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校對者注:        因原書缺字及字跡不清處太多,表示如 下:        字跡不清、無法辨識的字,以“○”符 號表示。        說明的文字,以“()”符號包括之。              --開放文學             欲觀天下奇書,先識蘇庵大義。   序曰:   昔人謂夢未有乘車入鼠穴者,蓋言無因也。有因而 起,其間怪怪奇奇皆足形現。豈曰形神所不接處,非想 而成邪?而余謂不然。大地山河,一夢局也。喜而笑、 戚而悲,有情者日相逐于夢中而不自覺;即生而成、成 而毀,無情者日相雜於夢境而莫可分。天下事,風塵勞 攘,無在非夢。豈僅四更殘漏,昏昧無知,如為夢哉? 亦如偈言,首推「如夢」,謂之曰:   如猶有比擬之詞賦,思吾身飲食日用,何所從來? 荒草丘墟,何所從去?聚散無常,盈虛靡定,較之孤燈 半○,○篆初回,攲枕林西,位幃牖北,夢魂遠渡,誰 假誰真,又何如之足論乎?   歸蓮因蓮而始歸者也,以蓮之出污泥浮清水,可謂 亭亭物外矣。即物能喻而有得于蓮,非蓮之可以覺人也, 亦非人之因蓮以覺也。   生既○歸有大覺者出,知寄者皆夢、而歸者皆覺也; 知未歸者皆可以歸去、覺之則暫寄者不必以寄者終之也。 何也?觸于蓮而蓮即為夢、不觸于蓮而蓮即為覺也。因 蓮而見所寄,則寄者皆夢;因蓮而見所歸,則歸者皆覺 也。   舉世間,無情有情,悉超化劫;統古今,是夢非夢, 咸悟真如。才子等于愚夫,佳人同于嫫母。英雄無措手 之地,豪傑無駐足之場。喬松凋而槿花榮,午日虧而朝 露潤。眼前熱火不殊,身後寒灰幽靈。私恩反結通途仇 怨。幸勸四方君子,盡知一片婆心;描成十丈蓮花,總 是三生正覺。   是編也,謂之有因而夢,可;謂之無因而夢,亦可。 吾願世世識之。不以短夢為夢,而以長夢為夢,則歸而 覺者有盡,覺而歸者且無盡也。此蘇庵立言之義也。 第一回 降蓮台空蓮說法   話說明朝末年,山東泰安州有一鄉民,姓白號雙山。 夫妻兩口,做人極好,誠實作家,持齋敬佛。生平只有 一件毛病,是個慳吝。隨你至親骨肉、以至朋友同伴, 平日相與的時節,極其和順。及至錢銀出納之際,無論 週貧濟急,就是禮上該用的,也難出手。不是推托事故, 定是假裝忙迫,必要短少欠缺方為稱心。每日夫婦二人 早晨起來,便思量討些小便宜,在家無非關門吃飯而已。 家計頗饒,只是年將半百,無子無女。   一日,雙山夫婦商量道:「我們兩個勤苦半生,積 些家業,可惜無人承任。聞得泰山上神道靈應異常,何 不備些香燭去求禱一番。或者山神鑒格,降得子女,也 完我兩口心事。」算計已定,就揀一好日,要到泰山進 香。是夜就虔誠起沐浴睡了。只見睡到半夜,忽得一夢, 夢見天上降一金甲神人,送一枝蓮花來,雙山親手接住, 及到睡覺,還覺得香氣馥郁。   天明起身,對那婆子道:「我昨日誠心要求男女, 夜間就有一奇夢,便把天神送蓮花事細細說明。又道:" 莫非山神憐念我們作家人,有些好處,亦未可知。但是 要去進香,未免盤纏費用,虛費無益。自古以來,相傳 神道是聰明正直的,只要一點真心誠敬他,他自然感格。 難道希罕這幾塊香木、幾張紙馬是個有用之物,像騙小 孩子一般?我如今在家祈禱便有好夢,不若多吃幾月素 齋,一心向善,或者邀天之幸,不到絕嗣地步,若命中 無子息,就燒上百十遭香,有何用處?」   看官,那雙山一場高興,要去燒香,得了異夢,便 該速去,怎麼倒退縮算起來?要知慳吝的人,省得一文 也是好的。起初偶然動念這一件事,隔了一夜,又要算 計一番。看他待神道的一段議論,甚是有理,且是因此 持齋,不在外邊,不費分文,並家中一樣節儉,豈不周 到?   自此以後,門也弗出,戶也弗開,過了幾月,果然 神道有靈,正像偏喜這些做人家的,與他省事。並不要 燒香化紙,那婆子就有了胎。看看十月滿足,全無病痛。 臨盆之際,生下一個女兒,眉清目秀,十分可愛。鄰里 也有賀他的,他一概辭謝,說:「我們起初,只怕不會 生育,如今得了一女,以後便容易了。待到生下兒子, 方才好受賀,請高鄰吃盃喜酒。今日弄不得什麼。」賀 也不受,酒也不請,仍舊關門吃飯。   真正日月如梭,一過數年,並無生事。那女兒越長 得好了。   不意,天運無常,那一年適值旱荒,雙山撐持過了。 誰想第二年,越發大旱,赤地千里,濟南、兗州一路, 寸草不生。四遠飢民,打家劫舍。雙山家內所存粟麥, 盡行搶去。他是平日一毫不捨得的,見了這個光景,氣 悶不過,夫妻兩個,不上半月,都氣死了。鄉鄰將他幾 間小屋變賣完葬,結果他夫婦。只存那個女兒流離漂散, 日逐在街上抄化度日。且是人情惡薄,親戚故舊,就是 平日受恩的,見人家衰敗,還不肯知恩報恩;何況雙山 存日,是個水米無交的,他遺下女兒,誰人肯收養他! 幸喜女兒氣質,比別人不同。雖則小小年紀,偏要自己 做主張。人有騙他的,他竟不信;所穿的是孩子衣服, 除了近鄰,也不曉得他是女兒,竟象小廝一般。爭奈家 業蕩然,投身無路。   忽一日,往街上閑走,適見一個老僧,隨了幾個徒 弟,在一所闊明之處打坐,想是那裡化齋吃了,暫在此 處歇息片刻,好再趕路的意思。那白家女兒,正苦無聊, 也挨身在老僧旁邊坐下。只見那老僧開口問道:「你是 誰家小官,做甚生意,怎麼只有一人,坐在此間?」那 女兒生性乖巧,竟不說自己是女兒,因答說:「我是前 村白家的兒子,今年一十二歲。只為年時荒旱,父母早 亡,孤存一身,無處著落。平日間,又無好親眷可以照 顧,實是無可奈何。」說了這一句,便嗚嗚聲哭將起來。 引得那老僧慈悲念切,說道:「阿彌陀佛,有這樣苦事。 我貧僧是北邊來的,聞得泰山中有一尊活佛要去參見他, 故此在這裡經過。今見你這般困苦,何不隨我老僧,同 到山中出家度日,也是好的?」那女兒籌計抄化艱難, 不如隨他去,圖個安飽,未為不可。因順口答道:「若 得老師父救我,帶挈同去,極好的事了。我又無行李, 今日就同走便是。」那一日,真個同了這幾個僧人,一 路行走,竟自己假做小廝,相隨到了泰山中。   卻說這個泰山是五岳之宗,高四十餘里。從南天門, 歷至東、西二天門,才到絕頂。其上有日觀峰、丈人峰、 蓮花峰、明月峰;又有石徑峪、桃花峪、黃峴嶺、雁飛 嶺、白雲洞、水簾洞、黃花洞、玉女池、王母池、白龍 池、封禪台、五大夫松。千巖萬壑,深廣異常。   山中有一座湧蓮庵,建在最幽僻之處。若非有道氣 的人,一時也尋不到這所在。那庵中一個老僧,法名真 如,當初原是儒家出身,少時讀書明理,最恨的是個和 尚。他常說,天地間,儒釋道三教,最易騙人的是釋教。 一門儒教,攻習詩書,不過指望出身高第。至若明心見 性功夫,雖幾百年,遇得一兩個人也難必其醇粹,這孔 聖人真傳一脈久已斷絕了;若說真當道學,不要說平等 之人,就是老婆孩子也騙他不信,只好糊糊塗塗做個識 字的人罷了。至如道教,修仙、煉丹、降魔、捉鬼,倘 若書符作法,一件不靈應,三歲孩童也會笑他;這是極 難藏拙的。惟有和尚法門,明明曉得是個無用之物,那 個看見地獄是長的、闊的、亮的、暗的?那個看見天堂 是遠的、近的、白的、黑的?若是做惡人的,叫他慈悲 懺悔,可以修得好,那西方路上,不知許多殺人放火之 徒在此行走了。譬如做賊偷人東西,對了官府說,我以 後便不偷了。官府肯恕他這一遭麼?若是為善的人他心 內本來和順,必定說後來成佛作祖,究竟不知佛祖是怎 麼樣的。其中還有最可笑的,依他說要人布施,破人慳 吝,世間只有平人布施和尚,再不見有和尚布施平人, 難道和尚不是吃飯著衣的?為什麼只要別人的東西?依 他說不吃葷腥,若盡學他,將來鳥獸遍滿世界,居室何 由平靜?依他說不娶妻子,世上人個個只得一代,以後 絕無一人,那皇帝也不消天下了。只不知什麼原故,世 上這些愚夫愚婦,與他講中庸大學,一樣是勸人為善的, 他們一毫不採;與他叫一聲阿彌陀佛,他便直鑽在耳朵 裡,要造殿塑像,銀子就有;要齋僧供佛,米麥就來。 將過世渺茫無據之語,來騙現在極其要緊之財物。所以 這個教門中,極藏得惡人,極騙得痴人。   這是那真如老僧,極明亮的一番話。看他如此見解, 定是與佛無緣,卻為何後來,到做一個高僧?不知那真 如有這一段見識以後,思量必定如何解破眾人之惑?他 就發起大願來,把佛經上「現身說法」四字,行個規矩。 遂謝絕家計,也去削髮批緇,做一個苦行和尚。也不念 佛,也不招徒弟,也不住庵院,只擇一處無人耕種的荒 地,他便隨高逐低,不論粟麥菜蔬桑麻果實之類,一概 種植。   卻也奇怪,凡是他種的,不論諸物,生的又豐盛, 賣的又價高,除了一身日用之外,件件存餘堆積。他每 年將這堆積之物,耑心致志要施捨貧乏。有喪事不完的, 助他成葬;有親事不就的,助他成婚;有飢寒困乏的, 助他飽暖;有糧稅不足的,助他完納。只待把家裡的助 完了,再種植起來,依舊助人。人有送他東西,他一文 不受;人有請他筵席,他葷素俱吃,只自己家裡不吃葷, 弄好素菜也沒有;人教他誦經念佛,他說:「我生平不 要人財貨,不貪色慾,不慕功名,不輕貧賤,不重富貴, 不修來世,與世無爭競。但一身吃著的,靠天地種植起 來料理。倘若有餘,便要周濟人急。只算把天地生養之 物,仍舊還了天地,不干我事,何等乾淨。我做和尚是 這等的,何消誦經念佛?」   如此苦行二十餘年,忽然一夕,燈下現出一尊金剛 來,口中朗誦經內四句偈言:「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那真如不慌不忙,立起身來道:「你的話甚好,我 已明白了。」他原是識字明理的,因自號曰「真如」, 嗣後漸漸心理透徹,一一曉得過去未來。   一日偶到近村遊玩,見一家人家,四壁蕭然,甚是 苦楚。夫妻子女三四口只待餓死,且又糧柴欠缺,謀生 無計,那人方將憂愁怨恨,見了真如,說平日原曉得他 慣喜助人的,正要求他借貸,不想真如身邊,並無半文, 口中只不提起「資助」兩字。但走到那人家中,就一間 破草屋,上下一看,就在腰間取出一管筆,從破門上寫 了四句偈語,不別而去,語云:   安貧君子德,守分聖人心。   但存鍋內飯,自有桶中金。   那貧人方且困苦,見他寫字,也不睬著。過了一日, 此人算計,沒奈何了,必要尋個死路,遍尋家中,並無 一物,只有米桶一隻。拿出去賣銀三分,將二分銀子買 了米,將一分銀子買了砒霜。歸家把破草屋扯下來,煮 熟了一鍋飯,取砒霜攪和飯內要合家吃了做個飽鬼。只 見飯已熟好正要去吃,忽然外邊走來一人,怒氣沖天, 喚那貧人講話。原來是縣中里長,要催他欠糧的。那人 無言可答,只不則聲。里長發話道:「我們許多路來, 走得飢渴,不要管錢糧完欠,先備些東西我吃飽了,再 作道理。」那人回覆:「家中貧甚,一物也無。」里長 怒極,自己○○屋內,○○○○,見一鍋米飯,因罵道: 「這樣奸惡的人,明明煮飯在家,不與我吃,何等可惡!」   那人不與他辯,但搖手道:「這飯是吃不得的!」 里長道:「我是官差,催你的錢糧,難道餓死不成?」 竟自己把鍋內飯盛起要吃。那人扭住○子,放聲大哭道: 「不是我不與你吃,其實這飯吃不得的!」因把自家貧 苦,思量無計,賣了米桶,買米買砒霜,煮熟吃了,一 家自盡的話,告訴里長。說罷,又放聲大哭。只見里長 聽得這一番話,大發慈心,說道:「你們一個好後生, 為何幹這樣拼命的事?為人在世,難道再沒有過活的日 子?何苦如此?如今也罷了,錢糧且休提起,你可跟我 到縣中去,我家裡還有穀一桶,送你拿來,暫度幾日。」 就把鍋內的飯,盡傾翻河裡,竟領了那貧人到家,把穀 連桶付他拿歸。   那人感里長再生之恩,將穀桶拿到家裡,倒出穀來, 舂米充飢。只見傾到桶底,滾出一包來。解開一看,那 是白銀五十兩。那人頓發良心,對妻子道:「此銀必是 里長納官之物,豈可因他救我,反取不義之財?恐帶累 他。」第二日早起,急持此銀送到縣中里長處,說道: 「昨日蒙恩,將穀救命。誰想穀桶中,有銀五十。我不 敢望恩,恐怕是納官之物,失落在桶中,故此送來。」 里長驚道:「我家並未有銀藏在桶內。此必是天可憐你 好人貧困,將此富你的。」那人再三不受,便請里長同 到自己家裡,買酒請他。就把此銀分開,各得二十五兩。 以後將他作本,兩家俱成富室。不在話下。   是日,大家歡聚,嘆異這事。里長吃過酒後,抬頭 看見破門上幾行字,對那人道:「這是誰人寫的?」那 人說:「這是做飯尋死的前一日,有個近邊真如師父寫 的。」里長反覆念了數遍,說道:「這也奇怪,他偈中 明說你近日尋死得銀之事。這個和尚,像個先知的。」   只因這件事,人口播揚,處處人盡稱真如是個活佛。 當時就有一班附會的和尚,推尊真如為法師,要他坐方 丈。真如大駭,遂逃隱至泰山中。   適值日晚,無處投宿,他就趁著月亮,從山中僻路 走進去。見一處林木參差,清泉秀石,幽異非常。他即 歇住了腳,坐在石上。忽見澗水中,湧出見朵蓮花來。 真如心內喜悅,知道是個異境。到次日,便攀木樵柴, 草創一間茅屋起來。自題一個匾額,叫做「湧蓮庵」。   誰知世上只怕沒個縫兒,偶有一隙,那些和尚又鑽 到了。自真如創造湧蓮庵,便有好事的相傳出來。和尚 們聞知此話,個個要到湧蓮庵內,親近活佛,好借這個 名色在外邊化銀子。豈料,真如和尚是個最怪借佛法騙 世人的。他見這些僧眾來皈依,便創起規矩,偏要不化 齋不念佛,日間耕種,夜間靜坐。若發一言半句話,便 是妄想,擯棄山外。那些和尚,始初道是一件好生意, 個個要來親近他,及見如此枯寂,就退去了大半,只留 幾個耐心苦守的,相伴過日。只是真如道性迥異常人, 故此遠方慕道的,不怕吃苦,自然要尋他相見。   當日,那北邊來的老僧帶了白家女兒,徑尋到湧蓮 庵中來。彼時正值真如法師止靜之時,當晚不得相見。 至第二日上午,真如上堂說法。原來他的說法,與別個 善知識不同。別個要參語錄、要棒喝,裝模作樣,把幾 句極無來歷的話,叫做「機鋒相湊」,通是一般鬼混的 意思。   這真如法師一走上堂來,他心裡瞭然曉得,來參的 人是怎麼樣。不待開口,便叫各人去吃飽了飯,不許思 想做佛:「你們後日,各人必定要死的。到得死時,不 要怕痛,那如來也是背痛的,你若怕痛,我今日便與你 一刀。」只這一番話。不知是什麼緣故,輪到北邊那老 僧來參,真如便道:「不要參,我以前的話,想是你都 聽見,不過如此了。只問你昨日帶來的孩子,是男是女?」 那老僧見問,吃了一驚,一時對答不出。真如呵呵笑道: 「不要講了,只送他到後邊屋裡,每日與他兩頓飯吃, 也不與他剃頭髮。」那老僧不知所以,因說道:「既是 老衲帶他來,也叫他一見大和尚,題個法名,方好在庵 中住。」真如道:「這個使得。」因喚那白家小廝來參 拜了。真如道:「好個孩子,只是秀美太過。你既到我 湧蓮庵來,正如落水的人巴到岸上一般。因此取名蓮岸。」   自此以後,那蓮岸在庵中朝夕伏侍真如法師,凡遇 說法之時,他便側耳細聽,至于平日,文墨字句之類, 他卻留心訪問,真個聰明勝人,聞一知十。   光陰迅速,一過五、六年,那蓮岸已有十七、八歲 了。自己思量道:「我本是個女身,假充小廝,在此混 過幾年,終無了局。不如出山去,轟轟烈烈做一個成家 創業之人,強如在此間,混過了日子,終不稱意。」看 官,那蓮岸是個女子,為何有這英雄氣概?不知他原是 天上星宿,差遣下來的,當初投母胎時原有蓮花感夢之 異,必定有個來歷,故此年紀大了,智識不凡。這個意 思,惟真如法師曉得,別人那個得知?   一日,真如入定。那蓮岸有心,竟到法師面前跪了 兩個時辰。直等真如醒來,開眼見了,因問道:「你為 何跪在此?」蓮岸稟道:「自蓮岸親承法旨,已經五、 六餘年。自想人身難得,若是這等悠悠忽忽過了一生, 可不辜負了南斗注生、北斗注死這一遭?如今蓮岸稟謝 法師,要出山去做一個世間有用的人。」只見真如兩○ 雙○,嘆口氣道:「我原曉得你不是佛門中人。我待不 放你去,既是世上生了你這一副心性,自然留不住的; 我待放你出去,只可惜世上這些平人,不知受你多少累? 豈不可恨?我如今也索罷了,這也是天數如此,非干我 老僧之事。你且退去,明日上堂時,我親自送你出山。」 蓮岸拜謝而去。   到了次日,果然真如法師鳴鐘擊鼓,聚集本庵僧眾, 上堂說法。始初說了許多生死門路,到後來,獨喚蓮岸 上前來,說道:「蓮岸,我老僧知你出不得家,因此送 你出山去。我有一個封口帖兒,你帶在身邊,若遇飢荒 之時,可開來看。數年之後仍來見我,不要忘了。」又 把些東西與他路上做盤費。蓮岸深深拜謝,竟自出山。   行了一日,晚間到一深林子裡坐下,遠遠望見一個 白鬚老者走來,將至近身,把手一拱,說道:「蓮岸小 師,往那裡去?」蓮岸答說:「我要下山,尋親眷去。」 那老人歡歡喜喜說道:「如此甚好,我同你走。」你道 那老者是誰,就認得蓮岸起來?原來那老者不是平人, 是本山中積年得道的一個白猿。因他在真如法師庵中, 時常聽法,故此認得蓮岸。是晚,蓮岸同那老人迤邐行 走,不上二三里路,月色皎潔,見一處小小草庵,老人 便同蓮岸在此庵中宿了。睡到半夜,外面一道火光,透 進庵來。蓮岸驚起,依了這光,尋覓出去。但見庵後有 一間石屋,兩扇石門,緊緊關閉,那道光就從石門裡照 出來的。蓮岸滿心歡喜,知道此中必有異事,急急回庵 叫喚老人問道:「老師,後面石屋裡是何寶貝,放出光 來?」老者道:「啊呀,可惜這寶光卻被你看見!也罷, 我實對你說。此中有一卷天書,那是洞府仙曹留藏的, 老夫當年曾與仙曹參訂這書。仙曹因老夫有功,就著老 夫看守。經今已百餘年,不曾出世,故此夜夜有光。」 蓮岸聞言大喜道:「我蓮岸年紀雖小,雄心蓋世。今夜 有緣,得見寶光,老師何不傳授弟子罷!」老人道:「這 書為仙曹秘籙,不是輕易授人的。」蓮岸納頭便拜,必 要求取。   老人道:「你若必要,且看緣法如何?」遂同蓮岸 走進石屋。蓮岸便要推開石門,老人道:「不可造次! 這石門是推不開的。」老人即引蓮岸,向那石門拜了四 拜,只見石門兩扇豁然同開。蓮岸同老人急走進去,內 中並無一物只有大石一塊。老人道:「書在此中,你自 去取。」蓮岸四旁撫摸,全無空隙,就問道:「書在石 中何從取出?」老人道:「你但向那石頭默默祈禱,拜 了四十九拜,若是有緣,便可得書。」蓮岸當真跪了, 暗暗通說,虔誠拜告,拜過四十九拜。   忽聽得石內一聲震響,正像山崩地裂一般,萬道火 光,直透半天。蓮岸立住了腳,仔細看時,果然頑石分 裂,露出一卷天書,光彩燁燁。蓮岸即時取在手裡。老 人道:「蓮岸你真有緣,取得這書。切不可褻神。」蓮 岸拜謝老人,將書藏在懷裡。   恰好天明了。老人在庵中收拾飯,與蓮岸吃飽,說 道:「此去二百里外,有個村落中一座關王廟,甚是冷 敗。廟前有一顆古槐樹,極高大的。這廟叫做「槐蔭堂」, 你須到此處住了,自有好處。」說罷,珍重而別。蓮岸 謝別老者,真個走了二站多路,只見曠野蕭條,人民希 少。前面望著大樹下,有一冷廟,他便走進去。只見敗 壁頹垣,荒草滿地。走到廟後,見一殘疾老婦人,在鍋 中煮粟米粥。蓮岸便問道:「此處如何這等冷落,一個 人也沒有?」老婦答道:「原來你不知,近年山東一路, 荒旱異常,更兼蝗蟲遍野,路上餓死的不計其數。近日 有一班飢民,成群結黨,在外邊打劫為活,因此村裡人 都散了,只存我老人家,不能行走,暫宿于此。不想廟 後有存留些粟米,天大造化,故此取來煮粥,且活一兩 日去,再處。」蓮岸也不管好歹,先把他粥吃了兩碗, 尋一間空房,宿了一夜。大早起身,思量無計,且把懷 中老者所授的書,解開一看,乃是一本兵書。見上面寫 著《石室相傳秘本陰符白猿經》,中間盡是天文地理、 陰陽變幻之術,後面又寫一行四個大字:「謹守槐堂」。 蓮岸從頭看了,想道:「這也奇怪,他教我守住這個槐 蔭堂,定有好處。我且安心住在此間,看怎生結果。」 立定主意,便把壁上積年的塵垢,都抹淨了;地下積年 的污穢,都掃淨了。階前草木長短,都砍下來。好做柴 料。正要盡興收拾,不想走到後面一間側屋裡,反把他 吃了一驚。只見那側屋兩扇石板門是關緊的,他在窗洞 內張了一張,裡邊甚是黑暗。到底蓮岸原自膽大,雖是 個女身,他逞著少年英銳之氣,竟把石門攛開了。走進 裡頭,四邊一看,真個可駭,但見破箱破桶內,堆著的 都是白粲粲的銀子,不計其數。旁邊屋內積的有多少隔 年陳粟。這是甚麼緣故?難道飢荒之世,四遠都沒有, 那冷廟裡倒堆貯起來?不知這一年,外邊乘了飢荒,這 些強盜各處劫掠,都藏聚在此處。鄉村中人民離散,那 個曉得。蓮岸一時得了不勝歡喜,仍舊把石門關好,放 心居住廟中。   我想,那蓮岸一個女人,孤身○跡,彼時這班強盜 聚集此處,難道竟忘了這宗財物不成?萬一回轉來,不 惟財物原是他的,并蓮岸一身也難自保。誰知,那年荒 亂,官府安插小民的,絡繹而來。第一嚴禁的是強盜, 編了圖甲,日夜緝捕。捉到了,不問贓物便一棒敲死。 是時不知打死了多少。想是那一般強盜,死多活少,所 以槐蔭堂內,絕無人來盤詰。鄉村人個個曉得是冷廟堂。 各不提起,聽憑蓮岸安然享用。   雖然如此,未知是禍是福,大凡世上的人,得了一 種浮財,安心樂意做些好事,見得上天富我,不是輕易 的,也未可知。或者乘了暴富,放縱無道,做些惡事, 也未可知。誰想蓮岸得了這樣奇遇,也不作好,也不作 惡,除了飽煖之外,把這銀子藏起,正像不曾拾得一般, 你道蓮岸是個女人,當初原因年荒困迫,漂流在湧蓮庵 的。如今一出山,就有這般好處,論起來,尋一守本分 的男子,配合了把這宗財物,做起人家來,一生享用不 盡。他的年紀也大了,為何全想不到此處?看官,若是 蓮岸依了這個主意,世間這樣苦守錢財的儘多,只算得 庸夫俗子,就與蟲蟻一般,朝榮暮死,何足具論?卻是 那蓮岸志氣,當真的庸眾不同。自得了錢財以後想道: 「我少時,父親也是個認真作家的,平日間不憂柴不憂 米,只道一生受用。豈料命運不濟,止生我一個女兒, 就自小孤散到這般地步。我如今雖是女流,也曾經歷許 多苦境,幸喜親承那真如法師訓誨,不是個懵懂之人。 我若要看守家財,就再生也用它不盡。不若生個法兒, 把這項銀子,做一番好事。」這雖然那蓮岸生性豪俠, 畢竟在《白猿經》上,探討出來,有此異想。   卻說山東一路,只因飢荒之後,縱使官府賑濟安插, 終究天高皇帝遠,所以百姓們,到底困苦,飢一頓飽一 頓,乘風冒雨,不得安寧。又且安插未幾,徵糧更急, 再沒有一刻心安的日子。因此,城市鄉村,個個都染了 瘧疾。卻又奇怪,人人說這樣病是有鬼崇的,一寒一熱, 都是那瘧鬼作禍。請醫吃藥,并不見好。眾人傳說開來, 盡道一樁奇事。當日蓮岸住在廟中,聞知此話,他猛然 想起真如法師傳下一個封口帖兒,教我飢荒時開看。只 因出山以來,沒得工夫,故未開拆。今日清閒無事,何 不尋出來看是如何?就將包袱內顛倒尋覓,整了半日, 方才尋著。蓮岸不知所以,拆開仔細一看,原來真如法 師寫的停當在內道:   「大藏經內抄出治瘧靈符:   ○○○○敕令   本符,將朱筆疊書此四字,每書一字,念咒一句。 書完,又疊書『敕令』二字,念吾奉云云「令」字下, 連向上三點,念「敕」!   咒曰:赫赫陽陽,日出東方,神筆在手,驅除妖妄。 吾奉天帝急急加律令,敕!   連提提三點至第三點踢出尖頭,重念此『敕』字, 如一喝。   右此符,于日初出時向東方硃書當背心上,只不許 一人知覺,瘧疾立愈。   蓮岸從頭看了幾遍,仍舊封好,心中大喜道:「真 如法師當真是個活佛,曉得過去未來的。」本日就把一 幅紅紙寫道:   「槐蔭堂女師蓮岸神治時行瘧疾,概不受謝。」   便將此紙粘在廟門之外。過了一兩日,就有近村的 人來求他,或是男人,或是婦女,或是孩子,俱來治瘧。 他還道不知施什麼藥,用什麼針灸。誰知一件不用,只 有一個靈符,但要虔誠。晚間在廟宿了,早晨起來不許 人知,背上書了這符立刻就好。始初有幾個來,與他書 了符果然應驗。不上數日,四方傳說,求符的便挨擠廟 門,打發不開。人要請他家中去,他執意不肯。因此, 廟中熱鬧做一團。以後瘧疾好的,也有送盤盒來謝他, 也有送酒米來謝他,也有送銀錢來謝他,他卻一毫不受, 對眾人說道:「我雖是個女師,乃是東嶽泰山湧蓮庵中 活佛的徒弟,當初受本師的戒律,專一賑濟貧人。如今 列位不但病好了,若是有家內困乏的,不妨稍稍資助你, 但要一心做好人,不可忘恩負義。」眾人聽見這話,個 個歡天喜地,全不問湧蓮庵中什麼活佛,但是現在肯濟 急的就是個活佛了。自此以後,求拜蓮岸的越多,一半 是治瘧,一半是求助。蓮岸一一打發得清清楚楚,并不 煩人守候。   忽一日,蓮岸因久不出門,也想在外邊走走。家裡 吃了早飯,信步走出。正遇著一簇人擁來。內中一個披 枷帶鎖,號淘大哭。蓮岸上前看了,眾人中也有認得蓮 岸的,走到面前,納頭便拜。蓮岸扶住了問道:「為甚 麼如此?」那人道:「正要拜求大師,恰好在這裡撞見。」 因指著那大哭的人說:「這個人是敝親,他因連年荒歉, 家計全無,總欠一十二兩錢糧。分毫莫措,所生只有一 子,前限緊急,將他賣一個大戶,得銀四兩,已經完納, 還欠上八兩幾錢,今日沒奈何,將他老婆賣了,也勾完 得一半,到底要去受打。所以如此苦楚。不知大師可捨 得些,救他一救?」蓮岸道:「可憐可憐!那官糧是朝 廷的正供,少他不得的。你們且跟我到廟中去。」公差 如狼似虎,立刻逼完。蓮岸便將銀子照數與那人完足。 餘外又付他一兩,做些小生意度日。那人感恩無地,拜 了又拜。又因這一件事,不論遠近人民,盡來參拜蓮岸。 那時官府也有聞得的,怪他聚集人眾,出示禁止。爭奈 小民俱是飢困餘生,見了賑助的人,就如親生父母一般, 官府雖是禁緝,不過拿來打責,難道有好處與他的。就 如籠中之鳥,拘得他身,拘不得他心。所以蓮岸的聲名 大著。說這蓮岸一番週貧濟急原是好事,為何已前那真 如法師囑付他有可惜千人受累的話,可謂相反極矣。且 看下回,必定如何。 第二回 劫柳寨細柳談兵   說這蓮岸濟人一事,遠近聞名,俱稱為女大師。也 不知他那裡來這許多銀子,人來求他的,無有不給。內 中有幾個光棍,一個叫強思文,一個叫杜二郎。即他兩 個算計道:「聞得女大師蓮岸專要週濟貧人,他的年紀 又輕,丰姿又標致,這樣一個好女子,難道沒有風情的? 他不過借賑濟為名,要選幾個好男子,做些風流事業也 不可知。我們兩人,何不也去求他,勾引得他上身,不 要說銀子用不盡,把這嬌嬌嫡嫡的女人,夜間受用,豈 不快活?」計議已定,便要行將起來。那日兩人竟走到 槐蔭堂前,只見來來往往的儘多,盡是感謝蓮岸的。兩 來商量道:「我們今日既到此間,且不要鬧裡奪尊,混 在眾人之內,待傍晚些,好挨身進去。」   守至晚間,那廟門將次要關,二人一齊進來,拜見 蓮岸。蓮岸問道:「你兩人為何而來?」兩人答說:「在 下原是好人家兒子,因年時荒歉,無室無家。知道大師 近日仗義疏財救濟貧乏,故此特來拜見大師。有下也不 敢求甚資助,但愿在大師門下效奔走之勞,凡有什麼差 遣,衝風冒雨,願盡心竭力,伏侍大師,圖個安身之策, 求大師收用。」蓮岸抬頭一看,見兩個俱是混帳人,全 無誠實氣質,就道:「你兩個既要住在此間,這也不妨, 我這裡雖有幾個村子童女,不曉外事。你若住在我處, 須要凡事小心。與我門上支應,不可外遊生事。」兩人 道:「在下也粗識幾個字,自然是謹慎的,不消大師吩 咐。」蓮岸道:「既是這等,你且在槐蔭堂前住下。」 當日就收用了。你道,這兩人一團歹意,要取樂蓮岸, 蓮岸雖則年輕,也是個有作用的人,卻為何不擇好歹便 收此兩個?不知,蓮岸自受《白猿經》之後,其待人接 物,步步用著兵機。他想:「這兩人驟然來投我,雖是 氣質奸險,若不收留,放他出去,自然要壞我的名色。 不如順他意思,收在廟中以後自當調度他。」那兩人不 察蓮岸深心,只道是好意,歡喜不過。   住了一兩日,裡頭不差遣他,他偏要殷勤效力,每 事搶在前面,好親近蓮岸的意思。蓮岸也不提起。一連 過了數日,正值蓮岸生辰,廟中齋佛求福。兩人私計道: 「我與你始初要如此如此,故投身到這裡來。如今冷冷 清清,正沒個門路。恰好明日是他生日,我們把身上衣 服,夜間鋪蓋盡數當了,買些汗巾香袋香油粉盒之類供 獻他,再把幾句巧話逗著他心事,待得到手時節,何愁 不富貴。」兩人定計,次日早起當真買了許多東西,獻 與蓮岸,說道:「小的們沒甚孝順,特買些香帕之類與 大師上壽。小的們思想,世間日子是容易過的,像大師 這樣青年,正好受用。小的們感受私恩,不知怎麼個圖 報。」蓮岸已知來意,笑道:「生受你,你們且出去, 我自有主意。」二人退出,喜道:「今日親見大師,看 他一片好意,這近身的日子,不消費力了。」二人笑話 不提。   挨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個小童,拿著一壺熱酒、兩 色小菜,出傳說道:「大師吩咐道,是你們兩人每事謹 慎,送這酒來賞你,還有說話,大師後日,要到一處去, 用兩個織錦緞子,要你們揀好後,買兩個送進來。」那 兩人聞得此信,又喜又驚,商議道:「我們兩個俱是貧 人,若是親近得此人,不愁不富貴,爭奈眼下要這錦緞, 一時那裡措置?就是昨日所送油帕等物,也將衣服鋪陳 當的。如今沒奈何,顧不得甚麼,明日我們只得將身子 抵賣,誆騙些銀子,幹這樁事。」次日早起,真個往外 邊尋一大戶,央個保人,把身子抵銀六兩,愿加重利, 十日內便還。晚間就買成錦緞送進去。蓮岸收了,并無 說話。   兩人坐臥不安。挨至黃昏時候,再往裡頭打聽消息, 只見是夜,裡頭的門處處不關。兩人從黑暗裡摸進去私 下算計道:「每日間,裡面絕早關鎖,今夜為何這時候 還開在那裡?這分明是裡頭要等待我們的好意思。」猜 疑了一番,越想越真。他兩個各人便要先進去,好按住 了蓮岸,盡興奉承他個落花流水,想到此處,不覺慾火 勃發,正像就鑽在這○○○進一般,挨了一會,你推我 卻,竟同走進裡邊。一徑到內房門首。但見房門半開, 那蓮岸艷裝妖冶,瞌睡在燈火之下。兩人不勝之喜,悄 悄推開房門,便緊緊跪在身邊,叫聲:「大師!」只見 那瞌睡的抬頭起來,仔細一看,不是蓮岸,卻變一個奇 形怪狀的人。你道這怪是誰?原來是蓮岸用陰符之法變 成的,叫做「假形魘鬼之術」。兩人看見,這一驚不小, 轉身便走。外邊的門已處處關鎖了,正在危急之際,堂 後轉出兩道火把,蓮岸全身披掛手執利刃,堂中坐下, 喝教婦女們:「把這兩人捆了!」卻是蓮岸平日有心, 這些兵器衣甲,暗暗置買得停當,外人一毫也不曉的。 那兩人見了這模樣,先把魂靈兒嚇去了大半,一言也說 不出,聽憑他捆縛起來。蓮岸也不發一語,叫抬到後邊, 小屋裡放下。你看蓮岸手段何等怕人,不知他兩人,從 前算計,已有小女童打聽明白,一舉一動,蓮岸俱曉得。 故此設個機關,知道他必然落這圈套的。   到第二日,足足餓了一日,全不提起。第三日上午, 蓮岸方叫把兩人扛出來,對他說道:「你這兩個草包要 想做歹事,如今你還是要死?還是要活?」兩人哀告道: 「罪該萬死,只求放大慈悲,開一線之路!」蓮岸道: 「我這裡雖饒你,那大戶的銀子,你們把什麼還他?放 你出去,也是個死。」兩人放聲大哭。蓮岸道:「你若 是改行從善,我依舊看顧你。若後來再有過犯,你曉得 我手段,不是好惹的,那時懊悔便不放鬆了。」兩人道: 「若得大師開恩,小的們以後再不敢生一毫歹意。」蓮 岸叫放了縛,倒把六七兩銀子與他,著他速還大戶去。 兩人磕上數十個頭,就像死去一遭更活轉來的,小小心 心走出去了。看官,那蓮岸既知道這兩個是歹人,為何 又把銀子付他?要知,兵法用人之計,必先加之以威, 隨後繼之以恩,使他心服,測度我深淺不出。無論好人 歹人皆為我用。這是蓮岸極穩的見識。若是那兩人既受 蓮岸之威,一時無銀還那大戶,必定把蓮岸的行徑聲張 于外了,所以調度小人,不可無威而有恩,亦不可徒威 而少恩也。   兩人既出,蓮岸私計道:「他兩人既已如此,也不 怕他再有凶惡。但是,我這聲名漸漸要露出去了。不如 創起一個教門來,收拾人心,做些事業。」自此以後, 凡是來求助的,他卻有個規矩,說道:「我那湧蓮庵活 佛的弟子,當初本奉法師之命,出山來行教度人的。如 今但有入我教者,不論老少男女,個個使他衣食飽暖, 不受世間愁苦之累。但自今為始,若是來皈依我的,各 人有個記驗,都要在左手臂上刺一朵蓮花,便是我教中 之人。若不刺的,我也無銀資助了。」   卻說,那四方遠近的小民,只為飢荒之後,誰人不 喜飽暖,聽得蓮岸有這個教門,個個心悅誠服,任他把 蓮花刺在臂上。說話的,恐怕這事行不得,各人手臂, 是血肉生的,將這鐵針刺下去,難道不疼痛起來?就是 內中有幾個強勇的,還熬得起,若不論老少男女一齊都 要刺一朵,這事便難了。不知蓮岸自有個法度,一毫也 不難。他自靈符治瘧之後,到此時將近半年,卻把《白 猿經》看熟,經上許多符咒,內中有一符叫做「神針入 臂法」:   ○○○○○   右符,將左手做三山訣,頂清水一升,向東方立, 右手執針,從空中書符水面上,每書一字,口中念「王 子五行西山鎮」一句,書完,將針在虎口內,吸水一口 噴在臂上,以針針下,不痛無血,書符時,須照筆劃, 不可嬉笑,本日忌食蔥蒜韭。   三山訣:屈下中指,第四指豎起,餘三指是也。虎 口:大指食指間也。   蓮岸看了此符,想一想,欣然領會。故此就創起這 樣教門來。凡是來入教的,他就一口法水,與他刺蓮花, 真個不疼不痛。因此,眾人皈順蓮岸的越多。那蓮岸自 有主意,但凡老弱男女,只與他個飽暖兩字。內中若有 強壯多力、識字明理者,苟有一才一技的,他不惜錢財, 待之上等。這個喚做「白蓮教」,因他父親姓白,生時 有蓮花之異。想那真如法師,取名蓮岸,便有一股天機 在內了。   自蓮岸創教,不上一兩月,四遠的人相繼而來,也 有衣食不週的,但求飽煖;也有一藝見長的,指望扶助; 也有奇才困厄的,資藉成功,紛紛不一。蓮岸俱收在教 內,分別等第。其中有兩個少年:一個是順天府人,錦 衣衛百戶李雄的姪孫,名李光祖,有萬夫不當之勇。少 時家業蕩廢,飄零在外的;一個是南直隸秀才,姓宋名 純學,家貧落魄,無室無家的。蓮岸看那兩人,俱是有 用之才,極厚待他。自後,兩人頗用兵機,部勒人眾, 暗製器械衣甲,將有舉動的意思。   是年三月望日,新泰縣知縣,偶然從槐蔭堂一路經 過,見那人煙聚集,就喚衙役問道:「世路荒涼,為何 這一處甚是熱鬧?」衙役將女師濟人的話一一稟明。知 縣疑心頓起。次日申文,約同山東路總兵官,將要擒捉。 早有人報知蓮岸,蓮岸道:「不妨,先差宋純學粧個斯 文模樣,取銀幾百兩,就教中有姻親及親的衙門裡人, 知會各官,說道:「女師不過倡集佛法,就要拿他,並 無實據。不若寬緩一兩月,察訪他實跡,方好整治。」 各官聽信這話,且又道是女流未必大害。先差緝捕人役, 外邊訪求,按兵不動。這是蓮岸第一計策。為甚麼不怕 他來捉,但騙他略緩?要知有算計的人,只除是急著可 以破得,所謂迅雷不及掩耳。若略寬緩,他便圖謀停妥 了,所以蓮岸不怕他捉,只要他緩,分明是明燒棧道暗 渡陳倉之計。說這蓮岸,曉得驚動官府,雖則用銀寬縱, 到底要做出事來,目今須是圖一安身之地,立得住腳, 已後事便易了。   那一日,就喚李光祖來,吩咐眾人道:「大師立教, 不過救你們的貧苦,如今官府生起疑心,把你們看做歹 人,若是大師有什麼不妥,你們手臂上都有記驗,是刮 不去的。況且大師的威福,非比凡人,你們須要一心順 從,聽他差遣。」眾人道:「李教主既是這番開諭,就 要我們到水裡火裡去,也是甘心的了。」光祖進來回復 蓮岸,知道眾人歸附,便著光祖于眾人中選擇強勇的, 分別器械,教習起來。   適值山東地方,有深山險要之處,叫做柳林。那柳 林中藏匿的,俱是草寇,正像水滸傳上的,大小嘍囉之 類,專要打劫過往客商。蓮岸打聽得這所在,在好安身。 就差杜二郎、強思文兩個裝了幾口袋布,打從柳林經過, 吩咐他如此如此,切不可忘了,兩人依計而去。原來柳 林內有個寨主,混名叫做番大王,生性多勇少謀。因那 柳林深密,官兵卻難進勦。所以雄占這一方,手下有四 五百眾,人強馬壯。   那日杜、強兩人,把牲口馱了布,望柳林而來,漫 自消遣。只見林子裡哨出兩匹馬來,放了一枝響箭,竟 來劫這牲口。杜強兩人見那馬伕走到近身,俱下牲口, 伏在草裡,只管亂抖,口中喊道:「這布也是白蓮女大 師的,要往別省去賣了,置買些錦緞禮物,送與什麼番 大王的!求爺們放路!」那兩個響馬,本待要取他布疋, 放人過去,聽見他這些話,到連人縛了,將牲口一齊趕 進柳林。真個柳蔭密密,山塢重重。不知轉了幾十個彎 曲,才到那寨前。槍刀擺列,令人驚怕。兩個草寇,把 杜二郎、強思文,縳在門前,先進裡面去了一會,然後 出來。帶那兩人進見寨主,走過了三四重石門,見一高 堂,展開旌旗,內中一個穿紅的,滿面虯鬚,坐在中間。 唱教帶那兩人上來,問道:「你說白蓮女大師是什麼人?」 兩人自忖:「這想就是番大王了。」因俯伏對說:「小 人的教主,有個白蓮女大師,廣有錢財,聚集人口,住 在槐蔭堂內。近日被官府欺他女流,他氣憤不過,要親 來拜求大王,先著小人們把布賣了,買些禮物。不想遇 見頭領爺,帶了進來。」那大王又問道:「你們的女師 多少年紀?人材怎麼樣的?」兩人道:「兩人的教主今 年一十九歲,人材美麗,就如天仙一般。」番大王聽得 此言,滿面笑容說道:「你兩人起來。」叫小廝備飯與 他吃。兩人拜謝出堂。早備下極盛的酒席,管待他在寨 留了一日。   第二日,每人賞銀十兩,抬著一副盛禮,又差兩個 頭領,同至槐蔭堂,迎接女師。大王吩咐道:「布且留 下。致意大師,也不消送禮來,寨中盡可居住。但要速 來,方見盛情。」兩人拜辭而出。卻說這大王原是粗魯 的人,聞得槐蔭堂有個少年女子,要來投順,他的魂靈 已飛在九霄雲外,巴不得立刻就到,取他做了壓寨夫人。 那時朝歡暮樂,黑○○○○○○○,就是劫了人幾萬銀 子,也沒有這般快活,況且廣眷就奩不消聘禮,豈非全 事。自已打算得就了,不覺神魂飄蕩,想道:「我寨裡 但聞得兵甲之聲,腥羶之氣,若是那女師到了,不要說 ○○上怎樣風流,就聞得一陣香風,幾聲嬌語,真令人 酥麻了半日,不意天遣奇緣,有此湊合,可喜可喜。」 那大王便是這樣,只不知女師心上卻是如何。   自杜、強兩人,同了寨中頭領,迤邐而來一逕到槐 蔭堂,進去通報,蓮岸盡知底裡,便喚手下人,準備牲 口,將錢財貨物盡數裝好,先著宋純學押送柳林裡去, 自己領了眾人,一應老少男女,俱跟隨了。又著李光祖 選擇幾十強勇的人,裡邊穿了衣甲,藏著刀斧,外面卻 穿長衣,搖搖擺擺夾輔著蓮岸。   只見宋純學先至柳林,番大王接著,喜出望外,把 貨物一一點明收了。臨了來有那一簇人馬,擁著一個如 花似玉的佳人。番大王遠遠望見,躬身來接。真個光彩 耀目,眾人齊聲贊嘆,把一個虯髯大王歡喜得一佛出世。 但見跟了許多隨從,後面還有牲口。馱了多少東西。你 到是什麼東西?卻是每一牲口馱上百十瓶酒,約有幾千 包。番大王只道都是寶貨,越發欣喜,他俱點進去,接 至裡面,大排筵席。寨中一路燈燭輝煌,堂上張燈結綵, 極其富貴。蓮岸進堂,儼然坐在首席,對面便是番大王 相陪。蓮岸開口道:「遠聞大王英雄蓋世,奴家傾心動 念,已有日了。只因本地官府不曉大體,並未嘗愛惜小 民的疾苦,奴家不得已,與他周濟一番。他倒有些疑心, 只道是我們女流好欺負的,故此特到貴寨中來,還不曾 拜見尊夫人,怎麼又費這許多盛席?」番大王細聽這話, 那口裡不魯答得一句,身上已經酥麻了半邊,遂滿面添 花,答道:「不敢不敢,我不才原是有血性的男子,也 同世上這些文人,輕薄我們,所以寄跡柳林,幸喜得遇 大師,真是喜從天降。若說起內室荊妻,這個則還沒有, 不才也從沒個開葷的人兒,還算得一個童男子哩。」   兩人說說笑笑,將次舉杯,蓮岸忽然立起道:「這 酒味為何如此苦辣?」叫左右:「取我方才帶來的瓶酒, 盡數打開,就在堂上暖起來,敬大王一杯。兼之,今日 喜席,看在外頭領及眾兄弟,每人敬酒十瓶,教他開懷 暢飲一夕,這叫做『入門歡』。」當下杜二郎、強思文 等,將酒各人分紹,個個勸得大醉。堂內跟隨的李光祖 等一二十好漢伏侍吃酒。番大王道:「貴從眾兄弟們可 在外管待,不消在此侍候,恐怕太勞動了。」蓮岸道: 「不妨,這是奴家平日的規矩,他初進寨中,到不要亂 了法度,只叫他斟酒便了。」番大王也不推辭,滿懷暢 飲。真個這酒又香又甜,十分好吃,蓮岸盡情相勸,番 大王略吃慢了,又喚待人把煖的斟上來。兩人話得投機, 也不用小盃只撿極大的,金爵○杯玉盞,輪流奉敬,換 一套酒器,那待從的就將琵琶絃子,笙簫笛管,吹將起 來,或是唱幾隻邊關調,或是唱幾套小曲,把一個番大 王混得天花亂墜。吃到四更時分,那大王不要說立不起, 連坐也坐不直了。蓮岸叫宋純學出外去看,見眾人俱已 大醉。蓮岸就吩咐,把堂內的門關了。李光祖等丟個眼 色,一齊脫去長衣,裡面盡是披掛,將燈光一時打滅, 番大王隨身幾個從人,俱砍殺了。那時番大王也不知所 以,被光祖一刀砍下頭來。外邊醉人,只道裡頭夜深睡 了,並不曉得什麼。看官,那蓮岸這酒,必定平日間不 知將什麼極濃厚的做就,但是人吃了就說與人廝殺,他 的酒力發起,也就是半死的,只是寨裡好漢,難道再沒 一個有心計的,聽憑他美人計弄翻了?不知他隨從的人, 陪著外邊,個個就把自己的酒大家同吃,所以人俱不疑。 就是蓮岸勸番大王時,也把巨杯奉陪的。雖然如此,這 些話卻有些不明白。那蓮岸已前原不曾說他好酒量,便 是隨從的,不信人人的酒量,都勝了柳林內的人。怎麼 這一夜,自番大王以下俱醉了?蓮岸從人卻到動得手? 誰知蓮岸預先定計,叫光祖帶領的一班,只在堂內伏侍, 並未嘗吃酒。其餘的人一個陪一個,任憑他大家醉罷了。 至于蓮岸的量,本不十分好,他卻在先出了重價,遍覓 得一種草藥,凡遇吃酒時候,略把些在口裡咀嚼,隨你 怎樣好酒,吃下去如水一般,立刻就醒。所以這一夜, 一來一往,不知吃上幾十斤。番人王便醉不像樣,蓮岸 獨醒,弄出這段奇事。   次日早晨,蓮岸裝束○整先叫手下把番大王與從人 的屍首往後園燒化,挨至上午,寨裡多少頭領方才醒來。 蓮岸盡喚至堂前,才立得定,忽然天色昏暗,黑風卷地, 眾頭領俱嚇呆了。蓮岸手拿一盆清水,向外邊傾出去, 便有一陣大雨,雷電交作。這是《白猿經》上的,叫做 「騰陰掩地法」。停了數刻,天復明亮起來。眾頭領方 得驚駭,蓮岸上前吩咐道:「我是湧蓮庵出生,活佛受 託,曉得過去未來的,昨晚進寨,見你們寨主有此歹意, 我如今已斬除了。你們各人,須要小心歸順,我自有法 度加厚你們的。」眾人早已被法術驚慌了,聽得這話, 不敢違拗,個個拜伏領命。   就從此日起,著各人整頓兵器,練習武藝。凡是外 邊劫掠,止許劫財不許傷命。遇著有本事的人,須要千 方百計,捉他進來。分派已定,蓮岸自想道:「我今托 身此處,草草立個根基,究竟非終身之策。我如今須差 幾個心腹往外邊打聽,有奇才異能之人,招集進寨,共 圖大事,不要悠悠忽忽,過了日子。」   就差宋純學,打扮個斯文客,商付他幾百兩銀子, 出外隨分做些生意,占錢也罷,不占錢也罷,但要沿途 察訪,招取異人。純學承命,束裝而出,同伴有五六個, 一竟出外不提。   卻說徽州府有個程家村,凡是姓程的俱住在一處。 那程家祖傳的好槍法,叫做火口槍,甚是厲害。內中有 一個,名喚程景道,年紀二十餘歲,他傳習的槍法極高, 兼之義俠過人,善曉兵法。那平日常說,我們徽州風水 生下孩子便想到遠方別省去做生意,離別祖宗,拋棄妻 子。不過為些蠅頭微利,所以這慳吝二字,就是隨身帶 的本錢。雖然巧于貨殖,未竟為人所鄙,若專定這樣主 意,難道徽州一府,便沒一個有氣節的人不成,我如今 偏要把這風水翻一翻,家中錢財,正好供我義俠之用, 逞著我全身本事,到各遍尋山問水,交結豪傑。縱使得 罪家法,破壞風俗,也顧不得了。每日在家見了,薄粥 小菜深以為恥。忽一日,帶些貸本,也托做生意,名色, 離了本府,竟往蘇松一路,收買布疋要到河南去賣,適 值宋純學,也來販布,在揚州飯店上遇著了。他兩個萍 水相逢,同房作寓,夜間談論,近時的事,甚是契合。   宋純學道:「小弟也是金陵庠士,只為斯文一脈, 衰敝已極,故此棄了書本,在外謀生,正所謂『玉皇若 問人間事,惟有文章不值錢。』這兩句實實令人感慨不 盡。」程景道:「吾觀仁兄氣慨,原不是這幾本破書可 以拘得住的。如今世界,哪在為讀書巴個發跡?即如小 弟,一段雄心,托跡商賈,也是不得已之事。倘若有此 快意,天下事尚未可知。」兩人說話相投,半夜裡沽酒 共飲,就像嫡親兄第一般。   不期是夜,那景道因酒後講些槍法,竟冒了風寒, 次早發寒發熱,不能趕路,純學因他染病,也不肯分別, 住在店裡,與他煎藥伏侍,百般週濟。過了三四日,景 道病好了,感謝純學,正要與他同行。純學道:「前日 聞得山東一路布匹甚是好賣,況兼今歲棗子全熟,我們 何不同去,賣了布買些棗子,來倒有利息。但是有一椿 事未妥,近聞柳林中強人出沒,行客甚是不便。」景道 笑道:「這個何妨,不是誇口說,憑著小第一身本事, 隨你許多強徒,也看不上眼,吾兄放心同去便了。」純 學大喜,便收拾行李,起身雇下牲口,竟往山東路來。   行了數日,並與他事無一白。將近柳林,純學約會 一個同伴,到寨裡○○○大師說:「宋秀才訪得一個好 漢在此,須定計來賺入寨。」蓮岸曉得分派停當,就差 此人到純學處,○○用取之計,景道見同伴牲來,只道 ○○別事,也不○起。   只見一日早晨,將到柳林地方。景道對純學○○: 「此處聞有強人,待我先走,你押著牲口隨後而來。倘 若遇著幾個,須索結束了他,也顯得小弟生平的手段。」 純學依言,押了兩隊牲口,一隊是景道的貨,一隊是純 學自己的。讓景道當先,才走得四五里路,果然荒山曠 野,前面樹林中早有十來個人馬,等候在內,景道看見 抖摟精神,挺著一枝槍,向前迎他。原來是一簇打獵的, 擎鷹牽犬,景道也不打話,看他打圍。不想一時走急了, 與純學離了一箭多路,回路一看,但望見純學叫苦連天, 跌倒在地。那兩隊牲口被三四個狠漢趕了一隊往山坳裡 去了。景道急趕轉來,扶起純學,檢點貨物,恰好去了 景道的一隊,景道四處找尋,並無蹤跡,景道笑道:「搶 我貨去也不打緊,只可惜走透了路不曾遇著那班草寇, 顯我本事,如今幸喜宋兄的貨留在此間,心上還放的下, 待我護送過這條路,你自慢去。我住在此必要尋著這班 人,與他見個高低。」純學只是叫苦。慢慢同行。   當晚尋店歇下。純學道:「小弟方才被強人打番在 地,滿身傷痛,行走不得。又可惜仁兄的貨被他劫去。 小弟愿把自己的貨轉求仁兄替我去賣了,買得回頭貨來 占些利息,大家本錢度下去,豈可因一得一失就分爾我。 小弟住在此將息幾日,專等我兄早來。」景道是個直氣 人,見純學這樣真誠,便承任了。說道:「若然如此兄 當好好將息身體,小弟也就回的竟帶挈同○○○○一兩 個在店中伏侍。」純學說:「這程景道將純學的布到了 濟南發了,果然生意快當,且是占錢,就盡數買了棗子。 不滿半月,依舊路回來。到那店中不想純學已離店去了。 景道便問店家:「前日養病的宋客人往那裡去?」店主 人道:「宋客人自兩日前,有個親眷遇差同他下去,說 道;離此不遠一站多略等候。老客,不消在此羈遲了。」 景道聞這話,大早急急趕行,要尋純學。   依舊打從那前日打劫的所在經過,誰想這一日的強 人有幾百個,漫山遍野,遮斷去路,腳夫見了,俱已驚 散,各處藏躲,這些人竟把幾百包棗子,俱拖向裡頭去。 景道大怒,喝叫:「休走一個!」綽了槍,急趕上前。 誰知這般人竟不與他廝殺,只顧穿林過嶺而走。急得景 道眼內火出,心中焦燥,喊聲如雷。一霎時轉過幾十個 灣,但見綠柳參天,樹蔭遍地。景道自忖:「這些貨若 是我的也索罷了,無奈宋純學這般誠實見托,我今空手 回去,有何顏面?今日也顧不得死活,必定要追他轉來, 倘真個劫去,拼得一條性命,決不能再見純學之面。」 口中大罵:「賤奴!」只管追趕進去。   走了數里急路,看看日色傍晚,林徑愈加幽僻,肚 內又且飢渴,景道仰天浩嘆道:「不想一生雄略困于草 寇,就死也罷,但是負了宋兄一片好心。」正在倉皇之 際,前面一人高巾闊服,慢慢走來,叫道:「程大哥今 日有罪了,且歇息片時,不必追趕。」你道叫景道的是 誰?原來就是宋純學。景道一見,如在夢中相遇,便攜 住手問道:「宋兄怎麼在這裡?我為這些賊人打劫了貨, 拚死追他,恐怕辜負了你,不想到在此處。」純學道: 「多謝盛情,但是小弟不重在這些貨物,而重在吾兄一 身。此時想已飢困,且隨小弟到近邊去,取酒壓驚,再 作理會。」景道不知來歷,隨了純學,走過一里多路便 有一所房屋。純學攜了景道的手一同進門,在一間密室 內坐定,速叫小廝暖酒來吃。不多時,酒肴齊備,純學 殷勤相勸,景道要問來歷。純學搖手道:「且慢講,請 用些酒,充一充飢。」景道滿肚疑心,上符吃酒,少頃, 點了燈燭,兩人對酌,純學滿斟一杯酒送與景道說道: 「這般世界,英雄無用武之地,未免一生碌碌,實為可 惜,此地乃小弟受恩之處,內裡有個女大師,雄才震世, 久慕吾兄大名,故此托小弟委曲求請,到此一敘。萬望 吾兄俯就,不勝感德。」景道道:「小弟方才,已○一 死,不意大兄有這一番事,叫小弟進退兩難,如之奈何?」 純學道:「不用疑心,若不能建功立業,自有個善全之 策,送兄歸故里,絕不敢相負的。」景道此時沒可奈何 了。只得順從。   睡了一夜,次日早晨,門外已有四個人抬一副盛禮 進來,說道:「大師致意宋相公,這禮送與程爺的,吩 咐就請程爺到裡頭相見。」純學小小心心奉陪程景道, 走至裡邊,登了正堂。蓮岸緩步而出。景道將要行禮, 蓮岸喚人扶住說:「不消大禮,只小禮罷。」相見過, 就排筵席。   陪待的李光祖宋純學,俱列坐旁邊,蓮岸親自把盞, 說道:「小可雖是個女流,頗知大義,終不忍使天下英 雄困厄于草莽,倘不棄山寨,款留在此,後日或者為朝 廷出力,或者自建些功業,也不枉為人一世,未知尊意 若何?」程景道既到此地,自知不能脫身,只得從順道: 「承大師盛德開諭,景道安敢有違?但憑指使便了。」 蓮岸道:「向聞大名,今見儀容,其是人中豪傑,倘有 奇策,幸即見教。」景道說:「大師在上,賈豎之徒, 安有大志?但蒙既承下問,自當冒陳鄙見。今大師雄踞 柳林,雖則官兵難入,到底不成大事。天下大勢,不是 荒山僻處烏合之眾可以做得的,如今有三大事,願大師 勉力圖之。」蓮岸道:「甚麼三事?可為我一一聽言。」 景道躬身起立陳說三事,正是初出茅廬,(原缺)。未 知景道所陳三事如何,待下回細說。 第三回 假私情兩番尋舊穴   當日程景道進說三事:第一,是扶助天下文人,使 他做官。第二,是交結天下豪傑,為我援救。第三,是 賑濟天下窮民,使之歸附。又要著有才幹的人在各省開 個大店鋪,以便取用。其中情節甚多,不能盡述。蓮岸 聽得這話,歡喜不盡說道:「我之得景道,真漢高之得 韓信,先主之得孔明,符堅之得王猛,不是過他。」是 日,計議已定,便要照依景道之言,行起事來。即差強 思文、杜二郎兩個,在同幾個得力伴當,托些貨本,只 揀大郡所在,各處開張店鋪,掙些利息,以待不時取用。 又差李光祖等數十人出去,遍訪豪杰,教他四處響應。 柳林寨中只留程景道做主,蓮岸自己帶領宋純學,要親 到京都選擇文人,兼之一路上周濟貧乏,感動民心。論 起理來。那蓮岸原是女身,既為教主,只該守住柳林, 差各人在外做事業才是,怎麼親身出去,萬一身些差失, 到把做頭的弄壞了,如何是好?不知蓮岸自有主意,與 別人不同,他平日思想:「我是女子,使世上英雄,都 來歸附,若仍舊守著婦人見識,豈不是個井底蛙了?我 如今竟打扮個男子,改了姓名,到各處審察地形,採訪 人物,方好來個機會,總之盤纏費用,各省店鋪內,可 以供給,將柳林中做了退步。還有一件隱情,大凡英雄 男子必要尋幾個絕色美人隨身伏侍,這不是須他幫扶外 事的,不過要他做取樂之事,難道我這個女英雄,就沒 個取樂的人兒?若只從眾英雄內揀一個做了丈夫,他到 是我的主了,這決不要。我只到各處去尋一個才貌十足 的文人,用他歡耍,即如當初武則天娘娘做了大周皇帝, 便把張六郎做了妃嬪,這張六郎是○上伏侍的人,不是 要他治天下國家的。」算計已定,就同了宋純學收拾行 李出門。只因自己姓白,又法名蓮岸思想當年李白號叫 青蓮,他就暗藏姓字,改名喚做白從李。路上只扮做大 客商模樣,人都稱你白相公。那女師蓮岸,自此以後, 便稱是白從李相公了,看官須各留心,不可因一人兩名, 看花了眼,少不得後日原要露出蓮岸真名的。   閑話休提,我如今再表一個,河南開封府,有一世 襲百戶,姓崔名世勛。那崔世勛原是將門之子,英雄出 眾,兼之忠義過人,年紀四十餘歲。奶奶安氏,止生一 女,取名香雪,因安氏未產之時,夢見仙海外一座高山 中,降下一位仙女手持一枝花來,安氏細看,卻是一枝 梅花。及至生下女兒,安氏嘆口氣道:「梅花雖香潔, 終為清冷之兆。」因此取名香雪。自生了香雪小姐之後, 安氏再無子息,夫妻鍾愛,勝如珍寶。五六歲上,延師 教授,世勛道:「古人云:中郎有女,能傳業。我雖是 個武夫,頗愛詩書,所以認真要教女兒知書識字。」當 真那香雪小姐,聰明俊雅,才貌爭妍。   一日,安氏對世勛道:「我家無子,只靠這個女兒, 你又不喜娶妾。我的妹夫王秀才,生一兒子,也與香雪 年紀相仿。近日,他夫妻不幸俱棄世了,那外甥依托他 叔子撫養,我意欲接他過來,與香雪中表兄妹。大家在 書房讀書。後日,此子可教,便承繼他為子,你道如何?」 世勛道:「這事也好。」便揀一吉日,差人去接那王家 兒子過來。可煞作怪,那兒子生的眉清目秀,面貌竟與 香雪一樣標致。世勛夫妻見了,心中大喜。說道:「看 那外甥,與我女兒面貌相同,倒像我們一胞胎養的。」 當日即送去學裡讀書,求先生取個名字。先生沉吟了半 日,便道:「名叫做昌年,表字叫做文齡,因他是個孤 子,指望後日昌盛的意思。」世勛道:「取得好。」自 此以後,表兄表妹大家讀書,正是天生一對才貌兼全的 人,不須先生費力,他的工夫,一日勝是一日。   光陰易過,不覺數年。安氏因女兒長成,不許出外 讀書,只在房裡學些針指,請的先生,獨教王昌年一個。 果然文才淹博,志氣高邁。世勛亦甚喜。竟將他兒子看 待。不意奶奶安氏素性怯弱,因暮年無子,感了鬱症, 臥床兩月,奄奄不起。香雪小姐日夜伏侍,病愈深了。   一日,安氏對世勛道:「自我嫁到你家,并無失德, 只因沒有兒子,終日憂鬱。如今身子必竟不好的了。這 也是大數如此,只是心上放這女兒不過,我看王家外甥, 才貌端全,德行又好,趁我眼裡,你將香雪許他,死亦 瞑目。」世勛開口應承道:「這也是我的心愿。如今俱 已長成,極好的事。」香雪小姐待立床前聽知允○不勝 悲苦。那安氏又扯小姐的手,淒惶一番,看看病勢轉增 不多幾日,便辭世了。   小姐至性純孝,日夜痛哭,世勛料理諸事,時常安 慰女兒。王昌年感念母姨之恩,且又有小姐姻事,也要 盡三年服制。世勛因有婚配之命,到不把繼嗣二字提起, 大家扶傍過日子,不在話下。   卻說柳林中,李光祖自承女師的命,出外遍訪豪杰, 聞得陝西一路有個李公子,好賢禮士,他便將這教門聚 集起來,竟到陝西糾合人眾,與李公子合兵。那時,朝 廷聞知白蓮教各處猖獗,如英山○山一帶俱有人馬,各 省調兵進剿。開封府百戶崔世勛亦在調中。世勛聞得此 信,也不驚怕,他是義勇過人的,但只愁家內無人照管。 當下就有一班趨附的親眷,對世勛道:「奉命出師,自 然功成名就。但閨中令愛尚自嬌小,何不繼娶一位夫人 煩他把持家事,便可放心出去。」世勛是個武人,○○ ○○被眾人○哄,就也應承,做媒的便說上一家,姓焦 是個再醮的,年紀也有四十來歲。世勛道:「年紀不妨 大些,正好治家。」○○少年,何用不上?」幾日娶到 家裡。始初只說一個焦氏,豈知隨身帶了一個大兒子來, 又有媳婦,兒子焦順,媳婦楊氏,俱一二十歲。夫妻兩 個生性淫惡。世勛見此兩人,無可奈何。就吩咐焦順在 家與王昌年同館讀書。媳婦正好相伴香雪做針指。香雪 小姐各相○○○一月之內,焦氏把香雪待如親生,解衣 推食,終日小姐長小姐短。那楊氏也如嫡親姑嫂一般。 世勛看見這個模樣,心裡便放得下,收拾器械衣甲,匆 匆起身隨了主帥要到陝西征勦反賊。臨行時,焦氏又添 上許多好話,世勛便放心前去。不提。   說這焦氏自世勛出門之後,每日家中,把錢銀賬目 俱收斂起來。香雪小姐,常常思念母親,家中事務一概 不管,任憑焦氏主張,焦氏又縱容兒子媳婦穿好吃好, 落得富貴,漸漸把王昌年外人看待了。館中先生,也打 發歸去。是值本年學院考試,王昌年回○守安奶奶之孝, 立意不考。焦氏便將家內錢銀與焦順外邊夤緣,焦順進 場,不知寫什麼上大人孔乙己在裡頭,便高高地進了一 名學。原來當時凡遇每年考試,學院按臨地方,就有幾 個,攛販秀才的經紀,或是鄉紳,或是官府,上了經紀 的門,再沒有不應驗的。那時焦順,簇新充當了秀才, 意氣揚揚全無顧忌,又在經紀家拜了門生,穿州撞府, 聲勢喧嚇,竟成一個名士了。   一日,焦順在外赴宴,夜間歸家對楊氏道:「○○ 這丈夫做了名士,○成你做了娘娘,你也該把什麼東西 謝我?」楊氏撒嬌撒痴笑道:「你要我謝,我也沒有什 麼,不過莫非又○多奉承幾遭好事罷了。」焦順道:「這 不消說起。只是你的好處,○○寬大,教我每夜要請先 生幫扶,甚不快意。你還是設一個法兒奉了我才好。」 你道焦順為何說這話,因他心裡想著香雪小姐,故此將 這言語提醒楊氏。楊氏明知此意,只不回答。當夜上了 床,兩個顛鸞倒鳳,不知○○了多少絹頭,方得休息。   次日起身,焦順出外去了。楊氏思量起丈夫昨夜的 話,分明是丈夫要想香雪姑娘的意思。我看他心煩意亂, 我若不與他周旋,他們兩個後日竟自好了,不以我為德, 反以我為怨。況我心上也有個別尋主顧的念頭。我如今 莫若把香雪騙來,與他撮合,就是我有些外事,他也管 不得我。是晚焦順進房,楊氏對他道:「我看你前日○ 我○○,為何這幾日意興索然,莫非又有考試日期麼?」 焦順道:「這樣禍事,我如今不怕了,拼得幾兩銀子, 自然停當的。只是我心中有一椿切要的事,你若與我週 旋,我一生感謝你不盡。」楊氏道:「我如今猜著了你, ○○○○○出去,○知想是要尋○○○○配你這付本錢 了。」焦順說到此處拍手笑道:「我的夫人這樣聰明, 一句話便逗著心事。」楊氏道:「只不知哪一個是你的 心愛?」焦順道:「遠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便把 思量香雪的意再四懇求。楊氏道:「這個不難。但怕你 這娘○○○○○○等你的越發○了,教我愈加不稱意。 你今夜且在我的所在將養一番,明日算計也未遲。」焦 順大喜。是夜仍舊央姓角的做了替身,竭心盡力奉承楊 氏,楊氏雖則○○○○○○○,因幫手爭氣,也覺快活。   自後過了兩三日,楊氏思量:「丈夫要幹這事,甚 是容易。我何不乘此機會也覓個○○的燥一燥脾,有何 不可。」自想外人難于○○只有伏侍焦順的一個書童, 叫做愛兒,年紀十八九歲,氣力雄壯,著他這樣○○也 是好的。當日便與焦順道:「你今夜只說在朋友家住了, 我房中無人相伴,央香姑娘同睡,到得更深,我自躲開, 那時你竟進房取樂,再無不穩之理。」焦順喜出去望外, 一一從命,當真吃了早飯就出去了,,直等夜間回來做 這椿事。   楊氏先到書房,喚愛兒對他說:「我今夜相公出去, ○夜間香姑娘房裡。我本日間見你小心謹真,」我獨睡 在小姐房裡,待至深更,你可到小姐房裡來,我開門等 你,還你有些好處,切不可忘了。」愛兒見說,不敢違 逆,只得承順了。楊氏進來見香雪小姐說道:「香姑娘, 我有一件事求你。你曉得我一生最怕的是獨睡,便是夜 間老鼠廝打,也是怕的。今夜你哥哥出外去不知與什麼 ○○友做文會了,我的丫鬟又差到娘家去,無人相伴, 特來央你相伴一夜。」香雪平日最厭焦順的氣質,那楊 氏到合得好的,見他如此,說道:「嫂嫂這等相○○, 為甚麼又放哥哥出去?」楊氏道:「便是。我最怪他一 做了秀才就有許多朋友來勾搭。如今幸喜得姑娘在家, 後日嫁出去,不知還要受他多少氣哩。」香雪笑了一笑, 也就依從了。   當夜姑嫂兩個吃了夜飯,又說些閑話。香雪身邊一 個梅香,叫做添繡。香雪吩咐把自已的房門鎖了,「你 到廚房裡睡罷。」楊氏道:「太平世界,鎖甚麼門,就 開著何妨。」添繡一時懶惰,也不去鎖,竟往廚房安歇。   姑嫂兩個睡在一房,吹熄了燈。只見更餘之後,香 雪睡不著,叫聲「嫂嫂」,并無響動。香雪本自○覺, 頓發疑心起來,穿好衣服,各處尋摸,不見楊氏,那房 門是半開的。香雪想道:「今夜嫂嫂必有惡計,我不可 獨住在他房裡。」因想:「黃昏時我的房門也不要鎖, 著實可疑。我如今也不到自己房裡。一進到廚下,喚添 繡起來伴我。」   誰想那焦順起更時候,不知藏在那一間空屋裡,挨 至半夜,驀地進來。滿床摸遍,全無一人。想道:「這 也奇怪,莫非香雪有些知覺了,仍到自己房裡去?我如 今一不做二不休,且走到他房門首,打聽消息。」原來, 那一處楊氏布置停當,道:「是必定與香雪小姐,怎肯 睡○,我住在香雪房中,落得約愛兒○○○○。」不料 愛兒畏懼焦順,左思右想,不敢進來,是夜反躲在外邊, 與別人賭錢。楊氏守到半夜,不見愛兒,適值焦順摸來。 見香雪房門不關,心中暗喜道:「香雪妹子原自有心, 曉得我有些意思,因此不肯住我房裡,卻把自己的房門 開了,明明叫我進去。」遂推開房門,摸到床前。楊氏 在床上聽見有人走響,只道愛兒來,伸手攙他。(缺一 百八十二字)東方熙○○。兩人正要講話,不想房門一 響,唬得心裡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   原來,房門響是香雪同添繡要進房,聽得床上甚是 熱鬧,他便扎住了腳,不敢進去,竟尋一把鎖將房門鎖 住,仍舊到廚房裡來。裡頭兩個無門可出,急得亂抖。 焦順叫道:「著實可如今奈何?」楊氏正待要吩咐愛兒 幾句,猛聽見一聲「妹子,知道認錯了。」反不則聲。 兩人一時無奈。挨到天亮,你認我,我認你,不覺俱呆 了。又好笑,又氣惱。焦順把楊氏啐了幾啐,楊氏也埋 怨丈夫,兩人到底疑心。為何不約而同將錯就錯?這也 罷了,只是怎得出門?停了一會,香雪小姐叫添繡把房 門開了,香雪在房門前將焦順大罵:「沒廉恥的,我把 你們夫妻好人相待,你到做下這等事,少不得父親回來, 處置你!」唬得焦氏媽媽不分皂白出來勸解。眾人說說 笑笑,兩人抱頭鼠竄而去。楊氏自覺沒趣,三日不出房 門。   自小姐一罵之後,焦順夫婦日夜在焦氏面前毀謗香 雪,焦氏聽信了,又曉得當初安氏曾把香雪許下王昌年, 只因怨恨香雪,并王昌年也做了對頭,時常茶遲飯晏, 要長不能,要短不得。焦氏早晨起來,便把香雪小姐與 王昌年牽枝帶葉,尋些別事,咒一通罵一通。又到家裡 吃閒飯的,一事不做終日坐吃,那老子出去征戰,全無 信息,那有閒東西養外性的人?還虧我大秀才撐持門戶, 若盡像他家的外甥,靜坐書館,任你天大的家私,也要 完了,香雪聽得這話,只好心內悲苦,卻不好與他爭論, 思想王昌年,原是兄妹,父親出門時節,又不曾明明白 白,與我婚配。如今受他怠慢,無可如何,也曾經到了 母親靈座,痛哭幾番。焦氏愈加怒氣,漸漸把惡聲相逼, 香雪又忍耐了。   卻說王昌年自世勛出門以後,雖則日夜讀書,心中 鬱鬱不樂。又見焦順進學,終日興頭,語言之間常時被 他奚落。及至焦氏在裡頭咒罵,一發不安。思想我這一 身,遭際甚惡,當日承母姨大恩,自小撫養,臨終時節 特把小姐許我。不想世態變遷,到了今日反教我進退無 門,莫若到陝西仍舊依傍姨夫,或者他得勝回家,完那 小姐姻事,也未可知。是日,便略略措置些盤費,就要 收拾起身,請焦氏出來說道:「母姨夫在外,音耗不通, 我要親到陝西尋取消息,故此告辭。」焦氏道:「這事 極好,官人在家無用,出去學些乖巧也是有益的,但是 見了老子,須叫他回來,省得我替他把持家事,費老娘 的力。」并不提起盤纏費用,是那裡來的。昌年氣憤不 過,總不開口,是晚在外買些香燭,備一桌菜進來拜辭 安氏靈座。才到靈前,未曾開口,說的一句,不覺心中 苦極,放聲大哭,拜了幾拜,就出來了。焦氏在旁說道: 「好端端出門,有甚苦處,做這樣嘴臉?何等可厭!」   香雪小姐在房中聽知此事,有如亂箭攢心,又不好 出房,與昌年分別囑付幾句話,只得從暗裡也哭了一場。 添繡點燈進來,小姐在燈下寫書一封,盡將簪釵首飾包 了一包,約有二三十金,著添繡送與昌年。書中大約敘 兄妹分離之情,并囑他候問父親的音信。末後帶著兩句 心事道:「   百年之期,自甘死守。一心之托,豈忍生離。魂斷 青衫,淚浸紅燭。」云云。   添繡將書儀等件送至書館,昌年看書,收了所寄之 物,對添繡道:「淚枯腸斷,不能寫書回復小姐。至于 終身之約,雖死不渝。小箋一幅,用此拜謝,但求小姐 千萬保重。此去到老爺處,一有好信,便即日歸家也。」 添繡見昌年十分悲怨,就進來細細述與小姐,并送上詩 箋一幅。香雪含淚看時,卻是絕句一首,前半在下忘記 了,只記得後一句道:   卻伴春鵑帶血啼。   小姐哽咽無言,和衣睡了。次早王昌年竟自起身而 去。自王昌年去後,小姐終日愁懷,懨懨成病。繼母焦 氏,還怕崔世勛出來不敢十分凌逼,大家面情相待,不 提。   卻說焦順自房中出醜之後,還痴心想道:「只因這 一夜,我的妻子做事不周到,以致認錯了,香雪雖則氣 惱,也怪不得他,論起來,體面上原是該罵的,他本日 間最好文墨,我如今若要再纏,必定須用文才打動他, 或是做一首詩,或是寫一封書,央添繡送去,他自然心 肯起來。」當日在書房中飯也無心吃,從清早直吟哦到 晚吟,才寫得一封書,又做一首絕句詩,搜索枯腸,改 了又改。書云:   生員兄焦順,跪拜奉書嫡親小姐房簾之前。前日感 小姐罵我,甚喜甚喜。古人云,不打不成相識,何況親 口大罵也乎。自從罵後,夜夜思量,此物即如今日寫書, 甚覺費心,飯都吃不下,數碗者也。聞小姐有病,必定 想我哉。吟得好詩四句,若鳳眼看之,今夜何妨一做, 我與你大妙而已。詩云:   焦順從來順女娘,況兼小姐雪之香。   莫愁小腳三更冷,謹奉○○○寸長。   說這焦順寫完書,自已念了數遍,不覺喜氣揚揚, 拍案大叫道:「這樣好書好詩,不愁小姐不喜,此番好 事十分穩當。」就封了書,并拿銀子一兩,袖裡藏了, 走到裡面,探頭探腦。適值添繡走來,他便一把扯住, 倒把添繡一嚇,焦順道:「不要慌,我有一事求你,先 送你銀子一兩。」就在衣袖中摸出銀子,并書一封,說 道:「銀子你收了。這封內是近日一個名士做的好詩, 送與小姐看看,千萬不可遺失了。」添繡本意不肯,只 因見了銀子,連這封書也拿了。他原不知什麼厲害,道 是○○識字,與他看看何妨?焦順稍稍出去,添繡竟自 進來,將書遞上小姐,也不說是焦順送來的。香雪不知 其故,把書拆開細細觀看,便大怒道:「那個一竅不通 的狗才,這樣無狀!」先喝添繡跪了痛打一頓,打得添 繡殺豬一般的叫喚,小姐便立起身來,要往外邊發作。 忽然自想:「我是孤身無助的女子,一家之中,那一個 幫扶我的?我若與他爭鬧,未免遭他惡口,連我體面也 不好了。莫若忍耐,到父親回來方好整治這廝。但是一 無舉動,恐這廝又放心不下,只管歹心惡意,如何是好? 我如今須生一計,使他自已出醜,那焦氏媽媽要顧兒子 體面,或者稍稍約束,不至十分放肆。」那香雪小姐始 初打添繡時,便將這書擲在地下,叫他速還那廝。添繡 負著疼痛,正待要走,小姐思想一番,忽然又叫轉來, 添繡恐怕又要打他,立在一邊,只管啼哭。小姐拿起那 書罵道:「小賤人,若後次再敢如此,我便活活打死你!」 口裡一陣罵,就拿台上一個鏡袱,擲與添繡,說道:「你 把鏡袱遞那奴才,擲與他立刻進來,不許開口說半句話。」 原來那鏡袱是楊氏央他做的,團圓如鏡中間繡些鴛鴦花 草之類。   添繡拿了走到外邊,見了焦順,本待要罵他幾句, 只因小姐吩咐不許開口,忍住了嘴,擲在地下,回身便 走。焦順要扯住添繡,問明來歷,不知地下是什麼東西, 及至拾起來,添繡已進去了。焦順看著是一個鏡袱,想 了半日,不覺大喜,想道:「好個小姐,明明叫吩咐我 今夜進他房裡去。鏡者,團圓之兆也。繡鴛鴦者,交頸 相連之兆也,鏡袱是遮掩的東西,夜間暗裡做事之兆也。 妙哉妙哉,快活煞我也。」也就把自己書房反鎖了,藏 匿其中。外邊人只道又出去做文會,一個不知。   當晚楊氏在房,聞知丈夫出去,正值無聊,只見香 雪小姐走來,說道:「嫂嫂在此做什麼?」楊氏道:「不 做甚事,不過閒坐。」香雪道:「嫂嫂何不在我房中閒 耍?聞得哥哥出外去,何苦獨坐房中?」楊氏甚喜,隨 了香雪,便走過來房中閑話。漸漸夜了,小姐喚添繡叫 廚房裡略備夜飯來:「大娘因相公不在,我勸他一杯酒。」 添繡認真暖起酒來,香雪小姐殷勤相勸。楊氏因以前夜 出醜,每每怕姑娘一分。這一晚,見香雪和顏悅色,他 便喜出望外,不覺將熱酒多吃幾杯,一時沉醉起來。香 雪叫添繡扶待大娘娘:「就在我床上睡罷。」楊氏脫了 衣服,倒在床上,鼾鼾的便睡去。   小姐走出房來,竟到焦氏房中,只說夜間睡不著, 特來相伴母親閒話,卻吩咐添繡:「在暗裡藏躲,打聽 有我進我房中便急急把房門鎖了,走來報我。」   焦氏是個作家的媽媽,夜間正要督率丫鬟做些生活, 見小姐走來,他平日是體面上相待的,就立起身來說道: 「小姐尚未睡麼?怎得高興到我這裡來?」香雪道:「今 夜哥哥不知往那裡去,嫂嫂住在我房內,我因睡不著, 所以來伴母親閑話片時。」焦氏道:「極好的了。」叫 丫環取茶來小姐吃,兩個說些家中之話,又商量:「父 親在外全無消息,不知幾時得歸,雖則王家哥哥去了, 也無回信。停幾日還該打發一個家人去看看方好。」焦 氏道:「我心上也是如此。不瞞小姐說,你父親去後家 內生計甚少,我做娘的,也沒奈何。」兩個講話正濃, 忽見添繡走來,打個暗號,小姐便要回去,卻一把手扯 了焦氏嘆道:「夜深害怕,求母親相伴我到房中。」焦 氏也不推辭,攜了手,一同走來。   添繡點火前行。相近房門,只聽得房裡響動,似有 絆跌之狀。小姐同焦氏立住了腳說道:「房內像有什麼 人在裡頭?」只因這一句,房內越發亂響。你道是什麼 響?原來是夜焦順,因見了鏡袱之喜,守至更深,竟悄 悄進來,便鑽在小姐房中。摸到床上,也不知是他妻子 睡著,但聞酒氣薰人。他就脫衣上床,把手去摸○○。 楊氏睡熟,不知所以。焦順騰身上去,如此如此。猛聽 得房門外母親與香雪口聲,漸漸火光亮進房來,知道又 差了,急抽身起來,衣服也無暇穿著,慌要出房。不想 房內關緊,無門可出,東一撞,西一絆,不知跌上幾跤, 所以房中亂響,及至香雪與焦氏立近房門,焦順心內慌 張爬上妝台,竟把前窗盡力推開,赤條條一身,望窗外 跳出,恰好眾人湊巧窗前廊下俱擺列糞桶尿缸等物,焦 順一跤跌下來,滿身糞水,腰腿俱被跌傷,再爬不起。 香雪小姐同了焦氏,喚添繡將火照窗前,看是何人。添 繡一看,便喊道:「這是大相公。怎麼赤條條跌在這裡?」 那時小時變起臉來,叫添繡把燈燭多點幾條,出外去叫 合宅家人進來:「我是老爺的親生小姐,焦順何人?這 等無禮!夤夜到我房裡做什麼?明早一面寫書打發家人 到老爺那邊去,一面我親自到學裡去告訴明白,叫他申 文學院,決不與他甘休!」嚇得焦氏媽媽面如土色。連 忙喚丫鬟拿一件舊衣,遮了焦順下體,著他跪在小姐面 前請罪。小姐道:「母親在上,這廝何等放潑?欲要點 污我,請什麼罪!」焦氏一時無奈,把焦順痛罵一番, 著他跪在安氏靈座前,磕上數十個響頭,招了許多不敢, 方才放他暗裡摸出去。焦順摸到書房中,正像死人停了 一會,自已想道:「這樣厲害,兩次三番受他大累,以 後提起小姐兩字,就如閻王一般,再不與他纏擾了!」   只有楊氏睡在床上,醉醒轉來,並無干涉。次日早 晨,焦氏恐怕小姐發狠,自已到親來請罪,即著焦順搬 到外邊廂屋裡住,永不許他走進後堂。小姐見焦氏如此 周旋,也就忍耐了。焦氏雖然護短,也恐老兒回來與他 算帳,故此畏懼香雪。自經這一番家內亦覺平靜。但是 小姐思念父親,時廳掛懷,家中又無的當家人可以差遣, 單單指望王昌年消息。誰知天下事得意的極難遇巧,失 意的最易湊合。昌年的喜信,甚是渺茫;香雪的苦情, 漸漸來到,下面情節大不相同矣。 第四回 真美艷一夜做新郎   香雪小姐捉弄焦順,可謂快極。焦氏媽媽無可如何, 這小姐落得清閑自在,專待父親回來,還要把那不通書 札一五一十告訴他,方始消這一口怨氣。這也是理之所 有。只不知崔世勛征勦如何?王昌年探望如何?   說話的不要遣前失後,可將白從李出門之事表白一 番。卻說白從李同了宋純學,一路上察訪才人,真個逢 州過府。先有自己的人開張店鋪,要銀就有,要住就歇, 甚覺便當,他曉得陝西一帶,李光祖聲勢張大,不免到 陝西看他一遭。不想未到陝西,朝廷征剿反賊,官兵眾 盛,內中一個老將,極其驍勇。你道老將是誰?原來就 是崔世勛。此時,與李光祖結營相待。   一日,探卒來報:「外邊官兵逼近前營,內中一員 驍將,親來索戰。」光祖連忙整備衣甲,騎馬出營。果 然旌旗耀日,一將當前直衝過來。光祖盡力抵敵,怎當 得他一身武藝,戰勾多時,愈有精神。光祖不覺,大敗 回營。打聽這將正是崔世勛。思量無計,只得暫閉營門 再作道理。   次日早晨,正要整旗槍決一死戰,只見營外探子來 報:「有一位客官,隨了數人,說是山東白相公,要進 營中。」光祖聽見,知是柳林大師來到,急急出來迎接。 當日相見,喜不自勝。光祖道:「自離大師到此,兵勢 稍盛。不意昨日遇了崔世勛,被他戰敗。方將算計破他, 大師此來光祖之萬幸也。」白從李道:「這事不難。你 今日且不要出兵,待我按定八方,用個生擒之法。」真 個這一日,營中寂靜,崔世勛自恃強勇,只道一鼓可破, 攻戰甚急。不知那大師已有準備。   半夜裡,將《白猿經》操演,披髮仗劍,書符念咒, 分布各方。到第二日正午,大師端坐中營,寂然不動, 大開營門。光祖出陣,世勛望見,抖擻精神,便來迎敵。 初時交鋒,世勛甚是勇猛。忽然狂風刮地,卷石飛砂。 世勛著急抬起頭來,但見半空中一朵大白蓮花當頭罩下 來,世勛道:「不好了,這是妖術!」說猶未了,那蓮 花劈頭一打,把一個英雄蓋世的老將打下馬來。原來大 師坐定中營,默持咒語,用個「神蓮破陣法」。光祖見 世勛跌倒,一隊兵眾掩殺上前,就把崔世勛橫拖倒拽捉 進營去。原來世勛是前隊先鋒,官兵看見先鋒失利,四 處逃散。李光祖大勝一陣,將世勛捆縛,解到大師面前。 大師一見,便喚手下放了,說道:「將軍忠勇過人,今 日幸到敝營,凡事托賴,自當重任。」世勛大怒道:「我 乃天朝將佐,卻被妖術所困,非戰之罪!你們指望要我 從順,寧死不從的!」大師道:「好漢子,不可傷他。」 吩咐李光祖:「把一只大箱,藏他在內,著勇士數人, 扮做客商,好好供給他,悄悄送到柳林程景道處安頓, 俟後日有用他之處。」光祖承命而行。世勛沒奈何,求 死不得,被眾人囚俘解去不提。   說這光祖勝後,官兵只好相持,兩邊不輕舉動。大 師在營數日,分撥光祖鎮守,自己又要同了宋純學再到 別處去。光祖備酒相送,竟自出營。行了兩日,將過西 安府界,在一家店內歇宿。不期撞著一人,衣巾破敝, 獨自一身,拿了筆,在店房壁上題幾句詩,詩云:   一片征塵望眼迷,   旅愁偏逐暮雲低。   異鄉殘夢歸何處?   未及寫完只見那人兩淚交流,不知不覺,手中的一 管筆,落在地上,再拾不起。白從李見了,這個光景, 甚覺苦切,因走過來問道:「吾兄從何○○少年才貌, 這等流落不遇?」那人立起身來,拭乾淚眼,見從李一 表人才,便向前拱手道:「未審兄長是誰?小弟的苦情, 一言難盡。盡可先請教尊姓大名。」宋純學在旁邊答道: 「我相公姓白,名從李,是山東富室,偶然有事到這裡 來的。」那人道:「原來是個貴家公子。小弟也不是下 等之人,特到此間探望至親。不想兵戈阻隔,且是聞得 凶信,因而進退兩難。其中苦情甚多,一時不能細述, 適間無聊托情俚語,多有得罪。」從李道:「看仁兄青 年○貌,自非凡人。今夕同住店房,待小弟沾酒一壺, 一來為兄解悶,二來細談衷曲,然後請教性名。」宋純 學就往外邊,喚主人家整備酒肴進來,三人對坐,白從 李道:「小弟浪跡江湖,極喜交結斯文朋友。兄是何處 鄉里?到此所望何人?」那人道:「小弟原是詩禮之家, 祖居河南省城,姓王字文齡,賤名昌年。少時失了怙恃, 全虧家母姨撫養,并以親女許配。不幸母姨棄世,母姨 夫另續繼室,生性殘刻,日不相安。又母姨夫總戎此地, 故此不惜勞苦,獨自一身到這裡來。誰想兵戈阻絕,前 日近邊眾人紛紛傳說,母姨夫這一隊軍士盡皆覆沒。小 弟想起,姨夫平生忠義,必定是死節的了。如今欲進無 門,被歸無路,行將下填溝壑。為男子者,上不能報養 育之恩,下不能全閏房之愛,孤身漂泊,生不如死。」 昌年說到此處,不要說他自已悲苦,就是在坐的人,聽 這番話,也俱悽惻起來。   白從李道:「吾兄境遇如此,實實令人可憐。但是 英雄遇合,自有人數,雖則遭時困厄,也須放開懷抱, 切不要做兒女子態,如楚囚相對。」就叫宋純學:「把 我行李打開,內中有衣服拿幾件來與王兄換了。」昌年 感謝不盡。吃過夜飯,從李又攜手問道:「王兄尊庚有 幾?」昌年道:「將及弱冠。」從李道:「小弟比兄稍 長一歲。依吾兄方才說家中不甚相安,何不隨了小弟在 外邊混過幾年再作道理?」昌年道:「小弟流落異鄉, 承兄長萍水相逢,恩同骨肉,這是天大造化了。但小弟 胸中尚有一段隱情吾之奈何。」從李道:「更有何事, 一發請教明白。」昌年道:「母姨所許表妹,雖未成親, 然恩深情重,時刻難忘。如今母姨夫死難,家中曉得, 那繼娶之惡,自當加倍。他還有拖帶前夫之子,凶惡異 常,表妹子處閨中,定要受他凌逼。所以小弟不忍遠離, 急欲歸去,看個下落。」從李道:「吾兄囊橐蕭然,縱 使幾兩盤費,也看得見在。弟可以設處相贈,倘若歸去, 那繼娶的媽媽反面無情,婚姻有些○變,亦未可知,如 今莫若相隨小弟。看兄恂恂儒雅,必然長于文墨。只不 知可曾與考過?待小弟週給仁兄,圖個功名之路,方有 結果。至于尊夫人在家,既有盟約,諒無他慮。小弟所 交俠義朋友極多,囑托一個到河南貴府通個信兒,也是 易的。」昌年深深拜謝道:「若得如此,真是再生之恩。」 至于功名一途,前因服制在身,不曾應試。這原是祖父 遺業,自小志氣本是有的。」從李道:「極好的了!」 看官,那白從李,就是女大師,他英雄蓋世,為何一見 王昌年,有許多相親相愛?不知他始出柳林時,本意要 尋個才貌兼全的人,做些有趣的事。適遇著昌年,年紀 又小,面貌又美,看他形容憔悴時,尚且丰致翩翩,後 來換了衣服,正與潘安無二。從李這條念頭,已落在他 身上,不肯放鬆了。自此已後,從李喚宋純學,與昌年 兩個考較文才。昌年才調極高,詩文詞賦,無一不能, 純學極口稱讚。從李愈加歡喜,但是一件,昌年到處題 詩做賦,俱想著香雪小姐,時時刻刻,沒有笑容。從李 要與他親近,甚覺煩難。   一日,從李想道:「我之愛昌年,就如武則天之愛 六郎,頗奈那廝心中只想他的妻子,沒個法兒弄他上身。 客路之間又不便露出本相。」思想一會,忽喚下手人備 酒,又要外邊去尋幾個絕好的妓女來勸酒,宋純學在傍 微微一笑,私下問道:「大師要備酒何用?」從李道: 「你不曉得我自有用處。」是夜當真備酒,各處選擇撿 得兩三個絕色妓女來到,白從李與王昌年、宋純學三人 共飲。酒至數巡,從李道:「今日姊妹中有勸得王相公 歡喜者,厚賜纏頭。」只因這一句三個妓女把王昌年肉 麻的天花亂墜。昌年此時,酒便多吃幾盃,一心只想著 香雪小姐,再不得歡喜。從李無奈,只得親自把盞敬昌 年道:「王兄心事,弟已盡知。今夕且圖歡會,妹妹中 任憑擇一個奉侍枕席。」昌年回敬道:「承長兄厚愛, 弟豈木石無知。但睹此美艷,愈動家園之感,況且盟誓 在心,寧可獨宿,決不敢奉命。」從李一場高興,指望 將妓女引動昌年,聽得這話,頓覺冰冷,宋純學在席, 看了這些光景,便道:「王兄情緒不佳,我們即席○詩 一首何如,白相公先起韻。」從李笑道:「○○○○不 能相強,弟僭先了:   ○○○○○○分別昌年○○香雪小姐○   ○○○書生不○大事○○○○○○一生      酒筵既散,打發妓女。從李思想:「昌年如此情深, 強他不得,心上又○○不過,只得順他意思,且到後日 慢慢收在柳林相與便了。」過了一日,從李私下吩咐純 學道:「你將盤費同昌年到京中,納了北監。我要到河 南省,去安插昌年的妻子。凡京中有事,你急著人來報 我。倘若中了做官,切要仔細,也不必與昌年說明。我 到河南恐書生不諳大事,反有疏失。」純學一一奉命, 便收拾行李,大家分別。昌年想著香雪小姐,無計可思, 心上也指望得了功名,方不怕焦氏阻隔。聞知上京納監, 感之不盡。只有白從李鐘愛昌年,一旦別去,雖有英雄 氣概,未免動情。一把手扯了昌年道:「吾兄貌美而情 深,今日分袂,令人想念不已。此去十分努力,搏一科 第。至于家鄉之事,弟自能與兄打聽消息,不必掛懷。」 那昌年認真從李是個好朋友,並不知他○○○○之意, 便答道:「異鄉孤客,蒙兄長委曲周旋,稍有寸進,皆 兄長生成之德,感念恩私,時刻難忘。」兩個話到此處, 不覺兩淚盈盈。純學私與從李道:「大師一身,關係非 小。不可戀一書生,有誤大事。須督率李光祖、程景道 輩,協力同心,純學在京,可以通信,萬望保重。」從 李略把頭點了幾點,也不開口。從此三人分散。從李向 南,純學同昌年向北,不必另敘。如今再把香雪小姐, 家內的事,接續上來。   自焦氏媽媽打發焦順在外廂居住,并楊氏絕足不許 進來,家中安靜,別無他事。只有小姐思念父親、焦氏 妒忌小姐,這兩條念頭,各有分別。忽一朝,焦順在朋 友家看見《朝報》,有陝西督撫一本,內稱「反賊猖撅, 先鋒崔世勛全軍覆沒」等語。焦順細細讀了幾遍,心中 大喜,急急回家述與母親知道:「老爹兇信已確。」又 說謊添上幾句道:「《朝報》上云,先鋒崔世勛并伊婿 王昌年同日死難。」焦氏聞知此信,吃了一驚,放聲大 哭。小姐在房聽得哭聲,喚添繡問明來歷。猶恐未真, 急差老成家人在外打聽。眾口相同,但報上并無王昌年 同死這一句。家人回復小姐,香雪此時,無暇致詳,哭 倒在地,昏悶欲死。添繡極力扶救,才醒轉來,扶到床 上,方始放聲大哭。自後,家中整備喪事。焦順揚揚得 意,日裡便○○進來,只說與母親商量家事,焦氏自此 以後便把家中大小俱打發出去,說道:「老爺已死,家 裡養不得閑人。」每日要小姐自己上灶,從前體面,一 概沒有,叫喚俱稱香雪,也不叫小姐了。小姐此時無奈, 忍氣吞聲,一心還指望王昌年凶信未確,待他回來。日 裡同添繡做飯,夜間做生活,諸般苦事不可盡言。   一日,焦氏與焦順商量道:「我們一家,只有香雪 這丫頭性子不好,留他在家中,日日討氣。如今老子死 了,那怕他放肆?我意欲尋一家好主兒,賣他幾十兩銀 子,況且你做秀才甚覺煩難,不如拿些銀子,謀襲那老 子的官職。若留香雪在家,他是怪你的,必定有些說話。 你何不出去訪問訪問,就是崔氏族中見與我女兒攀親, 難道有不順從的?王昌年那廝,當初原沒有六禮三端, 已後也不睬他。」焦順道:「母親所見極是有理。我就 出去尋人家了。」當日母子兩個算計停妥,焦順竟往外 邊去。   卻說開封府中有個敗落財主,姓潘,混名叫做潘一 百,因他半字不識,生性甚頑,人有譏誚他的,就說: 「我拼一百銀子與他打官司。」故此人俱稱他做潘一百。 平日間與焦順極相好。那日,焦順無事走到潘家閒話, 說起妹子的事,要攀一好人家,潘一百道:「聞得令妹 才貌兼全,我老潘近日喪了敝房,正要繼續一個,我的 嫡親好舅爺總成我罷。」焦順道:「這個何妨?但是你 混名叫潘一百,若要成這件事,當真要拼一百了,只不 知你拼得拼不得?」老潘連忙道:「拼得,拼得,只求 舅爺周旋。」焦順大喜道:「這等包你明日就成。」老 潘即留住焦順吃酒,盛設款待。焦順歸家私下與母親說 知。焦氏喜出望外,也不要媒人說合,就托焦順擇日行 禮。焦順次日又到潘家,說:「一百之外還要白銀二十 兩,送我舅爺做謝媒的禮。」老潘無不允從,便打點兌 出銀子來。是日先送二十兩頭與焦順受了。遂取出二十 兩銀子,就要在本月中擇一吉日,早晨行禮,夜間結親, 話得十分停當。香雪小姐在家,影也不知。外邊的人共 傳這事,個個曉得。也有說:「老潘何等造化?尋著個 有名的小姐。」也有說:「崔家只領銀子,把一個如花 似玉的小姐送與這樣惡人家,可惜可惜。」原來老潘做 人,慣喜說大話,那崔家聘禮,也不曾行,先各處張揚, 以為得意。故此府城內外,曉得的到多。   忽一朝,焦順在家無事,自已站在大門前看看,見 街上一簇人,騎了牲口,擁到門前。中間一個美貌少年, 衣服華盛,後面跟隨的,也各整齊,手持名帖,竟向焦 順問道:「此間可是崔總爺府裡?我們陝西李相公,特 來進拜。」把焦順一時間,提在渾水裡,便道:「大哥, 你問的是那個崔總爺?」那人道:「是征勦陝西的先鋒 崔總爺,諱世勛的。」焦順不知所以,便答道:「若是 這個崔總爺,我這裡便是。」只見焦順說了這一句,那 個美少年,竟下了牲口,踱進門來。焦順手忙腳亂,也 無暇看名帖,上是某人,只得揖他進了廳。分庭抗禮, 大家坐定,那個相公開口道:「府上諱世勛的崔老先生 吾兄什麼相稱?」焦順道:「不敢,就是先父,不幸在 陝中死難。」相公道:「久仰久仰。小弟姓李,祖居陝 西,在貴處府前開綢緞店鋪的就是舍親。小弟在敝府與 令先尊極相好。見他死節,心甚不安,近日偶便,到舍 親處,故此特造府進拜,還要請令堂老夫人相見,叫小 廝請老夫人出來。」焦氏在裡頭聽得,他是極勢利的, 聞知外邊有個富貴家公子,又是老崔的相知,急急出來。 各相見過,焦氏道:「家門不幸,我老爹戰沒陝中,家 事凋零。承相公思念寒家,遠來存問,感之不盡。」李 相公道:「崔老伯是個好人,遭此大難,幸喜伯母清健。 家內還有何人?」焦氏指焦順道:「只有這個小兒,僥 倖在學官,裡頭還有個小女,尚未出閣,至親四五口, 其餘下人俱打發在外。」相公就喚隨從的,送上一包禮, 卻是白銀二十兩。焦氏遜謝一番,也就受了。大家又把 老崔的事,詢問一會。吃了兩道茶,李相公就起身,焦 氏留住,要收拾便飯,相公不肯,竟出門而去。   你道這李相公是誰?不是別人,原來那就是山東的 英雄女大師改名白從李的。他自從與王昌年別以後,思 量昌年想念崔家小姐,日夜不樂,必定照顧他妻子,方 始得他歡心。況且河南是大省,也該到這所在走一遭。 因前年曾打發人在府前開張店鋪,如今到了凡事便當。 那崔家家內的事,他原曉得詳細,只因一到開封,便有 人說起潘一百續娶的事。從李吃了一驚,想道:「若崔 家小姐被繼母逼嫁別人,那王昌年便不好了。幸喜聞得 潘家尚未行聘,所以急到崔家拜望,又要把用兵的計, 救那香雪小姐。」恐怕白從李名姓叫熟了有人蹤跡,故 又改姓了李。在河南只說是李相公。我做小說的,原叫 他白從李,使列位看官們,只記那蓮岸女師,當初的改 名,已後便不混雜了。   話休煩絮。說這焦氏送出那個公子,進來對焦順道: 「天下有這樣好人,你明早急去還拜,就把一個名帖, 請他吃酒。」焦順到第二日清早,便到府前綢鋪裡答拜。 白從李出來近接迎,好一個相公,相貌整齊,出言伶俐, 把焦順騙得十分歡喜。焦順面送請帖,邀他吃酒。從李 并不推辭,便同焦順過來。焦氏在家整備酒肴,只苦了 香雪小姐,想念父親,心裡堆出苦來,焦氏著他烹調, 忙了一晝,外邊焦順陪了白從李吃酒。從李留心哄騙焦 順,漸漸話到香雪小姐身上,焦順酒後忘懷,便說舍妹 怎樣有才怎樣標致,近日有一個敝友潘家要攀親。從李 道:「小弟一到貴府,就聞得有個潘一百,年紀又老, 做人未必穩當,只不知吾兄何故要與他聯姻?」焦順道: 「他做人實是不平順的,只因寒家貧乏,見他家道富饒, 使舍妹後日不愁貧困,故有聯姻的意思,如今也未曾聘 定。」從李道:「若論家業不敢多說,小弟比那潘家略 勝數倍,小弟自幼主意,要求個淑女,至今尚未有遇。 既是令妹這般才貌,且是向日承令先尊見愛,,吾兄何 不回了潘家,玉成小弟罷?」焦順道:「這是極好的。 但敝有潘家已經面約聘儀有金、擇吉行禮了,為之奈何?」 從李道:「這個何難,吾兄只說令堂占卜不合便了。至 若聘儀,任憑吾兄主張,比那潘家不妨加倍。」焦順是 極愛財的,說道:「既承台命,少刻當與家母相商奉復。」 從李再三謙謝,又把幾句好話騙他,酒席完散,分別歸 家。焦順送出後,即到裡面,而與焦氏商議道:「我看 那李家公子,廣有錢財,人品又好,若把香雪嫁他,不 要說聘禮比潘家更多,後日還可生發他。這樣好主顧, 不過放過。焦氏道:「我如今只要銀子,不論什麼,但 是這個公子,面貌甚美,到便宜了香雪。也顧不得了, 你須到潘家,巧言回絕,不要惹他算計。」焦順道:「雖 則口約,實未行禮,怕他怎麼。」   到了午前,白從李著人來請焦順說:「家相公特差 小的奉候相公,到家一坐,相公須是就去。」焦順正要 到潘家回話,因有人催促,便先到綢店裡來。從李接進, 滿面春風,吃過了茶,就送酒席,但見席上酒器金銀○ 玉極其豪富。雖不到飲半日,從李道:「昨日所懇,曾 與令堂商確否?」焦順道:「家母聞吾兄姻事,十二分 仰慕,小弟今日正待往敝友處回絕。」從李道:「既承 令堂許允,喚小廝先將一對元寶送上老夫人做了日的見 面禮。」焦順見銀子來得容易,酒也無心多吃,急要回 那潘家,即便起身告辭,急急奔到潘家。   潘一百聽見焦順口聲,連忙出來,笑道:「舅爺何 故兩日不見我?小弟昨夜夢見令妹的。」焦順道:「休 得趣笑,小弟有句話特來奉告。」焦順正要講話,忽聽 得外邊一片聲響打進門來。只見數十個公差,將兩條索 子把焦順、潘一百俱索了,不分皂白,橫拖出門。兩人 嚇得魂不附體,細問來歷。乃是按院衙門訪察,急如星 火,霎時間把兩人推在本縣監裡。潘家忙亂,不消說起。   當晚便有人報知焦氏,急得焦氏叫天屈地,無可如 何。正在急迫之時,忽然有人走進來,乃是白從李,隨 了許多從人,傳進裡面說:「前日的李相公,要請奶奶 說話。」焦氏正無擺佈,就蓬頭亂髮的哭出來。從李見 了,便不閒話,對焦氏道:「令郎忽遭此害,小侄在外 打聽曉得了,放心不下,如今沒奈何,要用些銀子了。」 焦氏道:「多謝相公,便是這等說,但手中分文也無, 怎麼處?」從李道:「伯母不要忙,待小侄設處起來。 但小侄有句話,此時無暇細說,只索直告罷。今早大兄 到舍,原說為令愛姻事,蒙伯母許允,不意有此大難。 以後要用銀子,無論多少,情愿替他周旋。只是這一兩 月中,除了今夜子時再無吉日,伯母若肯今晚就在尊府 與令愛結親,先備下花紅銀二三兩在此,悉憑尊意斟酌。」 焦氏只顧銀子,那顧日子好不好,便順口應承道:「正 是這樣罷。」從李就住在外廳,吩咐手下人準備做親諸 事。其二百兩頭,即當面送了,焦氏有了銀子,便覺膽 壯,按住了驚嚇算計香雪親事。   原來,白從李一到河南,便要把焦順、潘一百下個 毒手,先著人在按院衙門知會停當。只為要親近焦氏, 引進入門,故遲了數日,打聽他母子性情,重銀而不盡 ○,這一日乘他忙亂便要成親,所謂迫人于險,使他不 得不從。這兩人即已進監,料沒有人打撓了,至于結親 日子,他是女身,難道當真要撿黃道吉日?不過混帳一 番。使昌年的妻子不被別人占去。正是鐘愛昌年,與他 十分周旋的意思。   從李得計,焦氏安心兩邊俱有著落,只不知香雪小 姐意下如何?論起來,這段親事,在香雪小姐身上有三 件大便宜:繼母凌逼、困苦倍常,勿地有了丈夫,憑著 他才貌,自然恩愛綢繆,這是第一件便宜;老潘醜惡, 險些兒被他娶了,今得這個公子人才端正,豈不是第二 件便宜?別人家出嫁女兒,最少也遲得一年半載,心裡 日日打點,還不能勾出門,如此一話就成,早晨話起, 夜裡成雙,第三件便宜,其實不小。焦氏雖則兇惡,此 番待女兒到算是個好意,且看他進去與香雪小姐如何安 放。   說那焦氏,拿了白從李的銀子,只索要將香雪嫁他, 便抽身到裡邊來,對香雪道:「我的小姐,你做娘的今 日有句要緊話,任憑你從也罷,不從也罷,但事到如此, 也不容你不從了。」平日間香雪與添繡,在家被焦氏拘 管,一刻不閑。以前與潘家說親,及至白從李這一番, 一毫也不曉得。驟聞這從不從的話,心內忽然一嚇,便 道:「母親這話女兒實不明白,請問為何而起?」焦氏 道:「自你父親去後,家中凋殘已極。今日你哥哥又遭 無辜之禍,將來一家大小自然分散。想起來,我們都是 沒緊要的,惟有你的身子必定有個著落,做娘的便好放 心。不然這私鹽擔子,誰人照管,我等地與你尋一極好 人家,人才又端正,年紀又相訪,家裡又殷富。這是千 中儉一的,如今現在前廳坐下,你若不信,可自往外邊 去看一看,便知我做娘的不負你了。今夜正值黃道吉期, 這樣好事不可錯過,你也在房中,自已收拾一收拾。」 香雪小姐聽了這一段話,不覺歡天喜地說道:「母親主 張自然不差。做女兒的焉敢不從?」焦氏始初心上打算 了半個時辰,練成這一番話,還恐怕香雪性子有些執拗, 不意如此順從,倒吃了一驚。   添繡在傍見小姐語言和順,也疑心起來。即走到廳 房背後,把那個等做親的相公張了一張,想道:「原來 小姐這樣有心,不知在那裡看見這標致相公,怪不得他 順從得快。」便走進來,笑嘻嘻的對小姐道:「小姐今 夜喜事!我方才往外邊看那相公,果然生得好,這是小 造化。」香雪道:「痴丫頭,這樣事,論什麼好不好, 他們必定算停當了,不怕我不從的。我就把口頭言語, 與他爭執有何用處?不若隨他吧!」添繡不知就裡,對 小姐道:「當初那個王家……」香雪不待他說完一句, 就說道:「不必多言,你去收拾房裡。」添繡一肚疑心, 不敢多話,竟走進房。   看官那香雪小姐並無違背之意,已前在下說他三件 大便宜事當真被他占了焦氏見香雪如此依順,便在廚下 整辦酒席,挨至黃昏已後,就到廳上請那相公進來結親, 焦氏又吩咐管家說:「致意新相公因一時倉猝,凡事不 備有未周處,後日補罷。白從李著人在外侍候,不必進 來。」竟自己踱到裡邊。香雪小姐獨坐在房中,傍邊立 著添繡,焦氏同了媳婦楊氏走到小姐內房說道:「吉時 已近,可將包頭兜了,好出去結親。」小姐立起身來對 焦氏道:「母親嫂嫂在此,今夜之事無不相從,也要求 母親從女兒一句話。老爹去世,女兒服制在身,一時不 曾打點換得。今夜可叫他先拜母親,不妨請到房裡來吃 酒,應了吉時。女兒的交拜,且待明日,還要在爹媽靈 座前做碗羹飯,然後成禮。」小姐這一段話,卻理明詞 順,焦氏無言可答,只得出來述與新郎知道。白從李道: 「這是大禮,悉聽尊意。」焦氏巴不得成就,便叫把氈 單鋪了。從李拜了焦氏四拜,也不待相請,便走進房。 見小姐隨身素衣,容貌卻欺花賽月,從李先作個揖,小 姐回了小禮。兩邊坐定,添繡擺上酒來。燈燭輝煌,照 見洞房佳氣,人只道一對佳人才子,不知下邊那話卻是 雌對雌做,一個蚌珠相會。想到此處真可一笑也。 第五回 無情爭似有情痴   說話的不是第五回,就要眨駁你,其實事體到此, 有些作怪,令人疑惑。那香雪小姐始初與王昌年何等恩 愛,如今被繼母逼嫁,件件順從,做閏女的,引一個新 郎在房裡,還是撇得清○。那白從李原是女人師,居然 改了李相公,到香雪房裡結親,本來面目全然不是了。 這兩項著實有些可議。看官們不要慌,且看他這一夜, 必定有個綠故。   卻說白從李進了小姐的○花燭筵中,兩邊坐定,從 李想道:「崔家小姐花容月貌,真個難得,王昌年這般 思慕,實實該應的。只是女貌雖佳,情意頗薄,我原是 個女身,人卻不知,那小姐見了我全無羞懼之色。當日 王昌年這番恩情丟在那裡?我且調戲他一句,看是如何。」 便說道:「小姐在上,小生三生有幸,今夕得遇佳人, 日後當以金屋貯之。何尊顏之憔悴也?」只見香雪小姐 正顏厲色,喚添繡送一杯酒與從李,立起身對從李來道: 「相公在上,賤妾今夜不是與相公結親,特請相公進來 有一段苦情奉告。妾見相公少年才貌,定不是個敗俗傷 化的人,著相公鑒諒微情,自當生死銜結。若必欲顏色 亂妾,請盡此一筵酒席,妾當以頸血濺污尊服。」從李 想道:「我道他有些做怪,果然來了。且聽他如何話說。」 因對香雪道:「小姐所言,必存原故,請說明了。」香 雪道:「賤妾先父,世受國恩,總我陝中,不幸盡節, 此相公所知。先母存日,曾同先父以妾身許字家表兄王 昌年,雖未成合,然父母既有治命,不敢有違。今昌年 飄泊他鄉,生存未卜,繼母視妾如仇,希圖財禮,復許 相公。以相公名門望族,必知禮義,況睹此才貌,豈無 淑女配合君子?而必逼迫一孤弱陋質,然後為快?妾于 今日所以不輕死節者,恐徒死無益,故欲面見相公,備 述情理。倘相公憐念苦情,得全節義,不特生存一日拜 受大恩,即死在九泉感懷盛德。若必如繼母之意,勿謂 妾是軟弱女兒無剛腸烈性,可以隨波逐流的。請相公看 妾手中這是何物!」香雪說到些處,顏色慘變,便于腰 間取出利刃兩把,按在台上。嚇得添繡縮做一團。幸喜 得白從李是刀槍裡鑽出來的,不被他驚嚇,若是一個怯 弱書生,也要躲在床底下去了。說這從李見香雪聲勢急 迫,反笑起來道:「小姐請坐不必著急,小生也是個詩 禮之家,必不敢輕犯小姐,完了酒席,今夜且住在書房 裡去,容日再商議。若小姐執性如此,不妨結個乾姊妹 兒。」香雪道:「感相公盛德。但此意別無商議,生死 只得一句,任憑尊意栽酌。」從李遂不吃酒,走出房來。 房外焦氏同媳婦楊氏,打聽這番說話,反嚇出一身冷汗, 皆不敢進房。從李是夜在書房歇了。香雪喚添繡:「關 了房門睡罷。」添繡恐怕小姐,要尋死路,跪在地下哀 告道:「我看李相公是個好說話的,小姐切不可短見。」 香雪笑道:「痴丫頭,我是不輕易死的,心上還指望王 相公回來,難道空死了不成?」添繡見小姐這話,便安 心收拾房中,只有焦氏在外邊一夜不安,惟恐香雪做出 事來,時時打聽消息。   到了次日,從李起身梳洗,依舊進來見小姐,小姐 和顏稅色,引從李到安氏靈座前說道:「這是先母靈座。」 從李作了四個揖,心內思想:「小姐昨夜的話,雖則激 烈,或者一時之氣。我今日再委曲騙他。」停了一會, 小姐進房,從李也隨進房。小姐只算賓客相待,反喚添 繡取茶來相公吃。從李看添繡出去,對香雪道:「小姐 昨夜這一番話,小生思了一夜,實可敬重。但事勢如此, 還商議得否?令表兄既無成禮,又無媒妁,終是個路人。 小生明媒正娶,也不辱沒了小姐。況且已經親到香房, 殷勤而敘,即令表兄回來,不無可疑,小生恩深情重, 凡事悉憑小姐,決不作負心薄倖之事,小姐豈可獨戀私 情,反疏大禮?如必不肯,小生堂堂男子,不弱于人, 見棄妻房,何顏自立?便死也要相求一遭了。」看從李 這番話,初始軟求,後來拖帶幾句發狠的話,這小姐如 何安放?原來香雪小姐,也曾防這一著,他卻不慌不忙, 對從李道:「相公差矣。賤妾見相公來,已準備得停停 當當。相公若休此念,就是恩人,必不放心,便是仇敵 了。你看我滿身衣服,俱已密密縫好,就把快刀,也割 不開。至于利器,不止一件,滿房內外,皆有藏匿。賤 妾是將門之女,決不見辱于人。請從此別了。」從李看 著香雪,一頭講話,腰間白晃晃的刀漸漸按在手裡。又 恐逼勒得緊,萬一失手,反負了昌年。急上前作揖道: 「小生得罪,望小姐息怒。那婚姻兩字,再不敢提起了。 但小生也有一段心事,要與小姐剖明,必待今夜面談, 又不可一人知覺。小姐切不要疑心。」香雪道:「有話 便說,夜間到不敢勞動,恐涉瓜田李下之嫌。」從李道: 「不是這樣。倘一言不合,小姐所帶的佩刀原在手裡, 何必多疑?」香雪道:「這也不妨,且看所言如何。」 焦氏與楊氏俱在外邊打聽,見他兩個爭論,滿肚疑心, 又思量焦順在監裡,要銀子使用,全賴那個新郎,如此 不合為之奈何。   一日無事,挨至夜間,吃了夜飯,從李果然到小姐 房裡來。香雪仍舊準備有凜然難犯的意思。從李笑道: 「小姐寬心。」香雪道:「所言何事?」從李喚開了添 繡,剔亮燈燭,悄悄對香雪道:「我原不是男子。」香 雪道:「休得哄人,你今夜指望求合,決無此事。」從 李道:「誰來騙你,你若不信,我脫與你看。」香雪狐 疑未決,從李便卷起衣服,露出下身,勉強拖香雪的手 到來,到下邊一摸,香雪見無那話兒,吃了一驚,說道: 「果然也是個女子!怎麼有這件事?」從李道:「如今 可放心了,切不可說破。今夜可容我在床上睡了,慢慢 的說明來歷。」香雪笑道:「這也罷了,只是外人見了 不雅相。」從李道:「你的表兄,我也認得的,我特為 他來周旋你。恐怕焦氏媽媽害你,故此假裝做男人的。」 香雪大喜,便把身邊帶的刀也丟開,線縫的衣服也拆開, 那個攜了手,就喚添繡廚房煖壺酒來李相公吃。焦氏聽 見要酒,喜道:「不知這個新郎與小姐怎樣說話,小姐 便順從了,這也奇怪。」連添繡也呆了半晌,楊氏道: 「我看這個姑爺十分可愛,怪不得香姑娘喜他,原來已 前俱是假意,何苦如此?」焦氏復備酒肴,叫添繡道: 「進去!」香雪與從李吃了更餘,大家歡歡喜喜,收拾 上床,添繡伏侍睡了,合家大小無不議論,以為希奇。   香雪問從李道:「你既是個女身,為何假做男子在 外邊混帳?又何從認得王昌年?」從李道:「我原姓白, 名從李,是山東人。家業富饒,因為本日有一仇家,要 躲避他,故此改了姓名,避至陝西。在飯店上遇見昌年。 他備述小姐家中諸事,我憐惜他孤苦,又將盤纏送他去 納監,如今現在京裡。我又恐怕你在家被繼母凌逼,急 急趕到河南。前日一到,就聞得焦氏媽媽要把你賣與什 麼潘一百。此人險惡異常,小姐可曉得?」香雪道:「我 在家日夜被他拘管,外邊事全然不知,幸喜造化,逢著 你來救我,不然,這幾日定要死了。」從李道:「就是 焦順與潘一百的事也是我因王昌年下毒手治他的,以後 切不可走漏風聲。我與你只作是夫妻,倘若我到別處去, 那焦氏媽媽慮我一二分,料然不自把你婚配別人。專等 王昌年功名成就回來的時節,交付與他,豈不是萬全之 計?」香雪感謝不盡。從此兩個似漆投膠,一刻不離, 不在話下。   卻說焦順同潘一百坐在監裡,本是白從李怪他弄這 手腳。他兩個平日,原無惡跡可處,按院捉他,也是風 聞。一日按堂提審,公差解到。兩人就如小鬼一般,按 臺先喚焦順問道:「者個做秀才的,平日間不習好,讀 什麼書?」焦順稟道:「太宗師老爺在上,生員原不是 讀書的,家裡母親見生員無事可做,將幾兩銀子買一個 秀才閑耍,不過是戲耍的意思。譬如把銀錢花調了,難 道敢仗秀才的名色,在外放肆?」按院喝道:「歹奴才! 跪下去!」又叫潘一百問道:「你是一方的豪橫,可實 招來。」潘一百稟說:「小的雖有些家貨,并無惡事。 只因生性鄙吝,所以人都怪小的。求憲天老爺超豁。」 按院審這兩人沒有大罪,各責十板,趕出去。只把焦順 的秀才移文學院,斥退了。焦順與潘一百各慶造化,大 喜而歸。   焦順到家,對焦氏道:「好端端坐在家中,盡是你 要我做什麼鳥秀才到惹出閒禍。按院說做秀才要讀書的, 虧我從直回話,說書是其實不曉得怎麼讀,他道誠實, 便放了。」焦氏道:「造化造化,你可得知香雪妹子已 嫁人了?」焦順道:「可是前日姓李的?」焦氏道:「正 是他。」待我請出來,相會一相會。就喚添繡請相公出 來,白從李見了焦順,敘此寒溫,一家歡喜不提。   如今再說潘一百歸家之事。那老潘自按院放後,在 家躲了三日。勿一朝,差人請焦順講話。焦順正值無聊, 便走到潘家,潘一百接進廳上坐了,對焦順道:「舅爺, 我與你患難相同,今後喜樂也要相同。請問令妹幾時行 禮?」焦順聽這一句,呆呆的坐下,只不則聲。潘一百 道:「前日雖打十板,棒瘡已愈,可以做得此事了。舅 爺何故不言不語?」焦順道:「老兄這話休提,我的妹 子已被家母許配別人了,小弟也做不得主張,奈何奈何!」 潘一百道:「啊呀,有這等事!你既然做不得主,二十 兩頭怎麼受了?從前一口許了我,如今便要圖賴?」焦 順道:「老兄不必慌,二十兩自然還的。」潘一百道: 「那個希罕這幾兩銀子,我只在你身上要一個妻子便 了!」焦順看見勢頭不妥,就起身告別。老潘一把扯住, 叫小廝關了大門:「若親事不成,今日且捉那個假斯文 打出本來!」焦順無門可出,慌做一團。老潘大怒,急 走到裡頭,要尋繩索來捆焦順,待縳住了好慢慢的打他, 還要他寫甘責,無所不至,出他的醜。焦順見老潘進去, 一時慌張,門又關鎖,牆又跳不過,牆角下卻有一個狗 洞,焦順脫了衣服,赤條條鑽出來。及至潘一百拿了繩 索,焦順已一溜煙到家去了。   老潘見走了焦順,懊恨不曾打他,獨自走出外邊, 各處訪問崔小姐。也有認得的,對老潘道:「那崔家的 新女婿,姓李,陝西人,想是他腳力甚大,大家道甚富, 必定是一個卿宦之家,青年美貌夫妻間極其親密。」老 潘聽這番話,心內算計道:「若如此說,不可輕易與他 相爭,我只恨焦順那奴才,必要治他個快暢,方出我這 口氣。」一路昏昏悶悶,低頭而走。不提防前面一個人 背了行李劈面撞來,潘一百躲閃不及,被他撞翻了,老 潘跌了一跤,爬起來,一把手將那人拖住,便要廝打。 仔細一看,原是認得的。老潘道:「大兄,久違了。從 何而來?」那人道:「一時有失,撞跌仁兄,得罪得罪。」 老潘道:「小弟正有一事要告訴,不期遇著吾兄,極好 極好。且同到寒舍去。」那人要歸家,老潘不肯放他, 拖住了一齊同行,到了老潘家裡。   你道這人是誰?卻原來是王昌年,當時在崔家與焦 順同學,老潘時常來看焦順,故此也相熟的,說道昌年, 自從在陝西,遇了白從李,遂同宋純學到京,納了北監, 一應盤費,純學與他支出,就與純學如嫡親兄弟一般。 無奈思想香雪小姐,時刻不忘。在京住了半年,終日憂 鬱,純學無奈只得多付些盤纏,打發他:「暫且歸家看 看小姐,就進京來趕那試期,千叮萬囑,不可羈留在家, 有誤功名大事。」昌年謝別,一路上無心遊玩,急趕到 家。適值撞著老潘,不知甚事,死也不放他回去。   兩個坐定,老潘開口道:「仁兄一向寓居何處?」 昌年道:「小弟風塵流落,偶遇一個相知,承他帶挈都 中進了北雍。」老潘道:「恭喜恭喜。可曉得令母姨夫 家中之事?小弟近日受了焦順這廝的氣。」昌年道:「半 載未歸,一事不知。但是焦順這人不是好相處的,未知 仁兄為何受他的氣?」老潘道:「說也話長。」叫小廝 收拾點心來王相公吃。昌年道:「這到不消,小弟急欲 歸了。」老潘道:「請略坐片時,待小弟告訴明白。小 弟于兩月前喪了拙荊,偶與焦順閑敘,他慨然以令妹小 姐許配小弟,已有成約,焦順的媒金也先送了。不意小 弟遇了一場無頭官司,羈遲月餘,幸喜即昭雪了。焦順 忘恩負義,竟私下將令表妹入贅了一個陝西公子,貪他 財禮,拒絕小弟。小弟氣憤不過,正待要訴之公庭。吾 兄此來,極妙的了,還要懇求做個千証。」昌年半載憂 懷,單只為香雪小姐,忽然聞此奇事,嚇得心頭亂跳, 急急問道:「有這般事?只不知所配之人?果然真否, 還是受過了聘,還是成過了親?」老潘道:「小弟正爭 此事,豈有不真。半月以前入贅的陝西公子,姓李,少 年美貌,家事甚富,夫妻兩個如魚得水。這幾日令表妹 腹中自然有外甥了。」昌年聽到此際,正像瘧疾忽到, 一陣寒冷毛骨悚然,因對老潘道:「若果有此事,小弟 今晚暫借尊處下榻,還要問個詳細。」老潘道:「極便 的事。」就叫小廝收拾書房,此時已是日晚,不必用點 心即備夜飯罷。   兩個同進書房,老潘乘著氣悶,把香雪小姐從前徹 後話得有枝有葉說:「令表妹始初原假裝不肯的,被那 個姓李的一套溫存,不得不從,如今同行同坐相愛得緊。 吾兄不信,明日吃了早飯回去一看,便曉得小弟不是說 謊了。」老潘一頭講話,一頭勸酒。昌年此時一滴酒也 咽不下,氣得渾身麻木。只少眼淚都落出來。夜飯完後, 老潘自進裡面去。昌年獨睡在書館中,長吁短嘆,一夜 不曾合眼,想道:「婦人水性,一至于此!當時分別, 雖未面會,承他把故梳贈我,何等恩愛,到今就反面無 情了。我若回去,那焦氏母子極其刻薄。香雪既已嫁人, 有何顏面?況且敗柳殘花,可是爭得的?但恨命蹇,遇 這一班冤家。明日也不回去,只索進京,死也死在外邊, 家鄉情況卻丟在東洋大海裡了。」   次早起身,也不辭別老潘,卷了行李,竟自出門。 一路上,餐風宿露,作賦題詩,無非怨恨而已,不多幾 日便已到京,宋純學接見昌年,喜出望外,說道:「王 兄歸家不久,即便進京,少年老成,可喜可賀,且問你 尊夫人安穩添福,不受繼母之累麼?曾圓親否?」昌年 提起「尊夫人」三字,欲要回答,卻一團怨氣塞住咽喉, 像痴呆的一般。純學笑道:「吾兄遠來,來還這樣戀家, 請放寬懷抱,將酒來洗塵。」昌年停了一會,方發聲長 嘆,對純學道:「小弟此身本要尋死,因承仁兄骨肉之 愛,不能相負,故此特來再會一面。」就把歸家遇著老 潘,曉得香雪小姐嫁人的事,備細述了一遍,又道:「小 弟遭遇如此,還活在世上做什麼?」純學道:「大丈夫 處世,何必留戀一女子。他既無情,就該把念頭割截了, 憑著吾兄才貌,怕沒有絕代佳人做金馬玉堂之配?再不 要把志氣看低了。小弟為兄慶幸,從此心無繫念,正好 盡力功名之路。」昌年無可奈何,只得同了純學,每日 攻習文義。   光陰易過,忽及秋闈,純學同昌年進場。竭盡才力。 剛剛湊巧,一榜張開,純學昌年兩個,俱中式了。論起 來昌年中舉,自然報到家裡香雪小姐,快活不盡。怎知 昌年因與宋純學納監時俱籍金陵鄉貫,報子並不到河南 來。雖有這個喜信,香雪不知。又因昌年錯認香雪嫁人, 也不寄信回去,昌年對純學道:「小弟僥倖一捷,皆賴 長兄提攜,但世情淺薄,因小弟中後,恐有來議親者, 小弟深恨前姻,誓不再娶,倘若遇此,求長兄為弟一概 謝絕,方稱弟心。」純學道:「吾兄僻性,小弟自當週 旋,然後日自有佳配,決不至無室的。」   自此以後,當真有幾輩來,與昌年說親,純學極力 回了,或想昌年一身無後,為重純學,既稱好友,為甚 麼到與相辭親?要知宋純學是女大師的心腹,他曉得那 大師愛戀昌年,後日還要弄他到柳林,完成好事,所以 純學有此一段深意。   看看臘盡春初,又早會試期到了。宋、王兩位新舉 人,三場試畢,卻又文齊福齊,高高的中了兩名進士, 殿試俱在二甲。各選了部屬。王昌年是刑部,宋純學是 禮部,盡留在京中做官不提。   卻說白從李自從與香雪小姐說明來歷,相親相愛, 夜裡做了姊妹,日裡做了夫妻。不要說外人,就是添繡 也不曉得。一日在月下飲酒,私下提起王昌年當時恩義, 未知何日見面,從李也自關心,想念不已。兩個就即席 題詩,作《秋閨吟》十首。每首取秋景中一個題目,香 雪與從李各人分韻,頃刻而成:   《秋閨吟》共十題   別團扇     拂拭親承纖手擎,素紈裁取夢前身。     曾將明月陪歌席,無復清風近玉人。     長夜班姬空有淚,明朝庾亮又揚塵。     炎涼如此真成恨,那得桃花處處春。    聞雁     幽咽長天拂曙流,蒼葭黃葉滿汀洲。     雲迷楚館三更月,水漲江城萬里秋。     細帛有書應在足,銜蘆索伴數回頭。     衡陽此去無多路,切莫哀吟動旅愁。   寄衣     今生緣在莫徒傷,此去征袍與夢長。     萬里關河針線月,一宵風雨剪刀霜。     迴文幀裡詩千首,雲錦梭中淚兩行。     行路自來悲蜀道,懷君何處覓同裳?   柳葉黃     風流還是昔年人,愁絕雙蛾畫未勻。     鶯墮彩衣飛不起,馬翻金勒駐無塵。     隋堤曾得宮袍寵,漢苑誰憐御蓋新?     憔悴自嫌攀拆早,不關離別也傷神。   中秋對月     海碧天青迥出群,嫦娥端不解行雲。     香飄桂子空中落,曲奏霓裳靜裡聞。     且喜蟾光令夜滿,預憂鸞鏡隔窗分。     長年搗藥緣何疾,療得相思即似君。   簪桂     蓓蕾偏能禦早霜,一枝先發媚幽房。     玉茄壓重花心側,金粟低垂髻髮長。     對鏡似依明月墮,臨風惟覺綠雲香。     未堪向曉粧成處,摘盡深黃落淡黃。   砧聲     敲月椎霜發遠音,滿城空外落清砧。     響于玉斗臨階碎,遲似金壺咽漏沉。     衣色但有深淺淚,杵聲時和短長吟。     只應天漢支機石,亦有蟬娟夜夜心。   促織鳴     淒切蟲吟感歲時,織成愁緒萬千思。     不添旅館寒衣薄,每促孤檠夜紡遲。     落月似梭雲似錦,曉風如絡雨如絲。     所嗟辛苦機中婦,難免宵來露處悲。   雨中秋海棠     芳名亦合貯沉香,何事驚秋欲斷腸?(斷腸草 花別名)     晴向北窗眠日午,雨翻空閏泣宵長。     多情葉底留深紫,小怯花心墮淺黃。     愁絕美人初病後,倚欄偷淚不成粧。   送秋     素娥消息已成灰,欲讀驪歌韻自栽。     哀卿多情如我瘦,晚香無主為誰開。     驚魂不遂啼鴻去,幽恨那從夜雨來?     著意秋容題未遍,朗吟愁聽曉鐘催。   說這香雪小姐,與白從李兩個做完了詩,促膝而坐 談些心事。誰想這一夜引動了一厭常喜新的婦人,你道 是那個?卻就是焦順的妻子楊氏。原來這楊氏的心性, 一夜也少不得西與的。始初焦順在監裡,夜夜去尋書童 愛兒十分歡喜。前日,焦順被潘一百出醜,從狗洞裡逃 歸,思量:「老潘這人不是善良主顧,又值學院斥退秀 才,甚無顏面。與母親焦氏算計,多措置盤費,竟到京 裡去,圖謀襲那崔世勛的百戶。楊氏因丈夫出門,雖則 寵幸愛兒,卻又厭常喜新,時時窺探香姑娘房中之事, 兩片心情,要落在這白從李身上,不論早晚,私下背了 焦氏,便挨身進香雪房裡來,見了白從李,就滿面添花, 捉落空或足丟個眼色,或是捻他一把。從李自歉肚下無 應酬之物,外面假做男子,心中其實怕他來親近,又不 好十分拒絕,恐他看出破綻,楊氏見從李不像個呆漢, 越發掛憶,有時在從李面前存坐不足,不是汗巾落了, 就是○○斷了,要與李姑爺借長借短。從李無可奈何, 只得勉強應答幾句。   那一夜月下聯詩,已更深了。焦氏與眾丫鬟俱各睡 去。楊氏打聽香雪夫妻還不曾睡,就在暗裡摸進來,笑 對香雪道:「姑娘如此高興,這樣天氣不在被月明如水 到坐在風露之中?」香雪笑道:「嫂嫂沒正經,月明如 水,不可辜負嫦娥,睡他做甚麼?」楊氏道:「外人說 姑爺是個風流佳婿,卻這般耐心清明。若像你哥哥,一 刻也耐不得了。不知姑娘今夜肯帶我閑耍片刻否?」月 下○○○○○○○○香雪道:「這個何妨。嫂嫂請坐。」 就叫添繡:「大娘娘在此,再暖酒壺來。」楊氏道:「你 們兩個作詩,不知說甚什心事,我是不識字的,只把酒 來奉陪罷。」從李雖是女身,他原經過大風浪的,見這 個模樣,他到發起興來,就說道:「小生入贅(原缺) 貴府,從未曾與大舅母杯酒相敘。今夜借花獻佛。   楊氏見從李有興,愈加癲狂,○○○○○○挨做一 團。香雪心裡不耐煩,便道:「嫂嫂吃酒。我因夜深, 身子怯弱,先要睡了。」竟喚添繡進房去伏侍。楊氏見 香雪進去,不勝之喜。便扯住從李道:「姑爺在月下坐 久了,恐怕寒冷,我有極暖的所在,送與姑爺罷。」從 李見他纏繞忒凶,又難擺脫,思量無計,只得將酒騙他。 就高聲叫:「添繡,多暖酒來。」添繡送上幾大壺酒。 楊氏看添繡來,私與銅錢二百,說:「你先去睡罷,不 要來管我。」添繡樂得受用,也躲去了。從李起初喚添 繡來,要他礙眼,好把酒勸楊氏,等他醉了可以脫身。 不意添繡竟去。楊氏緊緊摟住從李,從李無奈,說道: 「舅母放了手,我的性,必要吃醉,方有興頭。若不吃 醉,這東西再不能稱意的。楊氏一手扯住從李,一手斟 上酒來。你一杯我一盞,吃得流星趕月。誰想從李是陪 了香雪吃到多酒,被楊氏盡力一纏,酒卻湧上心來,把 持不定。   此時若如當初番大王面前備了醒酒藥,便無妨了。 誰知這藥不曾帶得,竟倒在椅上,不省人事。楊氏想道: 「他道酒後有興,如今醉了,此廝必然○○,這時若不 下手,更待何時。」就將手伸入褲內,橫一摸,豎一摸, 只有兩條滑腿,并無半點○○。又思想道:「這也奇怪, 難道是沒有此道的?我實不信。」又再摸下去,把他前 後一摸,不覺笑道:「這相公原來是一個黃花女兒,空 騙我想了多少日子。」   從李昏昏沉沉,不知所以。楊氏扶他進房去睡,急 急轉身向書房來,尋愛兒煞火。愛兒抱他上床,說道: 「大娘今夜為何這更深才來?」楊氏道:「我的兒,○ 重些,我有一件好笑事對你說。」愛兒著實○○,就問 什麼好笑事。楊氏道:「黃昏時候,我閑走到裡頭,看 見李姑爺獨自一個醉倒在椅上。我因一時高興,將手在 他褲內一摸,可煞做怪,全不是男子,倒是個女人。你 道好笑不好笑。」愛兒逍:「怪道小姐起初何等拒絕, 後來便容易和順,他兩個睡了一頭,有甚麼趣。」楊氏 道:「我也笑他如此。」兩人話得親熱,○○助興。遂 大鬧一番,不知不覺俱皆睡去。   是夜,楊氏與愛兒因○○更深,及至天明,尚未睡 醒。裡面焦氏出來喚愛兒做生活,看見楊氏與他同睡, 一時大怒進去。楊氏蘇醒,曉得婆婆出來,吃了一嚇。 愛兒內心著忙,想這事敗露,必然打死。只得別了楊氏, 逃走出去。焦氏正要痛治愛兒,聞他逃走,這事反不提 起,到自己遮瞞過了。愛兒逃走,另靠人家,這是後話。   卻說白從李同香雪次早起身,香雪問道:「你昨夜 如何擺脫嫂子?」從李道:「我因大醉,一事不知。」 香雪道:「嫂嫂極其無恥。我道你有心待他,不想倒被 他弄醉。你的私事,定然識破,如何是好?」從李也懊 悔自家少了斟酌:「但這樣事,他就曉得,自然與人說 不出的,不要怕他。」香雪道:「事未可知,你凡事小 心些才是。」總是從李自恃著天書上的術法通神,○○ 不採,縱使敗露,也無妨礙,便把閒話支持香雪。大家 吃了早飯,正要打聽楊氏下落,忽然外面傳一封書進來, 說有個山東人,送書與姑爺。從李想一想,知道柳林內 的信。背了香雪拆看這書,果是柳林內的稟揭。云:   駐扎柳林總理中營、專督糧務、兼理馬政官程景道 叩稟 大師:前陝中克捷,未及拜賀。發來擒將,已安 置訖。聞 大師近日駐旌開封,起居康吉。又聞朝廷緝 訪甚嚴,不可久羈外郡。幸即返柳林,并調李先祖等別 行分撥。不勝待命之至。   從李看書畢,自己也要歸營。先打發來人去,自己 也要暫時歸營,就把書燒了。香雪聞知從李到了家信來, 問道:「家信如何,想是要你回去?」從李道:「便是。 心上只放你不下。」香雪道:「你的家事,我怎好相留。 但去後不知幾時再會?」從李道:「後會有期,幸自保 重。」從李收拾收拾行裝,香雪不勝悲苦,取扇子一把, 就將月下作的《秋閨詩》寫在扇上,送與從李做表記。 從李收了扇子,掩淚分別。從李又謝別焦氏說:「暫時 歸家,就要來的。」焦氏備酒送行。從李又留些銀子香 雪用。從此兩人分散,香雪獨守閨房。從李一徑望柳林 內去。正是:(字跡模糊)   欲知後事,下回便見。 第六回 有情偏被無情惱   說這白從李別了香雪小姐,束裝而歸。行過數日, 竟到柳林。程景道與崔世勛迎接進去,各相見了,備酒 接風。程景道道:「大師久羈他郡,營中諸事未能料理。 今日歸來,各營幸甚。」從李道:「前同宋純學到西安 府,偶然遇見了一個書生,姓王名昌年,說是世勛的女 婿。我憐他孤苦,著純學送他到京納監。以後又到開封, 聞得世勛的女兒被繼母凌逼改嫁,我便用計照顧他,故 此羈留這些日子。」崔世勛聽得女兒之事,感謝大師, 又問些詳細。景道道:「大師可曉得純學在京同昌年俱 已聯捷,各選部屬,前日有書來通候。他書中也說,朝 廷各處緝訪,所以景道來請大師。」從李道:「可喜可 喜。但昌年喜信不曾與崔小姐得知。崔將軍可謂大幸了。」 世勛起身拜謝道:「皆賴大師恩庇。」。自此以後,從 李管守柳林,著崔世勛統領營事,程景道別領一千人馬, 出了柳林,差人知會李光祖不必駐兵陝西,與景道合兵, 另擇地方,為攻守之計,以後勝敗,自有定局,無暇另 講。   卻說書童愛兒,自從驚動焦氏,私下逃走,思量無 計安身,必要投靠人家,一路走來,正打從潘一百門前 過,適值老潘看見,問道:「你是崔家愛兒,清早到那 裡去?」愛兒道:「潘老爹,不要說起。我家奶奶極其 性急,相公出去後,日日將小的打罵。昨日偶然一件小 事得罪奶奶,便要下毒手。小的熬不得,只索逃出。不 知可有什麼好人家?求老爺照顧了。」老潘道:「痴孩 兒,你若無處去,何不就在我家住幾日?」愛兒道:「老 爹肯收留小的,情願服侍。」當日老潘便收用了。你道 愛兒是崔家逃奴,老潘為何用他?不知老潘心上別有一 段意思。他因香雪小姐親事未成,恨入骨髓,巴不得打 聽小姐近日如何消息。一見愛兒私逃,要知其意,故此 不論好歹,即便留他。老潘問愛兒道:「你家相公進京, 家裡的李姑爺與小姐做甚麼事?」愛兒道:「姑爺近日 說要回家,小的出來時,他還不曾起身。小姐與姑爺十 分相好。」愛兒說這一句,不覺笑了一笑。老潘道:「愛 兒你提起姑爺,何故笑起來?」愛兒道:「說也好笑, 老爹還不知有件希奇事體。」老潘只道小姐夫妻兩個做 些勾當,說來必定有趣,連忙問道:「你說奇事是怎麼 樣?」愛兒道:「若說出來當真是好笑的。那個姑爺, 人都道他好後生,誰知他是個女身,假做了男子。前日 夜裡吃醉了,被家裡有一個人親眼看見,這是的的真真 之事,老爹你道奇也不奇?」老潘聽知此話,滿心歡喜 笑道:「奇怪奇怪,不信你家小姐倒喜歡那不吃食的東 西。」只因這一句,生出許多風波,把一個好端端的小 姐,受盡大累。   說老潘聞了女扮男裝,心下想道:「我正要尋他家 裡幾件事出些怨氣,不想有這樣好笑的事。我如今把一 張紙,寫個笑話,粘在他門首,羞辱他一番,有何不可?」 思想自己不識字,別樣巧話是寫不出,只有借票常常有 人寫與我的,便依他樣,取一幅厚棉紙上寫道:   立借票人崔香雪,為因入贅雌夫,夜間乏用,央兄 焦順做中,借到潘處陽物一張,情愿起利五分,約至十 月滿足,歡喜而去,本利一并奉還,不敢少欠。恐後無 憑,文此借票為照。   看官,這叫做無頭榜,原不該寫出本姓來。為何票 上說「借到潘處?」原因是老潘不識文理,照依舊樣便 是這樣描寫。老潘寫完了,等到夜間,自已私下走到崔 家門前,將這「借票」高高的粘在牆上。次早有人看見, 無不大笑。只見遠遠兩個著青衣的人走來細細看他,便 一手扯下來,大喜而去。原來這青衣人不是別個,卻是 本縣的捕快。只因兵部發下各省機密文書,中間說叛寇 女師,山東出生,到處往來,女扮男裝,著各府州縣細 細緝獲,不許泄漏。官府著忙,就將這事密付精巧捕快, 獲時重賞。   那日捕快見了「入贅雌夫」的話便認了真,一逕將 這「借票」送與本官看明。縣官了添公差立刻抄捉。香 雪小姐在家并不得知,忽然前後門都打住了,公差打進 門來,見一個索一個,崔氏一家擾亂,并四鄰俱捉過來。 細問緣由,方知見了「借票」,緝拿叛寇,公差不由分 說,俱索到縣裡。縣官升堂審問,但見幾個女人,喝道: 「你家藏匿叛寇,從實招來!」焦氏稟道:「小婦人原 是清白之家,丈夫崔世勛征剿陝西陣亡了,家中只有女 兒香雪。前日入贅女婿,并不知是歹人。如今女婿又回 家去了,老爺只問女兒香雪便知真假。」縣官即問香雪, 香雪本意要表白自己不肯失節,後日好嫁王昌年,便從 實稟道:「母親所贅丈夫其實是個女身。至于叛逆大事, 閨中弱質何從得知?」縣官又問四鄰,各回不曉得。縣 官叫錄了口供,眾人釋放。獨將香雪解進本府。這雖是 香雪小姐,供招有據,必竟焦氏與眾人,各出銀子使用, 獨推到香雪身上來。那時太守細加審問,香雪也照縣裡 的話。太守見香雪,大家小姐,輕盈弱質,加不起刑罰, 又是欽案,他既招出女扮男裝,即起文書,備敘口供, 解部定奪。香雪忽遭冤陷,無可如何,還指望王昌年在 京裡:「此番解到京,或者遇著昌年,與他辯白。偏恨 繼母焦氏,把這奇冤,獨推在我身上,自己便脫卸了。 皆是他前日貪圖財禮,起這禍根。若父親存日,那有此 事?」又想起白從李,有情有義:「誰知這樣大逆,反 來害我?今舉目無親,生死未定。」小姐想到此處,不 覺放聲大哭。   太守起了批,公差即時押解。身邊盤費全無半文, 家裡的妝奩盡被焦氏勒起,小姐一時無奈。伴隨的只有 添繡一個。幸喜得押解的公差不是外人,卻是父親手裡 老家人的兒子。原他自小在裡頭伏侍過的,因焦氏打發 在外,就充了府堂公差。小姐想這公差路上料然不敢放 肆,只沒有途中費用。」   正值憂愁無措,忽然看見一個人踱來,那是送盤纏 與小姐的。這人是誰?說來又甚可笑。原來就是潘一百。 小姐在家就聞得潘一百之惡,爭奪親事,與書寫「借票」。 雖則種種惡毒,從未見面。如今親看見了,也該把他相 貌說個明白,看是如何。有一首《黃鶯兒》為証:   滿面帶黃毛,胖身○一人高。○象林裡爭喧鬧,腹 中草包,口中利刀,○○○○○○個喜財爻,偏生照命, 句句解○醪。   那潘一百始初寫借票時,原沒有害小姐的念頭,不 過恨焦順說親不成,寫來騙哭他家。不意弄假成真,反 害小姐。他也過意不去。這一日,聞得小姐起解,他便 走來看看。因他票上寫「借到潘處」,所以人都曉得是 他陷害。小姐原不認得。公差卻認得的,對小姐道:「這 人就是潘一百。」香雪方將懷恨,一見了他便叫公差捉 往說:「正來的好,你說我藏匿叛寇,你何從得知?必 同是藏匿的人。可扯到太爺堂上去。」公差是小姐家人, 自然用力,把潘一百扯住。老潘出其不意,嚇得魂不附 體。想欽案大事騙不得的,便央公差與小姐說情,議送 盤費銀二百兩。即刻差人在家湊來,以前是拼一百,如 今是拼二百了,老潘沒奈何,送上銀子,小姐收了,才 放他去。此正是小姐的高見。要知做財主的打他罵他不 足為辱,惟有取他銀子,實是傷心,老潘鄙吝之念苦不 可言。小姐樂得受用,一路不愁窘乏。公差小心押解, 逢州過府,漸漸到京。不知此後凶吉如何,我且把香雪 小姐解京的事,暫時放下,把白從李柳林之內再說一番。   自從李打發程景道出了柳林,與李光祖合兵,從李 居中調度,內外兵勢,雄盛非常。程李二將稍不如意, 便請大師進營,要風就風,要雨就雨,憑著天書法術, 真個無往不勝。   一日,從李退處柳林,忽然想起香雪小姐,分別多 時未知安否。即差兩個精巧的人,寫書一封,往河南問 候小姐。差人去後過,從李因想念小姐,有個緣故。他 的本懷原在王昌年身上,推愛來的,豈有想小姐不想昌 年之理?曉得昌年聯捷,在京做官,他便要寫個諭單, 吩咐宋純學,著他曉諭昌年,說明前事,一來扶助昌年 到家做親,二來即著純學取昌年夫婦同歸柳林。那時節 便是武則天寵愛活蓮花了。從李情深念切日夜掛心。   忽一夜,四更時分,燈花半滅,香篆全低,從李耳 邊,只聽得堂前探哨馬叫聲震動。原來這探哨馬,一向 設在柳林中,共有一百二十匹,輪流值日,每遇急事, 探哨將官,即乘此馬日行千里,頃刻來報,平常小事不 敢輕易騎的。那夜馬聲一叫,燈影下跪著一員將官,說 是京裡宋純學差撥來報大師,云:「王昌年感了重病, 奄奄一息,專等大師進京面會一會。」從李正思念昌年, 聞知此信,急急抽身,跨上探哨馬,一日一夜趕進京中。   轉過了幾十個胡同,便卸下馬,見一處小小房中, 昌年睡在床上,形容雖甚憔悴,丰姿猶自勝人。傍邊坐 下,宋純學在那裡煎藥。從李一見昌年說道:「我叫你 進京指望功成名就,後日長久相敘,不想一病至此,如 何是好?」昌年一把手拖住從李道:「多謝大師感恩不 盡,只恐今生不能奉侍玉體,但願來生補報罷了!」從 李見他這話,不覺失聲而哭,復對昌年道:「且自寬心, 我的心事,想宋純學與你說明的了。我為思想了你,把 各營諸事,懶于管○。當初一片雄心,誰想消磨在你? 倘若你必定不好,我的心腸已斷,有何心緒,再整理兵 戈?」說完了又哭一場。只見昌年嘆口氣,從裡床拿蜜 珀赦珠一串,交付從李,嚎哭一聲,略停一刻,便叫不 醒了。從李扶住他頭,放聲大哭,正當悲苦,門外探哨 馬又亂叫起來,從李身子,卻像在雲霄裡跌下來的。驀 然開眼,那是南柯一夢,眼便開了,喉嚨內還咽住一口 氣,像個哭不出的光景,漸漸蘇醒轉來。一身冷汗天已 明了,從李神魂不定,隨即起身,果然是夜,營中的探 哨馬斷了繩索,跳出馬房,還呆呆的立在堂前。原來馬 叫是真的,因這馬叫便生出這一段惡夢。所謂「夢生于 情」,從李思憶昌年,忒情深了。故形諸夢寐如此。從 李相道:「昌年在京,近日全無音耗,不意有此惡夢, 未知好歹?教我怎身放心得下?自古說「夢是反詳的」, 或者「夢凶得吉」,到是好兆。但將赦珠別我,此意難 解。   正思相間,外邊傳報:「前日差往河南的人回來了。」 從李喚進,那人跪稟道:「小的蒙大師差到河南崔小姐 家,小的不敢輕露,先從各處尋問,四邊鄰里俱說小姐 被太爺抄捉,已經押解進京。說起來為著大師住在他家, 緝捕人曉得,陷害他的。小的無處投書,仍帶原書呈上。」 從李聽了崔小姐受冤一事,吃了一驚道:「可惜香雪小 姐,為了我倒害他。怪道昨夜有這樣異夢。」就與崔世 勛說知。世勛拜求大師差一個人到京知會宋純學,求他 照拂。從李道:「我也有此意。」即寫諭單一幅,并前 香雪所贈的扇子,一齊封好,吩咐純學週旋昌年夫婦: 「差人不得混投取的,當書信回話。」營卒承命,星夜 望京中去。   原來這封書比小姐押解日子差了半個月。那時小姐 已解到京。朝廷批發刑部勘問,恰好正遇在王昌年手裡。 昌年升堂,提審這事,先把申文來看。內稱:「開封府 解到藏匿叛寇女犯一名崔香雪。」昌年看見香雪名字, 已自驚心,及至跪到案前,居然正是香雪小姐。昌年此 時想起香雪小姐,忘了前盟,私下改嫁,心上十分氣悶, 索性不見面也罷了。如今跪在面前,嬌姿豔質,昌年看 了不覺怒氣沖天,也不詳察申文叛寇何人、如何藏匿, 就把案桌一拍喝道:「好一個名門小姐,我且問你,父 親死難,服制在身,家內誰人做主,竟自入贅丈夫?你 須自想,父母存日,曾經把你許配是那個人的?不要說 藏匿叛寇,只這一段忘恩負義的事就該萬死了。」看官, 那王昌年審問叛逆,為何說起家常話來?要知讀書人多 應執性,昌年自從歸家,遇了潘一百,細述香雪嫁人恩 愛,他時時懷恨,在不消釋。今日當堂相遇,不知不覺 將心中舊恨直說出來。香雪見問官發怒,說話中有些關 心,抬起頭來,把坐在堂上這個官兒看了一看,想道: 「奇怪,那個問官的相貌口聲怎麼極像王昌年的模樣?」 但是公堂之上不好詳察,只得稟道:「老爺在上,犯女 崔氏,乳名香雪,原是世襲百戶崔世勛之嫡女。故父陣 沒陝中,繼母焦氏同前夫之子焦順百般凌逼。困苦倍常。 犯女小時先父母曾擇配表兄王家,因表兄流落異鄉,○ ○○姻,音書未隔,繼母貪財逼嫁,不想招贅什麼逆寇。 犯女不忍改節。」香雪初見判官,懷疑他相貌像王昌年, 如此說話中也拖他幾句,及至說到不忍改節,未曾說完, 自覺心傷,哭倒在地。昌年見了這樣,又愛惜又怨恨, 一霎時氣得目定口呆,無心審問。也不待香雪小姐說明 來歷,便喚手下帶到監裡,明日再審。香雪正要把女扮 男裝的話表明心跡,但見那個官兒早已退堂了,無可奈 何,且聽他監候再作道理。香雪小姐進了獄中,細問這 個刑部官,才曉得就是王昌年。道把他呆了半日,想道: 「不信王昌年做了官便忘卻前情。我也不認得了,但此 中必有緣故。若他果然負恩,我就死也要說個明白。」 那香雪滿肚疑心,躊躇未決,不在話下。   卻說王昌年因見小姐,怨恨異常,不等審明,便叫 打轎一逕來尋宋純學講話。純學接見問道:「今日有何 事故?」昌年道:「長兄面前不好相瞞,今日正遇了前 世的冤孽。」昌年便把香雪小姐解來當堂審問的話告訴。 又道:「這樣失節婦人,論起來該置之死地。只是當面 見了,未免想起前情。況且小弟當時極承家母姨撫養, 如今這事,卻待如何?吾兄必有高見。」純學道:「既 有這事,仁兄也該細問來歷,所嫁何人,怎麼不見男子, 單只有一個小姐解來?」昌年道:「小弟一時懊恨,沒 有主張,道不曾細細問他。」純學道:「卻又來你且把 開封府的申文與我看。」昌年即叫隨役喚書吏取叛逆文 書來,書吏即將申文送上,純學細加詳看,原來申文上 說得明白。云:   叛寇女師,女扮男裝,入贅崔氏香雪,已經遠遁。 其來蹤去跡,香雪必知。為此備錄口供,起解云。   純學看完,打發從人伺候在外,獨對昌年道:「小 姐這樣沉冤,我兄既有盟約,還不為他急救,反怨恨他, 是何道理?」昌年道:「長兄怎見得?」純學道:「這 件事別人或不曉得,至于小弟,甚知其詳,一向不曾與 吾兄細談,因宦途碌碌,無暇言及,不意反害小姐。」 昌年道:「這卻為何?」純學道:「吾兄自想,西安府 飯店上所遇的是那個?」昌年道:「這是大恩人白從李。」 純學道:「弟與仁兄親同骨肉,況又有小姐的事,料想 吾兄必無違背,不妨就此說明。」昌年道:「長兄恩義, 小弟方終身圖報不盡,敢有違背的念?請即剖明,破小 弟之惑。」純學道:「當日相會的白從李,就是柳林女 大師。他因愛戀仁兄,故此叫小弟竭力為兄圖進身之路。 他又見仁兄想念崔小姐,便要親到開封。申文所云女扮 男裝,入贅崔氏,必定是他。那小姐所嫁如是,難道叫 他是失節的?近聞大師仍歸柳林,小姐家中不知如何敗 露,解到這裡。吾兄已前回去,未曾面會小姐,憑虛信 說以為真,冤陷小姐,還說他失節,天理何在?」昌年 聽這番話,如夢忽醒,拜倒純學面前道:「小弟痴愚僻 性,每事誤認,求兄長週旋。若小姐當真有這屈情,小 弟負心已極,無顏再活了。」純學扶起道:「如今且不 要慌。小姐這事既已達諸朝廷,待小弟面見小姐,與他 商量,上個辯明冤本,然後小弟再出疏申救。」昌年道: 「若得如此,再生之恩。」兩個正說話間,外邊勿然走 進一人,短衣大帽,見了純學便跪在地。純學一見,認 得這人。呈上一封密札,又附上幾件東西。純學俱收了, 便同昌年私下看那來書,卻是大師的諭單,云:   柳林蓮大師諭宋純學。西安分後,即到開封,知昌 年妻香雪小姐為繼母所逼,于是假充入贅,以安其身。 近聞香雪被陷解京,汝須急救,全其夫婦,不可遲誤。 香雪有分別書扇一柄,并附看,亦足見其貞節之情。此 意可與昌年說知。外,程景道已出師合會李光祖,汝凡 事當通報,羈宦都中,小心慎密。特諭。   純學打發來人,對昌年道:「弟料事不差,兄如今 可信了?」昌年道:「沒有長兄,小弟這疑案一世也不 得明白。且請問當時相會的是白從李,怎麼又稱『蓮大 師』?」純學道:「○已前法號,原稱『蓮岸』,後因 改了姓名,故但稱『白從李』。」   昌年此時思憶小姐的心又加幾倍,坐臥不安。挨至 次日早晨,即央純學去看小姐,純學正要起身,適值朝 廷下旨,熱審有期,期各部會審。純學聞旨,即到獄中 問候小姐。小姐詢問來意,純學道:「下官宋純學,與 小姐的令表兄王昌年同榜進士,相契如嫡親兄弟一般的。 昨日令表兄面審時只因以前誤聞小姐另贅他姓,未免失 于詳察。下官與他剖明了,他仍舊感念小姐。今日正遇 熱審,小姐可題一疏,辯明冤事,明早奏上。」香雪道: 「深感宋爺。賤妾不意昌年貴後如此負心,求宋爺轉致 昌年,死生大數;賤妾也無深慮,但是昌年日後不知何 以見先父母于地下?」純學道:「小姐息怒,他因本部 官,不好來到獄中後當面會。」   小姐喚添繡取筆硯來,寫個疏稿,純學出外等候。 小姐寫完疏稿,騰了真,著添繡明早執向午門訴冤。疏 曰:   原任世襲百戶、奉敕証剿陝西叛寇先鋒總兵官、今 陣沒臣崔世勛嫡女崔香雪謹題,為明辨生冤、幽伸死節、 以正綱常、以篤倫紀事。蓋聞王化莫重于守貞,家教必 期于孝順。女不言外,安知夫婿之罄宜,我無令人,未 逢母氏之聖善。庭闈遘難,獄室含冤。故父臣世勛忠心 矢日,勇氣平霄,盡節摧鋒,奮身陷陣。家中止遺臣妾 香雪。孤存弱女,獨處深閏,繼母焦氏,寵愛前子焦順, 凌逼臣妾,困苦百端。臣妾幼時,奉先母安氏治命,許 字表兄王昌年。梅實未期,萍蹤各散。繼母貪財重賂, 私贅富室李姓,逼臣改節。臣于斯時,手持佩刀,誓以 必死。李姓私慰臣妾,實道女扮男裝。臣雖不明來歷, 而冰潔莫污,幸得生全。相敘未幾,李姓遠逝。府縣訪 臣妾匿寇,冤陷成獄,現今解部定奪。以臣煢煢弱息, 罔聞外務,倘果叛寇,繼母先知。猥陷臣身,為莫須有 之事。況故父因寇死難,以臣視之,即為仇敵。臣不思 違先母之治命,守死以待昌年,又豈敢忘故父之深仇, 安心而藏逆寇。總因繼母恨臣,羅鉗法網,必欲剪滅崔 氏,使焦順安享家貲。更可異者昌年貴居刑部,遐棄前 姻,庭鞠臣妾,不直于理。臣念昌年,當垂髫之日,先 臣世勛撫育成立,遂結姻盟,今昌年負義忘恩以貴凌賤, 有臣如此,何以事君,伏望乞陛下俯矜全節,洞晰微情, 使綱常不墜于飛霜,倫紀莫淪于致旱,幽明咸感,生死 均安。臣雖九殞,亦當瞑目。今當熱審之期,謹令侍女 添繡執奏以聞。臣妾無任泣血待命之至。   香雪小姐寫完,題○著添繡○本。宋純學一路幫扶 同到午門奏聞。疏上:   奉 聖旨   香雪無事,著該部釋放。焦氏陷女失節,彼處撫按 先行提究,俟緝獲叛寇一同治罪。其王昌年婚配,著禮 部即時查明,復奏定奪。   部臣接出本章,立刻放了香雪。宋純學即將小姐接 到私宅。先同王昌年來見小姐,○授議覆,昌年聞知喜 信,遂同純學到私宅裡來,拜見小姐。小姐與相見過, 先謝了宋純學,便道:「這一位可就是刑部王老爺?」 昌年見小姐開口這一句勢頭不好,因對小姐道:「向承 母姨撫養大恩,一心銘刻。止因異鄉漂泊,疏失小姐, 不意小姐有此冤陷。幸喜聖明昭雪,小生負罪實深,今 日相見,甚覺無顏,求小姐凡事海涵,得全舊約,小生 死不忘恩了。」小姐一見昌年,不勝怨恨,到冷笑道: 「王爺貴人,還想著當年之事。多謝多謝,請坐了,有 言奉告。賤妾名門舊族,從無失節。先父母推念至親, 恩同骨肉,也不曾虧負王家,吾兄分別以後,一向音信 杳然,未免貴人多忘,也索罷了。焦氏凌虐賤妾,萬死 一生,冤陷解京,孤身無靠,前日承你吾兄庭審時作威 作福,全不想著當初恩義,卻是何心?賤妾幸邀聖恩, 生還故里,即瞑目九泉,可以無愧。只不知你讀書明理、 高登黃甲、居然做朝廷臣子的,頗曉得『五倫』二字否? 賤妾命犯孤辰,也不是出身微賤,如霍小玉故事,見絕 于才子。行將披緇削髮,拜證空王。請問尊夫人選擇誰 家,如何才貌,可得一見?」昌年被小姐一番責備,頓 口無言,不覺珠淚雙流,低頭而坐。宋純學道:「請小 姐息怒,王年兄的心事,外面雖若可疑,此中實非薄倖, 待下官與他分剖明白。他自高中後,時刻想念小姐,至 今尚無年嫂,所以遲疑未決,疏失候問者,其實有個緣 故。」便把陝西相遇、一同進京、以後歸家,撞著潘一 百、兩邊誤認的話,述了一遍。又道:「王年兄縱使誤 認,終無薄情。只看他中榜以來,後許多富貴家要與他 結親,他一概謝絕,誓不再娶,這條念頭,小姐便可見 諒了。」   小姐道:「宋爺吩咐,自然不差。那潘一百的的話, 誠然有得,但是彼時千里而歸,既到潘家,到我家來不 遠數步,若親見面,賤妾有什麼得罪處,也怪不得你。 怎麼把虛傳當做實事?就是審問的時節,我倒不知是你, 備陳苦情,為何變起臉來,不分皂白,此時我便是囚犯, 你便是高官……」小姐說到此處,咬牙切齒,愈加恨極。 連宋純學也說不出好話了。昌年自己懊悔以前不曾斟酌, 今日就把身子與小姐打死也是甘心的,只索行個大禮, 跪告道:「小姐在上,昌年一片誠心,惟天可表,倒不 敢十分辯白,但求小姐追憶當年分別,也曾把『婚姻』 兩字提起。別人不知添繡妹子是得知的,難道母姨存日 如此厚恩到今反有更變?小姐若不見諒,昌年也不愿做 官,納了印綬,生死相隨,任憑小姐發付罷。」小姐喚 添繡扶起,說道:「賤妾與吾兄,原是中表兄妹。先母 存日,并未聘定,怎麼認真說起婚姻二字來?」宋純學 道:「王年兄不必著忙,小姐已有題目了。今日且告退, 容小弟覆奏,自當有個定局。」   昌年還戀戀不捨,要求小姐,香雪竟到裡頭去,全 然不睬。昌年沒奈何,同純學出來。叫從人把供應交付 添繡:「小心週給小姐。」純學對昌年道:「年兄不消 多慮,小姐這番責備,原是該應的。但既有本章,他的 婚姻也賴不得。且待小弟覆本進去,批發出來,小弟便 與年兄先行聘禮,方好選定吉期。」純學當夜,便寫了 復本,次日早奏。他是禮部官,單覆得昌年姻事,本內 說道:   臣部查得王昌年幼時結婚崔氏,近因欽案,未敢議 親。今香雪蒙恩昭釋,理應納騁,擇吉成親等語奏復, 即奉 旨依議。   純學接了覆本旨意,又到香雪小姐私宅來,對小姐 道:「下官覆奏已發出了,朝廷著下官與小姐議親,王 年兄恐怕小姐怒氣未平,不敢造次擇吉,先令下官來通 知此事,未審小姐尊意如何?」小姐道:「宋爺,這事 不須提起,賤妾初釋沉冤,當日即歸家拜告先父母靈座。 昌年前倨後恭,難分真偽,只求宋爺開論昌年,說賤妾 歸家死守空門,今生決不擇配。若昌年不忘舊情,每年 見惠米糧數石,使賤妾無凍餒之累,晨鐘暮鼓,禮拜如 來,鄙懷足矣。至于親事,昌年這般高貴,豈無大族, 足為秦晉,這條念頭求他息了。」   純學辭了小姐走出私宅。王昌年卻等候在外邊,見 了純學問道:「小姐所言如何?多謝年兄週旋,感入肺 腑。」純學並不開口,只對著昌年把頭搖了幾搖,昌年 一把拖住請問明白。要知消息,下回便見。 第七回 續閨吟柳林藏麗質   說這王昌年見純學搖頭不語,知道香雪小姐怒氣未 平,急得心頭火出。對純學道:「小姐必定如何?求年 兄委曲,玉成好事。」純學道:「不消性急,小姐雖然 執意,待小弟先行聘禮,然後再去求他。」當日便遂喚 長班買綢緞、兌首飾,整備停妥,即差本部衙役做了正 使,旗鑼鼓傘,花紅禮物,一徑到小姐私宅來,與王昌 年行聘。宋純學即是大媒,親身到宅。小姐始初拒絕, 不肯收納。純學再三苦求,並央添繡說請,小姐暫時收 了。   次日早晨,昌年又同純學來見小姐,香雪接見了, 說道:「昨日見賜盛禮,承宋爺台命,不敢違逆,暫留 在此,即當奉璧。但賤妾念切故鄉,急欲歸去,容俟後 日,拜謝大恩。王家表兄,列職刑曹,羈身都下,凡事 保重,後會無期,只此便長別了。」昌年心上道是行過 聘禮,正好擇吉成親,不想小姐說話還不是這主意,自 己不好懇求,只管催純學周旋。純學道:「王年兄青年 才貌,一心惟念小姐,今日聘禮已行,再無不允之理。 小姐已前諸事,無辜受限,不要說王年兄,就是下官也 俱曉得。」即在袖裡,取出柳林中所寄的一把扇子,呈 上小姐。香雪看了說道:「只為這把扇子起了無數風波, 如今寄扇的人我倒日日想他,不知宋爺何從認得?」純 學道:「下官貧困時曾受他的大恩,就與王年兄一般。」 小姐笑道:「這等說起來,賤妾的藏匿也是該應的。宋 爺尚且相知,何況閨中弱息?」純學道:「小姐禁聲, 這話不是當耍的,其實此人不惟思慕小姐,抑且鐘愛王 兄,故有此顛顛倒倒的事。」純學見小姐有些喜色,便 道:「小姐詩詞彩畫無不精絕,真是女中才子。恐怕王 年兄的才調,尚有未到處。」昌年笑道:「今後不但完 了淑女好逑之意,還該師弟相稱,做個宮牆桃李,正是 門楣兩○○○者也。」純學道;「閒話休提,下官告退。 小姐便○○王年兄擇吉日。」小姐道:「論起前事,雖 則繼母貪財逼嫁,賤妾適遭天幸,得以超脫網羅,自已 也覺無愧,所恨者結成官訟,使納采問名之禮,出自公 庭,為可恥耳。」純學道:「這樣事足成千古佳話,有 何可恥?年兄姻期,小姐切不可執意。這原是小姐幼時 先父母之命,爭奈此地決不可苟合,且待歸家,再做道 理。若王家表兄必不忘舊好,也要從妾三件大事方可議 親。」昌年忙問道:「小姐有什麼三事?小生當奉命惟 謹。」小姐道:「第一件,家父陣沒陝中招魂無處,若 尋得遺骨回來,便是大功。第二件,焦氏母子凌虐不堪, 須要治他一番,稍消怨氣。第三件,前入贅的那人,恩 深情重,可能招致得來,再見一面,方了心願。」   昌年聽小姐吩咐三事,一時嚇呆了,說道:「小姐 好難題目。內中只一事還易些,其餘實實難做。」純學 私下扯昌年道:「小姐不過要到家成禮,發此難端。年 兄不要慌,且著人夫先送小姐回去,隨後我與你各辭部 事,告假幾月,便到開封成其好事。料想這幾日決無入 贅的人再來混帳了。」昌年點頭會意,對小姐道:「謹 依尊命。」從此小姐同添繡就收拾歸裝。純學著人雇了 騾轎,一路上小心伏侍,竟歸河南不提。   卻說柳林程景道,自從辭了大師,提兵出來會合李 光祖,也不守定一方,統了大營東征西戰,人馬愈多, 糧草不繼。景道思想,大師以前曾打發強思文、杜二郎 兩個在河北一路開張大店鋪,就差一個將官領一支兵馬 到他店鋪裡去,盡數取來應用。說這將官承命,星夜到 河北路來,尋著杜強兩人的店輔,把兵馬扎住,只隨數 人,竟來取糧。強思文、杜二郎兩人迎接了,拆出文書, 驗看令箭,俱是柳林內的號令。打算前後本利銀,約有 幾萬兩。當下備酒款待,並送豬羊酒米幾十擔,犒接眾 兵,那將官托賴本營中的人總是一家,并不提防,只顧 吃酒。吃了一夜酒,早晨打點糧草運齊好交割大營裡去, 催促起身,誰想強思文、杜二郎影也不見。將官尋到裡 頭,一所空房,全無半人。各處搜尋,也沒有一粒米、 一根草、一毫銀子。將官沒奈何,只索空手而歸。   原來杜強兩人已前領大師的本錢,一出柳林便做了 大老官,任意揮灑,日裡賭錢吃酒,夜裡嫖妓宿娼,他 開的店鋪,僅留個空名。也曾經柳林內來取錢糧,不過 一千五百兩之類,容易打發。及至此番,要起幾萬來, 他兩個卻慌了。算計沒有支應,現統兵馬守候,性命勢 必難保,不若金蟬脫殼,走為上著。外面見了將官,歡 歡喜喜,騙他吃酒裡頭卻收拾裝束,挨到半夜,一道狼 煙,不知去向了。   將官走了兩人,那一枝兵馬但有來的盤纏,沒有去 的費用,一路打家劫舍、搶掠過來。忽然一處,見幾個 人騎了牲口,擁著兩乘轎子,後邊行李甚多,那將官見 了不覺大喜,便打一個暗號,這些兵眾,即圈轉來,把 這牲口轎子,俱圍在裡面。眾人見遇了兵寇劫掠,各個 丟了牲口行李,四處奔竄。止存那轎子被兵士一把扯開, 內中卻有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子,又有一個侍女也是看得 過的。兵士即將行裝并這女子獻與那個將官。原來柳林 大師的軍令,凡遇擄掠女人,必要解與主將,審問明白, 可留則留,不可則打發他去。若私下污辱,查察出來, 無論兵將,有功無功,一概斬首。那將官見這女子十分 整齊,頗有壓寨的意思,但怕軍令威嚴,姑且帶到程李 二將軍處發落。   看看大營相近,軍門進報,程景道與李光祖,急卻 兵糧,喚將官過來。將官稟道:「小將奉命,到強思文、 杜二郎家,但有空房一所,并無半人。小將訪問,俱說 他兩人把店中貨本都花費了,私下逃走,不知去向,特 此回覆。又小將于路上遇著過往女子二名,并行李牲口 數個,帶至本營,候主將爺發付。」景道對光祖道:「杜 強二人蕩費本銀,私逃在外,少不得緝訪擒獲斬首軍前。 只目下缺乏兵糧,為之奈何?且喚這帶來的女子,看是 何人?」兵士即將二個女子押送到程景道面前。景道看 時輕盈裊娜,好一個大家女子,正是:   十分春分描來易,一片朝雲畫出難。   你道這女子是誰?就是回開封府的香雪崔小姐,景 道問說:「你是誰家女子,從何處來?看你不像小家女 兒。」香雪道:「妾是河南崔氏,從京中回家。丈夫王 昌年,現任刑部,與同年宋純學共留京都。妾乃故宦之 女,當朝命婦,寧死不辱,惟將軍鑒察。」景道耳邊提 起「宋純學」三字,已知京中來歷,又從前大師與他曾 道及王昌年之事,便道:「既是一位小姐,且坐了。請 問那個宋純學?」香雪道:「就是禮部宋爺,金陵籍貫, 由北監中式的,與妾的丈夫極其契厚。」景道對光祖說: 「原來就是宋大哥好友的夫人,這個本營留他不得。」 光祖道:「正是!須解到大師那邊去,聽他發落便了。」 景道說:「有理。」即著一將,統領軍士,小心伏侍王 夫人,正刻送進柳林。并呈上稟揭一封,內中先說兵勢 難盛,兵糧漸少,并強思文、杜二郎兩人逃避一事,後 面帶說「獲得王昌年妻并侍女二名,不敢羈留,專騎解 送,伏候大師鈞裁」等語。將士領命,押香雪小姐與添 繡一逕解到柳村裡來。   說這大師白從李,深居柳林,整兵之暇,便思想王 昌年。自前日將論單知會宋純學,差人回覆後,曉得純 學在京,申就香雪小姐,巴不得昌年夫妻完聚,便好設 法,送至柳林,共圖快樂。連日,程景道與李光祖合兵, 音信不通,未免心中惶惑。閒居無事,便將天書操演, 真個揮劍成河、撒豆成兵,一切呼風喚雨之事,無不驚 心駭日。又《白猿經》上有「神鏡降魔」一法,從李依 法煉成一面鏡子,將他一照,那些天神天將來來往往, 隨你東西南北方方百里之內、山川險要,俱照出來。人 有來照的,若是武官,便現出金盔金甲;若是文官,便 現出紗帽圓領;若是軍卒,便現出刀槍弓箭。卻又奇怪, 從李自家照面,再不見什麼,立現出一朵蓮花來,遇著 天晴,那鏡子愈覺明亮,天陰,那鏡便晦昧了。從李將 他盒裝玉匣,與這天書一齊藏在臥室內,時刻不離。   忽一日,外邊傳報,程將軍差官候見大師,還有解 的兩個女人。從李聞得景道有信,急喚進來。差官進見, 呈上稟帖。從李先問他營中諸事,然後拆開稟帖,看見 兵糧缺少,杜強兩人逃走的事,吩咐差官著景道于各省 店鋪中調用,其強思文、杜二郎緝獲時,當即梟斬。又 看到臨了,說解到昌年妻并侍女,不覺大喜,速喚接進 來。   差官拜辭出去,催促小姐進見大師。香雪戰戰兢兢, 走進內堂。從李一見,便攜手說道:「今日得幸,遇小 姐降臨,可謂三生造化。」小姐不知所以,正要跪下去, 從李一把拖住道:「不敢勞動小姐。」兩邊行了平禮。 香雪抬頭仔細一看,倒嚇呆了。從李笑道:「小姐別來 許久,想是忘了我麼?」香雪道:「莫非就是入贅寒家 的?」從李道:「然也。」添繡在旁道:「看大師相貌, 怎麼正像已前的李姑爺。」從李道:「添繡妹子還認得 我,小姐到不記得。」香雪道:「賤妾向日感承大恩, 得全貞節。不想是個大貴人,多多得罪。」從李道:「小 姐說那裡話?自從尊府分別,日夜掛懷,問候起居,知 小姐受禍,皆因不才所致。心上一發不安,隨即寄信宋 純學,著他照顧,不知以後諸事如何。今日怎麼原故, 得到這裡?」香雪道:「賤妾冤陷解京,幸遇聖恩釋放, 皆宋爺之力。不意歸至途中逢了貴營軍士。解到此間。」 從李喜道:「天遣他送來,可喜可喜。如今昌年好嗎? 曾結親否?」香雪道:「這還不曾,容俟後日。」從李 道:「還有一樁喜事,報知小姐,你可曉的令尊也在這 裡?」香雪大喜道:「果有這事,可得一見?」從李即 傳諭崔世勛進來。世勛承命進見,先拜了從李,然後與 小姐相見,兩個抱頭大哭。小姐道:「自從爹爹總戎陝 右,家內傳聞凶信,意謂今生不能見面,豈料反在此處。 重復相聚?爹爹可知去後家中之事比前大變,做女兒的 百般困辱死裡逃生?」世勛道:「我因戰敗被擒,感大 師恩德,得保餘生。女兒,你在家受累,我也略略曉得, 總因焦氏那賤人凌逼你。我若歸返故鄉須索處置他。幸 喜王家外甥,高登科第,這便是我兒終身之托了。」小 姐又把解京親見昌年并宋純學行聘等事述了一邊。世勛 悲喜交集。父女兩個話了半日。   從李即喚備酒,與小姐接風。世勛拜謝而出。從李 同香雪俱進內房,對坐飲酒。香雪道:「賤妾初會大師, 只道閨房美秀,不想是個蓋世英雄。今日重見尊顏,始 知天下真有女中丈夫,當今世界,可謂二十四城全無男 子者矣。」從李道:「小姐過譽,何以克當。但世上這 些男人,終日庸庸碌碌,不成大事,只為識見短少,未 免貪財戀家耳。倘若揮金不顧,他事不可為?我不才當 日孤身無靠,初至槐堂,驟得幾十萬銀錢,那時堅守家 園,遂成富室,與凡夫何異?為人在世有限光陰,不能 烈烈轟轟做一番事業,使千古留名,空守著夫妻兒女, 正如井底潛蛙,言之可恥。縱使成敗得失,各有天數, 自已立心,也不要太低了。」   香雪道:「大師所見,迴異庸流,賤妾聞言不勝心 服。」從李道:「小姐還記得月下聯詩作《秋閨吟》十 首?別後常時想念,諷詠佳句,如遇仙才。今夕無事, 偶思得幾個好題目,以續秋閨勝事,求小姐援筆賦之。」 香雪道:「幽閨俚語,有污清聽。既承盛意,敢不效顰。 且請教是何題目?」從李道:「四個佳題。第一是《織 女催妝》,第二是《落梧驚寢》,第三是《夢游廣寒》, 第四是《擬長門怨》。」香雪道:「果然好題,但恐才 調淺薄,一時無好意思。」從李道:「豈敢,小姐天才, 必多雅句。」即喚侍女取筆硯來。小姐不解思索,一揮 而就,續成《秋閨吟》四道:   《織女催妝》     經年離別夢猶猜,將近佳期望不來。     星轉玉繩方繫珮,月虛鸞鏡未安台。(玉繩星 名)     雙飛釵燕歸時集,小朵簪花剪處開。     又是促人更漏下,千金一刻莫徘徊。   《落梧驚寢》     萬籟蕭然露未干,報秋聲入夢初闌。     幽情欲作巫雲化,衰颯偏從宮井寒。     孤枕斷魂徒戀蝶,向陽疏影不棲鸞。     靜中葉葉淒涼韻,合譜商弦仔細彈。   《夢游廣寒》     憑將殘夢訴嫦娥,誰似驚心秋後多。     一曲唐宮催玉漏,五更楚館渡銀河。     迴鸞恰待歸妝鏡,跨鳳爭疑別綺羅。     依約斷魂應不遠,錯拋情緒聽雲和。   《擬長門怨》     一入昭陽久閉春,舞腰消盡掌中身。     鳳樓星轉誰當夕,鴛瓦霜明獨向晨。     強作笑啼都是假,夢為雲雨卻疑真。     自來不識君王面,總有蛾眉也讓人。   小姐了完,呈與大師。從李唸了數遍喜道:「幽情 麗句,真個一字千金,令人愛煞,小姐可稱仕女班頭矣。 真夕夜深了,改日再當請教。」香雪遜謝一回。就同在 內房歇了。   次日起身,從李吩咐香雪,坐在內房看些書史,自 已出堂,查點各營兵馬,又份撥探哨馬出去,督率程景 道等進兵。不提柳林內事。   且說程景道同李光祖合兵之後,東征西討,降納許 多叛寇,俱奉柳林節制。朝廷聞警,各省招募將才,糾 合士兵,要來抵敵,爭奈景道等習練兵機,一鼓而破, 軍勢日盛。柳林內時常報捷。   忽一日,光祖與景道商量,又欲移營到別處安置, 景道即號令軍中啣枚疾走。只見經過一處,有一帶荒山, 山中深廣異常,遠遠望見山頂上有個古廟,約莫相離一 二十里路,景道兵士走過半日,就在山溝裡打圍,埋鍋 造飯,飯猶未熟,前隊打探的進報:「那山溝裡有一支 軍馬,各營將爺,俱宜準備。」景道還信是官兵說:「不 打緊,吃飽了飯殺完他便了。」光祖對景道說:「程爺 你守定中營,待小弟先統數百人去。」說這光祖披掛上 馬,領一隊兵殺進山中。前面果然有一支兵馬。旌旗耀 日,屯扎在此。光祖望見,催促軍士奮勇當前,直衝過 去。只見那邊隊裡,忽然分了五處,把光祖的兵裹在中 間。光祖橫衝直撞,再殺不出。光祖想道:「這分明是 五行陣,須從東南方殺出,不可走向西北角,金水休囚 之地。」竟向東南盡力廝殺。可煞作怪,那隊兵將,被 光祖刀砍槍搠,殺倒了,又活起來。看看日晚,四邊昏 黑,光祖單騎殺出東南,加鞭而走,回頭看時一個兵也 沒有。光祖心慌,只顧望東而行。走了數里多路,但見 明月穿林,亂石礙路,前面影影的露出數間茅屋,兩要 高柳。光祖不知路徑,便望柳樹下走,走到樹下,果然 像一個小村,那茅屋裡透出火來。光祖下馬。自己牽了, 慢慢的來到茅屋之下,先將那馬拴好,然後輕輕叩門。 內中走出一個老人,開門問道:「客官何來?」光祖道: 「偶然迷路,欲借尊府暫宿一宵。」老人道:「我看客 官像個敗將,莫不是從五行陣中逃出來的?」光祖見說, 吃了一驚,便道:「老丈何由而知?」老人道:「且請 裡頭坐了。來路既遠,必定肚飢,不知這鄉村粗飯可用 得些?」光祖道:「極好,但造擾不當。」老人到就裡 面收拾起來,光祖想道:「那老人既曉得五行陣,卻有 些作怪,我今夜不要落他圈套,且把刀拔出了,在前後 看一看,但見裡邊並無一人,只有那老人,同一個少年 女子,當真收拾夜飯。老人聽得光祖探頭探腦說道:「那 將軍不必疑心,請安坐了,我老夫是良善之家,少客當 奉陪閒話。」光祖仍舊回到客堂坐了。停了一會,老人 搬出魚肉之類,煖起酒來,陪了光祖同吃。光祖問道: 「此地何處?還要請教尊姓大名?」老人道:「此地叫 做小柴崗,老夫姓胡別號嘉翁,取《易經》嘉遁之意, 家中只有一小女,乳名空翠。這村中向來桃紅柳綠,耕 山釣水,人家俱是極安穩的。近日忽到一個道人,住在 崗上古廟之中,廣通法術,于數里之外,結成一個五行 陣,人有犯他的,除了木方生氣,再走不出,不知困死 了多少英雄。這道人每日要村中供給,若不如意,立刻 呼風喚雨,把草屋都拆毀了,所以人都怕他。前日到村 裡來,奸占了一家的女兒,老夫住在村盡頭,又是寒家, 幸喜得不曾侵擾。將軍貴人有福,出得他五行陣,也算 造化了。」光祖聞言,不勝疑惑。老人又道:「將軍到 此,也是天緣。昨夜老夫夢見天上落下一條金龍蟠在門 前柳樹上,像個有人斬他的一般,老夫領他藏避房裡, 後來忽變了一隻白鶴。老夫不知何故,因此買些魚肉留 一盞燈火,不意正遇將軍。且寬住在寒家幾日,再作理 會。」光祖道:「在下營務在身,豈能久留,明日絕早 就要告別的。」老人道:「將軍雖有貴營,也不能即去, 那道人四處結陣,見將軍這樣英雄,怎肯疏放?不如權 住在此。」光祖疑心未決,吃完夜飯,且睡了一夜,看 是如何。不提光祖借住村中。   且說程景道是日,見光祖奮身獨往,半日不歸,天 色已晚,景道著急,統領兵士,望前而來。看見光祖營 內的兵紛紛逃避,見了景道俱說:「前面不知甚麼官兵, 結成陣勢,小的們衝殺進去,被他圍困,連忙向東南殺 出,只不見了李將軍。小的們四處追尋并沒影兒。」景 道慌忙了,又不敢輕易進兵。在明月之下,果然望見前 邊陣營甚是整齊。又因失了光祖,打點半夜裡要去劫營, 分撥軍士,啣枚進發。漸漸走進那邊,火光影裡,照出 無數奇形怪獸。景道營中兵馬嚇做一團。景道即便收兵, 自想:「遇著怪事。」即差先鋒將官一員,星夜趕至柳 林,稟知大師,景道按兵不動。   說這將官領了程將軍之命,三日三夜趕進柳林。見 了大師,備述前事。白從李細問來歷,大驚道:「這是 壓魔假術,小五行陣,犯他不傷,只被他圍困,便餓死 了。陰符有言,『以術破術,犯術者傷。以法解法,忘 法者敗』。光祖犯了邪術,速去救他。」遂立刻差撥探 哨馬,二疋執送我的寶鏡,與程景道服定他營,須用火 攻勝之。」從李即到房內,開了玉匣,取出寶鏡,交付 將官,藏匿胸前。火急上了探哨馬。   不消一日夜,趕到程景道中營,景道接著心中大喜, 即吩咐各營,準備火器。次日早晨,披掛上馬,率領五 百鐵騎,鼓噪而進。原來這五行陣,是扎住一塊的,景 道匹馬當前,高捧寶鏡。果真奇異,那鏡裡先現出許多 天神天將,隨後放出一道光來,直透那五行陣中。景道 仔細一看,那些人馬卻是紙做的一樣,紅紅綠綠,旗號 分明。景道識破邪術,即令將火球火箭放進去。不止數 刻,燒得那五行陣片甲無存。景道長驅直搗,全無阻隔。   卻說那山上的道人獨坐廟中,望見有人破他法術, 便在山頂上,豎起一面號旗,就要另施邪計,擒捉景道。 景道一逕趕來,忽見山上古廟前號旗搖動,知道作術的 人住在廟內,先著重兵,圍住那山,自已令了數十勇士, 竟趨上山。驀然間草叢裡跳出兩個斑斕猛虎,景道的馬 看見惡獸便跳起來,把景道顛翻草裡。景道爬起身,即 取寶鏡一照,這個猛獸卻也是紙做的,被景道一把扯來 踏碎了。也不收藏鏡子,雙手持定,趕進廟中。只見那 道人正待施行術法,被鏡光射定,措手不及,急忙掄起 雙刀抵敵景道。景道藏了寶鏡綽槍在手,恰像一條飛龍, 景道的鎗法,天下無雙,不要說一個道人,就是一百個 道人也抵當不住,被景道一鎗刺倒,眾將擁來,砍得粉 碎。景道還恐怕有同伴的人,挺著神槍,前前後後抄了 一遍,并無半個,只有紙人紙馬無數在廟內,景道盡行 燒化。原來這道人只靠假術恐嚇世人,若無寶鏡,他的 變化本自利害,如今遇著景道,就如小鬼見了鍾馗,無 從躲避了。   景道除了妖道,各處找尋李光祖,影也不見,只索 收兵聚眾。思量:「光祖英雄,不知死在那裡,叫我一 身統領眾兵?自出柳林以來,未曾立功建業,久羈于外, 又恐大師見責,我今不若暫歸柳林再與大師商議,另圖 他處。」景道有這個主意,整點各營,望著山東一路而 來。   行了幾日,漸近柳林,先差前鋒將官叩稟大師,或 是歸林,或是另行駐扎。從李聞知此信,吩咐程景道: 「暫歸柳林,另議區處。」景道得令,整兵結陣,竟自 歸營,進見大師,呈還寶鏡,拜倒在地,自陳無功反失 光祖之罪。從李道:「李光祖偶犯邪術,遂至失身。你 曾將寶鏡四處照他或死或生卻在那裡?」景道稟說:「小 將未蒙大師指教,不曉用那寶鏡,故此未知光祖何處。」 從李道:「可惜了,若將那鏡映在水中,方方百里內外, 俱可看見,我前日因要緊,不曾傳授於你。你今且同崔 世勛查點兵士,以待後用。」景道拜辭出來,與崔世勛 相敘不提。   卻說李光祖自到胡嘉翁之家,被他勸住,不能動身, 一住三、四日,心中焦躁。幸喜那空翠女兒十美艷,每 日收拾肴饌,甚是精潔,來來往往,也不回避。光祖少 年心性,頗亦留情。可見世上男女隨你蓋世英雄,這條 路是再打不破的。那老胡忠厚誠實,原是一個隱士。與 光祖甚覺相投,問光祖道:「老夫連日不敢斗膽,請問 將軍姓名?是何官職?」光祖道:「在下姓李名光祖, 原是京營裡出身,至于近日官職,看老丈是個誠信君子, 料無惡意,不妨直說罷。在下因少時流落,感承山東柳 林內的女大師極其知遇,不忍違背,現今統兵,俱是他 的節制。」老胡道:「原來如此。老夫失敬了。但老夫 有句忠心的話,未審將軍可聽否?老夫看將軍青年英俊, 自是貴字公子,老夫迥然不同,只是具此雄才,還該與 朝廷出力,何苦拋妻棄子,奉事柳林?」光祖嘆口氣道: 「不瞞老丈說,大丈夫感恩之下便是千古知己,何肯相 負?譬如當時漂零不遇,死填溝壑,那個肯憐念我,若 教我搖尾乞憐,于求當世,然後圖個近身,還要受當道 貴人多少奚落?這條念頭今生不能了。至于家室,在下 還沒有。若再混幾年不足成事,也願老丈長隱荒村,埋 名沒姓,自是長策。」老胡道:「將軍少年有此見識, 可敬可敬。老夫不揣,還有衷曲告訴將軍,老夫少時性 子原不平順,只因世無知識,所以隱居此地,到藏拙些。 如今老了,自拙荊去世,止存幼女空翠,尚未許字。前 夜夢龍變鶴,得遇將軍,應是吉兆。若將軍不棄,寒家 願將空翠奉事君子。將軍以為何如?」光祖道:「多謝 盛情。感恩不淺,但在下托身女師,從無報效,未免聽 他調撥,恐累令愛苦守青燈,并負老丈一片盛德,為之 奈何?」老胡道:「將軍既出此言,足見忠厚之意。老 夫與小女今日相訂姻期,當等待三年。若將軍三年不來, 便是棄絕了。」光祖道:「若得如此,光祖一生之幸, 倘三年不返,光祖便死于刀劍之下,老丈竟擇配可也。」 光祖感激嘉翁,發個大誓,老胡大喜,只瞞了四鄰,有 來問的托言是舍親,另設酒餚款待,光祖當夜,即喚空 翠出來,先行個小禮,俟後另擇吉日方好成親。光祖無 以為聘,身邊只帶得金鑲玉嵌的一把佩刀,即解下來贈 與空翠。又對老胡道:「勿謂光祖是個武夫,不知文墨, 可借筆硯留一小詩。」嘉翁取出紙筆,光祖在燈下題詩 一首:   匹馬長嘶塞草煙,豈知隨月晤良緣。   半生虎帳期三載,一夕鸞書訂百年。   玉洞有雲留阮肇,銀河無路隔長騫。   桃花門扇題詩後,莫被春愁似杜鵑。   老胡看了笑道:「不惟是一個雄略將軍,亦且是一 個多情才子,可喜可賀,老夫珍藏佳句,勝獲金玉矣。」 光祖道:「粗鄙之詞,聊為他年,作一証○。」自此兩 個竟成甥舅之好。   單要打聽那道人消息,光祖還想得便,我那道人使 一方安靜。不知這道人已被程景道殺了。   忽一日,村中過往的人紛紛傳說:「小柴崗上住的 惡道人不知何人殺了,他結的五行陣俱已燒盡,說這個 陣中的兵馬原來是紙變的。」眾人俱說:「這樣妖術, 殺得好,殺得好。」老胡聽得,述與光祖知道。光祖大 喜,便要辭別起身。老胡又寬留一日。第二日早晨,光 祖拜謝老胡并別空翠。光祖與空翠兩個,你看我,我看 你,不覺情深。   光祖上了馬索性加幾個鞭子,走出村來。未知出後 如何,下回另有奇事。 第八回 驚館夢桃樹作良緣   李光祖分別嘉翁之後,單身匹馬,出了前村,一逕 走過小柴崗,全不見一個本營兵士,連景道的營頭,也 俱無影無蹤。光祖沒處安身,只得餐風宿露仍到柳林裡 來。   那一日,大師正在中堂,檢點兵馬,外邊忽報:「李 將軍單騎回來。」裡頭傳諭:「立刻喚進。」光祖進了 內堂,拜見大師。從李道:「李光祖輕敵○○,單騎私 逃,何以服眾,按法當斬。」光祖俯伏階前,自甘認罪, 當下程景道、崔世勛等忙跪稟大師道:「光祖偶犯邪術, 原未喪師,若論此番非戰之罪,況且出師已來,摧鋒陷 陣,光祖居多,求大師格外從寬,恕其小過。」從李道: 「論起軍法,本該重懲。既是各將軍這樣懇求,也念他 柳林中一個舊人,姑且饒這一次,改調前哨巡領。」光 祖拜謝出來,與景道、世勛等相敘,說起五行邪陣,才 曉得是寶鏡破的。光祖但說借住村中,反不好提起空翠 之中。仍舊小心統領眾兵,已後事情且待另敘。   我如今再把王昌年歸家諸事,說個詳悉。卻說王昌 年同了宋純學,先送香雪小姐回去,自已便告假歸家, 宋純學也在禮部告了假,一齊出京,竟望河南省來。路 上兩個談論當時相遇,得有今日,皆賴柳林大師的恩。 宋純學道:「小弟送兄歸去,成了親,便要私到柳林, 一見大師,連日絕無音信,想是那裡平安,近聞各處盜 賊蜂起,吾輩不知如何下落,為天下者不顧家。小弟所 以忝列朝班,不顧婚娶,也省了許多留戀。即如年兄為 了小姐,終日不得寧靜,原是一件大累。」昌年道:「長 兄的話,雖如藥石,但情之所感,又難割捨,小弟之心, 與兄小異,只待完了姻事,便要覓一僻地,栽花種竹, 以樂餘生。天下事非一人所能,等待伴食朝堂非弟之願 也。」純學道:「行藏出處,自有天數,也不是一人做 得主的,且大家混下去,再作道理。」自此兩個相親相 愛。   過了數日,不覺已到開封,昌年仍舊如當初模樣, 將行李隨從托純學另寓一處,輕身走到崔家門首。有幾 個老家人看見,說道:「王相公出去多時,今日才得歸 來。」昌年問道:「奶奶與小姐好麼?焦相公可在家?」 老家人道:「不要說起。自相公去後,家裡聞得老爺凶 信,一家忙亂。焦相公又因學院斥退了秀才,自到京中 去,說要買什麼官做。家中奶奶不老成把小姐贅了一個 外路人,誰知這人是個強盜,官府緝拿,竟捉小姐到京 裡,不知死活。奶奶近日上邊又有什麼文書來捉他,想 是還為已前的事,奶奶將些銀子央一鄉紳說了情,暫保 在外。如今止存得奶奶在家裡。咳!相公,你是曉得的, 當初老爺存日,何等人家!不道弄到這般地位。」相公 一向在那裡,料想也不讀書了,請到裡頭去坐坐。」昌 年想道:「奇事,從前諸事我已盡知,不要與他說,只 小姐已經歸來,為何他還不曉得?我且進去。」便一連 走進廳堂,直到裡面。   焦氏看見,吃了一驚,說道:「你此時方來,一家 變故甚多,你可知道?」昌年做了兩個揖,說道:「方 才門首見了老家人,他備述其事。且問香雪妹子何在?」 焦氏道:「若提起香雪那個丫頭,老身為了他幾乎破家, 此時不知死在哪處了。」昌年道:「姨娘不是這樣說, 當初姨夫存日,曾把妹子許我,那個敢做主要他嫁人, 弄得如此?」焦氏道:「啊呀,你還在夢裡。自老身進 了崔家,從不見你行一盒禮。今日香雪遇了事,你倒說 起清平話來。不要說你仍舊這個模樣,就是連夜做了官, 我也不怕你。」昌年大怒,不別而行,即到宋純學寓中。 純學問道:「小姐先到幾日了?」昌年道:「便是這樣 奇怪,小弟到了家,全然不見香雪小姐。問他眾人,俱 說解京未回。大哥你道是怎樣?」純學道:「這卻為何? 我與你同到這裡去。再細細問個來歷。」就乘二間轎子, 隨了許多人,先打從府前經過,把名帖拜了府尊,即到 崔家來。   焦氏聽得外邊有二乘轎子,像個官府,錯認又來捉 他,關緊房門,躲在床底下去。昌年與純學下了轎,坐 在廳上,喚那老家人進來,說道:「你進去對奶奶說: 我王相公已做官了,這一位是禮部宋爺,是我的同年, 奶奶不要害怕,我只要問香雪小姐的事。」老家人也嚇 了,即到裡邊叫出焦氏。焦氏不得已,只得出來。宋純 學也做個揖,開口道:「王年兄在京是刑部官,他歸家 專為與小姐成親。前日小姐在京也曾相會過,半月前, 已先送歸,怎麼此時還不在家?」焦氏嚇呆了,一句也 說不出。老家人稟道:「兩位老爺在上,小姐其實不見 歸來,不是奶奶有甚別事。」昌年滿心焦燥,對純學道: 「這怎麼處?」正當忙迫之際,外邊傳報,本府太爺并 縣官來拜。昌年一概回了。四邊鄰里各人傳說崔家的外 甥做了官,好不興頭。只因這一句,便有一個趨炎附勢 的來奉承。你道是誰?卻是那潘一百。說這潘一百聞得 王昌年做了刑部官,現在崔家要那小姐,自想道:「我 老潘在王昌年面上,沒有什麼不好。至于小姐的事,他 還不知詳細。若被他盤問出來,我老潘就要受他累了。 不如趁他初到,迎接過來,奉承他一番,以後便坐身得 穩。」算計已定,立刻差兩個管家,備了一副盛禮,竟 到崔家:「請王老爺過舍一敘。」王昌年正與宋純學商 議,摸不出頭腦,焦氏惟有告求,拜倒在地。昌年厭他, 說:「我如今心緒茫茫,也不與你計較,你且放心裡頭 去。」昌年無計可思,立在廳上,忽見兩個人跪向面前, 呈上一副盛禮。昌年問道:「你是誰家來的?」那人道: 「小的是潘老爹家,奉主人之命,恭賀老爺榮歸,并請 老爺過去一敘。」昌年說:「知道了,禮不必收,少刻 當來。」吩咐從人:「把名帖回了他的禮,打發潘家的 人回去了。」對純學道:「小弟昏悶異常,這裡也住不 得。適才老潘來請,此人雖則銅臭,待我原是不薄。弟 與長兄何不到彼處一坐?」純學道:「承兄帶挈,極好 的了。」隨即打轎,兩個簇新的進士,抬到潘家。   潘一百打聽來了,遠遠迎接,接進內廳,各相見過, 潘一百躬身謝道:「兩位老先生,光臨敝處,晚生不勝 欣幸。」昌年道:「仁兄向時舊交,何得如此稱呼,乞 仁兄相忌些方好,不要看紗帽太重了。」潘一百道:「不 敢,請問這一位是何處?」昌年道:「這是敝年兄宋禮 部,金陵人。」潘一百道:「久仰久仰。小弟承命,到 不敢客氣了,自長兄前歲在舍下別了,到京高捷科第, 小弟欠賀,多多得罪,弟想令姨母家不可居住,兩位若 不棄蓬居,何不把行李搬來,小弟打掃荒園,暫留台駕, 不識尊意如何?」昌年道:「極感的了。」潘一百即差 家人,搬送王老爺的行李,吩咐收捨西園,備酒侍候。 吃了兩道茶,就同到西園竹廳上坐了,登時擺列酒席, 極其富盛。三人飲酒,老潘道:「宋老先江南才里,容 日正要請教。」純學道:「豈敢。承敝年兄帶挈,造擾 不當。」老潘打一躬道:「簡慢之極,托王兄契愛,幸 勿見罪。」又對昌年道:「小弟有一段衷曲,一來請罪, 二來剖白心跡。前歲相遇仁兄時,所言崔小姐事,小弟 實出無心,被焦順哄了,近聞原是仁兄舊姻。但被此冤 陷,仁兄在京為何不申救他?」昌年道:「小弟正為此 在京諸事已經消釋,只不知出京已來,又羈留在何處?」 老潘道:「貴人福分,自然遇合。仁兄且開懷暢飲一杯。」 昌年疑心未解,也無心吃酒。   正待換席,忽有一人汗如雨下,來稟昌年。原來是 京中專送香雪小姐的人,那人跪告道:「小的承爺差遣, 送崔小姐回家,一路小心伏侍,不想來到半路,遇著一 隻兵馬,將行李牲口俱搶散了。小的被他打在草裡,爬 起來,已失散了,小姐連轎子俱尋不見。小的星夜到京 報知,值老爺出京打聽已歸河南,小的又連夜趕來。到 了崔家。說爺在這裡,故此來報,小的伏侍不周,罪該 萬死。」昌年道:「這是遇了強盜,也不干你事,你且 去。」那人出去。   昌年聞知此信,坐臥不安,就把席散了。老潘整備 精潔書房,安慰昌年歇息,自己方進去。昌年對純學道: 「小弟所望小姐,意謂終成合璧,誰知如此冤孽,又遭 患害,既然遇了盜賊,豈能自全?今生想不能見面了。」 昌年說罷不覺掉淚下來。純學道:「年兄與小姐有此顛 沛,無可奈何,只索按定了,且不要慌,睡了這一夜, 明日再處。」昌年睡到半夜,再睡不著,只得獨自起身。 窗外月明如練,昌年散步到書房外來,行過花欄,轉過 竹徑,灣灣曲曲,甚是幽雅,只見轉到一處短短粉牆, 牆內高出一棵大緋桃樹,桃花開得十分爛熳,但無從進 去。在樹底下盤桓一番。昌年倚靠粉牆,想念小姐,恰 像痴呆的一般。不期這樣天氣,一陣驟雨,昌年躲閃不 及,被雨點打下桃花片來,落滿一身,衣衫都打濕了。 少停一刻,雨霽雲開,仍舊月色如銀。昌年也不顧雨濕, 看見落紅滿地,就將花片捧了兩把,捻做一團,在粉牆 上面,題詩一首。當然將花汁寫成紅字,月下照之,其 實有趣,詩云:   庭院蕭疏轉曲欄,東風無力夢初殘。   胭脂落盡深紅色,莫種桃花雨後看。   昌年詩罷,愈加感慨,呆呆的對了隔牆桃樹,只管 吟哦這詩。忽聽耳邊聽得牆內有人,嬌聲贊道:「好詩 好詩,如此仙才,何患無良緣而感慨若是?」昌年聽見 想道:「奇怪,這更深夜靜,還有人在花下,又是個知 音的。我王昌年雖非好色之徒,然聽此嬌音,益動我暗 香之念矣。」正當躊躇未決,外邊早已雞唱,又聽見裡 頭說道:「郎君貴人,幸勉自愛,倘若有意,明宵仍到 這所在來,可以清談片刻。今夕不及相會了。」昌年又 立了一刻,寂寂無聲,悵然而返,仍舊進書房去了。   次日起身,潘一百清早伺候,又有許多鄉紳來拜望, 忙了一日,下午吃酒,直至更餘。純學醉了,竟去先睡。 昌年思憶昨宵之事,不明不白。挨至更深,仍尋舊路而 來,看那桃花越發嫵媚。昌年才立定腳,便一陣清香撲 鼻,昌年不覺魂消,果然牆內並不失約,但看短牆上面, 桃花之下,影影透出一個美人來。昌年抬頭一看,貌似 嫦娥,態如西子,手折桃花一枝,贈與昌年道:「妾身 潘氏,小字瓊姿,家兄勉留台駕,妾恐簡褻才郎,故此 不憚露行,相期面會。」昌年受了花枝,作一個揖道: 「既是潘兄令妹,小生何敢輕犯?」美人道:「賤妾亦 不過慕君才耳,非有他意。」昌年見此美豔,雖則可愛, 心上忽想起香雪小姐,流離飄散,不忍棄舊憐新,卻把 春心禁住了,說道:「小生客寓名園,適逢小姐,恐怕 外人知覺,有玷名節,請進去罷。」那女子笑了一笑, 也就下去。   昌年拿了花枝竟走到書房中來,朗吟舊詩二句道:   孤館暮雲迷舊夢,閒庭小雨落殘紅。   純學此時睡醒,說道:「王年兄,何苦整夜不睡?」 昌年道:「年兄起來,小弟有個喜信報你。」純學當真 起身,同坐月下問道:「有何喜信?」昌年道:「小弟 無聊步月,偶遇一個美人,極其艷麗,乃是老潘的妹子, 小弟為了香雪小姐,誓無二心,待小弟明日見了老潘與 兄作伐何如?」純學笑道:「年兄差矣,小弟若要聯姻, 也不到此時了。年兄是有情之人,往往遇著這樣,小弟 于此事看得極淡,況且承老潘盛意,款留作寓,豈可想 其閨中?只不知年兄何以得遇?論起來這般夜靜,此女 閒遊庭院,不過是吟花弄月之流,丰致雖佳,恐非正道, 年兄不該近他。」昌年笑道:「好一個英雄道學。至若 小弟,此情便割不斷了。」兩個談笑了一夜。   次日午前,老潘出來對昌年道:「王兄托在相知, 不妨多慢,只恐得罪宋老先,弟心甚是不安。今日無事, 可同散步荒園一樂。」昌年道:「弟與敝年兄,過承厚 愛。正想遍遊名園,聊以適興,極好極好。」原來潘家 的西園,開封府裡是有名的,亭台花榭,轉折不窮。老 潘同了二位,東遊西玩,真個好看。漸漸走到那題詩的 短牆邊,老潘便轉過來。昌年道:「潘兄,此處桃花盛 開,裡頭還有什麼好景致,一發遊遍了。」老潘道:「這 裡邊是去不得的。」純學道:「想是近內室了,王年兄 須當止步。」老潘道:「不是,此處離內室還遠。原有 一間別室,亦頗幽雅,庭中有棵大桃樹,向來繁盛,只 因此樹有個花神,親近不得,所以小弟便鎖起了。」昌 年見說出「花神」兩字,對宋純學道:「有這異事。」 老潘道:「王兄致疑,莫非宵來曾遇著否?」昌年道: 「不曾不曾。」純學道:「我們正人君子,那怕邪神? 潘兄不妨領進去看看。」老潘道:「既如此叫小廝裡面 取鑰匙出來。」也不走到短牆邊,又在湖石下轉一個灣, 便有一扇小門,老潘開了小門,一同進去。果然一樹緋 桃,扶疏偃蓋,覆滿一廳,落紅遍地。昌年與純學坐在 樹下讚嘆不已。純學道:「依小弟愚意,如此好花,正 該日夕賞玩,不可負他,就有花神,見了弟輩,自應迴 避。今夕待小弟獨坐此書室,看是如何。」老潘道:「既 發此興,不可無酒。」就立刻攜一桌酒,共賞桃花。純 學自恃英雄氣慨,把這緋桃愛戀不捨,便要住宿于此。 昌年道:「待小弟奉陪。」純學道:「兄來相伴,只道 小弟怯弱了,請各就便。」老潘道:「若宋老先愛此繁 花,多叫幾個小廝伏侍。」純學道:「不消不消。」是 夜,當真獨宿花前。說這宋純學,雖是文儒,他曾在千 軍萬馬之中鑽出來的,就是天將也不怕,何畏花神?打 開鋪陳,竟脫衣而睡,一覺直到天明。   清早老潘同昌年來看,純學尚未起身。說道:「何 如?弟說花神必定相避,果然昨夜并無半事。還是兄輩 多情,未免驚動花神。盡如小弟這般愚直,花神方且厭 棄,敢來纏擾?」三人大笑一番。純學即便起身,穿好 衣服。卻又奇怪,但覺衣袖內有件東西,滾來滾去。純 學道:「衣袖內不知什麼?」摸取出來見一條粉紅汗巾, 緊緊打一個小包,異香馥郁。昌年急忙懈開,乃是一對 碧玉鴛鴦,雕刻得極好。純學道:「這東西卻是何來的? 豈不怪異?」昌年笑道:「可見花神原不厭棄年兄,有 此珍寶相贈。」純學道:「小弟昨夜其實不聞一些兒影 響。」老潘在旁把這玉鴛鴦翻來覆去,看個不了。昌年 道:「潘兄不必看他,這是花神的遺愛,敝年兄尚無年 嫂,還要把那鴛鴦珍藏好了,以博一宵歡幸。」老潘道: 「連日相敘,倒不曉得宋老先尚乏佳期,怪不得花神作 合了。」純學笑道:「有何作合?即如王兄這樣才情, 且未有遇,難道花神到下顧起小弟來?」老潘道:「小 弟『作合』二字原有個緣故。今日所遇甚奇,小弟不得 不說。小弟寒家從無兄弟,止有一舍妹,小字瓊姿,才 貌也看得過,待字香閨未曾婚聘。這碧玉鴛鴦,原是祖 遺之物,舍妹時刻佩在身邊的。小弟裡頭,重門深固, 就是蒼蠅也飛不出,必定花神為舍妹執柯,故竊取此玉 以贈兄耳。」昌年見說,方曉得前夜所見的,真是花神, 假裝了老潘的妹子。私對純學道:「這花神始初戲騙小 弟,其意蓋與年兄週旋好事。小弟今日樂得做現成媒人。」 純學道:「弟所以到此地者,為兄姻事,今吾兄心願未 全,小弟何心,到把這事說起?」昌年道:「弟之痴心, 已成僻性。吾兄大丈夫,豈得無後,以絕宗祀,這段姻 緣,必須速就。」純學見說得有理,且是遭遇甚奇,只 得索允從了,對老潘道:「承諭天緣,不敢違逆。但小 弟客中無聘,為之奈何?」老潘道:「仁兄職列儀曹, 寒家仰攀貴人,實出萬幸,安敢論財。」兩邊話的好了, 昌年又從中贊成。老潘便去擇了吉期,純學不得已,只 得將帶來盤費,俱湊出一般的,行了聘禮。待到吉日, 純學穿了公服,竟在潘家結親,合巹之夕,純學看那瓊 姿小姐相貌整齊,滿心歡喜。入贅之後,親鄰慶賀,熱 鬧非常。只留下王昌年清清冷冷寓居西園。幸喜得純學 時時出來安慰,還不十分寂寞。   忽一夜,昌年獨坐書房,燒了一爐好香,燈下看些 書史,思想香雪小姐,未知死活,因嘆道:「別人遇合, 何等容易,獨有我王昌年反反覆覆,再不得如意。」不 信有情的偏沒有緣,就是一宵恩愛也不可得。」正思想 間忽聽得窗外有行動之聲,昌年道:「可是小廝,有茶 點一盞來吃。」外邊道:「茶倒沒有,備得美酒一樽在 此。」昌年想道:「又是老潘差人來致殷勤了。」便一 手開說道:「便闌夜靜,多承厚情,你家老爹還沒有睡 嗎?」只見跨出書房,星光之下,遠遠望見幾個人把手 招他。昌年走去看時卻不是人,原來是牡丹台上的葉被 風吹動。昌年笑道:「黑暗裡認錯了。」又問道:「那 送酒的在何處?」不想到在書房裡底底應道:「王老爺, 在這裡。」昌年笑罵道:「歹奴才我在外邊你到閃進裡 面。好好的說罷了,為什麼粧這樣嬌聲嬌氣。」昌年一 頭說即走進書房,仔細看時恰好一位絕美麗的女子斜立 書燈背後,昌年走近身來,香氣芬芳,嬌姿艷雅,那心 腸就鐵打的也要柔軟了。昌年見此佳人,不禁神魂飄蕩, 因問道:「從何而來?」美人道:「郎君莫怕,妾即桃 花女神也。前宵諷詠佳句,衷心不忘,故來相訪。」昌 年道:「下官孤燈寂靜,承神女保重,亦是韻事。但恐 幽明間隔,有所傷害否?」花神道:「妾乃紫姑山司花 仙女,前生與郎君閨房恩愛,尚欠一宵,妾因等待郎君, 守此桃花之下。今宵完願,當即回山中,職司花色了。 前見宋禮部文武全才,偶取碧玉鴛鴦與他玉成好事,亦 是一段佳話。昌年道:「小生得遇仙卿,可見『姻緣』 二字必定不能相強。咳,只恐怕一宵恩愛,又添出萬種 相思,五更分別,豈能恝然?」花神道:「郎君至情, 只這一句,妾當與君更結再生之緣了。方才攜酒一壺, 何不共飲一杯?」昌年遂並坐舉杯,歡然相敘。花神又 道:「妾聞郎君憶念香雪小姐,未審可要相見?」昌年 忙問道:「香雪途遇強人,存亡未卜,小生日夜掛懷。 若仙卿能使一見,感恩不淺。」花神道:「小姐安處他 房,今夜妾當助君一夢,到彼處相會。但天機難以泄漏, 他所居的地方,不敢直說。郎君凡事放心,這就是喜信 了。」昌年道:「倘得如此生死不忘。」花神道:「郎 君夢見小姐,後日無據,何以為憑?可將輕絹一幅,題 詩在上,妾與君夢中致去,使小姐見了亦知郎君想念之 情。」昌年大喜,即尋出一方輕白綾絹,細細楷書,寫 詩一首:   一朵千金泣露斜,玉緘消息滯天涯。   瞢騰勿作西樓夢,悵望神仙萼綠華。   昌年寫完了,後面又用一個名字印子。花神拿了詩 絹,同昌年解衣就寢。床上美滿幽香,不可細說。將次 三更,一覺睡去。昌年的魂夢正像有人提住的,隨風逐 雲,頃刻千里。抬頭看時,卻垂下萬條柳線,昌年順路 而走,忽轉到一間房裡,四壁圖書,一簾花草,香雪小 姐獨坐其中,昌年一見便相攜手說道:「小生那一日不 念小姐,豈料住在這裡。前日歸家,只為不見你,反受 了焦氏的氣,今日同歸去罷。我有一首詩,特送你看。」 在袖裡取出那幅綾絹,交付小姐。香雪拿了說道:「我 在此間,指望你來候我,怎麼隔了許多日子?前在京中, 要你做三件大事,如今一件也不消了。」昌年道:「此 處甚是幽靜,一個人兒也沒有,小姐且與你親近片刻。」 便把香雪緊緊抱住,香雪并不推辭。忽然一道月光照身 上來。昌年覺得一陣寒冷,手便抱住香雪,心內好像昏 迷的一般,連聲叫道:「小姐!小姐!」開眼一看,抱 的乃是花神。花神道:「郎君蘇醒,漸次五更,妾要去 了。千萬保重,夢中之事後會有期。」昌年尋那詩絹, 果然不見,便道:「適才幽夢,深感仙卿引領,此刻又 要分別。殘燈未滅,兩夢皆虛。已後這個清齋,怎生消 遣?」花神道:「妾的夙緣,今宵已盡。但郎君經今年 之內,尚有一番驚嚇。若見蓮花殘敗,方脫此難。」昌 年問道:「可避得麼?」花神道:「這是命數當然,無 從可避。」昌年猜想蓮花慘敗,將及秋期。這一夏須要 仔細。」花神道:「不是這樣。郎君當靜以待之。」說 罷,披衣而起。昌年亦起身相送。此時窗外,天色明了, 花神急欲別去。昌年依○不捨,把手扯往不放,兩個才 跨出書房,早被一陣狂風捲起衣服,那花神闃然不見。 昌年手內只道扯住,誰想所捻之物卻是前夜贈的一枝桃 花。昌年將桃花擲在地下,還想追趕前去,抬起頭望著 天上,走了數步,不提防一個人劈胸撞來,倒把昌年一 嚇。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宋純學,恐怕昌年冷清,清早 出來看他。純學笑道:「年兄孤寂無聊,小弟甚放不下。 今早將欲何往?莫非還想著那一樹桃花麼?」昌年道: 「豈有此理。桃花雖艷,終不著夢到羅敷,真足令人魂 消也。但年兄宴爾新婚,為了小弟使香夢未終,有罪有 罪。」純學道:「弟豈戀新婚者?天下事全無定局,小 弟本意要到柳林一去,今友羈身于此,前日若無年兄, 也決不幹這樣不老成的事。」昌年道:「說那裡話,這 是正理。」   兩人握手談心,話得正濃,忽聽見老潘在裡頭喊出 來道:「王兄可曾起身了?有件異事。」昌年應道:「甚 麼異事?」老潘看見道:「妹丈也在這裡,你們兩位起 身的這樣早,何不再睡遲些?」純學道:「一日之計在 于寅,睡他做甚麼?且請問老舅所見何異?」老潘道: 「小弟今早著小廝乘那露水中修整花樹,不想那棵大桃 樹竟枯死了,你道奇不奇?」純學道:「當真奇異,可 惜這等盛花不曾看完。」昌年道:「敝年兄感謝花媒, 尚欠一副厚禮。」老潘大笑道:「小弟也覺欠情,虧王 兄有心,還想得到,小廝快收拾早酒,來吃一盞壓驚。」 昌年道:「且慢,未曾洗臉。」老潘罵道:「這班懶奴 才,這時候王爺臉也沒有洗,一個個該打死,快些快些。」 只見一個書童拿一盆熱水來,昌年看了問道:「這小廝 有些相熟,好像焦順家裡的愛兒?」老潘道:「正是他。 已前被他主母打出門,偶然棲托弟家,連日差出去,不 曾伏侍王老爺。」昌年道:「愛兒,你住在這裡也好。」 愛兒道:「小的雖是被逐,我家相公也不得知。求王姑 爺說個情,原帶小的回去。」這愛兒思想回家,不是好 意,他還憶那楊氏,故此相求。昌年那裡曉得,便道: 「這個何難?我正要到那邊看看,只不知潘老爹可放 你?」老潘道:「這本是焦家書童,小弟留他因他無處 去,若帶回舊主,理所當然,有何不可。」   昌年吃過早飯,便隨了愛兒到崔家來。焦氏接見昌 年,小心奉恃,只愁他又提起香雪小姐。不想昌年因得 花神消息,安心樂意,不與焦氏計較,說道:「連日住 在潘家,便曉得香雪妹子,遇了強盜,此後不知如何下 落?」焦氏道:「老身倒不知,王姑爺也看你姨夫面上, 凡事求姑爺照顧。」昌年道:「書童愛兒,一向逃走在 外,我見他原有舊主之念,特地帶歸。若有得罪處,不 妨重治,他既小心,還是舊人好用。」焦氏雖恨愛兒, 因昌年來說,方將怕他,不得不從。說道:「別個老身 也不聽,王姑爺說了,且收用罷。」愛兒磕了兩個頭, 立在一邊。裡頭楊氏聞知昌年送愛兒到此,十分歡喜, 只說自家至親,面謝昌年,各相見過。楊氏道:「姑爺 榮歸,我們家裡不成個規矩,真所謂『親情疏失為家貧』 了。如今香姑娘雖無信息,姑爺切不要把這一脈親看冷 了,仍在寒舍住住。」昌年道:「多謝,改日再來看。」 昌年略坐一會,也就起身,焦氏與楊氏留著吃便飯,昌 年不肯,竟上了轎,回潘家西園。自此愛兒依舊服役, 以後愛兒在外做些小生意,終身伏侍楊氏,小心謹慎, 不敢放肆。這是愛兒的結局,以後不及再敘。   卻說昌年回至西園,思念:「昨宵之夢,似真似假。 但桃花神女如此奇異,其言必定可據。又與我附寄詩絹, 難道不真?只是他說經年之內尚有患害,頗生疑惑。且 自消停下去。我想小姐夢中若是也與我的夢一般相合, 便不負花神一番美意。咦,恐怕千里遙遙,渺茫無定, 未必其然也。(原缺) 第九回 妖狐偷鏡喪全真   卻說王昌年的夢,既入柳林,還自疑疑惑惑。原來 是夜,香雪小姐果然兩夢合一,半點不差,自香雪寄居 柳林,終日思憶昌年,無從見面,忽然一夜,四更時分, 夢見昌年徒步而來,贈他詩絹一幅。香雪接住,喜不自 勝,正待告訴離別之情,只見窗外月光直照進來,纏繞 身上。香雪驀然驚醒。你道合夢的緣故,也是應該如此, 卻為何有這月光?昌年與香雪兩個,俱受那一道光的累。 不知是夜,昌年的魂魄被花神領出來,是空空做夢無影 無蹤的。女大師白從李原與小姐同睡房中,他的神通, 本自靈異,偶然睡醒,覺得滿房內外,有此奇香,便疑 心頓起,急坐床上,開了玉匣,擎出寶鏡,那鏡光照處, 正如一輪寒月,所以把鴛鴦好夢都驚散了。從李靜坐片 時,不見什麼,仍舊將寶鏡藏好。香雪夢醒起身,十分 感念。恰好枕邊席上,露出一方白絹,取來仔細看時, 正是夢中所贈的詩。香雪愈加驚疑。就對從李道:「昨 夜有樁異事。」從李問道:「為什麼?」香雪道:「自 前分別昌年,到今幾個月了,全無音信。不想夜間忽得 一夢,夢見昌年贈詩一首,或者夢中之事,因想而成, 也不為奇。今早床上,果然留下詩絹一幅,的真是昌年 手筆,不知從何而來的。莫非昌年有些不幸,他的魂靈 送這詩來別我?」小姐想到此處,不覺感傷淚下。從李 道:「我也有些疑心。五更時候,分明房內像有鬼神來 的一般,被我將寶鏡放出,便寂然了。不意小姐得此異 夢,切莫憂煩,昌年若有變故,宋純學自應寄信報我。 近日稟揭也沒一個,必定平安無事,且把詩與我看。」 香雪送上詩絹,從李看了嘆道:「才人佳句,甚是多情, 可愛可愛,只因小姐想念忒真了,故此鬼神有靈,送這 詩絹與你。可見感通之理,無間幽明,確然有的。」香 雪道:「大師方才所說寶鏡,怎麼樣的,可看得麼?」 從李道:「看看何妨。我這寶鏡原本《白猿經》上製煉 成就,採取陰山白銅,按著天書法術造作的。首煉太清 一?,次分日月兩儀,質列三才,功聚四時,德具五行, 聲中六律,背有七星之文,旁有八卦之位,上徹九天, 下通十地,變化無窮,降魔伏鬼,是這樣的。」便從玉 匣中取出,送與小姐。香雪一見,寒光閃爍,精彩動人, 方曉得昨夜夢裡的一道月光,就是此鏡顯異。贊道:「果 然寶鏡,不可褻狎,請收藏了。」從李仍被匣內,又與 小姐談及昌年諸事,想念之情,不能備述。小姐又提一 首詩,寫在詩絹後面,以為後日記夢之異。詩云:   行雨行雲少定蹤,落花空怨五更風。   紅顏夢裡將為石,滿地霜花泣翠蓬。   從李看詩贊道:「小姐幽情麗句,真足泣鬼驚神, 怪不得昌年憶你。只可惜,官來短夢反被鏡光催醒,到 是我有罪了。」香雪謝道:「兒女私情,有污大師清聽, 豈敢言罪,兩個講說詩詞,不在話下。   卻說那個寶鏡原是靈異之物,好端端藏在匣裡,誰 知驚動了一個妖怪,又添出奇事來。是時,天下盜賊托 名邪教,煽惑人心,處處皆有。山東深州有一妖人,姓 王名森,只生一子,名王好賢,父子兩人遊手遊食,慣 喜邪術。一日,王森沒事,閒走到田野之中,打些荒草。 忽見一簇鄉人,捉一大狐狸,捆縛得緊緊,正在此喧鬧。 王森走去看見,問道:「這是那裡捉的?」鄉人道:「王 哥不要說起,那狐狸原是個妖精,前日在月下假裝男子, 到前村迷惑人家的女兒,又偷人家的東西,人要打他, 他行走如飛,再趕不著。我們幾個後生,沒有擺怖,算 計買得幾瓶好酒,燒一隻公雞,放在草內,遠遠望他。 那畜生卻生性喜酒,便來吃得大醉,被我們慢慢追來, 正醉倒在一個大窟洞裡,當下就縛住了。如今扛去,也 把他賣幾貫錢用用。」王森笑道:「這畜生雖則好酒量, 原不濟,正好我今早再尋不出一件下酒之物,賣與我罷。 什麼幾貫?我腰間有二百個白錢在此,你們拿去分用罷。」 鄉人道:「一張皮也有用處,二百錢不肯。」王森道: 「痴兒子,有什麼正經,你若要多,明日到我家來,再 與你一斗米。」鄉人大喜。拿了錢,王森便將狐狸連索 背去。   只見走了一里多路,鄉人俱散了,原來那狐狸雖則 煉成妖術,變幻莫測,只因生性所好酒色,凡遇酒色之 處,他便迷惑了,一醉之後,法術不靈,所以被鄉人捉 住。此時漸漸酒醒,卻在王森肩上,說起話來,叫道: 「王哥救我救我。」王森把他放在地下問道:「說什麼 (原缺)你這畜生,果然作怪,看你○然一物,也會向 了人講話的。」狐狸道:「我不是凡獸,那是石閭山中 積年修煉的,偶因酒醉被鄉人捉了。你若放我,當有好 處報你。」王森一時高興,說:「也罷,可惜你一條生 命,那在為幾百個銅錢?」便將繩索解開,狐狸拜謝而 去。王森空手歸家,一逕回至家中,正與兒子王好賢話 這件事,忽聽得廚灶下叫道:「王哥,我來了。多謝你 救我。」王森去看,正是適才放的狐狸。狐狸道:「承 你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就取灶上的刀,將自己長尾 割一段下來,送與王森道:「你拿了這尾,向人一招, 當有一陣好香,這見招的人便死心塌地歸附你。我暫到 石閭山去,會一個山神,遲幾月再來看你。」王森受了 狐尾,狐狸別去。   自後那王森當真把那狐尾招人,即有異香,人皆歸 順。王森創起教門來,喚做「聞香教」。日積月累,聚 集多人,王森便是教主。隔了幾月,狐狸又來,自稱「山 翁」,做了軍師。王好賢又交通大盜景州于志弘、山東 徐鴻儒,部勒兵眾,   一日,山翁對王森道:「打聽得柳林女大師有一面 寶鏡,若得此,可以橫行天下。你但統兵駐札柳林地方, 我當進去偷他的。」王森大喜,立刻約束眾兵,竟望柳 林,相近數里,安營立寨。山翁抖擻精神,變了一個少 年,闖進柳林。   是日,李光祖巡察前營,看見了,盤問道:「你是 何人?敢到此處!」山翁道:「在下近村隱士,特來拜 見大師。敢煩通報。」光祖疑他是個奸細,喝道:「什 麼隱士!」叫手下且縛了。山翁道:「久聞柳林大師雄 才震耳,正當用人之際,何得輕忽豪傑?」光祖喚人押 住,先報崔世勛、程景道。景道整理糧草,沒有功夫, 世勛出來見了山翁,問道:「來意何為?」山翁道:「無 他但欲一見大師談些兵法耳。」世勛終是老將,看山翁 一表人才,卻是一雙獸眼。原來妖獸變人,件件好變, 惟有眼睛再變不得。世勛私下吩咐光祖:「好好押住他, 我去稟大師。」遂進裡頭,述與從李知道。從李道:「定 是妖獸,你竟出去斬他。」世勛出來,喚那個隱士道: 「大師無暇出堂,請問有何兵略?」山翁議論紛紛,世 勛不與他分辯,但細細察他身軀,終是變化來的,自然 與真身不同,世勛卻看出破綻,便一手扯住,拔刀就砍。 山翁慌了,卸下衣服,露出真形,跳起半空中說道:「今 夜仔細叫你全營士卒不留一個。」呼呼的乘風而去。虧 得世勛手快,山翁尾上砍下一塊皮毛。光祖深服世勛有 見識,同見大師,備述其事。從李道:「此獸逸去,必 還要來,好生準備,待我取鏡出匣,誅此妖獸。」   誰想這個妖狐是煉過邪術不怕鏡光的,他本意要假 變了人,住在裡邊,偷那鏡子,從李不辨其詳,只道一 般妖獸,可以寶鏡治得。這一夜便把鏡子懸掛堂前。說 這山翁回至王森營中說道:「我欺那柳林裡人俱是肉眼 凡夫,不意有個老將倒有眼力,識破了我,今夜三更當 用大法再隱進去。」挨至更深,果然另換裝束,一道神 光,飛進柳林,前後各營,雖則敲梆擊鐸也是合當有事, 從李燈下看書,忽想起昌年,心中昏悶,叫幾個侍女唱 些小曲,琵琶絃子,鬧滿一房,從李陪了香雪,只顧吃 酒,外邊三將各處巡哨,還靠托堂內有了寶鏡,料那妖 獸不敢進堂。豈知山翁之意為鏡而來,據然飛去,打從 堂後鑽到鏡邊,輕輕解了,一逕取去,甚不費力。王森 接著喜不自勝。山翁道:「快些藏好以待後用,我還要 進去。」王森道:「進去怎麼?」山翁道:「我偷鏡時, 一人不知。大師房裡坐著一個美人,極其艷麗,我如今 鏡已在此,空來空往,更加便捷,乘此殘更未盡,再去 看他一看,豈不快活?」這是妖狐的淫性,得隴望蜀, 仍到裡頭來。   卻說這夜,程景道巡察無事,走到堂前,不見了鏡 子,報知大師。從李吃了一驚,各處搜尋,并無影響。 從李大怒,披髮仗劍,照依,《白猿經》行起法來,按 住八方,差得六丁六甲、二十四將戰戰競競,營中聽差。 恰好那妖狐正撞進前堂,被壹空中神將圍住。當下程景 道眼明手快,提起神鎗便搠,妖狐應手而倒。從李見刺 死妖狐,收了法術,把那妖狐砍了三四段,凡是失了寶 鏡不知下落。早有外營細作來報:「數里之內,有個聞 香教主王森父子結成營陣,這妖狐就是他營中軍師。」 從李立刻整頓兵馬,著程景逍明早出林攻殺。   原來那王森等候山翁,不見回營,甚是驚恐。次日 清早,約束兵馬,適值程景道伐兵來戰,王森開營迎敵, 兩邊大殺一場。景道一身武藝,殺勾多時,怎當得王森 兵多,景道兵少,半時更番,遂戰殺光一隊,又添一隊, 把景道圍困數重,准准殺了一日。此時,大師安坐柳林, 只道妖魔草寇,易于剪滅,不曾把法術用出來,以致景 道全軍覆沒,止剩一身衝殺出營。夜色昏沉,不辨前後, 單身匹馬,又飢又渴。思量道:「自從歸附柳林,領兵 已來,逢州過府,未曾失利,今日戰敗有何顏面再見大 師?我這此身多分要尋死了。」不知景道此去如何。   且說王森這日,大勝一陣,不勝之喜。對兒子王好 賢道:「柳林兵將雖則驍勇,怎奈寡不敵眾,只逃了一 個將官,其餘卻殺盡了。好賢就備酒敬賀王森,父子兩 個吃得大醉。王森道:「山翁一去不回,營中失了軍師, 甚覺不便,且將昨夜所偷的寶鏡取出來看看。」好賢便 拿寶鏡,送與王森。果然光彩燁燁。原來王森不知寶鏡 來歷,只見一面好鏡子,其實有趣,乘了酒興,將他玩 弄。誰知這鏡是差遣神將的,被王森穢污觸了,寶光中 現出天神來,奇形怪狀,即刻將王森打死。那鏡子正像 一輪明月,卻從半空中飛去,影也不見。王好賢嚇做一 團,看見父親打死,無可奈何,只得收兵離了此地。後 來,聞香教中失了軍師,死了教主,漸漸分散,又因徐 鴻儒與于志弘,俱在楊州敗露,官兵抄捉,並誘捉王好 賢,一同處死,聞香教自此消滅,不在話下。   再說程景道孤身戰敗,投止無門:「欲歸柳林,不 要說大師,就是李光祖、崔世勛,也難見他的面,不要 說敗軍之將,例該斬首軍前,就是承恩寬宥,戴罪立功, 也不是烈丈夫之事,欲待不歸柳林,不要說女大師一向 的厚恩,無可報效,就是宋純學終身的交契,何以為情, 還有一件,倘若遇官兵緝獲,到這地位,便不乾淨了。」 景道想來想去,俱不停當,嘆道:「罷了罷了,猛虎失 勢豈能自全,不如仍舊歸柳林,死也死在大師面前。」 撥轉馬頭便走。   此時,更深夜靜,微月朦朦,一路行來,遠遠望見 樹林裡一道火光。景道帶馬上前仔細一看,乃是一個白 鬚老者,獨坐在樹林下,將些枯枝殘葉,罐內煮泉水烹 茶吃。景道下馬問道:「老丈那裡來?這樣更深獨在此 處?」老人道:「你是誰人?這樣更深獨騎馬來?你一 個人走得,我一個人也坐的。」景道見他說話,半三不 四,心中甚是焦躁,卻按住了又道:「我那敗軍之將, 匹馬歸營。故此夜行。請問老丈要到那裡去?」老人道: 「你到那裡去,我也到那裡去。」景道一時昏悶,待要 把鎗剌他,又見那老人古怪清奇,不好動手,只索也坐 在草裡,看他煮水。但見那老人煮熟了水,烹起茶來, 袖裡取出兩個茶盅,自己斟一盅,也斟一盅茶與景道吃, 說道:「將軍不要忙,且吃一盅茶,老夫還有些粗點心, 大家吃些。」就在包袱裡,解出許多乾餅,送與景道。 景道本來餓了,並不推辭,拿來就吃,大凡行兵之際, 多有假裝詭計,將藥放在東西內,騙人吃的。景道是個 名將,豈不忖料,就吃那老人的餅。只因景道這一夜, 懊恨失利,不顧性命,樂得吃飽,老人見他吃了,便道: 「將軍此行,可是仍舊要到柳林去麼?不去也罷。」景 道忽聞此言,想道:「這老人好奇怪,我與他素不相識, 怎麼就曉得我是柳林裡人?」便問道:「老丈何由認得? 又怎說不去也罷?請道其詳。」老人道:「你的柳林女 大師還是我的徒弟,怎麼不認得?只怕他的來歷你還不 曉得詳細。」景道失驚問道:「原來是個老師,失敬失 敬。且請教小將何以不當去?」老人道:「我老夫是泰 嶽內湧蓮庵真如法師的好友,你們女師,就是真老師受 記得徒弟。當年出山時節,我曾下傳他一卷天書,要他 救世安民。不想出山以來,興兵構怨,這也還算是個天 數。近聞他思戀一個書生,形諸夢寐,情慾日深,道性 日減,上帝敕遣小遊神察其善惡,見他多情好色,反責 罰老夫付托非人。老夫不得已,特來與他討取天書,并 喚他入山,全性修真,參承大道,不得浪跡人間,有害 生靈,干犯天曹法律。你道此如還去做甚麼?」景道道: 「請問老師,男子好色,有傷德行。大師是個女身,偶 戀書生,怎麼也叫他『好色』?況且此生,尚未交合, 不過是乾相思,有何罪過?」老人道:「情慾所起,男 女皆然,豈有分別。但是一念感動,無論著身不著身, 已落色界,這是天曹斷斷不容的。」景道又問道:「依 老師所說,難道夫婦之情也是不該的?大師孤身,也應 有個配合。」老人道:「不是這樣,人間夫婦,原有前 緣,不可強求。但你這女師,命犯孤辰,若有一毫夫妻 之念,便犯色律。況兼天曹號令,待庸夫俗子,還覺得 寬些;待英雄豪傑尤加嚴切。譬如世上不識字的愚民, 干名犯義,出于不知,尚可少宥;若是明理在上的人, 也要干名犯義,這便是知而故犯,罪何可逃。」景道因 敗陣餘生,一腔怨氣,暫坐草裡,被那老人話了一會, 到消釋他多少怨恨,便覺心平氣順,又問道:「憑著老 師的話,我小將一生直氣,不肯作負心之事,也從不思 想一個女子,至于柳林大師,深恩未報,眾兄弟交義難 忘,如今不要我去,教我此身從何著落?」老人道:「將 軍不好色,不忘恩,固是好事,但古來名將,有得幾個 生還故里的?這叫做: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你今夜若不聽我言,不隔數年,恐無埋骨之地。」 景道聽到此際,不覺放聲大哭,拜倒老人面前說道:「小 將痴愚,求老師開一條生路。」老人道:「此去百里之 外,就是那泰山中蓮花峰前,白雲洞內有個全真隱士, 與老夫相厚。你到其處去,幫他採藥煉丹。自有好處, 切不要把雄心再○了。」景道拜謝道:「若得如此,小 將大幸。必求老師寫書一封,方好入山。」老人笑道: 「遁跡荒山,也要如名利場中,討封私書囑託囑託也罷, 我與你寫個字去,你叫什麼名字?」景道說:「姓程, 名景道。」老人便在包袱內取出紙筆,鋪放石上,點起 火來,寫書道:   是心老人附牘   全真隱翁:途中偶遇一程景道。此人斂才返璞,幸 收為寄冊弟子。月再弦,晤謝。不備。   老人寫完書,囑托景道收藏,景道接了,謝道:「多 感老師提挈,使景道得離塵網,實是三生有幸,但景道 向受女師大恩,愧無寸報。一但棄絕前恩,飄然長往, 于心不安。今老師要到柳林,欲寫一個稟帖,求老師帶 去,未審可附得?」老人道:「有何不可,你只須寫來。」 也就與他紙筆,點火石上,景道寫書云:   原管中營督理糧務,為政新性,前營先鋒受恩官, 程景道叩頭稟別 柳林大師:   自景道依附恩師,從無敗德,昨宵承命,○勦妖賊 王森,竭力奮進,衝其前隊,無奈眾寡不敵,矢盡道窮, 遂至全軍傾覆,律已喪師之罪,九死何辭,敢云報復之 誠,三敗不○,自恃孤身有難掩過,適逢隱士,忽警凡 心。故鄉魂夢,付諸○州寒灰,他日情懷,將似閒雲野 鶴,但恐主猶成,犬馬豈負恩,終效豺狼,泣血拜書, 望桂顏而遙別,痛心叩稟,瞻雲日以長悲。伏愿大師保 安玉質,慎守金精,迓純嘏于將來,建奇功于莫暨。景 道不勝飲泣依戀之至。另外宋純學、李光祖、崔世勛三 將麾下:魂馳神契,不敢另陳。謹此拜別。   景道寫完摺好,將稟帖安放石上,遙望柳林躬身四 拜,號哭數聲,然後送與老者。老人收了,兩邊分散。 你道那老人是誰?原來就是已前授天書的白猿,他正要 到柳林,不期遇著景道,有此一番事。   說這程景道也不騎馬,一應鎗刀,俱拋擲林裡,單 單一身,大踏步而去。   走了一日一夜,竟到泰山,訪問白雲洞中,果然有 個隱士,結草作庵,靠石為壁,前有清泉寒流瀉玉,後 有古樹密葉參雲,好個幽僻所在,景道輕叩柴門,便有 一個了角童子出來問道:「深林僻徑,誰人到此?」景 道對說:「訪道閒人,求見尊師,乞煩引進。」童子開 門便領進去。只見那隱士,蓬頭赤腳,仰臥一張石榻上, 見了景道便說:「你是何人?滿身腥血之氣,好像殺過 許多人的,不要觸壞我的丹爐。快去快去!」景道拜了 兩拜,也不開口,呈上老人書札,隱士細細看了說道: 「又是那老猿多事,教你到這邊來,既是他引荐也罷。 你可速往外邊澗水裡,把那衣服洗乾淨了,好來見我。 不要在清潭裡洗。」景道承命,即走向澗邊。但見澗水 細微,手捧不起,只得沿了那條澗,慢慢尋下去。   走了二三里路,果有一泓清水。景道把衣服盡數脫 下來,丟在水中,正待洗濯,抬起頭來,忽然看見無數 惡鬼漫山遍獲野,也有一手一腳的,也有三頭六臂的, 也有兩角猙獰雷公○服的,也有滿身污血披髮穿白的, 內中有幾個指著景道說:「這個人是殺我們的,正好與 他討命。」景道看了,全然不怕。又有一個惡鬼拿了石 塊打過來,景道也不睬。只顧洗淨衣服。停了一會,那 些鬼說道:「我們且去,明日與他計較。」就都散了。   景道洗了兩件,還有一件小衣,看那澗水渾濁,再 往下邊尋水。遠遠望見一個女人走來,漸走近身,雖則 村粧,卻十分艷麗。那女人道:「客官在澗裡洗衣不乾 淨的,我們離此不遠,何不到舍下燒鍋熱水好洗?」景 道說:「我是修道的人,不勞你來纏擾。」女人道:「這 個呆漢,什麼修道不修道的,好意幫襯你,那樣不知好 歹的。也罷,我有一包東西,你與我帶到庵裡去。」便 將一個包袱放在景道面前,覺得一陣異香。景道頭也不 抬,急急淨了小衣,回身便走。那女人拾了包,口裡骨 都都罵下去。   景道回至庵中看那隱士,還睡在石榻之上,說道: 「程景道,你倒有些根氣。但凡世人七情中惟有愛、懼 二者最易動心。你方才所遇之事,毫不動念,可喜可喜。」 景道自想:「這個隱士未卜先知,可見今日,就是他試 我,豈不是個活神仙?」便說道:「景道蒙老師招留, 願終身拜為弟子。」隱士點頭道:「好好。你去屋後樹 底下有些石子,拾幾個來煮我吃。」景道思量:「石子 這東西,是煮得熟的?就作他說。」走去拾了一二升, 把泉水煮起來。不勾多時,鍋裡香噴噴的。景道拿木瓢 盛了,送與隱士吃後,自己也吃些,果然好吃。自此以 後,一心奉侍。又自家改一個道號,叫做「景庵」,取 景慕庵中隱士之意。每日不是採藥,就是拾松子,尋山 果,快活不提。   卻說柳林女大師白從李,自從失了寶鏡,鬱鬱不樂。 又探知程景道全軍覆沒。急差李光祖出林,王好賢的營 已散去了,追趕不及,反失了景道,愈添憂悶。思想目 下氣運不佳,不如差幾十人護送香雪小姐先歸河南,尋 著王昌年,交付與他。就叫宋純學取那昌年夫婦同到柳 林裡來,了卻心願。營內有了李光祖、崔世勛兩個名將, 外面雖不成事,也好守住柳林,圖個終身快活,算計已 定,便到內房,對香雪小姐道:「小姐久留敞營,我心 甚覺不安,意欲送歸尊府,好與昌年結親。」香雪道: 「承大師垂念,終始週旋,賤妾未知何以圖報?」從李 道:「豈敢,兵戈擾攘,有累小姐驚惶,但鄙懷有一段 隱情,今日若不說明,恐怕小姐疑惑。」香雪道:「相 聚多時,不久就要分別,有何隱情,乞說明白。」從李 道:「王昌年人才絕世,不獨小姐思慕,我的心上也是 這樣,故此著宋純學與他納監,今幸功名成就。小姐此 番歸去,永諧連理,百年之期不消說了,但不知我這段 情意,如何消釋?」香雪道:「賤妾夫婦困厄漂零,皆 賴大師恩庇。以後或是接大師回去,或是再到柳林,惟 願妾與昌年一同奉事大師,終身聚合。」從李道:「若 得如此,極好的事。你成過了親,即到這裡來,凡事便 些。」從李說罷,喚出李光祖,吩咐要送小姐先歸河南。 光祖道:「王昌年憶念小姐,時刻不忘。若送小姐回去, 他兩個恩深情重,一對夫妻,朝歡暮樂,怎肯再進柳林。 大師不可把小姐放去,留他在此,做個奇貨可居,然後 寄信昌年,叫他到柳林中來,方可結親。小將料昌年不 得不從,這是長久之策。」從李道:「你的話也說得是。 總之近日失了程景道,營內少人,並宋純學俱要喚他回 來。」光祖道:「大師所見極是,目下出兵不利,且在 柳林駐札幾年,著軍士們屯田耕種,以逸待勞,相時而 動,方是上策。」從李道:「正是這樣罷。商議已定。」   忽有前營小卒進來傳報:「外面有一個白鬚老者, 要見大師。」光祖道:「前日妖狐變化而來,偷了寶鏡, 今加又有什麼老者,莫非也是妖精到此混帳。」從李道: 「你且出去,看是何人。」光祖便走出去,見那老者。 他是將官心性,軍營裡規矩,不由分說,先把勢頭嚇他, 倘然奸細,被那一嚇,就嚇出真情來了,便喝道:「什 麼老人!擅自闖進營中,敢是那裡來的奸細,叫左右, 著刀斧手伺候,倘一言不合,立刻砍下頭來!」老人笑 道:「你這將軍,有眼無珠,可速進去,叫你什麼女大 師出來,我老人有話與他說。」光祖道:「好大來頭。」 老人道:「也不十分小,你進去但說是湧蓮庵裡來的, 他便曉得。」光祖沒奈何,只索與他進報道:「外面一 個老人,極其古怪,口裡說些大話,又說是什麼「湧蓮 庵」裡來的。」從李聽得「湧蓮庵」三字,吃了一驚, 吩咐光祖道:「不要怠慢他,我就出來了。」不知這大 師為何原(原缺)來便見分曉。 第十回 猿老索書消勇略   話說女大師聽得湧蓮庵三字,急忙走出。見那老人, 兩邊行了禮,就請進裡頭坐定,便吩咐整備素飯。老人 道:「蓮岸你一向平安?老夫自從湧蓮庵相別後,又是 幾個年頭矣。」大師道:「感謝老師,別來許久,因軍 務碌碌,未遑候問,有罪有罪。近日真如老師道力弘深, 想法顏甚好,弟子疏失香壇,心甚不安。然想念私懷, 有同昔日,今日何幸,得老師光降敝地。」老人道:「我 老夫一來拜望,二來奉真如師法諭,邀你歸山。此地不 可久居,萬勿留戀。」大師猛聽得「歸山」的話,自想: 「出山以來,英雄蓋世,正要建功立業,況且懷念昌年, 心願未了,豈可說這樣寂寞的話。此老向住山中,餐松 食柏,原不曉得世間的富貴,也怪不得他,只是我如今 這般時勢,與當初大不相同。」便對老人道:「弟子一 片雄心,未酬一二。每日庸庸碌碌,一刻也沒得工夫, 承真老師撫愛過深,容俟暮年,當棄絕人事,拜領宗教, 目下恐不能如命。」老人笑道:「蓮岸你道英雄事業是 做得完的麼?千古以來,但見荒草堆中埋沒無數豪傑, 天地也有缺陷,人事豈能渾全?老夫今日也不好相強, 任憑尊意。恐怕老夫去後,倘有不測,那時懊悔便覺遲 了。」大師道:「多感盛情,但諸事紛紛,有難料理, 改日自當三思而行。」老人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 老夫當日曾有一卷天書傳授與你,只因這卷書,半年前 老夫受了大累。紫府洞霄宮忽差神將二員來,向老夫索 取。老夫回覆他傳與世間英雄了。神將去覆,仙曹便將 老夫降罰,道是所授非人,謫做酆都土地,日逐與鬼卒 夜叉作伴。老夫不得已央及真如老師說情,甘願討還天 書。仙曹准奏,還把老夫責了二十大鞭。老夫自想修行 一千餘年,指望深入大道,不期為了這書,前功盡棄。 你須速取出來還我。」大師道:「天書雖留在此,并未 習熟,求老師暫緩一年,即當繳還。此時就要斷不可得, 非是弟子圖賴,三軍司命,皆重于此,若老師必竟取歸, 使合營軍士,全無靠托,倘然失利,反害了幾萬生靈。 也是老師的陰騭少了,還有一件,既是天機難洩,承受 不得,老師當日就不該傳與弟子了。譬如一個閏女,嫁 了丈夫,未曾生男育女,那父母家鬼舊要這女兒,做丈 夫的,誰肯放去?」老人道:「好話好話,蓮岸○○○ 強辯是非,老夫到說不過,也罷,且不要與你計較,看 是如何。昨夜途中,遇著你營裡一個將官,那人到有些 道氣,已經聽信老夫,入山去了。他有一封謝別書,叫 老夫帶來。」便在袖中取出程景道的稟帖,遞與女大師。 大師拆開,看到「望旌旗而遙別,瞻雲日以長悲」,不 覺垂淚道:「景道忠心,人所共知,雖則敗了一陣,那 個罪他?怎麼就發起這個念頭?勝敗兵家常事,何苦如 此?可惜可惜。」就把稟帖叫手下傳與光祖看。老人說 完了,便要告別,女師不敢相留,一路親送出門。那老 人臨出門說到:「適才閒話,正忘了一件事,我老夫出 山之時,真如法師曾把一個小包密密封緊,說千萬寄與 你。」便在腰間拿出,付與大師。大師接到手中,仔細 一看,卻是一個小封袋。上面寫著:「   真老人附寄蓮岸臨難方拆。不可輕開。」   大師收藏了。老人珍重而別。原來女師蓮岸始初因 要遍遊天下,自己改名「白從李」,一向相傳俱是「白 從李」稱呼。今日被老夫索取天書,叫出「蓮岸」兩字, 若是一個沒記性的看官,險些看錯了。自後,那女師感 念當時出身之異,仍復原名,去了「白從李」三字,依 舊稱了「蓮岸」,不忘本也。這不是做小說的故意顛顛 倒倒。當初左傳上列國士大夫,一人幾個名號,各樣稱 呼,古書上原有這條例的。   話休煩絮。說這蓮岸女大師,走進裡頭,滿心不快。 自想:「景道逃亡,寶鏡遺失,種種不利,無可奈何。 又被那山中老人,刮絮了半日,他想要我的天書。此書 一去,我便立腳不住了。」遂要差人,促那王昌年過來, 並召宋純學。又想道:「無名小將出去,不濟事,必傳 光祖親去才好。總之柳林營裡,有崔世勛老將可以支持。」 立定主意,即刻喚光祖結束行裝,吩咐道:「我也不寫 諭單了。你一路小心,見了純學昌年,叫他速來,并與 他說明崔小姐等待之事。在外不可羈遲。」光祖領命, 星夜出柳林而去,望前進發。蓮岸進房與香雪閒話。   忽聞得外營一片聲響,只見(原缺)出房,崔世勛 報道:「天上落一火球,大如巴斗,各處亂滾。」蓮岸 恐怕驚壞小姐,攜住了手,大家走到外面看時,果見一 個火球,一逕滾來,直入他房裡。蓮岸便把小姐交付崔 世勛相伴,自己綽了雙刀追至房前。只見那火球忽然分 開,內中湧現出兩條金龍,張牙奮爪把住房門。又跳出 一個白猿,竟進房中取了藏天書的玉匣,飛騰而去。那 火球一霎時也滅了。   蓮岸呆了半晌,丟下雙刀,到來尋崔小姐。仍舊進 房,就喚手下備一席盛酒來。當下收拾酒筵,陳列內房, 蓮岸道:「小姐請坐,暢飲一杯。」香雪道:「大師何 意?」蓮岸長嘆一聲說道:「我自出山以來,千軍萬馬, 憑著這卷天書,橫行四方。不意今夜火光中連匣飛去, 此天亡之兆。從此以後,一心只想昌年到來,為固守之 計,不復再圖,外事矣。」香雪道:「大師安心,古今 成大業者,豈必盡有天書,不妨打起精神算計下去,再 作理會。」蓮岸悶悶不樂,按下不提。   (缺字)中遇盜,送至柳林,並王昌年宋純學,歸 家寄寓潘一百西園,結婚得夢等事,紛紛不一,無暇說 及閒人。我想焦順那廝被老潘出醜之後,奮發進京,為 何杳無影響?不是我做小說的遣前失後,只後筆墨不閒, 有難另敘。   原來那廝,一向也有個著落。說這焦順一進了京, 本意帶些銀子,要襲那世勛的武職,不期察訪王昌年中 了進士,現居刑部。他兩個平日間極不相投的。焦順想 道:「昌年既做了官,豈無多少同年在各部裡,我若要 襲職,他心上怎肯?況且我原不是崔家嫡子,只消昌年 一句話,便永世也襲不成。不如寓一個僻靜所在,待他 一年半載,等昌年轉了外任,我好出頭,無人攔阻了。」 打算停妥,就在京城外邊尋一寺裡作寓。這寺叫做「普 淨寺」,不多幾間屋,甚是幽靜。寺裡一個住持,平日 曉得只管在熱鬧裡鑽求,不知靜裡思量起來,方得其趣, 故此取號「四靜」。這四靜和尚,生平有一件所好,慣 喜結交那些京光棍。他道如今世界,大施主是沒有的了, 京裡官府輦轂之下,那個敢出錢做好事?偶然有幾個女 菩薩,到是我小僧要布施些與他。不若交結些光棍居士, 或是紮火囤,或是幫閒,銀子到來的快。所以京中光棍 大半在普淨寺裡做了巢穴。   一日,焦順尋寓,走進寺中來。四靜招接了說道: 「居士從何處來?」焦順道:「我小弟姓崔,是汴京人, 先父陝西總兵。小弟到京襲職的,因有事羈遲,要尋一 間寓所,多住幾月。」四靜道:「原來是一位襲職的爺, 貧僧失敬了。爺若要寓所,小房頗是潔淨,何不就下此 處,再不敢與爺計論房金的,只要爺做官後,時常清目 清目。」焦順道:「豈敢,房金隨老師吩咐,決不短少。」 四靜大喜。便打掃一間側屋,將行李放好,連忙去整夜 飯,管待焦順。四靜陪了吃酒,大魚大肉,搬上一堂。 焦順道:「何須多費,老師也用酒麼?」四靜道:「貧 僧酒便吃些,葷倒不戒。今夜逗留,多慢多慢。明日還 要特設相敘。」焦順原是個酒肉之徒,甚是相契,說聲: 「多謝」。兩個猜拳擲色,吃得大醉。自此以後相處得 極好,不是你請我,便是我請你,焦順忘懷了,每日間 還要賣富,說有多少家財,帶多少銀子,襲了職,便可 做總兵做提督,指望和尚們加意奉承。誰知這個四靜, 是極愛財的,聽得這話,心裡想道:「好個呆子,廣有 錢財,也是我的造化。」   過了幾日,有兩個光棍來看他,一個叫做「袖裡剪」, 一個叫做「眼前花」。四靜看見,便扯進房,說道:「正 要寄信兩位來,有一個好主顧在此,我與你弄他幾兩兄 用用。」袖裡剪道:「可是個插石?」四靜道:「不是。」 又道:「可是個花頭?」四靜道:「不是。」原來這兩 句他們的暗號,怎麼叫插石?是做客商的別名,說他要 占錢,石縫裡也插得手下去的意思;怎麼叫花頭?是做 浪子的別名,說他把銀子容易花廢的意思。袖裡剪道: 「兩件都不是,果然是什麼人?」四靜道:「一個襲武 職的相公。」眼前花道:「若然如此,不是輕易弄他, 既是要襲職的,必定京裡有幾個官兒相熟,須用軟繩絆 他,硬待不得的。」四靜道:「有理。」三個又私下算 計如此如此,方可弄得。四靜大喜,兩個光棍竟自別去。   卻說焦順那日無事,在外間耍,傍晚回來,尋四靜 閒話,只見四靜在那裡做佛疏,焦順道:「老師做什麼?」 四靜道:「爺,明日有一家施主,要做一日功德。說起 來也好笑。」焦順道:「做功德有甚好笑處?」四靜道: 「有個原故。近邊有一個大財主,家裡甚富。因無子息, 半年前討一個小奶奶,不想他大奶奶極其妒悍,終日吵 鬧,這老爺便氣死了。明日他家小奶奶私下道小庵,做 些好事,今早又再尋不出幾個道友,只有三位,連貧僧 四眾,日裡念經拜懺,夜裡還要鋪燈。不瞞爺說,我貧 僧自已當家,一身兼作僕也,極怕鬧熱的。止因他家原 是舊施主,小奶奶又肯多出幾個錢,故些承任了。明日 到要帶累爺吃一日素。」焦順道:「這個何妨。」四靜 道:「還有一句,那小奶奶是私下做的功德,爺不要與 人說。」焦順道:「自然。且問這小奶奶自己可來?」 四靜道:「便是貧僧也回他,小庵狹窄,不必來罷,他 卻要來看看,恐怕眾道友不至誠。爺,這是極厭的事, 想是他趁著大奶奶不在家,也喜出來走走,正是少年心 性。」焦順笑了一笑:「到幫他做些佛號。」   果然,次日四個和尚敲鐘擊鼓,念起經懺來。挨到 傍晚,只見一間轎子,隨了一個梅香,又隨一個家人, 竟進庵裡來。下了轎,卻是一位絕美艷的女子,年紀有 二十多歲,淡裝素服,先拜了佛,又謝了眾和尚。四靜 忙請到佛堂後備設素飯。焦順一一看在眼裡。那女子叫 家人私下不知說什麼話,隨即打發回去。焦順見堂後只 有二個女客,只做無心走過來。梅香問道:「這位相公 是那裡?」焦順正要開口,看見四靜,便走開一邊。四 靜道:「呀!我倒忘了。」就對那女人道:「奶奶這是 河南崔爺,寓在小庵,極好的人。」女人便立起身來說 道:「在河南那一府?」焦順見問,縮轉身來,作兩個 揖說道:「敝居開封府。」女人道:「造化,今日遇著 個同鄉的人。」焦順道:「奶奶住這裡,怎說是同鄉?」 女人一笑也不回答。焦順停了一刻,就回到自已房裡。 隨即那梅香送一盒好點心、一壺好茶說:「奶奶送崔爺 的。」焦順道:「多謝多謝。」梅香放下,即便走去, 焦順心裡歡喜,看看夜了,黃昏時候,四靜鋪燈施食, 忙做一團。焦順走進去,看那女子,眉來眼去,甚有意 思。只見晚間打發回去家人急忙走進來,滿頭是汗,對 女人道:「大奶奶回家了,問起二娘,我回他舅爺那邊 去,明早便歸的。二娘且不要回去,暫借這庵裡住一夜, 明日早晨私下叫轎子來候罷。我恐怕大奶奶盤問,先要 歸家了。」女人道:「曉得了,你去罷。」焦順聽得喜 出望外。少停一會,功德已完,化了佛馬,三個和尚先 吃夜飯,點了燈各自分散。四靜親自上灶,收拾夜飯, 未曾備得停當,外面有人敲門。焦順走出來,恰好四靜 提了燈火開門,但見兩個著青衣的,一把扯住四靜說道: 「快去快去,老公公等著你。」扯了便走。四靜道:「慢 些,小僧還不曾吃夜飯。」那人道:「那個等你,怕沒 有夜飯吃?」原來是什麼太監家要總成他做功德,故此 要緊。四靜見他催慌了,對焦順道:「崔爺,庵裡沒人 求你照顧。貧僧恐怕老公公家留住,今夜不回來了。」 說了這一句,急急出門。   焦順把門關好,走到裡邊想道:「好機會,四靜出 去,庵裡無人,恰好這女子獨住在此,不免與他說此寒 溫。」便走進來,見那女人道:「方才佛事鬧熱,不及 請問奶奶何家宅眷,又怎麼是小生同鄉?」女人叫梅香 吩咐:「師父不在家,你到灶上去收拾夜飯,那位崔爺 既寓這裡,就一同吃夜飯罷。」梅香領命而去。女人對 焦順道:「崔爺請坐,妾幼時本是汴京人氏,後因家道 衰微,流落到這裡,失身為妾,今又遭此家難。」焦順 道:「奶奶青年美貌,小生有幸,今夜相遇。又是故鄉 之人,請問尊庚有幾?」女人道:「賤庚二十有一。久 別家鄉,也想回去,只沒有個便人。崔爺既是同鄉,不 知可肯帶挈,使妾終身有托,死不忘恩了。不瞞爺說, 我家的主翁存日,頗有所遺,二三百金妾是拿得出的。」 焦順看見又有奩貲,十分歡喜。兩個吃了夜飯,你一句, 我一句,大家話得高興,也不顧什麼和尚寺裡、神佛面 前,兩個便做起好事來,緊緊摟住。女人對焦順道:「妾 于此事,疏失已久,可速到床上去,方得盡興。」焦順 聽了,抱他到自己房裡,兩人扯下衣服,鑽在被裡,你 貪我愛,快活不了,弄了一夜,說不盡許多肉麻的話。   到了天明,外邊一乘小轎,隨了一個家人,候那女 子回去。女子掩淚而別。焦順見那女子去了,想道:「天 下有這樣天緣。一湊便著,他說要隨我歸河南,又說貼 我多少銀子,我就不襲武職也罷了。且待四靜回來算計。」 挨到上午,四靜方到,見了焦順說道:「昨夜被老公公 家留住,失陪崔爺。只不知這小奶奶如何去了?」焦順 道:「他住不多時就有轎子候去。」四靜道:「這等方 好。」焦順道:「我正有一句話問你,那個小奶奶是河 南人?看他少年美貌,決然守不定的,老師何不與我做 一大媒?」四靜道:「崔爺沒正經,功名大事不去料理, 想這閒花野草。我貧僧是出家人,說不得這話。」焦順 大笑,也不開口,只是一心想著那女子。   到了晚間,只見那梅香又來,提一盒果子,送與四 靜。又有一個小包,私下送與焦順說:「我家二娘,約 崔爺今夜過去,黃昏時候,到前面大樹底下等我。」說 了這一句,急急走進佛堂,致謝四靜,就回去了。焦順 進房,解開小包,那是白銀兩錠,汗衫一領,焦順大喜。 果然到更深,只說有事,私到大樹底下,梅香等在那裡。 即便攜了手,走過半里多路,見一大宅子,轉到後門去, 彎彎曲曲,竟進一間小房裡,女子艷裝麗服,金鐲金釵, 妝得極好,接住焦順。梅香暖起酒來,酒器俱是金銀的, 兩個吃了酒。收拾上床,盡興綢繆,十分得意。女子叮 囑焦順:「我必要嫁你,你但出些財禮,我後日賠補, 一毫不費你的,你日裡切不要這裡來,恐怕有人疑心。 倘有消息,我自叫丫環約你。」焦順──承順。將次五 更,兩個起身分別,又加些小意思,梅香仍舊領出後門。 焦順清早到庵中打點要娶他,適值四靜又出去,沒人商 議。一日無事。   到第二日午後,四靜歸家,皺了眉頭,對焦順道: 「怎麼處?貧僧昨日老公公家總成我一壇功德,不曾做 起,明日前村的施主家,又要念一日經,身子那裡分得 開?論起來是個舊施主,不好回他,貧僧只索把老公公 家遲了一日,他又不快意。」焦順道:「可是前日拜懺 的道家?」四靜道:「正是,明日是他大奶奶做好事。」 四靜說不了,就去買素菜,請佛紙,直忙到夜。   次日早起,仍是四個和尚念經,吃過晝齋,當真大 奶奶來了,好一個胖媽媽。焦順張了一張,不見些人, 便坐住房裡,聽得外邊有幾個人講話,甚是鬧熱。少停 一刻,四靜走來,焦順問他:「佛堂裡什麼人,這般熱 鬧?」四靜道:「不要說起,貧僧是圖清淨的,今日偏 撞這樣俗事,就是前日念經的二娘,大奶奶要賣他,又 恐怕家裡有人議論,竟叫那個賣主到小庵來做停當。那 一家又是極討便宜的,銀色太低,天平又輕,大奶奶不 肯,故此兩邊爭鬧。貧僧這裡清淨道場,不耐煩這樣事 的,崔爺,可是討氣麼?」焦順驟聞這話,心內突然一 驚,問道:「老師可曉得他多少財禮?」四靜道:「聽 見說三百金,還要折些。爺你可知道,這位二娘手裡。 倒是有東西的。」焦順道:「既如此,何不賣與我罷。」 四靜道:「這樣事貧僧不去管他。」焦順心火勃發,竟 踱出來。只見三個人,同了大奶奶正在此爭長論短。焦 順看內中一個像是媒人,就一把手扯他過來,問些詳細。 那人道:「自小做媒,不知經了許多人家,再不見這位 極其慳吝。拼得不要媒金,大家撒開倒乾淨。」焦順道: 「大哥,小弟是極忠厚的,隨你說多少銀子,待我成了 罷。」那人道:「若然如此,極好的了。只要現銀,今 日就成。」焦順道:「便是這樣。」那人即去,與大奶 奶說知,奶奶道:「何妨,他家三百金,我也不要增一 厘,只還我好銀色,準天平,便罷。」焦順諸事從命。 這一家要買的還來爭奪,被奶奶亂嚷一頓,含羞而去。 做媒的便向焦順說合,焦順傾箱倒籠兌出銀來,大奶奶 如數收了,又添上媒金利市一二十兩。奶奶道:「看這 位崔爺,是個好人,明日可到舍下來與二娘成了親,且 待襲了官職,一同來去。」焦順暗喜。看看日晚,四靜 完了佛事,眾人都散。   焦順熬了一夜,清早起來,四靜道:「焦爺恭喜, 今日有新奶奶了,貧僧為老公公家拜懺,不及奉陪,行 李不妨留在小庵,停一日來取。」焦順謝了四靜。裝扮 整齊,正待出門,那梅香來請,焦順便同梅香依舊到那 大宅子後門,轉進幾處,原是一個大花園,在一間花廳 上坐下,梅香走進裡面。焦順呆坐幾時,并無人出來, 早飯還沒有吃,腹中餓了。各處張望,只見花柳參差, 湖石層疊,若說人影,全無一個。焦順又轉過幾間書屋, 東封西鎖,焦順大叫幾聲,杳無回答。焦順著忙,急急 走到後門,也鎖住了。挨到日晚,外邊幾個青衣大漢開 門進來,一見焦順便罵道:「什麼蠻囚娘的,私到裡邊!」 焦順問道:「你家大奶奶受我的聘禮,把二娘賣我。」 說不了一句,被那人劈面打來,罵道:「青天白日,你 這賊徒,向人亂話,什麼大奶奶小奶奶!這是吏部張老 爺的花園,誰敢住在此處!扯他到衙門裡去!」三四個 人,拖拖拽拽,一頓亂打,推出園門。焦順沒奈何,走 到普淨庵來。原來庵裡的行李鋪蓋,卷得罄空,各處找 尋四靜,全無蹤跡。焦順又氣又餓,知道遇了歹人。辛 喜身邊還存下幾兩銀子,做了盤纏,無處安身,只得向 河南回去。原來四靜與一班光棍做成騙局,這二娘大奶 奶俱是娼妓假裝的,焦順痴呆,墮其計中一路抄化回家。   將到彰德府,身邊盤纏用盡,夜間無處投宿,暫在 一個古廟借住,只見走進廟中,先有兩人在裡頭吃酒。 看了焦順問道:「兄從那裡來的?」焦順道:「小弟從 京中來,要到開封去,只因少了盤纏,不能上飯店,今 夜要借住一宵,明早再算計,不知這裡住持肯容納否?」 那人道:「我們也是借住的,此間沒有和尚,只是個空 廟。兄既遠來,有現成酒兒,吃一杯如何?」焦順道: 「怎好就擾?」那人道:「客路相逢,何妨。」焦順正 苦無聊,便坐在一邊,大夥兒吃酒。吃了半夜,就同睡 在一處。不想五更時候,廟前走進數人,把焦順與那兩 個不問情由俱索住了。焦順還與他分辯,那兩個並不則 聲,這些眾人道:「我們一路緝訪,恰好在這裡。」索 了便走。」你道為甚緣故?不知這兩個是強盜,其餘眾 人是捕快。   卻說這強盜也不是別人,就是柳林裡私逃的強思文、 杜二郎,因前花費資本,被程景道差官要錢糧,他兩個 私下逃走,後來無計可施,終日在荒野處短路。河北捕 快,細細緝訪,挨查至廟中,故此索住的。三人索做一 處,立刻解到府中。   知府升堂,捕快帶進,知府喝叫夾起來。兩人不待 動刑便招道:「小的叫強思文,這一個叫杜二郎,做是 柳林內女大師蓮岸手下的人。禮部宋純學也是好友。」 知府喝道:「那一個是誰?」強思文道:「這是昨夜同 寓廟中的,其實不知他姓名。」知府也叫夾起來,焦順 慌了稟道:「小的開封府人。父親是個百戶,陝西陣沒。 小的進京襲職,不期遇著奸人,把行李盤費都拐去,所 以孤身回家。昨夜無處止宿,借住在廟中,并不曉得這 兩個是強盜。」知府道:「可有承襲文書?」焦順道: 「文書在行李中一齊拐去的。」知府細細盤問,焦順說 明來歷,鑿鑿可據,又因強思文不知姓名的話,當堂釋 放了。焦順放後,叫化到家。焦氏媽媽與楊氏埋怨一番, 焦順含羞忍恥,同了楊氏并愛兒尋一○間僻靜所在,耕 種為活。自已因屢次出醜,竟改了名姓,叫做順翁。他 本來原不姓焦,因當時隨了母親焦氏,轉嫁崔家,怕說 出本姓來,故此冒了母家的姓,一向叫他焦順。如今自 稱順翁,隱避終身,一個人也不知,到覺藏拙。這是後 話。   說這強思文、杜二郎二個,既已成招,知府發監, 即日申文達部。部裡具題說盜招內有宋純學一款,并波 及宋純學同年好友王昌年。你道昌年怎麼也拖在內?只 因前日在京有一家顯宦,要招他年為婿,昌年決意不肯, 故此懷恨。有這一句:   奉 旨:強思文、杜二郎系屬叛黨,該撫臣即時處 決。其宋純學王昌年即行提究。   部臣接出旨章,星夜差發提騎,一逕到河南來不提。   卻說宋純學,自從入贅潘家,與王昌年兩個日逐尋 花問柳,作賦吟詩。潘一百極其趨奉,一刻不離。昌年 思念小姐,無從詢問,只管羈身下去;純學不願進京, 但要私到柳林。兩個日遲一日,坐食潘家。昌年又因聽 信花神之言,恐怕出門惹出禍事,索性與純學躲在潘家 幾月。   不期一日,昌年與純學焚香對坐,談論古今,門外 忽傳:「本府太爺并縣官俱來。要見宋王二位老爺。」 昌年不知其故,便同純學出來迎接。正是:   烏鴉喜鵲同行,吉凶全然未○。   要知詳細,再看下回。 第十一回 柳營散處尚留一種癡情   話說王昌年與宋純學兩個,兩當閒談之際,忽聞府 縣官來,急忙整衣迎接,乃是朝廷提騎,同了各官特來 抄捉。昌年不知緣故,詳問始末,方曉得柳林事發,杜、 強兩人招攀出來的。潘一百合家驚恐,無計可思。純學 道:「你們都按住了,不妨事,少不得到京分辦。我與 王年兄,是兩榜科甲朝廷臣子,豈因一二小人仇口欺誑, 有何証據認以為真?快收拾行裝,速速起身。」瓊姿○ 付些盤費,掩淚而別。純學笑道:「你但安心,突丈夫 死生有命,何消憂懼?」昌年驚嘆花神之言以為奇驗, 倒安心樂意,一同進京。兩個解到京裡,俱發刑部獄中。 純學與昌年連夜出疏,辯明冤枉,大約說仇口陷害無影 無蹤的話。   奉 旨:宋純學、王昌年既有叛黨口招,俟擒獲逆 首蓮岸勘明具覆。   昌年在獄裡聞知此信,便與純學商議,打點差人到 柳林通一信息,又無的當人役可以付托。正當躊躕未決, 忽有一人進獄,來看純學,乃是柳林李光祖。原來光祖 自奉蓮岸之命即到開封,尋問純學昌年,訪到潘家,方 知為盜案牽連,被逮進京,就星夜趕到京都。兩人已進 獄裡,光祖大驚,即將使用,知會獄官,進來面會。純 學接見,備述其事,又將辨冤疏稿,並朝廷批語,與光 祖看,光祖道:「盟兄陷害,且靜坐幾日,侍小弟即刻 歸林,回覆大師,另尋計策。」純學道:「大師近日所 做何事?小弟羈身汴地,時刻掛懷,不想遇著禍患,受 那強思文、杜二郎的累。」光祖道:「杜、強兩賊,既 已處決,到底是他口供,並無實跡,這是辦得清的。只 是近時柳林中比前大不相同。」便把妖狐偷鏡、白猿討 書并程景道敗陣入山的話,細細述了一遍。純學嘆口氣 道:「當初指望共成大事,不想遭際如此。眾兄弟漂散 無當,如今盟兄出來,大師手下還有誰人總領營務?」 光祖道:「虧那老將崔世勛。小弟正忘了,奉大師吩咐, 要與王兄說明,他家香雪小姐久住柳林,崔世勛就是他 父親。小弟此來,專為請二位長兄進柳林去。目下如此, 當另圖良策。」純學道:「有這等事,王年兄一向思憶 小姐,今得盟兄確信,極好的了。」就同到昌年房裡, 細述來意。昌年大喜道:「家母姨夫被難,怎麼到住柳 林?」光祖道:「這是大師法術捉帶去的。」昌年道: 「小姐既有安身之處,無奈小弟,又羈住身子,可謂好 事多磨,不知此後,可能相聚?」光祖道:「仁兄放心, 小弟此番回去,自然竭力商量,決不使二位長兄受累。」 昌年道:「感謝盛情。但事在急迫,不可遲緩。」光祖 道:「這個自然。」純學道:「憑著盟兄口信,傳達大 師,小弟到不附稟帖了。」光祖當下與二位分別,出了 獄門,急忙趕路。   不隔數日,竟歸到柳林裡來。此時女師蓮岸,專等 光祖消息,日夜指望,一聞光祖回營,即傳進來。光祖 見過,蓮岸道:「宋純學、王昌年可曾同來?」光祖道: 「前大師差遣小將,一逕往開封訪問曉得,純學入贅在 潘家,同昌年一齊住居西園。及至潘家細問,他說兩人 俱被逮進京,詳考緣由,乃是因強思文、杜二郎,劫掠 被敗,官府緝獲,當堂招攀出來的。小將星夜到京,二 人俱已入獄。」就將題疏批發等事,前後說了一遍:「望 大師急速計議,救此兩人。」蓮岸一心指望昌年到來, 驟聞此信,吃了一驚,沉吟半晌,說道:「這怎麼處? 我若興兵前去,誠恐勝敗未定,曠日持久,朝廷見我興 兵,倒把兩人認實了。我若把銀子去各處挽回,萬一照 定疏稿上意思,俟獲我時查勘明自,那個肯擔當?」左 思右想,俱不停妥,就對光祖道:「你且去,待我思量 個萬全之策。」光祖拜別出來,蓮岸回至房中說與香雪 小姐知道。小姐聞得昌年犯罪,啼啼哭哭,無可如何。 蓮岸安慰一番,走出房來,又打發各營頭領,各路打聽 京中消息。   原來,宋純學在獄中畫下一計,央及同年好友特上 一本,本內詳言:「各省賊寇俱係良民,向為飢寒所迫, 遂至嘯聚山林。如下明詔免其死罪,四處招安,則兵不 血刃,而賊可消滅。」這是明明激動柳林使其歸順,純 學、昌年兩個不辯自明的意思,且待脫身出來再與大師 另圖良策。果然朝廷議撫,如陝西一路,降寇、小紅狼、 龍江水、掠地虎、郝泉等,督撫給牌免死。   柳林頭領打探這個消息報知大師。蓮岸正無算計, 聽得此事,便欣然與李光祖商量,欲照例暫時歸順,俟 宋純學、王昌年出獄,取此兩人,重覆糾合兵馬,再圖 後著。光祖道:「大師不可輕易舉動,倘一時失勢,反 被別人牽制,那時便難收拾了。純學、昌年還宜另計申 救。」蓮岸想念昌年,一時無措,只要給牌免死,弄他 出來,便同守一家,也自歡喜。只因天書散失,那雄心 已覺消磨,就對光祖道:「我主意已定,你若不從,任 憑你自立營頭,我做我的事罷了。」光祖道:「大師有 命,小將敢不聽從,只可惜數載經營,一朝分散,若大 師投順朝庭,小將也學程景道長隱深山,做個田舍翁, 所願足矣。」   蓮岸聞言,愀然不樂,又喚崔世勛斟酌投降一事, 世勛道:「大師要行這著,老夫是隨不去的。老夫敗陣 入林,倘與大師一齊投順,朝廷理論前喪師之罪,理所 當然,不如待大師先去,老夫隨後領一支兵馬,只說轉 敗為功,朝廷或可鑒諒,就是大師,以後也有退步了。」 蓮岸點頭道:「老將軍所見極是。」當日便定下降書, 率領各營頭目,先與香雪小姐分別說:「後會有期,千 萬保重。」香雪不勝悲苦說:「大師,此後必定仍聚一 家方好。」蓮岸道:「我正為此意,所以把一片雄心都 丟開了。」說這女師,既定投降之計,即時收拾行裝, 多帶金銀寶玩,以備進京使用。   李光祖進堂,見了大師,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 道:「大師珍重,小將不及追隨,來生愿為犬馬,再報 厚恩罷。」蓮岸也哭道:「幾年相聚,本不忍分離,無 奈時勢如此,不得不然了。」光祖哭別女師,單槍匹馬 不知投向那裡去。   蓮岸一逕出了柳林,知會山東撫按。撫按出了文書, 押送進京。部裡聞知逆寇蓮岸率領所屬將校到京投降, 連夜具題,宋純學、王昌年亦具疏申辯。   俱奉 聖旨:   宋純學既己辯明,但事涉逆黨,著革職為民。王昌 年放歸,另行調用,其女寇蓮岸著刑部即時梟斬。士卒 分撥各營安置。獨斬元凶,以儆叛逆,餘皆赦宥,以全 好生,該部知道。   部臣接出本章,即時施行。先釋放了宋純學、王昌 年,然後分撥柳林將校,隨著軍營兵馬。押鎖蓮岸梟首 示眾。蓮岸出其不意一時驚慌,雖有銀錢無從解救,宋 純學初出獄中,申救不及。蓮岸自悔不聽光祖之言,致 有今日。猛然想起真如法師附寄一封,說臨難方開,急 急搜尋出來,拆開一看,乃是一丸紅藥,內中寫道:   仙府靈丹,可以假屍遁避。   蓮岸即時吃了藥,聽憑押至市曹,及至斬時,果真 奇異,刀至頸上,全然不痛,正像有人提他的,蓮岸乘 勢跳出法場。回頭看時,但見一個女人,身首異處,橫 倒在地。蓮岸嚇了一身冷汗,放開腳步走出京城。自想: 「此去競到河南,少不得昌年歸家的。」可煞作怪,腳 下行步如飛,全不吃力。   餐風宿露,走了三四日。前面望見一座大山,他也 昏昏沉沉,不辨什麼地方。打從山下經過,忽見一個老 者慢慢行來,蓮岸仔細看時,卻是討天書的老人,老人 道:「蓮岸你來了,你道英雄蓋世,原來也有今日。若 非真如老師附寄靈丹,這一場患難怎過得過。」蓮岸大 驚道:「老師怎麼在這裡?」老人道:「特來候你。你 如今待要那裡去?」蓮岸道:「要到河南開封府去。」 老人道:「你又來痴了,路上緝捕甚嚴,且問你身邊還 有幾顆靈丹麼?此處不住,還要尋死邊?」蓮岸道:「此 是何處?可以住得?」老人道:「這就是湧蓮庵的路徑, 你隨我來。」蓮岸連日昏迷,恍然驚醒,不覺失聲而哭 道:「我蓮岸數載沉迷,卻終成一夢,別的事都不怨恨, 只可惜王昌年不曾見他一面。如今也罷了,且到真如法 師那裡去,拜謝他活命之恩。」老人道:「蓮岸你只為 戀著那個書生,致有今日,到此地位,還想什麼王昌年? 可不是終身之惑,我勸你把這念頭息了罷。自古英雄, 不知為了這個『情』字,喪身亡家,埋沒多少,你道這 個『情』字是好惹的麼?」蓮岸道:「老師,天若無情, 不育交頸比目;地若無情,不生連理并頭。昔日蘭香下 嫁于張碩,雲英巧合于裴生,那在為蓮岸一個。」老人 道:「好話好話,我若與你辯,只據口頭言語,還不可 信,直等你在『情』字裡磨煉一番,死生得失,備嘗苦 況,方能黑海回頭。」說這蓮岸與老人,一頭走一頭話, 不覺轉過幾處深山,看看漸近湧蓮庵。老人道:「蓮岸 請自進去,老夫有事,不及奉陪,改日看你罷。」老人 別了蓮岸,竟往松林進去了。   蓮岸自想:「數年已前,從此而出,何等氣概,如 今漂泊無依,仍歸此處,看這門徑冷冷清清,豈是我住 的?既已到此,不免進去。」一逕走進庵中,晚鐘乍響, 燈影微明,蓮岸走一步,嘆一步,上了法堂,只見真如 法師端坐蒲團,兀然不動。蓮岸先拜了佛,然後參見法 師。真如開眼看見,說道:「你是蓮岸,我道你但知去 路,忘卻來路。今日仍到這裡,可喜可喜。你且把從前 的事,說與老僧知道。」蓮岸道:「自蓮岸親承法旨, 出山以來,散財聚眾,糾合豪傑,興兵十萬,雄踞一方。 劍光乍起,則草木皆驚;弓影高懸,則禽獸避跡。又嘗 遍遊名山,窮歷勝地,救佳人之全節,扶才子于登科。 花柳營中血濺旌旗之色,笙歌叢裡(原缺),酒酣詩賦 之壇。方將名震千秋,豈料身亡一旦。」便長嘆一聲道: 「咳!這是蓮岸自己要降,非戰之罪。」真如道:「好 個女英雄。千古難得,如今待怎麼?」蓮岸道:「拜見 法師,暫借山中住幾個月,再作理會。」真如道:「荒 山僻境,沒有葷酒,只是素飯。」叫侍者打掃一間淨室, 送蓮岸安歇。蓮岸暫居山中,雄心未改,不在話下。   卻說宋純學與王昌年,初出獄門,忽聞大師已斬, 傳首者城,私下大哭一場,罄悉貲財,買囑上下,領了 屍首,好好成殮,便揀一處荒山僻野之地與他安葬,又 磨光一塊青石,上刻「千古英雄女師蓮岸」八個大字, 旁記年月,下面又刻,「受恩進士宋純學王昌年同誌」。 就將所刻的石,埋在地中,營葬完了,兩個設酒祭奠, 哭倒在地。致祭後,兩個就攜些祭品,席地而坐,暖起 酒來共飲。純學道:「小弟孤身流落,向賴大師恩庇, 相隨柳林,此後為了年兄同處都下,一舉成名,得伸素 志,今女師被難,尚何心緒再戀紅塵,辛喜削籍為民, 全無羈絆。兄有家中少婦,未免擺脫不得。專待送年兄 歸去,尋著小姐,完了親事。小弟黃冠野服,做一個閒 散之人罷,但恨大恩未報,惟此一念終身不忘耳。」昌 年道:「小弟此心,亦與年兄一般。只不知小姐既在柳 林,近日俱已投降,為何反無音耗?這是著實有些疑惑。」 純學道:「或者竟歸河南亦未可知。」昌年道:「如今 看起來,凡事自有定數,一毫不可勉強。前日西園中, 小弟遇那花神,他說半年內有難,若見蓮花殘敗,方可 脫身,小弟此時,還不知蓮花殘敗是何時候。直至大師 遇害,方悟神言不謬。年兄,這不是前定數麼?」純學 道:「天機微妙,有難測度,總來順理而行,決無差失 的。」   兩個拜別墳墓,取路趲行。忽一日,兩人急欲趕路, 起身得早了,霧露之中,一陣狂風,驚天動地,飛沙走 石,對面也不看見。但聽得空中有人喊道:「前途有難, 不可不避。」純學兜住牲口,停了一個時辰,惡風已息。 純學回頭看時,獨不見了昌年并幾個僕從。純學慌了, 四處找尋,全無蹤影。純學恐他冒風先行,先在前去了, 急加幾個鞭子,趕上前去。各處等候,再不見宋純學。 想道:「一同走路,忽然離失,奈何奈何,況且風沙中, 若有人說前邊有難,不知甚麼休咎。」正思想間,只見 前面漫山遍野,喊殺之聲,純學進退無門,只得慢慢挨 去,不滿一里多路,果然無數兵馬一路殺人,頃刻之間, 幾個僕從俱被殺了。純學雖則書生,他是柳林豪傑,那 些槍棒也習慣的。看見勢頭太狠,索性出其不意,鑽到 兵馬之中扯下一個兵來,三拳兩腳打倒在地,奪了一把 大刀,騰身上馬,殺出一條路。卻被他逃脫不曾傷命, 然行李牲口,俱失散了。純學走過二三十里,喘息稍定, 想道:「果真大難,若昌年遇此,也不保了。」   你道這是什麼兵丁?原來就是柳林內的兵馬,只因 女師去後,崔世勛領了各營士卒,竟進京來,特上一本 說:「世勛始因妖術被擒,今能剪滅柳林,統領將士, 仍歸朝廷,以俟效用。」朝廷批發,崔世勛喪師失律, 本該重處,姑念前功,免其一死,仍削原職。其所統柳 林兵卒。著兵部各省分撥。世勛免死歸家,同了香雪小 姐竟回河南。那些兵馬,不肯調散,仍舊結黨,負困不 服,逢州過府,肆行殺掠,甚是利害。   那這宋純學單身逃竄,一徑回家。潘一百迎進,立 刻備酒接風,瓊姿小姐不勝歡喜。純學在席上備述辯冤 釋放以及路上遇了流賊,行李僕從俱傷損了,虧得自小 學些武藝,存了性命。潘一百道:「恭喜妹丈,大難不 死,必有後福。請問王兄何以不歸?」純學道:「小弟 正為此事,時刻掛懷,自從與敝年兄一齊出京,不意在 半路上那一日起身的早了,偶遇大風,揚沙昏暗,敝年 兄就霎時不見了,小弟到處尋訪,影也沒有,明早還要 到他家去看看,閒得崔老先生,與香雪小姐,已歸故里, 可是真的麼?」老潘道:「老崔半月以前同他令愛俱已 回家,他與奶奶焦氏反目,恨他從前寵愛焦順,凌逼小 姐。倒是小姐賢達,再三勸住了,小弟也曾去勸他的。」 純學道:「小姐如此賢淑,可敬可敬,那個焦順如今怎 樣?」老潘道:「妹丈還不知,焦順那廝,始初拿些銀 子,指望進京襲職,想是遇了騙子,花得盡情,叫化到 家,無顏見人,避在鄉間。前日老崔回來,要痛治他, 也是小姐勸了,說這樣小人,何足計較?」純學道:「有 理有理,我一向聞知小姐,智識過人,名不虛傳,怪不 得敝等也想念。」兩個又閒話一回,吃過了酒,純學進 房,瓊姿相敘。正是,新娶不如遠歸,自不必說。   次日早晨,純學急到崔世勛家,世勛接進內廳,敘 了寒溫,純學道:「晚生相與令坦王文齡極其契愛,備 知老先生盛德,忠勇過人。不想時勢如此,使英雄無見 長之地,前日偶閱邸報,知老先生已退處山林。那些遊 兵,仍然劫掠,晚生幾乎被害。」世勛道:「不敢,老 夫朽腐之材,不堪重任,也是該的,即如仁兄雄才大略, 偶因小嫌,遂致遠棄,朝廷待人,實可浩嘆。至于投降 兵士,既無駕馭之人,反側不安,理所必然。仁兄出京 時曾與小婿同行否?」不知他近加何以不歸?」純學道: 「說也奇怪,晚生與王年兄一齊出京,半路忽遭大風, 飛砂蔽日,王年兄倏然不見。晚生那一處不尋到,杳無 消耗。」世勛吃驚道:「這卻為何?莫非遇了亂兵被他 害了?總來小女姻事,不知為甚麼,有這多少磨折,反 反覆覆,再不能完聚,咳!老夫年齒日衰,兒女之事, 巴不得結局,今小婿離散,禍福未報,老夫一發無依靠 了。」純學道:「失散在前,亂兵在後,還是因這兵戈 阻隔在那裡,老先生不必過慮。」純學吃了兩道茶,也 就告別。世勛道:「仁兄遠歸,老夫心緒茫茫,甚是欠 情,改日尚欲奉屈少敘。」純學道:「多謝,俟王年兄 有了消息,再當奉叩。」兩個起身,世勛送了純學,回 至裡面,把昌年失散的話說向小姐。香雪滿望昌年回來, 忽得此信,十分愁悶,自想:「紅顏薄命,倒不如村夫 田婦,安享太平。我這樣遭際,不信天公偏把有情的, 獨加刻薄。」心裡悲悲切切,只索付諸夢○了,不提小 姐怨恨之事。   且說王昌年自因遇了大風,一時昏黑,不辨前後。 耳邊又聽得有人叫他避難,錯認是宋純學叫他,便不顧 死活,衝風而走。卻被這陣大風,捲起身子,不由他做 主,呼呼的捲了一里多路,偶然撞著一棵大樹,他就靠 定樹上,等待風息。只見黑暗裡有車馬之聲,漸漸相近, 昌年仔細看他,前邊數對紗燈,後面擁著一輪車子,織 錦帳幔,竟到樹下歇了。車中忽然有人說道:「樹下立 的可是刑部王老爺?請來相見。」從人便把帳幔揭開, 內中走出一個美人來,昌年上前施禮,卻是西園中所遇 的花神,對昌年道:「西園一別,私心不忘,今早偶奉 仙曹之命,欲往洛陽城點驗花色,經過此地,適然相遇。 前途流寇殺掠,郎君文墨儒生,不宜輕往,且暫在此處 住了一日,待流寇過了,方可走路。」昌年感謝仙卿救 護:「但不知棲息何處?」花神道:「隨我來。」便一 手攜了昌年,鑽進樹裡去。走了數步,果見層樓密室, 華麗非常。昌年問道:「怎麼這樹中有此異境?」花神 道:「這樹是紫姑仙的行宮,我們職掌司花,凡遇各處 有靈的大樹,就托他做個住居之所。至于神廟所在,是 不干涉的。兩京十三省,共有一千八百五十二棵大樹, 仙府登記冊籍。這一棵是古桂,冊子上列在五百零三名, 叫做『靈芬小院』。」昌年甚加嘆異。花神就喚侍從備 酒,擺列的都是異品名花:   蘭珠蜜、甘谷醬、玫瑰丸、牡丹片、青蓮粉、緣萼 韭、天香膏、茉莉餅。   許多美味,花神親持玉蘭盞,斟上○花美酒,殷勤 奉勸。昌年道:「小生感佩厚情,然一心耿耿,急欲歸 去。」花神道:「可是要完那崔小姐的姻事麼?」昌年 道:「其實為此,不能少留。」花神道:「郎君雖則性 急,但恐小姐尚有阻隔,大約世間好事最難成就,不是 容易合的。」昌年道:「小生望眼欲穿,如何是好?」 花神道:「天機難洩,後日當知。此去十分珍重,尚有 後會。」昌年起身謝別,花神攜手相送。才出門,昌年 一跤跌倒,掙扎起來,依然立在大樹下。天色甚是晴和, 遠遠望見牲口僕從俱等在荒草裡,不知從何而來的。急 走上前,各各驚異,昌年滿肚疑心,不好說出,上了牲 口,向前而行,果然流寇過了,撞他不著,一路平安, 單單失了宋純學。途中甚是寂寞。   不多幾日,趕到開封,他還想香雪小姐,不知可曾 回家,雖在路上看取小報,有崔世勛歸朝一事,只因花 神所言尚有阻隔,愈加惶惑。急忙趕進城中,轉過幾條 大街,已到崔家門首,卸下牲口。即便進去。說這昌年 不進去還好,及至進去,這一驚不小。未知所見如何, 一場異事,留在下回表白。 第十二回 蓮夢醒時方見三生覺路   說這王昌年走進裡頭,但聽得哭聲震地,并無一人 迎接,昌年心慌。直走到房門首,方見崔世勛出來,一 把拖住昌年說道:「你來了。」昌年道:「為何如此模 樣?」世勛道:「你來的恰好,香雪女兒今早五更死了, 如今現在床上,你去看他一看。」昌年千里馳歸,忽聞 此話,正像跌在冷水裡一般,發個寒噤,立刻走進房中, 只見香雪小姐直挺挺睡那床上。昌年嚇得魂不附體,一 時間到哭不出,磕在香雪身上,滿身一摸,只見四肢柔 軟,心頭尚溫。昌年帶哭問道:「害甚麼症候?就到這 個地位?」世勛道:「自從前月宋禮部來看我,說你中 途失散,不知下落,香雪女兒便懨懨不快,終日昏睡, 今早不知不覺竟奄然去了,也沒有什麼病。」昌年悲苦 異常,無暇說自己路中之事,對世勛道:「事已如此, 無可奈何,只是他心頭尚溫,四肢柔軟,且守他一兩日, 自備後事。」   卻說香雪小姐,本無疾病,忽然如此,你道為何? 原來就是紫姑山司花神女的意思,只因花神職掌繁雜, 一身管攝不來,要一個才貌十全的閨女幫他,方得完事。 因與仙曹說明,暫借香雪小姐魂魄,檢點顏色,分派枝 條,那一夜便來相請。香雪不知其故,但見一位絕色女 子,走進房中要香雪同去。香雪細問緣由,方知是幫貼 司花,就有一本冊籍,交付香雪。揭開一看,俱是這些 草本名花。花神道:「木本諸花,我自己分派,你但與 我將這草本,照色派清。」香雪自恃有才,心中甚喜, 便同他出門。一霎時騰雲駕霧,遍歷名園。但見牡丹臺、 芍藥欄、薔薇架、木香棚,種種名花,深紅淺白,該深 色的就與點染,該淺色的就與拂拭,當真個五色俱備, 百卉鮮妍。檢點完了,花神率領去見紫姑仙。香雪又逞 才調,備陳幾款,說:「牡丹芍藥,有色而無香,蕙蘭 茉莉,有香而無色,宜加全備。花中窈窕,惟虞美人一 種輕盈艷麗,宜登上品。」紫姑仙見奏大喜說:「香雪 所陳,甚為有理,但世間名花,各有所重,香色不能兼 全。依汝所奏,可取虞美人、薔薇二種,各加變色,以 酬汝功。」香雪同花神拜謝而出。自後,各園中惟虞美 人不依原種,變幻多端,如單葉變為千葉,淺色變為深 色,薔薇中,有一朵花一日三次變色者,世人稱為三醉。 皆香雪小姐陳奏之功也。花神對香雪道:「承小姐幫助, 使花事有成,不是我要重勞你,因你前生原是羅浮山出 身,總領百花,理所當然,近聞郎君王昌年已經歸家, 妾當與小姐玉成好事,以為千古佳話。」便著幾個司花 使女,擇一塊曠野無人之地,結成一個園亭,請香雪住 居于此。花神自去尋取昌年。   說這王昌年守在香雪房中不勝怨恨。原來上邊規矩, 人死了不待成殮,那至親先要到野外去招魂的。昌年挨 至五更,也不等家人跟隨,獨自一身,竟往城外招取小 姐魂魄。只見走過幾里路,他也昏昏沉沉,不知遠近, 遠遠望見一個大家園亭,昌年想道:「這野外從沒有人 住的,怎麼有這花園?想是我出去幾年,又添造得好了。」 正思想間,忽見花神走來說道:「郎君別來無恙,此行 將欲何往?」昌年一見便謝道:「前承途中救難,不想 又在此處相會,只是小生遭遇多難,家中近有大變,今 早此來,實出痛心。」花神道:「不必憂傷,小姐好端 端在這裡。」昌年道:「不信有這事,家裡死的又是何 人?」花神道:「你若不信,可隨我來,還你一個小姐。」 昌年反疑是夢,便隨花神走進園裡,但見百花爭艷,果 然香雪小姐坐在花中。昌年一見不勝之喜,說道:「小 姐果在此間,我昨夜到家莫非做夢?」香雪道:「偶因 分任司花之職,暫時出門。吾兄遠歸,有失迎候。」昌 年一把拖住道:「小生為了小姐,日夜不安,今得見面 一刻也不肯離了。」花神笑道:「何必著忙,當送你回 去。」便差兩乘轎子送至家中,昌年與小姐謝別花神, 各上了轎,行動如飛,頃刻間已到崔家門首。昌年先下 轎進門。只見世勛等候前廳,見了昌年,正待哭起來, 昌年道:「小姐現活在此,小婿一同來的。」世勛大駭, 即到外邊,當真一個香雪小姐,輕盈體態走進門來,那 兩間轎子也不見了。一家大小,無不驚異,盡來簇擁小 姐一同進房。香雪但含笑不語,此時,因外頭有這異事, 個個出去,并無一人在房裡。   原來床上睡的,不知不覺已經穿好衣服,端坐在房 中。外面擁進來,驀然合做一處,依舊是活跳的一位小 姐。世勛與昌年又喜又嚇,呆呆的,只管細看。小姐道: 「王家表兄,涉歷仕途,今辛得歸,吾家老爹桑榆暮景, 正好依傍過日子,可曾打掃書房,安頓行李?」昌年滿 肚驚心,又恐怕小姐只有變局,正待與世勛商議,早早 成親,為曾開口,家人忽傳來:「宋老爺拜昌年。」只 得出去迎接。乃是宋純學,一來因昌年歸家,二來聞小 姐有些變故,特來看看,說道:「小弟自與年兄在中途 忽然不見,那時吾兄在何處,到今方始歸家?費小弟找 尋了好幾日。今早又傳聞年嫂小姐有什麼異事?」昌年 把花神之事都瞞過了,說道:「那日大風揚沙,故此失 散。又因聞得遊兵作惡,暫緩一日,所以歸遲,小姐偶 有微恙,今幸全復,承年兄存問,感謝不盡。」純學道: 「恭喜恭喜,年兄既歸,目下便該擇吉了。」昌年道: 「正要與年兄商量此事。」純學道:「前日行聘,原是 小弟做媒,年兄何不竟借舍舅的西園住了,待小弟與兄 擇下吉期,完那○人之事。」昌年道:「極感極感。」 即到裡面與世勛說知,世勛大喜,出來面謝純學。香雪 小姐也差添繡出來致謝宋爺:「京中受恩,因連日身子 不安,○○○謝。」純學謙遜一番,即著人把昌年的行 李搬到潘家西園。昌年還戀戀不捨,思念小姐,到是宋 純學催他同去,只得出門,竟到西園。老潘更加款待。 純學即往外邊揀下黃道吉期。   到了正日,昌年仍備一付盛禮,老潘與宋純學又添 兩副賀儀,牽羊攜酒,鼓樂喧天,昌年穿了公服,打起 刑部執事,純學做了行媒,送到崔家結親。世勛也把武 營裡,執事迎接。吉時已至,內中擁出小姐來。一對天 仙,拜了天地父母,擁到房裡結親。崔世勛在外,陪了 宋純學吃酒。笙歌迭奏,極其富貴。小姐與昌年並不客 套,添繡斟上酒來,兩個說說笑笑,吃得半醉,散了酒 席。添繡伏侍上了繡床,論起新親規矩,兩個推推扯扯, 男性忙而且急,女態羞而且嬌,這兩項客套,他卻一概 蠲免。只因佳人才子,悲歡離合,事體多端,昌年把分 別出門,以至誤認老潘的話,又諸從前的罪,又把花神 托夢終始周旋的話前後敘了情。香雪也把女師入贅、柳 林得夢等話說了一遍,又說詩絹暗合之異。兩個話了一 夜話,話到苦時,上面愈加親熱,說到喜時,下邊豈肯 生疏,那些風流恩愛,不待我做下說的描畫出來,請列 位看官,各自領略可也。   但是全部小說只重的是個女英雄,未曾結局難好收 拾筆硯。   卻說女師蓮岸自從見假屍逃遁,遇著山中老人,領 至湧蓮庵來,見了真如法師尚且雄心勃勃。真如整頓禪 房與他居住,也不參禪學道,也不念佛看經,默默而坐, 終日終夜思想王昌年,一段恩情無從見面。柳林豪傑各 散四方,有時感慨悲歌,掄起撣杖便要殺將出去。過了 幾月,忽然一日,心上禁遏不住,來稟真如道:「弟子 雄心未斷,意欲出山,完了俗願,數年以後,再當瞻禮 法幢。」真如道:「蓮岸,看這世上,風塵擾擾,山水 茫茫,只怕你一去不返,老僧放心不下。也罷,既是你 此志不衰,今夜子時初行大吉,老僧當親身送你。」蓮 岸拜謝而起,即到自己房裡,打點行裝,結束停當。自 思:「此番出去,先到河南,尋取昌年。然後差世勛老 將同宋純學收聚柳林殘兵,各處尋覓程景道、李光祖, 再加團練,何患無成?」打算完備,又來稟謝真如道: 「弟子半夜起身,恐怕驚動老師,先此拜別。」就那頭 拜了四拜。真如道:「蓮岸,你自今去後,好好做人, 既然別過,老僧到不奉送了。」蓮岸欣然別了真如,早 早打開鋪蓋,一覺睡了,好養些精神,半夜裡出山。   只見睡到子時,魂夢之中,聽得曉鐘噹噹聲響了三 響。蓮岸匆忙如箭,急急背了行李,也不驚動眾僧,一 逕出了湧蓮庵,趕下山坡。尋個飯店打火,恰好撞著程 景道也在店中。蓮岸一見大喜道:「你為王森所敗,我 原不怪你,為何不別而去?一向在那裡?」景道拜謝道: 「敗軍小將,無顏相見,故此流落他鄉,請問大師到那 裡去?」蓮岸道:「我因誤信投降,朝廷敕斬,被我用 術逃避。今日此去,仍要做前番的事。」景道道:「極 好的了,小將備有馬匹器械,大師可速上馬一同前去。」 蓮岸便上了馬,兩個向前而行,走不上數里,忽然有一 隊兵馬阻絕去路,景道綽鎗在手,防護蓮岸,只殺進去, 蓮岸細看旗號,俱是柳林內的。景道大喝道:「這是那 一家營頭,敢在此攔路?」遠遠望見中營裡一員勇將, 全身披掛,騎馬而來,見了蓮岸即時下馬,納頭便拜, 乃是李光祖。蓮岸喜出望外。光祖道:「小將自別大師, 總領各營兵馬,已經破過數十州縣,專候大師到來,不 期此處相遇。」就請蓮岸進營並同程景道。敘過了禮, 霎時備起極盛酒席,吹彈歌舞,鬧了一日。   蓮岸對光祖道:「我要往河南,尋宋純學與王昌年, 並看香雪小姐,你可護送我去。」光祖承命,立刻起行, 就到開封府,在三十里外扎住營寨。蓮岸獨自進城,尋 到崔家,問王昌年消息。管門人回說:「我家老爺同宋 爺在西園賞花吃酒。」又問:「香雪小姐在家安否?」 那人變起臉來說道:「你是何人?敢問我家小姐種種。」 遂大罵起來。蓮岸不與計較說:「你不認得我也罷了, 且向什麼西園看王昌年。」回轉身來便到西園。果然, 純學與昌年歡呼痛飲,見了蓮岸全然不睬。蓮岸喚道: 「宋純學、王昌年,你兩個不認得我了?」昌年喝道: 「你是什麼人?到此胡撞?」蓮岸大怒道:「我那柳林 中女師蓮岸,你兩人受我多少厚恩,今日就忘記了?」 宋純學道:「我輩那朝廷大臣,妖魔草寇,這等放肆!」 叫左右:「緊緊索了!」當下走出數人,將蓮岸綁縛起 來。蓮岸不勝恐懼罵道:「有這樣負義的!當時貧困, 如鳥投林。今日高飛遠舉,就反面無情。人也不認得, 你這個舉人進土,可是人養的?李光祖程景道現統大兵 駐扎城外,少不把你兩個剁作肉醬。」昌年大笑道:「我 們富貴到手,那記得許多舊恩。賊寇何得無禮!也不待 題疏,竟先斬後奏罷!」眾人將蓮岸擁住,拔出刀來, 劈頭便砍,蓮岸著忙,盡力一跳,跌在地下,開眼看時, 卻原來是一夢,身子依舊在禪床上。並不曾出那湧蓮庵, 蓮岸披衣而起,已經日高三丈,真如法師上堂說法,一 眾老僧環繞而聽。   蓮岸憤怒不已,走進法堂,拜見真如。真如道:「蓮 岸你要出山,昨夜這一夢就是出山的好處了。」蓮岸氣 得目定口呆,跪在地下也不回答。真如道:「蓮岸你且 平心易氣,聽老僧說明來歷。大凡紅塵中事,只瞞得無 知無覺的人,愛欲牽纏,痴情羈絆,念頭起處,正像生 在世間,永無死日,譬如酒醉的人,不知不覺昏迷難醒。 這個情字,自古以來,騙盡多少英雄。原來這個情字, 不但色慾愛戀,男女私心,叫做有情,就是殺妻求將, 殺子要君,一片好片立節之心,也叫做有情。不但知恩 報恩,仁人君子,叫做有情,就是忘恩負義,大奸大惡, 也叫做有情。設有一人坐在最高之處,冷眼看人,或是 貪名,或是貪利,庸庸碌碌,忙過一生,看他幼小之時, 停了幾年,忽然長大,又停幾年,忽然衰老,那個一活 在世上,再不死的?及至死時,名在那裡?利在那裡? 始悔從前,不惟作惡,種種孽障,甚覺無謂,就是為善, 種種好事,也無餘文。遠都不滿百年,近者猶如煩刻。 冤讎恩愛,當是空花,巧拙賢愚,盡歸黃土。你道有何 用處?世人不明,但想做夢,到夜間昏黑之時,閉了兩 眼,一樣著衣吃飯,親戚相敘,朋友往來,氣便真氣, 喜便真喜,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天明了,翻身轉來,夢 在那裡,可再去尋得麼?蓮岸,世上諸事都是假的,獨 你昨夜所夢到是真的。老僧當日初到此地,拾得一粒松 子,種起樹來,松花松子,○了無數,昨日因他礙著屋 角,砍來燒了,今早去看,連那一粒松子也沒有,你道 這松樹還是有的還是無的?若說有的如今現在那裡?若 說無的燒他吃他又是何物?世間萬事無不皆然,及早回 頭免生疑惑。蓮岸,你生前原是如來座下一朵白蓮花。 勿謂草木無情,偶然感動,便罰下來。你如今待想怎麼?」 真如說完這話,忽然大喝一聲,正像山崩地裂的叫道: 「蓮岸那一條是你的寶岸?」只因這一喝,驚得那蓮岸 如夢忽覺,遍身冷汗,拜倒座下,放聲大哭道:「些微 一身,尚且不保,何況身外之事。蓮岸今日才看見老師 面目矣。」真如道:「一時偶覺,未為真覺,你再去參 來。」自此,蓮岸洗淨凡心,一念不雜,終是有根氣的, 真如每常說法,言下了然。全無隔礙。   一日,偶到庵外閑步,看見澗水裡湧出一朵蓮花來, 蓮岸折取供養老師。真如一見嘆道:「老僧建造此庵, 因有這朵蓮花。今日被你折了,老僧欲辭此庵矣。」即 命侍者,喚集滿庵僧眾,俱付蓮岸主持,焚香沐浴,端 然化去。蓮岸自後,遂為湧蓮庵庵主,一樣開堂說法不 提。   卻說王昌年成親以後,夫妻恩愛,時刻不離。過了 數月,朝裡推升山東巡按,報到家中榮顯異常。但憑限 緊急,即要到任。昌年不得已分別小姐,便請宋純學做 了內司,竟到山東省來。常例,按院到任,先要私行幾 日,察訪善惡。昌年同純學兩個各處私行,偶然閒坐一 處,看見一個道人,羽衣鶴氅逍遙自得。純學上前細看, 卻是程景道,純學一把扯住道:「聞盟兄棄絕塵事,遁 跡深山,小弟日想舊情,無從見面。今欲何往?」景道 道:「原來是宋盟兄,小弟向住在白雲洞中,兩月以前 偶爾雲遊到小柴崗,遇見李光祖,始知別後諸事。他自 從出了柳林,就到小柴崗,入贅在胡喜翁家,娶他女兒, 叫做空翠。村庄耕種,甚是閑適。家裡頗覺富饒,小弟 住了兩日,就先別了,約他這幾日在此處相會,同往湧 蓮庵,候問女大師。」純學驚道:「大師朝廷處斬,小 弟與他營葬,怎麼仍在湧蓮庵?」景道道:「原來盟兄 不知,小弟白雲洞與湧蓮庵相近,備知其詳,大師隱遁 而來,前番斬的卻是假屍。如今闡揚宗教,居然是大善 知識了。」純學喜道:「有這等事,小弟也要見他。」 就同景道與昌年相敘。昌年聞知女師現在,也自歡喜。 景道又問純學道:「兩位兄長近況如何?何以在此?」 純學道:「王年兄代天巡狩,暫爾私行。至于小弟,已 做廢人矣。」便把從前諸事略略敘了一遍。景道道:「榮 枯得失,定有天數。回想當時四海交遊,可為長嘆。」 三人同敘前情,沽酒自樂。果然等了一日,李光祖徒步 而來,純學昌年接見甚喜。景道道:「李兄信人,不爽 所約,可喜可喜。」光祖道:「野人踐約,不足為喜, 所幸者,得遇宋王兩兄,真奇事也。」景道與光祖備述 純學昌年的事,光祖道:「我們三人俱屬閑散,王兄貴 為御史,夙憲衙門,不知可肯同到湧蓮庵去?」昌年道: 「向感女師大恩,焉有不去之理?就此同行便了。」   說這四位舊交,一時相聚滿心歡喜,尋山問水,一 路到湧蓮庵來。山徑荒僻,幽異非常。虧得程景道是熟 路,還不曾走錯,若是不識認的,經年也尋不到,前面 望見一座小庵。藏在樹裡,白雲擁護,清流環繞。景道 說:「湧蓮庵已到了,我們須在澗水裡淨淨手,好去拜 佛。」四位俱淨了手,緩步進庵,只見庵前,掛一板對, 道:   明鑑傳花一切無情有情,總現六如之覺路。   寒潭印月千古是法非法,盡消八識之迷津。   四位唸了這對,便皆嘆賞。共進法堂。先拜了佛, 向侍者回說道:「汴州王昌年、金陵宋純學、新安程景 道、燕山李光祖求見大師。」侍者傳進裡頭,停了一會, 出來道:「請四位少坐大師即出法堂相見。」昌年等俱 不敢坐,兩邊侍立,等候升堂。少頃,幢幡寶蓋,香花 燈燭,接引而來。果見蓮岸織錦袈裟,莊嚴相貌,高登 寶座。昌年等一齊叩拜。蓮岸吩咐看坐,四位坐了。蓮 岸道:「別來許久,各散四方,今日何幸俱至小庵。」 昌年等道:「弟子向賴大恩,止因散處各方,有疏候問。 今幸不期而遇,特來瞻禮大師。所喜法體清安,超凡入 聖,弟子等碌碌凡夫,願指示迷途,免墮塵劫。」蓮岸 道:「景庵已入閑雲,不必另敘。各位俱青年大器,近 來所做何事?」純學道:「弟子削籍閑居,功名之路, 已經絕望。光祖入贅村庄,安居樂業,惟昌年現任代巡 山東。」蓮岸笑道:「王文齡繡衣御史,貧衲也屬治下, 失敬了。聞近日香雪小姐閨中納福,圓親幾時了?世勛 老將,想尚能善飯?」昌年謝道:「世勛閑住在家,香 雪懷念大師,有如昔日,數月前成親的。至于仕途況味, 弟子也勉強應承,不久當遇處山林,決不留戀風塵,埋 沒道性。」蓮岸道:「少年事業,原該向上做去。若能 急流勇退,尤見智識不凡。貧衲別了各位,初至庵中尚 且雄心難滅,魂夢之間,是非顛倒。後來,承先師真老 和尚提醒,昏迷頓覺,此心淨如朗月。今日與各位相敘, 雖則一片舊情,宛然鏡花水月,貧衲此中,全無芥蒂了。」 光祖道:「不想大師如此法力,今得一見,令人妻孥之 念渙然冰釋,何況名利。」蓮岸道:「我倒忘了,聞純 學入贅潘家,甚是相安?光祖所娶何姓?」景道道:「潘 家瓊姿小姐,四德俱備。純學以無意得之,亦是奇遇。 光祖入贅小柴崗胡嘉翁之女空翠小姐,嘉翁隱士,空翠 又賢淑,可謂全美。」蓮岸道:「可喜可賀。」便喚侍 者:「整備素飯,四位吃了便飯,可在荒山遊玩幾日。」 蓮岸下了法座,邀進裡面,人家又談些世情的事。昌年 等,留住一日。   次日上午,拜別大師,蓮岸吩咐道:「貧衲有見性 之語,四位須靜聽。古人云:『岸少知回,想當以明自 煎,往往有才,多為身累,諸公可聽若能超人,不乘此 時明心見性,一旦年齒日衰,無能悔及,至于名朝利鑽, 塵語紛紛,皆屬空花,有識見日可能鎖,會諸公宜細思 之』昌年等拜謝道:「大師明訓,使我佩服。」蓮岸便 把四件東西,分送各人,昌年送花古瓶一個,純學送古 端硯一方,光祖送古鏡一圓,景道送古爐一座。又有一 玉盒,盒內名香散魂附寄香雪小姐,並題小詩一首:   寄香雪   曾語多情小豔詩,笙歌叢裡醉歸付,風流本自○○ 別,不是佳人那○妒。   昌年等留受○○○○○○○○○營再侯起居,伏望 大師○○。」蓮岸○○○○○分留贈四位:   贈昌年   ○○○○○○○,○○○○○○○。   而今始信○○○,○○○○○○○。   贈純學   ○○○○○○○,○寓不語也風流。   贈君兩個○○字,○○○心○○○。   贈光祖   君歸○○○○○,○○杭州復十年。   消息自應無○○,一○○○○○○。   贈景道   青松○畫帶煙燒,煮得新泉慰寂寥。   今夜月明銀漢薄,不知清夢為誰消。   昌年和答   長夢無殊短夢分,誰知夢裡夢紛紛。   但憑舊夢○新夢,○○○○夢似君。   純學和答   ○○何必更○○,字○飛花○水流。   試問清閒○○○,○○○○○○○。   光祖和答   相逢○○○因緣,山水長看不記年。   歸去也知春已○,一肩挑盡○○○。   景道和答   小小○○慢慢燒,○○○○影寥寥。   無端喜坐山中月,不覺○○○○○。   四位分別蓮岸一徑下山。景道送出山灣,也就回去。 昌年對純學、光祖道:「大師何等英雄,頓悟如此,吾 輩碌碌風塵,殊覺無味。小弟自今以後,即當隱跡柴門。 決不為人更作馬牛矣。」光祖道:「吾兄大才,後當封 拜,豈能如弟輩,寂寂無聞,為村庄之棄物?」昌年道: 「豈敢。功名富貴,皆草頭露耳,何足為重?李兄不棄 小弟,求多敘幾日,待小弟辭了官,暢飲而別,何如?」 純學也留光祖:「大家到省城裡來。」昌年即出告病文 書,再三懇切,朝廷許允罷官而歸。光祖也別了,自回 小柴崗去。昌年與純學各自馳歸。昌年回家見了香雪小 姐,備述女師的話,又送上玉盒小詩,香雪大喜。   自後,昌年夫婦十分恩愛,又時時與純學詩酒往來, 並李光祖也常通信息。後日,各家俱生男育女,宋王兩 姓結為婚姻,崔世勛高壽全歸。潘一百、焦順皆崇尚佛 教,改行從善。此時昌年純學○絕意功名,放情山水, 家內造一名園,遍植異品奇花,凡遇一樣花開,昌年必 瀝酒相慶,默寓酬謝花神之意。卻也奇怪,園中忽變一 種異花,豔麗芬芳,世間少有。昌年與純學明明曉得花 神之所賜。   自此以後,各把家事付托兒子,相約李光祖同到程 景道白雲洞中相敘,再看蓮岸大師。不知所終。   後人傳說女大師立地成佛,昌年、純學、光祖三人 俱學程景道,成仙羽化,未可知也。詩曰:   才子佳人信有之,顛顛倒倒費尋思。誰人著眼描情 種,獨倚南樓唱竹枝。   即今○○別溪流,驚起鴛鴦不轉頭。總使阿懷雙○ 在,莫愁終是有新愁。   蘇庵主人新編   白香居士校正   ○○○○○○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