊親引來,快快著他回來。」楊棘刺道:「胡說!王文,是你,把我玉貞打死了,倒反說出這般話來。」兩下爭個不止,鄰舍都來相勸,楊祿道:「今日不與我侄女,明日就告你。」一竟去了。各人散訖。   王文氣個不住,方梳洗完,祇見又有人叩門,又是不識面的,道:「尊姓?到此何幹?」那人便道:「小子孔懷,因見楊令親說起令正一事,他本身原因一向住京中,令正嫁尊兄之時,他不曾做得些盒禮,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他方纔忿忿要告,我想涉起訟來。一時間令正回來便好,萬一難見,免不得官府懷疑,其間之事與小子無干。我想何苦勸人打官司,不若兄多少與他個盒禮之情,這事便息了。」王文是衙門裏人,那裏一時間就肯出這一樁銀子,便道:「承孔先生見愛,盒禮小事,還我妻子,我便盡他禮便了。」那人見他不如法,便作別去了。   那楊棘刺想道:「我的計策,百發百中的,難道被他強過了!下次也做不起來。不免告他一狀,纔信老楊手段。」遂提筆來寫下一紙狀,詞曰:   告狀人楊祿,本縣人氏,告為殺妻大變事:侄女馬玉貞,嫁與憲臺役虎棍王文為妻。賊性不良,終日酗酒,將妻百般毒打。祿往京回,昨特探訪侄女,屍跡無存,切思妻非七出之條,律文難棄;惡將三尺藐視,憲典安容。夫婦人倫大典,豈忍平碎花容!人命罪極關天,肯漏獸心賊首。叩憲臺憐準,正法典刑,死者瞑目九泉,生者感恩千載。上告。   次早投文,將詞投上。知縣見是他手下殺死妻子,罪極浩天。把王文取到,先責三十板,竟下了獄,待後再審。那夥計周全來牢中望他,到家中取了銀子,與他使用。還喜是同衙人役中人,凡事不同。周全遂上心各處與他訪尋,那裏有半毫消息。過了幾時,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周全聞知這個消息,連忙到牢中別了王文,把王文之事,托付了衙中朋友,竟往杭州進發不題。   且說宋仁與玉貞一時高興,沒些主意,走了出來。那堪坐吃箱空,又無生計可守。真個床頭金盡,壯士無顏起來,長吁短嘆個不住,正是:   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   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宋仁好悶,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祇見玉貞倚門而立,恰好一個帶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往沿湖而來。早已看見玉貞,吃了一驚,想道:「幾時移這個美妓在此!」竟自往玉貞身邊走來。玉貞見他是斯文,連忙避進。這少年認定他是個妓女;竟自大踏步進了來。玉貞慌了,連忙上樓,那人也跟上樓,朝著玉貞拜揖。玉貞無奈,祇得答禮。那人道:「好位姐姐。」玉貞道:「妾是良家之妻,君休認差了。」那人聽他說話是外方人聲音,一心想道:「他見我有酒的,假意托故。」便向袖中取出一錠銀子,道:「我不是來闖寡門的,你若肯見憐,我便送了你買果子吃。」玉貞心下見了銀子,巴不得要奈何他,祇管認做煙花,倒笑了一笑,那少年見他一笑,祇道他肯留他歇了,上前一把抱定,便去脫衣。玉貞倒慌了手腳,欲要叫起來,又想他那錠銀子,欲待順從,又怕丈夫撞著。躊躊未定,被他到手了也。玉貞雖然受注,道:「妾非青樓,實係良家。見君青年,養君廉恥,不忍高叫,從君所願。幸勿外揚,感君之德。」那人見他如此言語,喜道:「既承一枕之私,亦是三生之幸,尚圖後會,以報高情。」玉貞道:「快快完事,恐丈夫撞見,如之奈何。」那人聽見,急急忙忙完了,整衣下樓,說與玉貞道:「我再來看你。」玉貞點頭。那人竟自去了。玉貞掩上大門,上樓想著,笑了又笑道:「杭州原來有這樣的書呆,一年遇這般幾個,不愁沒飯吃了。」又想道:「怎生對宋郎說出情由?」道:「也好,我身原是他拐來的,怕他吃醋不成。實實說了,看他怎麼。」   正在想問,宋仁推門而入,上樓見了玉貞,便滿面愁煩。玉貞道:「哪裏去一會,有甚麼好生意可做麼?」宋仁道:「我看城中,都是上有本錢舖子,就是有小生意,我也不慣,就是曉得做時.那討本錢!我方纔往石塔上問,見了他小姊家的姐妹,個個穿紅著綠,與那些少年子弟調笑自如.倒是一樁好生意。」玉貞聽了,笑道:「倒去尋得這個烏龜頭的生意回來羨慕。」宋仁嘆一口氣,玉貞道:「你若有這點念頭,我便從你心願如何?」宋仁聽罷,連忙跪將下去:「若得我的娘救命,生死不忘。」玉貞扶起宋仁笑道:「招牌也不曾掛,一個人來發市去了。」拿著那綻銀子,遞與宋仁。宋仁一見,吃了一驚:「此銀何來?」玉貞把那個人光景,如此如此一說,宋仁大笑起來,便道:「這番我宋仁夫婦二人,不怕餓死了。」宋仁忙去買了些酒餚,與妻子暢飲而睡。   次日,那玉貞更加打扮,穿一件大袖衫兒,在門前晃了又晃。但見有人走過,他便笑臉相迎。這些書呆子一時間傳聞起來:大佛寺前有一個私窠子,十分標致,又不做腔,全無色相。一時間嫖客紛紛,車馬不絕。這宋仁倒做了一個長官,落得些殘盤殘酒受用不題。   且說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未及領文。下午餘閑,步出清波門道:「聞知杭州西湖景致,天下無雙,到此不走一番,也是癡了。」遂搭小船,撐出港口。他一見了青山綠水,贊嘆不已,道:「昔聞日本國倭人住此遊湖,他也題了四句詩:   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   今日往從湖上過,畫工猶自欠工夫。   看此倭詩,果是有理。」正嘆賞間,祇見那船已撐到岳墳。周全上岸,往岳墳看了,遂至蘇堤。見一隻湖船,內有三桌酒,都是讀書人光景。旁邊一個艷色妓女。周全仔細一看,正是玉貞!心下著實的一驚,怕認錯了,坐在一橋上,把眼不住去看。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來,周全看見,閃在一旁。見他走到身邊,上下一看,一些也不差,又尾在後邊。聽他說話,正是溫州聲氣。心中想道:「這個娼婦,你在此快活,害丈夫受得好苦哩。」又想道:「不知他住在何處,好去跟尋。」道:「這也不難,我跟了他這隻湖船去,少不得有個下落。」自己上了酒樓吃了一壺酒。正會鈔完,那船往裏湖撐去。周全到了湖,慢慢跟著,那船撐在灣裏便住了。周全上前一看,卻見宋仁出來相幫打扶手,攜了玉貞就到了家去,隨後酒客都進去了。周全十分穩了,又到大佛寺前。見一個長老出來,近前一問,那長老把宋仁幾時移來做起此事,一五一十說得明白。周全別了,竟進錢塘縣裏,取路回寓。次日,領了回文,竟至本州投下。   忙去望著王文道:「恭喜,妻子有實信了。」這般這般一說,王文道:「原來被宋仁這光棍拐去,害我受這般苦楚!」周全登時上堂,保出了王文。太爺簽牌捉獲,又移文與錢塘縣正堂,添差捉送。周全同了一個夥計,別了王文,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下了移文,錢塘縣著地方同捉獲。又添了兩個公人,一齊的出了涌金門,過了昭慶寺,竟到灣內,祇見玉貞正要上轎,被周全唬住。宋仁看見二人,驚得面如土色。眾差人取出牌,交與宋仁一看道:「事已至此,不須講起,且擺酒吃。」眾人坐下。玉貞上樓,收拾銀兩,倒也有二百餘兩,把些零碎的與宋仁打發差度,其餘放在身邊。細軟衣服,打做二包,家伙什物自置的,送與房主作租錢。宋仁打發了錢塘二差,叫隻小船,竟至涌金門進發。玉貞坐在船中掉淚,遂佔四句以別西湖道:   自從初到見西湖,每感湖光照顧奴。   今日別伊無物贈,頻將紅淚灑清波。又有見玉貞去後,到樓邊觀者,莫不咨嗟,竟自望樓不舍。也有幾句題著即事:   王孫擬約在明朝,載酒招朋竟爾邀。   鳳去樓空靜悄悄,一番清興變成焦。   須臾,到岸,一眾人竟至錢塘縣起解。夜往曉行,飢食渴飲,不止一日,到了永嘉,竟與眾人投到。縣主把王文、楊祿,一齊拘到聽審,先喚玉貞道:「你是婦人家,嫁雞隨雞纔是,怎生隨了宋仁逃到杭城,做這般下流之事,害丈夫被楊綠告在我處,把你丈夫禁責,還是怎生講?」玉貞道:「爺爺,婦人非不能,但丈夫心性急烈難當,奴心懼怕。適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也是婦人有這段宿業還債,遂自一時沒了主意,猶如鬼使神差,竟自隨他去了。若是欺了丈夫,把房中銀錢之類也拿去了。」縣主忙問王文:「此時你可曾失些物件麼?」王文道:「一毫也不曾失。」縣主又問玉貞道:「宋仁這個奴才,五年滿徒不必言了。你今律該官賣,不然,又隨風塵了。」玉貞道:「求大爺做主,奴身該賣,懇恩情願自贖其身,向空門落髮,以了此生。是爺爺恩德。」縣主叫楊祿:「你不若與你侄女另尋一婿,以了他終身,如何?」楊祿上前道:「蒙太爺吩咐,小人不敢有違。」玉貞仔細把楊祿一看,道:「我哪裏認得你,甚麼叔子在此,把我丈夫誣告。」楊祿道:「侄女,也難怪你,不認得我,你五歲時,我便京裏做生意,今年纔回的。」玉貞道:「且住,我問你,我爹爹是何姓名?作何生理?家中三代如何出身?母親面貌長短?說個明白出來。」楊祿一時被他盤倒,一句也說不出。縣主大怒道:「世上有這般無恥光棍枉言,必定聞知王文不見妻子,生心認了表叔,指望詐些銀子。一定王文不與,他詐心不遂,將情捏出殺妻情由,告在我處。」   王文上前道:「爺爺青天,著人來打合,要小人的盒禮錢,小人妻子也沒了,倒出盒禮,不肯,他生情屈害小人。」縣主抽簽,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又將楊祿重責四十,著禁子收監,道:「待我申報了三院,活活打死這光棍,若留在世,貽害後人。」宋仁流富春當徒五年,滿期釋放。玉貞情願出家,姑免究,縣主祇為這玉貞標致,不忍加刑,亦是憐念之意。王文稟道:「妻子雖然犯罪,然有好心待著小人。一來不取一文而去,方纔質證楊祿,句句為著小人,一時不忍,求老爺做主。」縣主道:「為官的把人夫婦止有斷合,沒有斷離的,但此事律應官賣,若不與他,一到空門,這是法度沒了。如今待他暫入尼庵,待後再來陳告,那時情法兩盡,庶不被人物議。」當把審單寫定,後題玉貞出家八句於後,道:   脫卻羅衫換布衣,別離情種受孤淒。   西湖不復觀紅葉,道院從教種紫芝。   閑處無心勾八字,靜中有念去三屍。   夢魂飛繞杭州去,留戀湖頭憶故知。判畢,把一眾人趕出,止將宋仁討保還家,打點起身。   玉貞隨了王文回家,到了家下,取出男衣還了宋仁,把上好女衣付與王文收了。身邊取出那二百銀子,稱了五十兩付與宋仁道:「我也虧你一番辛苦,將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切不可再到溫州來了。」剩下一百五十兩銀子,付與王文道:「妻子雖然不該撇你而去,今日趁的銀子,依先送你,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那生性還要耐些。著是你沒有那行兇之事,我怎生捨你。」將手上金銀戒指除下,並幾件首飾盡付王文。身邊還有幾兩碎銀,看著周全道:「這幾兩銀子,煩勞周伯伯與奴尋一清靜尼庵,送他作齋,待奴也好過日。」王文見妻子這般好情,一時不忍相舍,便放聲大哭起來。玉貞也哭起來。連周全也流下淚來道:「你二人既如此情狀,我亦不忍相看,不若將些銀子往他州外縣,做些生意,保可度日。把屋宇待我與你賣了,共有三百現銀,怕沒生意做?小小銅錢當兒也彀偏了。離了此地,怕甚麼人來刁你不成。」王文道:「如此甚好,祇求大兄留心。」周全道:「自然在心。」王文連忙買了酒物,獻了家先神祗,就請周全同飲,夫妻二人重新恩愛。   這也是玉貞欠了這些人的風流債,宋仁引去還了,重完夫妻之情。後來周全兌了銀子,與王文就在城南開一木器舖子,夫妻二人掙了若干家當,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王文因出了衙門,那吃酒就有了節度,再也不撒酒風。故此兩下酒色皆不著緊,那楊祿被知縣活活打死了,後人把他幾個人名字寫出,倒也湊巧,道:   因為王文不文,故使玉貞不貞。   惡人楊祿不祿,施恩宋仁不仁。   止有周全,果爾周全,完成其美矣夫。   總評:   書生錯認章臺柳,誰知弄假卻成真。玉貞合欠風流債,又得西湖兩袖春。撤酒風的下場頭,不可不勉。 第十六回 費人龍避難逢豪惡   萬般由命不由人,命不差池半未分。   命坐玉堂清要職,若逢華蓋是高真。   紅鸞照著貪花柳,驛氏推時道路人。   命有許多說不盡,且將算命喪緣因。   且說湖州府德清縣,有一飽學秀才,名喚費人龍,就進在本縣學中。娶妻姚彩雲,十分嬌媚,夫妻二人都是二十三歲了。祇因彩雲身懷六甲,人龍往命館中,與他推算年命。「無妨麼。說出八字。」先生寫了道:「好個夫人八字,今年定生令郎,將來運不見好。」「是怎生樣說?」人龍聽先生口中不靜的,連忙又把自己八字說出。先生排得不差,道:「是一位大貴人八字,也是運限不好,目今有大難臨身。若是避不過,這番死也死得的,休小看了。既不來算,我也不知。既是知了,怎麼不說。」人龍見他說得真切,心下著忙,忙問道:「先生曾聞趨吉避兇之語,果然避得過麼?」先生說:「先賢之語,怎麼假得,趁早尋在百里之外地方,避過百日,便無事了。」人龍道:「房下可也要去?」先生說:「看來還是夫人面上起的,怎麼不要帶去。」人龍送了命錢,竟至家中,與彩雲悉言其事。   彩雲道:「如之奈何?」人龍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又道:「禍出師人口,倘然不信,一時間禍及於身,悔之遲矣。不若祇帶一房男女服侍你我,其餘待他各守田業,往他處避過百日,依舊回家便了。」夫妻二人計議已定,帶了數十兩銀子、數千文銅錢、柴米小菜之類,喚下一房家人費才乃老成夫妻,喚了一隻浪船,一齊上船。梢子間:「還到那一方去?」費人龍道:「沒主意。」姚彩雲道:「往東去罷。」人龍道:「為何要往東?」彩雲道:「難道往西方去不成?」人龍點頭道:「快往東方。」那船搖到塘西住了。次早又到崇德交界。   遠遠望見一簇人家,人龍問船戶:「來多少路了?」回道:「船行三十里了。」人龍道:「且住著。」忙令家人上岸道:「你看那一搭人家,住得幽雅,看左近有空房,賃他一間,暫住三月。有無即來回報。」家人竟往前邊一問,恰好問著一個農夫,答道:「這裏是馮吉員外住宅。四周都是他的屋宇,空屋極多,祇是員外為人有些厲害,我這一鄉村人民,個個怕他的。你若要租他房住,也要小心」。家人道:「住他一月,與他一月房金,有甚麼小心。」農夫道:「這也說得有理。」恰好馮家管帳的管家走過,農夫指引道:「你要租房,須問這位馮阿爹。」這費家人順口兒叫道:「馮阿爹,我們一位相公要在此暫住幾時,敢問府上有空房,求租一間,未知有否?」馮管家說道:「有,有,你隨我來。你可看得中意的,隨你要便罷。」二人近前一看,卻有一所書房,十分精雅,道:「便是這間罷了。不知多少房金?」管家道:「一兩一月,按月取租。祇是小房錢要一兩二錢,倒少不得。」費家人道:「這是舊例,斷不有虧。」竟自到泊舟之所,見了主人,把上頭一一說了。人龍道:「既如此,便稱一兩房錢,又是一兩二錢小房錢。」寫了一紙租契,交付家人,先去租了。自己放船撐進港中,不多一會到了。家人道:「房已租下了,請相公娘娘上來。」人龍扶了彩雲上岸,夫妻二人竟進書房。看了住場,實然可愛。但見小小園亭:   樂意相間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十分羨暮,好個所在。登時把船中動用之物移了上來,打發船家回去。著夫妻二人把房中現成竹床張了羅帳,竟自安然樂意住下。鎮日無事,隨便作些詩賦消遣。   卻好一日,人龍把風為題,寫在紙上:   和薰金朔遞相催,歲月韶華去復回。   忽爾摧殘千木謝,一時吹得百花開。   陽臺每送朝雲上,楚峽嘗攜暮雨來。   浩瀚逞威山岳動,卻疑孝德播仁才。又詠月一聯:   蟬娟千里共佳期,照徹悲歡與合離。   十五碧霄懸寶鏡,初三銀漢吐娥眉。   唐王驅馭嘗遊處,李白擎杯仰問時。   堪比賢良全節義,清光千古鑒綱維。   彩雲看見,笑道:「你男兒家做的詩,也是風月的。」人龍道:「雖懷風月,實存節義。賢妻無事,也做一聯消遣如何?」彩雲道:「你題風月,我題節義,休得見笑。」先把節字為題,一聯云:   西窗剪燭理清篇,一閱貞風起喟然。   斷臂割容真可愛,剔睛毀鼻方堪憐。   猗猗綠竹凌霜操,鬱鬱蒼松傲雪堅。   珍重老梅諧益友,冰清玉潔古今傳。   又詠義一聯:   孔孟惟推仁義長,良金奇狩美君彰。   雲霄鴻雁無時棄,水涸鴛鴦且暫忘。   黃犬臨焚能展草,白駒同井解垂韁。   宋宏不是真君子,那得糟糠妻上堂。人龍見道:「賢妻出口,句句含藏節義,那李易安、謝道溫甘拜下風矣。」正語笑間,一陣朔風透體。人龍道:「想此時天氣嚴寒,早晚必有雪了。你看花枝那幾樹紅梅綻蕊,綠萼舒芳,倘有雪來,少助詩興。」彩雲見說,隨取一幅箋紙,畫出一樹梅花,竟是活的一般。人龍見了,贊稱不已,遂題四句:   冰肌玉骨絕塵埃,親見嫦娥把手栽。   想是蠟宮丹桂姊,天香不放一些來。   彩雲笑道:「那嫦娥倒不願做,他爭似我夫妻歡笑,將來兒女牽情,要那冷清月宮,守他做甚!」人龍道:「嫦娥也羨著世人哩。」彩雲說:」你何以知之?」人龍道:「豈不聞月裏嫦娥愛少年,」二人大笑。   彩雲道:「我們將筆一枝,畫梅為題,集唐八句可好麼?」人龍道:「集詩最難對得工,況非二酉五車,孰敢為此。」彩雲說:「一時兒高興,各集四句以成一首,並要記作者之名。如差罰酒三杯。我夫先請。」人龍雖然是個飽學,一時間倒也思索不就,把那唐詩不住地想道:「有了。」每句下邊寫出來道:   姑射仙人淺淡妝,(劉承)   寫真今喜遇瑩光。(杜甫)   一枝臨照月無影,(李郢)   數點有花春不香。(李從)   彩雲隨韻,也集四句:   顏色肯教霜雪改,(傅生)   畫圖空惹蝶蜂忙。(吳雲)   江南早得春消息,(吳會)   驛使歸來好寄將。(黃清著)   夫妻二人交相嘆一回,各吃一杯,以消清興。正在歡娛之際,那天真真湊趣,一片片飄將下來。初如鵝羽輕飄,後似楊花亂墜,祇可惜天色晚了。夫妻二人道:「明日起來,有許多景趣了。」竟自安置,一夜無文。   次日起來一看,那雪足有三寸。真是千山疊玉,萬瓦舖銀。夫妻二人梳洗已畢,吃了早飯道:「我們今日再集唐句作笑。」人龍道:「雪映紅梅為題,各集四句便了。」人龍曰:   六花飛舞亂交加,(劉芳翠)   雪裏紅梅趣更嘉。(趙紫芝)   瑤圃晚晴飛紫水,(何應龍)   玉爐春暖仗丹砂。(劉支芳)彩雲把筆烘得暖暖的,寫道:   梁園學士春酣酒,(羅紅)   姑射仙人臉親霞。(白玉蟾)   笑殺城東小兒女,(秦少游)   月明來看海棠花。(孫良玉)二人相加愛慕。彩雲說:「如今把這白梅花各人也集一聯,省得等你。」人龍坐下,獨自去寫。彩雲進房另取筆硯而書。人龍完了,道:「娘子,你可成了不曾?」彩雲道:「寫完了,在此拱手著哩。」須臾,先取人龍的過來看:   問訊江南第一枝,(陶誼)   相依金穀幾多時。(韓中村)   想應東閣一時興,(施鈞)   番作西湖百詠詩。(中峰)   翠鳥倚香春遍野,(潘純)   霜禽偷眼影參差。(宋郊)   祇因誤識林和靖,(志南)   賓主相忘似舊知。(危清山)   彩雲看了道:「我的不中你意,不要看罷。」人龍道:「你還似初婚的時節那般做作。」彩雲笑道:「書呆不要取笑。」   家住梅花第一村,(徐遠夫)   誅茅縛屋傍梅根。(關甫顏)   暗香掩映雪幾點,(宋子虛)   疏影橫斜月半痕。(賈從舉)   正好巡檐須索笑,(楊載)   不須檀板共金樽。(林逋)   眾芳已許巢由輩,(郎士元)   桃李紛紛未足論。(王元章)   人龍看罷,道:「娘子,你到我家登堂七載,從來未見你剪雪裁雲,吟風弄月,誰知你這般才思,我好僥倖也。」彩雲道:「妾幼時熟習女工,粗知翰墨。自到君家,操持箕帚,夜侍衿綢,無暇及此。如今在此,盡有餘閑。深慚獻醜,幸勿見晒。」   且說馮吉聞知費人龍是個飽學秀才,又探知妻兒十分美貌,但不知何故住在我家。正在疑想間,有一個密騙,名叫鳳城東,走將進來。見了馮員外,見他面有愁思之態,不免問及。馮吉把費家一事說知。   大凡做密騙的,一心祇要奉承東家,那管世上之事做得做不得的。就說出拿雲捉月的手段,便就三言兩語,聳動馮吉道:「他妻子有這樣美貌,員外這樣家私,難道消受不起這般一個婦人。自古佳人難再得,如今住在我家,是瓮中鱉耳,何愁做事不成。」馮吉被他說得一副心腹如火滾一般熱將起來。便間老鳳:「此事怎樣做起,方可如意?」鳳成東道:「不難,他如今祇夫妻二人居住,又無親戚往來,況沒鄰朋交厚,不若先去請他到家,浼以詩詞,餌以杯酒。日逐厚將起來,我有心,他無意,尋些事故。小則風流罪過,纏住他身不放回家,重則做下人命大大罪名,監禁獄中。其妻無主,員外將恩結之,要短,做些風月事兒,自然著手。若要長久夫妻,便將那大的罪名,坐他監中弄死。不過費些錢財,有何難哉。」馮吉道:「妙計,妙計!人世上有了錢財,不用些兒做快活事,真是個守財虜耳。」即時寫了一個名帖,著一小使拿到費家,請費相公來講話。那小使應一聲去了。   到費家門外,那小使先從門縫裏將望裏邊,祇見他夫妻二人好生快樂。把門敲了兩下,人龍忙看,祇見一個小使,手拿帖子道:「我家員外請相公說話。」人龍道:」敢是房主翁麼?」小使道:「上寫眷侍教生馮吉頓首拜。」人龍道:「煩勞就來了。」彩雲道:「房主未曾識面,他來接你怎的?」人龍道:「畢竟有事商量,待我去去便來。」   叫了家人,取了原帖,竟到馮家。祇見那馮吉頭戴方巾,身穿絨裝,有四十多歲的光景。連忙迎接,敘了禮坐下。人龍道:「學生到此,幸借華居。未及趨拜,又辱寵召,這尊帖決不敢領。」馮吉道:「先生乃當今名士,幸降寒家,不然還不知道。因早間檢取租部,方見大名,故爾屈駕請教,這賤刺何必拘拘不受。」正在吃茶,祇見裏頭又走出一個帶唐巾的人來,連忙上前施禮。人龍問及,那人道:「小子名喚鳳成東,在馮先生宅上早晚效勞。」人龍便曉得是個密騙了。馮吉道:「不是學生斗膽,便敢相煩,祇因縣尊浼學生做一架圍屏,都是雪景,今日見了此雪,便想起此事,尚乏詩章。足下山斗高才,敢煩金玉,使此屏八面光輝,千年華美,皆足下之使然也。」人龍道:「既承重托,不敢推辭。祇是學淺才疏,有辜盛意。」須臾,列下山餚海味,異果奇珍,請人龍於上坐,馮吉主陪,鳳騙傍坐。酒至半酣,人龍索筆,馮吉令人速備文房四寶。人龍離席前坐,取紙筆之曰:   雪月風花,賞心居首。冬春秋夏,樂事相聯。鑄岩岫而如銀,覆井欄而飾玉。飄殘柳絮,總無烏雀銜飛;點遍棕衣,惟有漁翁下釣。徑路池邊莫辨,茶煙酒力難消。四境盡浮,泯泯卻同無地,千山已著,茫茫詎復見天。若乃穿簾誤作梅花。照室渾疑皓月。孤煙曠野,惟聞畢逋之聲。小釣斷橋,致有灞陵之興。馬鳴熟道犬吠歸人。門外五更,朝上應愁踏凍;林中三尺,村農齊樂豐年。於是低唱淺斟,半醉銷金之帳;徘衣白面,相邀連壁之人。用功制作山橋,呵手推為獅象。誰能受命,更復舊寒。難加獸炭推紅,祇受鵝毛一白。亦有寒墟少酒,破屋無煙。斧凍為麋而相呼,映光辨字而目讀,船窗皎潔.分布被之黃花;階破鮮妍,結茅檐之未桂。山疑西域,水比洞庭。至於耳目全虛,心魂寒曠。玉潔冰清,霜凌雪勁。寒頤冷面,鐵膽銅肝。信是玉京瑤島客,將為鐵面柏臺臣。   寫罷,馮一連聲稱贊,密騙道:「奇才。」把酒斟在金甌道:「受冷了,快飲此杯以敵寒。」馮吉重新換席,秉燭而飲道:「一客不煩二主。明日還求大筆,可稱其美。」人龍道:「當厚效勞。」盤桓至黃昏而散。   人龍歸見彩雲道:「有偏了,馮家浼我作雪景賦,以送崇德縣尊,故此招飲。明日還要我為他書寫。」彩雲道:「惜乎,手冷些。」道罷睡了。一夜無文。   次早,方梳洗畢,夫妻二人正對面看梅花歡笑,祇見馮吉在外頭,早已窺見彩雲,十分艷色,動了心火。按捺不住,推開了門,竟直進裏面來。彩雲急避,人龍接見。   馮吉施禮道:「昨承佳作,竟來造謝,兼請大筆,祇是斗膽。」人龍道:「昨日厚擾,正欲登堂叩謝,又蒙辱臨,感戴不盡。」茶罷作別,馮吉扯了人龍到家坐下,吃了早飯。人龍索文房四寶,把金箋紙裁成八幅,寫成前賦。不覺未牌時分。那密騙巴不得寫完,好上酒,又辦下許多餚撰。吃酒之間,馮吉看著人龍,堂堂一貌,終非落魄之人。想起他渾家世間少有,此時祇該息了念頭,方是忠厚長者。恰又二心三意,故後來招許多不妙之處。正是:   人情若是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是日盡歡而散。   自此,馮吉依了鳳成東之言,無日不接人龍飲酒。過了幾日,馮吉將圍屏端正了,自己備下許多禮物送到縣裏。知縣大喜,而歸到家中祇是想著彩雲,眠思夢想,無計可施。恰是鳳成東又到,馮吉把心事與他商議道:「事不宜遲,他原說年終要回,倘若一去,何由再來?」密騙道:「員外方纔說著年終二字,使我吃了一驚。寒家百無一有,荊妻啼哭,兒女淒涼,一樁若大的事又到了。」馮吉見他如此說,道:「你祇要為我圖成此事,家中之事,在我身上。不必憂心。」密騙見說,笑道:「是這般畢竟要行的了。」想了一會道:「如此如此,方可圖之。」馮吉見說,道:「就是今日。」即時喚家人道:「請了費相公同來。」   須臾接見,相見禮畢。馮吉道:「連日送錦屏與縣尊,不得接見,今日特地請兄來痛飲一番。」人龍道:「屢擾宅上,不能酬答,待告辭歸舍,尚容盡心耳。」三人進了後面,一間書房裏,極其齊齊整整,皆是奇珍寶玩,不必言之。見傍邊掛一美人睡起圖,竟無題詠。他提筆在手,題出集唐八句,除下來放開桌上道:「斗膽了。」詩曰:   美人南國翠蛾愁,(武元衡)   睡起懨懨底事羞。(郭古)   八字懶鉤眉鎖黛,(丁瑞)   雙鬟慵整玉搔頭。(袁伯訪)   香閨月冷紟綢薄,(辛中)   深夜風清枕簟秋。(許渾)   可惜春光不相見,(杜甫)   眼穿腸斷為牽牛。(宋邑)   寫罷依先掛起。二人稱賞道:「寫作皆精,有光美人多矣。為牽牛縮了郎字,何等俏麗。」密騙道:「這等分明為郎了。」寫罷列上酒餚果品,這番吃法,與前不同。大碗送來,歪扭扯灌,灌得個人龍吐了又吐,人事也不知。推搖不動,預先備了船隻,竟開後園門,著家人扶下了船,連夜搖到崇德縣。   次日早,馮吉穿了行衣,竟往縣中進狀。告為乘醉打死人命事,竟把半月前一個家人,名喚進祿,因上樓失腳活跌死的,因鳳成東設計,俱是陷他的惡計。見縣尊說了,就呈上狀詞。縣尊送出,即時出牌捉拿。差人見了馮吉,折了酒飯,送了差使的錢,竟往船中。見是沉醉的,差人吆吆喝喝,扶起跌倒,祇得眾家人攙了,竟到堂上來。人龍還在夢裏,不知人事。   知縣見這般光景,想道:「乘醉打人,這是常事。若昨日打死了人,緣何今日尚然未醒?打死人之後,終不然又勸他飲酒不成。衣衫猶然在身,不像打兇光景。事有可疑。」便道:「報告鳳成東,你且外面候候。且把費人龍一面收監,待他酒醒再審。」恰是打聽人役報道:「按院巡到嘉興行事,老爺即刻起身公務。」知縣聽罷,掛一面牌,在縣門首:本縣公出,凡一應投文人役,候回日投遞。毋違。馮吉見了掛牌,道:「此去少也十日,如何等得。」密騙道:「你原為著那人做事,祇須同去停當了前件,看景生情便了。」馮吉一干人,原船復了回來。   誰知這日彩雲腹中疼痛起來,忙著家人去尋人龍,不期這晚馮家眾僕,因家主不在,各自出外吃酒去了。問管門老子,竟回得不明白。費家人直進裏面響叫,祇見走出兩個婦人道:「你是何人?在此怎麼?」費才道:「我是湖州費相公家人,大娘要分娩了,來尋相公。」那家人不知緣故,去問主母。這主母唐氏,年紀三十六歲了,一心向善,見丈夫豪惡,苦勸不聽,他便立了個主意,分了淨床,吃了長齋,每日向佛堂念佛,看些經兒,一毫外事也不管。   這日,聽見說費家娘子分娩,來尋主人,他又不知和他們那裏去了,便道:「分娩大事,家主公不在怎好。」便道:「這是生死之際,客邊在此,若有些差池,如何是好。」便吩咐婦人家走幾個來,一面著一個小使去請穩婆,自家同了費才,跟隨三個婦人竟到費家。祇聽得費娘子坐在床前正叫疼叫痛。唐氏也不施禮,忙著婦人伏侍。恰好收生婆已到,此時燒湯的去燒湯,抱腰的抱腰,唐氏又問費家管家婆:「可曾有小衣服?」回道:「未曾。」唐氏急令一婦人歸辦,衣袖、酒食、藥餌一齊都備。真真虧了這唐院君。祇見彩雲攢眉捧腹,猶如西子心疼一般。有歌一首,正是:   慈母生兒日,五臟盡開張。   心身俱悶絕,流血似屠羊。   生下問男女,是兒喜倍常。   喜罷悲還至,痛苦徹心腸。   一時間生下一個孩兒。穩婆斷臍沐浴,唐氏親與童便薑醋吃罷,彩雲心中感激不盡。祇不知丈夫何處去不回。唐氏令婦人擺出酒餚。請穩婆、打發穩婆,都是唐氏。不想他丈夫要害彩雲的丈夫,妻子又盡心救他妻子,也是各人好惡不同。   天色傍晚,穩婆去了。唐氏留一婦人,名喚素梅,道:「他的丈夫隨員外出去,你可在此,夜裏伏侍費娘子。倘要湯水之時,不可遲誤。」素梅隨了唐氏到了房中,拿著舖蓋,就在彩雲床前舖下。倒也小心服侍,遞湯送水,不用彩雲吩咐。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成塵。   且說馮吉到次日到家,聞知費娘子分娩,大失所望,所喜身子還健。密騙道:「我想產後婦人是虛怯的,其夫之事,不可與他聞知。一時若死,把甚麼來弄。祇說別人請他蘇州遊虎丘去了。安著他的心。待他健了,把甜言蜜語哄他,一家住著,朝夕送些酒食,先去結他的心,那時網中之魚,待事成了云云再娶。」馮吉道:「這話說得有理。」明日,著人送酒送食,彩雲感激他夫妻二人道:「幸喜得好人相逢,祇不知丈夫蘇州幾時回來。」   且說素梅丈夫叫名阿魁,極嘴尖的。一日,素梅問阿魁:「費相公不知道幾時回來,他娘子日夜掛念。」阿魁道:「若要回來,這一世不能夠了。」素梅驚問,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後事情盡言說了。又道:「明日晚間,還要搶他妻子進來,云云著哩。」正是:   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這素梅因伏侍彩雲好了,彩雲感他好情,私下與他一套衣服,又有幾件首飾。素梅又喜彩雲為人溫柔,倒十分心裏喜歡他的,聽見丈夫說出此事,如冷水淋頭一般,吃驚非小。阿魁叮嚀,不可泄漏,素梅道:「自然。」自己心下十分不樂,他想道:「我如今欲通知費娘子,他是女流,一時幹出餘事,豈不害他?欲待不說,倘員外明晚用強,這費娘子不像個肯從的,一時間死節亦未可知。可惜這般一個好人,終不然看他落局。看我院君十分憐他,不免把此事一一的說與他知道救他一命,有何不可。」   便三腳兩步進了院君佛堂,把前事盡情說出,驚得面如土色,話都說不出了,停了一會道:「素梅,自古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有理會了。你悄地裏通知費娘子,祇說員外明晚搶你進來一事,那費官人在監之事,且瞞著他,恐他一時知道生死難料。你的哥子在江內搖船,可去喚他來,連夜送了費娘子還德清。到他家中,此事再與他道:未為遲也。」素梅別了院君急到費家,悄悄與彩雲說了這一番話。彩雲吃了一驚:「緣何有這般奇事。」便哭將起來。素梅忙止住道:「院君叫船連夜送你歸去,你可快快收拾。若員外一知,插翅也難飛了。」彩雲道:「一時間那得船來?」素梅說:「我哥子在此搖船生意,待我去河口看他在否。如不在,祇須你管家另僱便是。」素梅忙去河口一看,恰遇正好回來。素梅忙叫哥哥:「院君著我喚你的船,連夜到德清送一親眷去,與你船錢。」那船戶道:「這等,待我收拾到來便了。」這邊彩雲忙忙收拾,已傍黑了。船一到岸,費才夫妻並素梅一齊相幫搬運,收拾得更盡。彩雲著素梅上覆院君,千恩萬謝。著素梅道:「我官人來,且不可說甚的,一時竟氣起來,未知兇吉。祇說我身子不健回的。我自慢慢著人來酬謝你。」兩下流落淚來。唐氏又喚素梅,送些下情酒餚道:「欲來親送,恐員外得知道不好了,改日著人來望便是。」兩下別了,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那船連夜往德清進發,彩雲到家不題。   且說馮吉次日打點搶著彩雲,那鳳成東早早已來了。各人打點做事,祇有唐氏與素梅兩人在佛堂中暗笑。那馮吉抓耳揉腮,心火不安。巴不得到晚,心中等不得,先去看看著。祇見門是掩的,推門一看,淨悄悄的。便一步步踱將進去,並無人影。又走進內室,祇見桌椅床灶而已。吃了一個驚,回身便走。恰好撞著密騙,道:「走了,走了,事不諧矣。」密騙吃了一驚,道:「何人走了消息?」馮齊叫齊使喚家人,忙問:「何人走我消息?」各人目定口呆。連阿魁也賴,不曾對人說來。正是:   空施萬丈深潭計,那得驪龍頷下珠。   馮吉道:「怎了,怎了,空著了,害費生如何了結!」鳳城東也沒理會處,祇見家人說:「縣裏差人催審,在外邊坐著哩。」馮吉怨著密騙,事又不成,打這樣天大官司,如今怎了。密騙道:「事不干差,祇是走了雌兒。有心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邊往牢裏用些銀子擺布死了老費,一邊告著他妻子,說賃屋為名,偷我資財,連夜運回。那時少不得出來對理,再施計策謀來便了。」馮吉道:「如今差人你去回他,再遲幾日來聽審。」免不得吃些酒食,送個包兒,竟自去了。密騙又與馮吉道:「事不宜遲,拿些銀子到獄官處使用,著他動張病呈,弄死了他,再好謀娶。」登時馮吉叫阿魁帶了銀子,隨了鳳城東到獄裏使用。   且說費人龍,那日醉裏睡在監中,直到黃昏時候,方纔有些醒意。此日禁子雖然收監,然見是個斯文醉漢,又不知何等樣人,獄官先吩咐放他在官廳上傍睡著。這一時醒來,也不知天曉夜暗,祇聽得耳邊廂喝號提鈴,好生驚恐。把手去摸,又不在床上,又無衾枕,寒冷起來。又不知在何所在,竟不知身陷獄中。吆吆喝喝,直至天明。坐起一看,還祇說在馮家廳上,他整衣立起。   須臾,廳後走出一個人來,頭上戴著一頂四角方巾,身上穿一領舊褐子道:袍,腳下穿一雙秋子蒲鞋。人龍一見,未免整衣上前施禮。那獄官姓卜名昌,乃北京順天府宛平縣人。年將半百,祇生一女,年二十歲了。因隨任來了四年,尚未有親。妻子早已亡過,祇帶一房家人媳婦四口兒,到崇德縣來做官。為人耿直。他一見人龍上前施禮,他已知道是個有名的秀才,乃遜他大首拜揖。人龍回禮就座,便開口動問:「老先生此處敢是府上麼?」卜昌見他還不知是牢獄,倒一時不好便說道:「先生還不知道請到裏邊書房再講。」把人龍引進了書房,坐下道:「且請梳洗了再說。」忙吩咐家人送水洗面,又拿了自己梳具與他梳頭。又吩咐女兒秀香打點早飯。秀香見說,道:「爹爹,是個犯人,為何如此待他?」卜昌道:「你不知道這人是個秀才,我方纔仔細看他,是個貴相,不是犯法的人。況又未曾經審,未知怎的,那裏不是施恩的所在。你依著我,三餐茶飯不可怠慢他。」秀香聽了這幾句話,便齊齊整整的打點,請他飯罷。   卜昌方說:「先生,想你雖在牢獄之中,非其罪也。」人龍聽罷,吃了一驚道:「正欲動問,念小生素昧平生,極蒙垂愛,不知老丈尊姓高名,力何學生到此取擾?」卜昌笑了一笑,道:「先生,在下草芥,前程是本縣獄官,兄被人告在縣堂,昨日闖下來的。」人龍聽了幾句話,正是:   兩腿不搖身已動,面皮不染色先青。   有半個時辰發抖,那牙兒哈哈的響個不住,那裏說得出來。須臾,又施禮道:「不知得罪何人?」又問:「不知學生是何人告發?是何事情致於下獄?」卜昌道:「這般不知,待在下往陳房裏查與先生看。」他便去了。人龍想著,好生厲害,竟不知何事關在此間,又想妻子不知可曉得否。   正想間,卜昌取了原狀,遞與人龍看。未看之時還好,看罷了,一時手腳恣將起來,那身子軟將下去,一氣便倒在椅上。秀香看見,泡一碗薑湯,著人送出來,勉強呷了兩口,便道:「馮員外與學生交淺情深,初時請做《雪景賦》送本縣的。次早又浼我寫,便言以後相好往來,前日邀至後居,與一個密騙成東,二人將我灌得十分沉醉,後竟不知幾時到了此處,哪有打死人的道理!又不知為甚害我至此,不知怎生樣審問的?」卜昌道:「不曾審,太爺府裏去了。若是審過,不知怎樣吃苦。那裏遣放你坐在此間。據你說來,醉酒是實的,醉了四肢已軟,那有氣力打人,況又斯文人,料不動手打人。不若且在我處食飯,待太爺回來,告一紙訴狀。如問得不妥,著人往上司去告。」人龍道:「縣尊與他交好,恐聽下面之詞,如何是好?」卜昌道:「為何你知他與縣尊交厚?」人龍道:「因送圍屏賦雪,是我做的。」卜昌道:「訴狀上倒要寫出來,便不能為他一邊,待我與你出力便了。」人龍道:「多感恩臺用情,若有出頭日子,犬馬報德,決不相負。祇是記念寒荊,不知怎樣,想今又將分娩,實是放心不下,不知老恩臺可放得學生一去否?」   卜昌笑將起來:「書生不知法度,不要說這人命關天重罪,就是些須小事,也私放不得的。設或有大分上,也直待太爺回。有的當保人,方使得的。那有私放得的!」人龍聽罷,流下淚來。卜昌道:「兄且放心,自古牢獄之災,命中犯著,一日也少做不得的。」又說:「官司多一日不拘,少一日不吃。準準的該晦氣,脫了自然消釋。」人龍想著道:「算命的果然說道,我身有大難,死也死得的,往百里外躲避,過了百日適好。如今正在百日內,遭此大難,可見有命。」卜昌道:「算你後來如何?」人龍道:「據他說,後來功名顯達,不足信也。」卜昌道:「目今應,後來必應。自古說得好: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這祇得沒奈何。」晚上,卜昌拿自己舖陳與他同睡。   且說次早,秀香與父親說道:「昨夜間夢見姓費的坐在房裏,須臾頭臉變一龍頭。正在害怕之間,又有風雷大作,那費生騰身一晃,竟是一條青龍,把身飛上去了。那身上一擺,把我也帶在空中,害怕得緊。驚醒來,聽得縣堂上正是三下鼓。」卜昌聽罷道:「不可做聲。我有道理。」   過了數日,祇見一個禁子在那裏叫響,卜昌聽見出來,他使附耳說了些話。卜昌同禁子出去講話去了。人龍獨自一人,沒奈何取紙筆改著訴狀。祇見卜昌走了進來,竟往女兒房中講話去了。有兩個時辰,方纔出來。人龍也不敢動問。   卜昌把人龍細看,又看了一會道:「先生,這馮吉是個豪惡,我這監中十分之中的犯人,倒有三分是他的對頭。原來先生這宗事,為著令正姿色上起來。」人龍驚問道:「老恩人何以知之?」卜昌道:「方纔馮生著兩個人送我二十兩銀子,又與那王禁子五兩,要我謀死了你。」人龍見他說罷,這番真驚死了。救了一個時辰,方纔轉醒,道:「恩人仔細與我一言。」卜昌道:「你不可吃驚。我已有放你之策矣。」   人龍下拜,卜昌忙扶起道:「令正已分娩了。恭喜生得一位令郎。馮吉竟要搶令正進去,不知何人走了消息,倒被令正逃回了。他無可奈何,如今要謀死了你,要告陷令正竊取資財罪名,定要圖他到家。我今一事同你商量,我想他陷你打死人命,料難對審,故此著我先動病呈,再後絕呈。不若先動一紙病呈,捱到年封印之時,動了絕呈,他那時忙急之際,必定不來相驗,便好活你了。祇是難於出去,怎麼好?這事瞞不得王禁子的,待我與他商量。」又出去找尋禁子去了。   人龍聽了這番話,好生驚恐,心中十分感激獄官。祇見王禁子同了卜昌走進書房,作揖坐下道:「所事不必言矣,我二人做得乾淨,決不犯出來的。但祇要你自小心要緊。想馮家幹這等沒天理的事,報應也祇在兩三年內了。他幹的惡事,多得緊哩,卜老爺有救你的心,沒放你的路,想來也其事難成。看你相貌堂堂,後來是個發達的。今卜老爺年老無子,正得一位小姐,年紀也正相當,我做媒與你,做個二娘娘。這番是他的親女婿,到捱年,同了小姐叫船,竟回德清,同了大娘竟上京去,到岳丈家住下,帶些銀子,到北京納了監,科舉起來。靠天若得出身,報仇有日。得了官時,不可忘我的情。」   人龍忙謝道:「豈敢。這活命之恩,豈敢有忘。但小生萍水相逢,蒙卜恩人如此厚德,也當不起,怎好又望著小姐這般事來。」王禁道:「實不相瞞,因小姐夢了一個吉夢,我再三說合,故此應承的。若不如此,我們都不管。」人龍道:「既如此,恩如山斗,稍有寸進,犬馬相酬。」王禁道:「前日進監,祇有我見。若是次日,也做不來。非惟死中得活,又得了一個老婆,這叫做逢兇化吉,遇難生祥,後來必定好的。」   卜昌取通書一看,「今日是個吉日,諸兇皆避,就今晚成親便了。」即時吩咐家人,整備應用之物。俱停當了,人龍道:「蒙岳翁大恩,頂戴不淺。但小婿並無一絲為聘,何以處之?」往袖中取出扇子,上有白玉鴛鴦墜二枚,解下道:「微物表情,尚容補聘。」卜昌收了進房,與秀香藏下。到晚上悄悄的完了親事,留王禁吃酒。卜昌送一封花紅禮與了媒人。   恰好次日,知縣回衙,投文時遞了病呈。至二十日封印,卜昌恐堂上疑心,自己上堂,遞了絕呈。知縣看道:「果然死了。」卜昌道:「是。」知縣道:「會有親人領屍麼?」「親人有了,未曾具領呈,不敢發出。」縣官道:「年畢了,待他領去罷。」卜昌點了一頭出來了。到了衙中,十分快活道:「事不宜遲。」著家人叫下船隻,發了行李,先放在船中。叫了王禁,喚下兩乘女轎,傍晚開了獄門,一竟抬出衙門,一道:煙去了。   卜昌送到船中,把到北京親友的幾封書札,又道:「明年大科,賢婿切不可錯了場期。老夫明年三月已滿,可與我往吏部裏見一書辦,已有書在這裏了。」吩咐完,兩下別了。他吩咐開船,往德清進發。   且說彩雲朝日望著丈夫,求神問卜,展轉心疑道:「傍年了,為何還不回來?」十分煩惱,直至除夜。他苦苦咽咽,在房中掉淚。祇聽得費才叫聲:「大娘,相公回了。」歡喜得彩雲拾得寶貝的一般,忙走出來。兩下一見,都哽咽起來。   這邊走過,秀香朝上見禮。彩雲忙問:「這是何人?」人龍說:「一言難盡。這是我救命的恩人,說起話長。」道:「停會與你講罷了。」登時打發了船家。到晚來分歲之時,把酒醉到監事情,一件件說得明白。彩雲立起身來,把秀香請在大首施禮:「原來恩人之女,奴家情願讓做姐姐。」秀香說:「豈有此理。爹爹原命奴為小星,焉敢越禮。」人龍道:「你二人性格溫柔,料後沒甚醋意,姊妹稱呼便了。」秀香小三年,以妹子稱之。次早,家人使喚婦女一般叩首賀節,沒甚大小。人龍說:「事不宜遲。馮吉為人狠毒,趁早僱船北行。倘若遲延,禍生不測,悔之晚矣。」彩雲說:「正是。」著費才僱船,直到京師,仍帶費才夫妻並奶娘,共夫妻與兒子七口起身,家中吩咐管家料理,所有金珠細軟盡付箱中。   新年初三日,燒紙開船,七個人一竟去了。自古:   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   不期下行李之時,早被強盜見了。那盜乃江湖大盜,渾名水裏龍,有一身本事,千斤力氣。凡遇一隻船內有十餘個客商。他獨自個一把刀立在面前,這些客就送與他了。江湖上說起他,也都害怕。這日不小心,被他見了。能得幾個人,他那裏放在心上。恰好船行到崇德,過去石門地方,是未牌時分,夫妻們正在那裏吃酒,彩雲說及唐氏與素梅前後好處,船是離岸有三四尺的,祇聽得船頭上一聲響,那船側了幾下。   人龍開出艙門一看,好一個大漢,滿肚皮疑是馮家使來的刺客,便深深打躬道:「請艙裏坐。」水裏龍見他這邊一個斯文待他,把刀也不拿出來,就進中艙。其餘男婦,驚得後稍躲避。   費秀才斟了一杯酒,深深作揖奉去。強盜笑一聲,接來吃了,他又斟上一杯,如前送上。強盜接了酒道:「書生莫要如此待我,有酒待我自吃罷。」便坐下大杯吃,並無話說。人龍取酒,他又吃。將至半酣道:「秀才,我前日見你箱中有物,隨你已是兩日了。你好不小心,我今日不拿你的,前邊去還有人取你的,這頭還留下牢哩。我問你,因甚要緊新年裏趕船赴京?」人龍見問他,方知道不是馮家使的,便坐下又送酒與他吃著,便將算命的直說到為此往京逃避。強盜聽罷大怒,道:「馮吉豪奴,這般可恨,有日撞著我,休想饒他!」道罷,立起身來,拱拱一手道:「去了。」人龍一把扯住,跪下道:「壯士,你方纔有意而來,今竟自空去,豈不怪我?前邊性命難保,可憐我夫妻都是含冤負屈的,若前邊死了,做鬼也不瞑目。求壯士取了金珠,怎生留得記號,得前途無事便好。」強盜扯起了秀才道:「幾乎忘了。」忙取紙筆畫了一條青龍在水盤旋之勢道:「你可貼在頭艙門上,日間便無事了。如黑夜不見之時,你說水裏龍貼在艙門上的。他自然去了。」道罷,竟上船頭,把身子一跳,大踏步往岸上去了。夫妻重新走來道:「膽都破了,又是這強盜好哩。遇了惡的,如何是好。」一路上去,果然平安。   到三月內,方到京中。人龍僱了牲口,問秀香說:「你家住在何處?」秀香一一說明,隨上岸去尋了宗族。有了住宅,把家眷什物俱進了城住下,往吏部各處下了書札,速央人往國子監納了監,便靜坐書房勤讀。   不覺秋闈將至,納卷入場。到八月廿六揭曉之時,已中九十一名。三夫妻快樂,不必言之。恰好到九月,卜昌已離任回京,大家歡喜,擺下一桌團圓酒,歡喜不盡。不覺春場又近,人龍又猛讀多時,會試中式,殿了三甲進士。吏部觀政三月,選在鎮江府丹徒知縣。他有了憑,接了卜昌一同赴任,一路上滿心歡喜。他想道:「幾年之間,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馮吉強惡一定難饒了。那鳳城東活活打死他!祇是唐氏、素梅二人大恩要報,王禁子著實報他。」   一路行來,又是丹陽地方。一縣人役早已接著,擇日上任。免不得參謁上司,答拜鄉紳,忙了月餘,方得理事。把上司未完事件並前任舊卷一一的問斷明白,百姓無不感恩。   一日,前任未結的一樁事,乃是殺人強盜於上年八月內在揚子江內殺人,當時即被官兵捉獲,送到本縣尚未成招的。吩咐提牢吏即時取來,見一個強盜出來,跪在地下。問道:「你叫甚名字?」強盜說:「名王立。」問說:「你殺人可有對頭麼?」「有。」「可有刀麼?」答道:「有的。」問:「你一人怎麼為盜?可有餘黨麼?」答曰:「祇得一人。小的那日原不為劫財殺的。」問曰:「為何?」答曰:「小人上年正月初五,在石門鎮上,欲劫一個秀才金帛,上他船時,秀才十分恭敬。小人憐他怯書生,吃了他幾杯酒,他把一胸的冤恨,細訴與小人知道此時也要為秀才出不平之氣,故此打聽得仇人出入,直隨他到了揚子江上船殺的。祇得小人一身是實。」知縣又問他:「仇人往於何處?姓甚名誰?」答曰:「住在崇德鄉間,叫名馮吉。」   人龍早已曉得了,大堂上怎好認得強盜。又說:「你這些為盜的,都有混名,你可有否?」答曰:「小人混名水裏龍。」知縣道:「為人報仇,乃是俠客,又不得財,又無對證,況一人怎生為盜?」又問:「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麼?」答曰:「小人一時起意,不曾問得姓名。但初三日下船,所在是德清縣城外,小人認得。」知縣道:「既有在處便好查訪。如果真情,後來放你。那日馮吉身伴有人跟隨麼?」答曰:「有一人,小的一上船,他已先跳在江裏去。死活不知道。」知縣吩咐帶起,依先坐在牢裏去了。   退堂進衙,請了丈人並二位夫人一齊坐下。把水裏龍一事,從頭至尾一說。三人一齊快活道:「為你殺死仇人,明日快快放他。」人龍道:「且再遲些,恐一時放去,上司知道說我縱盜。我已有出他審語。再遲一月,方可放他。」   光陰迅速,又過了一個多月,吩咐提牢吏,把強盜王立取出來。須臾,跪在下面。知縣便道:「你上來。那德清秀才,我已著人查訪,果有仇人馮吉。他還講有個鳳城東,倒是個主謀,為何放過了他?」答曰:「老爺青天,小人直說。小人故雖為盜,實有俠腸一般。一般見孤苦的小人,肯憐惜他。因那秀才受冤,心實不平。小人也與同夥人於上年二月已吩咐過,遇此二人代我殺他。後至五月端陽,那鳳城東他在馮吉家吃酒,至黃昏出門,被夥計先殺了。不瞞老爺說,那馮吉家中九月間,已知馮吉殺滅了。他妻子唐氏又是善人,不管閑事。先被家人偷盜,後來這些佔田產的人被害的,共有數百家,竟大家約日會齊,把內囊搶得精光。房屋放火燒了,田地都被佔去了,家人盡數走完。那唐氏後來沒住處,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祇得一個家人媳婦,隨他出家。」   知縣道:「我聞知馮吉豪惡如虎,今已報應,倒也虧了你。如今放你,為人除害,是個好人。但放你去,恐又為非,則上司罪我縱盜亦肯指天為誓,放你去罷。」答曰:「小人心直口快,斷不敢負老爺釋放之恩,敢累老爺哩。小人家貲也不少,斷斷不為盜矣。立誓倒不足取信。」縣官道:「料你直人,不敢為非矣,去罷。」水裏龍當堂磕四個頭,竟自去了。   人龍退入私衙,把水裏龍說殺密騙、散家緣、唐氏出家一番話說與丈人妻子說了。喜的是馮鳳二人殺死,苦的是唐氏沒有住場。知縣說:「這個不難。」次日升堂,討一隻浪船,差一名甲首,付五兩銀子,「可到崇德馮家前村尼姑庵中,接取唐氏院君,再問素梅消息。他問你何人差的,你說德清費夫人感當年你看顧分娩情由,一定要他起身同來。」甲首應承去了。   不須半月,唐氏同素梅已到了。報進衙去,即開門請進。兩位夫人迎接,各各施禮,彼此感謝一番,整酒相待。次日,著就原差甲首,復到崇德縣中牢裏,尋禁子王元到來。不期王禁死已半年,有一子王一,甲首請了他來。到時通報,開衙接進。卜昌說道:「可惜你爹死了,不然費爺正要看重著他。」遂設席相待。住了幾日,不想正是唐院君齊頭四十歲,人龍設上壽。次日,送王一官俸五十兩而別。   其年,欽取人龍補戶部主事,漸陞至兵部侍郎。兒子費廉,已發高科矣。忽一口坐堂,見一個把總手,拿手本進來參謁,上寫著新授直隸松江府沙州把總王立稟參。侍郎把他一看,正是水裏龍,道:「你認得我麼?」王立道:「似有面熟,一時想不起。」待郎道:「丹陽知縣放你的,就是我。」王立抬頭細認,叩頭下地:「那日若非老爺釋放,焉有今日。」侍郎道:「那船中秀才亦是我,若不是我,誰肯放你殺人罪犯。快請起。」置酒私宅請他,岳丈兼兒子一同陪酒。後累薦王立,官至總關總兵。費廉中了進士,秀香生二子,俱登高第。卜昌壽九十,後本宗立嗣一子,侍郎加厚待之,俱昌盛累世了。   總評:   馮吉起意非良,密騙懷心太毒。思圖艷質,謀害鴻儒。非獄主之提攜,竟沉淪牢獄。二兇授首綠林,萬貫銷熔紅焰。水裏龍巧遇蘇鱗,唐院君施恩得報。恩怨皆酬,禍福有命。 第十七回 孔良宗負義薄東翁   先生失館詩   紫燕銜泥二月時,先生失館竟何為。   仲尼有道終歸魯,孟子無心肯事齊。   賣劍祇因嫌價少,彈琴應為識音稀。   鸞鳳暫出丹山外,要借高梧第一枝。   世上萬般生意,惟為人師者尊重無比。就是人家朝夕焚香禮拜的,止得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至於人家一請先生進門,就是朝夕供養,猶如敬重父母一般致意,那一個敢怠慢著他。所以為師者當盡自己的學力盡心教訓,方不有負東家一片致誠的真心。如今先生未到得六個月中旬,便思量鑽謀下年的書館。一聞某處是個好東翁,供奉極盛,館穀極肥,便心裏夢裏想著,務必央人去講。略有一面之熟,便去撻面皮,求薦書,謀得到手。初然坐館,便勤勤謹謹,講書講文,不辭辛苦。待其下人,極其寬厚,叫小使小官、阿哥、大哥,下人無不歡喜。待學生就是幫閑的奉承大老官一般,舉動無不逢迎之意。直至過了端陽,半年束修到手,下半年便又不同了,諸般都懶散起來,這山望見那山高,終月往街坊打聽某處有好館又去鑽謀了。所以有恆業而無恆心,把人家子弟弄得不尷不尬,誤人之事,最為可恨。   如今且說個請先生鄉紳。這官宦住在浙江嘉興府秀水縣,姓江名字五常,官居侍郎。祇因無子,半百之年,便告了致仕。大夫人無得生長,連娶了六個美妾,越著緊越沒影響了。又曰花多不得子,寡欲多生子,有了六七個妻妾,一夜一房,尚且輪流來也是疏懶的了,還經得空了幾夜不成。大夫人又道:「你年過半百,也算是老年的人矣。看了這般光景,子息不能數了。還須查看同房,該應繼立嗣子一個,免得一有差,這萬萬家財被人搶去。又無後代,悔之晚矣。」江公道:「夫人之言有理。」遂將胞弟次子江文,擇日請親,承繼過來。   這江文方得九歲,正要緊讀書之際,江公遂將要請先生一事,對親友說知。那薦書雪片一般來了。江公為難,聽分上一個也不成,遂著家人往餘姚打聽,近時宗師考在優等生員請一個來。家人領了主人之命,竟到餘姚,往學裏去查。有一個孔良宗,乃提學歲考批首,也有館的,因東家止得一個學生是獨請的,不期學生得病而亡,正失了一個肥館,在家嘆息。卻好遇著江家差人來請,十分快活,厚款來人,次日收拾起身,同了家人一路而來。纔下得江船開得幾丈路兒,卻遇潮來,滿船之人都道:「順流利市。」來到江家見了主人,相見甚歡。   大凡做先生的果然有不樂之處。妻子在家守有夫之寡,自身在館坐無罪之牢。守了一年,纔得釋放歸家,一似囚人遇赦的一般,好生快活。未及一月,又要分離,正是纔得相逢又別離。   且說江公見先生篤實沉靜,便已放心。打聽得浙江按院乃是同門同年學道又是相知,他心中要到西湖遊玩,因便耍耍回來。帶了幾個家人,兩個小使,動用之物,無所不有。別了妻妾,到書房別了先生,一竟而去了。   這些家人媳婦井同小使丫頭,一見主人出門,一似開籠放雀的光景,都往門樓下玩耍去了。連書房中茶也沒個人拿。大夫人著那服侍揚州姨娘的使女素梅拿茶,送到書房中來。先生看見道:「有勞姐姐送來。」素梅道:「這些小使,但是老爺一出門,他們都去白地了。無人在內,著我送來。」先生道:「多勞你了。」去不多時,祇聽得裏邊一路兒歡笑出來,都往前廳去了。先生聽見,便問江文:「是甚麼人?這般歡喜。」江文立起身來,往外去看。連學生也不進來了。先生見江文不來,要去叫他進房讀書。走出房門,往廳後張看,這一張,弄得一個老實先生反做了虛花浪子,一時輕浮起來。祇見六個美人生得:   媚若吳宮西子,美如塞北王嬙。   雲英借杵搗玄霜。疑是飛瓊偷降。   肥似楊妃豐膩,瘦憐飛燕輕颺。   群仙何事謫遐方,金穀園中遺像。   先生雖年年坐館,各處鄉紳人家處過,自不曾見有一家六個,都是國色天姿的俏麗,人人美貌。看了裙邊之下,弓鞋各有長短,大小不同。止得一人穿玄色綠紗衫襖的美人,那一雙小腳,實是小巧,令人愛極。正在張望間,祇見門公報道:「許相公來望大夫人。」那一個美人跌身就轉,往內一跑。先生慌了,急回身一走,忘記後軒門檻,一跤絆倒,跌個合撲。一眾美人見了,都忍不住的咯咯之聲。有一個笑字謎兒,說得有理:   說價千金可貴,能開兩道愁眉。   或時扯破口脣皮,一會歡天喜地。   見者哄堂絕倒,佳人捧腹揉臍,   兒童拍手樂嘻嘻,老少一團和氣。   先生跌倒不起,江文來扶。那一眾美人都掩了嘴兒,並進去了。先生歸房坐下,與江文說曰:「因你去久不來,出來喚你。不期女客進來,急欲回避,忘了門檻,一絆跌倒。被這些女客笑了。」江文道:「是許家表兄來望家母,這些姨娘們要避,走得快了,倒把先生累了一跌。」先生說:「我這一跌,足值六千銀子。」江文說:「怎生解說?」曰:「豈不聞美人一笑值千金,如今六個美人一笑,豈不值六千銀子。」江文說:「想先生這一跌,連屁也跌出幾個來。」先生說:「為何?」江文說:「我見六個姨娘,都是掩著鼻子的。」先生說:「這般一跌,倒是個及第先聲。」   又問學生道:「那穿玄色紗襖小小腳兒的,叫做第幾位姨娘?」江文道:「這是前年到揚州娶的新姨娘,李姓。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女工裁剪,件件會的。我父母都喜歡他,把內庫金銀皆托他掌管。方纔送茶來的素梅,是伏侍新姨娘的。」先生道:「天雖未晚,我因跌了,不耐煩久坐,對課進去罷。」出課曰:   南國佳人,膩玉容顏真可愛。江文對久不就,先生說:「你方纔說,新姨聰明得緊,何不拿進去央他對看。」江文立起身便走,先生叫轉來,「此課祇好與新姨一人知道若被別人曉得,非惟說你資質不好,連我也有失教之名了。」江文說:「不須吩咐。」竟往新姨房內,取出課來要他對就。新姨看了,笑道:「這跌不殺的麥棲包,還要油嘴。」便寫道:   西齋學究,謙恭著地假斯文、江文拿了來見。先生笑曰:「他來譏誚我跌了,故曰『謙恭著地假斯文』,倒也是個作家。」又想道:「我雖然不該挑他,他也不須誚我,不免再改一對將進去與他,看他怎麼。」   東牆秀士,偷香手段最高強。寫罷,呼江文說:「新姨取笑我,如今我改過了,你拿進去與他看,可改得好麼。」江文拿了,到新姨房裏。新姨道:「這蠻子可惡得緊,且留在此耍他一耍,看他如何。」叫:「公子,你去回他,說此課對得好,留與老爺回來請教,祇是東牆高,看跌壞了。」江文直道其事。先生慌了:「若真與東翁看,成何體面。」便又著江文進去討了出來,新姨故意不與,叫小使送夜飯出來,那裏吃得下去。長嗟短嘆,無限憂愁。直至更深,一些不用。小使依先收了進去,新姨看了,忍不住笑道:「我原作耍蠻子,卻認了真,害了食不下咽。明早著素梅還他罷了。」次早起來,把前對批在後面道:   恁般膽小,不算高強。即著素梅拿了還他。那素梅口角極會尖酸,見了先生道:「先生對得好課,倒恰是楊修的撓對。昨日跌壞了,晚間正好用些酒兒活血。緣何反不要吃?豈不聞:有酒食,先生饌!我曉得先生的心事,祇為著偷香手段。我再三與新姨說了,拿來還你。把甚麼來謝我?」老孔見了對聯就是得了性命一般,好生歡喜道:「好姐姐,我明日投在你腹中,生個梅子補報。」素梅曉得取笑他小名,便回道:「這等是個酸胎養的,還吐酸子。」先生道:「我這梅子拌白糖,名為細酸,極有甜頭兒的。」素梅道:「細酸我嘉興極賤之物,連薑絲昨日價錢都跌倒了,祇好與麥棲包一樣看成。」先生暗想道:「好個利口丫頭。」祇得回道:「你嘉興人慣喜扯這般臭蛋。」兩下各笑起來。老孔正要把那對的字紙來扯壞,祇見後邊批了二句。看道:「恁般膽小,不算高強」便又一時胡想起來。正是:   一時造下風流孽,千古傳揚輕薄名。   祇見江文出來讀書,見了先生施禮。與素梅道:「新姨喚你進去。」素梅去了。這老孔道:「他批此八字,說我膽小,做不來事,明教我放膽大些,纔是手段。我如今不免吟幾句情詩送去與他,著有意必有回頭話,又似留作對聯的光景,我看他親筆批語在此了,怕他怎的!」把江文早間功課完了,取筆寫曰:   風流雅致卓文君,借此權為司馬琴。   今世有緣前世種,忍教咫尺不相親。   又曰:   藍田雙玉已栽根,纔得相逢便記心。   海內易求無價寶,世問難得有情人。寫畢封好了,下午素梅又拿茶來。先生道:「梅姐,今日又有一對,煩姐姐送與新姨一看。」素梅笑道:「明日不要又急,今番不與你討人情了。」先生道:「我如今有了新姨年庚在此,是一宗姻緣公案,還有甚麼急!」素梅忙問道:「甚麼年庚?」先生笑道:「這批的八字,豈不是年庚。」   素梅祇得拿了進去遞了,新姨拆開來看道:「這麥糟包漸漸無禮了,存下在此,必定要與老爺看了,趕他回去。」素梅說:「他且是不怕,道:姨娘批的八字,當作年庚,與老爺看,反惹是非,不要理他罷了。」   且說江衙裏娶的第三個妾姓王,是蘇州人,家中喚他做蘇姨。腳雖大於新姨,然而容貌各有許多媚處。他小名楚楚,也是個粗通文墨的女子。他與新姨兩個,比眾分外過得相厚。這時候恰好走到新姨房裏。見了桌上詩兒,新姨把昨日的對談其原故,「他今日又將此詩來輕薄,本要說與主翁,奈何對後批了八個字兒,恐惹猜疑,祇索置之不理,便宜了他。」楚楚道:「昨日偷觀我們,已遭一跌,已不成先生體格。今又如此,是一個浪子了。」一邊說,把兩首詩拈齊了,籠在袖裏。歸房想著:「我家主翁有十萬家私,用此少得一個親生兒子。如今我移花接木,把些情兒結了書生。一點好心,到了田地,黑暗裏認做新姨,倘僥倖度得一個種兒,是我終身受用不盡的了,不宜錯過機會。正是:   慷他人之慨,風自己之流。有何不可?」即時揀了一盒兒沉香速,著使女春香,悄悄拿去道:「是新姨著我送上先生,多多致意。素梅口快,以後有話不拘大小,一概勿與他言。待我出來傳言方可。」一竟往書房裏來。   恰好江文又往外邊去了,春香把香盒送與了他,把楚楚吩咐言語,一字不差傳與老孔。那先生歡喜得頓足拍手的笑道:「姐姐在此坐著,寫一字兒,代我送與新姨。」寫道:   荷蒙嘉情隆重,賜我名香。雖雞舌龍涎,莫過於此,再拜領入。香煙透骨,恩已銘心。謹奉數言,聊申鄙意:   仙娥賜下廣寒宮,透我衣裙褻我床。   情似文君愛司馬,意如賈氏贈韓郎。   木桃愧乏瓊瑤報,銜結須歌壞草章。   且把笑尖深致意,斗山恩愛敢相忘。   封好了,遞與春香:「多多致意新姨。滿懷心事,盡在不言而已。」春香拿了,遞與楚楚。看罷笑了,正是:   李代桃僵,指鹿為馬。楚楚存了私心,每每著春香送些香的花兒,或香的袋兒,謹謹密密,別個一些也不知道。   一日,老孔偶出書房,恰遇新姨出來。便笑吟吟上前作揖。新姨見了,回身竟走。老孔立得身起,人已不見矣。遂想道:「這幾時怎生相愛,緣何今日不理了。我左猜右料,他還是恐被人見,怕看破機關,故此避去,倒是個老到的婦人。也罷,不免再寄一首情詞與他,要他回音,看他怎麼。」詩曰:   朝思暮想俊佳人,想得終宵好夢頻。   夢裏許多恩與愛,醒來不得徂沾身。   又曰:   忘餐廢寢害相思,短嘆長吁祇自知。   求懇多情通一線,勝如獲得夜明珠。封好了,恰好春香送一枝茉莉來。先生笑道:「果然我料得不差。」悄悄將詞兒付與春香去了。楚楚拆開一看道:「事不宜遲,趁此要討回音之際,答他兩句。成全美事,有何不可。」寫曰:   明珠韞櫝斂光芒,不比尋常懶護藏。   念汝渴龍思吸水,送些雲雨赴高唐。又寫賤妾揚州李氏拜。封完與春香說:「教他今夜掩門而睡,勿留燈火,夜深來也。」春香把楚楚之言,悉對先生一一說了。   老孔喜不自勝道:「春香姐,你與我拜上新姨道小生開門相待,萬萬不可失約。」春香去了,老孔心裏便如蟲鑽一般,那裏坐立得住。巴不得就是黃昏,也虧他捱到晚了。他將酒吃得罄盡,便和衣睡了。楚楚著春香,把幾重門先自輕輕開了,將近黃昏時候,衙中俱已睡靜,便同了春香,悄悄兒走出重門,竟到書房門首。春香竟自向內去了。楚楚捱到床邊,摸著先生,猶如夢裏,把他推了一下。先生失驚,急走起來,貼著楚楚,便一把摟住,叫聲:「親親,好妙人。」遂去與他解衣就枕。登時雲雨起來:   一線春風透海棠,滿身香汗濕羅裳。   個中美趣惟心想,體態惺忪意味長。   又曰:   形體雖殊氣味同,天然好合自然同。   相憐相愛相親處,盡在津津一點中。須臾,雲停雨止,先生問曰:「那日初見你之時,我見六位嬌娘,惟你的腳兒最小;六般容貌,惟你面龐最好。我如今把你的小小腳兒,待我捏上一會,以消我初時想頭。」楚楚腳是大的,恐怕識出,便道:「我的腳怕疼,捏他怎的。明晚帶一隻舊鞋兒與你,閑時消遣,豈不是好。」先生笑道:「如此足見盛情。」先生把前事細問,楚楚妝新姨體態而回之,在先生竟為新姨,十分快活。   不覺金雞三唱。楚楚恐怕略有天光,露出不便,遂起身穿衣而別。先生送至後廳,楚楚把門一重重仍先拴好,進房睡了,直至晌午,方起梳洗。忙忙裏想起鞋兒一事,竟往新姨房裏走來,恰好新姨料理午飯。楚楚乘他匆忙之際,到他床頭撿得一隻風頭紅鞋,籠在袖裏,走出房門,歸到自房。想此番認定新姨斷無疑了。晚間拿了紅鞋,仍如昨夜做作,夜至明還,已有十餘次了。   先生一夜間問曰:「前日學生說你掌管金銀之庫,何不以些須贈與知己,勝如坐此寒毯,守得幾何?」楚楚說:「這且少待,自然有贈。」次日,楚楚自想道:「他祇把我當作新姨,希圖厚贈。若與他,祇我實無私蓄;若不與他,猶恐不像新姨。」自此往新姨房中,失於收藏之物,而即攜歸。祇新姨房中累失酒器衣飾等,楚楚竟付與先生矣。老孔十分歡喜。   不期一日,江公杭州已回,出來望了先生,並督江文工課。一日也不見缺,好生歡喜,心下想道:「這個纔是先生。」便十分恩愛。楚楚此時十日之中,便祇好二三夜會合了。   先生坐到十二月中旬,將擇日解館,進去拜見江公,欲言其事。江公出見。說及此事,江公道:「老夫正有一言奉告,新正初二日,乃是寒荊五旬,未免有幾日事忙,老夫明日把束修奉了,屈老先生在此過年,明年就好借重。不知尊意如何?」先生心下一想道:「有了束修,寄到家中與父母妻子,自會料理。在此過年,明年館已穩了,況新姨恩情正美,惟恐失了此館。今既有此機會,豈宜推托。」便道:「謹領尊命,既有所賜,待晚生明日托一鄉裏,早寄回家,便可安心了。」江公說:「極感,極感。」   次日老孔往六裏街打聽,看有得托的鄉裏,尋一個寄回。恰好撞著一個鄰居,也是餘姚學秀才,叫做于時,在宜公橋王家處相見了孔良宗,道:「兄今年在那裏設帳?」良宗竟說:「在江公府上。止得一個學生,束修也有二十四兩,還有許多好處。恰好新正初二,乃大夫人五旬,恐有賀啟酬答,老先生留我過年,有些些束修,特覓一個相知,托他寄回家下。幸遇仁兄,敢爾相煩,望毋拒卻。」于時見說道:「這是順帶公文,有何不可。明日小弟到東翁處來領便是。」   良宗別了于時,回到館中。晚間又與楚楚耍了一夜,還在床上睡著。江公著人為一禮帖,送了二十四兩修儀,外有禮儀二兩,送與良宗。家人見他睡著,故意弄他醒了,送與先生。良宗道:「多謝多勞。」隨謝了三百文錢,以作勞金,回一謝帖去了。   尚未梳洗,又見于時已到書房。良宗一見,忙道:「得罪,請坐。小弟因清晨身子不快,因此纔起,有失迎接。」著小使取茶相待,自己一面梳洗,一面修書,並修儀節禮,共二十六兩,俱各封起。不想于時於文具中,取梳子梳髮,見下格有紅色之物,鮮妍可愛,掇起上格一看,是一隻紅鞋。鞋兒內有一封字紙,見良宗不管,他忙取了籠在袖中,急把梳具放了坐下。良宗忙完,穿了道袍,重新施禮,將銀子家書一一交付明白,便拉了于時往酒店少談。于時初然推辭,想紅鞋一事,必然有因,坐談之際問他明白,倒也有趣。   一時列下酒餚果品,上下坐定,兩飲三杯。于時欲要問起紅鞋之事,恐開口時,他又隱諱,我如今不免無中生有,假出一個情人逗他,那時自然吐出真情。便道:「孔兄,你我做先生的人有榮無辱,乃是世間一個自在仙人。」孔良宗道:「何以見之?」于時道:「前年我在餘杭一個富家處館,他家有一位妹子,是個青年寡婦,回娘家守制,且是聰明。我其時在館,把自己心事寫一首詩,粘於壁上道:   一鐸喚醒千古夢,五經鑿破半生心。   三冬事業圖書府,十載生涯翰墨林。   一日出外訪友,他走入書房,把我四句歪詩圈得彌漫。我回來看見問道:『何人到此,把我胡言這等濫圈?』他便著使女悄地出來道:『是我家姑娘圈的,道先生的字字珠玉,實是愛極,故此言實。』此時被我把文君夜奔相如的故事,做詩一首,寄將進去。他便把崔張月下佳期的詩兒,送將出來。到晚來遂成鳳友鸞交。況有許多私贈。就是做十年的館穀,也不能有他這許多珍寶。那邊是一個白衣人家,今兄處這般富貴之家,姬妾婢僕,也須尋見一個,以消遣寂方好。」   良宗笑而下答,于時見漏他不出,道:「說話多而吃酒少,來,我與你猜拳。」良宗一連喝了五杯,已滿懷酒意。于時又去激他道:「想世間露水夫妻,也要有福人承當。那無福小人,連夢一世不能做得一個。」良宗道:「這些人家常事,何必提他。」于時大笑起來:「據兄此言,畢竟也曾遇著些趣事而來。」那時老孔酒罩了臉,又被于時奚落他,比著無福小人,一時間便沒了主意。把新姨娘之事,從頭盡底說一個暢怏。于時道:「我說這般大人家,豈無一個愛風月的。」把酒餚吃罷,會鈔而別。   于時十五日解館,十六日下午回至書館。又到江衙裏來別良宗。老孔送他出門,竟進來了。于時心下不樂道:「嚴冬之際,干干係係與你帶了一封銀子,盤纏也不送我幾錢,送也不送幾步,竟自踱了進去,好生輕薄!且過了殘年,和他講話,」在船中把他束修拆開,將自己逼火沖頭,換了好的,祇得二十兩,落下四兩並禮儀二兩,送至孔家道:「束修廿四兩,臨時取出四兩,道要辨江夫人壽禮,故此留的。」孔家父母自然信了,千恩萬謝送他出門。   且說老孔在江公宅上,過了殘冬,好生厚待。一到初二,一家忙將起來,連日戲文,直至初十方閑。不覺又是十三,乃上燈之夜。這日下午大雨傾盆,直至十五未牌,方纔雨住。那嘉興城裏,十分好燈:   天放晚晴,人逢元夜。錦屏已掛,鐵鎖初開。燈連壁月之光,月讓彩燈之勝。往來似電,驚將雲母琉璃;倚疊如山,制就火齊水碧。費數金而不惜,工一月而後成。纖巧窮焉,繁華極矣。爾乃冶女傾城,遊人出戶。閨中妝好,寶釵不惜盈頭;道上肩摩,團扇輕持障面。鑒百陂而色皎,臨九陌而態嬌。絲管留人,滿市春聲細細;綺羅弄影,一庭香月娟娟。雖五女門前,貧無燈火,三家村裏,富有梅花。莫不陣陣風流,從俗竟迎廁婦;紛紛語笑,當場寧怕金吾。憐珠果之輕拋,喜菱花之再合。金貽條脫,玉笑步搖。願留真怕顏羞,欲去番愁意斷。誰能閑坐,亦復相思。大惹芳心,雖向此中命酒;無邊樂事,強從此夜看燈。倚醉玉而生春,步香街而似畫。花芒牽袂,笙歌鬧市忘歸;燭焰成灰,斷送情癡慾海。燈開不夜之天,人賞長春之景。   至十七日方纔燈罷。十八日江文重新上學,先生又是一種教法:每早誦讀時文程墨,午前做兩個破題,午後講「通鑒」諸子百家。忙碌碌,一日並不曾閑。   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去年六月,楚楚思量僥倖懷胎,與先生做下此事。不期天從人願,遂爾懷孕。交得三月初一午時之候,生下一個兒子。不要說江公心下大喜,他家中若大若小,誰不歡笑。孔先生道:「到得六歲,又是一個小學生。」楚楚十分快活,那鄰居家家無不稱美。三朝滿月,未免作慶開筵。不想楚楚產後勞煩,遂成產怯。忙僱了乳母,早晚乳哺小兒,按下不題。   且說于時去年氣惱良宗不過,一心要將紅鞋兒做成個紅老鼠,使他坐館不成。偏生又在杭州湖市教書,無人往來,祇得停住。一日,合當有事,恰好門前閑走,抬頭忽見上年王東翁管家往北而行,于時連忙叫:「王家阿哥,你到那裏去?」王管家回頭,看見是於先生,慌忙走將轉來叫道:「于相公,在此何幹?」于時道:「此間是東翁家裏,你進來請坐,我有便信勞你,寄與江御史。」王管家道:「決寫便了。」于時進了書房,提筆在手,思思索索,不便寫書。沉吟一會,道渾著寫一詞兒,那做官的自能會意,況又不知是那一個的,又怪我不著,十分上計。寫道:   新姨嬌養古揚州,繡得紅鞋雙風頭。   祇合蘭房雙廝守,何緣偷度越溪流。將當日楚楚回詩,並一隻紅鞋,自己四句,對作一處,外把封筒封好。上寫江老爺書,付與王管家道:「你遞與江衙門上人,傳了進去便回,不必等復。」又送一百文銅錢,以作酒資。王管家收了,作謝而去。   次日,到了嘉興,往江衙門首經過,忙向順袋取出于時之書,付與門上人,竟自去了。門上人忙問姓名不答應,他竟去遠了。門公祇得投進。江公見書,忙問:「那一家送來的?」門公說:「遞了即去,問他不答應,竟自去了。」江公到房中坐下拆開,不見副啟,又沒有名帖,卻是大大紙包。夫人笑道:「這封書倒也改樣,怎生這般一個妝束。」江公又拆開看,卻是一隻紅鞋與兩張字紙。夫妻二人吃了一驚,連忙屏去一眾男女。江公把一張字紙拿起來看,上寫著:   明珠韞櫝斂光茫,不比尋常懶護藏。   念汝渴龍思吸水,送些雲雨赴高唐。賤妾揚州李氏拜。   江公滿面通紅,又去取那一張去看:   新姨嬌養古揚州,繡得紅鞋雙風頭。   祇合蘭房雙廝守,何緣偷度越溪流。江公看罷,登時大怒道:「這賤婢敢私通孔良宗,辱我門戶,二人決要置之死地。」夫人勸曰:「相公且請息怒,奴有一言容啟。這小小鞋兒,果是李家的了。這詩竟不似他的口氣。且字跡一發醜得不像,竟似楚楚筆跡無二。事有可疑,未可泄漏。待明日先把先生哄了出去,把他房中一搜,如果有私,必然還有別物。那時再處,不可造次纔是。」   江公次早,著人約了許表侄,與他三錢銀子作東,請先生出城外耍了一日。至晚方許放他歸來。老許登時到姑夫家裏,見了姑娘。夫人祇說:「你扯了先生出去使了,至晚放他歸來。」老許把先生扯了道:「陪我去城外耍耍。」不容放轉,一把扯了就走。孔良宗門也不曾關得,竟自去了。江文又同去耍了。   江公自己同了夫人,走到書房一看,見一隻皮箱封固緊密。江公閉上房門,把刀錐撬開了,取出物件,皆是新姨房中物件。江公大怒:「夫人,你說不是,如今物件俱是賤婢房中物,難道差了!」夫人道:「一發疑心了。他這些酒器衣飾,是幾次失的,在裏邊著實尋討,連素梅也拶了幾次。」江公道:「他自暗地送與情人,恐防一時尋起,先自作此故態,以掩人耳目。」夫人造:「他自己的衣飾,那裏查他。再送些也沒人知道何苦反自昭彰。」江公默然自想道:「拿素梅來問他。」   須臾,素梅來到。夫人道:「箱中的物件,你可認得?」素梅一看,便哭將起來:「為此物件,新姨拶我幾次,打了許多,怎生到此間!」江公罵道:「賤婢,做得好事,李氏幾時與孔良宗私通起的?」素梅說:「此話那裏說起,新姨為人,貞潔自許,並不妄發一言,凜凜冷面,何人敢犯,怎生說起這般話來。」這話傳到新姨耳內,倒吃了一驚,竟自走到書房。江公怒道:「這些物件,怎生到此間,快快實說!若有虛言,送官盡法。」新姨看罷了,又驚又氣,那裏說得出口。江公袖中摸出紅鞋,並那二詩,放在桌上。新姨看罷,說道:「這幾句歪詩,先已好笑,這筆跡難道認不出的!」素梅立起,上前把楚楚詩兒一看,是蘇姨筆跡,道:「是了。」隨附新姨之耳,悄悄說了一番。夫人忙問:「怎麼?」素梅又在夫人耳說如此,江公怒道:「有話實說,裝甚麼鬼腔。」夫人道:「且收拾這些物件進去。吩付一眾家人,孔生回來問取物件,竟說不知是了。」道:「相公要明此事,叫春香到後園審問,便知端的。」江公聽了夫人之言,遂一齊進去,把房門拿鎖出來鎖上,竟到後園。   素梅悄悄喚了春香,直至後園廳上。江公道:「拿拶子來。」春香年紀不上十四歲,登時慌了,哭將起來。夫人道:「不許哭,問你新姨這一隻紅鞋,你幾時偷去的?」春香道:「是舊年六月內,蘇姨偷與孔相公的,不干我事。」新姨笑一笑兒:「你如今直說,我房中衣飾金銀酒器,是你偷的,還是別人偷的?」春香道:「偷盜之事我不知道蘇姨著我做幾次送去與先生的。這酒杯是蘇姨晚上自己帶去的,我不知道。」   江公怒沖沖問道:「這樁事怎生起的?」春香道:「一日,蘇姨坐在房中,道老爺巨萬家私上少一個兒子,孔相公青年美質,與他作些勾當,倘留得一個種兒,也等老爺歡喜。料沒人知道。」新姨道:「為何寫去詩兒把我出名?」春香道:「孔相公原屬意於你,故此蘇姨將機就計,認做新姨。見了孔相公,便打揚州官話。」新姨罵道:「沒廉恥,你倒養漢,反把我的名頭污了。怎生氣得他過,我去打他的嘴巴。」夫人一把扯住道:「不可,他作事十分可恨,奈他病勢沉重,祇在早晚了。他若死了,這是現報你了;如好起來,自然定要處他,與你出氣便了。」江公道:「這禽獸定要處他。」夫人道:「你且慢著,且權時耐住,待至端陽,止得十日光景。到五月初,送了半年束修,好好開交。十分氣他不過,學道與你相好,或放或黜,俱由得你,何必此時昭彰。這個兒子大來,怎生做人?況你官箴有玷,連李娘反污了清白。依了我說處法極妥。」江公嘆一口氣,出外邊拜客去了。   新姨輾轉思量,心中好惱,虧了夫人十分解勸。這幾位姬妾,一些也不知道。家中男婦,瞞得鐵桶一般。所知者,江公夫人李姨娘、素梅、春香五人而已。況夫人發狠吩咐兩個丫頭,若泄漏風聲,活活打死,那一個敢提一個字兒。   且說孔良宗至晚回家,吃得大醉,小使開了房門,至床和衣睡了。直至次日傍午,方走起來梳洗,尚不知失去前物。江公因心中著惱,竟到莊上住下,卻又病將起來。夫人祇得帶了伏侍男婦,自去看管。家中都托新姨料理。   到了五月初一日,新姨封了十二兩修儀,一兩程儀,寫一名帖,著一個家人拿了道:「家老爺拜上個,修儀在此,請相公暫回,待家老爺病痊之日,再來奉請。」家人送到房裏,見先生一一說了。   老孔一時間不悅起來道:「東翁雖然有病,新姨也該留我,為何兩個月不見出來,就這般恩義絕了。」打發了管家,十分煩悶,祇見新姨著家人送一桌餞行酒,擺在廳前,著江文出來陪坐。老孔大失所望,祇得把酒來吸,又叫斟酒:「小使,你與我到新姨娘房裏,叫了春香姐出來。」那小使道:「新姨娘房裏祇有素梅,那春香是蘇州姨娘房裏的,相公醉了。」老孔說:「我倒不醉,敢是你醉了。」小使說:「我家中事體,怎生道:我醉了。我如今叫出春香來,你自問他。」小使進來,見了新姨,說:「先生渾帳,教我到新姨房裏來,叫春香出來。我說春香是蘇姨的人,他還道我醉了。」新姨心下明白道:「你叫春香出去,我隨後出去,耍這蠻子一耍。」   祇見春香到了席前,道:「相公有何吩咐?」老孔道:「我要見新姨娘,你與我請出來一見。」春香道:「我是蘇姨房裏人,不便去請。況新姨自來,再不見你的,怎生說得這般容易。」老孔道:「春香,你怎生忘了,新姨著你先送香,或袋,或花,或送長短,在我房裏也不知走了幾百次了,怎生說起白賴話來。」   新姨在屏風背後大嚷道:「胡說,敢是見了鬼,敢是失心瘋了,我幾時著他送甚麼與你,好嘴臉,這般輕薄!素梅快出去喚大的家人進來,他亂話了,快快打他幾個巴掌。」祇見走了五六個家人道:「先生醉了,不要亂話,不要說老爺的內室,把你胡言亂語。就是我們的婦女,也沒得把你輕薄。」老孔一時臉通紅了,道:「難道我向來做夢?」新姨恐怕他到外邊,傳壞了他的名頭,忙道:「我家中常有狐狸出入,變男變女,已非一日。莫非被他迷了?他又能把金銀首飾,攝來攝去,神出鬼沒,專一迷人,莫非著了狐狸?」先生見說,把金銀能攝來攝去,忙忙到房內箱中一看,竟是空的。叫道:「不好了,果然著了精怪。我箱中許多物件,不知幾時攝去了。」新姨道:「我房中物件,失了將有一年,前月夜間,都攝來還了,這一隻紅繡鞋,也成了對。」老孔道:「快快叫船,我即要去。」家人們見他著急,也不知真的假的,止有新姨與素梅、春香,俱在屏風後暗暗的笑得肚皮生疼。新姨道:「你們快喚一隻大浪船,到北新關上去的,快送他起身。果然著了邪。」老孔驚得縮頭的抖做一堆,家人取了行李等物,扶他下落船中。江文送至外邊,撐開船隻不題。   新姨與兩丫頭講:「今日若不如此說明,一世名頭,都被蠻子沾污了。」祇是裏邊說蘇姨發暈。新姨吩咐門上快到莊上,與老爺夫人說知:「先生回去,蘇姨將已斷氣,特來報知莊上。」夫人一聞,與主翁道:「蘇姨將死,你可回去一看。」江公道:「等他死後,我氣落返回。如今你去料理就是。」夫人道:「他生了兒子!也不可輕薄。」江公道:「那裏是我兒子,借他怎的。」夫人道:「你又差了,上年六月,你也在他房裏歇來,安知不是你的。況三朝滿月,親友皆知,難道如今再與親友說不是我的,也不像樣。如今的人,有了幾兩家事,便是花子養的兒子,抱到家中認為己出。實實自己生的,還要胡說此言,奴身不取也。」江公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悉恁尊意罷。」夫人到得家,蘇姨已是沒了。夫人進內,走到房中,見了死屍,哭了一場。吩咐取板合材,各族去報。三朝首七,皆是僧人誦懺超度亡魂。到了三七舉殯,極其齊整。   且說蘇姨一靈,早已趕上孔先生,在他船中出沒。夜間入夢,仍舊認是新姨,弄得十死九生。到了北新關抬在轎上,往湖市經過。卻好撞著于時,在河口看劃龍船,孔良宗落轎,叫:「于老哥,在裏做啥?」于時回頭,見是孔良宗,便敘些寒溫。楚楚靈魂已知紅鞋二事,是他謀害,以致我病中急死了我,便在暗中照于時臉上一掌。于時登時立不住腳,便道:「請了。」就往主人家裏面竟走。  良宗上轎,直至江口,楚楚靈魂隨他到家。父母妻子相見,好生歡喜。恰好正是端陽,大家一塊兒坐下吃酒。孔先生多吃了些硬東西,晚上也要盡個久別之意。那病初時鬼渾,漸漸弄得真了,一日重加一日,未到歸家幾個日子,便嗚呼哀哉了。   一靈已赴冥府,一靈守住死屍,一靈恰被楚楚勾住。良宗道:「你是何人?」楚楚曰:「我乃江家新姨,為何忘了?」良宗曰:「非也,容顏非似,腳也長了。」楚楚方實訴其因。「為此我來等你,明白要赴松江李王殿下聽審。」孔良宗曰:「原來你是蘇姨,冒了新姨之名,結成夙世冤業。未識松江李王是何名也?」楚楚曰:「他是華亭秀士,為人耿直,一絲不苟。上帝敬重厚德,授以冥府君王之職,掌管一切亡魂,我與你免不得要一番審間,聽彼發落,就此去罷。」良宗收了冥財,悠悠蕩蕩,兩個魂靈已過錢塘,早來湖市。祇見于時病在主翁床上,楚楚道:「他去年冬盜了紅鞋,又寄四句無情詩,激惱主人,以致波及於我,為他急死。此恨難消,須帶他往李王處告理。」把他一魂先出,一陣鬼頭風,早已吹至松江。   這李秀士日間攻書,夜裏為王,凡人世世種種惡業深重。神人共憤,使差鬼卒勾拿,在速報司管理。如該殺、剮、挫、磨,重刑,把他三魂七魄聚於一個形軀,決不待時之意,謂之速報。如人在世為善,戒殺放生,諸惡不作,眾善奉行,竟送上金橋河內蓮花座上,任意而為。或願清淨世界,便托生如今蓮池大師、雪關師父之輩;如願洪福,祇是托生富貴之家,錦衣玉食、肥馬輕裘、嬌妻美妾,種種受用。如此富貴之時,又昔修橋砌路,濟弱扶危,不特前生,死後竟上西方,登極樂世界。又如洪福一道有少年登科,早巍黃甲,與皇家出力,盡忠報國。在皇家則圖畫凌煙,名標青史。死後冥府十王如賓恭敬,一靈則入功臣太廟,享萬世祭祀。如孔良宗與楚楚于時這般不善,亦不大惡,莫非為起一時不良之心,就是地府如前邊坐館先生的詩句一般,無鎖無枷,自在之囚,少不得無常攝去三魂,逐散七魄。祇把他一靈兒送入鬼門關,免不得有東岳大王,十起五起文書發到冥府。鬼魂毋分善惡,總要見閻君。這些無拘束的亡靈,未免到冥府殿前去看掛牌。某起於某日聽,如陽間官府,並無二理。這日孔良宗往冥府殿前一看,見一面金字紙牌,上書陰司三戒:   第一戒,房上洗腳下靴鞋。   第二戒,背剪雙手足行走。   第三戒,安桌不可令四腳朝天。 孔良宗暗忖:此乃背理之事,故此戒止。方看畢,裏面傳叫王楚楚、孔良宗二人。楚楚扯了于時同進。李王先叫孔良宗跪下,又把文書一看,道:「你在江侍御家為西賓,也不該窺視他侍妾了,當時地上把你絆倒一跌,就該回心方是。怎生出對,又起邪念,其間李氏這也罷了,王楚楚你不該寄名隱諱,行此勾當。又不該盜竊繡鞋等物,以累無辜。」又看于時,問王楚楚:「這是你甚麼人?為何扯他。」王氏道:「婦人在生,那寄詩與鞋之人心雖仇恨,未識其人。向後靈魂往杭州經過,他在湖市,被婦人打了一下,去餘姚同了孔生來候聽審,被婦人扯了他一靈到此。」李王曰:「這人未該就死,也沒來文,難據你一面之詞。」叫判官把于時半生之事呈上,把李王看了道:「他去年央你寄銀,先不該盜取紅鞋,後又於酒肆之中,無中生有,起一平地波瀾,引誘他說出奸情,空污了李氏清白。十六日,又不該抵換低銀,於中又拿出四兩,把二兩禮儀又收下了。你不該四月間寄那詩鞋一事,情理可恨。你死後之罪不小矣,但未奉勾取,未便深究。先把他雙目挖出,待他還轉陽間,受雙瞎報。壽終之日,量罪施行。」先把于時雙眼挖出,血淋淋的。鬼使鞭上,推他出了鬼門關,還魂去了。   李玉道:「王楚楚雖係貪淫,是懷生子之心,以接宗祧,其情可原。孔良宗人尊為師,輕薄主妾,希圖錨銖,又敗人之行,傳與於時,致生小怨,而險把無辜有玷,其罪莫大焉。」令鬼卒重責二十,送轉輪王,著令往江侍御家為犬。三年後,被穿窬藥死,再轉輪回。王楚楚免責,送轉輪王,著令往江恃御家為一雌貓。為李氏捕鼠,以報受玷清名。每年產生數貓。存留好種,世報江門。五年後再轉輪回。批訖。   且說江公後病好回家,獨待新姨最厚。每夜間未免攜雲握雨,新姨懷了身孕。正是:   著意種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至次年二月,也是一個兒子。大夫人見了,歡喜之極。著人報與老爺知道。   江公正買得一隻雪裏拖搶日月眼的小貓抱了進來。又聞新姨生子,快活之極。竟到房中來看。那貓一跳,在新姨床邊,伏在地下,動不也不動,猶如養熟的一般。江公私謂夫人曰:「這個兒子是也,不須疑心得的。」夫人笑曰:「這是真正老狗養的。」過三朝將及滿月,算來正是楚楚生的大兒子周年。卻是一日雙喜。那諸親百眷不待邀請,俱擺賀禮慶賀。許表侄稱賀己畢,道:「稟上姑夫,侄兒有一奇事:三月前間,運糧船上,買得一隻金絲哈巴狗兒到家。祇是不住的叫,食也不吃,已飢瘦了。昨日鄰家召仙,侄兒往叩功名,蒙許大發。因又說起狗之一事,仙乩批道:   昨日金絲狗,去歲孔良宗。   祇為心輕薄,投胎報主翁,   雪貓日月眼,前伏產房中。   王姨王楚楚,意與狗相同。侄兒歸家說與眾人,一齊叫他孔良宗,他便擺尾搖頭,似有欲言不能之狀。呼他道:『如果是孔先生,快快吃飯,明日送你江衙裏去。』他登時把飯吃了,再也不叫,如今特特送來。」一眾親友稱奇。江公亦訝,祇見素梅抱出貓來,大家一齊歡喜。便叫:「蘇姨娘。」那貓應了一聲,連叫連應,連江公笑得不住。貓犬俱交素梅收了。吹打送席,做一本新戲名為《萬事足》。   正在半本之際,報人一聲鑼響,搶將進來。報道:「老爺新起福建巡按御史,敕上專為科舉。伊邇著江五常,聞報即時起馬,毋負朕意。」抄部文的打發了報人,諸親一齊把酒稱賀道:「一日三喜,亦是罕聞。」許侄曰:「一日三報,亦是奇事。」江公說:「甚麼三報?」許侄曰:「狗報,貓報,方纔官報。」親友哄堂大笑。江公道:「老夫正欲堂前寫一對聯,曰:   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如今起了官,這對兒不能對下。許侄曰:「姑爺略改過幾個字兒,也還貼得的。」江公道:「怎麼改?」許侄曰:   「為官一味清,有子萬事足。」江公大笑:「改得好。」登時取一幅硃砂紅紙,寫完貼了。做完下本戲文。   次日,打點到任,親友餞於西水驛。江公笑曰:「我今應著關帝簽詩二句:   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貴逼人來。」親友續曰:   更行好事存方好,壽比岡陵位鼎臺。親友大笑而別。   須臾,道尊、府縣鄉紳,舉、監、生員一齊奉餞。江公道:「治生有何德能,勞大公祖、太父母,老先生齊來賜顧,何敢當之。」一眾官員道:「還有唐詩集句,奉為祖餞:   治教休明泰運開,(何中)  乘騁今向閩南來。(楊鋒)   繡衣春暖神仙府,(劉宗選) 翠伯雙飛御史臺。   憂國正操言事畢,(施鈞)  觀風須展濟川才。(竇年)   誰知草偃風行處,(陸放)  文化如今遍九垓。(條苦令)   江公深謝,歡然而散。隨掌號開船,三十名纖夫,把那座船似行雲流水一般,風也似快,登時拉到陸門。   天色晚了,江公辛苦,船上初更便自睡了。約摸二更時分,那船已到皂林。見一個婦人呈一紙狀子,跪在江公床前,口內叫:「老爺,一紙下情在此。」江公接來看了,把那婦人一看,正是王楚楚。道:「我知道了,去罷。」醒來已是三更。江公道:「原來有這般奇事。」未到天明,已過崇德。那縣令差人趕送下程。江公吩咐,再添十名纖夫船索,一扯到杭州。有司見是按院吩咐,敢不遵令,時到了塘棲。   未到申刻,船已到關了,吩咐取一名帖拜關主,就要開關,把船傍在碼頭上。正待上轎,聽見屈聲高叫。江公叫過來道:「為何事叫屈?」那人跪下道:「老爺,小的住在湖市,姓梁,家中接待客商度日。止生得兩個兒子,舊年偶然有一個餘姚秀才,叫做于時,在此尋館。鄰居家邊一齊攛掇小的,我們各家也有一二十學生,我們出了束修,要小的供他酒飯。上年二月坐館,五月初就病在小的家下,祇得請醫調治。後來到半月,雙眼瞎了,病到脫體。小的見他書已教不成了,眾鄰居各送半載館穀,學生早已散了。小的再出些盤纏,著人要送他歸去,他又死不肯歸,又要小的一年束修。直捱到年,又不肯去。白賴在家,前日他家中來尋,小的忍著氣,祇出了一年學錢,待他好回。他仍舊又住在小的家裏,動不動便道:『凌辱斯文。』小的情極,祇得奔告老爺。」江公道:「我非本地方官,也不便問得,但此一樁事,我也知道。快叫他來,與你趕他去罷。」祇見他扶了一個瞎子先生,到了船頭,一齊跪下。江公道:「于時,怎麼說。」于時道:「老大人在上,聽生員跪稟。生員上年二月到他家教書,五月間偶得小恙,他家中大小人等,嗔怪在他家養病,把生員乘著病裏,竟把兩隻眼睛都弄瞎了。生員教書為業,一生止靠兩眼,如今瞎了,教生員怎樣教書來。老大人把生員一身,判在他家養膳便罷了。」   江公道:「胡說,你前年冬底在嘉興宜公橋王家教書,有一鄉裏孔良宗,托你寄銀二十六兩到家下,你暗中竊取一隻紅鞋,並詩一首,又到酒肆引誘他短處。到船中又換了低銀,又落了他六兩銀子。到上年祇合丟開罷了,你又忍心害人,把紅鞋做詩一首,央人寄到江家,害他閨閫參商,以致激死王氏。他拿你一靈至松江李王處聽審,李王命取汝眼珠,放你還魂。你今仍復作陷良民,罪愈深重矣。」向他家中尋來的人道:「快快領回,如違重究。」于時見江公說出心事,一毫不差,嚇得毛骨悚然。唯唯而退。那姓梁的主人,把頭叩個好響,叫:「神明老爺,若不遇著老爺,被他累死了也。」江公又差皂隸二名,押他到餘姚本縣討了收管。那于時好生沒趣,祇得收拾,叫乘轎子,抬了而去。   江公穿城過了,竟到浙江驛起夫進發。他坐在船中想道:「這于時一節,若非楚楚夢中呈得明白,祇我何由知之。」正是:   夢中言語記來真,莫道:無神又有神。   萬事勸人休碌碌,近時報應不差分。   江公未及一月,到了隔界。那官員人役涌來迎接。到任行香放告,料理秋闈。三場任事謹慎,揭曉得了九十名門生,就如得了九十個兒子一般,人人孝敬。將次完了武場,差人進京復命,自往家中快活。見了夫人、新姨、四個姬妾,又不願做官了。後來江文先進了學,兩個小兒子後來同入了伴,三子並皆登第,官居臺省。夫人累封,子孫奕世金貂,至今為秀水名家焉。   總評:   孔良宗誘奸主妾,王楚楚借便風流。懲於夭折,報於貓犬,氣亦平矣。而于時心存胞毒,險害貞姬,抵換低銀,生機巧竊,殊為痛恨。李王雲彼雙珠,絕彼惡業,是莫大功德也。不遇江巡,盡吐其隱,而猶然逞狠,焉有南歸耶。新姨孕子,皆因貞處生來;夫人累贈,亦是賢德之報。 第十八回 王有道疑心棄妻子   鶴夢易醒鸞膠香,(李嘉佑) 溪頭仙子遇裴航。(李林)   已成數代異時重,(李項)  白雲一聲春思長。(許談)   尋春再至阻心鶴,(錢起)  酒傾玄露醉瑤筋。(木邕)   等閑花裏送歸事,(秦滔年) 牽惹春風斷客腸。(韋莊)   昔有一裴航,過藍橋遇一絕色女子,名喚雲英,欲聘為妻。其母曰:「必得玉杵臼乃許之。」其後,裴航尋得玉杵臼,為搗玄霜,遂娶雲英。又有劉晨、阮肇採藥,入天台遇二女子,浣於溪中,遂留伉儷。及至歸家,已數世矣。二人復往天台,路迷不得復入。彼三人所遇者,皆仙女也,可見色欲二字,仙人亦所不免,在人之迷與不迷耳。有詞一首云:   燕爾新婚,宿世之緣已定。妻子好合,仙凡之偶莫逃。彈破紙窗,不隔雙娥之宅;溪流麻飯,能留二士之蹤。既伸繾綣之情,復訂流連之約。而彩雲易散,紫府難留。乍動鄉心,正花落烏啼之會;苦無仙分,忽雲晴雨霽之時。澗水無心,不阻來時之路;天台有淚,還留別去之衣。自此之鶴夢己醒,鸞膠難續。親朋故友,已無一人。城郭丘墟,倏成數代。異時仙子,尚思採藥重來;昔日劉郎,安有尋春再至。阻心子之焚香,怨風燈之若焰。早知如此,等閑花裏送歸;悔不當初,祇合山中偕老。   又如郭汾陽之紅線,董延平之仙姬,織女牛郎,皆是仙姬緣分。如此者書載極多,俱免不得這點色心。若人世幽期,密約月下燈前、鑽穴越牆、私奔暗想,恨不得一時間吞在肚內,那那有佳人送上門的,反推三阻四,懷著一點陰騭,恐欺上天?見色不迷,安得不為上天所佑乎?正是:   彈破紙窗猶可補,損人陰德最難修。   我朝如陽明先生。父親王華,少年時,在一富家歇宿。其家富有十萬,並無子嗣,姬妾甚多。他見王華青年美貌,將一妾私奔欲他度種。故意留飲留宿,至夜靜,富翁令一美貌愛妾,去陪他歇宿。其妾郝容,恐不好啟齒。富翁寫幾個字兒,與妾帶去,他若問時,將與他看,自然留汝宿也。妾領其命,欣然而直至房前,燈殘未滅,妾將指頭彈門,王華問道:「是誰?」妾曰:「主人有事相求,開門便知。」王華披衣而起,挑亮殘燈,開門一看,祇見一個青年婦人,往內而走。王華抬頭一看,好一個國色佳人。那婦人進房坐在床上,那一雙小腳,真令人消魂。怎見得,有詩為證:   濯罷蘭湯雲欲飄,橫擔膝上束鮫鮹。   起來王筍尖尖嫩,放下金蓮步步嬌。   蹴罷春風飛彩燕,步殘明月聽瓊蕭。   幾回宿向鴛衾下,勾到王宮去早朝。就是那點點紅鞋,也有詩為證:   幾日深閨繡得成,看來便覺可人情。   一灣暖玉凌波小,兩瓣紅蓮落地輕。   南陌踏青春有跡,東廂步月夜無聲。   春花又濕蒼苔露,晒向西窗趁晚晴。王華見他坐在床沿上,自己便坐在燈前,問道:「小娘子,主人有何事見教,令娘子夜深到來?」那妾道:「請君猜之。」王華想了一會道:「小娘子有話直說,小生實是難猜。」那妾道:「主人著我求你一件東西。」王華道:「甚麼物件?」那妾向袖中取出那幾個字兒,走過來送與王華。   他向燈下一看,寫的五個字是:「欲覓人間種」。王華會意道:「豈有此理。」即時取筆,寫於未後道:「難欺天上神。」道:「小娘子,已有回字了。請回罷。」那妾起了此心,慾火難禁。況見他青年美質,又是主人著他如此。大了膽,走到身邊摟抱。王華恐亂了主意,往外廂一跑。其妾將燈四照,那裏見他,便睡在他床中。半夜眼也不合,那裏等得他來!至五鼓,嘆一口氣,竟自回了主人。   王華次早不別而行。後來再不在人家歇宿,一意讀書。後來秋闈得意,至成化十六年,辛丑科,聖上修齋設醮,道:士伏地朝天,許久不起來。至未牌方醒。聖上問道:士為何許久方起,道:士奏曰:「臣往天門經過,見迎新狀元,故此遲留。」聖上問:「狀元姓甚名誰?」道:士奏曰:「姓名不知,祇見馬前二面紅旗,上寫一聯曰:   欲覓人間種,難欺天上神。聖上置之不問。後殿試傳臚,王華第一。聖上試之,寫「欲覓人間種。」道:「此一對,卿可對之。」狀元對曰:「難欺天上神。」聖上大悅道:「此二句有何緣故?」王華把富翁妾事,一一奏聞。聖上嘉之。後子王守仁,登二甲進士,為寧王之事,封為新建伯,子孫世襲。其時一點陰騭,積成萬世榮華。   後來一個吏員,喚作徐希,是直隸江陰人,就參在本縣兵房。忽一日,一個窮人喚名史溫,是江陰縣廿三都當差的;本都有一個史官童,為二丁抽一的事,在金山衛充軍。在籍已絕,行原籍急補。史溫與史官童同姓不親的。里長要去詐些銀子使用,他是窮人,那裏有。里長便卸過來動了呈子,批在兵房。是徐希承應。那史溫急了,來見徐希,要他周全。徐希見他相求,道:「既是同姓不親,與你何干?自當據理動呈,自然幫襯。」史溫謝了歸家,見了妻子道:「好個徐外郎,承他好意,再少也得二兩送他,還須一個東道方好。一時間那裏有這主銀子。」妻子道:「我還有幾件冬衣,且將去解當,也有二三錢,祇好整酒。這送他二兩實是沒有。」史溫看了妻子道:「做你不著,除非如此如此,若還把我夫妻二人解到金山衛中,性命也是難逃。」妻子應承。   到次早,到縣裏動了呈子。接徐希到家坐下,妻子整治已完,擺將出來。二人對飲,徐希已醉辭歸。史溫道:「徐相公,我有薄意送你,在一朋友處借的,約我如今去拿,一來一去,有十里路程。你寬心一坐,好歹等我回來。」說罷把門反叩上,竟自去了。不移時,走出一個婦人來,年紀未上三十歲,且自生得標致。上前道個萬福,驚得徐希慌忙答禮。那婦人笑吟吟走到身邊道:「相公莫怪,我丈夫不是借銀子,因無處措辦,著奴家陪宿一宵,盡一個禮。丈夫避去,今晚不回了。」徐希聽罷,心中不忍聞,立起身道:「豈有此理,沒有得與我罷了,怎生幹這樣的事?」竟去扯門,見是反扣的,盡力扯脫了扣,開門一竟去了。次早,史溫歸家道:「徐相公去了未曾?」妻子道:「昨晚你轉身,我隨即出來,言語挑他,不肯幹著此事。竟自扯脫了門去了。」史溫頓足道:「怎好,今番定要起解了。」忙趕到兵房,他見徐希道:「兄的文書,今早已簽押了,已自絕去了,放心。」再不答話,竟往縣外去了。祇因他一點念頭,後來進京,在工部當差,著實能幹,恰值著九卿舉薦人材,大堂上荐了他,就授了兵部武庫司主事。任部數年,轉至郎中,實心任事,暗練邊防。宣德十九年朝議會推,推他為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簽都御史,巡撫甘肅等處地方,從來三考出身,那有這般顯耀。祇因不犯邪色,直做到二品。有一個對聯:   徐希登二品,商輅中三元。天下第一件陰騭,是不奸淫婦女的事大。   如今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本學一個秀才,姓王名有道,年紀二十五歲了。十五歲入學,二十歲上幫補,學業充足,人有期望的飽學,娶妻孟月華,小他兩歲,又是才貌全兼的一個婦人。他父親孟明時,一個大財主,獨養女兒,十分愛惜,如同掌上明珠。夫妻二人,十分相得。此時三月初的清明節近,孟明時住在湖市新河壩邊是日清明,著人進城接了女婿女兒,往玉泉上墳祭掃。湖船住在昭慶寺前,兩邊都到齊,下了船,撐至徐大河頭。上岸竟至墳上,列下祭禮,男男女女,拜拜扶扶,忙了一會。祇見那日南來北往,祭掃的人絡繹不絕。有賦一篇,單為清明而作:   匆匆時晚,更消風雨幾番;寂寂寒食,惟見梨花數樹。醉易忘老,醒難別春。閑愁不為吹除,佳節豈宜拋擲?爾乃單衣初試,新火乍分。野老壺觴,逐隊也能上塚;農人荷笠,乘時且復燒金。翁仲解言,見興亡之有數;銅駝有恨,識歲序之不居。紙灰隨蚨蝶而飛,麥菊為烏鳥所啄。長秋廣陌,喧傳蹴鞠之郎;綠樹紅摟,困打鞦韆之女。村村插柳,在在聞鶯。非憑花下之歌,酬送杯中之物。兒童借問,不知幾個壚頭;糕勝相遺,自是三家村裏。宿雨林香難捨,豪氣鳥語猶嬌。刺夫荒婿,何曾慟哭能開;拂面紅塵,盡是尋芳歸去。正是:   棠梨花底哭聲聞,紙作錢灰伴蝶群。   間卻藍溪先壟在,年年看吊過山墳。   那孟家一班人,吃了午飯,依先往徐大河頭下了船,撐到岳墳湖口住了。男男女女一班兒,走到岳王殿上朝王施禮。前殿穿到後殿,東廊繞過西廊,出了環洞門,又至墳園裏。看了盡忠報國四大字,分屍檜樹兩邊開。又到墳前,看那生鐵鑄成的秦檜,長舌妻跪在地。又往飼堂內看鰲山走馬燈。出了祠外,徐徐的步下船來,重新出了跨紅橋,傍著蘇堤緩緩而行。說不盡遊人似蟻,車馬如雲,穿紅著綠,覓柳尋花,十分有趣。正是:   嬌紅掩映,嫩綠交加。如西子之濃妝,似張郎之年少。兩邊笑臉,總是媚人。數尺柔枝,已堪藏鳥。步步憐香不去,時時帶月來看。院落深沉,閉平陽之舞杖;樓臺彩畫,宴少室之仙妹。而淨不染塵,恍疑出俗。暖風遲日,若稅子之精神;嬌鳥遊蜂,似留穠之歡笑。巧思引來吹笛,曼聲聞是踏歌。固知白晝易消,惟肯坐閑半日。青春最好,決勝千金來降。人意忽逢馬上,墜釵去戀香魂。更就花間秉燭,若待世吉無事。難應夏復為春。撲蝶多情,綠樹更聽黃鳥囀;看花不語,白頭非是翠娥憐。   遊之不已,難捨難去。那夕陽西下,眉月東生,未免歸家,須臾到了昭慶寺前。這月華母親張氏,要同女兒回家去住,與女婿說了。王有道說:「去耍了幾日,便回來是了。」王有道進了錢塘門,獨自歸家。孟家一班,竟由松木場到了家。   這孟月華在父母家,生生快活,住了十餘日,不覺三月十五了。天氣悶熱起來,他便想丈夫在家熱悶,單衣在家箱中,鑰匙又在我處,恐怕要穿,一時焦燥起來,未免怨暢著我。忙與母親言著此事,急欲回家。留他不住,張氏說:「你既要回,待我著人叫轎子,抬你回去。」那裏這般樣說,心下捨他不得,非他不去喚人,故意把家人小使呼喚出去,一個也不在家。指望留他再住一日。那月華等得好不煩耐,走進走出,心火不安。他家門口是個船塢,祇見空船回到北關門去的盡多。月華心裏想道:「我便船裏回去,到得門頭,天色已將晚矣。我到家中,進城不過一箭之路。悄悄走到家裏,有何難事?哪裏定要轎抬。」主意定了,自己走出門首,叫了一隻空船,計他五十文船錢,進內與母親說了。張氏要留,再三要去,此日父親又不在家,又無人送,月華祇取鑰匙帶在身邊,衣箱留在娘處,明日拿來便了。張氏祇得送了女兒出門,祇見船中早有兩個女人坐在裏面,他要錢塘門去的,順路搭船。月華見是女人,祇得容他在內,別了母親開船來了。   那新河塘兩岸景致,且是好看,他與那兩個女人說些話兒,那船已過了聖堂隘。祇見天上烏雲四起,將有雨意。看看烏將起來,把船急急就撐,那雨已是撮得著的了。月華見天色沉重得緊,船已將到橋邊。月華想道:「船已到了,此時天色未晚,路上遇著親戚,體面何存。倘然路上著雨,一發不好意思。算來這雨已在頭上的了,此花園門首,盡好避雨。待他落過一陣,料然晴的。想來天黑些也無礙於事。」便交了船錢,別了婦女,竟上岸,走至裏邊花園門首坐下。   那花園還未造定的,裏邊都是木值假山,恐被人竊取封鎖的。門外有一間亭子,以便行人居住,也未有門。他走在亭子之下一看,甚是潔淨,地下舖的都是石板。便在階沿坐著。祇聽得一聲響,那雨來得好大,扑面吹來。月華把前窗子閉上,好生害怕。事有湊巧,祇見一個年少的書生,也因雨大,一徑跑將進來躲避。原把袖子遮著頭的,一進亭子放下手來。見了,兩下各吃一驚。急欲退出,那雨傾盆一般,進退兩難,祇得施了一禮道:「娘子亦是避雨的麼?」月華答曰:「便是。」那人姓柳名生春,乃仁和縣學秀才,年已二十四歲了,雖然進學,然而學業淺薄,自料不能期望,是日因往湖市探親,見天有雨色急趕來。見雨已大,不能走得上前。見人家有一亭子,一直跑了進來。見有女人在此,心下不安,無可奈何,祇得在階沿上坐下。此時兩個人雙雙坐著,好似土地和夫人,等人祭祀的一般,也覺好笑。   孟月華見天色黑下來了,那雨一陣陣越大得緊,至於風雷閃電,霹靂交加,十分怕人,懊惱之極。早知依了母親,明日回來也罷。如今家下又沒人知,怎生是好?又恐雨再不住,閉了城門,如之奈何。又想到:「這個避雨的人,倘懷著不良之心,一下裏用起強來,喊叫也沒人知道怎脫得身。」又想道:「他是柳下惠轉身,就可保全我了。」心中祇是生疑。又想著拾黃金於道途,逢佳人於幽室,焉有不起心的道理。此時心裏就像是打鼓的一般念念不住。道罷,或者前世與他有一宿之緣,也索完他罷了。祇是不可與他說出真實姓名便是。等那雨住越發大了,十二分著急,沒奈何穩著心兒坐著。那柳生春把自己道袍脫下,舖在石板上坐著,便問:「娘子府上住在那裏?」月華見他問及,心下道:「此人舉意了。」故意說:「在城裏,遠得緊哩。」生春道:「城門再停一會將閉了,怎生是好?月華道:「便是。」   那雨漸漸的小了,一時雲開見月。生春把窗子開了,雪亮起來。就聽得河口有人走過,口中道:「又是走得快,略遲一步,也被關在城裏了。」月華與生春俱聽得的,道:「怎麼好。」月華道:「再早晴一刻,也好進城,如今沒奈何,祇得捱到開門,方好進去。」柳生春心下怎不起意,他看過《太上感應篇》的,奸人妻女第一種惡。甚麼要緊,為貪一時之樂,壞了平生心術,便按住了。往亭子外一看,地下雖濕,也好走得。他竟走至河口小解,又想這婦人必然也要解手,我且走到前邊橋上,略坐一坐,待他好著方便。月華見他走了出去,果然十分要解,東張西望,走出亭子,就到地上,噴將出來。有一首詞兒,單為就地小遺景像曰:   緣楊深鎖誰家院,佳人急走行方便。揭起綺羅裙,露出花心現。沖破綠苔痕,灌地珍珠濺。管不得牆兒外,馬兒上人窺見。   解完了,立將起來,自覺鬆爽了許多。又進內靠著南窗愁怨,想道:「這人不見到來,想是去了。見衣服在地,想他必然要來,若得他至誠到底方好。」祇見那人踱將進來道:「娘子,好了,地下已花乾。到開城之時,竟好走了。方纔橋邊豆腐店內起來磨豆,我叩門進去,與他十文錢,浼他家燒了兩碗茶,我已偏用了。小娘子可用了這一杯。」月華謝之不已,生春放在階沿上。月華取來吃了,把碗仍放在地下。生春取了,拿去還他。   月華自言自語:「好一個至誠人,又這般用情,好生感念。」,去了一會,叫道:「小娘子,城門開了,陪你進城去罷。」月華應了一聲,生春取了衣服,穿著好了:「請小娘子先行,小生在後奉陪。」竟像《拜月亭.曠野奇逢》光景。   二人進了城門,月華道:「先生高居何地?」答曰:「登雲橋邊。娘子尊居在於何所?」答曰:「一畝田頭。」生春道:「既然,待小生奉陪到門首便了。」月華道:「恐不是路,不敢勞。」柳生道:「不妨,娘子夜間單身行走,忽然而去,也不放心。」二人過了倉橋,不覺已到門首。月華道:「這邊是也。」連忙叩門,似有人答應一般。生春道:「小娘子告別了。」月華道:「先生且住,待開了門,請到舍下奉茶。」生春道:「不勞了。」一竟走了去。   祇見裏邊答應的,是王有道的妹子,年紀一十八歲,喚名淑英,尚未有親的。那時節家人小使俱睡熟的,他自出來,聽看是何人叩門。祇見月華又叩兩下,淑英又問:「是誰?」月華說:「姑娘,是我。」淑英問:「是嫂嫂麼?」月華道:「正是。」淑英起拴,開了道:「嫂嫂為何連夜至此?」月華進門,在燈下與姑娘施禮道:「一言難盡。」又問:「哥哥可在家否?」答曰:「他在館中。」月華拴了門,拿了燈進內坐下,道:「小使們為何不起來,倒勞動姑娘。」淑英說:「想都睡熟的,奴聽見叩門起來相問,若是別人,自然他要去開。見是嫂嫂,故此不叫他們了。嫂嫂果是為何這般時候,獨自你回來?必有緣故。」月華說:「有一個人同我來的。我一夜不睡,身子倦極,待我去睡一睡,明日起來,與你細說。」二人各自回房。   月華展開床帳,一骨碌扒上床去,放倒就睡去了。他一靈兒,又夢在亭子中。見本坊土地與手下從人說:「柳生見色不迷,莫大陰騭,快申文書到城隍司去。」醒來卻是一夢。想曰:「分明說是柳生,不知那人姓柳也不姓柳,也不知是我這一樁事,還是別家的事。」天明走了起來。姑娘進房叫:「嫂嫂起身了,昨夜回來,畢竟為何?」月華道:「姑娘說來好笑,那日天氣熱鬧,我恐哥哥在家要換衣服,一時便要回家。小使叫轎許久不來,我心焦不過,隨喚船來,滿擬到城門邊上岸,走回家罷。船到門頭天色尚早,走進城來,恐遇親鄰不像體面,不如在亭子上少坐,待天色傍晚回家也不打緊。即時上岸,一進亭子,天雨如注。恰好一個少年撞將進來,見他欲待出去,雨似傾盆,祇得上前施禮。初然我還不慌,向後來天黑將起來,十分煩惱。又恐少年輕薄,急也急得死的。向後天晴時節,城門已閉。這番心裏跳將起來十分,又恐那人欲行歹事。誰知一個柳下惠,一毫不苟輕覷。他倒走了出去,直至四更,往做豆腐的人家,又去將錢買茶請我。他把那茶杯至至誠誠,放在地下。後來開了城門,他又送我到門首方去。」   淑英道:「這個人那裏人氏?」答道:「問他說住居登雲橋。」淑英又問:「姓名可知麼?」月華道:「說也可笑,方纔夢睡裏,又在亭子上,見一老者,自稱本坊土地,吩咐手下道:『柳生見色不迷,莫大陰騭,快申文書往城隍司去。』」淑英道:「這樣姓柳了,莫非是柳下惠的子孫。」二人正在相笑,祇見孟家一個小使,拿了一隻皮箱,一個果品餚饌道:「娘親昨晚正要趕來,倒是娘說此時想已到家了,明日早些去罷。故此五鼓就起來,到得親娘這裏。正要進來,見親娘和姑娘在此說話,我聽見說完了,方敢進來。」月華道:「方纔這些話,作可聽得全麼。」小使道:「親娘上岸,往亭子裏坐。遇見姓柳的,都記得的。」娘道:「出月十五,娘四十歲,親娘曉得的,要接姑娘同去看看戲文,叫我與親娘先說兒聲。」淑英道:「原來如此,待我做一雙壽鞋送來。」月華道:「你往廚下吃了水飯,回去拜上爹娘,不須記掛。」小使應聲,廚下去了。   月華治妝已畢,叫人吩咐些餚果,送與丈夫書館中。又作一書云:「母親壽日,可先撰了壽文,好去裱褙,恐臨期誤事。」王有道見書,方纔記得道:「也是不免之事。」晚間就回來宿歇。並不知避雨之事。過了兩日,又到書館坐下。月華一日見天下雨,觸目驚心,做詩一首,以記其事:   前宵雲雨正掀天,拼趕陽臺了宿緣。   深感重生柳下惠,此身幸比玉貞堅。寫罷放在房裏,不曾收拾,卻被淑英看見,袖了回房不題。   不期過了兩日,又是四月中旬到來。王有道回家,打點賀壽禮物,料理齊備。一到十五,夫妻二人清早起來,著小使先將壽禮送去。轎子到了,二人別了淑英上轎。淑英笑道:「嫂嫂,這次不可夜裏回來,恐再不能撞著柳下惠了。」王有道聽見,心下生疑。這話頭十分古怪,欲待要說明白了起身,又恐路遠,暗想道:「也罷,回來問妹子便了。」一竟抬到孟家。   一進門,有這許多婆婆媽媽伺候,為他家收禮,寫回帖子,上帳,忙到下午,方纔上席。散祇是半夜,在丈人家歇了,次日清早,祇別了丈人,竟自回了家。見了淑英道:「妹子,昨日何說嫂嫂這次不可夜裏回來,恐再不能撞著柳下惠了,這話怎麼說起?」淑英說:「原來哥哥還不知道,就是三月十五夜裏,避雨回家這一件事。」有道說:「妹子,嫂嫂不曾與我說來,你可仔細為我言之。」淑英道:「那日嫂嫂急欲回來,沒有轎子,僱船未的。到了門頭,天色尚早,恐撞見熟人,壞了體面。上岸在花園門外亭子上坐。不期天雨得緊,有一男人也到亭中避雨。嫂嫂急欲進城,雨又不住,城門又閉。不得已,權在亭中。原來那人是個好人,須臾天晴,他往別處去了。後來五更嫂嫂回來,上床去睡,又夢見往亭子上去,見土地說他見色不迷,申文往城隍司去,道他姓柳,住在登雲橋。」王有道不聽這一番話也罷,見說: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罵道:「不賢淫婦,原來如此無恥,我怎生容得!焉有孤男寡女共於幽室,況黑夜之中,不起奸淫的道理!」道:「罷了,罷了!除非休了,免他一死。」淑英道:「哥哥,不要差了主意。嫂嫂實不曾有此事。不信之時,嫂嫂有詩一首,現寫著心事。」即時往房裏取了出來,遞與哥哥。有道看罷,道:「他在你面上說出心事,恐你疑心,故意做這等洗心詩兒。你看看,拼赴陽臺了宿緣,還是自己要他如此,醜露盡矣,不須為他遮蓋。我決要休他。」淑英下淚:「哥哥不可造次,你改日再問嫂嫂,說個明白,便知涇渭。」有道怒沖沖竟到館中去了。   到次日,寫了一封書,著家人拿了,送與孟老爹親手開拆。家人一自拿到孟家,送與孟鳴時親手拆開,也不說些別話,祇有四句詩,寫道:   瓜田李下自坐嫌,拼向郵亭一夜眠。   七出之條難漏網,另恁改嫁別無言。後寫:王有道休妻孟月華。某年四月十六日離照,又畫一個花押。鳴時一看,不知其意,女兒為何有離書。月華流淚不言。張氏道:「就是三月十五冒雨回去這一節事,不知為何女婿作此薄情之事。」孟鳴時道:「原來為此,又無暇玷,何必如此。」道:「兒,你不須愁悶,想歷久事明,再冷落幾日,待我與他講個明白罷了。」正是: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   且說柳生春自從那日回家,埋頭窗下,其年正當大比。宗師發牌科考,縣中取了送在府間,倒也摸了一名。六月間,又得宗師錄取一名科舉,意出望外。從此準備進場之事。不移時頭場將近,因喪了妻子,無人料理,止得一房家人媳婦,又不在行,祇得自己備下進場之物。到初八日黃昏,正要進貢院唱名搜簡,不想家人天吉一時沙子發起來,業已死了。生春兩難之間道:「且把他權放在床,待我出場來殯葬他罷。」媳婦祇得從命。   恰好到得貢院中,先點杭州府。柳生春初進科場,家中死了天吉,心下慌忙之際,一塊墨已失了。心慌撩亂,尋了一回,那裏追尋。祇得回到號房坐下,悶悶不已。忽見前墨已在面前,心下驚異。天明,題目有了,他初然又難下手。須臾,若有神助,信筆而寫,草草完了。到三鼓放出貢院。到家叩門,祇見天吉在床上一骨碌扒將起來開門,驚得妻子喊叫。生春一見天吉,吃了一驚,道:「你活了麼?」天吉道:「小人原不曾死,是在先老相公來喚我進場。說相公今年三月十五夜,不犯女色,土地申文到城隍司,即時上表於玉帝之前。玉帝即喚杭州夜遊神,問道果有其事。現今王有道妻子孟月華夫妻離異。玉帝聞奏,即查鄉榜中有海寧孫秀才,前月奸一寡婦,理當革削,將相公補中上去,是第七十一名。相公的墨失在明遠樓下,是小人尋來與相公的。還有許多說話,那今科該中的,祖宗執紅旗進場,上書第幾名帖。出場的是黑旗,先插在舉子屋上。插白旗的都是副榜,餘者沒有旗的。」   生春聽罷,不犯女色,滿心歡喜,恐文章不得意,又未知怎的。打發了監軍,次日往一畝田一訪,果然叫做王有道妻子名孟月華。嗟嘆幾聲,且再處著走了回來。   剛剛三場已畢,那柳生春卷子是張字十一房,落在易一房,是湖廣聘來的。推官名喚申高,他逐卷細心認取,恐有遺珠。三復看閱,柳生春卷子早落孫山之外矣。四百名卷子取得三十六卷。將三十六卷,又加意細看。存下二十四卷,仔細窮研,取定十四卷。正待封送,祇見張字十一號一卷,是不取的,不知怎生渾在十四卷內。推官看見,吃了一驚道:「自不小心,怎生把落卷都渾在此間。」親手丟在地下道:「再仔細一看,不要還有差錯。」一卷一卷重新看過,數來又是十五卷,這張字十一號又在裏邊。想道:「我方纔親丟在地,怎生又在其間。冥冥之中,必有鬼神。展開再看,實是難以圈批。不得已,淡淡加些評語,送到京考房去。然後二三房未免也要批圈。送去時後放榜,張字十一號竟中了第七十一名。王有道也是易一房的門生,中第十一名。   那報子往各家報過,未免搜尋親戚人家。孟鳴時家裏報得好不鬧熱,不知孟月華看見,反在房中痛哭。怨悵那日不回家去也罷,著甚來由,一個夫人送與別人做了。便提毫筆寫曰:   新紅染袖啼痕溜,憶昔年時奉箕帚。   如茶衣垢同苦卒,富貴貧窮期白首。   朱顏祇為窮愁枯,破憂作笑為君娛。   無端忽作莫須有,將我番然暗地休。   散同覆水那足道:有眉翠結那堪掃。   自悔當年嫁薄情,今日番成難自保。   水流落花雨紛紛,不敢怨君還祝君。   今日洋洋初得意,未知還念舊釵裙。   又曰;   去燕有歸期,去婦長別離。   妾有堂堂夫,夫心竟爾疑。   撤棄歸娘家,在家欲何之。   有聲空嗚咽,有淚空漣面:   百病皆有藥,此病諒難醫。   丈夫心反覆,曾不記當時。   山盟並海誓,瞬息且推移。   吁嗟一女子,方寸有天知。   且說那些新中的舉人舊規,先要見房師,即時參謁。申推官的門子,寫了七個舉人的名姓,在那邊尋來尋去,這般問。一時間問著了柳家天吉。那門子領到三司廳裏,同年各各相認,內中杭州兩名,嘉興兩名,湖州一名,紹興一名,金華一名,齊齊七個舉人。門子引進至公堂,再到易一房,一齊進來參拜。   申嵩留他坐下道:「好七位賢契,俱有抱負,都是皇家柱石。內中那一位是柳賢契?」柳生春打躬道:「是門生,」申嵩把他仔細一看,道:「賢契,你有何陰騭之事,可為我言之。」柳生春心下已知王有道中了,要使他夫妻完聚,故意妝點孟月華許多好處:「念門生德薄才庸,蒙老師山斗之恩提摯孤寒,並沒一點陰騭。」申嵩道:「不瞞賢契說,佳卷已失親於子矣。不知怎麼又在面前,如此者三次,著無莫大陰騭,焉有鬼神如此鄭重乎。」生春道:「門生自小奉尊《太上感應篇》,內中如淫漁色是第一件罪過。門生凜凜尊從。今春三月十五晚,避雨於武林門外亭子中間。不期進去,先有一婦在內。彼時門生欲出,則大雨傾盆,欲進,則婦人悲惋。那雨又大,加以風雷之猛,後來略住而城門已閉。婦人乘濕欲行,彼時門生想道他是個女流,因門生有礙,故此趁濕而行,心實不安。其時門生去了,後不知其婦如何。」王有道忙向柳生春道:「年兄知他姓甚名誰?」柳生道:「男女之間不便啟齒,怎好問得。」王有道忙對申嵩道:「老師,避雨之婦,正是門生之妻。」眾人愕然道:「若果有此事,在柳年兄這也難行。」王有道說:「後來門生知道疑為莫須有,四月間棄了。」申嵩聽見:「賢契差矣,方纔柳生之言,出於無心,話是實的。何辜屈陷貞姬,令人聞之酸鼻。」柳生道:「不知就是年嫂,多有得罪了。在弟原無意欲為之心,莫須有三字何能服天下。」那五位同年道:「年兄快整鸞鳳,速速請回。真有負荊之罪了。」柳生道:「年兄赴過鹿鳴,弟當同往迎取年嫂完聚。」申嵩道:「王生,你得意之時,不宜休棄貞潔糟糠。速宜請歸。」王有道說:「老師與年兄見教,領命是了。」祇聽得按院著承差催請各舉子,簪花赴宴。申嵩拱一拱手,各人齊上明倫堂,掛紅吃酒。怎見得?有集詩一首為證:   天香分下殿西頭,(華元旦) 獨許君家孰與儔。(萬得躬)   月裏仙姝光皎皎,(李郢)  人間清影夜悠悠。(劉基)   九霄香泌金莖露,(於武陵) 八月涼生玉宇秋。(黃潛)   約我廣寒探兔窟,(汪水雲) 凌雲高步上瀛洲。(杜常)   祇見這九十名新舉人,上馬拔靴,揚眉吐氣,一個個往大街迎到布政司赴鹿鳴宴。王有道與柳生春二人,敬了兩主考並察院房師的酒,竟自先回了。同出武陵門外,往新河壩。二人並轡而行,竟到孟家。鳴時吃了一驚,見是女婿,道聲:「恭喜了,祇是屈害小女。」柳生春道:「老先生不須說,令愛之事,已與令婿講明了。同避雨的,就是學生,今特奉迎令愛。」孟鳴時見說,忙忙進內,與月華說知。月華見說:「既是那生在此,正好覲面講明,免玷清白。」竟走出來。柳生上前作揖:「年嫂不必提起。」王有道上前施禮道:「我一時狐疑,未免如此。已見心跡,特爾親迎。」月華便不開言。張氏勸女兒同去。於是盂鳴時夫妻兩口,並女兒三乘轎子同行。兩舉人依先迎進城來。   到了王家,下馬進去時,親友擺下酒筵作賀。柳生告回,有道說:「年兄同飲三杯。意欲留此盡歡,恐年嫂等久。」柳生道:「小弟寒荊,棄世久矣。」有道驚問:「幾時續弦?」柳生道:「尚無媒妁。」有道說:「小弟有妹淑英,今年十八。年兄不棄,以奉箕帚如何?」孟鳴時見說道:「好得緊,小弟為媒。」月華聽見,說:「今日黃道:酒席親友俱在,待我與姑娘穿戴。」親友一齊歡喜。柳生春一點陰騭,報他一日雙喜。須臾賓相贊禮,夫妻二人真個郎才女貌,正是:   晚上洞房花燭夜,早間金榜掛名時。   還虧久旱逢甘雨,方得他鄉遇故知。   《太上感應篇》益德盛矣乎!柳生若不信心,則避雨之亭,已作行雲之臺。天使王有道棄不日,無辜柳生春求名,安能有報?破鏡重圓,斷弦喜續,若非陰騭,烏能有此大美哉!所謂陰騭關天,事非菲細。若行數善,容顏改變,則陰騭之紋,現於面也。   有云:「錢可通神。雖錢可通神,謀事而成事,全在天也。陰騭錢財,相為表裏。有錢財而無陰騭,作事似舟無水,行而不能通達。有陰騭而無錢財,謀為則若有神助,無往不利。餘演二十四傳,非導欲宣淫,實引邪歸正,普存陰騭,受福無量。凡人一切事例,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乃天地間寧尊活佛也。其福豈淺鮮哉!   總評:   天下最易動人者莫如色。然敗人德行損己福命者,亦莫如色。奈世人見色迷心,日逐貪淫,而不知省。孰知禍淫福善,天神其鑒。故王華逢娟不惑,遂登雁塔之首;徐希見色疾避,屢擢烏臺之尊;柳生逢嬌不亂,卒補科名之錄。若彼奸淫無狀者,其敗亡慘毒之禍,又易可勝道哉。古云:諸惡淫為首,百行孝為先。觀者宜自警焉。 第十九回 木知日真托妻寄子   居必擇鄰交擇友,賢聖格言當遵守。   堪恨世多輕薄兒,容貌堂堂心內醜。   交財財盡兩開交,倚勢勢無各自走。   急難之中無一人,酒肉兄弟千個有。   處友的,如雷陳管鮑,自不必言,這是友中之聖矣。人生五倫中,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如君臣際會,受於君王奉祿,忠事於君,後來封妻蔭子,顯祖榮宗,皆是君王賜的厚恩。為臣的時刻懷著,定與王家出力,分所當然之事也。父子有天性之恩,兄弟有手足之愛,夫婦恩深愛重,俱是自然的親熱。至於朋友一節,又非親支骨肉,緣何就得同心合意?原取得信字。孔聖人道:「朋友信之。」朋友若不相信,將甚麼來親熱!如范張雞黍也祇為信。後來世多輕薄,所以劉孝標做下一篇《廣絕交論》傳於後世。   如今說個托妻寄子朋友,在直隸徽州府休寧縣人氏,姓木名知日,他這個姓千家姓上有的。號曰子白,以販生藥為業。年紀三十歲,取下妻房。丁氏止得二十一歲,生得一貌如花,溫柔窈窕。夫妻二人如魚似水,十分恩愛。生了兩個兒子,大的六歲,乳名關孫;次的三歲,乳名辛郎。父母十分愛惜。木子自為人,骨肉六親,不與交往,至於嫡親侄兒,意待淡然。止得一個朋友,姓江名仁,乃同邑人氏,其為人豐襟雅飾,純謹溫柔,與子白財交,絲毫不苟。子白常以家事暫托,則點點周全,無一不辦。稔密數年,愈勝初交。子白以江仁為天下忠厚人也。正是:   人情若彼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   子白遂有寄妻托子之心。是於擇日置酒相邀。正在初夏暮春之際,把江仁接到家中,著妻子出來相見。置酒後園,一桌同坐。夫妻朋友,兩個娃兒,共是五個,大家吃酒。舉目園中,綠肥紅瘦。但是:   東園桃李,倏已辭春。北渚樓臺,淒然入夏。麥候青黃未接,梅天冷暖無常。閣閣池蛙,一部移來鼓吹。勞勞布穀,數聲催動犁鋤。窗裏人孤,數到黃菊之雨;樽前病起,吹殘花信之風。藕發新荷,纔如錢大;蘆抽細筍,未及錐長。畫紙為棋,鸚鵡尚能亂局;敲針作釣,楊柳偏喜垂絲。不殺不齋,也能留客;既耕既種,還愛吾廬。鷺為窺魚,拳足眠依河渚;雀緣捕蝶,番身暗動階塵。葵花香入筆床,榴火笑憑衣衍。探支未登之谷,厭棄讀了之書。旦起修齋,寺裏看供千佛;宵來治具,湖中邀滿十人。箭石而數龍孫,拾花以彈燕子。濃陰松下,毋妨漫叟科頭;小雨溪南,報道先生反棹。   木知日令家中僕從婦女數人,悉至園中,當面言曰:「吾年三十,已掙千金。目下再欲往川廣收買藥材,到各處去賣。家中妻嬌子幼,雖手足甥侄,無人可托。今江官人青年老練,忠厚有餘,累試不苟。我所欽服。今將千金家事,幼子嬌妻,盡托管理。在妻祇以親叔待之,爾童僕婦女一聽處分。生意交易,每置二薄,出貨入財,亦皆江弟掌管,汝母子勿以異姓有違。」即進酒一杯,再拜道:「吾弟金石為心,冰霜為節,吾無所言。倘兒幼癡頑,當念吾一面,幸勿含意。」江仁推卻,再三不肯承領。子白怒曰:「吾弟交情欲於此絕那?」江仁變色,跽曰:「兄長勿怒,小弟領命便了。」又令丁氏下拜,江仁忙答,痛飲盡歡而罷。次日收拾長行,兒女牽衣,祇得灑淚而別。   江仁就外廂歇宿,足跡不履中庭寸步。應酬往來,交易生意,無不得人之歡心。童僕大小無人不得施恩惠。其機深謀密,人不能知。豈料入洞放刺。   一日,假意忙忙,竟入內室。丁氏一見道:「叔叔有何說話,至此?」江仁笑曰:「我見嫂嫂淒涼,特來奉陪。」「我夫托妻寄子,要叔叔照管,緣何言出非禮!」江仁笑曰:「嫂嫂,我今照管嫂嫂,故此進來陪你。」丁氏往內房徑走,江仁隨後便跟。丁氏回身閉門。江仁一手摟住,丁氏忙呼小使。江仁恐被看破,飛也似跑出外廂,心下十分懊惱,想道:「此婦止可智取,不可力擒。且再過兩日,一定到我手裏。   正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了氏自此把中庭之門緊閉,小使出入,著令隨手關門。丁氏把他日用三餐,比前竟淡泊了。江仁愈加惱恨,道:「憑你怎生貞潔,少不得落吾彀中。」   托妻寄子敬如神,一旦番為狼虎心。   羨殺雷陳和管鮑,如今安得這般人。   木知日一去三月,到了廣東,收買各色藥材,將次又往四川去買。他把家中事務,竟托了江仁信為停妥,竟自放心在意。   這江仁一日歸家,著了幾個童僕道:「某日夜間,你可往木知花園,將器撬入園門。過了軒子,兩邊廂房內盡有所蓄,盡情取到家裏,不可有違。」童僕會意,江仁又到木家料理生意。祇見一日報道後邊著賊。江仁假意道:「好不小心,為何後邊失於防守。」丁氏氣得面如土色,深責童僕。江仁道:「嫂嫂,哥哥托付千金,今去十分之三,若再不防,恐又失所。不如待我每夜坐房在於後面,以杜將來,可使得麼?」丁氏想道:「此人心懷不良,若移後邊,落彼局矣。」道:「叔叔,不須移動,我自著安童防守。」江仁見計不成,想:「這婦人這般做作,且喜三百金資囊已入吾手。」即時回到家中,童僕一一交明。江仁各賞二錢銀子,又往木家而來,早晚伺候下手行好。   卻好一晚,安童吃了夜飯,竟往後邊安歇。江仁正出小解,見安童往內竟走,悄悄尾後。後邊安童推門進去,正是合當有事,門竟忘關,被江仁已入內邊,見丁氏還在內邊照看,江仁竟扒於丁氏床下,席地而睡。丁氏到房中,閉上房門,吹燈脫衣而睡。須臾之間,祇聽得丁氏微有酣聲。他悄悄的扒將出來,坐在丁氏床上,彼時正在伏天,暄熱之極。丁氏赤身,不蓋睡的,倒被江仁一毫力氣也不消費,早已抽動矣。丁氏朦朧之中,驚醒道:「不好了,著人手也。」欲待要叫,已被他直搗黃龍矣。沒奈何祇得順從侮弄。道:」你怎生進來的?哥哥萬一知道看你怎生見他。」江仁道:「嫂嫂放心,決做得乾淨。斷不與哥哥得知。」   他又想丁氏前番光景,心下原要出氣,便放出分外工夫,又把丁氏捧了嘴親嘴。丁氏興發起來,便如柳腰輕擺,鳳眼含斜,酥胸緊貼,玉臉斜偎,猶如戲水鴛鴦,卻似穿花峽蝶,彼此多情,不覺漏下三鼓矣。丁氏說:「妾本堅貞,被君有瑕,恐後如此,被人知覺。」「又不隔街穿巷,門內做事,鬼神難知。祇是哥哥回來之時,未免與你拋撒,如之奈何?」丁氏道:「你為人真不知足。」江仁欲求再會,丁氏曰:「但得情長,不在取色。」江仁曰:「因非貪淫,但非此不能盡真愛也。」陽臺重赴,倍覺情濃。如此歡娛,肯嫌更永。丁氏端端正正一個貞節婦人,被這奸棍敗了名頭。   托妻妻子已遭奸,浼玷家門暗竊錢。   如此良朋添一位,木兄性命也難全。   丁氏自此中門不閉,任從出入家中。童僕俱已陰知。木家甥侄六親,悉知其事,所恨木知日一時不到耳。」   一日,後園又失於盜。丁氏深責安僮,江仁在傍不勸。安僮懷恨,私謂僕從輩,「官人去不多時,娘子便與江官人通奸,無日不為。昨日江官人回家,就失了盜,事有可疑。今娘子痛責於我,江官人任他打我,口也不開,做我不著,我逃到廣東見了官人,說破此事,方消我恨。」眾人道:「祇怕官人早晚回來,自然曉得,何必奔走。」安僮立定主意,一心要到廣東,便自瞞了眾人出門去了。曉行夜住,宿水餐風不止一日到得廣東。訪了兩日,得到主人家裏問信,方知木知日四川去了。從新又走起來,正是:   歷盡風霜苦,方知行路難。飢餐渴飲,戴月披星,走了幾時,方得到四川。重新訪問得見主人,跪下叩頭具言前事,道:「初時江官人倒也還好,後來用計奸了娘子,竟穿房入戶,甚不像樣。後園連遭三竊,大分是江官人之所使也。主人速回,若再不返恐又墜落計中。」木子白聽他言語,大喝曰:「大膽狂奴,無故發此狂言,以辱主母!汝失防門戶,以致被盜,主母責汝,乃家法也。汝恨其責故生事端,妄言害主。江官人他是仁厚君子,背地謗他,可恨之極。」盛怒而答。安僮力行川廣,辛勞已極,又獲重責,痛苦在心。欲待回歸,又無盤費,倘是歸家必遭逃走之刑。情極計生,走到川河口縱身一躍,死於川河。已入水去,一靈不散,遊遊蕩蕩,回復休寧。凡木知日親友人家,無不托夢,哭訴前事。又道江仁竊取三次,今某物現在某處,某貨賣在某家,其木家甥侄親友,隨往彼處探聽,果然不差。故此鄉鄰親族,悉知江仁獸心人面,祇待木知日歸家,方可通知。   且說木知日貨物收齊,收拾打點歸家,正是暮秋天氣,取路前進。則見暮秋光景:   淒然心動者,惟秋之暮焉。樹始葉黃,人將頭白。雲飛日淡,天高氣清。蟬千聲而一鳴,木萬葉而俱下。登山臨水,還同宋玉之悲。追昔撫今,不減杜陵之興。柏葉村如賣杏,菊花天似熟梅。郭外青霜,已凋蔓草。庭前白露,暗濕木樨。紫蟹初肥,致自新安賈客;紅萸酒熟,買從舊歲人家。禾黍油油似戴花,桔袖累累垂實。清砧辰野,預愁邊地煙霜;旅雁銜蘆,正苦異鄉菰米,釀酒多收晚穄,衰年先授寒衣。絡緯善啼,織愁人之鬢髮;芙蓉多恨,寫怨士之文章。研水易枯,琴弦轉暗。意懶不題玉字,手閑試鼓霜鐘。月解生愁,王夫人一時之秀;花應把瘦,李易安千古之辭。已傷枯樹江潭,何況飄蓬寒士。   木知日到得家中,已是隆冬之際。到了徽州,藥材發在店家。次日歸家。   路次,忽見親侄木陽和,乃府學秀才,遂挽叔手歸家。屏去妻奴,含淚而語曰:「吾嬸本心貞潔,被江仁幾次謀奸,醜事彰露已久。何受江奴之欺乎。」知日怒曰:「我平日不厚宗族,汝故乘機訕謗,欲絕我金蘭之友,拆我賢淑之妻。」拂衣而出。正欲舉步,卻被安僮舉手一推,跌入門內,僵仆於地。陽和慌忙扶救,半日方蘇,拭淚嘆曰:「夢耶,鬼耶。」陽和命妻兒進茶,仍屏去妻房,跪而言曰:「老叔若尋常之輩,侄非骨肉,亦斷不敢言;今老叔堂堂丈夫,侄為骨肉,辱門敗戶之事,安得不言。但嬸嬸堅貞不許,聞江仁施謀巧計,墜彼術中,無奈相從。此是小侄至言,惟老叔察之。」子白扶起侄兒道:「我知之矣。待我歸家,陰覷情宗,察其動靜,相機而行便了。」遂別了陽和,竟回家中。   江仁一見,吃了一驚,施禮已久,方能開口。亦有負重托,羞見知日,心怯情虛,故有如此光景。知日進去,丁氏接見,萬千歡喜。聞孫學內攻書。辛郎見了,走到身邊,自有依依光景。家中大小男女,未免得依次序相見。丁氏擺下接風酒,為丈夫洗塵。知日著小使接江官人進內吃酒。小使去了進來道:「江官人著了邪祟,口中言顛語倒的,管門的扶他回去了。」知日想道:「必是安僮作祟,我方纔在侄子家,分明見安僮把我一推,故此跌倒。我進門時,見江仁有個呆的光景了。」   丁氏請丈夫坐下,吃了三杯,知日便問丁氏:「我一去後,江叔叔待你如何?」丁氏見說,流下淚來道:「是你自己不識好歹,把家事一旦托之。從君去後,未及三月,竟進內室,我即正色而言,他反許多輕薄。彼時欲鳴親族,逐彼出去,我又想你托他家中生意,他若一去,無人料理。你歸家必要怨我。祇得含忍,叫起小使,方纔出去。忍著待他改過罷了。祇把中庭之門時時緊閉。他無能而入,絕他念頭。未及幾日,後園被盜。彼又生情,說後面不謹慎,乃無人歇宿之故,又要進來安歇。我堅執不容。我自著安僮照管便了。我心甚惱,供他三餐茶飯,比前淡薄了許多,便使他無顏然後辭去。誰知他計深心陰,六月初九日夜間天熱,赤身睡著,房門閉的,他預先伏於床下,後知我睡熟,被他奸了。彼時要叫起來,此身已被他玷污了。當時就該尋死方是,我想兩個兒子無人管他,一死之後,家資必然偷盡。含羞忍恥等待你歸。今已放心,這一杯是永訣酒了。」   知日聽罷大怒,罵道:「這個狼禽獸,我何等待你,歪行此心。我怎肯干休!前八月間,安僮奔到川中,把此事細細說了。我心不信,反痛責一番。他忿怒不過,投江川河死了。我今日回來,侄兒陽和,扯我到家說及此事,與安僮之言無二,方知害了安僮。今據汝言,想來也是實的。論理俱該殺死,然這奸情出彼牢籠,實非你意。你今也不可短見,我自有處。」正說之之間,祇見關孫進來。一見父親,慌忙作揖。知日歡喜道:「兒,你記念我麼?」關孫說:「日日念著記掛你的。」就坐下吃酒。   至晚,丁氏道:「你辛苦了,進房安歇。我今不得相陪了。」知日道:「為何?」丁氏道:「有何顏再陪枕席。」知日說:「不妨。就是此事,還要鳴於親鄰,訟於官府,怎肯干休。比如兩人一處行奸,雙雙殺死,再有何言。如今撤手,焉有殺的道理。我氣不平,畢竟告他,正要你把本心質他,使他無辭,自甘伏罪。你若一時尋死,他便死無對證,一毫賴得沒有。可不到便宜了他。且待我出了他的氣,然後再處。」丁氏祇得伏侍丈夫睡了。   且說江仁,一見木知日回來,他於理歉然,辭窮理屈,連口也開不得。又被安僮靈魂附在他身上作怪,回家見了妻子,便勃然怒道:「今日你與木知日兩個通情,我定要殺你。」他妻子方氏,年方十八,標致非常,極其賢慧。一見丈夫說及此話,道:「你想是心瘋了,如何胡言亂語,是何道理。」童僕一齊笑將起來。江仁大怒:「你笑甚麼?連你這些奴才合夥做事,都要殺的。」家人們私謂方氏曰:「官人真是顛了,倘然真個拿刀弄杖起來,倒也要防他。」言之未已,祇見他明晃晃拿一把刀,向內搶來。方氏急了,就往房內一跑,把門拴上,家人執棍將他手內刀趕丟一下,那刀早已墜地。一個家人上前,搶了便走,兩個人捉他抱住。方氏道:「你們如今抱他在後邊空房裏坐著,把門反鎖了再處。」家人把他抱了進去,依計鎖了出來。   方氏道:「如今怎麼處?」一個家人叫名阿順,日常間有些論頭,他道:「小人們是些粗人,就是官人行兇,還好防避。在娘子怎生驚嚇得起。此病身上那得就好,如今還是避他是個上策。這瘋的人那裏知道好歹?萬一失手,悔之晚矣。」方氏道:「我父母亡過,又無手足在,官人面上止得一個伯父,又是孤身,又無甥侄,何處可避?」阿順道:「如今把家中細軟衣服金銀首飾,待小人一件件登了賬,上起封了再處。然後把家中動用桌椅床帳,放在三間樓上,登了帳目,封鎖好了,綴去樓梯藏好,免他打壞了。其餘銅錫器皿,玩器書畫,已登記明白,把箱籠去收拾貯好了,也再處,然後出空房子,把前後門關鎖好了,任憑他在內跳打,直等好了然後回來,如何?」方氏道:「肚飢不餓死了?」阿順道:「曉得肚飢,倒不瘋了。」方氏道:「萬一差池,如何是好?」   正在那裏計議,祇聽江仁在隔牆亂罵,把那反鎖的門亂推亂扯,又如擂鼓的一搬,打上幾陣。嚇得方氏立身不住道:「思量一個安身所在方好。」阿順想了一會:「止有木官人,他前起身時將家園妻子托付我家官人,不知官人是何主意,使我們連偷二次。然木官人尚未歸家,況丁氏娘子一人在家也好安身。但恐衣飾之中,扛去暫寄倘然不密,露出本家一件東西,干係重大,所以不好去得。」方氏道:「封鎖好的,怎生得知,倒是他家十分有理。」計議已定,方氏收拾內房金銀細軟,阿順登記。其房頭男女人收拾自己東西,往木家移去。又將木制動用一應家伙封鎖樓上,酒米柴房盡行鎖好。阿順著人挑了兩擔吃米,隨著方氏轎子而去。其餘箱籠序次扛去寄囤。   方氏無奈,祇得抬到木家而來。家人報與丁氏知道。丁氏想道:「不知有何緣故。」連忙出外迎接。進了中堂,兩下施禮坐下,方氏道:「拙夫深蒙大娘看管,奴家常常感激,不知昨日歸家,一時瘋顛起來,家下十分怕人。自內胡言亂語,拿刀殺人,驚嚇不已。敢借府上暫住幾時,不知見許否?」丁氏見說,心下暗驚道:「怎麼這般發狂。」道:「娘娘在此,祇是簡慢勿責。」祇見外邊走進一個人來,卻是木知日。見了方氏施禮,忙問妻子:「江娘子為何而來?」丁氏把瘋狂之病言之。「娘子害怕,借居我家,」知日道:「原來如此。」冷笑了一聲,道:「外廂他丈夫的臥房,端然可住著。令到彼住下。其餘手下各自有房居住。」丁氏整治酒餚,盡他客禮。一邊扯了丈夫道:「他丈夫用計陷我,他妻子上門來湊,豈不是個報應公案。」知日紅了臉,說道:「豈有此理!他丈夫行得苟且之事,我乃堂堂正氣之人,怎麼去得。」正是:   寧使他不仁,莫叫我不義。故此丁氏獨陪方娘子,知日又往各處拜客不題。   且說江仁被安僮附體,弄得他家中七零八落,一心要報川河之恨。江仁起初要殺人放火,趕散了一家之人,心下便想往街坊上來。他左顧右盼,不得出來,好生作吵。不期到了次日,方氏著人看他怎生動靜,四個家人一齊同往,開了前門,一直進去。走到後房,並不聽見一些動靜,大家到牆門口往內張看,並無影響。阿順取了鎖匙,輕輕開門一看,不防開得門,江仁一撲,把四個人嚇得都跌倒在地。江仁往外飛跑去了。大家扒得起來,不見了家主,一竟尋出門來,並不見影。鄰居道:「往那邊跑去了。」又見那邊來的路上行人道:「一個披髮的,往南門去了。」阿順忙鎖上大門,一齊趕到南門。又道:「在城外。」四個人出了城門,見主人立在下汶溪橋上,手舞足蹈的,那裏大呼小叫。眾人趕上橋來,江仁看見,向溪下一跳。家人慌了,一齊下溪急救,那裏去救!那溪流急得緊,人已不知那裏去了。阿順料難救取,便著兩個一路往下遊去看。阿順回到木家,報與娘子得知,道:「娘子,不好了。」方氏驚問:「為何?」阿順說:「官人跳在下汶溪淹死了。」方氏哭將起來。木知日見說,同丁氏出來細問。阿順把從前去開門,他由南門下汶溪橋上跳下水光景,一一說了。知日與丁氏暗暗嘆息,一面勸著方氏不要啼哭。「是他命該如此,強不得的。」一面著阿順再去探聽屍首所在,速來回報。方氏道:「棺木衣衾之類,還須伯伯料理。」知日道:「不必你言,我自周備他便了。」直至次日,阿順來報:「我們不知道祇管把下流之處打撈,誰知端然在下汶溪橋邊。」知日著人抬了棺木衣衾,喚了方氏,轎子抬去,同往橋邊入殮。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方氏啼啼哭哭,送了入棺。知日喚人抬至江家祖瑩權放。方氏與知日送到墳邊,辦下祭禮,方氏哭告事畢,一竟回來。方氏著人在自己家中,設立靈位,次日移回。   阿順等四人歸家歇宿,睡到半夜,聽得神號鬼哭,撒著沙泥,驚得四個人一齊吶喊,巴不得到天明,一溜風往木家來。四個人一路商量:「夜間如此驚怕,倘大娘子又要我們來歇,如之奈何?」阿順說:「再說得厲害些,連他不敢回來方好。你們倒不要七差八纏,待我一個開口。你們祇要贊助些兒,自然不著我們來了。」說話之間,不覺已到。   見了方氏,道:「夜來實是怕死人也。一更無事,二更悄然,一到三更時候,一把泥沙,那鬼四下裏哭哭啼啼,把樓上桌椅打得好響。隱隱之中,有數十個披頭散髮的跑來打去,直至雞鳴,方纔無事。今日死也不回去了。」方氏見說,自也害怕,把那回去心腸丟得冰冷。道:「既然如此,不回去又不好,祇管在此混擾,又沒得處設個靈位供他,就要做功果,也沒個所在。」阿順說:「不難。官人沒在下汶溪中,在那橋邊人家租他一間房屋,做些功果,把自家的住宅租與別人,將那邊的租錢,還了木官人。把靈位就設在大娘子房中,豈不是好。」方氏說道:「話說得近理,祇不知木官人與娘子心下如何。」阿順道:「我看木大官人胸襟灑落,氣宇軒昂,必然肯的。」方氏走進去正要開口。丁氏道:「方纔阿順之言,我與官人俱聽得了。你安心住下,祇是我官人把你官人照管,你官人薄行得緊,論理起來,不該管這般閑事方好。但此事與你無干,如今倒是我官人照管你了。」方氏稱謝不盡,那些追修功果,俱是阿順料理,把家中什物,都移到木家。那房子已有人租去了。   且說木知日過了新年,前賬盡情取訖,便自己在家生意,竟不出去了。不期安童一靈不散,他又去迷著丁氏,一時間見神見鬼,發寒發熱起來。醫生下藥石,上澆水,求簽買卜,都說不妥。祇病得七個日子,鳴呼哀哉。可憐丟下兩個小兒子,一個八歲,小的五歲,哭哭啼啼,好不傷心。木知日因他失節於人,這死還是便宜。想起結髮之情,丟下兩個兒子,心下十分苦楚,免不得又是一番未足之事。這內裏之事,倒虧了方氏。又管著兩個娃兒與他梳頭洗面,冷暖衣裳。木知日十分感激著他。   不期又是丁氏周年。一時將到,未免誦經追薦,下帖子,接取本宗,五服之人,是日都來會聚。木陽和見眾親俱在,他便說出兩句話來,道:「今日宗親俱在,老叔服已闋了。奈何內室無人年餘,全虧了江娘子內外照管。今江娘子又沒了丈夫,不若在下為媒,成了這段姻緣。列位意下如何?」眾人見說,一齊說道:「好,還是讀書見識高妙。如今就兩下裏說將起來。」先與知日說了。起初不肯,見侄兒再三再四,親友贊助許多,「你再不成全此事,這番叫江娘子瓜李之嫌,倒不便住在家裏了。」木知日已覺心肯。木陽和又到裏邊與方氏說了一番,方氏祇說沒福,不能當得。一眾諸親都來稱贊,方氏不做了聲,已是肯的。木陽和把通書一看,道:「今日是黃道吉星,十分上吉。」登時把素齋又換了成親席面,一邊僧人撤座,連江仁牌位同化,兩邊準備做親。到晚來拜了和合,見了諸親各人,就筵歡飲。直吃得東到西歪,祇見木陽和道:「老叔與諸親在此,小侄口拈八句,以污高賢之耳。」唸道:   托妻寄子友之常,寧料江郎太不良。   反竊財貨圖富貴,巧奸婦女樂心腸。   安僮為爾川河殞,下汶溪中足可償。   貨殖歸原加厚利,山妻從木已亡江。   諸親大笑:「看將起來,分明是一部顛倒姻緣小說。」又說道:「還像王三巧珍珠衫樣子一般。」又說道:「都是我不淫人婦,人不淫我妻的題目。」木陽和笑道:「你出了這般題目,我便做一篇現世報應文章。」大家哄然而笑,散訖。後來知日與方氏到老,兩小兒讀書俱已成名,各有官家婚配,昌盛累世。皆因木知日不依丁氏行奸,上蒼默佑,以享此全福。   總評:   托妻寄子,信古有之。而木知日以小托而見信,諒大委而不負。豈料江仁不仁,腹栽荊棘,暗竊其財,巧奸其婦。安僮忿激,命歿川河。不泯一靈,遂速一溪之報。奸渠妻子,妻子歸渠。冥冥之中,報應不爽。 第二十回 楊玉京假恤孤憐寡   《集唐》   江上雲亭景色鮮,(李郢) 浣花春水膩魚錢。(羊王謂)   旦看欲盡花經眼,(杜甫) 愁破方知酒有權。(鄭谷)   官滿例尋垂釣侶,(李鵬) 家貧休種汾陽田。(李滄)   憑君莫問封候事,(曹松) 安樂窩中興澹然。(陸景龍)   萬歷辛卯科,其年鄉試。有金陸王謂,積金巨萬。妻房商氏,容貌溫柔,生得一子,還是垂髫。內房止用一個使女,外廂止用一人管家,兩個小使而已。一家兒止得六七個人,恐人多使費太重,粗衣淡飯,儉嗇非常。其廳堂高敞,房舍深廣,後有花園極精,書室每科租與鄉試舉子,常收厚利。但積蓄累世,再不生放。惟收絲囤米,至於絲價貴高,發出賣了,米價騰涌,賣去又收。真是守錢虜耳。不期春初,王謂一病而亡,丟下巨萬資財,可惜不曾受享。這寡婦止得三十一歲,靠著家貨度日。   其年四月中旬,忽有兩個僕從,衣服羅綺,去看住房,候科舉的。管家引他進內,看見書房精潔,便道:「此處中我家公子的意,要多少房金?」管家問:「尊處要幾間?」兩人道:「一起通租,我公子讀書,免得人攪。房金不妨多些。」管家說:「每科多幾位,各自取租,共有二十餘兩。今通去也祇要廿金。」兩人道:「我公子大量人也,就是二十兩。閑人一個不許進來。」隨即取出銀子,盡行繳付。這兩人出門,引了公子進內。衣服十分華麗,又帶四僕並一小使,五六擔行李,皆精美物件。一到,即以土儀送之,皆值錢美品,王寡婦十分歡喜,命僕置酒相待。公子獨席,管家二桌。大家吃至二鼓,歡喜而散。   次早,公子著小使進謝寡婦道:「我公子致意娘子,深謝之極。欲待今日回答,奈無好酒,容到家下取美酒來,纔請娘子哩。」寡婦道:「簡慢公子,我這邊水酒不中你公子意,多得罪了。」那小使道:「我公子憐你孤寡,著實要看取你哩。」自此,公子祇是看書,又著令止存一個小使、一個家人在此服待,餘者回家再來。那些家人去的去了,止留得主僕三人在此居住。   過了二十餘日,乃是端陽佳節,王寡婦齊齊整整的擺了一桌酒,送與公子。又令管家請他僕從。那公子見了,自己走到外廂。王寡婦看見,忙忙立起。公子上前施禮道:「打攪娘子,已自不安,又蒙娘子如此錯愛,使小生感激無地,報情有日。」王寡婦笑吟吟兒答禮道:「家寒不知大家體統,多有得罪處。望公子海函。」兩下眉眼留情。公子辭了進內,過了午,公子和家人小使三個兒出來,又與寡婦說:「我們往書舖耍耍回來,園門開的,望娘子著人不住的看管兒。」一竟出門去了。王寡婦見無人在內,他便一步步兒走將進去。見書房內擺得十分精致,那香爐、花瓶、瑤琴、古劍,無所不有。抬頭一看見,四壁都是楷書。仔細一看,上寫著:   書畫金湯善趣   賞鑒家,精舍淨几明窗名僧,風日清美。水山間,幽亭名香修竹考證,天下無事。主人不矜莊,睡起與奇石翱相傍。病餘。茶筍桔菊時,瓶花漫展緩收,拂晒。雪。女校書收貯米面果餅,作清供。風月,韻人在坐。   惡魔   黃梅天,指甲痕,胡亂題。屋漏水,收藏印多油污手。惡裝繕,研池污,市井談。裁剪折蹙燈下。酒後。鼠嚙。臨摹污損。市井攪。噴嚏。輕借。奪妻。視傍客催逼蠹魚,硬索巧賺。酒跡。童僕林立。代枕。問價,無揀料拴次。   落劫   入村漢手,水火厄。質錢,資錢獻豪門。一剪作練裙襪材。不肖子不讀書,人強題評,殉情。   宜稱十二事   淨几名香展對,韻士宴會賞鑒。名飲揭置座右,野老晴雨較量。同心登眺提攜,空谷時當足音。良辰美景稱說,可見錦囊懷袖。佳人知趣把玩,馴僕拂晒收藏。裝制妙手整齊,趣人珍獲送還。   屈辱十八事   俗子妄肆丹黃,違者一覽便擲。儉夫懷為已有,拘儒涂抹更改。遊閑手卷作筒,學究破句點讀。材沙強為敷陳。惡客豪奴強俏。憨人狼藉作賤。市井聚談擾混。仕途包封書帕。巷內路傍粘帖。窗下障風代枕。酒肆茶坊膾炙。措大裱褙裏書。內人挾冊裁剪。酒肆書頭上賬。佣書胡寫亂抄。聚畫藏書,良匪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淨几焚香,勿卷腦,勿折角,勿以瓜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挾刺,隨損隨修,隨開隨掩,得吾書者,並奉贈此。   閑人忙事   戒殺放生,臨池,看鳥度技,夜春聲,軱轤聲,焚香煮茗。踞石,看魚躍藻,煎茶聲,刀尺聲,仇方校石。看蟻移穴。展畫,效乃聲,擊磐聲,拂拭几筵。呼魚,看蝶戲叢,木魚聲,搗練聲,澆花種竹。步月,看蛛布網,夜蟲聲。採菱剝茨,向火,看雞引子,黃鶴聲,遠笛聲,抄藝花書。焙茶。看劍引杯,風吹壁琴聲,簡書燒燭。偎芋,看日移磚,子規弄晴聲。爆竹。杖緯孤往。看雲歸納。遠村雞大聲,擊筑長吟。洗竹,看度風帆。自摘畦蔬。風送採蓮聲。洗藥。看水下溪。種蘭。雨滴空階聲。自收舊書,看鳥打食。隔水鼓吹聲。奇文自賞。鋤園,烏聲,看烏反哺。月下歌聲,圻巾僅袒,隱几,看鵲爭巢,鴿帶鈴聲。鶴聲。趿鞋從事,捫虱,看鳥學飛。月下蕭聲。竹聲。盛席得辭。澡身。看人割蜜。雪灑窗聲。松聲。喧濁得免。按摩。看蟲變化。夜讀書聲,蛇聲。參悟因緣。吟成。看婦挑錦。水落澗聲,棋聲。   得人惜二十六事   談對明敏,不習賤劣事。佳山佳水能考對。閑事不傳。避他人諱忌。幽花奇石能吟玩。密事機藏。不忘自逞能。彈絲品行。能工解。臨事學悟。初學行孩兒。書畫能收藏賞鑒。立性有守。善歌舞小妓。處世能輕語商量。知機達變。窮不干外事。馴僕能領略風月。高論快心。不始潔終污。女校書品題詩卷。孩兒學語。新婦睦妯娌。富貴兒女不驕矜,和而不流,處事有分別,詼諧中節解人頤。敗人意九十事大暑赴宴。請貴客不來遇佳味。婢僕不和。樹陰遮景。大暑逢惡客。被醉人纏住不放。遊山遇雨。對粗人久坐。把酒犯令不受罰。花時臥病。村漢著新衣。惡客不請自來席。花時無酒。明月夜早睡。終夜歡飲酒樽空。筑牆遮山。醉後聞醉語。暑月背風排筵席。犯人忌諱。出門逢債主。三頭兩面趨奉人。鈍刀切物。向唱婦吟詩。方謁上官忽背癢。流汗施禮。參官被虱噬。賞花聞鄰家哭聲。美妾妒妻。不解飲弟子。觀棋被禁不許教。惡俗同僚。酒盡伶人來。患腹泄尋廁不著。村漢呼雞。與村伶合曲。新女婿初來輒病。仇人對坐。病起人忌口,不飲酒人伴醉漢。舟中雨阻。老翁進妓館。被忌不來強入門,村伶打諢。冬月飲冷酒。急如廝說葛藤話。大雨送殯。行著穿鞋。吏胥遇廉明官長。誇妓有情。暑月對生客。強學時樣裝束。玩月雲遮。赴尊官筵席。小兒初入學塾。醫人有病,村奴長長調。妒妻頭白相守。入試酷暑。為妻罵愛寵。酒筵品物歸家登記。醉後相罵。暑月赴成服。饋送沖沖往來,中饋不理。屢起身辭酒,筵上醉念普庵咒。酒尊磕破。個男女混席。年少人嘆老嗟貧。主客不韻,餚品無次席。筵上學僧道朝請。狠打噴嚏,穢手拭酒。材漢紫衣華陽中。村婿峨冠,撩羹污客衣。村漢歌頭曲尾同。捉人別字。村庸道字眼。客未散托故先歸。妄議建置。市井著紅鞋,僕被人誘去夜宿。奴僕厭主責望。不答席。赴席遲酒器罄。謀陪勢要。陪堂代主。穩婆來已生產。   殺風景四十八事   花間喝道。對大僚食咽。婦女出街上罵。斫卻垂陽。孝子說歌曲。有美味中藏臭腐。果園種菜。罵他人奴婢,好妾驅使粗重事。苔上舖席。筵上亂叫喚奴家。筵上說俗事。看花下淚。僕妾攙言語。花架下養雞鴨。背山起樓。處子犯物議。作客撞番臺桌。遊春重載。口吃人相罵。新女婿混身新。花下晒褲。重鐫石銅器。落弟舉子罵主師。衣裹墜馬。行奸被窘辱。惡扎人愛使箋紙。尼姑懷胎。賞花處賭棋。問人及第何年叨幸。玉器失手。盛衣冠人廁。坐上遺大小二便。對客泄氣。代勢豪飲酒,賞花逢債主索逋。驢吃其丹。作清態舉止,玩月閉戶張燈。鸛吃金魚,醉吟道學詩。賞花處歡算貨殖。瀝酒作咒。醉客墜泥中。居鄉擺執事看馬。歌妓被決。長官撒酒風。花棚說俗事強辦。   這王寡婦看罷道:「這個人粘貼這些韻語清談,果然是個趣品。」又走在他的坐几上一看,見有花箋,上寫著《陽日有感》:   素質天成分外奇,臨風裊娜影遲遲。   孤多寂寞情無限,一種幽香付與誰。商氏看罷,吃了一驚,「他寫著端陽有感,是今日之事,詩句分明說我寡居寂寞之意了。原來一見留情,教我怎生發付。」正想間,祇那公子飄飄然走進房來,道:「娘於可見我兩個小使回了麼?」商氏道:「不曾見。」公子道:「這般措大。」商氏道:「為何?」公子說:「我因戲耍人多,捱擠不過,著他各自走罷,我倒回了,不知他兩個還在那裏耍了。」商氏道:「今日這一日容他們還耍也罷。」公子忙向桌上尋那詩兒,已不見了。便向商氏笑道:「有幾個字兒在此,娘子可見麼?」商氏道:「這字我已見了。我那在這邊思,這樣吟詠,該你讀書人做的?明日拿往學院出首。」那公子見他撩撥,想已春心飄蕩,故意往袖裏搜看。商氏笑將起來。公子乘勢一把摟將過來親嘴。商氏假意推卻,已被他脫下小衣放倒床上,雲雨起來。有詩為證:   水月精神冰雪膚,連城美璧夜光珠。   玉顏俱是書中有,國色應知世上無。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穩椅模糊。   若能吟起王摩詰,寫作和鳴鸞鳳圖。商氏也因賞節吃了幾杯酒,性已亂了。又見公子風流,心也有了。又進來見此詩,春心蕩了,況是個青年曠,那裏按捺得住,公子略略偎香,商氏洋洋倚玉。容容易易把一個寡婦做了失節婦人。這也是美緣偶湊,還恐是歡喜冤家。   商氏事已做下,也說不得了。忙問公子道:「前時問你管家姓名居址,但是我們還不知道是個沒來由著哩。含糊答應不曾問得真實,今蒙錯愛,可說姓名家鄉,後來好寄書信。」公子道:「我姓楊名玉京,父親楊尚書,母封一品夫人,揚州人氏。」商氏道:「失敬了,原來尚書之子。念奴野草得伴芝蘭,是為僥倖多矣。」言罷出了園門。   兩個大小管家回了,玉京取了五兩銀子,著小使送與商氏:「你道公子說,你寡婦之人,怎生今日要你破費。特送些須薄儀,與娘子小官買果子兒吃。」商氏一面笑:「怎麼好收這厚禮。」小使道:「這是公子恤孤憐寡送來的,我公子生性不要拗他,不收倒要怪的。」商氏千恩萬謝,假托手收了。送了小使二百銅錢,自此商氏見玉京獨在書房,便進去與他如此。一日,玉京道:「與你日間做些勾當,恐小使一時撞見,不好意思,今晚到你房裏相陪可好?」商氏道:「我房裏止得小小孩兒伴睡,又不知甚麼事兒。今晚留門等你便了。」以後無日不同床而睡,他兩個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且是相親相愛,眷戀綢繆。   到了五月盡邊,祇見去的四個家人,又添幾個。擔些酒菜之類,走進門來。見了玉京道:「酒到了。」忙叫廚下整四桌酒起來,傍晚整治端正了。公子擺下一桌在書房內,自陪商氏,餘外三桌擺在外廂,著家人等接王管家、兩個小使、一個使女,盡情而吃。玉京陪商氏,傍邊坐著小小兒子,把上好露酒,祇顧自己斟著勸他。吃至四更,外廂王家大小俱被酒醉,睏得東倒西歪。   那些楊家的人,在外廂忙個不住,玉京把商氏灌了兩杯,把自己舖陳卷起,把他睡在床上,將小兒也睡在腳後。自己除下巾兒,脫下麗服,忙將書房玩器收拾停當。去看外廂內房收得乾淨,俱扛去了。這些強盜將,所有舖陳玩器,一齊盡挑了去。又往商氏頭上取了金簪玉珥,一件布衣也不留,一竟往水西關去了,並無人知。   王家吃了蒙汗藥酒,直至次日,未牌方起。管家一看,見門是重重開的,疑是楊家僕從出入,往裏邊來一看,內房裏箱籠一個也沒有了。吃了一驚,口內叫道:「不好了。」商氏驚將醒來,一直往外竟走,問道:「為何?」管家道:「你看。」商氏到自己房裏一看,驚得目定口呆,還認是外邊來的小賊,「不要把公子物件偷去怎了。」又往書房一看,連人一個也不見了。方知公子明是強盜,行計善取他的家私。一家大小懊悔之極。商氏頭髮鬆了,去摸簪子也不見了,耳上金環已被除去,罵道:「好狠心強盜。」心下又想:「白白被他弄了幾時,心中好恨。那裏去緝得他出。」那些鄰舍家背地裏笑著:「王謂在生,苦掙苦守,白白的替強盜看了一世錢財,輕輕的被他做幾擔挑去了。」後有人笑著他道:   讀書為盜未曾經,巧騙孤孀計又精。   王謂空為守錢虜,陪了夫人又陪兵。   又曰:   斯文強盜好機謀,扮做官家貴客流。   假意憐孤還恤寡,腰纏十萬上揚州。   又曰:   果然奇計十分新,誰道:豪家是綠林。   貪得一杯蒙汗酒,家私巨萬化為塵。向後來那班強盜又在外省行術,被捕人捉獲。有了失子,狠做對頭,問成死罪,半斃於獄,半赴極刑。正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   總評:   綺羅僕從,錦繡王孫,四壁清供,午時情句,誰不信為風流貴客乎。而孤妻稚子,能御防之?好深愛厚,知已傾觴,內外相交,酬勸東西,已入彀中。醒來追悔徒然,暗地淒然,嗟何及乎。 第二十一回 朱公子貪淫中毒計   《滿江紅》   膠擾勞生,待足後何時是足。據見定隨家豐儉,便堪龜縮得意濃。時休進步,須知世事多翻覆,漫教人白了少年頭,徒碌碌。是誰不愛黃金屋,誰不羨千鍾粟,奈五行不是這般題目,枉費心神空計較,兒孫自有兒孫福。又不須設藥訪蓬萊,但寡欲。   這寡欲二字,有許多受用,非但卻病延年,且免奸淫之禍,如今且說個好色傷身的故事。   這個乃嘉靖三十一年生,此人二十八歲矣,名喚朱道明。父親乃當朝極品,母親一品夫人,生在浙江杭州府永嘉縣人氏。娶了兵部王尚書之女,自是金穀嬌姿,蘭閨艷質,十分標致的了。夫妻二人十分恩愛。祇是這朱公子自小曾讀嫖經,那嫖經上說,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把這個偷字看得十分有趣。他把家中妾婢,俱已用過。這妓不必言之,把這偷之一字,便心心念念的做著,也被他偷了許多。他是一個貴公子,那偷婦人,自然比別人不同,容易上手。他倚仗容易,把這樁事看得不打要緊了,到處著腳,都畏他威勢,不敢不從。各處奸淫無度,莊家村戶的婦女,略有幾分顏色,無不到手。就是鄰近人家租他家屋住,也定然不肯饒他。有幾句公子生性歌曰:   翩翩公子遊,駿馬控高頭。   前呼聯後擁,赫赫如王侯。   驕奢公子性,言出如軍令。   稍稍不遂心,唯唯求饒命。   欣欣公子心,父母愛如金。   生長榮華地,安知人世貧。   公子愛女色,巍巍勢相逼。   強奸烈性人,那管蕭何律。按下朱公子。且說永嘉縣一個良人家,姓伍名星,年紀三十歲了。娶了一妻室,年紀二十餘歲。其母夢蓮而娠,取名蓮姑,果然有羞花閉月之容,落雁沉魚之貌。夫妻兩口做些小生意度日。伍星還有一個同胞兄弟伍雲,已廿五歲了,未有妻室。生得一身氣力,膽大心粗,就充在溫州為民兵。他獨自一人在營伍中莊下,常常過一月或兩月來見兄嫂一次。   不期一日,那伍星去營中望伍雲,一時未回,日色將午,蓮姑在家無水炊飯,乃自提小桶向井邊汲水。那水井離他家門首四五家門面,正汲了提回,劈面撞著朱公子,蓮姑急急提了,往家中閉門進去。公子一見道:「好一個標致婦人,原來住我家房屋的,怎生一向並不知道。」   芙蓉嬌面翠眉顰,秋水含波低溜人。   雲鬢輕籠時樣挽,金蓮細映井邊痕。   朱公子急急還家,叫家人來問:「井邊過去幾間,那房子裏住的人家,姓甚名誰,作何生理?是那一個家人管租?」向來是朱吉管的,忙喚朱吉到來道:「你管的怎一向有這樣一美婦人,為何不通報我?」朱吉道:「這人家姓伍,是上年移來的。因他兄弟是個粗人,在營中當兵,動不動殺人放火的,恐公子為著此事招他妻子,所以不敢說知,」朱公子道:「我巍巍勢焰,赫赫威名,我不尋他罷了,他怎敢來尋我。你不知道我有一詩讀與你聽:   幸今喜在繁華地,全出永嘉人秀麗。   此生此世豈徒然,好景情懷樂所天。   金銀過北斗,此世不求蛉。   萬歲虛生耳,縱有錢財亦虛死。   世問萬事非所圖,惟慕妖嬈而已矣。   君不見古卓文君,芳名至今千載傳。   古人今人同一夢,有能逢之亦如是。   人生少年不再來,人生少年且開懷。   黃金買笑何須交,白璧偷期休更猜。   我身本是風流客,懶向金門獻長策。   腳跟踏遍海天涯,久慕傾城求未得。   東鄰有貌傾長城,實在深閨十八齡。   蕙性芳心真敏慧,玉顏花貌最娉婷。   春山遠遠秋波淺,嫩筍纖纖紅玉軟。   上追能字衛夫人,下視工詩朱玉真。   柳絮才華應絕世,梅花標格更超群。   雲閨霧閫深深處,羅幃錦帳重重時。   艷似嫦娥住廣寒,世人有眼無能顧。   徐徐思後更思前,回首自覺免迍邅。   應是前生曾種福,今生富貴是前緣。   朱吉說:「我想大相公真是前生注定的,若福薄,那裏消受得起。」公子道:「伍家妻子須為我謀之,這樣標致婦人,怎肯放下罷了。」朱吉道:「伍雲雖然粗莽,他的哥哥伍星為人極是本分,想他的些須生意,夫妻二人那裏度得!日來不如先待小人去誘他到衙裏來,與他說出情由,如妥當,大相公借他三五兩本錢,饒他房租;若不肯,趕他出屋。再尋他事故,把厲害言之,他自妥當也。」公子說:「銀子小事,祇要事成,應承到手,重重賞你。」說了,朱吉欣然竟往伍家。   恰好伍星已歸,朱吉挽了伍星的手,一頭說一頭走,看看踏到朱衙門首,竟到朱吉房裏坐下。朱吉方纔說出道:「我家公子為人,極是個風流慷慨的漢子,祇是忒風流了些。見了人家一個標致婦人,就是蒼蠅見血的一般,死也不放,定要到手纔住。一相好了,十兩半斤也肯周濟,若還逆了他的意,便弄得那個人家人亡家破,還不饒他,直待那婦人到手方住。可笑那班婦人,好好的依頭順腦,趁他些銀子不要,定要討他惡性發。弄得死裏逃生,端然定要遂他心事纔饒。」伍星道:「也是個財勢通天。所以幹得這般買賣。若是我們這般人,做夢也還輪不著哩。」朱吉道:「今日我有一樁事,我有些疑心,我故特來問你。今日我公子午前在你門外井邊,見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婦人汲水,不想被他見了,他又螞蝗見血的一般叮注,查訪眾兄弟們,說是伍家。我想井邊祇有你姓伍,你停會歸家問你令正,今日曾出門汲水麼?若不是他還好,若是你的時節,又是一樁疑難事了。」   伍星呆了一會道:「哥,十分是了。我早晨不曾汲得水,便去望兄弟纔來,他午上做飯,見沒有水,祇得自去汲了。如今怎麼求得一個計較,方可免得這事?」朱吉道:「若果是怎生免得?」伍星道:「哥,做你不著,我連晚移在兄弟處罷。」   朱吉道:「不好,不好,連我也活不成。連你兄弟也吃不成糧了。」伍星說:「不信怎生厲害。」朱吉道:「我方纔說的,倘若不依從他,便生毒害你。若要移去與兄弟住了,他便把我一狀告在府裏,說我與你妻子通奸,將他金銀若干盜在你家藏。恐一時知覺事發,暗地移住兄弟某人家窩囤。那時我被他吩咐的,上些小小刑法,自然招去,你卻如何?」伍星見說,目定口呆道:「這事怎了?」朱吉道:「依了他便公安婆樂,得他些銀子做本錢。況妻子還是你的,神不知鬼不聞,祇我四人知道有何難事。」伍星說:「恐我蓮姑心下未肯。」朱吉笑道:「人家婦女瞞了丈夫,千方百計去偷人,一個丈夫明明要他如此,那裏有個不肯的。他口內裝腔不允,心中樂不可言。你今回去,把我這番說話細細與嫂嫂說知,我黃昏時從你後門來接他。明日早早送他回來,少也有幾兩銀子哩」。   伍星說:「想來實難,這忘八要被人罵了。」朱吉道:「他人怎生知道難道我來罵你。這露水夫妻,也是前世種的。自古三世修來同一宿,又曰千里姻緣使線牽。我和你是強不得的,若是得他喜歡之時,後來享用不盡。」   伍星起身作別,回到家中。見了妻子問曰:「你今日午上可往井邊汲水麼?」蓮姑道:「因做飯汲水,我去汲的。正汲完了提水歸家,不想正撞著朱公子。他便立定了腳直看我,閉上門方去。有這般樣一個書呆,你道真可笑麼?」伍星嘆了一口氣,不說。蓮姑見丈夫不樂,便問為何著惱。伍星把朱吉厲害之言,前前後後一一說了。蓮姑道:「這般事如何做得。自古道,欲人不知,除非莫為。一被人知,怎樣做人?」伍星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此事今晚從他,性命可保。待我悄悄去到杭州海寧,租下一間住房,家伙什物早先移去,安頓定妥了,與兄弟說知,一溜風去了,方可免禍。若不如此,恐蕭牆禍起矣。」蓮姑道:「羞人答答,怎生幹著這般事來。」伍星道:「不然,自己渾家肯送與別人睡的!祇是保守你我性命之計,祇索從此罷了。」   夫妻二人正商議間,天色看看晚將下來。祇見朱吉推門進來,笑吟吟道:「恭喜,公子說道你是忠厚人,著我送十兩白銀,紅綠紗二匹,與嫂做衣服穿。」伍星道:「精精晦氣,汲出一桶水兒,做出這般大事。」一邊說話,把這銀紗收了進去,連忙將錢買些酒餚請朱吉吃著。   說說道道,不覺黃昏。朱吉催了蓮姑,往後門從私路而去。進了朱衙後門,領他到公子外書房坐下。祇見書房裏面,果見朱公子來,笑嘻嘻上前作揖。蓮姑還禮,朱吉棒出酒盒,放在燈前,朱吉出門去了。公子拴上房門,便斟了酒一杯,送與蓮姑。自己吃了一杯坐下,叫伍娘子請,蓮姑祇是假意不吃,公子再三勸他,略哈一口兒放下。公子自吃了幾杯,走到身邊勸他,祇是不吃。被公子抱至床沿,扯下小衣,推倒床上,雲雨起來:   洞房幽,平徑絕。拂袖出門,踏破花心月。鐘鼓樓中聲未歇,歡娛佳境,佳人何曾怯。擁香衾,情兩結。握雨攜雲,暗把春偷設。苦短良宵容易別,試聽紫燕深深說。玉漏聲沉人影絕,素手相攜,轉過花陰月。蓮步輕移嬌又歇,怕人瞧見,欲進羞還怯。口脂香,羅帶結,誓海盟山,盡向枕邊設。可恨雞聲催曉別,臨時猶自低低說。   須臾,雨住雲停,脫衣就枕。到五更,重整餘情。天明起身,公子自送蓮姑歸家。自此,或時來接,或時間隔幾日。兩下做起,算來也有一個月了。   蓮姑一日與丈夫說:「你如今作速往杭州租下房屋,快快回來,與你商議。」伍星取些盤纏銀子,往杭州不題。   且說朱公子一日自來要接蓮姑到家,蓮姑道:「我那丈夫嗔我與你做了勾常。朱吉管家原說公子抬舉我們一場富貴,如今弄得衣食反艱難了。我便說公子是個貴人,他怎生肯食言,祇是我不曾開口,說他忘懷了。如今你打聽外邊有甚麼好做的生意,我與公子借百十兩銀子,與你做本錢,趁將出來,祇要準準還他便了。他今日歡歡喜喜,往寧波間做鯗魚的生意去了。若是回來,要公子扶持他一番,也是抬舉我一場。」公子笑道:「這百把銀了,極是小事。今晚你到我家下去睡。」蓮姑道:「今晚家下無人,你尋別人去罷。」公子道:「我想著你,要與你睡哩。」蓮姑道:「我這邊房屋雖小。且是精潔,祇沒有好舖陳。你著朱吉另取一副被褥來到我家睡了罷。」公子進房一看道:「果然精潔。」隨到家中,忙著朱吉取了被褥酒餚,擺在伍家。蓮姑故意放出許多妖嬈體態,媚語甜言,奉承他這一百兩銀子。朱公子十分著迷,蓮姑又去取了他頭上一枝金挖耳,到晚來,二人做事比每常大不相同。公子間道:「與你相好月餘,並不曾見你如此有趣。緣何今晚這般有興?」蓮姑道:「在你家書房做事,恐隔牆有耳,故不放膽。今在我家,兩邊又無近鄰,止得你我兩個,還怕誰人拘束怎的!」公子道:「原來為此。」從此再不到家中去也。自此,把這朱公子弄得火熱,無日不來。   且說伍星一到杭州,他道此處乃省會之地,若居於此,恐鄉試秀才或衙門人役往來,看見反為不妙。不如往海寧縣中住下,那個尋得我著!竟搭了船,往海寧縣北寺前賃下一問住房,交了房銀,遂往溫州歸來。不祇一日到家,見了妻子,把海寧租房一事,說與妻子得知。蓮姑把借他一百兩銀子,並假說寧波做鯗之事一一說了,道:「銀子已拿來,我已載在箱中。你快去接了二叔,與他一別,我們便可去了。」伍星去營中。尋著兄弟到家,把朱公子之事,從頭至尾說得明明白白。「如今嫂嫂著我來請你回家作別。」說得話完,早已到了。見了嫂嫂,蓮姑預先辦下酒餚,擺將出來,三人坐下。伍雲一邊吃了,一邊想,怒氣沖沖,控不住一腔惡氣。他道:「哥嫂在,那廝勢大,當他不起。你今得了一百兩銀子,竟自逃去。他一時怎肯干休,他必然要來尋我。那時我必殺他,斷然償命。倘是不致相殺,竟告了我,要我招成哥嫂那裏去了,我怎肯說出,動起刑法來,又要吃苦。我已定下一計在此,但事未成,不可先說,恐機不密禍先至耳。到明日,我先到把總名下告病,退了兵糧。哥哥明日先僱下船,把要緊之物,俱搬放船中,臨期空身下船,竟去便了。」當日酒散。   伍雲竟逃了糧,伍星僱了船隻,把動用家伙一應器皿,盡搬在船中,叫兄弟祇待下船。伍雲道:「且慢著,待五鼓出城可矣。嫂嫂可自走去,約了朱道明來家,祇說哥哥往寧波去了,今夜接他來歇。多備些酒,祇管勸他吃得十分沉醉,待他不知人事之際,嫂嫂先往船中安歇。我與哥哥歸結一件公案,五鼓出城,開船便了。」就罷,兄弟工人竟往街坊去了。   蓮姑正出後門,見朱公子半醉不醒的,撞將過來。蓮姑接著笑道:「我特來接你,我丈夫拿了銀子方纔往寧波去來。」公子堆下笑來道:「姐姐,如今同你往家去也。」一步步同到伍家,蓮姑把酒大碗送去與他吃,一塊兒坐下,摟摟親親,兩個調得火滾。公子帶酒,又行了些房事。蓮姑重新又灌他十來碗。酒至黃昏時候,果然人事也不知了。   伍雲兄弟已進了門,伍星忙送妻子下了船,連忙進城趕到家中。兄弟二人把朱公子抬在地下,將上下大小衣服脫得精赤,巾結金簪,盡情取了。把舖陳卷起,衣服之類打做一捆放下。伍雲預備下五色筆墨,把公子畫上一個天藍鬼臉,紅眼睛,紅嘴脣,渾身五彩,畫了一個活鬼,就似那迎神會的千里眼、順風耳一般模樣。又把瀝青火上熬烊,用了木梳把他頭髮梳通,蘸蘇了瀝青於木梳之上,又梳他頭髮,那髮見了瀝青,都直矗起來,就是那呂純陽收的柳樹精一般,十分怕人,裝點得完,已是五鼓,城門已是開了。   這伍星拿了石塊,到朱衙大門上擂鼓一般亂打,那門公報入裏邊。一眾管家想道這門打得古怪,喚起了二十餘人,各執槍棍在手,方纔開門。伍星聽見開門,竟上樓上馱了舖蓋出城。這伍雲手執青柴,一把提起朱公子,直到街上,著實嘴上打來,朱公子還是半醒的,叫聲呵喲,便往家中走來。   恰撞著朱家正開大門,火光之中見一活鬼往內搶入,眾家人都吃一嚇,吶一聲喊,亂打亂搠,公子口中叫說:「是我。」人多亂嚷,那裏聽得出,直趕到公子書房中。朱道明急了,竟往自己床下扒進去躲。一眾家人道:「好了,大家一齊亂搠。」弄得血腥氣臭得甚緊,想到一定死了,天已大明。   眾人把鉤鐮槍鉤將出來,仔細一看,見身上畫的一般,把水去潑在身上,一沖見肉是白的,許多槍孔;又將水把臉上一潑,雪白一副好臉。眾人上前仔細一認,叫聲「不好了,不知被何人用此惡計,如何是好?」他父母在朝,妻妾俱在家的,聽見丈夫被人謀害,看了屍首,便插天插地一般哭將起來。家中男婦大小一齊大哭。止有朱吉說:「昨夜相公在伍家去歇,一定是他家謀害。」一齊去看,止留得一張桌子,兩張竹椅,一張涼床,其餘寸草也無。大家齊說是他謀害,不必言矣。竟往軍營來尋伍雲。眾行伍道:「他告退錢糧,已五日矣。」眾人祇得歸家,說伍家逃去,一時那裏尋他。須臾,諸親各眷一齊聞說而來,一面調停入殮,一面赴府告理。   那太守見是當朝公子,自然準理,差捕究竟起來。「人是你家家人搠死的,與他何干?況又無證見,乃捕風捉影之事,那裏究得?」祇索慢慢拖緩放了。這伍家船隻,竟往海寧住下。蓮姑取出前銀,兄弟二人販些糴祟生意,已發千金。   不想蓮姑向與朱公子愛極之時,身已受孕。後來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兒子,眉清目秀,儼如朱道明一般。伍雲道:「哥嫂在上,此子不是親骨肉,仍是朱家孽種。我兄弟二人辛勤苦力掙了家私,終不然又還仇人之子。拿來溺死了罷。」伍星見說,「賢弟見教極是。」蓮姑急止曰:「不可,雖非丈夫所生,實是妾身所育。怎忍一旦棄之。如今叔叔年已長大,尚無嬸嬸,妾身年幼,必然還有生育。存下此子,待斷哺乳。倘後生了子侄,將此子付還朱家,使他不絕宗嗣,亦是一點陰騭。朱家雖是謀奸,原係明求,亦非強佔。這死亦慘,況得他百有餘金,亦不為薄。理合將此子斷乳送還,使朱家不幸中之幸也。」伍氏兄弟連聲道好。   其年,伍雲娶下一房妻室,就是海寧東門外人,次年就生一個兒子。蓮姑生的已是三歲,那瘡痘已出完了,遂斷了乳。蓮姑次年又生一子,與伍星道:「如今子侄都有,可將朱子送還。」伍星道:「怎好送去?」蓮姑道:「誰著你上門送去,但須我寫數字,付與朱吉,直道:其事。待至夜間,把字縛在朱兒身上,天明開門,他家便知分曉了。」伍雲道:「嫂嫂,你寫下書來,待我與你做個賣老,送他去罷。」蓮姑次日寫了一封字兒,又把向時取公子頭上的金挖耳,一總封了,縛在朱兒身上,炒了乾糧糕餅之類。伍雲取了盤費,別了兄嫂妻子,竟往永嘉而來。   不祇一日,到了永嘉。進得城來,已是上更時分。投了酒肆,吃了酒飯,睡到天色微明。抱了小兒竟至朱家門首,輕輕放下,他即時避去。祇見朱家開門,正是朱吉往街上來,聽得小兒哭響,連忙回頭,一個三四歲的娃子哭響。朱吉一見,吃了一驚,往下一看,那娃子面貌,竟與亡過的公子容顏一般。又見胸前衣帶上縛著一封書,上寫溫州府永嘉縣朱府管家開拆。朱吉想道:「不知甚麼原故。」   正在那裏思量,不想朱尚書已告致仕,歸家半年多了。終日為著無有子孫,十分煩惱。其夜三更時分,他與夫人皆得一夢,夢見道明兒子說與爹娘:「不須煩惱,你的孫子今日到了。」醒來,夫妻二人正在說夢,兩下一般言語。祇見朱吉抱了娃兒進內,傳與王尚書小姐得知。那公子妻房聽見,慌忙傳與公婆。老兩口兒都在堂上,先把娃兒一看,兩老人家見他面貌,儼如兒子一般,暗暗稱奇,就把字兒拆開。見一枝金挖耳,媳婦上前認道:「此挖耳乃媳婦之物,上面有字,四年前丈夫取去挖耳,遂戴於髻上,後來媳婦取討,云已被伍家蓮姑要了。緣何在此,書中必有緣故。快將書看。」上寫著:「   君家公子逞豪強,奸淫人妻入洞房。   幸爾朱門生餓殍,陰功培植可綿長。   後又寫,此子生於嘉靖三十二年,癸丑歲,正月十七日卯時,其間事故,問朱吉悉知。」朱吉便道:「是了。小公子是伍家妻子所生,實大公子親骨肉也。」眾人齊問,把那年汲水情由,後來謀害之事,一一說知。媳婦道:「向來無處尋獲,想他必有人在此,快著人四下跟尋,送官究罪。」朱尚書道:「不可,當日這事,乃是不肖子自取其禍。況人之生死,亦是未生之前注定,豈能改易。如今蒙他送還此子,極大恩德。遇著不明之人,恨已入骨,早早送命死矣。況寄來詩上,還勸積陰功培植,豈可恩將仇報乎。今日我們正是不幸中之幸,無孫竟有孫。」即時吩咐管家,把娃兒沐浴更衣,接取諸親,各自齊來吃酒,悉道其詳,就席上取名朱再輝。尚書自此放生戒殺,齋僧佈施,修橋砌路,愛老施貧,裝修佛像,貴糴賤祟,饒租免利,持齋唸佛,惜字敬書,一應家人,不許生事害人,足跡不履公門。極惡一個人家,竟變為清涼世界。王小姐一心看管再輝,直至二十一歲進學,其年萬歷癸酉,登了鄉榜。次年甲戌,中了進士。後來知覺伍家蓮姑是他母親,差人遍處尋訪,竟無蹤跡。伍氏兄弟已極富矣。子侄進了學,俱昌隆於後。在朱氏日行陰德,再輝貴矣;在蓮姑存心還子,不絕朱氏之後,伍氏富矣。豈非天之不錯乎。   總評:   井邊乍見村姑,席上便思眠婦。豪奴一說,愚懦便從,喜巧婦謀成百金,令親夫遠避千里。伍雲鬼計,勝比神謀。朱子蒙兇,慘於國法。百金買得千金子,一世傳流萬世宗。蓮姑一片仁心,天意十分厚報。朱門日行陰德,子孫世代昌隆。 第二十二回 黃煥之慕色受官刑   《吳歌.詠尼僧》:   尼姑生來頭皮光,   拖了和尚夜夜忙。   三個光頭好似師弟師兄拜師父,   祇是鐃鈸緣何在裏床。   元朝杭州臨平鎮上,有一尼姑梵林,曰明因寺。層巒聳翠,煙霧橫斜,飛閣流丹,琉璃鱗次,幢幢飄舞,寶蓋飛揚。瓶插山花,爐焚降檀,正是:   琪樹行行開白社,香雲藹藹透青香。   寺中一個老尼,年三十二歲,法名本空。有一少尼,年二十四歲,法名玄空。其年萬歷已丑歲,有一宦家,姓田,住於長安,因事被逮。小姐年方二八,因而避入明因寺,投師受戒,法名性空。本空見他性格幽閑,態度清雅,況几席間自多吟詠,豐姿異常,使彼為知客。但是宦家夫人小姐到寺燒香隨喜,都是知客陪伴。此寺向靈,遊客光棍因而生事,本空具呈本府,求禁遊客。太守將宋朝仁烈皇後手書三十二字,與尼貼於本寺云:   眾生自度,佛不能度,欲正其心,先誠其意。   無視無聽,抱神以靜,罪從心生,還從心滅。   於是門禁甚嚴,人罕得進。惟每年六月十九日,觀音成道良辰。是日,大開寺門,二三女尼集於殿上誦經,人可直抵寢室。   次年庚寅六月十九,滿鎮男女集聚在寺。但見知客顏色殊麗,體態妖燒,見者無不嘖嘖垂涎。適值鎮上典當舖內,徽州黃廷者,名金色,字煥之,乃當中銀主。美貌少年,俊雅超群,慷慨風流,美哉蘊藉。因慕西湖山水,在臨平鎮上當中讀書,便往西湖遊玩。也不期十九日觀音勝會,他聞知即往隨喜一番。   一到殿前,偶見知客,如醉如癡,在殿角頭踱來踱去,哪裏肯回。本空每因缺乏,往當典錢,見他常在當中,與徽人謔笑,有些面識,因此拿一杯香茶叫道:「相公過來請茶。」那煥之聽見,滿心歡喜,過來與本空玄空二尼施禮。見了知客,分外深深作揖道:「多謝師父美情,小生正渴,如得瓊漿,念小生何敢當之。」老尼道:「清茶何勞致謝。」那煥之口裏喃喃答應,眼睛不住的一眼看了知客。性空也動心情,見他不經的一眼看著,恐旁人看覺,托事進去。煥之見去,如失珍寶一般怏怏不樂。不覺天色將晚下來,道場已散,再望不見出來,再住也不象樣,祇得別了本空玄空,取道歸去。   到得當中,一心想念。次日復去,寺門緊閉無人,求開不得復觀矣。到了七月中旬,本空持衣一件,到當中典錢。恰好煥之突出,見了本空,笑容可掬道:「日前重蒙賜茶,請師父到裏邊待茶。」本空祇得進到書房坐下,命僕烹茶相待道:「師父,你出家人,典錢何用?」本空道:「乃知客命來典的。因他父母是顯宦,一時被權臣潛害進京,後來俱故在京師。今乃中元令節,是目蓮救母昇天之日,各家追薦亡魂,知客思念父母,無錢使用,故著我來典錢。」煥之笑道:「原來知客這般孝順,不枉縉紳之家。我有錢一千,煩送使用,此衣送還。」本空再三懇留,煥之立意送與。歸與知客言及高情,知客已知十九日留茶之人,惟笑而已。未免將錢使用。過得幾日,一官家夫人欲誦《法華經》道場一晝夜,受得襯銀二兩,知客浼本空加利送還黃生。本空送去,黃生留坐於房。煥之笑曰:「師父差矣,我因功名蹭蹬,方將捐資助修殿宇,些須微物要還,前日何不留衣為質。」留吃了茶,堅辭不收而別。   本空回,以黃生之言語之。知客曰:「黃郎何如人,乃能喜捨如是耶。」于時欲標隱情,遂手制點心數百枚,浼本空持去。煥之見說知客手制送他,喜出望外道:「師父,喜殺小生也。」便留他到後房,著童子炊煮,同與師父享之。於是二人對坐,各以眉目傳情。黃郎想到,若不先制此人,終難做事。其時四顧無人,上前摟住。本空尚在青年,心火難按,順從其意。   須臾事畢。厚贈本空道:「我有金簪一枝,乞轉送知客。」本空曰:「郎君得隴望蜀乎?」煥之笑曰:「真我知心人也。」辭去到寺。見了知客道:「黃郎著我送你一隻金簪。」知客曰:「此物奚為至哉。」擲於地下。本空訝曰:「彼以喜捨我們,何得怪乎。」知客曰:「此非師所知也。」本空說:「何所見而知之?」知客曰:「黃家當開幾年矣?」尼曰:「我務小時開的,想有三十餘年矣」,知客說:「黃郎幾年上來的?」尼曰:「我已見他三年矣。」知客曰:「三年間曾有喜捨否?」尼曰:「嘻捨出一時善心,向來曾未有也。」知客曰:「據師之言,黃郎實有他意,非喜捨也。」尼曰:「如今此簪何以應之?」知客曰:「這事不難,師可即持簪去,說與黃郎檀越,既以善心喜捨,合寺並皆感德。今擅越且收貯此簪,待鼎新殿字,一時來領白金耳。他若無他言,師且嚴之。如有他意,必然另有一番說話,師悉記取歸來,說與我知。」尼祇得又去,煥之笑曰:「師父來何速也。」本空取出金簪送還,又將知客所言,一一說之。煥之曰:「此語我已知之。有書數行,幸為我致意知客,乞師萬勿見阻。」尼曰:「事成之後,何以謝我?」煥之曰:「成事之後,當出入空門耳。」尼曰:「快寫」。煥之援筆寫曰:   自謁仙姿,徒深企想。緣慳分淺,不獲再睹豐儀。欲求西域金身,見憐下士。愧非漢武,莫降仙姬。切切痛腸,搖搖晝夜。聊具金餌,以作贄儀。   不過謂裴航之玉杵臼,他日一大奇事耳,奈何不概存也?本空得書持歸,送與知客。性空拆而視之,笑而不言。次日,取紙筆復書云:   操凜冰霜,披緇削髮。空門禪定,倏爾將期。忽承金簪寵頒。如納清藍之內。雖深感佩,不敢稽留。謹蹈不恭,負荊異日。   浼本空送去。煥之一見讀之,愈增思慕。於是留尼雲雨,私贈金帛,要圖方便。尼許以乘機遘會,通你消息。煥之叮囑再三。辭歸見知客微露其機,說:「書呆見回書,稱贊不已,一心想著天鵝肉吃哩。」知客笑曰:「年少無知,人人皆如此,不要理他便了。」口內雖與本空如此說著硬語,心中早已軟了。時時在念,每每形於紙筆。有一首詩書完,放於硯匣之下,詩云:   斷俗入禪林,身清心不清。   夜來風雨過,疑是叩門聲。   且說黃煥之自後朝思暮想,廢寢忘饗,欲見無能,欲去不捨,一日,踱至前村雲淨庵,信步走到庵中。恰好這日老尼姑道:人一個也不在庵,止有小尼姑年長廿一歲,名喚了凡,生得肌如白雪,臉似夭桃,兩眼含秋,雙眉斂翠。忽見了黃煥之道:「相公何來?」煥之慌忙答禮道:「特來隨喜。」仔細把了凡一看,生得不下於知客。道:「賢尼共有幾位上人?」了凡曰:「止得一個老師,一個燒火老道人,僅三人而已。」煥之見說:「請令師相見。」曰:「家師去買辦果品香燭去了,有失迎候,請相公少坐。待小尼烹茶奉貢」。煥之道:「寶庵自有道人,何勞親去煮茶。」了凡道:「隨家師挑著素品之類,因此不在。」   煥之聽見,止得他獨自一個,心下又想起念頭道:「明因寺杳無音信往來,若得他與我如此,做一幫手,必妥當矣」。便笑道:「小師父,明因寺知客師父曾會過麼?「了凡曰:「極相知的。」又曰:「師父可認字否?」曰:「經典上朝夕誦讀,雖不廣博,略略曉得幾個。」煥之曰:「師父可曾見《玉簪記》麼?」了凡知他挑他,故意說實不曾見。煥之笑曰:「可曉得潘必正與陳妙常的故事否?」了凡說:「他二人如今在陰司地獄裏坐。」煥之說:「這不過小小風流,怎生便得下獄。」了凡道:「事雖然小,不知怎生得這般重罪。」煥之笑曰:「小師父,你可曉得情輕法重麼?如今我與師父奈何要知法犯法了。」小尼說:「相公,我是沒髮的,說也沒用。」煥之見他甚有情興,便上前抱住要去親嘴。小尼再三推阻道:「叫將起來,看你怎麼。」煥之笑道:「你蹺將起來,我便直入進去」。放出氣力,抱至幽室,扯下小衣,直抵其處。原來是半路出家的,且是熟溜得好。小尼道:「可恨你這惡少年,見了婦人便要如此。」煥之曰:「誰叫你生此好容之態,一時情興勃然便要如此」。兩下津津有味,情不能捨。「約你明日可來得麼」?了凡說:「明日王衙夫人在此誦經,後日初十也不能得,直至中秋二鼓,我掩上山門,你可悄地進來,我俟你便了。」煥之大喜道:「我如期有事與你商量,不可失約。」了凡曰:「不勞吩咐。」兩下辭別,煥之洋洋得意而歸,即思面謀知客之計。   等得到了中秋當中,管理人等請他賞月,但見:   關山一點,風月雙清,碧海結其愁容,青天明其心事。華非蠟燭,方正可中庭。朗中明樓,五夜渾同間氣。春秋異惑,夷夏同看。吃瓜子於橋頭,劈蓮房於水底。童唱新聲之曲,婢傳長恨之歌。俯仰松林,如行水藻。徘徊江檻,似濯冰壺。桂魄長生,梭女應態比色;巍樓高峙,嫦娥若不勝寒。未識古時,幾經興廢。何知此後,照許悲歡。玉人歌舞,嬉殘樹稍之光;妾婦嗟夫,漫顧樓西之影。別憐兒女,會憶瑟樽。欲將絲絡挽回,豈許槐陰障隔。自上弦而至生魄,未嘗一夕廢遊。或暢飲而與清談,何片時無友,守拙幾同待兔,分身願化為蟾。襟懷寂寞,幾忘流連暮旦,酬酌酩酊,直欲穩睡中宵。   煥之其意不在酒,便托辭曰:「前村有約賞月,必不可辭。諸兄盡興待我,領彼盛情便來。」遂出了當中,一步步走到庵中。   約莫二更時分,四顧無人,把門一推,是掛上的。心下不然。祇聽得起拴響,那門已扯開半扇。煥之捱身進去,隨手拴上。見了凡素袂相迎,煥之在月光之下看他,比前日越加嬌媚,做出許多愛慕之情。問:「二老人家可安寢了麼?」了凡說:「他們心無掛念,此時熟睡之矣。看此月色,未忍撇他,與你月下談心如何?」煥之曰:「最好。」了凡曰:「君年幾何?那方人氏?姓甚名誰?有無妻室?」煥之曰:「我姓黃,名金色,別字煥之,年已二十一歲,徽州休寧人氏。聘妻左氏,尚未成婚。先收愛妾林苑花在家。十八歲上到本鎮當內攻書。」了凡曰:「觀君襟懷瀟灑,態度風流,我欲從你為第三室,心下如何?」煥之大喜道:「難得愛卿一點真心,令我何福消受。當此月明之下,交拜立誓,慢慢蓄髮歸家,永為夫婦。」正是:   乃今已訂閨中婦,自後休敲月下門。二人立誓已畢,了凡曰:「以月為題,聊詩一首,以紀其事。」詩云:   碧天雲淨展琉璃,三五良宵月色奇。   輪滿已過千世界,明宵尤訝一痕虧。   向勞玉斧修輪影,願借金風長桂枝。   人對嫦娥同設誓,賞心端不負佳期。   了凡持此詩到知客房以說他,知客起身不語。久之曰:「何偶有私,心原無染。」了凡曰:「倘有知心客,我願為君圖。」知客起索前詩,了凡據袖不與。固問其人,矢矚客附耳細說其故。了凡曰:「莫非黃郎乎?」知客點首曰:「然。」了凡曰:「黃郎溫柔如玉,爾真謂得所配矣。」遂出珍珠同心結二物,詩一首,奉與知客。詩曰:   累累珍珠結,相將到大羅。   知音頻悵望,莫擲謝鯤梭。   知客曰:「此從何來?」了凡曰:「爾心上人托我致意,向蒙慨允,願結同心,得敘佳期,粉身以謝。」知客郝然笑曰:「某落髮空門,何能為黃郎作兒女態那。」了凡曰:「爾未識人道之樂耳。倘飽其味,日擁黃郎不令歸矣。」知客曰:「黃郎何足牽我方寸。」了凡累促回音,知客不肯。又促再三,知客拂箋寫曰:   郎情溫似玉,妾意堅如金。   金玉兩相契,百年同此心。了凡辭出明因寺,就道往黃家。當中煥之接見,引入內房,出知客回詩,誦之大喜。拴上房門與之謔浪,良久而別。   且說黃金色聘妻左氏,年已及笄。見夫家未有迎娶之期,鬱鬱不樂,久之成病,名醫妙藥,石上澆水。父母知其心病,令媒妁往黃家催娶。黃家即時修書,差人到臨平投下。煥之看了進退兩難,踟躕未決。即往雲淨庵,浼了凡致知客。了凡祇得為黃郎投明因寺而來,與知客相見,言黃郎想切,求促會晤。知客泣下曰:「我非草木,不盡人情。第人遙見阻,黃郎能飛渡乎。」了凡曰:「祇要你訂一佳期,我導引爾室如何?」知客俯首不言。了凡曰:「業已許之,遲疑何益。」促之再四,知客啟笥取白綾帕題詩於上,詩曰:   妾年方入笄,那知月下期。   今宵郎共枕,桃瓣點春衣。   那了凡持去,密地送與煥之。見帕上之詩,十分大喜,不意果然猶處子也。喜躍過望,巴不得到天晚,共了凡同去。   且說臨平鎮上,有光棍五六人,專在本地闖禍。若尋出事來,內中做歪做好,假意贊助,詐得銀子大家平分。以詐人為業,終日在街坊覺察。人家有事,幸災樂禍,一有些須小事,便捕風吹火,弄得老大起來,這是他們的主意上頭了。他這些人,每每見黃煥之在明因寺前,雲淨庵裏走著,心下懷疑。初然見他是個財主,又是讀書之人,不敢惹他。後來見本空了凡綢繆日甚,便是勾尼姑,乃是人人可捉之事,況是有錢之人。小小雛兒,若不捉他,卻不當面錯過一樁好買賣也。於是暗埋機局,分頭緝探。這一番,煥之留了凡吃了夜飯,至黃昏悄悄而來。將近明因寺,遠遠望見有人探望,似有心捉獲之狀,不敢近前,祇得退回避去,如是兩次。見前面人如把守者,遂歸當中,留了凡同寢。但心中大失所望,夜來知客久俟,直到四更不至,深自悔恨,題詩怨曰:   嫩萼未經風雨潤,柔條先被雪霜催。   從今不學閑花草,總是春來也不回。和衣就寢。   天明了凡突至,曰:「夜來有五六人同守寺門,不能前進。我同黃郎直至四鼓方回,特令我早來請罪,並結佳期。」知客憂形於色,以詩贈了凡。了凡曰:「汝恨黃郎,莫飲冰水。」知客曰:「誰似你登門覓漢,慣品玉蕭。」了凡曰:「汝未見黃郎,便知玉蕭好品耶?今晚始嘗之如何?」知客曰:「寺外有人,莫要如此,再待後看。必須無覺察者,方可再圖。」了凡曰:「若是有人伺候,必不進來。毋勞囑我。」別去。   且說這班光棍聚語曰:「昨晚分明見有二人,隱隱約約投寺而來,後來徘徊遁去,如之奈何?」內一人喚名王七,原是田副使家中走狗的人,他明知寺內知客是仕人小姐,不好在眾人面前說得原故,道:「你們做事真真莽撞,比如捉賊見賊,捉奸見雙,奸夫不曾進內,反把守了寺門,何由而入?必須放他進內,從從容容,慢慢為之方可。」眾人一齊笑道:「王七哥之言極是。」遂皆散去。   至晚,了凡約了煥之,慢慢走至明因寺。見四顧無人,把門輕輕叩了幾下,祇見本空出來開門。放了二人進內,引至知客內房相見,歡喜至極。玄空擺出酒餚,五人坐在一桌,姿情暢飲。了凡斟酒一杯,奉黃郎曰:「郎飲合歡杯,嬌花醉後開。」復斟酒一杯,奉知客曰:「相逢成夜宿,檀越雨雲來。」五人大笑。   煥之曰:「日前家父有書來云,聘妻左氏病勢危迫,促我歸娶。我內戀愛芳卿,不忍歸家。不期今早訃音已至,鳴咽不已。今芳卿宦室嬌姿,向雲門權避。今蒙不棄,以結三生。借了凡為媒,本空主婚,對天盟誓,以圖偕老。」大家一齊道好,玄空列香燭於佛前,促二人對天交拜,各執一卮稱慶,知客吟曰:   旋蓄香雲學戴花,從今不著舊袈裟。   寧操井臼供甘旨,分理連枝棄法華。   越宿頓知鴛被暖,乍妝殊謂鳳釵奢。   禪心匪為春心膩,女子生而願有家。歡至三鼓,各皆就寢,煥之抱知客而睡。知客謂黃曰:「平生未識燈花開,倏到花開骨盡寒。願郎愛護,勿恁顛狂」。黃以白綾帕取紅,知客嬌啼不勝。黃取燈下一看,曰:「桃瓣驗矣。」知客留注黃郎在寺讀書,勿許出來,恐被人捉獲著。往來取辦,俱是了凡,自到待髮長後,同到黃門。這班光棍久察不見,祇疑外未及內,不知在內而不出外也。在已年餘,知客髮已成妝矣,黃郎回當中,理治備於歸,竟日放心出入。早已有人算計。   一夕,黃有急事要到當中,方啟寺門,一個光棍把煥之縛注,連了凡扯了道:「好個修行清淨法門,敢為著這般污事。我們如今捉他。二人到官,憑官正法。」煥之討饒,情願出銀求免。   在於光棍本欲詐錢到手,便假意要放了。誰知哄動了里甲,便要執定送官。將二人竟自捉了下船,直至杭州。次早,送府投首。大守見眾口一詞,況黃尼二人皆無言辯,竟每人責了廿板,枷號於府門之外,看者排山塞海而來。內有好事者,作詩八句,以嘲了凡,詩曰:   五更三點寺門開,多少豪華俊秀來。   佛殿化為延婿館,鐘樓竟似望夫臺。   去年弟子曾懷孕,今歲闍黎又帶胎。   可惜後園三寶地,一年埋了許多孩。竟書成大字,貼於府壁。見者無不相笑。   且說明因寺裏因出門捉去之時,裏邊並不知道。在黃家當裏,祇說黃煥之在寺中,並不來尋;雲淨庵祇疑了凡在明因寺裏,又不在意;知客日夜盼望,黃郎不見到來,祇說當中料理,竟不知枷於杭州府前也。   一日,知客正癡想間,忽聞叩門甚急,疑為黃郎至矣。玄空啟門,見一少年云:「求見知客」。玄空祇得報將進去。知客因為蓄髮,不便見人,又著玄空間道:「姓甚名誰,有何事故到來?」那少年答道:「我乃知客兄弟,田元便是。」知客早已聽見,忙出相見,悲喜兩生。便問:「兄弟,聞你在徽州躲避,一向可好麼?」田元道:「蒙姐姐垂念,小弟一到徽州,恰好遇王家兄弟為媒,把小弟贅在黃家為婿,故此身安。今權奸已被直臣苦諫,冰山一解,勢皆倒矣。聖上把從前避害之家,有無罪罰一應赦免,今我家亦赦回籍,田產依先給還。小弟先來報姐姐,即往府衙,一面具呈領給去也。」知客見說,滿面歡喜道:「謝天謝地,不期也有今日。」說:「弟婦幾時得會麼?」田元道:「他父親隨後同他來,今即去,待弟一回同姐姐一齊往家中去住,重整家園。」說了出門。   次早,已到杭州。一到府前,祇見許多人擁著看那尼姑。少年田元上前一看,見枷條上寫著枷號,「好騙尼僧犯人一名黃金色」,祇聽見一人說道:「這個後生快快活活一個人,恰在這裏吃這般樣苦。」田元問道:「兄知他是甚麼樣人?」那人說道:「他是徽州府人,家中開一當舖,在於臨平鎮上,因結識了尼姑,家中妻子死了,也不回去。他在家中十分快活,今日反受這般苦楚。」   田元待要再問,恰好響了三梆,即時換了衣中,進了衙門,上堂行禮。太守看見手本,方知乃同年田副使之子,留至後堂吃茶。田元稟稱:「小侄蒙老伯覆庇,蒙聖上給還田產等物,求老伯推愛先人,求示給領。」大守道:「領教。」又說:「賢侄還有別事見教麼?」田元稟道:「適見府門外枷號好騙僧尼黃金色,小侄實見不平。向因在臨平當內攻書,偶爾閑步往尼庵經過,恰遇尼姑出門別幹,湊著一班光棍,一時起意活捉前來。止望將錢解贖,誰知當內尚未知之,那有銀子,祇得送府。今黃生又無人寄信,連這三餐不給,死在旦夕,可恨這班光棍,老伯還該細審重處纔是。」太守道:「領教。」遂至堂上,一面取犯人開枷,一面差人拿臨平鎮上光棍重責。須臾,二犯開枷釋放,道:「黃金色回家,尼姑了凡還俗聽嫁。」不題。   且說田元歸來,見了姐姐。向時逃散家人,聽見物歸原主,一齊都走攏來,到庵相見,叩頭求收。田元回道:「你各人且回,待我調停端正,你須再來。於是遂同向日管帳之人清還產業,及原先一應所失物件,有無之間,依先成一宦門規矩。即請了田小姐,到長安歸家居住。本空、玄空二尼隨侍,把明因寺暫時封鎖。恰好徽州黃家,送著女兒到田衙完聚。田元接進丈人住下,整酒以待。即日著人往臨平鎮上尋兒子黃金色到來相會。入到當中尋取,當中諸人曰:「一向在明因寺讀書,久不來了。」著人陪往明因寺,祇見封鎖好了,竟無下落,正在疑想之間,祇見煥之同著了凡投寺而來。   兩邊見之,各吃一驚,煥之見寺門封鎖,好生驚恐。及問兩邊的人,皆不知細的,祇得同了來人忙到長安來見父親。一見田元出接,並不知來意,延進內廳,見了父親。拜見岳父,妹子同了知客出來,心下驚喜不定。知客細說始未,方知妹夫即妻子之弟田元也。煥之稟過父親:「妹夫之姐,即媳婦也。」於是開聞喜筵,團圓歡慶。煥之密令了凡蓄髮,以報同他受罪之情。又過年餘,一妻一妾隨到徽州,拜見父母。那林苑花多年不見丈夫,如得珍寶一般。後奮志攻書,進了徽州府學。後復往杭州,厚贈明因寺本空、玄空,並雲淨菴老尼。好事者作《金簪傳奇》行於世,予今錄之,與《玉簪記》並傳,可為雙美乎。 第二十三回 夢花生媚引鳳鸞交   《百字箴》   欲寡精神爽,思多血氣衰。   少杯不亂性,忍氣免傷財。   貴自勤中得,富從儉裏來。   溫柔終有益,強暴必招災。   善處真君子,教唆是禍胎。   稱德須修省,欺心枉吃齋。   暗中休使箭,乖裏放些呆。   官司休出入,鄉黨要和諧。   守分心常樂,閑非口莫開。   世人知此理,災退富星來。   話說正德年間,浙江紹興府山陰縣,有一個世家,姓王,乃是有名盛族。有一枝生在城西,名喚王國卿。娶妻邢氏,後因生產而亡,尚未續弦。其父王尚禮,見兒子雖然進了泮宮,未能秋風得意,道:「我兒,你趁無媳婦,正好用工,以遂平生之志。」遂移於南莊書院。果是清幽,正好讀書。偶集唐句四季讀書之樂:   春日讀書樂   春風動簾春草芳,(渴沫)  柳花綴雪沾琴床。(鮑防)   山屏潑翠晴亦雨,(劉文良) 燕泥落紙風還香。(蘇廷)   沉酣六籍心千古,(達兼善) 要使文風變齊魯。(李子慎)   讀書之樂樂趣生,(吳漳)  枝上流鶯三四聲。(揚誠齋)   夏日讀書樂   蓮池遇雨薰風香,(施均)  閑時我愛夏日長。(江子賓)   推琴枕石玩羲畫,(錢起)  涼生玉輦凝寒霜。(練高)   自去自來梁上燕,(杜甫)  點點飛花落硯臺。(成沼竹)   讀書之樂樂趣長,(吳漳)  夢回春莫五池塘。(徐逸)   秋日讀書樂   新涼颯颯生郊墟,(凌敬存) 澗邊正好讀我書。(度雲漢)   眼明俱下五行字,(劉子房) 年少今開萬卷餘。(杜甫)   蕭蕭林籟生陰壑,(宋好問) 風月雙清動廖廓。(孟益)   讀書之樂樂趣清,(吳漳)  樹間漸瀝來秋聲。(達兼善)   冬日讀書樂   古人文史足三冬,(張暇)  此時下帷好用工。(李子揚)   小窗映雪擁虛白,(姚揆)  聖賢心事吾從容。(車端)   青氈坐逼霜風冷,(秦天花) 弱弱初添檐日影。(武元衡)   讀書之樂樂趣濃,(吳漳)  咿唔聲送梅花風。(邵業)   王國卿埋頭苦讀,自知學富三冬;篤志文章,果是胸藏二酉。其年又是鄉試,天下開科取士,國卿未免往杭州科中,因此歸家與父母說知其事,王尚禮道:「我兒,我正有事與汝商量。昨夜三更時分,夢一天神道:『汝子今當在草上』,遂付宜男草一枝與我,倏而驚醒。我想也不知是功名疑難,也不知今科是汝得意之秋,故賜宜男之夢」。國卿曰:「父親之言固是,又恐說孩兒浙場不利,或論移南就監也未可知。」尚禮曰:「將此情禱之關帝,自有辨矣。」父子即時沐浴更衣,詣廟焚香暗記,求得第六十三簽,詩曰:   囊時貶北且圖南,筋力雖衰尚一般。   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與後三三。   父子認定要往南京納監,二人拜辭出朝,打點南行。就往學中動了文書,學道出了批回,因詩中有三三之句,擇了三月初三日起行,喚下一隻小船,帶六百兩銀子,緞匹衣服,打點得端端正正。帶一老僕王年,又與他使費銀二十兩,又帶小使阿定,一路向南方而來。次早,正渡錢塘江。   萬里西興浦口潮,浪花真似海門高。   誰將一夜山中雨,換作三江八月潮。   須臾,過了錢塘江,上岸僱人挑著行李,直至長橋下船。正在西湖之中,國卿四望,應接不暇。有詩紀之:   澄湖湛湛浸長空,淑氣薰人盡物同。   一鏡湖光十餘里,兩山倒影百千重。   清虛底晰深和淺,蕩漾沙分淡與濃。   此景誰云都寂寞,濱涯幾處莊芙蓉。   到了昭廣寺前上岸。過了聖堂橋,下了城河,船到了新河壩。王年去僱了一隻大浪船,撐到新河壩北岸,把行李搬過了塘,一齊下船,往北新關進發。一路上,南來北往,咿咿啞啞,俱是船隻。說不盡途中新景,道不盡滿路花香。那船慢慢的行到百家濱,將次晚了,傍著鄰船而住。王年置酒船頭,請國卿夜飲。國卿舉酒向天一看,祇見一灣新月斜掛柳梢,遂將初月一詞,朗吟於口曰:   舉頭正看行雲,斜眼突然見月。光回破鏡,影上疲弦。淡淡池邊,未能照字;依依水際,尚淺明樓。魚駭網而深藏,雁畏弓而高逝。幾人相憶,萬里同看。旋窺窗紙,弄梅影之橫斜;纔顧屋棱,掛客愁而掩映。高樓笛已頻吹,曲檻砧無暗搗。女兒學拜,解惜清光;少婦穿針,獨嫌斜照。河漢驟能改色,關山不覺增寒。而試比蛾眉,淡掃芙蓉之面,若令依帳,始孕珊瑚之鉤。旋看桂復生根,不慮花落滿面。天朦朧而若曉,夜迢迢而始長。毋俟三五全明,已喜一痕浸白。是使閑人蕩子,能關千里相思;舞榭歌臺,準擬二旬遊戲。當一簾之際,照高枕之人。吟側華陽角巾,徒遍湘文竹簟。天無風雨,長開北海之樽;人有精拎,漸秉西窗之燭。   國卿自吟自酌。須臾,痕月沉西,明星拱北,覺已半薰,下艙而寢。   次早,船已齊開,直至塘棲住船。王年上岸買辦餚品,國卿獨坐艙中。祇聽得耳邊廂叫一聲:「相公,帶我前進去也」。國卿抬頭一看,見一個十六七歲標致小官,生得一貌如花,十分堪愛,便問:「小友,你要我帶你哪一邊去。」那小官便一腳走上船來答道:「相公,小可乃吳縣人,因初一日與同夥伴在天竺進香,人多捱擠脫了,直走到松木場,船多認不出,過了,並不見影。大分等不見我,先自回了。盤纏衣被俱在船中,如今身無錢鈔,懇求相公附攜到舍,船錢飯錢加厚奉還。」國卿道:「原來如此。到蘇州正是便路,送你回去不妨。小友姓甚名誰,青春幾多了?」小官答道:「夢花生,長十七歲,因幼年多病,不曾讀得幾年書,便拋棄了。還未有終身藝業。」國卿道:「小友青春年少,還該讀書纔是。」花生道:「不幸父母雙亡,止得一個家姐,今年他二十二歲,姐夫又沒了。家下無人,姐妹胡亂度日,讀書一事,說不起了。」祇見王年買辦已完,下船看見,心下想道:「那裏來這一個標致小官?」問:「阿定,他來做甚麼的?」阿定說:「燒香失了伴,要搭我們的船到蘇州去的。相公已許他帶去,要請他吃著酒飯哩。」稍公已解纜開船,看看離堂博,一路上說說笑笑。國卿正是寂寞難過,有了這個小官,就有許多興趣起來。   到得崇德,天又晚了。王年吩咐住船,把夜酒擺在船頭上。二人對坐而飲。初四的月,比初三的又滿亮些,二人正說笑高興,祇聽得前邊高樓上吹起笛來,自覺有趣。生花聽了一回道:「是的,還未純熟。」便往裏邊衣帶解下一管笛來,拿在手中吹響。國卿一見,道:「妙人,這人果是趣品。」稱贊不已。花生吹得響亮,鄰船上俱立出來靜聽,無不稱好。國卿大喜,把酒自斟兩甌,與花生同吃。此時國卿,恨不得一口水把花生吞下肚裏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二人猜拳劃指,吃得十分沉醉。將至月色沉西,下艙脫衣而睡。在夢花生,酒雖醉矣,尤恐國卿要摸手摸腳,留心而待。國卿果然有酒,便有心於此也不便。因聽見船中寂靜,起身小解,上床時,便往花生身邊捱下。花生祇做睡的,國卿渴鳳鰥魚,幸逢得意,恰如渴龍遇水,便輕輕湊著,潤些津唾,一步步直入佳境,不住的動將起來。夢花假意驚醒,待回身,已被國卿摟緊的,祇得恁他像意。有一隻曲子名為《江兒水》,單指後庭情趣:   玉貌雪為膚,且休誇馮子都。前開後聳強如婦。情投意孚。交神體酥,六龍飛轡何原爾,耳邊呼:這般滋味,勝卻似醍醐。   須臾事畢,各自拭淨,摟抱而睡。直至五鼓,重到陽臺,兩意相投。國卿此時便有心要花生同到南京去,與花生說知。花生說:「蒙你好意,你不要我去,我也要陪你同行,怎生捨得,好好的便忽撇開了。」自此,二人行則並坐,坐則交膝,勝似夫婦一般。   直至初八日,到了蘇州。夢花生道:「舍下離此不遠,把船搖到河口上岸。到舍下盤桓幾日,等到十五月色明,好上虎邱山上一耍,再去未遲。」說話之間,已到夢家坼邊。花生攜了國卿之手,至坼叩門,祇聽得裏邊嬌滴滴聲音問:「是誰?」花生道:「兄弟回了。」巫娘一面開門,一面說:「他們初六已自歸家,把些衣被送將來了,你在哪裏耽擱,此時纔來?」開門一看,與國卿打個照面,連忙作揖。巫姑回禮,避了進去。國卿一見,魂不在身。想到兄弟標致十分了,怎生姐姐又高幾分,真是天姿國色。我是孤男,他是寡婦,這個姻緣,豈肯輕輕放過。舉目一看,他房屋雖然極是低小,自是收拾得十分精細。蘇州人極會裝點的,兩邊壁子上邊,斗方貼滿,上邊掛一幅姜大公釣魚的圖畫,花瓶內插的桃李、木筆、粉團、海棠幾種名花,十分精雅。細看姜公圖畫。寫著周詩集句一首:   渭水西來日夜流,子牙曾此獨垂鉤。(胡曾)   釣頭應兆先書日,(潘純)受命於姬晚遇周。(羅隱)   同載後車尊尚父,(薛逢)封齊列土定諸侯。(王經學)   人生濟遇何遲速,(朱庠)八十年來已白頭。(郎宗)   正在稱贊,花生送出一杯松蘿茶來,奉上國卿道:「今晚舍下小的就在後房安歇,把行李拿了上來,好放心吃酒。」國卿見說道:「怎好相攪,還在船裏罷。」花生道:「蘇州小菜酒,莫要相誚。」國卿忙叫王年與阿定:「把皮箱舖蓋取了上來,先與船家酒吃,由他自睡,你且上來。」王年把箱子等物都拿到臥房去了。花生著阿定捧出許多精品,擺在桌上請國卿。王年斟起三杯酒來,二人對酌。此番吃酒,不比船上,便覺放心快樂。酒已半醉,國卿取笑道:「賢弟美矣,令姐更美,賢弟就矣,令姐肯就否?」花生笑曰:「說這般話該打。」國卿道:「果然該打,我說幾種該打的替我罷:   白日過街老鼠,頑童懶讀詩書。狸貓廚下盜鮮魚,丫鬟堂前對舞。猛虎來傷存孝,耕牛懶拽耙犁。前廳拷問殺人囚,春日土牛粉碎。」   花生道:「真都該打的,說得好,要吃一杯。」國卿道:「我如今說幾種不該打的,你也吃一杯如何?」花生道:「你說得好,我也吃一杯。」國卿道:「   日出樓頭更鼓,漁翁卷網歸家。鐵舖改藝作生涯,彈弩無弦高掛。皂隸修行辦道油坊改賣芝麻。囚人遇赦放還家,夜靜鞦韆空架。」   花生大笑道:「果然都不打的,我吃一杯。」國卿道:「我醉了要睡矣,可安置我。」花生又灌他兩杯,扶他進到後房上床,脫衣而睡。花生著阿定收了,與巫娘料理,二人吃酒完時,著他二人下船去了。   國卿夜間,仍與花生幹著風流事兒。花生低語道:「輕些,我姐姐臥房貼著此壁,恐他聽見不像。」國卿道:「他聽見高興起來,無人搭救麼,怎好?」花生道:「卻不道心癢難撓。」國卿道:「你姐姐寡居,我亦無婦,你與我做媒如何?」花生道:「你自己與他說。」國卿笑曰:「叫我怎樣啟齒?」花生說:「教我亦難開口。」國卿道:「實是你姐姐標致,怎生娶得填房方好,你須為我商量。」花生道:「也罷。我教你一個法兒,你明日祇做要買些物件,著我同了王年、阿定搖船到閶門,待我故意擔擱些時辰,你在家用些功夫,看是如何?」國卿道:「事雖如此,倘然變起臉來,怎麼是好?」花生道:「他為人柔順溫雅,不是那撒潑婦人。就是不諧,必不致於高叫,放心去了。」兩人計議已定。   不覺天明起來,梳洗吃完早飯,國卿道:「王年,你們同夢大舍往閶門買些物件回來,我在此靜坐,看一日書,可僱了船去。」應一聲同去了。   國卿拴上了門,仍在後房坐下把書本來揭。巫娘親送一杯香茶,放在桌上。國卿一見,連忙起身作揖道:「大娘子,在此厚擾,何以克當。」巫娘道:「舍弟多虧攜帶,謝之不盡。」國卿說:「前聞令弟說大娘子青年守寡,甚是難得,祇是那冷雨淒風之際,花前月下之時,安得不動情乎。」巫娘笑道:「奴身是個俗品,並無此意。」國卿道:「昨夜令弟言,有一敝友喪偶,尚未續弦,在下為媒,大娘子可肯否?」巫娘道:「何等樣人家?」國卿道:「與在下差不多兒。」巫娘說:「恐無福承當。」國卿道:「好說。若是在下,得大娘子這般國色入金屋之中,朝夕禮拜。」巫娘笑道:「折殺奴家。」遂自回身進房去了。   國卿心火按納不住,道:「看他意思像個肯的,不免放大了膽,進房裏去,看他怎麼。」巫娘正走出門,國卿捱身進去,兩下被撞了一個滿懷。國卿隨勢摟住,巫娘道:「不宜如此,快放了。」國卿便抱放床上,用起強來,巫娘祇得半推半就,成了鳳友鸞交,十分恩愛。巫娘說:「我定要嫁你。」國卿說:「一定要娶你。」足足將午,二人方罷。   巫娘下廚炊煮,花生恰好又回叩門。國卿忙問,道:「買了幾柄時扇,兩件玉器,餘真虎口細席,一把時壺。」擺上許多於桌上。王年說:「大相公,午後好去了。」國卿說:「我今日身子倦了,過日且看。」兩人坐下,又吃酒作樂。   花生笑曰:「可曾妥當了麼?」國卿搖頭。花生道:「要立誓了。」國卿道:「神那管這般小事。」花生笑曰:「你實對我說,我今晚讓你二人快活一夜。你若哄我,我祇不睡著,看你怎過去。」國卿戲罵道:「小刮毒,望你周全。」兩人傳杯弄盞,花生假意裝醉先去床上睡了。王年、阿定下了船,國卿一留風,竟到巫娘床上睡著。巫娘道:「你且在那邊睡去,我掩門等你,恐兄弟知道不像意思。」國卿不聽他說,竟脫衣睡了。巫娘無奈,祇得上床就寢。一時間雲雨起來,津津聲響,花生聽見,那物直矗起來,不免五姑娘一齊動手。這一番,國卿無限歡娛,想著老父做得好夢,被我得了雙美,中與不中,回來一定娶他為妻。   到次早抽身,船催逼起身。國卿再三不許,又與他伍錢船銀,要過了十五,到虎邱耍子,次日方行。船上人沒奈何,等到十五巳牌時分,一時大雨傾盆,至晚越大得緊了。正是:   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   將遊虎邱的酒餚擺在家中吃了。王年見雨大,同阿定先到船中安歇。花生閉上大門,接了姐姐三人共席。巫娘也就出來同坐。三人歡樂無窮,欣然有趣,就與席上調情。花生謔笑說:「止今晚與令姐姐歡娛,明朝止好我與你在船裏盤桓。」到夜盡力歡娛,盡情舞弄了。   大清晨早,雨大晴了。王年起船,發了行李,國卿與巫娘輕輕話別。祇見巫娘叫肚痛得緊,雙手按住肚腹,簇著眉尖,哼的叫個不住。大家別了巫娘,下船去了。花生又拿了笛兒吹吹唱唱,喜喜歡歡一路去了。   這日,行了三十餘里路,祇見後邊岸上有個漢子趕來,口中叫道:「夢二舍慢慢的去。」夢花生聽見,倚著艙門看道:「呀,許老伯趕來何事?」那許老道:「不好了,你那姐姐肚痛得緊,要死著,我特來趕你,快轉到家裏。」花生聽說道:「家姐臨危,不得不去,我回家一看。不妨,我即趕來陪你。如有長短,過了首七,出殯安葬後,竟到承恩寺相會便了。」國卿道:「一同轉去如何?」花生道:「功名大事,那有回頭之理?你放心前去,決來便了。」梢公擺了船,花生跳上岸與國卿別,兀自眼睜睜的不忍相別。國卿站在船頭上反顧,夢花生十步九回,兩下直待不見蹤影,方纔下船。   國卿呆呆而想,又喜又苦,喜的是突然得了雙艷,苦的是巫娘不知生死,花生又不在面前。把花生笛兒在口邊吹了又吹,那裏吹得響,去上床睡了。又夢見與巫娘嬉笑,醒來又是一夢。至二十,方到南京,在承恩寺裏租了一間僧房住下。山門首貼一張紅紙,上寫著:「浙江王寓本寺西房,知夢花生來竟進。」   次日,國卿到國子監打聽舊例,又請了承差,到戶部查照舊規,一應端正。次早上納,把皮箱抬到主人家,將鑰匙開了箱子,把天平擺在面前。國卿取出一封五十兩的銀子,拆開一看,竟是一對鵝卵石。一齊大驚道:「奇了。」連忙又拆了封,也是鵝卵石。國卿驚得臉上鐵青,拆到底是石頭。主人家收了天平。王年道:「我莫非起身匆忙,差拿來了?」國卿道:「豈有此理。」阿定說:「莫非是夢家暗地裏換了?」國卿道:「想他是一個好好人家,怎生會幹這般的事。」祇得別了回寓。   王年又說:「夢家事可疑,那日他姐姐明明好的,一時間便肚痛起來,又著人趕了夢小官回去。大分他弄手腳了。」國卿想了一會道:「這也有因,他故意設的圈套,如今趁早趕回未遲。」王年說:「若果是他,此時不知在那裏去躲了。他等你來拿他不成。」國卿道:「如今怎麼好回去,見父母不得,不如死休。」王年道:「相公差矣,你是個好秀才,有期望的。況撞著強盜的也有千千萬萬。」國卿道:「如今他們又不是強盜。」王年大笑起來。「相公,你又差了。定要持刀弄斧,放火殺人的,纔是強盜?他比惡的略略善些兒,要銀子心腸與強盜一般兒的。這是美人之計,被他作弄,還算是個歡喜破財。如今納不成監,文書還在,祇要到杭州見提學,動一張被盜失銀呈子,備准附學,連忙趕回補考。若得遺才,錄得一名科舉。中了,回家見老主人直言其事,不中,祇應在南京應試,下第回的。有何大事,便叫輕生。」國卿深感其言,遂送了些房金,到水西門下了船隻,一竟回來。到了蘇州,先著王年訪問夢家消息。王年問了真信,下船復回主人,他道:「日前間房子,是一個姓巫的私窩子。正月間租了移來,住的他兄弟叫巫二官,原在南京做吹唱的。十六晚間搬移別處去了。」王國卿嘆道。正是:   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阿定說:「假意叫做夢花生,我家老相公倒前日夢草生哩。」國卿道:「是也,想是六百兩銀子該是他的。父親見宜男草,誰知倒被夢花生騙了去,祇是關聖帝君也這般幫襯著他。」王年說:「不要說六百兩銀子,便是六個銅錢,也是定數。」   行又數日,又到了北新關上。王年還了船錢,叫上一乘轎子,把舖蓋擱在轎子上,空皮箱阿定拿了,王年挑了些須行李,一直抬到道前。租了一間樓房寓下。紹興府考遺才,又考過了,好生煩悶。幸喜王年身邊,盤費尚自充裕。捱到八月初頭,宗師下了演武場,大收十一府生員。至期,面稟其事,方得收考。初七日黃昏,方纔出案。不意錄得一名,連晚買了卷子,往布政司前納下了。一直尋往貢院東橋河下小寓安歇。忙忙打疊進場,三場文字,頗皆稱意。至八月廿九日方纔開榜,一連跑過了許多報人。國卿不見響動,十分煩惱,祇見一聲報響道:「紹興王國卿相公中了舉人。榜上中在八十一名。」王年看了榜文,歡歡喜喜來說道:「中了,中了,八十一名。」主人家各皆歡喜。國卿往貢院防問房師姓名,披紅簪花,遊街迎宴,忙忙不題。   且說報子飛馬跑到紹興,投王家開鑼放炮。王尚禮祇說是南京報子,滿心歡喜。不期掛出紅紙上寫著:貢生相公王高中浙江第八十一名。王尚禮不信,道:「胡說,我小兒是監生,在南京應試。這班走空的光棍敢是賺我麼。」那些報子一齊說將起來,祇見取出刊的《題名錄》來,上邊寫得明明白白:「第八十一名王國卿紹興府山陰縣,附學習易經」。還在在半疑半信之間,祇得安排酒飯,請著報人。一面著人到杭州打聽去了。國卿恐父母懷疑,著王年急回報知,再來伏侍。王年到了家中,見了老主人備言其事。王尚禮一聞,憂中變喜,即時又打發兩個家人拿了幾十兩銀子,同王年到杭州去了。國卿在省城忙了一個月,方得回家。拜了父母諸親百眷,上墳祭社,擇日齋沐,詣關帝廟焚香拜謝。那日簽詩:「欲識生前君大數,前三三與後三三。」方信三三見九,九九八十一,果然中了詩數,其神靈應如此。   有一豪門送年庚,情願續弦。王尚禮聘而未娶,待春試之後再娶未遲。一到仲冬,國卿上京春試,尚禮交付千金曰:「我兒,這次船中再不可搭人了。」父子大笑。春闈高捷,每於小唱中尋覓夢花生,竟無跡蹤。王國卿常常靜夜思之,不覺呵呵大笑,隨筆而書曰:   雪白花銀足六百,前後算來十二日。   一夜用銀五十金,幸爾饒得一管笛。   總評:   一笛橫吹,王子寂然思鳳;數聲嘹亮,平生豈是無心,媚人花開,故放嬌花勾引蝶。頓開金鎖,偷移白鏹。石名鵝卵。一時腹痛,效西子之捧心;百里追回,轉嗣宗之快步。移宮換羽,俏麗冤家,懊恨南宮想罷。王尚父夢兆無靈,還歸浙榜登科。關帝君簽詩有準,偶錄此回為客途訓。 第二十四回 一枝梅空設鴛鴦計   《賣花聲》   今日北池遊,蕩漾輕舟。波光瀲灩柳條柔。如此春來春又去,白了人頭。   好妓好歌喉,不醉無休。勸君滿滿罄金甌。縱使花前常病酒,也是風流。   一枝梅,乃梁上君子的綽號。大凡到人家偷了物件,就於失主壁上畫一枝梅花而去。其失主曉得盜者是一枝梅,總呈告捕,皆無能捉獲。以此偷兒俱敬服他一點直氣,再不累及諸人。就是應捕,也皆贊嘆的。   一日,又去盜了現任副使衙中金銀首飾、細軟珠寶,約值千金,竟於臥房上畫了一枝梅花去了。副使衙中次日起來,失了千金物件,見畫一枝梅於房內,著令手下忙請府縣,都到私衙議事。說起一枝梅偷盜,罪不容誅,乞貴府貴縣嚴比捕人,限三日內解到府。   縣官聞知失盜,俱各不安,回到衙門,把一班應捕概責廿板,限三日之內捉獲一枝梅,如怠緩,重責五十,決不姑寬。眾應捕一齊慌了道:「怕沒別處搜尋,怎倒在老虎口裏奪食。如今大家分頭尋覓。」卻尋到第三日,那裏有!祇見一枝梅立在府前道:「小弟恐累哥們今日受責,我今出頭,等你們請功。我若坐在牢裏之時,說過夜間要救我出來。此道如若不依我說,後邊不來搭救你們。」大家一齊說:「依你,依你。」   一枝梅把捕人先見知縣,知縣轉送於府,府主即時解道副使一見賊人解到,咬牙恨道:「大膽奴才,快快還我贓來。」他說:「老爺在上,物件都在。小人是一枝梅徒弟,那日老爺衙中失的,果是師父偷去。他道為官的貪贓壞法,凌虐小民,剝民脂膏,充為己用。故此偷去,仍散於貧窮之輩。若論一枝梅手段,神仙也捉他不住。他能劍術傷人,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如今老爺再試他,少不得幾日之間,還到老爺衙中來也,」副使見說,倒吃一驚:「世間有這般狠賊,把他且監在牢裏,待捉了一技梅,一總處死」。應捕帶了出來,一齊怨悵道:「承你好情,出來自認。怎生到官,又說這般大話。」一枝梅道:「我今日出來,是救你們的打。我說謊是救我身的打。」應捕道:「他如今又去尋一技梅,那裏還有!」賊曰:「不妨,我今日進監去坐。三日後,晚間放我出來,我自出脫你們也。」應捕一齊買酒請他吃了。一到監中,牢頭俱各請他道:「好漢,好漢!」   到三日後,牢頭悄悄放他出來。他走出縣前,一竟去了。一虎跳進副使衙中,帶一鬍鬚,頭帶九華巾,腰間插一把利劍,把副使臥房內殘燈挑起,將壁上畫了一枝梅花,又往縣裏牢中去了。副使親眼看見聽見,前日說一枝梅能取人首級,故個敢聲張,反驚得魂不附體。   次日出堂,即差人往縣監裏取出小賊道:「你果然不說謊,咋夜親見一枝梅是一鬍子,一物不取,仍畫一枝梅花去了。據你說,他本事高強,你的手段如何?」那賊道:「老爺在上,強將手裏沒弱兵。今老爺試取便了。」副使吩咐取一把酒壺來,祇見一個門子,取了一把無蓋一技枝瓶的酒壺,副使就於上面畫了幾個花押道:「今晚將此壺放在我臥房幕子上,你盜得到手,明日放你。」賊曰:「乞老爺令人押起,方可為之。」就著四個應捕押起他帶了出衙。   又去吃酒,應捕笑曰:「你真真會弄手腳,今晚之事,怎生為之?」一枝梅道:「你管我做甚!」吃酒散了,應捕放他自己行為。   到了三更時分,預先辦下豬尿泡一個,空節竹竿一枝,帶在身邊,悄悄上屋,揭起天窗一看,見那把酒壺擺在桌上。他把尿泡縛於竹竿頭上,搠在壺瓶肚裏,將口布往竹竿吹下氣去,那尿泡漲得漫大,將壺輕輕提起,取了上屋。副使一看,壺已不見,四壁端然不動,心下稱奇道:「此賊祇宜善識,若是加刑,一時懷恨,性命難保。」   坐下早堂,祇見應捕帶了偷壺之賊,當堂送上壺瓶,花押一些不動。道:「好手段,好手段,放你前去。以後不許在我地方擾亂。如下次拿住,決不寬恕。」一枝梅磕了一頭,竟出來了。一班應捕大笑,竟扯下他往酒肆中吃酒去了。酒席中間,應捕道:「我的賊爺爺,以後依老爺吩咐,別處尋些生意罷。」一枝梅道:「我今往別處尋些勾當,再不來累你們了。」正是:   海闊從魚躍,天空任鳥飛。   且說浙江湖州府長興縣,有一宦家張朝相。他父親在日,因他是獨養兒子,不忍以嚴法加他,讀書長成十六歲,文理略略粗通。料難取進,欲要與他納監,有志未行。其年,娶妻陸氏,夫妻二人正好快活。不期父母雙亡,丟了巨萬家財與他夫妻享用。該下田地產業,交與管家張才掌管,其內助全虧陸氏一力承當。張朝相其年已廿五歲了,尚無子嗣,每欲置妾生子,況陸氏青年多病,有心非一日矣。   其年夏初之際,有一漢子,領了十五六歲一個女子,到在門首道:「有一急用,將此女來賣,或當亦可。」門上報其原故,朝相與陸氏走出廳前道:「領進來看。」那漢子領了女子進來,朝相夫妻抬頭一看,見那女子:   雲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螺,挑四顆腰娜。小小金蓮步洛波,教人奈爾何。   朝相夫妻看罷道:「好一個女子,你要多少銀子?」那漢道:「此女就是兩個銀子也還增得些。祇因在下一朝急用原故,又沒個中人,祇要銀十兩也罷。」朝相道:「也使得。你姓名家鄉說與我聽。」那漢子道:「在下姓梅,行一,去住無定蹤,終日間吳頭楚尾,也是個四海為家的人。這女子名號端英,今年十六歲了,他祖籍松江華亭人氏,是我養妹,餘者不必問了。快取銀子與我去罷。」陸氏向內取了一封銀子,交付丈夫。朝相道:「梅君,銀子在此,你可收下。幾時來看你妹子?」梅一道:「這也難期,看便道:就來。」叫聲請了,往外就走。   陸氏領了端英到房中,著他坐下道:「你姓甚麼,父親作何生理?」端英道:「父親路布,中成化十六年庚子科舉人。曾在貴府歸安作教,因親母早故,娶了後母,連生兩個兄弟,父親得病故了。後母日逐凌辱奴身,梅一兄目擊其毒,一時俠腸,欲帶奴到家。聞他家又有幾個惡少年,恐有不便。故此著奴奉侍郎君娘子度日而已。」陸氏道:「原來是好人家女兒,我當另眼相看,放心便了。」朝相道:「你女工針黹可曉得麼?」端英道:「奴身自幼習學女工,至於翰墨書史也會看來。」陸氏道:「既會針黹,在我房中做些女工便了。」就有心要與丈夫為妾,遂於房中後軒安床坐起。正是:   奇鳥遙傳喜信來,鬱蔥佳氣滿蓬萊。   誰知蕭史知音客,悄得秦姬到鳳臺。   陸氏每每勸丈夫道:「端英十分才貌,你何拘腐過甚,早生得一男,早一年歡喜。」朝相道:「我的心裏說,你正在青年,自然有孕,何消忙心。」陸氏道:「你還在睡裏夢裏,每夜不見我身子是火炭熱的,況且月經前後無準,焉有孕來。遇這般病症,多因是誤了你,還自做些主意方是。」朝相見妻子說的都是真語,便覺心中酸楚起來,也每每向後軒把端英挑逗,端英亦知其意,遂取花箋拂了寫道:   失翅青鸞似困雞,遇隨孤鶴過湖西。   春風桃李空嗟怨,秋月芙蓉強護持。   仙子自居蓬島境,漁郎漫想武陵溪。   金鈴掛在花枝上,未許流鶯聲亂啼。寫罷粘於壁上。陸氏進軒閑語,偶抬頭見了此詩,已知丈夫挑逗,未曾著手。出來見了朝相道:「你幾時曾與端英取笑來?」朝相曰:「何曾。」陸氏笑曰:「他題詩先招成,你還要胡賴。」朝相曰:「詩意怎麼說?」陸氏念了一遍道:「已是肯的。祇要你再遲遲。」朝相曰:「何以見之?」陸氏說:「漁郎漫想武陵溪,漫字明說了;未許流鶯聲亂啼,未字已明說了。」朝相曰:「他若不肯,詩句怎樣回?」陸氏說:「滯貨,他若不肯,題個漁郎休想,不許流鶯了,看你這般夯滯,祇欠讀書。」朝相道:「我書雖未博,學已成章,奈何我命中無金紫之榮,讀他怎麼,豈不聞:   布衣空惹洛陽塵,頭白金章未在身。   命運不該朱紫貴,終歸林下作閑人。」陸氏道:「你既不為文,還須習武,豈可虛此一生。」朝相笑道:「這陣上殺伐之事,一發不願為之。在家豐衣足食,肥馬輕裘,紫蟹黃雞,山餚海味,稱不得是個山中宰相!怎教我擔驚受怕,草宿露眠,白白送顆頭與人討賞,豈不聞:   頻年烽火八邊愁,裘馬平生非貴遊。   莫笑談兵向樽俎,書生端不為封侯。」陸氏笑道:「豈不聞男兒立大節,不武便為文。」朝相曰:「豈不聞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陸氏大笑道:「我身子懶得,不與你對了。偕你做些甚麼?」恰好季秋天氣,天香飄過,黃菊舒金。那後園裏萬樹芙蓉,有一種一日白,次日淺紅,三日黃,四日深紅,此乃印州木芙蓉也。又有種早間白色,晚作淡紅,名曰醉芙蓉。種種各異,不可勝數,即令置酒於後園亭上,請了妻房陸氏並端英,一齊往園中玩賞:   九月江南,觸處金風散錦,一時木落,滿林玉樹淡妝。牡丹未許稱王,蜀葵纔堪作使。朱脣得酒,薄暈生顏。翠袖卷紗,新紅襯肉。千堆錦繡,剪絨綠地春光,萬斜胭脂,瀉出銀河秋色。窺牆映沼,類桃李之無言;鑒月拒霜,化雁鴻之有信。上苑睡醒金埒,西湖香載蘭舫。薛媛井邊,漬堪作紙;楚臣江上,制不成衣。二八傾城,下蔡女郎之笑;三千望幸,阿房宮女之心。但於秋水澄波,不向春田怨晚。綺羅隊裏,追虢國之宵遊;絲管風情,宴吳王之春殿。折枝並蒂,插向淨瓶。探得孤芳,將遊遠道。閉戶人憐臥病,涉江客費相思。若使出有壺觴,每置一秋醉賞。更得居無風雨,尚貪半夜同眠。   陸氏叫:「端英,對此名花,正宜歡賞。你何鬱鬱不樂,莫非懷想雲間之意麼?」端英道:「妾聞花間墜淚,非韻人所為。念想高情,實懷酸楚。」朝相問曰:「為何一時這般苦楚,卻為何來?」端英道:「妾有一事,藏之久矣,欲言不言,實難啟齒。但人多耳目,又恐泄漏真情,等靜夜相商,方無別慮。」朝相見天已晚,吩咐收拾,大家齊出園門。   到了臥房,秉起紅燭,遂摒去男女。自己拴了外門,夫妻二人著端英坐下,問他因著何事至於淚流,幸勿隱諱。端英曰:「妾實松江路布之女,原為繼女,日夜凌辱。一夜,有賊入房,隱藏已久。初來本心,實欲偷竊。因母親是夜把妾十分毒打,此賊一時頓起不平,大喝一聲,把母親踢倒,飛挽賤妾而出,直至嘉興飯店安歇,妾間其因,他說『我本是一名竊盜,一枝梅便是。昨晚實欲竊盜爾室,祇因爾母將爾毒打,即起一時不平之心,帶汝前來。』妾恐遭他淫污,跽泣求歸,一枝梅笑曰:『汝誤矣,我雖然為盜,所得之物,實不自留。而有所得,隨濟貧苦人也。實有鋤強扶弱之心。今救你出來,不過一片熱腸,焉有他意哉。如懷此心,碎屍報汝。』妾遂放心隨他。又到湖州,妾又言曰:『承俠士救奴,終日朝燕暮楚,並無了期,怎得一安身之所方可。』他道:『為爾思之久矣。我有同夥十二人,皆江湖好漢,俱在太湖。我若送你至彼,反又落在火坑中了。我一路上訪得長興張家,極其富麗,將你先賣他數兩銀子,你在他家,視其動用黃白之物藏於何所,待初冬我來,先通你消息,約在某日要妾為內應,如期開門,直入取物而歸,為妾作妝資,再配人家。』妾自來,見郎君、主母等待妾如親生,妾之後母待妾如奴婢,今蒙侍賞名花,當此隆思,一時想著初來之意,怎忍為之。淚出痛腸,不能自止耳。」   朝相夫妻見說,二人慌了道:「賢妹如此,怎生是好?」端英曰:「郎君、主母勿憂,奴寧拼死以謝主人,決不忍為妾而害主人矣。一枝梅雖係綠林,實存赤膽,是日如來,郎君當盛開一席於後園,相敬如賓,待妾道及高情,郎君再奉白金三百與彼,決不相受。可保永無虞矣。」陸氏道:「賢妹之言是也,自古兇拳不打笑面,老虎何嘗吃好人,祇須以禮待之,料然亦無事矣。」朝相見妻子分剖,心下豁然。仍著端英床頭取酒,三人酌至雞鳴,各皆熟寢。   不覺光陰捻指,又是初冬。門上傳說,端英姐家內有人來了。朝相見說,忙至後軒,遂道:「賢妹,梅君到了。」端英連忙出來道:「郎君先出去,迎他到此相見。」張朝相整衣相見,分賓主坐下,待茶已畢,延入後房。端英相見,一枝梅舉眼一觀,見端英依然處子,反生得白胖了許多。端英開口便道:「張郎君早知梅伯是一江湖俠士,別後思慕,想至如今。聞初冬到來,終日兩夫妻藏酒盼望,酒餚已列後園矣。」   一枝梅聽聞,心下生疑:「為何他倒曉得我?就知我的本來面目,也不該如此恭敬,且看他怎生樣光景。」祇見朝相恭恭敬敬,請到後園,端英隨後一同坐下,開口說:「蒙君救拔,此恩粉骨難報。不期張家郎君,曾與先君在歸安學中交厚的契友,一聞奴身是路布之女,便如親生一般看待。此二人恩,犬馬不忘也,故說起救拔高情,如救己女一般,故此恭候非一日矣。此一杯酒,待妾為壽。」竟自拿酒杯滿滿斟奉,雙膝跪下。一枝梅連忙亦跪道:「妹妹緣何行此禮。快快請起。」端英跪著道:「還求恩赦前情,全奴犬馬之心。」一枝梅道:「是了是了,再舉初心,天地不容。」端英再拜而起,朝相便敬大杯,端英也頻頻而勸道:「梅恩人,若醉了,在此園亭上安歇。」一枝梅道:「再領三杯吾當別也。」張朝相苦苦相留,端英十分強屈。一枝梅道:「我業已許你保全了,今有一班弟兄,在於東門外等我回音,若再等待,彼必走來,反覺不便矣。」朝相進內,忙取出白銀三百兩,一盤掇了,送與梅君,一枝梅道:「是你的一團好意,我已盡知,不然一分也不受。但有夥計在彼,一時沒了盤纏。」他便向盤中取了兩綻,放在袖中,又連吃了三杯,叫聲:「請了。」竟往外走,二人忙忙隨送至大門外,一溜風去了。   陸氏初聞一枝梅報說來了,便抖倒在床,起來不得。端英與朝相走到床邊道:「去了,可起來。」陸氏道:「起來不得了。」便從這一日病重起來。醫人無效,卜問無靈,端英衣不解帶,日夜攙扶,猶如至親骨肉一般,難得好意。不期這病一日重加一日,初然發嗽,嗽久成啞,漸漸如燈盡油乾一般,寂然隱了。張朝相大哭起來,一門大小男女,無不痛哭。端英如喪考妣一般,累死累活的大哭。   自古死者不可復生,哭之無益。張朝相未免治喪料理,出殯安葬。方纔完事,此時親友就來說合親事。張朝相一力固辭回道:「尚無百日之期,安有重婚之理。」一面著人打聽華亭路家,還有何人宗族,並端英曾有許親事否。   張才一竟往松江進發,到了華亭進城,訪問指引,在登科牌扁門樓內便是。張才遂問,貼鄰道:「路舉人一個女兒,後妻生兩個兒子,後妻將女兒打罵不止,七月中夜裏走出一個好漢,把女兒搶去了,未知下落。如今二子長成了。」張才聽了實信,竟自回家,復了主人。張朝相道:「我恐端英非是路布之女,或已受某家聘定過的。今根腳已清,便浼本宗長兄為媒。」竟選十二月廿七日黃道良辰,娶為填房,完成大事。端英已覺歡喜,至期雙雙燕爾,合巹於飛。有詩贊曰:   秦女新添五夜香,宮花光映領巾長。   胸前帶得宜男草,莫誤卿卿學太常。   又曰:   夙緣有喜晤今期,鸞鳳喈喈戲採幃。   惟願綢繆山海固,雙飛雙宿共還啼。   至次年十月,端英分娩,生下一個兒子。朝相十分大喜。彌月之時,諸親歡慶,置酒相待。又過二年,又生一子,夫妻好生快活。   後來端英到了三十歲,同了丈夫帶二個兒子,往松江娘家而來。晚母還未曉得,二個兄弟竟不認得。及至說起前因,方知是女兒女婿。端英下拜後,甚是慚愧。又著二個外甥拜了外婆娘舅,一時間骨肉團圓。大排筵宴,一家親鄰慶賀,席上說出一枝梅之事,俱道:此人乃昆侖手段。一人說:「還可比著許虞侯的伎倆。」又說:「就是《紫釵記》黃衫豪這般爽快。」又說:「還像古押衙死裏求生的計較。」有人說:「他的女兒又不是死的。」內中口快的說:「若那夜不挾得去,少不得要打殺了。」大家歡笑而散。張家夫妻住了十日,辭別歸家,二邊往來不絕。   這回小說,特意翻案做的。一部全無,正有二十四家。前邊二十二回,俱是歡喜冤家。獨此一回乃圓滿這事,罷了冤家歡喜。比如一枝梅盜了冤枉官的金銀,府縣官把捕人打了二十,限三日內定要,如沒有還重責。這些應捕為他打了又尋不著,恨他家七世冤家。他三日復立在府前等著。捕人解官,眾人一見如得珍寶,好生歡喜。後來解到道衙。副使失了千金,心中恨他如醋,恨不得食肉寢皮,豈不是個惡冤家。反被一枝梅把厲害一言,道著害怕,反不追究贓物,把賊放了,豈不歡喜?比如繼母,前邊凌辱,豈非冤家。今日重逢,好生歡喜。比如一枝梅帶端英一節,原為蓄意劫掠,豈非冤家,至未後竟致冰釋,反為退盜,好生歡喜。如有世人兩相仇恨,做了一世冤家,到後來或因小事解冤釋結,亦是歡喜。今特借此一回小說,如幽谷生春之意,看傳者當作如是觀,處世者亦當作如是觀。   總評:   一枝梅巧計穿窬,八路垂涎金帛。繼母鞭笞,雄心奮激,效虞侯之竊章臺,寄西氏而吞吳室。端英花間淚零,心中惻隱,巧釋綠林,金湯彖室,是一奇子耶,完成筆段巧矣!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