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楔子   上海地方,為商賈麇集之區,中外雜處,人煙稠密,輪舶往來,百貨輸轉。加以蘇揚各地之煙花,亦都圖上海富商大賈之多,一時買棹而來,環聚於四馬路一帶,高張豔幟,炫異爭奇。那上等的,自有那一班王孫公子去問津;那下等的,也有那些逐臭之夫,垂涎著要嘗鼎一臠。於是乎把六十年前的一片蘆葦灘頭,變做了中國第一個熱鬧的所在。唉!繁華到極,便容易淪於虛浮。久而久之,凡在上海來來往往的人,開口便講應酬,閉口也講應酬。人生世上,這「應酬」兩個字,本來是免不了的;爭奈這些人所講的應酬,與平常的應酬不同。所講的不是嫖經,便是賭局,花天酒地,鬧個不休,車水馬龍,日無暇晷。還有那些本是手頭空乏的,雖是空著心兒,也要充作大老官模樣,去逐隊嬉游,好像除了徵逐之外,別無正事似的。所以那「空心大老官」,居然成為上海的土產物。這還是小事。還有許多騙局、拐局、賭局,一切希奇古怪,夢想不到的事,都在上海出現。於是乎又把六十年前民風淳樸的地方,變了個輕浮險詐的逋逃藪。   這些閒話,也不必提,內中單表一個少年人物。這少年也未詳其為何省何府人氏,亦不詳其姓名。到了上海,居住了十餘年。從前也跟著一班浮蕩子弟,逐隊嬉游。過了十餘年之後,少年的漸漸變做中年了,閱歷也多了;並且他在那嬉游隊中,狠狠的遇過幾次陰險奸惡的謀害,幾乎把性命都送斷了。他方才悟到上海不是好地方,嬉游不是正事業,一朝改了前非,迴避從前那些交遊,惟恐不迭,一心要離了上海,別尋安身之處。只是一時沒有機會,只得閉門韜晦,自家起了一個別號,叫做「死裡逃生」,以志自家的悼痛。一日,這死裡逃生在家裡坐得悶了,想往外散步消遣,又恐怕在熱鬧地方,遇見那徵逐朋友。思量不如往城裡去逛逛,倒還清淨些。遂信步走到邑廟豫園,遊玩一番,然後出城。正走到甕城時,忽見一個漢子,衣衫襤褸,氣宇軒昂,站在那裡,手中拿著一本冊子,冊子上插著一枝標,圍了多少人在旁邊觀看。那漢子雖是昂然拿著冊子站著,卻是不發一言。死裡逃生分開眾人,走上一步,向漢子問道:「這本書是賣的麼?可容借我一看?」那漢子道:「這書要賣也可以,要不賣也可以。」死裡逃生道:「此話怎講?」漢子道:「要賣便要賣一萬兩銀子!」死裡逃生道:「不賣呢?」那漢子道:「遇了知音的,就一文不要,雙手奉送與他!」死裡逃生聽了,覺得詫異,說道:「究竟是甚麼書,可容一看?」那漢子道:「這書比那《太上感應篇》、《文昌陰騭文》、《觀音菩薩救苦經》,還好得多呢!」說著,遞書過來。死裡逃生接過來看時,只見書面上黏著一個窄窄的簽條兒,上面寫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翻開第一頁看時,卻是一個手抄的本子,篇首署著「九死一生筆記」六個字。不覺心中動了一動,想道:「我的別號,已是過於奇怪,不過有所感觸,借此自表;不料還有人用這個名字,我與他可謂不謀而合了。」想罷,看了幾條,又胡亂翻過兩頁,不覺心中有所感動,顏色變了一變。那漢子看見,便拱手道:「先生看了必有所領會,一定是個知音。這本書是我一個知己朋友做的。他如今有事到別處去了,臨行時親手將這本書托我,叫我代覓一個知音的人,付托與他,請他傳揚出去。我看先生看了兩頁,臉上便現了感動的顏色,一定是我這敝友的知音。我就把這本書奉送,請先生設法代他傳揚出去,比著世上那印送善書的功德還大呢!」說罷,深深一揖,揚長而去。一時圍看的人,都一哄而散了。   死裡逃生深為詫異,惘惘的袖了這本冊子,回到家中,打開了從頭至尾細細看去。只見裡面所敘的事,千奇百怪,看得又驚又怕。看得他身上冷一陣,熱一陣。冷時便渾身發抖,熱時便汗流浹背;不住的面紅耳赤,意往神馳,身上不知怎樣才好。掩了冊子,慢慢的想其中滋味。從前我只道上海的地方不好,據此看來,竟是天地雖寬,幾無容足之地了。但不知道九死一生是何等樣人,可惜未曾向那漢子問個明白;否則也好去結識結識他,同他做個朋友,朝夕談談,還不知要長多少見識呢。   思前想後,不覺又感觸起來,不知此茫茫大地,何處方可容身,一陣的心如死灰,便生了個謝絕人世的念頭。只是這本冊子,受了那漢子之托,要代他傳播,當要想個法子,不負所托才好。縱使我自己辦不到,也要轉托別人,方是個道理。眼見得上海所交的一班朋友,是沒有可靠的了;自家要代他付印,卻又無力。想來想去,忽然想著橫濱《新小說》,銷流極廣,何不將這冊子寄到新小說社,請他另闢一門,附刊上去,豈不是代他傳播了麼?想定了主意,就將這冊子的記載,改做了小說體裁,剖作若干回,加了些評語,寫一封信,另外將冊子封好,寫著「寄日本橫濱市山下町百六十番新小說社」。走到虹口蓬路日本郵便局,買了郵稅票黏上,交代明白,翻身就走。一直走到深山窮谷之中,絕無人煙之地,與木石居,與鹿豕游去了。 第二回 守常經不使疏逾戚 睹怪狀幾疑賊是官   新小說社記者接到了死裡逃生的手書及九死一生的筆記,展開看了一遍,不忍埋沒了他,就將他逐期刊布出來。閱者須知,自此以後之文,便是九死一生的手筆,及死裡逃生的批評了。   我是好好的一個人,生平並未遭過大風波、大險阻,又沒有人出十萬兩銀子的賞格來捉我,何以將自己好好的姓名來隱了,另外叫個甚麼九死一生呢?只因我出來應世的二十年中,回頭想來,所遇見的只有三種東西:第一種是蛇蟲鼠蟻;第二種是豺狼虎豹;第三種是魑魅魍魎。二十年之久,在此中過來,未曾被第一種所蝕,未曾被第二種所啖,未曾被第三種所攫,居然被我都避了過去,還不算是九死一生麼?所以我這個名字,也是我自家的紀念。   記得我十五歲那年,我父親從杭州商號裡寄信回來,說是身上有病,叫我到杭州去。我母親見我年紀小,不肯放心叫我出門。我的心中是急的了不得。迨後又連接了三封信說病重了,我就在我母親跟前,再四央求,一定要到杭州去看看父親。我母親也是記掛著,然而究竟放心不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這個人姓尤,表字雲岫,本是我父親在家時最知己的朋友,我父親很幫過他忙的,想著托他伴我出門,一定是千穩萬當。於是叫我親身去拜訪雲岫,請他到家,當面商量。承他盛情,一口應允了。收拾好行李,別過了母親,上了輪船,先到上海。那時還沒有內河小火輪呢,就趁了航船,足足走了三天,方到杭州。兩人一路問到我父親的店裡,那知我父親已經先一個時辰咽了氣了。一場痛苦,自不必言。   那時店中有一位當手,姓張,表字鼎臣,他待我哭過一場,然後拉我到一間房內,問我道:「你父親已是沒了,你胸中有甚麼主意呢?」我說:「世伯,我是小孩子,沒有主意的,況且遭了這場大事,方寸已亂了,如何還有主意呢?」張道:「同你來的那位尤公,是世好麼?」我說:「是,我父親同他是相好。」張道:「如今你父親是沒了,這件後事,我一個人擔負不起,總要有個人商量方好。你年紀又輕,那姓尤的,我恐怕他靠不住。」我說:「世伯何以知道他靠不住呢?」張道:「我雖不懂得風鑒,卻是閱歷多了,有點看得出來。你想還有甚麼人可靠的呢?」我說:「有一位家伯,他在南京候補,可以打個電報請他來一趟。」張搖頭道:「不妙,不妙!你父親在時最怕他,他來了就囉唣的了不得。雖是你們骨肉至親,我卻不敢與他共事。」我心中此時暗暗打主意,這張鼎臣雖是父親的相好,究竟我從前未曾見過他,未知他平日為人如何;想來伯父總是自己人,豈有辦大事不請自家人,反靠外人之理?想罷,便道:「請世伯一定打個電報給家伯罷。」張道:「既如此,我就照辦就是了。然而有一句話,不能不對你說明白:你父親臨終時,交代我說,如果你趕不來,抑或你母親不放心,不叫你來,便叫我將後事料理停當,搬他回去;並不曾提到你伯父呢。」我說:「此時只怕是我父親病中偶然忘了,故未說起,也未可知。」張歎了一口氣,便起身出來了。   到了晚間,我在靈牀旁邊守著。夜深人靜的時候,那尤雲岫走來,悄悄問道:「今日張鼎臣同你說些甚麼?」我說:「並未說甚麼。他問我討主意,我說沒有主意。」尤頓足道:「你叫他同我商量呀!他是個素不相識的人,你父親沒了,又沒有見著面,說著一句半句話兒,知道他靠得住不呢!好歹我來監督著他。以後他再問你,你必要叫他同我商量。」說著去了。   過了兩日,大殮過後,我在父親房內,找出一個小小的皮箱。打開看時,裡面有百十來塊洋錢,想來這是自家零用,不在店帳內的。母親在家寒苦,何不先將這筆錢,先寄回去母親使用呢!而且家中也要設靈掛孝,在處都是要用錢的。想罷,便出來與雲岫商量。雲岫道:「正該如此。這裡信局不便,你交給我,等我同你帶到上海,托人帶回去罷,上海來往人多呢!」我問道:「應該寄多少呢?」尤道:「自然是愈多愈好呀。」我入房點了一點,統共一百三十二元,便拿出來交給他。他即日就動身到上海,與我寄銀子去了。可是這一去,他便在上海耽擱住,再也不回杭州。   又過了十多天,我的伯父來了,哭了一場。我上前見過。他便叫帶來的底下人,取出煙具吸鴉片煙。張鼎臣又拉我到他房裡問道:「你父親是沒了,這一家店,想來也不能再開了。若把一切貨物盤頂與別人,連收回各種帳目,除去此次開銷,大約還有萬金之譜。可要告訴你伯父嗎?」我說:「自然要告訴的,難道好瞞伯父嗎?」張又歎口氣,走了出來,同我伯父說些閒話。那時我因為刻訃帖的人來了,就同那刻字人說話。我伯父看見了,便立起來問道:「這訃帖底稿,是哪個起的呢?」我說道:「就是姪兒起的。」我的伯父拿起來一看,對著張鼎臣說道:「這才是吾家千里駒呢。這訃聞居然是大大方方的,期、功、緦麻,一點也沒有弄錯。」鼎臣看著我,笑了一笑,並不回言。伯父又指著訃帖當中一句問我道:「你父親今年四十五歲,自然應該作『享壽四十五歲』,為甚你卻寫做『春秋四十五歲』呢?」我說道:「四十五歲,只怕不便寫作『享壽』。有人用的是『享年』兩個字。姪兒想去,年是說不著享的;若說那『得年』、『存年』,這又是長輩出面的口氣。姪兒從前看見古時的墓志碑銘,多有用『春秋』兩個字的,所以借來用用,倒覺得籠統些,又大方。」伯父回過臉來,對鼎臣道:「這小小年紀,難得他這等留心呢。」說著,又躺下去吃煙。   鼎臣便說起盤店的話。我伯父把煙槍一丟,說道:「著,著!盤出些現銀來,交給我代他帶回去,好歹在家鄉也可以創個事業呀。」商量停當,次日張鼎臣便將這話傳將出來,就有人來問。一面張羅開弔。過了一個多月,事情都停妥了,便扶了靈柩,先到上海。只有張鼎臣因為盤店的事,未曾結算清楚,還留在杭州,約定在上海等他。我們到了上海,住在長發棧。尋著了雲岫。等了幾天,鼎臣來了,把帳目、銀錢都交代出來。總共有八千兩銀子,還有十條十兩重的赤金。我一總接過來,交與伯父。伯父收過了,謝了鼎臣一百兩銀子。過了兩天,鼎臣去了。臨去時,執著我的手,囑咐我回去好好的守制識禮,一切事情,不可輕易信人。我唯唯的應了。   此時我急著要回去。怎奈伯父說在上海有事,今天有人請吃酒,明天有人請看戲。連雲岫也同在一處,足足耽擱了四個月。到了年底,方才扶著靈柩,趁了輪船回家鄉去,即時擇日安葬。過了殘冬,新年初四五日,我伯父便動身回南京去了。   我母子二人,在家中過了半年。原來我母親將銀子一齊都交給伯父帶到上海,存放在妥當錢莊裡生息去了,我一向未知。到了此時,我母親方才告訴我,叫我寫信去支取利息,寫了好幾封信,卻只沒有回音。我又問起托雲岫寄回來的錢,原來一文也未曾接到。此事怪我不好,回來時未曾先問個明白,如今過了半年,方才說起,大是誤事。急急走去尋著雲岫,問他緣故。他漲紅了臉說道:「那時我一到上海,就交給信局寄來的,不信,還有信局收條為憑呢。」說罷,就在帳箱裡、護書裡亂翻一陣,卻翻不出來。又對我說道:「怎麼你去年回來時不查一查呢?只怕是你母親收到了用完了,忘記了罷。」我道:「家母年紀又不很大,哪裡會善忘到這麼著。」雲岫道:「那麼我不曉得了。這件事幸而碰到我,如果碰到別人,還要罵你撒賴呢!」我想想這件事本來沒有憑據,不便多說,只得回來告訴了母親,把這事擱起。   我母親道:「別的事情且不必說,只是此刻沒有錢用。你父親剩下的五千銀子,都叫你伯父帶到上海去了,屢次寫信去取利錢,卻連回信也沒有。我想你已經出過一回門,今年又長了一歲了,好歹你親自到南京走一遭,取了存摺,支了利錢寄回來。你在外面,也覷個機會,謀個事,終不能一輩子在家裡坐著吃呀。」   我聽了母親的話,便湊了些盤纏,附了輪船,先到了上海。入棧歇了一天,擬坐了長江輪船,往南京去。這個輪船,叫做元和。當下晚上一點鐘開行,次日到了江陰,夜來又過了鎮江。一路上在艙外看江景山景,看的倦了,在鎮江開行之後,我見天陰月黑,沒有什麼好看,便回到房裡去睡覺。   睡到半夜時,忽然隔壁房內,人聲鼎沸起來,把我鬧醒了。急忙出來看時,只見圍了一大堆人,在那裡吵。內中有一個廣東人,在那裡指手畫腳說話。我便走上一步,請問甚事。他說這房裡的搭客,偷了他的東西。我看那房裡時,卻有三副鋪蓋。我又問:「是哪一個偷東西呢?」廣東人指著一個道:「就是他!」我看那人時,身上穿的是湖色熟羅長衫,鐵線紗夾馬褂;生得圓圓的一團白面,唇上還留著兩撇八字鬍子,鼻上戴著一副玳瑁邊墨晶眼鏡。我心中暗想,這等人如何會偷東西,莫非錯疑了人麼?心中正這麼想著,一時船上買辦來了,帳房的人也到了。   那買辦問那廣東人道:「捉賊捉贓呀,你捉著贓沒有呢?」那廣東人道:「贓是沒有,然而我知道一定是他;縱使不見他親手偷的,他也是個賊伙,我只問他要東西。」買辦道:「這又奇了,有甚麼憑據呢?」此時那個人嘴裡打著湖南話,在那裡「王八」、「窯子」的亂罵。我細看他的行李,除了衣箱之外,還有一個大帽盒,都黏著「江蘇即補縣正堂」的封條;板壁上掛著一個帖袋,插著一個紫花印的文書殼子。還有兩個人,都穿的是藍布長衫,像是個底下人光景。我想這明明是個官場中人,如何會做賊呢?這廣東人太胡鬧了。   只聽那廣東人又對眾人說道:「我不說明白,你們眾人一定說我錯疑了人了;且等我說出來,大眾聽聽呀。我父子兩人同來。我住的房艙,是在外南,房門口對著江面的。我們已經睡了,忽聽得我兒子叫了一聲:『有賊!』我一咕嚕爬進來看時,兩件熟羅長衫沒了;衣箱面上擺的一個小鬧鐘,也不見了;衣箱的鎖,也幾乎撬開了。我便追出來,轉個彎要進裡面,便見這個人在當路站著……」買辦搶著說道:「當路站著,如何便可說他做賊呢?」廣東人道:「他不做賊,他在那裡代做賊的望風呢。」買辦道:「晚上睡不著,出去望望也是常事。怎麼便說他望風?」廣東人冷笑道:「出去望望,我也知道是常事;但是今夜天陰月黑,已經是看不見東西的了。他為甚還戴著墨晶眼鏡?試問他看得見甚麼東西?這不是明明在那裡裝模做樣麼?」   我聽到這裡,暗想這廣東人好機警,他若做了偵探,一定是好的。只見那廣東人又對那人說道:「說著了你沒有?好了,還我東西便罷。不然,就讓我在你房裡搜一搜。」那人怒道:「我是奉了上海道的公事,到南京見制臺的,房裡多是要緊文書物件,你敢亂動麼!」廣東人回過頭來對買辦道:「得罪了客人,是我的事,與你無干。」又走上一步對那人道:「你讓我搜麼?」那人大怒,回頭叫兩個底下人道:「你們怎麼都同木頭一樣,還不給我攆這王八蛋出去!」那兩個人便來推那廣東人,那裡推得他動,卻被他又走上一步,把那人一推推了進去。廣東人彎下腰來去搜東西。此時看的人,都代那廣東人捏著一把汗,萬一搜不出贓證來,他是個官,不知要怎麼辦呢!   只見那廣東人,伸手在他牀底下一搜,拉出一個網籃來,七橫八豎的放著十七八桿鴉片煙槍,八九枝銅水煙筒。眾人一見,一齊亂嚷起來。這個說:「那一枝煙筒是我的。」那個說:「那根煙槍是我的。今日害我吞了半天的煙泡呢。」又有一個說道:「那一雙新鞋是我的。」一霎時都認了去。細看時,我所用的一枝煙筒,也在裡面,也不曾留心,不知幾時偷去了。此時那人卻是目瞪口呆,一言不發。當下買辦便沉下臉來,叫茶房來把他看管著。要了他的鑰匙,開他的衣箱檢搜。只見裡面單的夾的,男女衣服不少;還有兩枝銀水煙筒,一個金荳蔻盒,這是上海倌人用的東西,一定是贓物無疑。搜了半天,卻不見那廣東人的東西。廣東人便喝著問道:「我的長衫放在那裡了?」那人到了此時,真是無可奈何,便說道:「你的東西不是我偷的。」廣東人伸出手來,狠狠的打了他一個巴掌道:「我只問你要!」那人沒法,便道:「你要東西跟我來。」此時,茶房已經將他雙手反綁了。眾人就跟著他去。只見他走到散艙裡面,在一個牀鋪旁邊,嘴裡嘰嘰咕咕的說了兩句聽不懂的話。便有一個人在被窩裡鑽出來,兩個人又嘰嘰咕咕著問答了幾句,都是聽不懂的。那人便對廣東人說道:「你的東西在艙面呢,我帶你去取罷。」買辦便叫把散艙裡的那個人也綁了。大家都跟著到艙面去看新聞。只見那人走到一堆篷布旁邊,站定說道:「東西在這個裡面。」廣東人揭開一看,果然兩件長衫堆在一處,那小鐘還在那裡的得的得走著呢。到了此時,我方才佩服那廣東人的眼明手快,機警非常。   自回房去睡覺。想著這個人扮了官去做賊,卻是異想天開,只是未免玷辱了官場了。我初次單人匹馬的出門,就遇了這等事,以後見了萍水相逢的人,倒要留心呢。一面想著,不覺睡去。到了明日,船到南京,我便上岸去,昨夜那幾個賊如何送官究治,我也不及去打聽了。   上得岸時,便去訪尋我伯父;尋到公館,說是出差去了。我要把行李拿進去,門上的底下人不肯,說是要回過太太方可。說著,裡面去了。半晌出來說道:「太太說:姪少爺來到,本該要好好的招呼;因為老爺今日出門,係奉差下鄉查辦案件,約兩三天才得回來,太太又向來沒有見過少爺的面,請少爺先到客棧住下,等老爺回來時,再請少爺來罷。」我聽了一番話,不覺呆了半天。沒奈何,只得搬到客棧裡去住下,等我伯父回來再說。   只這一等,有分教:家庭違骨肉,車笠遇天涯。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文再記。 第三回 走窮途忽遇良朋 談仁路初聞怪狀   卻說我搬到客棧裡住了兩天,然後到伯父公館裡去打聽,說還沒有回來。我只得耐心再等。一連打聽了幾次,卻只不見回來。我要請見伯母,他又不肯見,此時我已經住了十多天,帶來的盤纏,本來沒有多少,此時看看要用完了,心焦的了不得。這一天我又去打聽了,失望回來,在路上一面走,一面盤算著:倘是過幾天還不回來,我這裡莫說回家的盤纏沒有,就是客棧的房飯錢,也還不曉得在那裡呢!   正在那裡納悶,忽聽得一個人提著我的名字叫我。我不覺納罕道:「我初到此地,並不曾認得一個人,這是那一個呢?」擡頭看時,卻是一個十分面熟的人,只想不出他的姓名,不覺呆了一呆。那人道:「你怎麼跑到這裡來?連我都不認得了麼?你讀的書怎樣了?」我聽了這幾句話,方才猛然想起,這個人是我同窗的學友,姓吳,名景曾,表字繼之。他比我長了十年,我同他同窗的時候,我只有八九歲,他是個大學生,同了四五年窗,一向讀書,多承他提點我。前幾年他中了進士,榜下用了知縣,掣簽掣了江寧。我一向未曾想著南京有這麼一個朋友,此時見了他,猶如嬰兒見了慈母一般。上前見個禮,便要拉他到客棧裡去。繼之道:「我的公館就在前面,到我那裡去罷。」說著,拉了我同去。   果然不過一箭之地,就到了他的公館。於是同到書房坐下。我就把去年至今的事情,一一的告訴了他。說到我伯父出差去了,伯母不肯見我,所以住在客棧的話,繼之愕然道:「哪一位是你令伯?是甚麼班呢?」我告訴了他官名,道:「是個同知班。」繼之道:「哦,是他!他的號是叫子仁的,是麼?」我說:「是。」繼之道:「我也有點認得他,同過兩回席。一向只知是一位同鄉,卻不知道就是令伯。他前幾天不錯是出差去了,然而我好像聽見說是回來了呀。還有一層,你的令伯母,為甚又不見你呢?」我說:「這個連我也不曉得是甚麼意思,或者因為向來未曾見過,也未可知。」繼之道:「這又奇了,你們自己一家人,為甚沒有見過?」我道:「家伯是在北京長大的,在北京成的家。家伯雖是回過幾次家鄉,卻都沒有帶家眷。我又是今番頭一次到南京來,所以沒有見過。」繼之道:「哦,是了。怪不得我說他是同鄉,他的家鄉話卻說得不像的很呢,這也難怪。然而你年紀太輕,一個人住在客棧裡,不是個事,搬到我這裡來罷。我同你從小兒就在一起的,不要客氣,我也不許你客氣。你把房門鑰匙交給了我罷,搬行李去。」   我本來正愁這房飯錢無著,聽了這話,自是歡喜。謙讓了兩句,便將鑰匙遞給他。繼之道:「有欠過房飯錢麼?」我說:「棧裡是五天一算的,上前天才算結了,到今天不過欠得三天。」繼之便叫了家人進來,叫他去搬行李,給了一元洋銀,叫他算還三天的錢,又問了我住第幾號房,那家人去了。我一想,既然住在此處,總要見過他的內眷,方得便當。一想罷,便道:「承大哥過愛,下榻在此,理當要請見大嫂才是。」繼之也不客氣,就領了我到上房去,請出他夫人李氏來相見。繼之告訴了來歷。這李氏人甚和藹,一見了我便道:「你同你大哥同親兄弟一般,須知住在這裡,便是一家人,早晚要茶要水,只管叫人,不要客氣。」此時我也沒有甚麼話好回答,只答了兩半「是」字。坐了一會,仍到書房裡去。家人已取了行李來,繼之就叫在書房裡設一張榻牀,開了被褥。又問了些家鄉近事。從這天起,我就住在繼之公館裡,有說有笑,免了那孤身作客的苦況了。   到了第二天,繼之一早就上衙門去。到了向午時候,方才回來一同吃飯。飯罷,我又要去打聽伯父回來沒有。繼之道:「你且慢忙著,只要在藩臺衙門裡一問就知道的。我今日本來要打算同你打聽,因在官廳上面,談一樁野雞道臺的新聞,談了半天,就忘記了。明日我同你打聽來罷。」我聽了這話,就止住了,因問起野雞道臺的話。繼之道:「說來話長呢。你先要懂得『野雞』兩個字,才可以講得。」我道:「就因為不懂,才請教呀。」繼之道:「有一種流娼,上海人叫做野雞。」我詫異道:「這麼說,是流娼做了道臺了?」繼之笑道:「不是,不是。你聽我說:有一個紹興人,姓名也不必去提他了,總而言之,是一個紹興的『土老兒』就是。這土老兒在家裡住得厭煩了,到上海去謀事。恰好他有個親眷,在上海南市那邊,開了個大錢莊,看見他老實,就用了他做個跑街……」我不懂得跑街是個甚麼職役,先要問明。繼之道:「跑街是到外面收帳的意思。有時到外面打聽行情,送送單子,也是他的事。這土老兒做了一年多,倒還安分。一天不知聽了甚麼人說起『打野雞』的好處,……」我聽了,又不明白道:「甚麼打野雞?可是打那流娼麼?」繼之道:「去嫖流娼,就叫打野雞。這土老兒聽得心動,那一天帶了幾塊洋錢,走到了四馬路野雞最多的地方,叫做甚麼會香裡,在一家門首,看見一個『黃魚』。」我聽了,又是一呆道:「甚麼叫做黃魚?」繼之道:「這是我說錯南京的土談了,這裡南京人,叫大腳妓女做黃魚。」我笑道:「又是野雞,又是黃魚,倒是兩件好吃的東西。」   繼之說:「你且慢說笑著,還有好笑的呢。當下土老兒同他兜搭起來,這黃魚就招呼了進去。問起名字,原來這個黃魚叫做桂花,說的一口北京話。這土老兒化了幾塊洋錢,就住了一夜。到了次日早晨要走,桂花送到門口,叫他晚上來。這個本來是妓女應酬嫖客的口頭禪,並不是一定要叫他來的。誰知他土頭土腦的,信是一句實話,到了晚上,果然走去,無聊無賴的坐了一會就走了。臨走的時候,桂花又隨口說道:『明天來。』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又裝了一個『乾濕』。」   我正在聽得高興,忽然聽見「裝乾濕」三個字,又是不懂。繼之道:「化一塊洋錢去坐坐,妓家拿出一碟子水果,一碟子瓜子來敬客,這就叫做『裝乾濕』。當下土老兒坐了一會,又要走了,桂花又約他明天來。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桂花留他住下,他就化了兩塊洋錢,又住了一夜。到天明起來,桂花問他要一個金戒指。他連說:『有有有,可是要過兩三天呢。』過了三天,果然拿一個金戒指去。當下桂花盤問他在上海做甚麼生意,他也不隱瞞,一一的照直說了。問他一月有多少工錢,他說:『六塊洋錢。』桂花道:『這麼說,我的一個戒指,要去了你半年工錢呀!』他說:『不要緊,我同帳房先生商量,先借了年底下的花紅銀子來兑的。』問他一年分多少花紅,他說:『說不定的,生意好的年分,可以分六七十元;生意不好,也有二三十元。』桂花沉吟了半晌道:『這麼說,你一年不過一百多元的進帳?』他說:『做生意人,不過如此。』桂花道:『你為甚麼不做官呢?』土老兒笑道:『那做官的是要有官運的呀。我們鄉下人,哪裡有那種好運氣!』桂花道:『你有老婆沒有?』土老兒歎道:『老婆是有一個的,可惜我的命硬,前兩年把他剋死了。又沒有一男半女,真是可憐!』桂花道:『真的麼?』土老兒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作甚!』桂花道:『我勸你還是去做官。』土老兒道:『我只望東家加我點工錢,已經是大運氣了,哪裡還敢望做官!況且做官是要拿錢去捐的,聽見說捐一個小老爺,還要好幾百銀子呢!』桂花道:『要做官頂小也要捐個道臺,那小老爺做他作甚麼!』土老兒吐舌道:『道臺!那還不曉得是個甚麼行情呢!』桂花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包有個道臺給你做。』土老兒道:『莫說這種笑話,不要折煞我。若說依你的事,你且說出來,依得的無有不依。』桂花道:『只要你娶了我做填房,不許再娶別人。』土老兒笑道:『好便好,只是我娶你不起呀,不知道你要多少身價呢!』桂花道:『呸!我是自己的身子,沒有甚麼人管我,我要嫁誰就嫁誰,還說甚麼身價呀!你當是買丫頭麼!』土老兒道:『這麼說,你要嫁我,我就發個咒不娶別人。』桂花道:『認真的麼?』土老兒道:『自然是認真的,我們鄉下人從來不會撒謊。』桂花立刻叫人把門外的招牌除去了,把大門關上,從此改做住家人家。又交代用人,從此叫那土老兒做老爺,叫自己做太太。兩個人商量了一夜。   「到了次日,桂花叫土老兒去錢莊裡辭了職役。土老兒果然依了他的話。但回頭一想,恐怕這件事不妥當,到後來要再謀這麼一件事就難了。於是打了一個主意,去見東家,先撒一個謊說:『家裡有要緊事,要請個假回去一趟,頂多兩三個月就來的。』東家准了。這是他的意思,萬一不妥當,還想後來好回去仍就這件事。於是取了鋪蓋,直跑到會香裡,同桂花住了幾天。桂花帶了土老兒到京城裡去,居然同他捐了一個二品頂戴的道臺,還捐了一枝花翎,辦了引見,指省江蘇。在京的時候,土老兒終日沒事,只在家裡悶坐。桂花卻在外面坐了車子,跑來跑去,土老兒也不敢問他做甚麼事。等了多少日子,方才出京,走到蘇州去稟到。桂花卻拿出一封某王爺的信,叫他交與撫臺。撫臺見他土形土狀的,又有某王爺的信,叫好好的照應他。這撫臺是個極圓通的人,雖然疑心他,卻不肯去盤問他。因對他說道:『蘇州差事甚少,不如江寧那邊多,老兄不如到江寧那邊去,分蘇分寧是一樣的。兄弟這裡只管留心著,有甚差事出了,再來關照罷。』土老兒辭了出來,將這話告訴了桂花。桂花道:『那麼咱們就到南京去,好在我都有預備的。』於是乎兩個人又來到南京,見制臺也遞了一封某王爺的信。制臺年紀大了,見屬員是糊裡糊塗的,不大理會;只想既然是有了闊闊的八行書,過兩天就好好的想個法子安置他就是了。不料他去見藩臺,照樣遞上一封某王的書。   「這個藩臺是旗人,同某王有點姻親,所以他求了這信來。藩臺見了人,接了信,看看他不像樣子,莫說別的,叫他開個履歷,也開不出來;就是行動、拜跪、拱揖,沒有一樣不是礙眼的。就回明了制臺,且慢著給他差事,自己打個電報到京裡去問,卻沒有回電;到如今半個多月了,前兩天才來了一封墨信,回得詳詳細細的。原來這桂花是某王府裡奶媽的一個女兒,從小在王府裡面充當丫頭。母女兩個,手上積了不少的錢,要想把女兒嫁一個闊闊的闊老,只因他在那闊地方走動慣了,眼眶子看得大了,當丫頭的不過配一個奴才小子,實在不願意。然而在京裡的闊老,那個肯娶一個丫頭?因此母女兩個商量,定了這個計策:叫女兒到南邊來揀一個女婿,代他捐上功名,求兩封信出來謀差事。不料揀了這麼一個土貨!雖是他外母代他連懇求帶蒙混的求出信來,他卻不爭氣,誤盡了事!前日藩臺接了這信,便回過制臺,叫他自己請假回去,免得奏參,保全他的功名。這桂花雖是一場沒趣,卻也弄出一個誥封夫人的二品命婦了。只這便是野雞道臺的歷史了,你說奇不奇呢?」   我聽了一席話,心中暗想,原來天下有這等奇事,我一向坐在家裡,哪裡得知。又想起在船上遇見那扮官做賊的人,正要告訴繼之。只聽繼之又道:「這個不過是桂花揀錯了人,鬧到這般結果。那桂花是個當丫頭的,又當過婊子的,他還想著做命婦,已經好笑了。還有一個情願拿命婦去做婊子的,豈不更是好笑麼?」我聽了,更覺得詫異,急問是怎樣情節。繼之道:「這是前兩年的事了。前兩年制臺得了個心神彷彿的病。年輕時候,本來是好色的;到如今偌大年紀,他那十七八歲的姨太太,還有六七房,那通房的丫頭,還不在內呢。他這好色的名出了,就有人想拿這個巴結他。他病了的時候,有一個年輕的候補道,自己陳說懂得醫道。制臺就叫他診脈。他診了半晌說:『大帥這個病,卑職不能醫,不敢胡亂開方;卑職內人怕可以醫得。』制臺道:『原來尊夫人懂得醫理,明日就請來看看罷。』到了明日,他的那位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了。診了脈,說是:『這個病不必吃藥,只用按摩之法,就可以痊癒。』制臺問哪裡有懂得按摩的人。婦人低聲道:『妾頗懂得。』制臺就叫他按摩。他又說他的按摩與別人不同,要屏絕閒人,炷起一爐好香,還要念甚麼咒語,然後按摩。所以除了病人與治病的人,不許有第三個人在旁。制臺信了他的話,把左右使女及姨太太們都叫了出去。有兩位姨太太動了疑心,走出來在板壁縫裡偷看。忽看出不好看的事情來,大喝一聲,走將進去,拿起門閂就打。一時驚動了眾多姨太,也有拿門閂的,也有拿木棒的,一擁上前,圍住亂打。這一位夫人嚇得走頭無路,跪在地下,抱住制臺叫救命。制臺喝住眾人,叫送他出去。這位夫人出得房門時,眾人還跟在後面趕著打,一直打到二門,還叫粗使僕婦,打到轅門外面去。可憐他花枝招展的來,披頭散髮的去。這事一時傳遍了南京城。你說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那麼說,這位候補道,想來也沒有臉再住在這裡了?」繼之道:「哼,你說他沒有臉住這裡麼?他還得意得很呢!」我詫異道:「這還有甚麼得意之處呢?」繼之不慌不忙的說出他的得意之處來。   正是:不怕頭巾染綠,須知頂戴將紅。要知繼之說出甚麼話來,且待下文再記。 第四回 吳繼之正言規好友 苟觀察致敬送嘉賓   卻說我追問繼之:「那一個候補道,他的夫人受了這場大辱,還有甚麼得意?」繼之道:「得意呢!不到十來天工夫,他便接連著奉了兩個札子,委了籌防局的提調以及山貨局的會辦了。去年還同他開上一個保舉。他本來只是個鹽運司銜,這一個保舉,他就得了個二品頂戴了。你說不是得意了嗎?」我聽了此話,不覺呆了一呆道:「那麼說,那一位總督大帥,竟是被那一位夫人……」我說到此處,以下還沒有說出來,繼之便搶著說道:「那個且不必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他這位夫人被辱的事,已經傳遍了南京,我不妨說給你聽聽。至於內中曖昧情節,誰曾親眼見來,何必去尋根問底!不是我說句老話,你年紀輕輕的,出來處世,這些曖昧話,總不宜上嘴。我不是迷信了那因果報應的話,說甚麼談人閨閫,要下拔舌地獄,不過談著這些事,叫人家聽了,要說你輕薄。兄弟,你說是不是呢?」   我聽了繼之一番議論,自悔失言,不覺漲紅了臉。歇了一會,方把在元和船上遇見扮了官做賊的一節事,告訴了繼之。繼之歎了一口氣,歇了一歇道:「這事也真難說,說來也話長。我本待不說,不過略略告訴你一點兒,你好知道世情險詐,往後交結個朋友,也好留一點神。你道那個人是扮了官做賊的麼?他還是的的確確的一位候補縣太爺呢,還是個老班子。不然,早就補了缺了,只為近來又開了個鄭工捐,捐了大八成知縣的人,到省多了,壓了班。再是明年要開恩科,榜下即用的,不免也要添幾個。所以他要望補缺,只好叫他再等幾年的了。不然呢,差事總還可以求得一個,誰知他去年辦鎮江木釐,因為勒捐鬧事,被木商聯名來省告了一告,藩臺很是怪他,馬上撤了差,記大過三次,停委兩年。所以他官不能做,就去做賊了。」我聽了這話,不覺大驚道:「我聽見說還把他送上岸來辦呢,但不知怎麼辦他?」繼之搖搖頭歎道:「有甚麼辦法!船上人送他到了巡防局,船就開行去了。所有偷來的贓物,在船上時已被各人分認了。他到了巡防局,那局裡委員終是他的朋友,見了他也覺難辦。他卻裝做了滿肚子委屈,又帶著點怒氣,只說他的底下人一時貪小,不合偷了人家一根煙筒,叫人家看見了,趕到房艙裡來討去;船上買辦又仗著洋人勢力,硬來翻箱倒篋的搜了一遍,此時還不知有失落東西沒有。那委員聽見他這麼說,也就順水推船,薄薄的責了他的底下人幾下就算了。你們初出來處世的,結交個朋友,你想要小心不要?他還不止做賊呢,在外頭做賭棍、做騙子、做拐子,無所不為,結交了好些江湖上的無賴,外面仗著官勢,無法無天的事,不知幹了多少的了。」   我聽了繼之一席話,暗暗想道:「據他說起來,這兩個道臺、一個知縣的行徑,官場中竟是男盜女娼的了,但繼之現在也在仕路中,這句話我不便直說出來,只好心裡暗暗好笑。雖然,內中未必盡是如此。你看繼之,他見我窮途失路,便留我在此居住,十分熱誠,這不是古誼可風的麼?並且他方才勸戒我一番話,就是自家父兄,也不過如此,真是令人可感。」一面想著,又談了好些處世的話,他就有事出門去了。   過了一天,繼之上衙門回來,一見了我的面,就氣忿忿的說道:「奇怪,奇怪!」我看見他面色改常,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連一些頭路也摸不著,呆了臉對著他。只見他又率然問道:「你來了多少天了?」我說道:「我到了十多天了。」繼之道:「你到過令伯公館幾次了?」我說:「這個可不大記得了,大約總有七八次。」繼之又道:「你住在甚麼客棧,對公館裡的人說過麼?」我說:「也說過的;並且住在第幾號房,也交代明白。」繼之道:「公館裡的人,始終對你怎麼說?」我說:「始終都說出差去了,沒有回來。」繼之道:「沒有別的話?」我說:「沒有。」繼之氣的直挺挺的坐在交椅上。半天,又歎了好幾口氣說道:「你到的那幾天,不錯,是他差去了,但不過到六合縣去會審一件案,前後三天就回來了。在十天以前,他又求了藩臺給他一個到通州勘荒的差使,當天奉了札子,當天就稟辭去了。你道奇怪不奇怪?」我聽了此話,也不覺呆了,半天沒有話說。繼之又道:「不是我說句以疏間親的話,令伯這種行徑,不定是有意迴避你的了。」   此時我也無言可答,只坐在那裡出神!   繼之又道:「雖是這麼說,你也不必著急。我今天見了藩臺,他說此地大關的差使,前任委員已經滿了期了,打算要叫我接辦,大約一兩天就可以下札子。我那裡左右要請朋友,你就可以揀一個合式的事情,代我辦辦。我們是同窗至好,我自然要好好的招呼你。至於你令伯的話,只好慢慢再說,好在他終久是要回來的,總不能一輩子不見面。」我說道:「家伯到通州去的話,可是大哥打聽來的,還是別人傳說的呢?」繼之道:「這是我在藩署號房打聽來的,千真萬真,斷不是謠言。你且坐坐,我還要出去拜一個客呢。」說著,出門去了。   我想起繼之的話,十分疑心,伯父同我骨肉至親,哪裡有這等事!不如我再到伯父公館裡去打聽打聽,或者已經回來,也未可知。想罷了,出了門,一直到我伯父公館裡去。到門房裡打聽,那個底下人說是:「老爺還沒有回來。前天有信來,說是公事難辦得很,恐怕還有幾天耽擱。」我有心問他說道:「老爺還是到六合去,還是到通州去的呢?」那底下人臉上紅了一紅,頓住了口,一會兒方才說道:「是到通州去的。」我說:「到底是幾時動身的呢?」他說道:「就是少爺來的那天動身的。」我說:「一直沒有回來過麼?」他說:「沒有。」我問了一番話,滿腹狐疑的回到吳公館裡去。   繼之已經回來了,見了我便問:「到那裡去過?」我只得直說一遍。繼之歎道:「你再去也無用。這回他去勘荒,是可久可暫的,你且安心住下,等過一兩個月再說。我問你一句話:你到這裡來,寄過家信沒有?」我說:「到了上海時,曾寄過一封;到了這裡,卻未曾寄過。」繼之道:「這就是你的錯了,怎麼十多天工夫,不寄一封信回去!可知尊堂伯母在那裡盼望呢。」我說:「這個我也知道。因為要想見了家伯,取了錢莊上的利錢,一齊寄去,不料等到今日,仍舊等不著。」繼之低頭想了一想道:「你只管一面寫信,我借五十兩銀子,給你寄回去。你信上也不必提明是借來的,也不必提到未見著令伯,只糊裡糊塗的說先寄回五十兩銀子,隨後再寄罷了;不然,令堂伯母又多一層著急。」   我聽了這話,連忙道謝。繼之道:「這個用不著謝。你只管寫信,我這裡明日打發家人回去,接我家母來,就可以同你帶去。接辦大關的札子,已經發了下來,大約半個月內,我就要到差。我想屈你做一個書啟,因為別的事,你未曾辦過,你且將就些。我還在帳房一席上,掛上你一個名字。那帳房雖是藩臺薦的,然而你是我自家親信人,掛上了一個名字,他總得要分給你一點好處。還有你書啟名下應得的薪水,大約出息還不很壞。這五十兩銀子,你慢慢的還我就是了。」當下我聽了此言,自是歡喜感激。便去寫好了一封家信,照著繼之交代的話,含含糊糊寫了,並不提起一切。到了明日,繼之打發家人動身,就帶了去。此時,我心中安慰了好些,只不知我伯父到底是甚麼主意,因寫了一封信,封好了口,帶在身上,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交代他門房,叫他附在家信裡面寄去。叮囑再三,然後回來。   又過了七八天,繼之對我道:「我將近要到差了。這裡去大關很遠,天天來去是不便當的;要住在關上,這裡又沒有個人照應。書啟的事不多,你可仍舊住在我公館裡,帶著照應照應內外一切,三五天到關上去一次。如果有緊要事,我再打發人請你。好在書啟的事,不必一定到關上去辦的。或者有時我回來住幾天,你就到關上去代我照應,好不好呢?」我道:「這是大哥過信我、體貼我,我感激還說不盡,那裡還有不好的呢。」當下商量定了。   又過了幾天,繼之到差去了。我也跟到關上去看看,吃過了午飯,方才回來。從此之後,三五天往來一遍,倒也十分清閒。不過天天料理幾封往來書信。有些虛套應酬的信,我也不必告訴繼之,隨便同他發了回信,繼之倒也沒甚說話。從此我兩個人,更是相得。   一日早上,我要到關上去,出了門口,要到前面僱一匹馬。走過一家門口,聽見裡面一疊連聲叫送客,「呀」的一聲,開了大門。我不覺立定了腳,擡頭往門裡一看。只見有四五個家人打扮的,在那裡垂手站班。裡面走出一個客來,生得粗眉大目;身上穿了一件灰色大布的長衫,罩上一件天青羽毛的對襟馬褂;頭上戴著一頂二十年前的老式大帽,帽上裝著一顆硨磲頂子;腳上蹬著一雙黑布面的雙梁快靴,大踏步走出來。後頭送出來的主人,卻是穿的棗紅寧綢箭衣,天青緞子外褂,褂上還綴著二品的錦雞補服,掛著一副像真像假的蜜蠟朝珠;頭上戴著京式大帽,紅頂子花翎;腳下穿的是一雙最新式的內城京靴,直送那客到大門以外。那客人回頭點了點頭,便徜徉而去,也沒個轎子,也沒匹馬兒。再看那主人時,卻放下了馬蹄袖,拱起雙手,一直拱到眉毛上面,彎著腰,嘴裡不住的說:「請,請,請!」直到那客人走的轉了個彎看不見了,方才進去,「呀」的一聲,大門關了。我再留心看那門口時,卻掛著一個紅底黑字的牌兒,像是個店家招牌。再看看那牌上的字,卻寫的是「欽命二品頂戴,賞戴花翎,江蘇即補道,長白苟公館」二十個宋體字。不覺心中暗暗納罕。   走到前面,僱定了馬匹,騎到關上去,見過繼之。   這天沒有甚麼事,大家坐著閒談一會。開出午飯來,便有幾個同事都過來,同著吃飯。這吃飯中間,我忽然想起方才所見的一樁事體,便對繼之說道:「我今天看見了一位禮賢下士的大人先生,在今世只怕是要算絕少的了!」繼之還沒有開口,就有一位同事搶著問道:「怎麼樣的禮賢下士?快告訴我,等我也去見見他。」我就將方才所見的說了一遍。繼之對我看了一眼,笑了一笑,說道:「你總是這麼大驚小怪似的。」   繼之這一句話,說的倒把我悶住了。   正是:禮賢下士謙恭客,猶有旁觀指摘人。要知繼之為了甚事笑我,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回 珠寶店巨金騙去 州縣官實價開來   且說我當下說那位苟觀察禮賢下士,卻被繼之笑了我一笑,又說我少見多怪,不覺悶住了。因問道:「莫非內中還有甚麼緣故麼?」繼之道:「昨日揚州府賈太守有封信來,薦了一個朋友,我這裡實在安插不下了,你代我寫封回信,送到帳房裡,好連程儀一齊送給他去。」我答應了,又問道:「方才說的那苟觀察,既不是禮賢下士……」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繼之便道:「你今天是騎馬來的,還是騎驢來的?」我聽了這句話,知道他此時有不便說出的道理,不好再問,順口答道:「騎馬來的。」以後便將別話岔開了。   一時吃過了飯,我就在繼之的公事桌上,寫了一封回書,交給帳房,辭了繼之出來,仍到城裡去。路上想著寄我伯父的信,已經有好幾天了,不免去探問探問。就順路走至我伯父公館,先打聽回來了沒有,說是還沒有回來。我正要問我的信寄去了沒有,忽然擡頭看見我那封信,還是端端正正的插在一個壁架子上,心中不覺暗暗動怒,只不便同他理論,於是也不多言,就走了回來。細想這底下人,何以這麼膽大,應該寄的信,也不拿上去回我伯母。莫非繼之說的話當真不錯,伯父有心避過了我麼?又想道:「就是伯父有心避過我,這底下人也不該擱起我的信;難道我伯父交代過,不可代我通信的麼?」想來想去,總想不出個道理。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個丫頭走來,說是太太請我,我便走到上房去,見了繼之夫人,問有甚事。繼之夫人拿出一雙翡翠鐲子來道:「這是人家要出脫的,討價三百兩銀子,不知值得不值得,請你拿到祥珍去估估價。」當下我答應了,取過鐲子出來。   原來這家祥珍,是一家珠寶店,南京城裡算是數一數二的大店家。繼之與他相熟的,我也曾跟著繼之,到過他家兩三次,店裡的人也相熟了。當時走到他家,便請他掌櫃的估價,估得三百兩銀子不貴。   未免閒談一會。只見他店中一個個的伙計,你埋怨我,我埋怨你;那掌櫃的雖是陪我坐著,卻也是無精打采的。我看見這種情形,起身要走。掌櫃道:「閣下沒事,且慢走一步,我告訴閣下一件事,看可有法子想麼?」我聽了此話,便依然坐下,問是甚事。堂櫃道:「我家店裡遇了騙子……」我道:「怎麼個騙法呢?」掌櫃道:「話長呢。我家店裡後面一進,有六七間房子,空著沒有用,前幾個月,就貼了一張招租的帖子。不多幾天,就有人來租了,說是要做公館。那個人姓劉,在門口便貼了個『劉公館』的條子,帶了家眷來住下。天天坐著轎子到外面拜客,在我店裡走來走去,自然就熟了。晚上沒有事,他也常出來談天。有一天,他說有幾件東西,本來是心愛的,此刻手中不便,打算拿來變價,問我們店裡要不要。『要是最好;不然,就放在店裡寄賣也好。』我們大眾伙計,就問他是甚麼東西。他就拿出來看,是一尊玉佛,卻有一尺五六寸高;還有一對白玉花瓶;一枝玉鑲翡翠如意;一個班指。這幾件東西,照我們去看,頂多不過值得三千銀子,他卻說要賣二萬;倘賣了時,給我們一個九五回用。我們明知是賣不掉的,好在是寄賣東西,不犯本錢的;又不很占地方,就拿來店面上作個擺設也好,就答應了他。擺了三個多月,雖然有人問過,但是聽見了價錢,都嚇的吐出舌頭來,從沒有一個敢還價的。有一天來了一個人,買了幾件鼻煙壺、手鐲之類,又買了一掛朝珠,還的價錢,實在內行;批評東西的毛病,說那東西的出處,著實是個行家。過得兩天,又來看東西。如此鬼混了幾天。忽然一天,同了兩個人來,要看那玉佛、花瓶、如意。我們取出來給他看。他看了,說是通南京城裡,找不出這東西來。贊賞了半天,便問價錢。我們一個伙計,見他這麼中意,就有心同他打趣,要他三萬銀子。他說道:『東西雖好,哪裡值到這個價錢,頂多不過一個折半價罷了。』閣下,你想,三萬折半,不是有了一萬五千了嗎?我們看見他這等說,以為可以有點望頭了,就連那班指拿出來給他看,說明白是人家寄賣的。他看了那班指,也十分中意。又說道:『就是連這班指,也值不到那些。』我們請他還價。他說道:『我已說過折半的了,就是一萬五千銀子罷。』我們一個伙計說:『你說的萬五,是那幾件的價;怎麼添了這個班指,還是萬五呢?』他笑了笑道:『也罷,那麼說,就是一萬六罷。』講了半天,我們減下來減到了二萬六,他添到了一萬七,未曾成交,也就走了。他走了之後,我們還把那東西再三細看,實在看不出好處,不知他怎麼出得這麼大的價錢。自家不敢相信,還請了同行的看貨老手來看,也說不過值得三四千銀子。然而看他前兩回來買東西,所說的話,沒有一句不內行,這回出這重價,未必肯上當。想來想去,總是莫明其妙。到了明天,他又帶了一個人來看過,又加了一千的價,統共是一萬八,還沒有成交。以後便天天來,說是買來送京裡甚麼中堂壽禮的,來一次加一點價,後來加到了二萬四。我們想連那姓劉的所許九五回用,已穩賺了五千銀子了,這天就定了交易。那人卻拿出一張五百兩的票紙來,說是一時沒有現銀,先拿這五百兩作定,等十天來拿。又說到了十天期,如果他不帶了銀子來拿,這五百兩定銀,他情願不追還;但十天之內,叫我們千萬不要賣了,如果賣了,就是賠他二十四萬都不答應。我們都應允了。他又說交易太大,恐怕口說無憑,要立個憑據。我們也依他,照著所說的話,立了憑據,他就去了。等了五六天不見來,到了第八天的晚上,忽然半夜裡有人來打門。我們開了門問時,卻見一個人倉倉皇皇問道:『這裡是劉公館麼?』我們答應他是的。他便走了進來,我們指引他進去。不多一會,忽然聽見裡面的人號啕大哭起來。嚇得連忙去打聽,說是劉老爺接了家報,老太太過了。我們還不甚在意。到了次日一早,那姓劉的出來算還房錢,說即日要帶了家眷,奔喪回籍,當夜就要下船,向我們要還那幾件東西。我們想明天就是交易的日期,勸他等一天。他一定不肯。再四相留,他執意不從,說是我們做生意人不懂規矩,得了父母的訃音,是要星夜奔喪的,照例昨夜得了信,就要動身,只為收拾行李沒法,已經耽擱了一天了。我們見他這麼說,東西是已經賣了,不能還他的,好在只隔得一天,不如兑了銀子給他罷。於是扣下了一千兩回用,兑了一萬九千銀子給他。他果然即日動身,帶著家眷走了。至於那個來買東西的呢,莫說第十天,如今一個多月了,影子也不看見。前天東家來店查帳,曉得這件事,責成我們各同事分賠。閣下,你想那姓劉的,不是故意做成這個圈套來行騙麼?可有個甚麼法子想想?」   我聽了一席話,低頭想了一想,卻是沒有法子。那掌櫃道:「我想那姓劉的說甚麼丁憂,都是假話,這個人一定還在這裡。只是有甚法子,可以找著他?」我說道:「找著他也是無用。他是有東西賣給你的,不過你自家上當,買貴了些,難道有甚麼憑據,說他是騙子麼?」那掌櫃聽了我的話,也想了一想,又說道:「不然,找著那個來買的人也好。」我道:「這個更沒有用。他同你立了憑據,說十天不來,情願憑你罰去定銀,他如今不要那定銀了,你能拿他怎樣?」那掌櫃聽了我的話,只是歎氣。我坐了一會,也就走了。   回去交代明白了手鐲,看了一回書,細想方才祥珍掌櫃所說的那樁事,真是無奇不有。這等騙術,任是甚麼聰明人,都要入彀;何況那做生意人,只知謀「利」,哪裡還念著有個「害」字在後頭呢。又想起今日看見那苟公館送客的一節事,究竟是甚麼意思,繼之又不肯說出來,內中一定有個甚麼情節,巴不能夠馬上明白了才好。   正在這麼想著,繼之忽地裡回到公館裡來。方才坐定,忽報有客拜會。繼之叫請,一面換上衣冠,出去會客。我自在書房裡,不去理會。歇了許久,繼之才送過客回了進來,一面脫卸衣冠,一面說道:「天下事真是愈出愈奇了!老弟,你這回到南京來,將所有閱歷的事,都同他筆記起來,將來還可以成一部書呢。」我問:「又是什麼事?」繼之道:「向午時候,你走了,就有人送了一封信來。拆開一看,卻是一位制臺衙門裡的幕府朋友送來的,信上問我幾時在家,要來拜訪。我因為他是制臺的幕友,不便怠慢他,因對來人說:『我本來今日要回家,就請下午到舍去談談。』打發來人去了,我就忙著回來。坐還未定,他就來了。我出去會他時,他卻沒頭沒腦的說是請我點戲。」我聽到這裡,不覺笑起來,說道:「果然奇怪,這老遠的路約會了,卻做這等無謂的事。」繼之道:「哪裡話來!當時我也是這個意思,因問他道:『莫非是哪一位同寅的喜事壽日,大家要送戲?若是如此,我總認一個份子,戲是不必點的。』他聽了我的話,也好笑起來,說不是點這個戲。我問他到底是甚戲。他在懷裡掏出一個折子來遞給我。我打開一看,上面開著江蘇全省的縣名,每一個縣名底下,分注了些數目字,有注一萬的,有注二三萬的,也有注七八千的。我看了雖然有些明白,然而我不便就說是曉得了,因問他是甚意思。他此時炕也不坐了,拉了我下來,走到旁邊貼擺著的兩把交椅上,兩人分坐了,他附著了我耳邊,說道:『這是得缺的一條捷徑。若是要想哪一個缺,只要照開著的數目,送到裡面去,包你不到十天,就可以掛牌。這是補實的價錢。若是署事,還可以便宜些。』」我說:「大哥怎樣回報他呢?」繼之道:「這種人哪裡好得罪他!只好同他含混了一會,推說此刻初接大關這差,沒有錢,等過些時候,再商量罷。他還同我胡纏不了,好容易才把他敷衍走了。」我說:「果然奇怪!但是我聞得賣缺雖是官場的慣技,然而總是藩臺衙門裡做的,此刻怎麼鬧到總督衙門裡去呢?」繼之道:「這有甚麼道理!只要勢力大的人,就可以做得。只是開了價錢,具了手折,到處兜攬,未免太不像樣了!」我說道:「他這是招徠生意之一道呢。但不知可有『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字樣沒有?」說的繼之也笑了。   大家說笑一番。我又想起寄信與伯父一事,因告訴了繼之。繼之歎道:「令伯既是那麼著,只怕寄信去也無益;你如果一定要寄信,只管寫了交給我,包你寄到。」我聽了,不覺大喜。   正是:意馬心猿縈夢寐,河魚天雁托音書。要知繼之有甚法子可以寄得信去,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回 徹底尋根表明騙子 窮形極相畫出旗人   卻說我聽得繼之說,可以代我寄信與伯父,不覺大喜。就問:「怎麼寄法?又沒有住址的。」繼之道:「只要用個馬封,面上標著『通州各屬沿途探投勘荒委員』,沒有個遞不到的;再不然,遞到通州知州衙門,托他轉交也可以使得。」我聽了大喜道:「既是那麼著,我索性寫他兩封,分兩處寄去,總有一封可到的。」   當下繼之因天晚了,便不出城,就在書房裡同我談天。我說起今日到祥珍估鐲子價,被那掌櫃拉著我,訴說被騙的一節。繼之歎道:「人心險詐,行騙乃是常事。這件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你今日聽了那掌櫃的話,只知道外面這些情節,還不知內裡的事情。就是那掌櫃自家,也還在那裡做夢,不知是哪一個騙他的呢。」我驚道:「那麼說,大哥是知道那個騙子的了,為甚不去告訴了他,等他或者控告,或者自己去追究,豈不是件好事?」繼之道:「這裡面有兩層:一層是我同他雖然認得,但不過是因為常買東西,彼此相熟了,通過姓名,並沒有一些交情,我何若代他管這閒事;二層就是告訴了他這個人,也是不能追究的。你道這騙子是誰?」繼之說到這裡,伸手在桌子上一拍道:「就是這祥珍珠寶店的東家!」我聽了這話,吃了一大嚇,頓時呆了。歇了半晌,問道:「他自家騙自家,何苦呢?」繼之道:「這個人本來是個騙子出身,姓包,名道守。人家因為他騙術精明,把他的名字讀別了,叫他做包到手。後來他騙的發了財了,開了這家店。去年年下的時候,他到上海去,買了一張呂宋彩票回來,被他店裡的掌櫃、伙計們見了,要分他半張;他也答應了,當即裁下半張來。這半張是五條,那掌櫃的要了三條;餘下兩條,是各小伙計們公派了。當下銀票交割清楚。過得幾天,電報到了,居然叫他中了頭彩,自然是大家歡喜。到上海去取了六萬塊洋錢回來:他占了三萬,掌櫃的三條是一萬八,其餘萬二,是眾伙計分了。當下這包到手,便要那掌櫃合些股分在店裡,那掌櫃不肯。他又叫那些小伙計合股,誰知那些伙計們,一個個都是要摟著洋錢睡覺,看著洋錢吃飯的,沒有一個答應。因此他懷了恨了,下了這個毒手。此刻放著那玉佛、花瓶那些東西,還值得三千兩。那姓劉的取去了一萬九千兩,一萬九除了三千,還有一萬六,他咬定了要店裡眾人分著賠呢。」   我道:「這個圈套,難為他怎麼想得這般周密,叫人家一點兒也看不出來。」繼之道:「其實也有一點破綻,不過未曾出事的時候,誰也疑心不到就是了。他店裡的後進房子,本是他自己家眷住著的,中了彩票之後,他才搬了出去。多了幾個錢,要住舒展些的房子,本來也是人情。但騰出了這後進房子,就應該收拾起來,招呼些外路客幫,或者在那裡看貴重貨物,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呀,為甚麼就要租給別人呢?」我說道:「做生意人,本來是處處打算盤的,租出幾個房錢,豈不是好?並且誰料到他約定一個騙子進來呢?我想那姓劉的要走的時候,把東西還了他也罷了。」繼之道:「唔,這還了得!還了他東西,到了明天,那下了定的人,就備齊了銀子來交易,沒有東西給他,不知怎樣索詐呢!何況又是出了筆據給他的。這種騙術,直是妖魔鬼怪都逃不出他的網羅呢。」   說到這裡,已經是吃晚飯的時候了。   吃過晚飯,繼之到上房裡去,我便寫了兩封信。恰好封好了,繼之也出來了,當下我就將信交給他。他接過了,說明天就加封寄去。我兩個人又閒談起來。   我一心只牽記著那苟觀察送客的事,又問起來。繼之道:「你這個人好笨!今日吃中飯的時候你問我,我叫你寫賈太守的信,這明明是叫你不要問了,你還不會意,要問第二句。其實我那時候未嘗不好說,不過那些同桌吃飯的人,雖說是同事,然而都是甚麼藩臺咧、首府咧、督署幕友咧。這班人薦的,知道他們是甚麼路數。這件事雖是人人曉得的,然而我犯不著傳出去,說我講制臺的醜話。我同你呢,又不知是甚麼緣法,很要好的,隨便同你談句天,也是處處要想教導呢,我是不敢說;不過處處都想提點你,好等你知道些世情。我到底比你癡長幾年,出門比你又早。」   我道:「這是我日夕感激的。」繼之道:「若說感激,你感激不了許多呢。你記得麼?你讀的四書,一大半是我教的。小時候要看閒書,又不敢叫先生曉得,有不懂的地方,都是來問我。我還記得你讀《孟子.動心章》:『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那幾句,讀了一天不得上口,急的要哭出來了,還是我逐句代你講解了,你才記得呢。我又不是先生,沒有受你的束脩,這便怎樣呢?」此時我想起小時候讀書,多半是繼之教我的。雖說是從先生,然而那先生只知每日教兩遍書,記不得只會打,哪裡有甚麼好教法。若不是繼之,我至今還是隻字不通呢。此刻他又是這等招呼我,處處提點我。這等人,我今生今世要覓第二個,只怕是難的了!想到這裡,心裡感激得不知怎樣才好,幾乎流下淚來。因說道:「這個非但我一個人感激,就是先君、家母,也是感激的了不得的。」此時我把苟觀察的事,早已忘了,一心只感激繼之,說話之中,聲音也咽住了。   繼之看見忙道:「兄弟且莫說這些話,你聽苟觀察的故事罷。那苟觀察單名一個才字,人家都叫他狗才……」我聽到這裡,不禁「撲嗤」一聲,笑將出來。繼之接著道:「那苟才前兩年上了一個條陳給制臺,是講理財的政法。這個條陳與藩臺很有礙的,叫藩臺知道了,很過不去,因在制臺跟前,狠狠的說了他些壞話,就此黑了。後來那藩臺升任去了,換了此刻這位藩臺,因為他上過那個條陳,也不肯招呼他,因此接連兩三年沒有差使,窮的吃盡當光了。」   我說道:「這句話,只怕大哥說錯了。我今天日裡看見他送客的時候,莫說穿的是嶄新衣服,底下人也四五個,哪裡至於吃盡當光。吃盡當光,只怕不能夠這麼樣了。」繼之笑道:「兄弟,你處世日子淺,哪裡知道得許多。那旗人是最會擺架子的,任是窮到怎麼樣,還是要擺著窮架子。有一個笑話,還是我用的底下人告訴我的,我告訴了這個笑話給你聽,你就知道了。這底下人我此刻還用著呢,就是那個高升。這高升是京城裡的人,我那年進京會試的時候,就用了他。他有一天對我說一件事:說是從前未投著主人的時候,天天早起,到茶館裡去泡一碗茶,坐過半天。京城裡小茶館泡茶,只要兩個京錢,合著外省的四文。要是自己帶了茶葉去呢,只要一個京錢就夠了。有一天,高升到了茶館裡,看見一個旗人進來泡茶,卻是自己帶的茶葉,打開了紙包,把茶葉盡情放在碗裡。那堂上的人道:『茶葉怕少了罷?』那旗人『哼』了一聲道:『你哪裡懂得!我這個是大西洋紅毛法蘭西來的上好龍井茶,只要這麼三四片就夠了。要是多泡了幾片,要鬧到成年不想喝茶呢。』堂上的人,只好同他泡上了。高升聽了,以為奇怪,走過去看看,他那茶碗裡間,飄著三四片茶葉,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一碗泡茶的水,莫說沒有紅色,連黃也不曾黃一黃,竟是一碗白冷冷的開水。高升心中,已是暗暗好笑。後來又看見他在腰裡掏出兩個京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在那裡撕著吃,細細咀嚼,像很有味的光景。吃了一個多時辰,方才吃完。忽然又伸出一個指頭兒,蘸些唾沫,在桌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高升心中很以為奇,暗想這個人何以用功到如此,在茶館裡還背臨古帖呢!細細留心去看他寫甚麼字。原來他那裡是寫字,只因他吃燒餅時,雖然吃的十分小心,那餅上的芝麻,總不免有些掉在桌上,他要拿舌頭舐了,拿手掃來吃了,恐怕叫人家看見不好看,失了架子,所以在那裡假裝著寫字蘸來吃。看他寫了半天字,桌上的芝麻一顆也沒有了。他又忽然在那裡出神,像想甚麼似的。想了一會,忽然又像醒悟過來似的,把桌子狠狠的一拍,又蘸了唾沫去寫字。你道為甚麼呢?原來他吃燒餅的時候,有兩顆芝麻掉在桌子縫裡,任憑他怎樣蘸唾沫寫字,總寫他不到嘴裡,所以他故意做成忘記的樣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樣子,把桌子拍一拍,那芝麻自然震了出來,他再做成寫字的樣子,自然就到了嘴了。」   我聽了這話,不覺笑了。說道:「這個只怕是有心形容他罷,哪裡有這等事!」繼之道:「形容不形容,我可不知道,只是還有下文呢。他燒餅吃完了,字也寫完了,又坐了半天,還不肯去。天已向午了,忽然一個小孩子走進來,對著他道:『爸爸快回去罷,媽要起來了。』那旗人道:『媽要起來就起來,要我回去做甚麼?』那孩子道:『爸爸穿了媽的褲子出來,媽在那裡急著沒有褲子穿呢。』那旗人喝道:『胡說!媽的褲子,不在皮箱子裡嗎?』說著,丟了一個眼色,要使那孩子快去的光景。那孩子不會意,還在那裡說道:『爸爸只怕忘了,皮箱子早就賣了,那條褲子,是前天當了買米的。媽還叫我說:屋裡的米只剩了一把,喂雞兒也喂不飽的了,叫爸爸快去買半升米來,才夠做中飯呢。』那旗人大喝一聲道:『滾你的罷!這裡又沒有誰給我借錢,要你來裝這些窮話做甚麼!』那孩子嚇的垂下了手,答應了幾個『是』字,倒退了幾步,方才出去。那旗人還自言自語道:『可恨那些人,天天來給我借錢,我哪裡有許多錢應酬他,只得裝著窮,說兩句窮話。這些孩子們聽慣了,不管有人沒人,開口就說窮話;其實在這茶館裡,哪裡用得著呢。老實說,咱們吃的是皇上家的糧,哪裡就窮到這個份兒呢。』說著,立起來要走。那堂上的人,向他要錢。他笑道:『我叫這孩子氣昏了,開水錢也忘了開發。』說罷,伸手在腰裡亂掏,掏了半天,連半根錢毛也掏不出來。嘴裡說:『欠著你的,明日還你罷。』那個堂上不肯。爭奈他身邊認真的半文都沒有,任憑你扭著他,他只說明日送來,等一會送來;又說那堂上的人不生眼睛,『你大爺可是欠人家錢的麼?』那堂上說:『我只要你一個錢開水錢,不管你甚麼大爺二爺。你還了一文錢,就認你是好漢;還不出一文錢,任憑你是大爺二爺,也得要留下個東西來做抵押。你要知道我不能為了一文錢,到你府上去收帳。』那旗人急了,只得在身邊掏出一塊手帕來抵押。那堂上抖開來一看,是一塊方方的藍洋布,上頭齷齪的了不得,看上去大約有半年沒有下水洗過的了。因冷笑道:『也罷,你不來取,好歹可以留著擦桌子。』那旗人方得脫身去了。你說這不是旗人擺架子的憑據麼?」我聽了這一番言語,笑說道:「大哥,你不要只管形容旗人了,告訴了我狗才那樁事罷。」繼之不慌不忙說將出來。   正是:盡多怪狀供談笑,尚有奇聞說出來。要知繼之說出甚麼情節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回 代謀差營兵受殊禮 吃倒帳錢儈大遭殃   當下繼之對我說道:「你不要性急。因為我說那狗才窮的吃盡當光了,你以為我言過其實,我不能不將他們那旗人的歷史對你講明,你好知道我不是言過其實,你好知道他們各人要擺各人的架子。那個吃燒餅的旗人,窮到那麼個樣子,還要擺那麼個架子,說那麼個大話,你想這個做道臺的,那家人咧、衣服咧,可肯不擺出來麼?那衣服自然是難為他弄來的。你知道他的家人嗎?有客來時便是家人;沒有客的時候,他們還同著桌兒吃飯呢。」我問道:「這又是其麼緣故?」繼之道:「這有甚麼緣故,都是他那些甚麼外甥咧、表姪咧,聞得他做了官,便都投奔他去做官親;誰知他窮下來,就拿著他們做底下人擺架子。我還聽見說有幾家窮候補的旗人,他上房裡的老媽子、丫頭,還是他的丈母娘、小姨子呢。你明白了這個來歷,我再告訴你這位總督大人的脾氣,你就都明白了。這位大帥,是軍功出身,從前辦軍務的時候,都是仗著幾十個親兵的功勞,跟著他出生入死。如今天下太平了,那些親兵,叫他保的總兵的總兵,副將的副將,卻一般的放著官不去做,還跟著他做戈什哈。你道為甚麼呢?只因這位大帥,念著他們是共過患難的人,待他們極厚,真是算得言聽計從的了,所以他們死命的跟著,好仗著這個勢子,在外頭弄錢。他們的出息,比做官還好呢。還有一層:這位大帥因為辦過軍務,與士卒同過甘苦,所以除了這班戈什哈之外,無論何等兵丁的說話,都信是真的。他的意思,以為那些兵丁都是鄉下人,不會撒謊的。他又是個喜動不喜靜的人,到了晚上,他往往悄地裡出來巡查,去偷聽那些兵丁的說話,無論那兵丁說的是甚麼話,他總信是真的。久而久之,他這個脾氣,叫人家摸著了,就借了這班兵丁做個謀差事的門路。譬如我要謀差使,只要認識了幾個兵丁,囑托他到晚上,覷著他老人家出來偷聽時,故意兩三個人談論,說吳某人怎樣好怎樣好,辦事情怎麼能幹,此刻卻是怎樣窮,假作歎息一番,不出三天,他就是給我差使的了。你想求到他說話,怎麼好不恭敬他?你說那苟觀察禮賢下士,要就是為的這個。那個戴白頂子的,不知又是那裡的什長之類的了。」我聽了這一番話,方才恍然大悟。   繼之說話時,早來了一個底下人,見繼之話說的高興,閃在旁邊站著。等說完了話,才走近一步,回道:「方才鐘大人來拜會,小的已經擋過駕了。」繼之問道:「坐轎子來的,還是跑路來的?」底下人道:「是衣帽坐轎子來的。」繼之「哼」了一聲道:「功名也要快丟了,他還要來晾他的紅頂子!你擋駕怎麼說的?」底下人道:「小的見晚上時候,恐怕老爺穿衣帽麻煩,所以沒有上來回,只說老爺在關上沒有回來。」繼之道:「明日到關上去,知照門房,是他來了,只給我擋駕。」到底下人答應了兩個「是」字,退了出去。我因問道:「這又是甚麼故事,可好告訴我聽聽?」繼之笑道:「你見了我,總要我說甚麼故事,你可知我的嘴也說乾了。你要是這麼著,我以後不敢見你了。」我也笑道:「大哥,你不告訴我也可以,可是我要說你是個勢利人了。」繼之道:「你不要給我胡說!我怎麼是個勢利人?」我笑道:「你才說他的功名要快丟了,要丟功名的人,你就不肯會他了,可不是勢利嗎?」   繼之道:「這麼說,我倒不能不告訴你了。這個人姓鐘,叫做鐘雷溪……」我搶著說道:「怎麼不『鐘靈氣』,要『鐘戾氣』呢?」繼之道:「你又要我說故事,又要來打岔,我不說了。」嚇得我央求不迭。繼之道:「他是個四川人,十年頭裡,在上海開了一家土棧,通了兩家錢莊,每家不過通融二三千銀子光景;到了年下,他卻結清帳目,一絲不欠。錢莊上的人眼光最小,只要年下不欠他的錢,他就以為是好主顧了。到了第二年,另外又有別家錢莊來兜搭了。這一年只怕通了三四家錢莊,然而也不過五六千的往來,這年他把門面也改大了,舉動也闊綽了。到了年下,非但結清欠帳,還些少有點存放在裡面。一時錢莊幫裡都傳遍了,說他這家土棧,是發財得很呢。過了年,來兜搭的錢莊,越發多了。他卻一概不要,說是我今年生意大了,三五千往來不濟事,最少也要一二萬才好商量。那些錢莊是相信他發財的了,都答應了他。有答應一萬的,有答應二萬的,統共通了十六七家。他老先生到了半年當中,把肯通融的幾家,一齊如數提了來,總共有二十多萬。到了明天,他卻『少陪』也不說一聲,就這麼走了。土棧裡面,丟下了百十來個空箱,伙計們也走的影兒都沒有。銀莊上的人吃一大驚,連忙到會審公堂去控告,又出了賞格,上了新聞紙告白,想去捉他。這卻是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捉得他著!你曉得他到哪裡去了?他帶了銀子,一直進京,平白地就捐上一個大花樣的道員,加上一個二品頂戴,引見指省,來到這裡候補。你想市儈要入官場,那裡懂得許多。從來捐道員的,哪一個捐過大花樣?這道員外補的,不知幾年才碰得上一個,這個連我也不很明白。聽說合十八省的道缺,只有一個半缺呢。」   我說道:「這又奇了,怎麼有這半個缺起來?」繼之道:「大約這個缺是一回內放,一回外補的,所以要算半個。你想這麼說法,那道員的大花樣有甚用處?誰還去捐他?並且近來那些道員,多半是從小班子出身,連捐帶保,迭起來的;若照這樣平地捐起來,上頭看了履歷,就明知是個富家子弟,哪裡還有差事給他。所以那鐘雷溪到了省好幾年了,並未得過差使,只靠著騙拐來的錢使用。上海那些錢莊人家,雖然在公堂上存了案,卻尋不出他這個人來,也是沒法。到此刻,已經八九年了。直到去年,方才打聽得他改了名字,捐了功名,在這裡候補。這十幾家錢莊,在上海會議定了,要問他索還舊債,公舉了一個人,專到這裡,同他要帳。誰知他這時候擺出了大人的架子來,這討帳的朋友要去尋他,他總給他一個不見:去早了,說沒有起來;去遲了,不是說上衙門去了,便說拜客去了;到晚上去尋他時,又說赴宴去了。累得這位討帳的朋友,在客棧裡耽擱了大半年,並未見著他一面。沒有法想,只得回到上海,又在會審公堂控告。會審官因為他告的是個道臺,又且事隔多年,便批駁了不准。又到上海道處上控。上海道批了出來,大致說是控告職官,本道沒有這種權力,去移提到案。如果實在係被騙,可到南京去告。云云。那些錢莊幫得了這個批,猶如喚起他的睡夢一般,便大家商量,選派了兩個能幹事的人,寫好了稟帖,到南京去控告。誰知衙門裡面的事,難辦得很呢,況且告的又是二十多萬的倒帳,不消說的原告是個富翁了,如何肯輕易同他遞進去。鬧的這兩個幹事的人,一點事也不曾幹上,白白跑了一趟,就那麼著回去了。到得上海,又約齊了各莊家,匯了一萬多銀子來,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打點到了,然後把呈子遞了上去。這位大帥卻也好,並不批示,只交代藩臺問他的話,問他有這回事沒有:『要是有這回事,早些料理清楚;不然,這裡批出去,就不好看了。』藩臺依言問他,他卻賴得個一乾二淨。藩臺回了制軍,制軍就把這件事擱起了。這位鐘雷溪得了此信,便天天去結交督署的巡捕、戈什哈,求一個消息靈通。此時那兩個錢莊幹事的人,等了好久,只等得一個泥牛入海,永無消息,只得寫信到上海去通知。過了幾天,上海又派了一個人來,又帶了多少使費,並且帶著了一封信。你道這封是甚麼信呢?原來上海各錢莊多是紹興人開的,給各衙門的刑名師爺是同鄉。這回他們不知在那裡請出一位給這督署刑名相識的人,寫了這封信,央求他照應。各錢莊也聯名寫了一張公啟,把鐘雷溪從前在上海如何開土棧,如何通往來,如何設騙局,如何倒帳捲逃,並將兩年多的往來帳目,抄了一張清單,一齊開了個白折子,連這信封在一起,打發人來投遞。這人來了,就到督署去求見那位刑名師爺,又遞了一紙催呈。那刑名師爺光景是對大帥說明白了。前日上院時,單單傳了他進去,叫他好好的出去料理,不然,這個『拐騙巨資』,我批了出去,就要奏參的。嚇的他昨日去求藩臺設法。這位藩臺本來是不大理會他的,此時越發疑他是個騙子,一味同他搭訕著。他光景知道我同藩臺還說得話來,所以特地來拜會我,無非是要求我對藩臺去代他求情。你想我肯同他辦這些事麼?所以不要會他。兄弟,你如何說我勢利呢?」我笑道:「不是我這麼一激,哪裡聽得著這段新聞呢。但是大哥不同他辦,總有別人同他辦的,不知這件事到底是個怎麼樣結果呢?」繼之道:「官場中的事,千變萬化,哪裡說得定呢。時候不早了,我們睡罷。明日大早,我還要到關上去呢。」說罷,自到上房去了。   一夜無話。到了次日早起,繼之果然早飯也沒有吃,就到關上去了。我獨自一個人吃過了早飯,閒著沒事,踱出客堂裡去望望。只見一個底下人,收拾好了幾根水煙筒,正要拿進去,看見了我,便垂手站住了。我擡頭一看,正是繼之昨日說的高升。因笑著問他道:「你家老爺昨日告訴我,一個旗人在茶館裡吃燒餅的笑話,說是你說的,是麼?」高升低頭想道:「是甚麼笑話呀?」我說道:「到了後來,又是甚麼他的孩子來說,媽沒有褲子穿的呢。」高升道:「哦!是這個。這是小的親眼看見的實事,並不是笑話。小的生長在京城,見的旗人最多,大約都是喜歡擺空架子的。昨天晚上,還有個笑話呢。」   我連忙問是甚麼笑話。高升道:「就是那邊苟公館的事。昨天那苟大人,不知為了甚事要會客。因為自己沒有大衣服,到衣莊裡租了一套袍褂來穿了一會。誰知他送客之後,走到上房裡,他那個五歲的小少爺,手裡拿著一個油麻團,往他身上一摟,把那嶄新的衣服,鬧上了兩塊油跡。不去動他,倒也罷了;他們不知那個說是滑石粉可以起油的,就糝上些滑石粉,拿熨斗一熨,倒弄上了兩塊白印子來了。他們恐怕人家看出來,等到將近上燈未曾上燈的時候,方才送還人家,以為可以混得過去。誰知被人家看了出來,到公館裡要賠。他家的家人們,不由分說,把來人攆出大門,緊緊閉上;那個人就在門口亂嚷,惹得來往的人,都站定了圍著看。小的那時候,恰好買東西走過,看見那人正抖著那外褂兒,叫人家看呢。」我聽了這一席話,方才明白吃盡當光的人,還能夠衣冠楚楚的緣故。   正這麼想著,又看見一個家人,拿一封信進來遞給我,說是要收條的。我接來順手拆開,抽出來一看,還沒看見信上的字,先見一張一千兩銀子的莊票,蓋在上面。   正是:方才悟徹玄中理,又見飛來意外財。要知這一千兩銀子的票是誰送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回 隔紙窗偷覷騙子形 接家書暗落思親淚   卻說當下我看見那一千兩的票子,不禁滿心疑惑。再看那信面時,署著「鐘緘」兩個字。然後檢開票子看那來信,上面歪歪斜斜的,寫著兩三行字。寫的是:   屢訪未晤,為悵!僕事,諒均洞鑒。乞在方伯處,代圓轉一二。附呈千金,作為打點之費。尊處再當措謝。今午到關奉謁,乞少候。雲泥兩隱。   我看了這信,知道是鐘雷溪的事。然而不便出一千兩的收條給他,因拿了這封信,走到書房裡,順手取過一張信紙來,寫了「收到來信一件,此照,吳公館收條」十三個字,給那來人帶去。歇了一點多鐘,那來人又將收條送回來,說是:「既然吳老爺不在家,可將那封信發回,待我們再送到關上去。」當下高升傳了這話進來。我想,這封信已經拆開了,怎麼好還他。因叫高升出去交代說:「這裡已經專人把信送到關上去了,不會誤事的,收條仍舊拿了去罷。」   交代過了,我心下暗想:這鐘雷溪好不冒昧,面還未見著,人家也沒有答應他代辦這事,他便輕輕的送出這千金重禮來。不知他平日與繼之有甚麼交情,我不可耽擱了他的正事,且把這票子連信送給繼之,憑他自己作主。要想打發家人送去,恐怕還有甚麼話,不如自己走一遭,好在這條路近來走慣了,也不覺著很遠。想定了主意,便帶了那封信,出門僱了一匹馬,上了一鞭,直奔大關而來。   見了繼之,繼之道:「你又趕來做甚麼?」我說道:「恭喜發財呢!」說罷,取出那封信,連票子一並遞給繼之。繼之看了道:「這是甚麼話!兄弟,你有給他回信沒有?」我說:「因為不好寫回信,所以才親自送來,討個主意。」遂將上項事說了一遍。繼之聽了,也沒有話說。   歇了一會,只見家人來回話,說道:「鐘大人來拜會,小的擋駕也擋不及。他先下了轎,說有要緊話同老爺說。小的回說,老爺沒有出來,他說可以等一等。小的只得引到花廳裡坐下,來回老爺的話。」繼之道:「招呼煙茶去。交代今日午飯開到這書房裡來。開飯時,請鐘大人到帳房裡便飯。知照帳房師爺,只說我沒有來。」那家人答應著,退了出去。我問道:「大哥還不會他麼?」繼之道:「就是會他,也得要好好的等一會兒;不然,他來了,我也到了,哪裡有這等巧事,豈不要犯他的疑心。」於是我兩個人,又談些別事。繼之又檢出幾封信來交給我,叫我寫回信。   過了一會,開上飯來,我兩人對坐吃過了,繼之方才洗了臉,換上衣服,出去會那鐘雷溪。我便跟了出去,閃在屏風後面去看他。   只見繼之見了雷溪,先說失迎的話,然後讓坐,坐定了,雷溪問道:「今天早起,有一封信送到公館裡去的,不知收到了沒有?」繼之道:「送來了,收到了。但是……」繼之這句話並未說完,雷溪道:「不知簽押房可空著?我們可到裡面談談。」繼之道:「甚好,甚好。」說著,一同站起來,讓前讓後的往裡邊去。我連忙閃開,繞到書房後面的一條夾衖裡。這夾衖裡有一個窗戶,就是簽押房的窗戶。我又站到那裡去張望。好奇怪呀!你道為甚麼,原來我在窗縫上一張,見他兩個人,正在那裡對跪著行禮呢!   我又側著耳朵去聽他。只聽見雷溪道:「兄弟這件事,實在是冤枉,不知哪裡來的對頭,同我頑這個把戲。其實從前舍弟在上海開過一家土行,臨了時虧了本,欠了莊上萬把銀子是有的,哪裡有這麼多,又拉到兄弟身上。」繼之道:「這個很可以遞個親供,分辯明白,事情的是非黑白,是有一定的,哪裡好憑空捏造。」雷溪道:「可不是嗎!然而總得要一個人,在制軍那裡說句把話,所以奉求老哥,代兄弟在方伯跟前,伸訴伸訴,求方伯好歹代我說句好話,這事就容易辦了。」繼之道:「這件事,大人很可以自己去說,卑職怕說不上去。」雷溪道:「老哥萬不可這麼稱呼,我們一向相好。不然,兄弟送一份帖子過來,我們換了帖就是兄弟,何必客氣!」繼之道:「這個萬不敢當!卑職……」雷溪搶著說道:「又來了!縱使我仰攀不上換個帖兒,也不可這麼稱呼。」繼之道:「藩臺那裡,若是自己去求個把差使,許還說得上;然而卑職……」雷溪又搶著道:「噯!老哥,你這是何苦奚落我呢!」繼之道:「這是名分應該這樣。」雷溪道:「我們今天談知己話,名分兩個字,且擱過一邊。」繼之道:「這是斷不敢放肆的!」雷溪道:「這又何必呢!我們且談正話罷。」繼之道:「就是自己求差使,卑職也不曾自己去求過,向來都是承他的情,想起來就下個札子。何況給別人說話,怎麼好冒冒昧昧的去碰釘子?」雷溪道:「當面不好說,或者托托旁人,衙門裡的老夫子,老哥總有相好的,請他們從中周旋周旋。方才送來的一千兩銀子,就請先拿去打點打點。老哥這邊,另外再酬謝。」繼之道:「裡面的老夫子,卑職一個也不認得。這件事,實在不能盡力,只好方命的了。這一千銀子的票子,請大人帶回去,另外想法子罷,不要誤了事。」雷溪道:「藩臺同老哥的交情,是大家都曉得的。老哥肯當面去說,我看一定說得上去。」繼之道:「這個卑職一定不敢去碰這釘子!論名分,他是上司;論交情,他是同先君相好,又是父執。萬一他擺出老長輩的面目來,教訓幾句,那就無味得很了。」雷溪道:「這個斷不至此,不過老哥不肯賞臉罷了。但是兄弟想來,除了老哥,沒有第二個肯做的,所以才冒昧奉求。」繼之道:「人多著呢,不要說同藩臺相好的,就同制軍相好的人也不少。」雷溪道:「人呢,不錯是多著。但是誰有這等熱心,肯鑒我的冤枉。這件事,兄弟情願拿出一萬、八千來料理,只要求老哥肯同我經手。」繼之道:「這個……」說到這裡,便不說了。歇了一歇,又道:「這票子還是請大人收回去,另外想法子。卑職這裡能盡力的,沒有不盡力。只是這件事力與心違,也是沒法。」雷溪道:「老哥一定不肯賞臉,兄弟也無可奈何,只好聽憑制軍的發落了。」說罷,就告辭。   我聽完了一番話,知道他走了,方才繞出來,仍舊到書房裡去。   繼之已經送客回進來了。一面脫衣服,一面對我說道:「你這個人好沒正經!怎麼就躲在窗戶外頭,聽人家說話?」我道:「這裡面看得見麼,怎麼知道是我?」繼之道:「面目雖是看不見,一個黑影子是看見的,除了你還有誰!」我問道:「你們為甚麼在花廳上不行禮,卻跑到書房裡行禮起來呢?」繼之道:「我哪裡知道他!他跨進了門閬兒,就爬在地下磕頭。」我道:「大哥這般回絕了他,他的功名只怕還不保呢。」繼之道:「如果辦得好,只作為欠債辦法,不過還了錢就沒事了;但是原告呈子上是告他棍騙呢。這件事看著罷了。」我道:「他不說是他兄弟的事麼?還說只有萬把銀子呢。」繼之道:「可不是嗎。這種飾詞,不知要哄哪個。他還說這件事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旋,我當時就想駁他,後來想犯不著,所以頓住了口。」我道:「怎麼駁他呢?」繼之道:「他說是他兄弟的事,不過萬把銀子,這會又肯拿出一萬、八千來斡旋這件事。有了一萬或八千,我想萬把銀子的老債,差不多也可以將就了結的了,又何必另外斡旋呢?」   正在說話間,忽家人來報說:「老太太到了,在船上還沒有起岸。」繼之忙叫備轎子,親自去接。又叫我先回公館裡去知照,我就先回去了。到了下午,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來了。繼之夫人迎出去,我也上前見禮。這位老太太,是我從小見過的。當下見過禮之後,那老太太道:「幾年不看見,你也長得這麼高大了!你今年幾歲呀?」我道:「十六歲了。」老太太道:「大哥往常總說你聰明得很,將來不可限量的,因此我也時常記掛著你。自從你大哥進京之後,你總沒有到我家去。你進了學沒有呀?」我說:「沒有,我的工夫還夠不上呢。況且這件事,我看得很淡,這也是各人的脾氣。」老太太道:「你雖然看得淡,可知你母親並不看得淡呢。這回你帶了信回去,我才知道你老太爺過了。怎麼那時候不給我們一個訃聞?這會我回信也給你帶來了,回來行李到了,我檢出來給你。」我謝過了,仍到書房裡去,寫了幾封繼之的應酬信。   吃過晚飯,只見一個丫頭,提著一個包裹,拿著一封信交給我。我接來看時,正是我母親的回信。不知怎麼著,拿著這封信,還沒有拆開看,那眼淚不知從哪裡來的,撲簌簌的落個不了。展開看時,不過說銀子已經收到,在外要小心保重身體的話。又寄了幾件衣服來,打開包裹看時,一件件的都是我慈母手中線。不覺又加上一層感觸。這一夜,繼之陪著他老太太,並不曾到書房裡來。我獨自一人,越覺得煩悶,睡在牀上,翻來覆去,只睡不著。想到繼之此時,在裡面敘天倫之樂,自己越發難過。坐起來要寫封家信,又沒有得著我伯父的實信,這回總不能再含含混混的了,因此又擱下了筆。順手取過一疊新聞紙來,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此時,只有兩種新聞紙:一種是《申報》,一種是《字林滬報》。在南京要看,是要隔幾天才寄得到的。此時正是法蘭西在安南開仗的時候。我取過來,先理順了日子,再看了幾段軍報,總沒有甚麼確實消息。只因報上各條新聞,總脫不了「傳聞」、「或謂」、「據說」、「確否容再探尋」等字樣,就是看了他,也猶如聽了一句謠言一般。看到後幅,卻刊上許多詞章。這詞章之中,豔體詩又占了一大半。再看那署的款,卻都是連篇累牘,猶如徽號一般的別號,而且還要連表字、姓名一齊寫上去,竟有二十多個字一個名字的。再看那詞章,卻又沒有甚麼驚人之句。而且豔體詩當中,還有許多輕薄句子,如《詠繡鞋》有句云:「者番看得渾真切,胡蝶當頭茉莉邊。」又《書所見》云:「料來不少芸香氣,可惜狂生在上風。」之類,不知他怎麼都選在報紙上面。據我看來,這等要算是誨淫之作呢。   因看了他,觸動了詩興,要作一兩首思親詩。又想就這麼作思親詩,未免率直,斷不能有好句。古人作詩,本來有個比體,我何妨借件別事,也作個比體詩呢。因想此時國家用兵,出戍的人必多。出戍的人多了,戍婦自然也多。因作了三章《戍婦詞》道:     喔喔籬外雞,悠悠河畔碪。雞聲驚妾夢,碪聲碎妾心。妾心欲碎未盡碎,可憐落盡思君淚!妾心碎盡妾悲傷,游子天涯道阻長。道阻長,君不歸,年年依舊寄征衣!   嗷嗷天際雁,勞汝寄征衣。征衣待禦寒,莫向他方飛。天涯見郎面,休言妾傷悲;郎君如相問,願言尚如郎在時。非妾故自諱,郎知妾悲郎憂思。郎君憂思易成病,妾心傷悲妾本性。   圓月圓如鏡,鏡中留妾容。圓明照妾亦照君,君容應亦留鏡中。兩人相隔一萬里,差幸有影時相逢。烏得妾身化妾影,月中與郎談曲衷?可憐圓月有時缺,君影妾影一齊沒!   作完了,自家看了一遍,覺得身子有些困倦,便上牀去睡。此時天色已經將近黎明了。正在朦朧睡去,忽然耳邊聽得有人道:「好睡呀!」   正是:草堂春睡何曾足,帳外偏來擾夢人。要知說我好睡的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回 詩翁畫客狼狽為奸 怨女癡男鴛鴦並命   卻說我聽見有人喚我,睜眼看時,卻是繼之立在牀前。我連忙起來。繼之道:「好睡,好睡!我出去的時候,看你一遍,見你沒有醒,我不來驚動你;此刻我上院回來了,你還不起來麼?想是昨夜作詩辛苦了。」我一面起來,一面答應道:「作詩倒不辛苦,只是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要快亮了,方才睡著的。」披上衣服,走到書桌旁邊一看,只見我昨夜作的詩,被繼之密密的加上許多圈,又在後面批上「纏綿悱惻,哀豔絕倫」八個字。因說道:「大哥怎麼不同我改改,卻又加上這許多圈?這種胡謅亂道的,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我同你有甚麼客氣,該是好的自然是好的,你叫我改那一個字呢?我自從入了仕途,許久不作詩了。你有興致,我們多早晚多約兩個人,唱和唱和也好。」我道:「正是,作詩是要有興致的。我也許久不作了,昨晚因看見報上的詩,觸動起詩興來,偶然作了這兩首。我還想謄出來,也寄到報館裡去,刻在報上呢。」繼之道:「這又何必。你看那報上可有認真的好詩麼?那一班斗方名士,結識了兩個報館主筆,天天弄些詩去登報,要借此博個詩翁的名色,自己便狂得個杜甫不死,李白復生的氣概。也有些人,常常在報上看見了他的詩,自然記得他的名字;後來偶然遇見,通起姓名來,人自然說句久仰的話,越發慣起他的狂燄逼人,自以為名震天下了。最可笑的,還有一班市儈,不過略識之無,因為豔羨那些斗方名士,要跟著他學,出了錢叫人代作了來,也送去登報。於是乎就有那些窮名士,定了價錢,一角洋錢一首絕詩,兩角洋錢一首律詩的。那市儈知道甚麼好歹,便常常去請教。你想,將詩送到報館裡去,豈不是甘與這班人為伍麼?雖然沒甚要緊,然而又何必呢。」   我笑道:「我看大哥待人是極忠厚的,怎麼說起話來,總是這麼刻薄?何苦形容他們到這份兒呢!」繼之道:「我何嘗知道這麼個底細,是前年進京時,路過上海,遇見一個報館主筆,姓胡,叫做胡繪聲,是他告訴我的,諒來不是假話。」我笑道:「他名字叫做繪聲,聲也會繪,自然善於形容人家的了。我總不信送詩去登報的人,個個都是這樣。」繼之道:「自然不能一網打盡,內中總有幾個不這樣的,然而總是少數的了。還有好笑的呢,你看那報上不是有許多題畫詩麼?這作題畫詩的人,後幅告白上面,總有他的書畫仿單,其實他並不會畫。有人請教他時,他便請人家代筆畫了,自己題上兩句詩,寫上一個款,便算是他畫的了。」我說道:「這個於他有甚麼好處呢?」繼之道:「他的仿單非常之貴:畫一把扇子,不是兩元,也是一元。他叫別人畫,只拿兩三角洋錢出去,這不是『尚亦有利哉』麼?這是詩家的畫。還有那畫家的詩呢:有兩個隻字不通的人,他卻會畫,並且畫的還好。倘使他安安分分的畫了出來,寫了個老老實實的上下款,未嘗不過得去。他卻偏要學人家題詩,請別人作了,他來抄在畫上。這也還罷了。那個稿子,他又謄在冊子上,以備將來不時之需。這也罷了。誰知他後來積的詩稿也多了,不用再求別人了,隨便畫好一張,就隨便抄上一首,他還要寫著『錄舊作補白』呢。誰知都被他弄顛倒了,畫了梅花,卻抄了題桃花詩;畫了美人,卻抄了題鐘馗詩。」   我聽到這裡,不覺笑的肚腸也要斷了,連連擺手說道:「大哥,你不要說罷。這個是你打我我也不信的。天下哪裡有這種不通的人呢!」繼之道:「你不信麼?我念一首詩給你聽,你猜是甚麼詩?這首詩我還牢牢記著呢。」因念道:「     隔簾秋色靜中看,欲出籬邊怯薄寒。隱士風流思婦淚,將來收拾到毫端。   「你猜,這首詩是題甚麼的?」我道:「這首詩不見得好。」繼之道:「你且不要管他好不好,你猜是題甚麼的?」我道:「上頭兩句泛得很;底下兩句,似是題菊花、海棠合畫的。」繼之忽地裡叫一聲:「來!」外面就來了個家人。繼之對他道:「叫丫頭把我那個湘妃竹柄子的團扇拿來。」不一會,拿了出來。繼之遞給我看。我接過看時,一面還沒有寫字;一面是畫的幾根淡墨水的竹子,竹樹底下站著一個美人,美人手裡拿著把扇子,上頭還用淡花青烘出一個月亮來。畫筆是不錯的,旁邊卻連真帶草的寫著繼之方才念的那首詩。我這才信了繼之的話。繼之道:「你看那方圖書還要有趣呢。」我再看時,見有一個一寸多見方的壓腳圖書打在上面,已經不好看了。再看那文字時,卻是「畫宗吳道子,詩學李青蓮」十個篆字,不覺大笑起來,問道:「大哥,你這把扇子哪裡來的?」繼之道:「我慕了他的畫名,特地托人到上海去,出了一塊洋錢潤筆求來的呀。此刻你可信了我的話了,可不是我說話刻薄,形容人家了。」   說話之間,已經開出飯來。我不覺驚異道:「呀!甚麼時候了?我們只談得幾句天,怎麼就開飯了?」繼之道:「時候是不早了,你今天起來得遲了些。」我趕忙洗臉漱口,一同吃飯。飯罷,繼之到關上去了。   大凡記事的文章,有事便話長,無事便話短,不知不覺,又過了七八天,我伯父的回信到了,信上說是知道我來了,不勝之喜。刻下要到上海一轉,無甚大耽擱,幾天就可回來。我得了此信,也甚歡喜,就帶了這封信,去到關上,給繼之說知,入到書房時,先有一個同事在那裡談天。這個人是督扦的司事,姓文,表字述農,上海人氏。當下我先給繼之說知來信的話,索性連信也給他看了。   繼之看罷,指著述農說道:「這位也是詩翁,你們很可以談談。」於是我同述農重新敘話起來,述農又讓我到他房裡去坐,兩人談的入彀。我又提起前幾天繼之說的斗方名士那番話。述農道:「這是實有其事。上海地方,無奇不有,倘能在那裡多盤桓些日子,新聞還多著呢。」我道:「正是。可惜我在上海往返了三次,兩次是有事,匆匆便行;一次為的是丁憂,還在熱喪裡面,不便出來逛逛。這回我過上海時,偶然看見一件奇事,如今觸發著了,我才記起來。那天我因為出來寄家信,順路走到一家茶館去看看,只見那吃茶的人,男女混雜,笑謔並作的,是甚麼意思呢?」述農道:「這些女子,叫做野雞的人,就是流娼的意思,也有良家女子,也有上茶館的,這是洋場上的風氣。有時也施個禁令,然而不久就開禁的了。」我道:「如此說,內地是沒有這風氣的了?」述農道:「內地何嘗沒有?從前上海城裡,也是一般的女子們上茶館的,上酒樓的,後來被這位總巡禁絕了。」我道:「這倒是整頓風俗的德政。不知這位總巡是誰?」述農道:「外面看著是德政,其實骨子裡他在那裡行他那賊去關門的私政呢!」我道:「這又是一句奇話。私政便私政了,又是甚麼賊去關門的私政呢?倒要請教請教。」   述農道:「這位總巡,專門仗著官勢,行他的私政。從前做上海西門巡防局委員的時候,他的一個小老婆,受了他的委屈,吃生鴉片煙死了。他恨的了不得,就把他該管地段的煙館,一齊禁絕了。外面看著,不是又是德政麼?誰知他內裡有這麼個情節,至於他禁婦女吃茶一節的話,更是醜的了不得。他自己本來是一個南貨店裡學生意出身,不知怎麼樣,被他走到官場裡去。你想這等人家,有甚麼規矩?所以他雖然做了總巡,他那一位小姐,已經上二十歲的人了,還沒有出嫁,卻天天跑到城隍廟裡茶館裡吃茶。那位總巡也不禁止他。忽然一天,這位小姐不見了。偏偏這天家人們都說小姐並不曾出大門,就在屋裡查察起來。誰知他公館的房子,是緊靠在城腳底下,曬臺又緊貼著城頭,那小姐是在曬臺上搭了跳板,走過城頭上去的。惱得那位總巡立時出了一道告示,勒令沿城腳的居民將曬臺拆去,只說恐防宵小,又出告示,禁止婦女吃茶。這不是賊去關門的私政麼?」   我道:「他的小姐走到哪裡去的呢?」述農道:「奇怪著呢!就是他小姐逃走的那一天,同時逃走了一個轎班。」我道:「這是事有湊巧罷了,哪裡就會跟著轎班走呢?」述農道:「所以天下事往往有出人意外的,那位總巡因為出了這件事,其勢不得不追究,又不便傳播出去,特地請出他的大舅子來商量,因為那個轎班是嘉定縣人,他大舅子就到嘉定去訪問,果然叫他訪著了,那位小姐居然是跟他走的,他大舅子就連夜趕回上海,告訴了底細。他就寫了封信,托嘉定縣辦這件事,只說那轎班拐了丫頭逃走。嘉定縣得了他的信,就把那轎班捉將官裡去。他大舅子便硬將那小姐捉了回來。誰知他小姐回來之後,尋死覓活的,鬧個不了,足足三天沒有吃飯,看著是要絕粒的了,依了那總巡的意思,憑他死了也罷了。但是他那位太太愛女情切,暗暗的叫他大舅再到嘉定去,請嘉定縣尊不要把那轎班辦的重了,最好是就放了出來。他大舅只得又走一趟。走了兩天,回來說:那轎班一些刑法也不曾受著,只因他投在一家鄉紳人家做轎班,嘉定鄉紳是權力很大的,地方官都是仰承他鼻息的,所以不到一天,還沒問過,就給他主人拿片子要了去了。那位太太就暗暗的安慰他女兒。過了些時,又給他些銀子,送他回嘉定去。誰知到得嘉定,又鬧出一場笑話來。」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一陣亂嚷,跑進來了兩個人,就打斷了話頭。   正是:一夕清談方入彀,何處閒非來擾人?要知外面嚷的是甚事,跑進來的是甚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回 老伯母強作周旋話 惡洋奴欺凌同族人   原來外面扦子手查著了一船私貨,爭著來報。當下述農就出去察驗,耽擱了好半天。我等久了,恐怕天晚入城不便,就先走了。從此一連六七天沒有事。   這一天,我正在寫好了幾封信,打算要到關上去,忽然門上的人,送進來一張條子,即接過來一看,卻是我伯父給我的,說已經回來了,叫我到公館裡去。我連忙袖了那幾封信,一逕到我伯父公館裡相見。我伯父先說道:「你來了幾時了?可巧我不在家,這公館裡的人,卻又一個都不認得你,幸而聽見說你遇見了吳繼之,招呼著你。你住在那裡可便當麼?如果不很便當,不如搬到我公館裡罷。」我說道:「住在那裡很便當。繼之自己不用說了,就是他的老太太,他的夫人,也很好的,待姪兒就像自己人一般。」伯父道:「到底打攪人家不便。繼之今年只怕還不曾滿三十歲,他的夫人自然是年輕的,你常見麼?你雖然還是個小孩子,然而說小也不小了,這嫌疑上面,不能不避呢。我看你還是搬到我這裡罷。」我說道:「現在繼之得了大關差使,不常回家,托姪兒在公館裡照應,一時似乎不便搬出來。」我這句話還沒有說完,伯父就笑道:「怎麼他把一個家,托了個小孩子?」我接著道:「姪兒本來年輕,不懂得甚麼,不過代他看家罷了,好在他三天五天總回來一次的。現在他書啟的事,還叫姪兒辦呢。」伯父好像吃驚的樣子道:「你怎麼就同他辦麼?你辦得來麼?」我說道:「這不過寫幾封信罷了,也沒有甚麼辦不來。」伯父道:「還有給上司的稟帖呢,夾單咧、雙紅咧,只怕不容易罷。」我道:「這不過是駢四儷六裁剪的工夫,只要字面工整富麗,那怕不接氣也不要緊的,這更容易了。」伯父道:「小孩子們有多大本事,就要這麼說嘴!你在家可認真用功的讀過幾年書?」我道:「書是從七歲上學,一直讀的,不過就是去年耽擱下幾個月,今年也因為要出門,才解學的。」伯父道:「那麼你不回去好好的讀書,將來巴個上進,卻出來混甚麼?」我道:「這也是各人的脾氣,姪兒從小就不望這一條路走,不知怎麼的,這一路的聰明也沒有。先生出了題目,要作『八股』,姪兒先就頭大了。偶然學著對個策,做篇論,那還覺得活潑些。或者作個詞章,也可以陶寫陶寫自己的性情。」   伯父正要說話,只見一個丫頭出來說道:「太太請姪少爺進去見見。」伯父就領了我到上房裡去。我便拜見伯母。伯母道:「姪少爺前回到了,可巧你伯父出差去了。本來很應該請到這裡來住的,因為我們雖然是至親,卻從來沒有見過,這裡南京是有名的『南京拐子』,希奇古怪的光棍撞騙,多得很呢,我又是個女流,知道是冒名來的不是,所以不敢招接。此刻聽說有個姓吳的朋友招呼你,這也很好。你此刻身子好麼?你出門的時刻,你母親好麼?自從你祖老太爺過身之後,你母親就跟著你老人家運靈柩回家鄉去,從此我們妯娌就沒有見過了。那時候,還沒有你呢。此刻算算,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你此刻打算多早晚回去呢?」我還沒有回答,伯父先說道:「此刻吳繼之請了他做書啟,一時只怕不見得回去呢。」伯母道:「那很好了,我們也可以常見見,出門的人,見個同鄉也是好的,不要說自己人了。不知可有多少束脩?」我說道:「還沒有知道呢,雖然辦了個把月,因為……」這裡我本來要說,因為借了繼之銀子寄回去,恐怕他先要將束脩扣還的話,忽然一想,這句話且不要提起的好,因改口道:「因為沒有甚用錢的去處,所以姪兒未曾支過。」伯父道:「你此刻有事麼?」我道:「到關上去有點事。」伯父道:「那麼你先去罷。明日早起再來,我有話給你說。」我聽說,就辭了出來,騎馬到關上去。   走到關上時,誰知簽押房鎖了,我就到述農房裡去坐。問起述農,才知道繼之回公館去了。我道:「繼翁向來出去是不鎖門的,何以今日忽然上了鎖呢?」述農道:「聽見說昨日丟了甚麼東西呢。問他是甚麼東西,他卻不肯說。」說著,取過一迭報紙來,檢出一張《滬報》給我看,原來前幾天我作的那三首《戍婦詞》,已經登上去了。我便問道:「這一定是閣下寄去的,何必呢!」述農笑道:「又何必不寄去呢!這等佳作,讓大家看看也好。今天沒有事,我們擬個題目,再作兩首,好麼?」我道:「這會可沒有這個興致,而且也不敢在班門弄斧,還是閒談談罷。那天談那位總巡的小姐,還沒有說完,到底後來怎樣呢?」述農笑道:「你只管歡喜聽這些故事,你好好的請我一請,我便多說些給你聽。」說著,用手在肚子上拍了一拍道:「我這裡面,故事多著呢。」我道:「幾時拿了薪水,自然要請請你。此刻請你先把那未完的卷來完了才好,不然,我肚子裡怪悶的。」述農道:「呀!是呀。昨天就發過薪水了,你的還沒有拿麼?」說著,就叫底下人到帳房去取。去了一會,回來說道:「吳老爺拿進城去了。」述農又笑道:「今天吃你的不成功,只好等下次的了。」我道:「明後天出城,一定請你,只求你先把那件事說完了。」述農道:「我那天說到甚麼地方,也忘記了,你得要提我一提。」我道:「你說到甚麼那總巡的太太,叫人到嘉定去尋那個轎班呢,又說出了甚麼事了。」述農道:「哦!是了。尋到嘉定去,誰知那轎班卻做了和尚了。好容易才說得他肯還俗,仍舊回到上海,養了幾個月的頭髮,那位太太也不由得總巡做主,硬把這位許小姐配了他。又拿他自家的私蓄銀,托他給舅爺,同他女婿捐了個把總。還逼著那總巡,叫他同女婿謀差事。那總巡只怕是一位懼內的,奉了閫令,不敢有違,就同他謀了個看城門的差事,此刻只怕還當著這個差呢。看著是看城門的一件小事,那『東洋照會』的出息也不少呢。這件事,我就此說完了,要我再添些出來,可添不得了。」   我道:「說是說完了,只是甚麼『東洋照會』我可不懂,還要請教。」述農又笑道:「我不合隨口帶說了這麼一句話,又惹起你的麻煩。這『東洋照會』是上海的一句土談。晚上關了城門之後,照例是有公事的人要出進,必須有了照會,或者有了對牌,才可以開門;上海卻不是這樣,只要有了一角小洋錢,就可以開得。卻又隔著兩扇門,不便彰明較著的大聲說是送錢來,所以嘴裡還是說照會;等看門的人走到門裡時,就把一角小洋錢,在門縫裡遞了進去,馬上就開了。因為上海通行的是日本小洋錢,所以就叫他作『東洋照會』。」我聽了這才明白。因又問道:「你說故事多得很,何不再講些聽聽呢?」述農道:「你又來了。這沒頭沒腦的,叫我從哪裡說起?這個除非是偶然提到了,才想得著呀。」我說道:「你只在上海城裡城外的事想去,或者官場上面,或者外國人上面,總有想得著的。」述農道:「一時之間,委實想不起來。以後我想起了,用紙筆記來,等你來了就說罷。」我道:「我總不信一件也想不起,不過你有意吝教罷了。」述農被我纏不過,只得低下頭去想。一會道:「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想得起來!」我道:「我想那轎班忽然做了把總,一定是有笑話的。」述農拍手道:「有的!可不是這個把總,另外一個把總。我就說了這個來搪塞罷。有一個把總,在吳淞甚麼營裡面,當一個甚麼小小的差事,一個月也不過幾兩銀子。一天,不知為了甚麼事,得罪了一個哨官。這哨官是個守備。這守備因為那把總得罪了他,他就在營官面前說了他一大套壞話,營官信了一面之詞,就把那把總的差事撤了。那把總沒了差事,流離浪蕩的沒處投奔。後來到了上海,恰好巡捕房招巡捕,他便去投充巡捕,果然選上了,每月也有十元八元的工食,倒也同在營裡差不多。有一天,冤家路窄,這一位守備,不知為了甚麼事到上海來了,在馬路上大聲叫『東洋車』。被他看見了,真是仇人相見,分外眼明。正要想法子尋他的事,恰好他在那裡大聲叫車,便走上去,用手中的木棍,在他身上狠狠的打了兩下,大喝道:『你知道租界的規矩麼?在這裡大呼小叫,你只怕要吃外國官司呢!』守備回頭一看,見是仇人,也耐不住道:『甚麼規矩不規矩!你也得要好好的關照,怎麼就動手打人?』巡捕道:『你再說,請你到巡捕房去!』守備道:『我又不曾犯法,就到巡捕房裡怕甚麼!』巡捕聽說,就上前一把辮子,拖了要去。那守備未免掙扎了幾下。那巡捕就趁勢把自己號衣撕破了一塊,一路上拖著他走。又把他的長衫,褫了下來,摔在路旁。到得巡捕房時,只說他在當馬路小便,我去禁止,他就打起人來,把號衣也撕破了。那守備要開口分辯,被一個外國人過來,沒得沒腦的打了兩個巴掌。你想,外國人又不是包龍圖,況且又不懂中國話,自然中了他的『膚受之朔』了。不由分說,就把這守備關起來。恰好第二天是禮拜,第三天接著又是中國皇帝的萬壽,會審公堂照例停審,可憐他白白的在巡捕房裡面關了幾天。好容易盼到那天要解公堂了,他滿望公堂上面,到底有個中國官,可以說得明白,就好一五一十的伸訴了。誰知上得公堂時,只見那把總升了巡捕的上堂說了一遍。仍然說是被他撕破號衣。堂上的中國官,也不問一句話,便判了打一百板,押十四天。他還要伸說時,已經有兩個差人過來,不由分說,拉了下去,送到班房裡面。他心中還想道:『原來說打一百板,是不打的,這也罷了。』誰知到了下午三點鐘時候,說是坐晚堂了,兩個差人來,拖了就走,到得堂上,不由分說的,劈劈拍拍打了一百板,打得鮮血淋漓;就有一個巡捕上來,拖了下去,上了手銬,押送到巡捕房裡,足足的監禁了十四天;又帶到公堂,過了一堂,方才放了。你說巡捕的氣燄,可怕不可怕呢!」我說道:「外國人不懂話,受了他那『膚受之朔』,且不必說。那公堂上的問官,他是個中國人,也應該問個明白,何以也這樣一問也不問,就判斷了呢?」述農道:「這裡面有兩層道理:一層是上海租界的官司,除非認真的一件大事,方才有兩面審問的;其餘打架細故,非但不問被告,並且連原告也不問,只憑著包探、巡捕的話就算了。他的意思,還以為那包探、巡捕是辦公的人,一定公正的呢,哪裡知道就有這把總升巡捕的那一樁前情後節呢。第二層,這會審公堂的華官,雖然擔著個會審的名目,其實猶如木偶一般,見了外國人就害怕的了不得,生怕得罪了外國人,外國人告訴了上司,撤了差,磕碎了飯碗,所以平日問案,外國人說甚麼就是甚麼。這巡捕是外國人用的,他平日見了,也要帶三分懼怕,何況這回巡捕做了原告,自然不問青紅皂白,要懲辦被告了。」   我正要再往下追問時,繼之打發人送條子來,叫我進城,說有要事商量。我只得別過述農,進城而去。   正是:適聞海上稱奇事,又歷城中傀儡場。未知進城後有甚麼要事,且待下回再說。 第十一回 紗窗外潛身窺賊跡 房門前瞥眼睹奇形   當下我別過述農,騎馬進城。路過那苟公館門首,只見他大開中門,門外有許多馬匹;街上堆了不少的爆竹紙,那爆竹還在那裡放個不住。心中暗想,莫非辦甚麼喜事,然而上半天何以不見動靜?繼之家本來同他也有點往來,何以並未見有帖子?一路狐疑著回去,要問繼之,偏偏繼之又出門拜客去了。從日落西山,等到上燈時候,方才回來。一見了我,便說道:「我說你出城,我進城,大家都走的是這條路,何以不遇見呢,原來你到你令伯那裡去過一次,所以相左了。」我道:「大哥怎麼就知道了?」繼之道:「我回來了不多一會,你令伯就來拜我,談了好半天才去。我恐怕明日一早要到關上去,有幾天不得進城,不能回拜他,所以他走了。我寫了個條子請你進城,一面就先去回拜了他,談到此刻才散。」我道:「這個可謂長談了。」繼之道:「他的脾氣同我們兩樣,同他談天,不過東拉拉,西拉拉罷了。他是個風流隊裡的人物,年紀雖然大了,興致卻還不減呢。這回到通州勘荒去,你道他怎麼個勘法?他到通州只住了五天,拜了拜本州,就到上海去玩了這多少日子。等到回來時,又攏那裡一攏,就回來了,方才同我談了半天上海的風氣,真是愈出愈奇了。大凡女子媚人,總是借助脂粉,誰知上海的婊子,近來大行戴墨晶眼鏡。你想這杏臉桃腮上面,加上兩片墨黑的東西,有甚麼好看呢?還有一層,聽說水煙筒都是用銀子打造的,這不是浪費得無謂麼。」   我道:「這個不關我們的事,也不是我們浪費,不必談他。那苟公館今天不知有甚麼喜事?我們這裡有帖子沒有?要應酬他不要?」繼之道:「甚麼喜事!豈但應酬他,而且錢也借去用了。今日委了營務處的差使,打發人到我這裡來,借了五十元銀去做札費。我已經差帖道喜去了。」我道:「札費也用不著這些呀。」繼之道:「雖然未見得都做了札費,然而格外多賞些,摔闊牌子,也是他們旗人的常事。」我道:「得個把差使就這麼張揚,放那許多爆竹,也是無謂得很。今天我回來時,幾乎把我的馬嚇溜了,幸而近來騎慣了,還勒得住。」繼之道:「這放爆竹是湖南的風氣,這裡湖南人住的多了,這風氣就傳染開來了。我今天急於要見你,要托你暗中代我查一件事。可先同你說明白了:我並不是要追究東西,不過要查出這個家賊,開除了他罷了。」我道:「是呀。今天我到關上去,聽說大哥丟了甚麼東西。」繼之道:「並不是甚麼很值錢的東西,是失了一個龍珠表。這表也不知他出在那一國,可是初次運到中國的,就同一顆水晶球一般,只有核桃般大。我在官廳上面,見同寅的有這麼一個,我就托人到上海去帶了一個來,只值十多元銀子,本來不甚可惜。只是我又配上一顆雲南黑銅的表墜,這黑銅雖然不知道值錢不值錢,卻是一件希罕東西。而且那工作十分精細,也不知他是雕的還是鑄的,是杏仁般大的一個彌勒佛像,鬚眉畢現的,很是可愛。」我道:「彌勒佛沒有鬚的。」繼之道:「不過是這麼一句話,說他精細罷了,你不要挑眼兒取笑。」我道:「這個不必查,一定是一個饞嘴的人偷的。」繼之怔了一怔道:「怎見得?」我道:「大哥不說麼,表像核桃,表墜像杏仁,那錶鏈一定像粉條兒的了。他不是饞嘴貪吃,偷來做甚麼呢。」繼之笑了笑道:「不要只管取笑,我們且說正經話。我所用的人,都是舊人,用上幾年的了,向來知道是靠得住的。只有一個王富,一個李升,一個周福,是新近用的,都在關上。你代我留心體察著,看是哪一個,我好開除了他。」我想了一想道:「這是一個難題目。我查只管去查,可是不能限定日子的。」繼之道:「這個自然。」   正說著話時,門上送進來一分帖子,一封信。繼之只看了看信面,就遞給我。我接來一看,原來是我伯父的信。拆開看時,上面寫著明日申刻請繼之吃飯,務必邀到,不可有誤云云。繼之對我道:「令伯又來同我客氣了。」我道:「吃頓把飯也不算甚麼客氣。」繼之道:「這麼著,我明日索性不到關上去了,省得兩邊跑。明日你且去一次,看有甚麼動靜沒有。」我答應了。   繼之就到上房裡去,拿了一根鑰匙出來。交給我道:「這是簽押房鑰匙,你先帶著,恐怕到那邊有甚麼公事。」又拿過一封銀子來道:「這裡是五十兩:內中二十兩是我送你的束脩;賬房裡的贏餘,本來是要到節下算的,我恐怕你又要寄家用,又要添補些甚麼東西,二十兩不夠,所以同他們先取了三十兩來,付了你的賬,到了節下再算清賬就是了。你下次到關上去,也到賬房裡走走,不要掛了你的名字,你一到也不到。」我道:「我此刻用不了這些,前回借大哥的,請先扣了去。」繼之道:「這個且慢著。你說用不了這些,我可也還不等這個用呢。」我道:「只是我的脾氣,欠著人家的錢,很不安的。」繼之道:「你欠了人家的錢,只管去不安;欠了我的錢,用不著不安。老實對你說:同我彀不上交情的,我一文也不肯借;彀得上交情的,我借了就當送了,除非那人果然十分豐足了,有餘錢還我。我才受呢。」我聽了,不便再推辭,只得收過了。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梳洗過後,我就帶了鑰匙,先到伯父公館裡去。誰知還沒有起來。我在客堂裡坐等了好半天,才見一個丫頭出來,說太太請姪少爺。我進去見過伯母,談了些家常話。等到十點多鐘,我實在等不及了,恐怕關上有事,正要先走,我伯父卻醒了,叫我再等一等,我只得又留住。等伯父起來,洗過了臉,吃了一會水煙,又吃了點心,叫我同到書房裡去,在煙牀睡下。早有家人裝好了一口煙,伯父取過來吸了,方慢慢的起來,在書桌抽屜裡面,取出一包銀子道:「你母親的銀子,只有二千存在上海,五釐週息,一年恰好一百兩的利錢,取來了。我到上海去取,來往的盤纏用了二十兩。這裡八十兩,你先寄回去罷。還有那三千兩,是我一個朋友王俎香借了去用的,說過也是五釐週息。但是俎香現在湖南,等我寫信去取了來,再交給你罷。」我接過了銀子,告知關上有事,要早些去。伯父問道:「繼之今日來麼?」我道:「來的。今天他不到關上去,也是為的晚上要赴這個席。」伯父道:「這也是為你的事,他照應了你,我不能不請請他。你有事先去罷。」   我就辭了出來,急急的僱了一匹馬,加上幾鞭,趕到關上,午飯已經吃過了,我開了簽押房門,叫廚房再開上飯來,一面請文述農來談天。誰知他此刻公事忙,不得個空。我吃過了飯,見沒有人來回公事。因想起繼之托我查察的事情,這件事沒頭沒腦的,不知從哪裡查起。想了一會法子,取出那八十兩銀子,放在公事桌上,把房門虛掩起來。繞到簽押房後面的夾衖裡後窗外面,立在一個裡面看不見外面,外面卻張得見裡面的地方,在那裡偷看。這也不過是我一點妄想,想看有人來偷沒有。看了許久,不見有人來偷。我想這樣試法,兩條腿都站直了,只怕還試不出來呢。   正想走開,忽聽得「砉」的一聲門響,有人進去了。我留心一看,正是那個周福。只見他走進房時,四下裡一望,嘴裡說道:「又沒有人了。」一回頭看見桌上那一包銀子,拿在手裡顛了一顛,把舌頭吐了一吐。伸手去開那抽屜,誰知都是鎖著的;他又去開了書櫃,把那一包銀子,放在書櫃裡面,關好了;又四下裡望了一望,然後出去,把房門倒掩上了。我心中暗暗想道:「起先見他的情形很像是賊,誰知倒不是賊。」於是繞了出來,走過一個房門口,聽見裡面有人說話。這個房住的是一個同事,姓畢,表字鏡江。我因為聽見說話聲音,無意中往裡面一望,只見鏡江同著一個穿短衣赤腳的粗人,在那裡下象棋。那粗人手裡,還拿著一根尺把長的旱煙筒,在那裡吸著煙。我心中暗暗稱奇。不便去招呼他,順著腳步,走回簽押房。只見周福在房門口的一張板凳上坐著,見我來了,就站起來,說道:「師爺下次要出去,請把門房鎖了,不然,丟了東西是小的們的干紀。」他一面說,我一面走到房裡,他也跟進來。又說道:「丟了東西,老爺又不查的,這個最難為情。」我笑道:「查不查有甚麼難為情?」周福道:「不是這麼說。倘是丟了東西,馬上就查,查明白了是誰偷的,就懲治了誰,那不是偷東西的,自然心安了。此刻老爺一概不查,只說丟了就算了,這自然是老爺的寬洪大量。但是那偷東西的心中,暗暗歡喜;那不是偷東西的,倒懷著鬼胎,不知主人疑心的是誰。並且同事當中,除了那個真是做賊的,大家都是你疑我,我疑你,這不是不安麼?」我道:「查是要查的,不過暗暗的查罷了。並且老爺雖然不查,你們也好查的;查著了真賊,還有得賞呢。」周福道:「賞是不敢望賞,不過查著了,可以明明心跡罷了。」我道:「那麼你們凡是自問不是做賊的,都去暗暗的查來,但是不可張揚,把那做賊的先嚇跑了。」周福答了兩個「是」字,要退出去;又止住了腳步,說道:「小的剛才進來,看見書桌上有一封銀子,已經放在書櫃裡面了。」我道:「我知道了。畢師爺那房裡,有一個很奇怪的人,你去看看是誰。」周福答應著去了。   恰好述農公事完了,到這裡來坐。一進房門便道:「你真是信人,今天就來請我了。」我道:「今天還來不及呢,一會兒我就要進城了。」述農笑道:「取笑罷了,難道真要你請麼?」我道:「我要求你說故事,只好請你。」剛說到這裡,周福來了,說道:「並沒有甚麼奇怪人,只有一個挑水夫阿三在那裡。」我問道:「在那裡做甚麼?」周福道:「好像剛下完了象棋的樣子,在那裡收棋子呢。」說完,退了出去。述農便問甚麼事,我把畢鏡江房裡的人說了。述農道:「他向來只同那些人招接。」我道:「這又為甚麼?」述農道:「你算得要管閒事的了,怎麼這個也不知道?」我道:「我只喜歡打聽那古怪的事,閒事是不管的。你這麼一說,這裡面一定又有甚麼蹺蹊的了,倒要請教請教。」述農道:「這也沒有甚麼蹺蹊,不過他出身微賤,聽說還是個『王八』,所以沒有甚人去理他,就是二爺們見了他也避的,所以他只好去結交些燒火挑水的了。」我道:「繼翁為甚用了這等人?」述農道:「繼翁何嘗要用他,因為他弄了情面薦來的,沒奈何給他四弔錢一個月的乾脩罷了。他連字也不識,能辦甚麼事要用他!」我道:「他是誰薦的?」述農道:「這個我也不甚了利,你問繼翁去。你每每見了我,就要我說故事,我昨夜窮思極想的,想了兩件事:一件是我親眼看見的實事,一件是相傳說著笑的,我也不知是實事還是故意造出來笑的。我此刻先把這個給你說了,可見得我們就這大關的事不是好事,我這當督扦的,還是眾怨之的呢。」我聽了大喜,連忙就請他說。述農果然不慌不忙的說出兩件事來。   正是:過來人具廣長古,揮塵間登說法臺。未知述農說的到底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二回 查私貨關員被累 行酒令席上生風   且說我當下聽得述農沒有兩件故事,要說給我聽,不勝之喜,便凝神屏息的聽他說來,只聽他說道:「有一個私販,專門販土,資本又不大,每次不過販一兩隻,裝在罈子裡面,封了口,黏了茶食店的招紙,當做食物之類,所過關卡,自然不留心了。然而做多了總是要敗露的。這一次,被關上知道了,罰他的貨充了公。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的了。過了幾天,他又來了,依然帶了這麼一罈,被巡丁們看見了,又當是私土,上前取了過來,他就逃走了。這巡丁捧了罈子,到師爺那裡去獻功。師爺見又有了充公的土了,正好拿來煮煙,歡歡喜喜的親手來開這罈子。誰知這回不是土了,這一打開,裡面跳出了無數的蚱蜢來,卻又臭惡異常。原來是一罈子糞水,又裝了成千的蚱蜢。登時鬧得臭氣熏天,大家躲避不及。這蚱蜢又是飛來跳去的,鬧到滿屋子沒有一處不是糞花。你道好笑不好笑呢?」我道:「這個我也曾聽見人家說過,只怕是個笑話罷了。」   述農道:「還有一件事,是我親眼見的,幸而我未曾經手。唉!真是人心不古,詭變百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盡多著呢。那年我在福建,也是就關上的事,那回我是辦帳房,生了病,有十來天沒有起牀。在我病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眼線,報說有一宗私貨,明日過關。這貨是一大宗珍珠玉石,卻放在棺材裡面,裝做扶喪模樣。燈籠是姓甚麼的,甚麼銜牌,甚麼職事,幾個孝子,一一都說得明明白白。大家因為這件事重大,查起來是要開棺的,回明了委員,大眾商量。那眼線又一口說定是私貨無疑,自家肯把身子押在這裡。委員便留住他,明日好做個見證。到了明天,大家終日的留心,果然下午時候,有一家出殯的經過,所有銜牌、職事、孝子、燈籠,就同那眼線說的一般無二。大家就把他扣住了,說他棺材裡是私貨。那孝子又驚又怒,說怎見得我是私貨。此時委員也出來了,大家圍著商量,說有甚法子可以察驗出來呢?除了開棺,再沒有法子。委員問那孝子:『棺材裡到底是甚麼東西?』那孝子道:『是我父親的屍首。』問此刻要送到哪裡去?說要運回原籍去。問幾時死的?說昨日死的。委員道:『既是在這作客身故,多少總有點後事要料理,怎麼馬上就可以運回原籍?這裡面一定有點蹺蹊,不開棺驗過,萬不能明白。』那孝子大驚道:『開棺見屍,是有罪的。你們怎麼仗著官勢,這樣模行起來!』此時大眾聽了委員的話,都道有理,都主張著開棺查驗。委員也喝叫開棺。那孝子卻抱著棺材,號啕大哭起來。內中有一個同事,是極細心的,看那孝子嘴裡雖然嚷著像哭,眼睛裡卻沒有一點眼淚,越發料定是私貨無疑。當時巡丁、扦子手,七手八腳的,拿斧子、劈柴刀,把棺材劈開了。一看,嚇得大眾面無人色:那裡是甚麼私貨,分明是直挺挺的睡著一個死人!那孝子便走過來,一把扭住了委員,要同他去見上官,不由分說,拉了就走,幸得人多攔住了。然而大家終是手足無措的。急尋那眼線的,不提防被他逃走去了。這裡便鬧到一個天翻地覆。從這天下午起,足足鬧到次日黎明時候,方才說妥當了,同他另外買過上好棺材,重新收殮,委員具了素服祭過,另外又賠了他五千兩銀子,這才了事。卻從這一回之後,一連幾天,都有棺材出口。我們是個驚弓之鳥,哪裡還敢過問。其實我看以後那些多是私貨呢。他這法子想得真好,先拿一個真屍首來,叫你開了,鬧了事,吃了虧,自然不敢再多事,他這才認真的運起私貨來。」我道:「這個人也太傷天害理了!怎麼拿他老子的屍首暴露一番,來做這個勾當?」述農道:「你是真笨還是假笨?這個何嘗是他老子,不知他在那裡弄來一個死叫化子罷了。」   當下又談了一番別話,我見天色不早了,要進城去。剛出了大門,只見那挑水阿三,提了一個畫眉籠子走進來。我便叫住了問道:「這是誰養的?」阿三道:「剛才買來的。是一個人家的東西,因為等錢用,連籠子兩弔錢就買了來;到雀子鋪裡去買,四弔還不肯呢。」我道:「是你買的麼?」阿三道:「不是,是畢師爺叫買的。」說罷,去了。我一路上暗想,這個人只賺得四弔錢一月,卻拿兩弔錢去買這不相干的頑意兒,真是嗜好太深了。   回到家時,天已將黑,繼之已經到我伯父處去了,留下話,叫我回來了就去。我到房裡,把八十兩銀子放好,要水洗了臉才去。到得那邊時,客已差不多齊了。除了繼之之外,還有兩個人:一個是首府的刑名老夫子,叫做酈士圖;一個是督署文巡捕,叫做濮固修。大家相讓,分坐寒暄,不必細表。   又坐了許久。家人來報苟大人到了。原來今日請的也有他。只見那苟才穿著衣冠,跨了進來,便拱著手道:「對不住,對不住!到遲了,有勞久候了!兄弟今兒要上轅去謝委,又要到差,拜同寅,還要拜客謝步,整整的忙了一天兒。」又對繼之連連拱手道:「方才親到公館裡去拜謝,那兒知道繼翁先到這兒來了。昨天費心得很!」繼之還沒有回答他,他便回過臉來,對著固修拱手道:「到了許久了!」又對士圖道:「久違得很,久違得很!」又對著我拱著手,一連說了六七個「請」字,然後對我伯父拱手道:「昨兒勞了駕,今兒又來奉擾,不安得很!」伯父讓他坐下,大眾也都坐下。送過茶,大眾又同聲讓他寬衣。就有他的底下人,拿了小帽子過來;他自己把大帽子除下,又卸了朝珠。寬去外褂,把那腰帶上面滴溜打拉佩帶的東西,卸了下來;解了腰帶,換上一件一裹圓的袍子,又束好帶子,穿上一件巴圖魯坎肩兒。在底下人手裡,拿過小帽子來;那底下人便遞起一面小小鏡子,只見他對著鏡子來戴小帽子;戴好了,又照了一照,方才坐下。便問我伯父道:「今兒請的是幾位客呀?我簡直的沒瞧見知單。」我伯父道:「就是幾位,沒有外客。」苟才道:「呀!咱們都是熟人,何必又鬧這個呢。」我伯父道:「一來為給大人賀喜;二來因為……」說到這裡,就指著我道:「繼翁招呼了舍姪,借此也謝謝繼翁。」苟才道:「哦!這位是令姪麼?英偉得很,英偉得很!你臺甫呀?今年貴庚多少了?繼翁,你請他辦甚麼呢?」繼之道:「辦書啟。」苟才道:「這不容易辦呀!繼翁,你是向來講究筆墨的,你請到他,這是一定高明的了。真是『後生可畏』!」又捋了捋他的那八字鬍子道:「我們是『老大徒傷』的了。」又扭轉頭來,對著我伯父道:「子翁,你不要見棄的話,怕還是小阮賢於大阮呢!」說著,又呵呵大笑起來。   當下滿座之中,只聽見他一個人在那裡說話,如瓶瀉水一般。他問了我臺甫、貴庚,我也來不及答應他。就是答應他,他也來不及聽見,只管嘮嘮叨叨的說個不斷。一會兒,酒席擺好了,大眾相讓坐下。我留心打量他,只見他生得一張白臉,兩撇黑鬚,小帽子上綴著一塊蠶豆大的天藍寶石,又拿珠子盤了一朵蘭花,燈光底下,也辨不出他是真的,是假的。只見他問固修道:「今天上頭有甚麼新聞麼?」固修道:「今天沒甚事。昨天接著電報,說馭遠兵船在石浦地方遇見敵船,兩下開仗,被敵船打沉了。」苟才吐了吐舌頭道:「這還了得!馬江的事情,到底怎樣?有個實信麼?」固修道:「敗仗是敗定了,聽說船政局也毀了。但是又有一說,說法蘭西的水師提督孤拔,也叫我們打死了。此刻又聽見說福建的同鄉京官,聯名參那位欽差呢。」   說話之間,酒過三巡,苟才高興要豁拳。繼之道:「豁拳沒甚趣味,又傷氣。我那裡有一個酒籌,是朋友新製,送給我的,上面都是四書句,隨意掣出一根來,看是甚麼句子,該誰吃就是誰吃,這不有趣麼?」大家都道:「這個有趣,又省事。」繼之就叫底下人回去取了來。原來是一個小小的象牙筒,裡面插著幾十枝象牙籌。繼之接過來遞給苟才道:「請大人先掣。」苟才也不推辭,接在手裡,搖了兩搖,掣了一枝道:「我看該敬到誰去喝?」說罷,仔細一看道:「呀,不好,不好!繼翁,你這是作弄我,不算數,不算數!」繼之忙在他手裡拿過那根籌來一看,我也在旁邊看了一眼,原來上面刻著「二吾猶不足」一句,下面刻著一行小字道:「掣此簽者,自飲三杯。」繼之道:「好個『二吾猶不足』!自然該吃三杯了。這副酒籌,只有這一句最傳神,大人不可不賞三杯。」苟才只得照吃了,把籌筒遞給下首酈士圖。士圖接過,順手掣了一根,念道:「『刑罰不中』,量最淺者一大杯。」座中只有濮固修酒量最淺,凡乎滴酒不沾的,眾人都請他吃。固修搖頭道:「這酒籌太會作弄人了!」說罷,攢著眉頭,吃了一口,眾人不便勉強,只得算了。士圖下首,便是主位。我伯父掣了一根,是「『不亦樂乎』,合席一杯」。繼之道:「這一根掣得好,又合了主人待客的意思。這裡頭還有一根合席吃酒的,卻是一句『舉疾首蹙頞』,雖然比這個有趣,卻沒有這句說的快活。」說著,大家又吃過了,輪到固修製籌。固修拿著筒兒搖了一搖道:「籌兒籌兒,你可不要叫我也掣了個『二吾猶不足』呢!」說著,掣了一根,看了一看,卻不言語,拿起筷子來吃菜。我問道:「請教該誰吃酒?是一句甚麼?」固修就把籌遞給我看。我接來一看,卻是一句「子歸而求之」,下面刻著一行道:「問者即飲。」我只得吃了一杯。下來便輪到繼之。繼之掣了一根是「將以為暴」,下注是「打通關」三個字。繼之道:「我最討厭豁拳,他偏要我豁拳,真是豈有此理!」苟才道:「令上是這樣,不怕你不遵令!」繼之只得打了個通關。我道:「這一句隱著『今之為關也』一句,卻隱得甚好。只是繼翁正在辦著大關,這句話未免唐突了些。」繼之道:「不要多說了,輪著你了,快掣罷。」我接過來掣了一根,看時,卻是「王速出令」一句,下面注著道「隨意另行一小令」。我道:「偏到我手裡,就有這許多周折!」苟才拿過去一看道:「好呀!請你出令呢。快出罷,我們恭聽號令呢。」   我道:「我前天偶然想起俗寫的『時』字,都寫成日字旁一個寸字。若照這個『時』字類推過去,『討』字可以讀做『詩』字,『付』字可以讀做『侍』字。我此刻就照這個意思,寫一個字出來,那一位認得的,我吃一杯;若是認不得,各位都請吃一杯。好麼?」繼之道:「那麼說,你就寫出來看。」我拿起筷子,在桌上寫了一個「汉」字。苟才看了,先道:「我不識,認罰了。」拿起杯子,「咕嘟」一聲,乾了一杯。士圖也不識,吃了一杯。我伯父道:「不識的都吃了,回來你說不出這個字來,或是說的沒有道理,應該怎樣?」我道:「說不出來,姪兒受罰。」我伯父也吃了一口。固修也吃了一口。繼之對我道:「你先吃了一杯,我識了這個字。」我道:「吃也使得,只請先說了。」繼之道:「這是個『漢』字。」我聽說,就吃了一杯。我伯父道:「這怎麼是個『漢』字?」繼之道:「他是照著俗寫的『難』字化出來的,俗寫『難』字是個『又』字旁,所以他也把這『又』字替代了『堇』字,豈不是個『漢』字?」我道:「這個字還有一個讀法,說出來對的。大家再請一杯,好麼?」大家聽了,都覺得一怔。   正是:奇字盡堪供笑謔,不須載酒問楊雄。未知這個字還有甚麼讀法,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三回 擬禁煙痛陳快論 睹贓物暗尾佳人   當下我說這「汉」字還有一個讀法,苟才便問:「讀作甚麼?」我道:「俗寫的『雞』字,是『又』字旁加一個『鳥』字;此刻借他這『又』字,替代了『奚』字,這個字就可以讀作『溪』字。」苟才道:「好!有這個變化,我先吃了。」繼之道:「我再讀一個字出來,你可要再吃一杯?」我道:「這個自然。」繼之道:「照俗寫的『觀』字算,這個就是『灌』字。」我吃了一杯。苟才道:「怎麼這個字有那許多變化?奇極了!呀,有了!我也另讀一個字,你也吃一杯,好麼?」我道:「好,好!」苟才道:「俗寫的『對』字,也是又字旁,把『又』字替代了『丵』字,是一個……呀!這是個甚麼字?……呸!這個不是字,沒有這個字,我自己罰一杯。」說著,「咕嘟」的又乾了一杯。固修道:「這個字竟是一字三音,不知照這樣的字還有麼?」我道:「還有一個『卩』字。這個字本來是古文的『節』字,此刻世俗上,可也有好幾個音,並且每一個音有一個用處:書舖子裡拿他代『部』字,銅鐵鋪裡拿他代『磅』字,木行裡拿他代『根』字。」士圖道:「代『部』字,自然是單寫一個偏旁的緣故,怎麼拿他代起『磅』字、『根』字來呢?」我道:「『磅』字,他們起先圖省筆,寫個『邦』字去代,久而久之,連這『邦』字也單寫個偏旁了;至於『根』字,更是奇怪,起先也是單寫個偏旁,寫成一個『艮』字,久而久之,把那一撇一捺也省了,帶草寫的就變了這麼一個字。」說到這裡,忽聽得苟才把桌子一拍道:「有了!」眾人都嚇了一跳,忙問道:「有了甚麼?」苟才道:「這個『卩』字,號房裡掛號的號簿,還拿他代老爺的『爺』字呢。我想叫認得古文的人去看號簿,他還不懂老卩是甚麼東西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此時又該輪到苟才掣酒籌,他拿起筒兒來亂搖了一陣道:「可要再抽一個自飲三杯的?」說罷,掣了一根看時,卻是「則必饜酒肉而後反」,下注「合席一杯完令」。我道:「這一句完令雖然是好,卻有一點不合。」苟才道:「我們都是既醉且飽的了,為甚麼不合?」我道:「那做酒令的借著《孟子》的話罵我們,當我們是叫化子呢。」說得眾人又笑了。繼之道:「這酒籌一共有六十根,怎麼就偏偏掣了完令這根呢?」固修道:「本來酒也夠了,可以收令了,我倒說這根掣得好呢。不然,六十根都掣了,不知要吃到甚麼時候呢。」我道:「然而只掣得七『節』,也未免太少。」我伯父道:「這酒籌怎麼是一節一節的?」繼之笑道:「他要借著木行裡的『根』字,讀作古音呢。這個還好,不要將來過『節』的時候,你卻寫了個古文,叫銅鐵鋪裡的人看起來,我們都要過『磅』呢。」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一面大家乾了門面杯,吃過飯,散坐一會,士圖、固修先辭去了;我也辭了伯父,同繼之兩個步行回去。   我把今日在關上的事,告訴了繼之。繼之道:「這個只得慢慢查察去,一時哪裡就查得出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我有一件事,懷疑了許久,要問大哥,不知怎樣,得到見面的時候就忘記了;今天同席遇了酈士圖,又想起來了。我好幾次在路上碰見過那位江寧太守,見他坐在轎子裡,總是打磕睡的。這個人的精神,怎麼這麼壞法?」繼之道:「你說他磕睡麼?他在那裡死了一大半呢!」我聽了,越發覺得詫異,忙問:「何以死了一大半?」繼之道:「此刻這位總督大帥,最恨的是吃鴉片煙,大凡有煙癮的人,不要叫他知道;他要是知道了,現任的撤任,有差的撤差,那不曾有差事的,更不要望求得著差事。只有這一位太守,煙癮大的了不得,他卻又有本事瞞得過。大帥每天起來,先見藩臺,第二個客就是江寧府。他一早在家先過足了癮,才上衙門;見了下來,煙癮又大發了,所以坐在轎子裡,就同死了一般。回到衙門,轎子一直擡到二堂,四五個丫頭,把他扶了出來,坐在醉翁椅上,擡到上房裡去。他的兩三個姨太太,早預備好了,在牀上下了帳子,兩三個人先在裡面吃煙,吃的煙霧騰天的,把他扶到裡面,把煙燻他,一面還吸了煙噴他。照這樣鬧法,總要鬧到二十幾分鐘時候,他方才回了過來,有氣力自己吸煙呢。」   我道:「這又奇了!那位大帥見客的時候,或者可以有一定;然而回公事的話,不能沒有多少,比方這一天公事回的多,或者上頭問話多,那就不能不耽擱時候了,那煙癮不要發作麼?」繼之道:「這就難說了。據世俗的話,都說他官運亨通,不應該壞事的,所以他的煙癮,就猶如懂人事的一般,碰了公事多的那一天,時候耽擱久了,那煙癮也來得遲些,總是他運氣好之故。依我看來,哪裡是甚麼運氣不運氣,那煙癮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他回公事的時候,如果工夫耽擱久了,那癮未嘗不發作,只因他懾於大帥的威嚴,恐怕露出馬腳來,前程就保不住了,只好勉強支持,也未嘗支持不住;等到退了出來,坐上轎子,那時候是惟我獨尊的了,任憑怎樣發作,也不要緊了,他就不肯去支持,憑得他癱軟下來,回到家去,好歹有人伏伺。至於回到家去,要把煙燻、拿煙噴的話,我看更是故作偃蹇的了。」   我笑道:「大哥這話,才是『如見其肺肝焉』呢。這位大帥既然那麼恨鴉片煙,為甚麼不禁了他?」繼之道:「從前也商量過來,說是加重煙土煙膏的稅,伸一個不禁自禁之法:後來不知怎樣,就沉了下來,再也不提起了。依我看上去,一省兩省禁,也不中用,必得要奏明立案,通國一齊禁了才好。」我道:「通國都禁,談何容易!」繼之道:「其實不難,只要立定了案,凡係吃煙的人,都要抽他的吃煙稅,給他注了煙冊,另外編成一份煙戶;凡係煙戶的人,非但不准他考式、出仕,並且不准他做大行商店。那吃煙的人,自然不久就斷絕了。我還有一句最有把握的話:大凡政事,最怕的是擾民;只有這禁煙一項,正不妨拿出強硬手段去禁他,就是騷擾他點,也不要緊。那些鴉片鬼,任是怎樣激怒他,他也造不起反來,究竟吃煙槍不能作洋槍用,煙泡不能作大炮用。就是刻薄得他死了,也不足惜;而且多死一個鴉片鬼,世上便少一個傳染惡疾的人。如此說來,非但死不足惜,而且還是早死為佳呢。怎奈此時官場中人,十居其九是吃煙的,那一個肯建這個政策作法自斃呢?時候不早了,睡罷,明天再談。」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繼之到關上去了。此時我想著要寄家信,拿出銀子來,秤了一百兩,打算要寄回去。又想買點南京的土貨,順便寄去。吃過午飯,就到街上去買。順著腳步走去,走到了城隍廟裡,隨意遊玩。忽見有兩名督轅的親兵,叱喝而來;後面跟著一頂洋藍呢中轎,上著轎簾,想來裡面坐的,定是一位女太太。那兩名親兵,走到大殿上,把燒香的人趕開,那轎子就在廊下停住。旁邊一個老媽子過來,把轎簾揭下,扶出一位花枝招展的美人,打扮得珠圍翠繞,錦簇花團,蓮步姍姍的走上殿去。我一眼瞥見他襟頭下掛著核桃大的一顆水晶球,心下暗吃一驚道:「莫非繼之失的龍珠表,到了他手裡麼?」忽又回想道:「這是有得賣的東西,雖不知他是甚麼人,然而看他那舉動闊綽,自然他也是買來的,何必一定是繼之那個呢。」一面想著,只見他上到殿上,拈香膜拜。我忽然又想起,龍珠表雖是有一般的,但是那黑銅表墜不是常有的東西。可惜離的遠,看他不清楚,怎樣能夠走近他身邊一看就好。躊躇了一會,想起女子入廟燒香,一定要拜觀音菩薩的,何妨去碰他一碰。想著,就走到旁邊的觀音殿去等他。等了許久,還不見來,以為他去了,仍舊走出來,恰好迎面同他遇著。留神一看,不禁又吃了一驚,他穿的是白灰色的衣裳,滾的是月白邊,那一顆水晶球似的東西雖然已經藏在襟底,那一根鏈條兒還搭在外面,分明直顯出一顆杏仁大的黑表墜來。這東西有九分九是繼之的失贓了。但是他是甚麼人,總要設法先打聽著了,才可以再查探是甚麼人賣給他的。遂想了個法子,走到正殿上,同香火道人買了些香燭,胡亂燒了香;又隨意取過籤筒來,搖了幾搖,搖出一根籤來,看了號碼,又到香火道人那裡去買簽,故意多給他幾文錢,問他討一碗茶來吃,略略同他談兩句,乘機就問他方才燒香的女子是甚麼人。香火道人道:「聽說是制臺衙門裡面甚麼人的內眷,我也不知道底細。他每月總來燒幾回香的。」我聽了,仍是茫無頭緒的,敷衍了兩句就走了,不覺悶悶不樂。我雖然不是奉西教的,然而向來也不拜偶像。今天破了我的成例,不過為的是打聽這件事;誰知例是破了,事情卻打聽不出來。當面見了真贓,勢不能不打聽個明白,站在廟門外面,呆呆的想法子。   只見他的轎子已經出來了。恰好有個馬夫牽著一匹馬走過,我便賃了他騎上了,遠遠的跟著那轎子去,要看他住在那裡。誰知他並不回家,又到一個甚麼觀音廟裡燒香去了。我好不懊惱!不便再進去碰他,只騎了馬在左近地方跑了一會。等的我心也焦了,他方才出來,我又遠遠的跟著。他卻又到一個關神廟去燒香。我不覺發煩起來,要想不跟他了,卻又捨不得當面錯過,只得按轡徐行,走將過去。只見同他做開路神的兩名督轅親兵,一個蹲在廟門外面,一個從裡面走出來,嘴裡打著湖南口音說:「噲!伙計,不要氣了,大王廟是要到明天去了。」一個道:「我們找個茶舖子歇歇罷,嘴裡燥得很響。」一個道:「不必罷。這裡菩薩少,就要走了,等回去了我們再歇。」我聽了這話,就走到街頭等了一會,果然見他坐著轎子出來了。我再遠遠的跟著他,轉彎抹角,走了不少的路,走到一條街上,遠遠的看見他那轎子擡進一家門裡去,那兩名親兵就一直的去了。我放開轡頭,走到他那門口一看,只見一塊朱紅漆牌子,上刻著「汪公館」三個大字。我撥轉馬頭要回去,卻已經不認得路了。我到南京雖說有了些日子,卻不甚出門;南京城裡地方又大,那裡認得許多,只得叫馬夫在前面引著走。心裡原想順路買東西,因為天上起了一片黑雲,恐怕要下雨,只得急急的回去。   今天做了他半天的跟班,才知道他是一個姓汪的內眷,累得我東西也買不成功。但不知他帶的東西,到底是繼之的失贓不是。如果是的,還不枉這一次的做跟班;要是不是的,那可真冤枉了。想了一會,拿起筆來,先寫好了一封家信,打算明天買了東西,一齊寄去。誰知這一夜就下起個傾盆大雨來,一連三四天,不曾住點。到第五天,雨小了些,我就出去買東西。打算買了回來,封包好了,到關上去問繼之,有便人帶去沒有;有的最好,要是沒有,只好交信局寄去的了。回到家時,恰好繼之已經回來了,我便同他商量,他答應了代我托人帶去。當下,我便把前幾天在城隍廟遇見那女子燒香的話,一五一十的告訴了繼之。繼之聽了,凝神想了一想道:「哦!是了,我明白了。這會好得那個家賊就要走了。」   正是:迷離倘仿疑團事,打破都從一語中。未知繼之明白了甚麼,那家賊又是誰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四回 宦海茫茫窮官自縊 烽煙渺渺兵艦先沈   話說繼之聽了我一席話,忽然覺悟了道:「一定是這個人了。好在他兩三天之內,就要走的,也不必追究了。」我忙問:「是甚麼人?」繼之道:「我也不過這麼想,還不知道是他不是。我此刻疑心的是畢鏡江。」我道:「這畢鏡江是個甚麼樣人?大哥不提起他,我也要問問。那天我在關上,看見他同一個挑水夫在那裡下象棋,怎麼這般不自重!」繼之說:「他的出身,本來也同挑水的差不多,這又何足為奇!他本來是鎮江的一個龜子,有兩個妹子在鎮江當娼,生得有幾分姿色,一班嫖客就同他取起渾名來:大的叫做大喬,小的叫做小喬。那大喬不知嫁到哪裡去了;這小喬,就是現在督署的文案委員汪子存賞識了,娶了回去作妾。這畢鏡江就跟了來做個妾舅。子存寵上了小老婆,未免『愛屋及烏』,把他也看得同上客一般。爭奈他自己不爭氣,終日在公館裡,同那些底下人鬼混。子存要帶他在身邊教他,又沒有這個閒工夫;因此薦給我,說是不論薪水多少,只要他在外面見識見識。你想我那裡用得他著?並且派他上等的事,他也不會做;要是派個下等事給他,子存面上又過不去。所以我只好送他幾弔錢的乾脩,由他住在關上。誰料他又會偷東西呢!」   我道:「這麼說,我碰見的大約就是小喬了?」繼之道:「自然是的。這宗小人用心,實在可笑。我還料到他為甚麼要偷我這表呢。半個月以前,子存就得了消息,將近奉委做蕪湖電報局總辦。他恐怕子存丟下他在這裡,要叫他妹子去說,帶了他去。因為要求妹子,不能不巴結他,卻又無從巴結起,買點甚麼東西去送他,卻又沒有錢,所以只好偷了。你想是不是呢?」我道:「大哥怎麼又說他將近要走了呢?莫非汪子存真是委了蕪湖電報局了麼?」繼之道:「就是這話。聽說前兩天札子已經到了。子存把這裡文案的公事交代過了,就要去接差。他前天喜孜孜的來對我說,說是子存要帶他去,給他好事辦呢。可不是幾天就要走了麼?」我道:「這個也何妨追究追究他?」繼之道:「這又何苦!這到底是名節攸關的。雖然這種人沒有甚麼名節,然而追究出來,究竟與子存臉上有礙。我那東西又不是很值錢的;就是那塊黑銅表墜,也是人家送我的。追究他做甚麼呢。」   正在說話之間,只見門上來回說:「有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子,都是穿重孝的,要來求見;說是姓陳,又沒有個片子。」繼之想了一想,歎一口氣道:「請進來罷,你們好好的招呼著。」門上答應去了。不一會,果然一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都是渾身重孝的,走了進來。看他那形狀,愁眉苦目,好像就要哭出來的樣子。見了繼之,跪下來就叩頭;那小孩子跟在後面,也跪著叩頭。我看了一點也不懂,恐怕他有甚麼礙著別人聽見的話,正想迴避出去,誰知他站起了來,回過身子,對著我也叩下頭去;嚇得我左不是,右不是,不知怎樣才好。等他叩完了頭,我倒樂得不迴避,聽聽他說話了。繼之讓他坐下。那婦人就坐下開言道:「本來在這熱喪裡面,不應該到人家家裡來亂闖。但是出於無奈,求吳老爺見諒!」繼之道:「我們都是出門的人,不拘這個。這兩天喪事辦得怎樣了?此刻還是打算盤運回去呢,還是暫時在這裡呢?」那婦人道:「現在還打不定主意,萬事都要錢做主呀!此刻鬧到帶著這孩子,拋頭露面的……」說到這裡,便咽住了喉嚨,說不出話來,那眼淚便從眼睛裡直滾下來,連忙拿手帕去揩拭。繼之道:「本來怪不得陳太太悲痛。但是事已如此,哭也無益,總要早點定個主意才好。」那婦人道:「舍間的事,吳老爺盡知道的,先夫咽了氣下來,真是除了一個棕榻、一條草蓆,再無別物的了。前天有兩位朋友商量著,只好在同寅裡面告個幫,為此特來求吳老爺設個法。」說罷,在懷裡掏出一個梅紅全帖的知啟來,交給他的小孩,遞給繼之。   繼之看了,遞給我。又對那婦人說道:「這件事不是這樣辦法。照這個樣子,通南京城裡的同寅都求遍了,也不中用。我替陳太太打算,不但是盤運靈柩的一件事要用錢,就是孩子們這幾年的吃飯、穿衣、唸書,都是要錢的。」那婦人道:「哪裡還打算得那麼長遠!吳老爺肯替設個法,那更是感激不盡了!」繼之道:「待我把這知啟另外謄一份,明日我上衙門去,當面求藩臺飲助些。只要藩臺肯了,無論多少,只要他寫上一個名字就好了。人情勢利,大抵如此,眾人看見藩臺也解囊,自然也高興些,應該助一兩的,或者也肯助二兩、三兩了。這是我這麼一個想法,能夠如願不能,還不知道。藩臺那裡,我是一定說得動的,不過多少說不定就是了。我這裡送一百兩銀子,不過不能寫在知啟上,不然,拿出去叫人家看見,不知說我發了多大的財呢。」那婦人聽了,連忙站起來,叩下頭去,嘴裡說道:「妾此刻說不出個謝字來,只有代先夫感激涕零的了!」說著,聲嘶喉哽,又掉下淚來。又拉那孩子過來道:「還不叩謝吳老伯!」那孩子跪下去,他卻在孩子的腦後,使勁的按了三下,那孩子的頭便嘣嘣嘣的碰在地上,一連磕了三個響頭。繼之道:「陳太太,何苦呢!小孩子痛呀!陳太太有事請便,這知啟等我抄一份之後,就叫人送來罷。」那婦人便帶著孩子告辭道:「老太太、太太那裡,本來要進去請安,因為在這熱喪裡面,不敢造次,請吳老爺轉致一聲罷。」   說著,辭了出去。   我在旁邊聽了這一問一答,雖然略知梗概,然而不能知道詳細,等他去了,方問繼之。繼之歎道:「他這件事鬧了出來,官場中更是一條危途了。剛才這個是陳仲眉的妻子。仲眉是四川人,也是個榜下的知縣,而且人也很精明的。卻是沒有路子,到了省十多年,不要說是補缺、署事,就是差事也不曾好好的當過幾個。近來這幾年,更是不得了,有人同他屈指算過,足足七年沒有差事了。你想如何不吃盡當光,窮的不得了!前幾天忽然起了個短見,居然吊死了!」這句話,把我嚇了一大跳道:「呀!怎麼吊死了!救得回來麼?」繼之道:「你不看見他麼?他這一來,明明是為的仲眉死了,出來告幫,哪裡還有救得活的話!」我道:「任是怎樣沒有路子,何至於七八年沒有差事,這也是一件奇事!」繼之歎道:「老弟,你未曾經歷過宦途,哪裡懂得這許多!大約一省裡面的候補人員,可以分做四大宗:第一宗,是給督撫同鄉,或是世交,那不必說是一定好的了;第二宗,就是藩臺的同鄉世好,自然也是有照應的;第三宗,是頂了大帽子,挾了八行書來的。有了這三宗人,你想要多少差事才夠安插?除了這三宗之外,騰下那一宗,自然是絕不相干的了,不要說是七八年,只要他的命盡長著,候到七八百年,只怕也沒有人想著他呢。這回鬧出仲眉這件事來,豈不是官場中的一個笑話!他死了的時候,地保因為地方上出了人命,就往江寧縣裡一報,少不免要來相驗。可憐他的兒子又小,又沒有個家人,害得他的夫人,拋頭露面的出來攔請免驗,把情節略略說了幾句。江寧縣已把這件事回了藩臺,聞得藩臺很歎了兩口氣,所以我想在藩臺那裡同他設個法子。此刻請你把這知啟另寫一個,看看有不妥當的,同他刪改刪改,等我明天拿去。」   我聽了這番話,才曉得這宦海茫茫,竟與苦海無二的。翻開那知啟重新看了一遍,詞句尚還妥當,不必改削的了,就同他再謄出一份來。翻到末頁看時,已經有幾個寫上飲助的了,有助一千錢的,也有助一元的,甚至於有助五角的,也有助四百文的,不覺發了一聲歎。回頭來要交給繼之,誰知繼之已經出去了。我放下了知啟,也踱出去看看。   走到堂屋裡,只見繼之拿著一張報紙,在那裡發睖。我道:「大哥看了甚麼好新聞,在這裡出神呢?」繼之把新聞紙遞給我,指著一條道:「你看我們的國事怎麼得了!」我接過來,依著繼之所指的那一條看下去,標題是「兵輪自沉」四個字,其文曰:     馭遠兵輪自某處開回上海,於某日道出石浦,遙見海平線上,一縷濃煙,疑為法兵艦。管帶大懼,開足機器,擬速逃竄。覺來船甚速,管帶益懼,遂自開放水門,將船沉下,率船上眾人,乘舢舨渡登彼岸,捏報倉卒遇敵,致被擊沉云。刻聞上峰將徹底根究,並箚上海道,會商製造局,設法前往撈取矣。   我看了不覺咋舌道:「前兩天聽見濮固修說是打沉的,不料有這等事!」繼之歎道:「我們南洋的兵船,早就知道是沒用的了,然而也料想不到這麼一著。」我道:「南洋兵船不少,豈可一概抹煞?」繼之道:「你未從此中過來,也難怪你不懂得。南洋兵船雖然不少,叵奈管帶的一味知道營私舞弊,哪裡還有公事在他心上。你看他們帶上幾年兵船,就都一個個的席豐履厚起來,哪裡還肯去打仗!」我道:「帶一個兵船,哪裡有許多出息?」繼之道:「這也一言難盡。剋扣一節,且不要說他;單只領料一層,就是了不得的了。譬如他要領煤,這裡南京是沒有煤賣的,照例是到支應局去領價,到上海去買。他領了一百噸的煤價到上海去,上海是有一家專供應兵船物料的鋪家,彼此久已相熟的,他到那裡去,只買上二三十噸。」我唶道:「那麼那七八十噸的價,他一齊吞沒了!」繼之道:「這又不能。他在這七八十噸價當中,提出二成賄了那鋪家,叫他帳上寫了一百噸;恐怕他與店裡的帳目不符,就教他另外立一個暗記號,開支了那七八十噸的價銀就是了。你想他們這樣辦法,就是弔了店家帳簿來查,也查不出他的弊病呢。有時他們在上海先向店家取了二三十噸煤,卻出他個百把噸的收條,叫店家自己到支應局來領價,也是這麼辦法。你說他們發財不發財呢!」   我道:「那許多兵船,難道個個管帶都是這麼著麼?而且每一號兵船,未必就是一個管帶到底。頭一個作弊罷了,難道接手的也一定是這樣的麼?」繼之道:「我說你到底沒有經練,所以這些人情世故一點也不懂。你說誰是見了錢不要的?而且大眾都是這樣,你一個人卻獨標高潔起來,那些人的弊端,豈不都叫你打破了?只怕一天都不能容你呢!就如我現在辦的大關,內中我不願意要的錢,也不知多少,然而歷來相沿如此,我何犯著把他叫穿了,叫後來接手的人埋怨我;只要不另外再想出新法子來舞弊,就算是個好人了。」   我道:「歷來的督撫難道都是睡著的,何以不徹底根查一次?」繼之道:「你又來了!督撫何曾睡著,他比你我還醒呢。他要是將一省的弊竇都釐剔乾淨,他又從哪裡調劑私人呢?我且現身說法,說給你聽:我這大關的差事,明明是給藩臺有了交情,他有心調劑我的,所以我並未求他,他出於本心委給了我;若是沒有交情的,求也求不著呢。其餘你就可以類推了。」正說話時,忽報藩臺著人來請,繼之便去更衣。   繼之這一去,有分教:大善士奇形畢現,苦災黎實惠難沾。未知藩臺請繼之去有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五回 論善士微言議賑捐 見招貼書生談會黨   當下繼之換了衣冠,再到書房裡,取了知啟道:「這回只怕是他的運氣到了。我本來打算明日再去,可巧他來請,一定是單見的,更容易說話了。」說罷,又叫高升將那一份知啟先送回去,然後出門上轎去了。   我左右閒著沒事,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望望。誰知我伯母病了,伯父正在那裡納悶,少不免到上房去問病。坐了一會,看著大家都是無精打采的,我就辭了出來。在街上看見一個人在那裡貼招紙,那招紙只有一寸來寬,五六寸長,上面寫著「張大仙有求必應」七個字,歪歪的貼在牆上。我問貼招紙的道:「這張大仙是甚麼菩薩?在哪裡呢?」那人對我笑了一笑,並不言語。我心中不覺暗暗稱奇。只見他走到十字街口,又貼上一張,也是歪的。我不便再問他,一逕走了回去。   繼之卻等到下午才回來,已經換上便衣了。我問道:「方伯那裡有甚麼事呢?」繼之道:「說也奇怪,我正要求他寫捐,不料他今天請我,也是叫我寫捐,你說奇怪不奇怪?我們今天可謂交易而退了。」說到這裡,跟去的底下人送進帖袋來,繼之在裡面抽出一本捐冊來,交給我看。我翻開看時,那知啟也夾在裡面,藩臺已經寫上了二十五兩,這五字卻像是塗改過的。我道:「怎麼寫這幾個字,也錯了一個?」繼之道:「不是錯的,先是寫了二十四兩,後來檢出一張二十五兩的票子來,說是就把這個給了他罷,所以又把那『四』字改做『五』字。」我道:「藩臺也只送得這點,怪不得大哥送一百兩,說不能寫在知啟上了,寫了上去,豈不是要壓倒藩臺了麼?」繼之道:「不是這等說,這也沒有甚麼壓倒不壓倒,看各人的交情罷了。其實我同陳仲眉並沒有大不了的交情,不過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但是寫了上去,叫別人見了,以為我舉動闊綽,這風聲傳了出去,那一班打抽豐的來個不了,豈不受累麼?說也好笑,去年我忽然接了上海寄來的一包東西,打開看時,卻是兩方青田石的圖書,刻上了我的名號。一張白折扇面,一面畫的是沒神沒彩的兩筆花卉,一面是寫上幾個怪字,都是寫的我的上款。最奇怪的是稱我做『夫子大人』。還有一封信,那信上說了許多景仰感激的話,信末是寫著『門生張超頓首』六個字。我實在是莫名其妙,我從哪裡得著這麼一個門生,連我也不知道,只好不理他。不多幾天,他又來了一封信,仍然是一片思慕感激的話,我也不曾在意。後來又來了一封信,訴說讀書困苦,我才悟到他是要打把勢的,封了八元銀寄給他,順便也寫個信問他為甚這等稱呼。誰知他這回卻連回信也沒有了,你道奇怪不奇怪?今年同文述農談起,原來述農認得這個人,他的名字是沒有一定的,是一個讀書人當中的無賴,終年在外頭靠打把勢過日子的。前年冬季,上海格致書院的課題是這裡方伯出的,齊了卷寄來之後,方伯交給我看,我將他的卷子取了超等第二。我也忘記了他卷上是個甚麼名字了。自從取了他超等之後,他就改了名字,叫做『張超』。然而我總不明白他,為甚這麼神通廣大,怎樣知道是我看的卷,就自己願列門牆,叫起我老師來?」我道:「這個人也可以算得不要臉的了!」繼之歎道:「臉是不要的了,然而據我看來,他還算是好的,總算不曾下流到十分。你不知道現在的讀書人,專習下流的不知多少呢!」   說話時我翻開那本捐冊來看,上面黏著一張紅單帖,印了一篇小引,是募捐山西賑款的,便問道:「這是請大哥募捐的,還是怎樣?」繼之道:「這是上海寄來的。上海這幾年裡面,新出了一位大善士,叫做甚麼史紹經,竭盡心力的去做好事。這回又寄了二百份冊子來,給這裡藩臺,要想派往各州縣募捐。你想這江蘇省裡,連海門廳算在裡面,統共只有八府、三州、六十八州縣,內中還有一半是蘇州那邊藩臺管的,哪裡派得了一百冊?只好省裡的同寅也派了開來,只怕還有得多呢。」   我道:「這位先生可謂勇於為善的了。」繼之笑了一笑道:「豈但勇於為善,他這番送冊子來,還要學那古之人與人為善呢。其實這件事我就很不佩服。」我詫異道:「做好事有甚麼不佩服?」繼之道:「說起來,這句話是我的一偏之見。我以為這些善事,不是我們做的。我以為一個人要做善事,先要從切近地方做起,第一件,對著父母先要盡了子道,對著弟兄要盡了弟道,對了親戚本族要盡了親誼之道,夫然後對了朋友要盡了友道。果然自問孝養無虧了,所有兄弟、本族、親戚、朋友,那能夠自立,綽然有餘的自不必說,那貧乏不能自立的,我都能夠照應得他妥妥帖帖、無憂凍餒的了,還有餘力,才可以講究去做外面的好事。所以孔子說:『博施濟眾,堯舜猶病。』我不信現在辦善事的人,果然能夠照我這等說,由近及遠麼?」我道:「倘是人族大的,就是本族、親戚兩項,就有上千的人,還有不止的,究的總要占了一半,還有朋友呢,怎樣能都照應得來?」繼之道:「就是這個話。我舍間在家鄉雖不怎麼,然而也算得是一家富戶的了。先君在生時,曾經捐了五萬銀子的田產做贍族義田,又開了幾家店舖,把那窮本家都延請了去,量材派事。所以敝族的人,希冀可以免了饑寒。還有親戚呢,還是照應不了許多呀,何況朋友呢。試問現在的大善士,可曾想到這一著?」   我道:「碰了荒年,也少不了這班人。不然,鬧出那鋌而走險的,更是不得了了。」繼之道:「這個自然。我這話並不是叫人不要做善事,不過做善事要從根本上做起罷了。現在那一班大善士,我雖然不敢說沒有從根中做起的,然而沽名釣譽的,只怕也不少。」我道:「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夠從行善上沽個名譽也罷了。」繼之道:「本來也罷了,但還不止這個呢。他們起先投身入善會,做善事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光蛋;不多幾年,就有好幾個甲第連雲起來了。難道真是天富善人麼?這不是我說刻薄話,我可有點不敢相信的了。」我指著冊子道:「他這上面,不是刻著『經手私肥,雷殛火焚』麼?」繼之笑道:「你真是小孩子見識。大凡世上肯拿出錢來做善事的,哪裡有一個是認真存了仁人惻隱之心,行他那民胞物與的志向!不過都是在那裡邀福,以為我做了好事,便可以望上天默佑,萬事如意的。有了這個想頭,他才肯拿出錢來做好事呢。不然,一個銅錢一點血,他哪裡肯拿出來。世人心上都有了這一層迷信,被那善士看穿了,所以也拿這迷信的法子去堅他的信,於是乎就弄出這八個字來。我恐怕那雷沒有閒工夫去處處監督著他呢。」我道:「究竟他收了款,就登在報上,年年還有徵信錄,未必可以作弊。」繼之道:「別的我不知,有人告訴我一句話,卻很在理上。他說,他們一年之中,吃沒那無名氏的錢不少呢。譬如這一本冊子,倘是寫滿了,可以有二三百戶,內中總有許多不願出名的,隨手就寫個『無名氏』。那捐的數目,也沒有甚麼大上落,總不過是一兩元,或者三四元,內中總有同是無名氏,同是那個數目的。倘使有了這麼二三十個無名氏同數目的,他只報出六七個或者十個八個來。就捐錢的人,只要看見有了個無名氏,就以為是自己了,那個肯為了幾元錢,去追究他呢。這個話我雖然不知道是真的,是偽的,然而沒有一點影子,只怕也造不出這個謠言來。還有一層:人家送去做冬賑的棉衣棉褲,只要是那善士的親戚朋友所用的轎班、車夫、老媽子,那一個身上沒有一套,還有一個人占兩三套的。雖然這些也是窮人,然而比較起被災的地方那些災黎,是那一處輕,那一處重呢?這裡多分了一套,那裡就少了一套,況且北邊地方,又比南邊來得冷,認真是一位大善士,是拿人家的賑物來送人情的麼?單是這一層,我就十二分不佩服了。」   我道:「那麼說,大哥這回還捐麼?還去勸捐麼?」繼之道:「他用大帽子壓下來,只得捐點;也只得去勸上十戶八戶,湊個百十來元錢,交了卷就算了。你想我這個是受了大帽子壓的才肯捐。還有明日我出去勸捐起來,那些捐戶就是講交情的了。問他的本心實在不願意捐,因為礙著我的交情,好歹化個幾元錢。再問他的本心,他那幾元錢,就猶如送給我的一般的了。加了方才說的希冀邀福的一班人,共是三種。行善的人只有這三種,辦賑捐的法子也只有這三個,你想世人那裡還有個實心行善的呢?」說罷,取過冊子,寫了二十元;又寫了個條子,叫高升連冊子一起送去。他這是送到那一位朋友處募捐,我可不曾留心了。   又取過那知啟來,想了一想,只寫上五兩。我笑道:「送了一百兩,只寫個五兩,這是個倒九五呢。」繼之道:「這上頭萬不能寫的太多,因為恐怕同寅的看見我送多了,少了他送不出,多了又送不起,豈不是叫人家為難麼。」說著,又拿鑰匙開了書櫃,在櫃內取出一個小拜匣,在拜匣裡面,翻出了三張字紙,拿火要燒。我問道:「這又是甚麼東西?」繼之道:「這是陳仲眉前後借我的二百元錢。他一定要寫個票據,我不收,他一定不肯,只得收了。此刻還要他做甚麼呢。」說罷,取火燒了。又對我說道:「請你此刻到關上走一次罷。天已不早了,因為關上那些人,每每要留難人家的貨船,我說了好幾次,總不肯改。江面又寬,關前面又沒有好好的一個靠船地方,把他留難住了,萬一晚上起了風,叫人家怎樣呢!我在關上,總是監督著他們,驗過了馬上就給票放行的。今日你去代我辦這件事罷。明日我要在城裡跑半天,就是為仲眉的事,下午出城,你也下午回來就是了。」   我答應了,騎馬出城,一逕到關上去。發放了幾號船,天色已晚了,叫廚房裡弄了幾樣菜,到述農房裡同他對酌。述農笑道:「你這個就算請我了麼?也罷。我聽見繼翁說你在你令伯席上行得好酒令,我們今日也行個令罷。」我道:「兩個人行令乏味得很,我們還是談談說說罷。我今日又遇了一件古怪的事,本來想問繼翁,因為談了半天的賑捐就忘記了,此刻又想起來了。」述農道:「甚麼事呢?到了你的眼睛裡,甚麼事都是古怪的。」我就把遇見貼招紙的述了一遍。述農道:「這是人家江湖上的事情,你問他做甚麼。」我道:「江湖上甚麼事?倒要請教,到底這個張大仙是甚麼東西?」述農道:「張大仙並沒有的,是他們江湖上甚麼會黨的暗號,有了一個甚麼頭目到了,住在哪裡,恐怕他的會友不知道,就出來滿處貼了這個,他們同會的看了就知道了。只看那條子貼的底下歪在那一邊,就往那一邊轉彎;走到有轉彎的地方,留心去看,有那條子沒有,要是沒有,還得一直走;但見了條子,就照著那歪的方向轉去,自然走到他家。」我道:「哪裡認得他家門口呢?」述農道:「他門口也有記認,或者掛著一把破蒲扇,或者掛著一個破燈籠,甚麼東西都說不定。總而言之,一定是個破舊不堪的。」我道:「他這等暗號已經被人知道了,不怕地方官拿他麼?」述農道:「拿他做甚麼!到他家裡,他原是一個好好的人,誰敢說他是會黨。並且他的會友到他家去,打門也有一定的暗號,開口說話也有一定的暗號,他問出來也是暗號,你答上去也是暗號,樣樣都對了他才招接呢。」我道:「他這暗號是甚麼樣的呢?你可……」我這一句話還不曾說完,忽聽得「轟」的一聲,猶如天崩地塌一般,跟著又是一片澎湃之聲,把門裡的玻璃窗都震動了,桌上的杯箸都直跳起來,不覺嚇了一跳。   正是:忽來霹靂轟天響,打斷紛披屑玉談。未知那聲響究竟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六回 觀演水雷書生論戰事 接來電信游子忽心驚   這一聲響不打緊,偏又接著外面人聲鼎沸起來,嚇得我吃了一大驚。述農站起來道:「我們去看看來。」說著,拉了我就走。一面走,一面說道:「今日操演水雷,聽說一共試放三個,趕緊出去,還望得見呢。」我聽了方才明白。原來近日中法之役,尚未了結;這幾日裡,又聽見臺灣吃了敗仗,法兵已在基隆地方登岸,這裡江防格外吃緊,所以制臺格外認真,吩咐操演水雷,定在今夜舉行。我同述農走到江邊一看,是夜宿雨初晴,一輪明月自東方升起,照得那浩蕩江波,猶如金蛇萬道一般,吃了幾杯酒的人,到了此時,倒也覺得一快。只可惜看演水雷的人多,雖然不是十分擠擁,卻已是立在人叢中的了。忽然又是轟然一聲,遠響四應。那江水陡然間壁立千仞。那一片澎湃之聲,便如風捲松濤。加以那山鳴谷應的聲音,還未斷絕。兩種聲音,相和起來。這裡看的人又是哄然一響。我生平的耳朵裡,倒是頭一回聽見。接著又是演放一個。雖不是甚麼「心曠神怡」的事情,也可以算得耳目一新的了。   看罷,同述農回來,洗盞更酌。談談說說,又說到那會黨的事。我再問道:「方才你說他們都有暗號,這暗號到底是怎麼樣的?」述農道:「這個我哪裡得知,要是知道了,那就連我也是會黨了。他們這個會黨,聲勢也很大,內裡面戴紅頂的大員也不少呢。」我道:「既是那麼說,你就是會黨,也不辱沒你了。」述農道:「罷,罷,我彀不上呢。」我道:「究竟他們辦些甚麼事呢?」述農道:「其實他們空著沒有一點事,也不見得怎麼為患地方,不過聲勢浩大罷了。倘能利用他呢,未嘗不可借他們的力量辦點大事;要是不能利用他,這個養癰遺患,也是不免的。」   正在講論時,忽然一個人闖了進來,笑道:「你們吃酒取樂呢!」我回頭一看,不覺詫異起來,原來不是別人,正是繼之,還穿著衣帽呢。我道:「大哥不說明天下午出城麼?怎麼這會來了?」繼之坐下道:「我本來打算明天出城,你走了不多幾時,方伯又打發人來說,今天晚上試演水雷,制臺、將軍都出城來看,叫我也去站個班。我其實不願意去獻這個慇懃,因為放水雷是難得看見的,所以出來趁個熱鬧。因為時候不早了,不進城去,就到這裡來。」我道:「公館裡沒有人呢。」繼之道:「偶然一夜,還不要緊。」一面說著,卸去衣冠道:「我到帳房裡去去就來,我也吃酒呢。」述農道:「可是又到帳房裡去拿錢給我們用呢?」繼之笑了一笑,對我道:「我要交代他們這個。」說罷,彎腰在靴統裡,掏出那本捐冊來道:「叫他們到往來的那兩家錢舖子裡去寫兩戶,同寅的朋友,留著辦陳家那件事呢。」說罷,去了。歇了一會又過來。我已經叫廚房裡另外添上兩樣菜,三個人借著吃酒,在那裡談天。因為講方才演放水雷,談到中法戰事。繼之道:「這回的事情,糜爛極了!臺灣的敗仗,已經得了官報了。那一位劉大帥,本來是個老軍務,怎麼也會吃了這個虧?真是難解!至於馬江那一仗,更是傳出許多笑話來。有人說那位欽差,只聽見一聲炮響,嚇得馬上就逃走了,一隻腳穿著靴子,一隻腳還沒有穿襪子呢。又有人說不是的,他是坐了轎子逃走的,轎子後面,還掛著半只火腿呢。剛才我聽見說,督署已接了電諭,將他定了軍罪了。前兩天我看見報紙上有一首甚麼詞,詠這件事的。福建此時總督、船政,都是姓何,藩臺、欽差都是姓張,所以我還記得那詞上兩句是:『兩個是傅粉何郎,兩個是畫眉張敞。』」我道:「這兩句就俏皮得很!」繼之道:「俏皮麼?我看輕薄罷了。大凡譏彈人家的話,是最容易說的;你試叫他去辦起事來,也不過如此,只怕還不及呢。這軍務的事情,何等重大!一旦敗壞了,我們旁聽的,只能生個恐懼心,生個憂憤心,哪裡還有工夫去嬉笑怒罵呢?其實這件事情,只有政府擔個不是,這是我們見得到,可以譏彈他的。」述農道:「怎麼是政府不是呢?」繼之道:「這位欽差年紀又輕,不過上了幾個條陳,究竟是個紙上空談,並未見他辦過實事,怎麼就好叫他獨當一面,去辦這個大事呢?縱使他條陳中有可採之處,也應該叫一個老於軍務的去辦,給他去做個參謀、會辦之類,只怕他還可以有點建設,幫著那正辦的成功呢。像我們這班讀書人裡面,很有些聽見放鞭爆還嚇了一跳的,怎麼好叫他去看著放大炮呢?就像方才去看演放水雷,這不過是演放罷了,在那裡伺候同看的人,聽得這『轟』的一聲,就很有幾個抖了一抖,吐出舌頭的,還有舉起雙手,做勢子去擋的。」我同述農不覺笑了起來。繼之又道:「這不過演放兩三響已經這樣了,何況炮火連天,親臨大敵呢,自然也要逃走了。然而方才那一班吐舌頭、做手勢的,你若同他說起馬江戰事來,他也是一味的譏評謾罵,試問配他罵不配呢?」當下一面吃酒,一面談了一席話,酒也夠了,菜也殘了,撤了出去,大家散坐。又到外面看了一回月色,各各就寢。   到了次日,我因為繼之已在關上,遂進城去,賃了一匹馬,按轡徐行。走到城內不多點路,只見路旁有一張那張大仙的招紙,因想起述農昨夜的話,不知到底確不確,我何妨試去看看有甚麼影跡。就跟著那招紙歪處,轉了個彎,一路上留心細看,只見了招紙就轉彎,誰知轉得幾轉,那地方就慢慢的冷落起來了。我勒住馬想道:「倘使迷了路,便怎麼好?」忽又回想道:「不要緊,我只要回來時也跟著那招紙走,自然也走到方才來的地方了。」忽聽得那馬夫說了幾句話,我不曾留心,不知他說甚麼,並不理他,依然向前而去。那馬夫在後面跟著,又說了幾句,我一些也聽不懂,回頭問道:「你說甚麼呀?」他便不言語了。我又向前走,走到一處,擡頭一望,前面竟是一片荒野,暗想這南京城裡,怎麼有這麼大的一片荒地!   正走著,只見路旁一株紫楊樹上,也黏了這麼一張。跟著他轉了一個彎,走了一箭之路,路旁一個茅廁,牆上也有一張。順著他歪的方向望過去時,那邊一帶有四五十間小小的房子,那房子前面就是一片空地,那裡還憩著一乘轎子。恰好看見一家門首有人送客出來,那送客的只穿了一件斗紋布灰布袍子,並沒有穿馬褂,那客人倒是衣冠楚楚的。我一面看,一面走近了,見那客人生的一張圓白臉兒,八字鬍子,好生面善,只是想不起來。那客上了那乘轎時,這裡送客的也進去了。我看他那門口,又矮又小,暗想這種人家,怎樣有這等闊客。猛擡頭看見他簷下掛著一把破掃帚,暗想道:「是了,述農的話是不錯的了。」騎在馬上,不好只管在這裡呆看,只得仍向前行。行了一箭多路,猛然又想起方才那個客人,就是我在元和船上看見他扮官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人。又想起他在船上給他伙伴說的話,嘰嘰咕咕聽不懂的,想來就是他們的暗號暗話,這個人一定也是會黨。猛然又想起方才那馬夫同我說過兩回話,我也沒有聽得出來,只怕那馬夫也是他們會黨裡人,見我一路上尋看那招紙,以為我也是他們一伙的,拿那暗話來問我,所以我兩回都聽得不懂。   想到這裡,不覺沒了主意。暗想我又不是他們一伙,今天尋訪的情形,又被他看穿了,此時又要撥轉馬頭回去,越發要被他看出來,還要疑心我暗訪他們做甚麼呢。若不回馬,只管向前走,又認不得那條路可以繞得回去,不要鬧出個笑話來?並且今天不能到家下馬,不要叫那馬夫知道了我的門口才好。不然,叫他看見了吳公館的牌子,還當是官場裡暗地訪查他們的蹤跡,在他們會黨裡傳播起來,不定要鬧個甚麼笑話呢。思量之間,又走出一箭多路。因想了個法子,勒住馬,問馬夫道:「我今天怎麼走迷了路呢?我本來要到夫子廟裡去,怎麼走到這裡來了?」馬夫道:「怎麼,要到夫子廟?怎不早點說?這冤枉路才走得不少呢!」我道:「你領著走罷,加你點馬錢就是了。」馬夫道:「撥過來呀。」說著,先走了,到那片大空地上,在這空地上橫截過去,有了幾家人家,彎彎曲曲的走過去,又是一片空地。走完了,到了一條小衖,僅僅容得一人一騎。穿盡了小街,便是大街。到了此地,我已經認得了。此處離繼之公館不遠了,我下了馬說道:「我此刻要先買點東西,夫子廟不去了,你先帶了馬去罷。」說罷,付了馬錢,又加了他幾文,他自去了,我才慢慢的走了回去。我本來一早就進城的,因為繞了這大圈子,鬧到十一點鐘方才到家,人也乏了,歇息了好一會。   吃過了午飯,因想起我伯母有病,不免去探望探望,就走到我伯父公館裡去。我伯父也正在吃飯呢,見了我便問道:「你吃過飯沒有?」我道:「吃過了,來望伯母呢,不知伯母可好了些?」伯父道:「總是這麼樣,不好不壞的。你來了,到房裡去看看他罷。」我聽說就走了進去。只見我伯母坐在牀上,牀前安放一張茶几,正伏在茶几上啜粥。牀上還坐著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在那裡捶背。我便問道:「伯母今天可好些?」我伯母道:「姪少爺請坐。今日覺著好點了。難得你惦記著來看看我。我這病,只怕難得好的了。」我道:「那裡來的話。一個人誰沒有三天兩天的病,只要調理幾天,自然好了。」伯母道:「不是這麼說。我這個病時常發作,近來醫生都說要成個癆病的了。我今年五十多歲的人了,如果成了癆病,還能夠耽擱得多少日子呢!」我道:「伯母這回得病有幾天了?」伯母道:「我一年到頭,那一天不是帶著病的!只要不躺在牀上,就算是個好人。這回又躺了七八天了。」我道:「為甚不給姪兒一個信,也好來望望?姪兒直到昨天來了才知道呢。」伯母聽了歎一口氣,推開了粥碗,旁邊就有一個傭婦走過來,連茶几端了去。我伯母便躺下道:「姪少爺,你到牀跟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們談談罷。」我就走了過去坐下。   歇了一歇,我伯母又歎了一口氣道:「姪少爺,我自從入門以後,雖然生過兩個孩子,卻都養不住,此刻是早已絕望的了。你伯父雖然討了兩個姨娘,卻都是同石田一般的。這回我的病要是不得好,你看可憐不可憐?」我道:「這是甚麼話!只要將息兩天就好了,那醫生的話未必都靠得住。」伯母又道:「你叔叔聽說有兩個兒子,他又遠在山東,並且他的脾氣古怪得很,這二十年裡面,絕跡沒有一封信來過。你可曾通過信?」我道:「就是去年父親亡故之後,曾經寫過一封信去,也沒有回信。並且姪兒也不曾見過,就只知道有這麼一位叔叔就是了。」伯母道:「我因為沒有孩子,要想把你叔叔那個小的承繼過來,去了十多封信,也總不見有一封信來。論起來,總是你伯父窮之過,要是有了十萬八萬的家當,不要說是自己親房,只怕那遠房的也爭著要承繼呢。你伯父常時說起,都說姪少爺是很明白能幹的人,將來我有個甚麼三長兩短,姪少爺又是獨子,不便出繼,只好請姪少爺照應我的後事,兼祧過來。不知姪少爺可肯不肯?」我道:「伯母且安心調理,不要性急,自然這病要好的,此刻何必耽這個無謂的心思。做姪兒的自然總盡個晚輩的義務,伯母但請放心,不要胡亂耽心思要緊。」一面說話時,只見伯母昏昏沉沉的,像是睡著了。牀上那小丫頭,還在那裡捶著腿。我便悄悄的退了出來。   伯父已經吃過飯,往書房裡去了,我便走到書房裡去。只見伯父躺在煙牀上吃煙,見了我便問道:「你看伯母那病要緊麼?」我道:「據說醫家說是要成癆病,只要趁早調理,怕還不要緊。」伯父站起來,在護書裡面檢出一封電報,遞給我道:「這是給你的。昨天已經到了,我本想叫人給你送去,因為我心緒亂得很,就忘了。」我急看那封面時,正是家鄉來的,吃了一驚。忙問道:「伯父翻出來看過麼?」伯父道:「我只翻了收信的人名,見是轉交你的,底下我就沒有翻了,你自己翻出罷。」我聽得這話。心中十分忙亂,急急辭了伯父,回到繼之公館,手忙腳亂的,檢出《電報新編》,逐字翻出來。誰知不翻猶可,只這一翻,嚇得我:   魂飛魄越心無主,膽裂肝摧痛欲號!要知翻出些甚麼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七回 整歸裝游子走長途 抵家門慈親喜無恙   你道翻出些甚麼來?原來第一個翻出來是個「母」字,第二個是「病」字;我見了這兩個字已經急了,連忙再翻那第三個字時,禁不得又是一個「危」字。此時只嚇得我手足冰冷!忙忙的往下再翻,卻是一個「速」字,底下還有一個字,料來是個「歸」字、「回」字之類,也無心去再翻了。連忙懷了電報,出門騎了一匹馬,飛也似的跑到關上,見了繼之,氣也不曾喘定,話也說不出來,倒把繼之嚇了一跳。我在懷裡掏出那電報來,遞給繼之道:「大哥,這會叫我怎樣!」繼之看了道:「那麼你趕緊回去走一趟罷。」我道:「今日就動身,也得要十來天才得到家,叫我怎麼樣呢!」繼之道:「好兄弟,急呢,是怪不得你急,但是你急也沒用。今天下水船是斷來不及了,明天動身罷。」我呆了半晌道:「昨天托大哥的家信,寄了麼?」繼之道:「沒有呢,我因為一時沒有便人,此刻還在家裡書桌子抽屜裡。你令伯知道了沒有呢?」我道:「沒有。」繼之道:「你進城去罷。到令伯處告訴過了,回去拿了那家信銀子,仍舊趕出城來,行李鋪蓋也叫他們給你送出來。今天晚上,你就在這裡住了,明日等下水船到了,就在這裡叫個划子划了去,豈不便當?」   我聽了不敢耽擱,一匹馬飛跑進城,見了伯父,告訴了一切,又到房裡去告訴了伯母。伯母歎道:「到底嬸嬸好福氣,有了病,可以叫姪少爺回去;像我這個孤鬼……」說到這裡,便咽住了。憩了一憩道:「姪少爺回去,等嬸嬸好了,還請早點出來,我這裡很盼個自己人呢。今天早起給姪少爺說的話,我見姪少爺沒有甚麼推托,正自歡喜,誰知為了嬸嬸的事,又要回去。這是我的孤苦命!姪少爺,你這回再到南京,還不知道見得著我不呢!」我正要回答,伯父慢騰騰的說道:「這回回去了,伏伺得你母親好了,好歹在家裡,安安分分的讀書,用上兩年功,等起了服,也好去小考。不然,就捐個監去下場。我這裡等王俎香的利錢寄到了,就給你寄回去。還出來鬼混些甚麼!小孩子們,有甚麼脾氣不脾氣的!前回你說甚麼不歡喜作八股,我就很想教訓你一頓,可見得你是個不安分、不就範圍的野性子。我們家的子姪,誰像你來!」我只得答應兩個「是」字。伯母道:「姪少爺,你無論出來不出來,請你務必記著我。我雖然沒有甚麼好處給你,也是一場情義。」我方欲回答,我伯父又問道:「你幾時動身?」我道:「今日來不及了,打算明日就動身。」伯父道:「那麼你早點去收拾罷。」   我就辭了出來,回去取了銀子。那家信用不著,就撕掉了。收拾過行李,交代底下人送到關上去。又到上房裡,別過繼之老太太以及繼之夫人,不免也有些珍重的話,不必細表。當下我又騎了馬,走到大關,見過繼之。繼之道:「你此刻不要心急,不要在路上自己急出個病來!」我道:「但我所辦的書啟的事,叫哪個接辦呢?」繼之道:「這個你盡放心,其實我抽個空兒,自己也可辦了,何況還有人呢。你這番回去,老伯母好了,可就早點出來。這一向盤桓熟了,倒有點戀戀不捨呢。」我就把伯父叫我在家讀書的話,述了一遍。繼之笑了一笑,並不說話。憩了一會,述農也來勸慰。   當夜我晚飯也不能下咽,那心裡不知亂的怎麼個樣子。一夜天翻來覆去,何曾合得著眼!天還沒亮就起來了,呆呆的坐到天明。走到簽押房,繼之也起來了,正在那裡寫信呢。見了我道:「好早呀!」我道:「一夜不曾睡著,早就起來了。大哥為甚麼也這麼早?」繼之道:「我也替你打算了一夜。你這回只剩了這一百兩銀子,一路做盤纏回去,總要用了點。到了家,老伯母的病,又不知怎麼樣,一切醫藥之費,恐怕不夠,我正在代你躊躇呢。」我道:「費心得很!這個只好等回去了再說罷。」繼之道:「這可不能。萬一回去真是不夠用,那可怎麼樣呢?我這裡寫著一封信,你帶在身邊。用不著最好,倘是要用錢時,你就拿這封信到我家裡去。我接我家母出來的時候,寫了信托我一位同族家叔,號叫伯衡的,代我經管著一切租米。你把這信給了他,你要用多少,就向他取多少,不必客氣。到你動身出來的時候,帶著給我匯五千銀子出來。」我道:「萬一我不出來呢?」繼之道:「你怎麼會不出來!你當真聽令伯的話,要在家用功麼?他何嘗想你在家用功,他這話是另外有個道理,你自己不懂,我們旁觀的是很明白的。」說罷,寫完了那封信,又打上一顆小小的圖書,交給我。又取過一個紙包道:「這裡面是三枝土朮,一枝肉桂,也是人家送我的,你也帶在身邊,恐怕老人家要用得著。」我一一領了,收拾起來。此時我感激多謝的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不知怎樣才好。一會梳洗過了,吃了點心。繼之道:「我們也不用客氣了。此時江水淺,漢口的下水船開得早,恐怕也到得早,你先走罷。我昨夜已經交代留下一隻巡船送你去的,情願搖到那裡,我們等他。」於是指揮底下人,將行李搬到巡船上去。述農也過來送行。他同繼之兩人,同送我到巡船上面,還要送到洋船,我再三辭謝。繼之道:「述農恐怕有事,請先上岸罷。我送他一程,還要談談。」述農所說就別去了。繼之一直送我到了下關。等了半天,下水洋船到了,停了輪,巡船搖過去。我上了洋船,安置好行李。這洋船一會兒就要開的,繼之匆匆別去。   我經過一次,知道長江船上人是最雜的,這回偏又尋不出房艙,坐在散艙裡面,守著行李,寸步不敢離開。幸得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早就到了上海了,由客棧的伙伴,招呼我到洋涇浜謙益棧住下。這客棧是廣東人開的,棧主人叫做胡乙庚,招呼甚好。我托他打聽幾時有船。他查了一查,說道:「要等三四天呢。」我越發覺得心急如焚,然而也是沒法的事,成日裡猶如坐在針氈上一般,只得走到外面去散步消遣。   卻說這洋涇浜各家客棧,差不多都是開在沿河一帶,只有這謙益棧是開在一個巷子裡面。這巷子叫做嘉記衖。這嘉記衖,前面對著洋涇浜,後面通到五馬路的。我出得門時,便望後面踱去。剛轉了個彎,忽見路旁站著一個年輕男子,手裡抱著一個鋪蓋,地下還放著一個鞋籃。旁邊一個五十多歲的婦人,在那裡哭。我不禁站住了腳,見那男子只管惡狠狠的望著那婦人,一言不發。我忍不住,便問是甚麼事。那男子道:「我是蘇州航船上的人。這個老太婆來趁船,沒有船錢。他說到上海來尋他的兒子,尋著他兒子,就可以照付的了。我們船主人就趁了他來,叫我拿著行李,同去尋他兒子收船錢。誰知他一會又說在甚麼自來水廠,一會又說在甚麼高昌廟南鐵廠,害我跟著他跑了二三十里的冤枉路,哪裡有他兒子的影兒!這會又說在甚麼客棧了,我又陪著他到這裡,家家客棧都問過了,還是沒有。我哪裡還有工夫去跟他瞎跑!此刻只要他還了我的船錢,我就還他的行李。不然,我只有拿了他的行李,到船上去交代的了。你看此刻已經兩點多鐘了,我中飯還沒有吃的呢。」我聽了,又觸動了母子之情,暗想這婦人此刻尋兒子不著,心中不知怎樣的著急,我母親此刻病在牀上,盼我回去,只怕比他還急呢。便問那男子道:「船錢要多少呢?」那男子道:「只要四百文就夠了。」我就在身邊取出四角小洋錢,交給他道:「我代他還了船錢,你還他鋪蓋罷。」那男子接了小洋錢,放下鋪蓋。我又取出六角小洋錢,給那婦人道:「你也去吃頓飯。要是尋你兒子不著,還是回蘇州去罷,等打聽著了你兒子到底在那裡,再來尋他未遲。」那婦人千恩萬謝的受了。我便不顧而去。   走到馬路上逛逛,繞了個圈子,方才回棧。胡乙庚迎著道:「方才到你房裡去,誰知你出去了。明天晚上有船了呢。」我聽了不勝之喜,便道:「那麼費心代我寫張船票罷。」乙庚道:「可以,可以。」說罷,讓我到帳房裡去坐。只見他兩個小兒子,在那裡唸書呢,我隨意考問了他幾個字,甚覺得聰明。便閒坐給乙庚談天,說起方才那婦人的事。乙庚道:「你給了錢他麼?」我道:「只代他給了船錢。」乙庚道:「你上了他當了!他那兩個人便是母子,故意串出這個樣兒來騙錢的。下次萬不要給他!」我不覺呆了一呆道:「還不要緊,他騙了去,也是拿來吃飯,我只當給了化子就是了。但是怎麼知道他是母子呢?」乙庚道:「他時常在這些客棧相近的地方做這個把戲,我也碰見過好幾次了。你們過路的人,雖然懂得他的話,卻辨不出他的口音。像我們在這裡久了,一一都聽得出來的。若說這婦人是從蘇州來尋兒子的,自然是蘇州人,該是蘇州口音,航船的人也是本幫、蘇幫居多。他那兩個人,可是一樣的寧波口音,還是寧波奉化縣的口音。你試去細看他,面目還有點相像呢,不是母子是甚麼?你說只當給了化子,他總是拿去吃飯的,可知那婦人並未十分衰頹,那男子更是強壯的時候,為甚麼那婦人不出來幫傭,那男子不做個小買賣,卻串了出來,做這個勾當!還好可憐他麼?」此時天氣甚短,客棧裡的飯,又格外早些,說話之間,茶房已經招呼吃飯。我便到自己房裡去,吃過晚飯,仍然到帳房裡,給乙庚談天,談至更深,方才就寢。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我便寫了兩封信,一封給我伯父的,一封給繼之的,拿到帳房,托乙庚代我交代信局,就便問幾時下船。乙庚道:「早呢,要到半夜才開船。這裡動身的人,往往看了夜戲才下船呢。」我道:「太晚了也不便當。」乙庚道:「太早了也無謂,總要吃了晚飯去。」我就請他算清了房飯錢,結過了帳,又到馬路上逛逛,好容易又捱了這一天。   到了晚上,動身下船,那時船上還在那裡裝貨呢,人聲嘈雜得很,一直到了十點鐘時候,方才靜了。我在房艙裡沒事,隨意取過一本小說看看,不多一會,就睡著了。及至一覺醒來,耳邊只聽得一片波濤聲音,開出房門看看,只見人聲寂寂,只有些鼾呼的聲音。我披上衣服,走上艙面一看,只見黑的看不見甚麼;遠遠望去,好像一片都是海面,看不見岸。舵樓上面,一個外國人在那裡走來走去。天氣甚冷,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就退了下來。此時卻睡不著了,又看了一回書,已經天亮了。我又帶上房門,到艙面上去看看,只見天水相連,茫茫無際;喜得風平浪靜,船也甚穩。   從此天天都在艙面上,給那同船的人談天,倒也不甚寂寞。內中那些人姓甚名誰,當時雖然一一請教過,卻記不得許多了。只有一個姓鄒的,他是個京官,請假出來的,我同他談的天最多。他告訴我:「這回出京,在張家灣打尖,看見一首題壁詩,內中有兩句好的,是『三字官箴憑隔膜,八行京信便通神。』」我便把這兩句,寫在日記簿上。又想起繼之候補四宗人的話,越見得官場上面是一條危途,並且裡面沒有幾個好人,不知我伯父當日為甚要走到官場上去,而且我叔叔在山東也是候補的河同知。幸得我父親當日不走這條路,不然,只怕我也要入了這個迷呢。   閒話少提,卻說輪船走了三天,已經到了,我便僱人挑了行李,一直回家。入得門時,只見我母親同我的一位堂房嬸娘,好好的坐在家裡,沒有一點病容,不覺心中大喜。只有我母親見了我的面,倒頓時呆了,登時發怒。   正是:天涯游子心方慰,坐上慈親怒轉加。要知我母親為了甚事惱煩起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八回 恣瘋狂家庭現怪狀 避險惡母子議離鄉   我見母親安然無恙,便上前拜見。我母親吃驚怒道:「誰叫你回來的,你接到了我的信麼?」我道:「只有吳家老太太帶去的回信是收到的,並沒有接到第二封信。」我母親道:「這封信發了半個月了,怎麼還沒有收到?」我此時不及查問寄信及電報的事,拜見過母親之後,又過來拜見嬸娘。我那一位堂房姊姊也從房裡出來,彼此相見。原來我這位嬸娘,是我母親的嫡堂妯娌,族中多少人,只有這位嬸娘和我母親最相得。我的這位叔父,在七八年前,早就身故了。這位姊姊就是嬸娘的女兒,上前年出嫁的,去年那姊夫可也死了。母女兩人,恰是一對寡婦。我母親因為我出門去了,所以都接到家裡來住,一則彼此都有個照應,二則也能解寂寞。表過不提。   當下我一一相見已畢,才問我母親給我的是甚麼信。我母親歎道:「這話也一言難盡。你老遠的回來,也歇一歇再談罷。」我道:「孩兒自從接了電報之後,心慌意亂……」這句話還沒有往下說,我母親大驚道:「你接了誰的電報?」我也吃驚道:「這電報不是母親叫人打的麼?」母親道:「我何嘗打過甚麼電報!那電報說些甚麼?」我道:「那電報說的是母親病重了,叫孩兒趕快回來。」我母親聽了,對著我嬸娘道:「嬸嬸,這可又是他們作怪的了。」嬸娘道:「打電報叫他回來也罷了,怎麼還咒人家病重呢!」母親問我道:「你今天上岸回來的時候,在路上有遇見甚麼人沒有?」我道:「沒有遇見甚麼人。」母親道:「那麼你這兩天先不要出去,等商量定了主意再講。」   我此時滿腹狐疑,不知究竟為了甚麼事,又不好十分追問,只得搭訕著檢點一切行李,說些別後的話。我把到南京以後的情節,一一告知。我母親聽了,不覺淌下淚來道:「要不是吳繼之,我的兒此刻不知流落到甚麼樣子了!你此刻還打算回南京去麼?」我道:「原打算要回去的。」我母親道:「你這一回來,不定繼之那裡另外請了人,你不是白回去麼?」我道:「這不見得。我來的時候,繼之還再三叫我早點回去呢。」我母親對我嬸娘道:「不如我們同到南京去了,倒也乾淨。」嬸娘道:「好是好的,然而姪少爺已經回來了,終久不能不露面,且把這些冤鬼打發開了再說罷。」我道:「到底家裡出了甚麼事?好嬸嬸,告訴了我罷。」嬸娘道:「沒有甚麼事,只因上月落了幾天雨,祠堂裡被雷打了一個屋角,說是要修理。這裡的族長,就是你的大叔公,倡議要眾人分派,派到你名下要出一百兩銀子。你母親不肯答應,說是族中人丁不少,修理這點點屋角,不過幾十弔錢的事,怎麼要派起我們一百兩來!就是我們全承認了修理費,也用不了這些。從此之後,就天天鬧個不休。還有許多小零碎的事,此刻一言也難盡述。後來你母親沒了法子想,只推說等你回來再講,自從說出這句話去,就安靜了好幾天。你母親就寫了信去知照你,叫你且不要回來。誰知你又接了甚麼電報。想來這電報是他們打去,要騙你回來的,所以你母親叫你這幾天不要露面,等想定了對付他們的法子再講。」我道:「本來我們族中人類不齊,我早知道的。母親說都到了南京去,這也是避地之一法。且等我慢慢想個好主意,先要發付了他們。」我母親道:「憑你怎麼發付,我是不拿出錢去的。」我道:「這個自然。我們自己的錢,怎麼肯胡亂給人家呢。」嘴裡是這麼說,我心裡早就打定了主意。先開了箱子,取出那一百兩銀子,交給母親。母親道:「就只這點麼?」我道:「是。」母親道:「你先寄過五十兩回來,那五千銀子,就是五釐週息,也有二百五十兩呀。」我聽了這話,只得把伯父對我說,王俎香借去三千的話,說了一遍。   我母親默默無言。歇了一會,天色晚了,老媽子弄上晚飯來吃了。掌上燈,我母親取出一本帳簿來道:「這是運靈柩回來的時候,你伯父給我的帳。你且看看,是些甚麼開銷。」我拿過來一看,就是張鼎臣交出來的盤店那一本帳,內中一柱一柱列的很是清楚。到後來就是我伯父寫的帳了。只見頭一筆就付銀二百兩,底下注著代應酬用;以後是幾筆不相干的零用帳;往下又是付銀三百兩,也注著代應酬用;像這麼的帳,不下七八筆,付去了一千八百兩。後來又有一筆是付找房價銀一千五百兩。我莫名其妙道:「甚麼找房價呢?」母親道:「這個是你伯父說的,現在這一所房子是祖父遺下的東西,應該他們弟兄三個分住。此刻他及你叔叔都是出門的人,這房子分不著了,估起價來,可以值得二千多銀子,他叫我將來估了價,把房價派了出來,這房子就算是我們的了,所以取去一千五百銀子,他要了七百五,還有那七百五是寄給你叔叔的。」我道:「還有那些金子呢?」母親道:「哪裡有甚麼金子,我不知道。」只這一番回答,我心中猶如照了一面大鏡子一般,前後的事,都了然明白,眼見得甚麼存莊生息的那五千銀子,也有九分靠不住的了。家中的族人又是這樣,不如依了母親的話,搬到南京去罷。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   忽聽得外面有人打門,「砰訇砰訇」的打得很重。小丫頭名叫春蘭的,出去開了門,外面便走進一個人來。春蘭翻身進來道:「二太爺來了!」我要出去,母親道:「你且不要露面。」我道:「不要緊,醜媳婦總要見翁姑的。」說著出去了。母親還要攔時,已經攔我不住。我走到外面,見是我的一位嫡堂伯父,號叫子英的,不知在那裡吃酒吃的滿臉通紅,反背著雙手,躄蹩著進來,向前走三步,往後退兩步的,在那裡朦朧著一雙眼睛。一見了我,便道:「你……你……你回來了麼?幾……幾時到的?」我道:「方才到的。」子英道:「請你吃……」說時遲,那時快,他那三個字的一句話還不曾說了,忽然舉起那反背的手來,拿著明晃晃的一把大刀,劈頭便砍。我連忙一閃,春蘭在旁邊「哇」的一聲,哭將起來。子英道:「你……你哭,先完了你!」說著提刀撲將過去,嚇得春蘭哭喊著飛跑去了。   我正要上前去勸時,不料他立腳不穩,「訇」的一聲,跌倒在地,「叮噹」一響,那把刀已經跌在二尺之外。我心中又好氣,又好惱。只見他躺在地下,亂嚷起來道:「反了,反了!姪兒子打伯父了!」此時我母親、嬸娘、姊姊,都出來了。我母親只氣得面白唇青,一句話也沒有,嬸娘也是徬徨失措。我便上前去攙他起來,一面說道:「伯父有話好好的說,不要動怒。」我姊姊在旁道:「伯父起來罷,這地下冷呢。」子英道:「冷死了,少不了你們抵命!」一面說,一面起來。我道:「伯父到底為了甚麼事情動氣?」子英道:「你不要管我,我今天輸的狠了,要見一個殺一個!」我道:「不過輸了錢,何必這樣動氣呢?」子英道:「哼!你知道我輸了多少?」我道:「這個姪兒哪裡知道。」子英忽地裡直跳起來道:「你賠還我五兩銀子!」我道:「五兩只怕不夠了呢。」子英道:「我不管你夠不夠,你老子是發了財的人!你今天沒有,就拚一個你死我活!」我連忙道:「有,有。」隨手在身邊取出一個小皮夾來一看,裡面只剩了一元錢,七八個小角子,便一齊傾了出來道:「這個先送給伯父罷。」他伸手接了,拾起那刀子,一言不發,起來就走。我送他出去,順便關門。他卻回過頭來道:「姪哥,我不過借來做本錢,明日贏了就還你。」說著去了。我關好了門,重複進內。我母親道:「你給了他多少?」我道:「沒有多少。」母親道:「照你這樣給起來,除非真是發了財;只怕發了財,也供應他們不起呢!」我道:「母親放心,孩兒自有道理。」母親道:「我的錢是不動的。」我道:「這個自然。」當下大家又把子英拿刀拚命的話,說笑了一番,各自歸寢。   一夜無話。明日我檢出了繼之給我的信,走到繼之家裡,見了吳伯衡,交了信。伯衡看過道:「你要用多少呢?」我道:「請先借給我一百元。」伯衡依言,取了一百元交給我道:「不夠時再來取罷。繼之信上說,盡多盡少,隨時要應付的呢。」我道:「是,是,到了不夠時再來費心。」辭了伯衡回家,暗暗安放好了,就去尋那一位族長大叔公。此人是我的叔祖,號叫做借軒。我見了他,他先就說道:「好了,好了!你回來了!我正盼著你呢。上個月祠堂的房子出了毛病,大家說要各房派了銀子好修理,誰知你母親一毛不拔,耽擱到此刻還沒有動工。」我道:「估過價沒有?到底要多少銀子才夠呢?」借軒道:「價是沒有估。此刻雖是多派些,修好了,餘下來仍舊可以派還的。」我道:「何妨叫了泥水木匠來,估定了價,大家公派呢?不然,大家都是子孫,誰出多了,誰出少了,都不好。其實就是我一個人承認修了,在祖宗面上,原不要緊;不過在眾兄弟面上,好像我一個人獨佔了面子,大家反為覺得不好看。老實說,有了錢,與其這樣化的吃力不討好,我倒不如拿來孝敬點給叔公了。」借軒拊掌道:「你這話一點也不錯!你出了一回門,怎麼就練得這麼明白了?我說非你回來不行呢。尤雲岫他還說你純然是孩子氣,他那雙眼睛不知是怎麼生的!」我道:「不然呢,還不想著回來。因為接了母親的病信,才趕著來的。」借軒沉吟了半晌道:「其實呢,我也不應該騙你;但是你不回來,這祠堂總修不成功,祖宗也不安,就是你我做子孫的也不安呀,所以我設法叫你回來。我今天且給你說穿了,這電報是我打給你的,要想你早點回來料理這件事,只得撒個謊。那電報費,我倒出了五元七角呢。」   我道:「費心得很!明日連電報費一齊送過來。」   說罷,辭了回家,我並不提起此事,只商量同到南京的話。母親道:「我們此去,丟下你嬸嬸、姊姊怎麼?」我道:「嬸嬸、姊姊左右沒有牽掛,就一同去也好。」母親道:「幾千里路,誰高興跟著你跑!知道你到外面去,將來混得怎麼樣呢?」嬸娘道:「這倒不要緊,橫豎我沒有掛慮。只是我們小姐,雖然沒了女婿,到底要算人家的人,有點不便就是了。」姊姊道:「不要緊。我明日回去問過婆婆,只要婆婆肯了,沒有甚麼不便。我們去住他幾年再回來,豈不是好?只是伯母這裡的房子,不知托誰去照應?」我對母親說道:「孩兒想,我們在家鄉是斷斷不能住的了,只有出門去的一個法子。並且我們今番出門,不是去三五年的話,是要打算長遠的。這房子同那幾畝田,不如拿來變了價,帶了現銀出去,覷便再圖別的事業罷。」母親道:「這也好。只是一時被他們知道了,又要來訛詐。」我道:「有孩兒在這裡,不要怕他,包管風平浪靜。」母親道:「你不要只管說嘴,要小心點才好。」我道:「這個自然。只是這件事要辦就辦,在家萬不能多耽擱日子的了。此刻沒事,孩兒去尋尤雲岫來,他做慣了這等中人的。」說罷,去尋雲岫,告明來意。雲岫道:「近來大家都知你父親剩下萬把銀子,這會為甚麼要變起產來?莫不是裝窮麼?」我道:「並不是裝窮,是另外有個要緊用處。」雲岫道:「到底有甚麼用處?」我想雲岫不是個好人,不可對他說實話,且待我騙騙他。因說道:「因為家伯要補缺了,要來打點部費。」雲岫道:「呀!真的麼?補哪一個缺?」我道:「還是借補通州呢。」雲岫道:「你老人家剩下的錢,都用完了麼?」我道:「哪裡就用完了,因為存在匯豐銀行是存長年的,沒有到日子,取不出來罷了。」雲岫道:「你們那一片田,當日你老人家置的時候,也是我經手,只買得九百多銀子,近來年歲不很好,只怕值不到那個價了呢。我明日給你回信罷。」我聽說便辭了回家。入得門時,只見滿座都擠滿了人,不覺嚇了一跳。   正是:出門方欲圖生計,入室何來座上賓?要知那些都是甚麼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十九回 具酒食博來滿座歡聲 變田產惹出一場惡氣   及至定睛一看時,原來都不是外人,都是同族的一班叔兄弟姪,團坐在一起。我便上前一一相見。大眾喧嘩嘈雜,爭著問上海、南京的風景,我只得有問即答,敷衍了好半天。我暗想今天眾人齊集,不如趁這個時候,議定了捐款修祠的事。因對眾人說道:「我出門了一次,迢迢幾千里,不容易回家;這回不多幾天,又要動身去了。難得今日眾位齊集,不嫌簡慢,就請在這裡用一頓飯,大家敘敘別情,有幾位沒有到的,索性也去請來,大家團敘一次,豈不是好?」眾人一齊答應。我便打發人去把那沒有到的都請了來。借軒、子英,也都到了。眾人紛紛的在那裡談天。   我悄悄的把借軒邀到書房裡,讓他坐下,說道:「今日眾位叔兄弟姪,難得齊集,我的意思,要煩叔公趁此議定了修祠堂的事,不知可好?」借軒縐著眉道:「議是未嘗不可以議得,但是怎麼個議法呢?」我道:「只要請叔公出個主意。」借軒道:「怎麼個主意呢?」我看他神情不對,連忙走到我自己臥房,取了二十元錢出來,輕輕的遞給他道:「做姪孫的雖說是出門一次,卻不曾掙著甚錢回來,這一點點,不成敬意的,請叔公買杯酒吃。」借軒接在手裡,顛了一顛,笑容可掬的說道:「這個怎好生受你的?」我道:「只可惜做姪孫的不曾發得財,不然,這點東西也不好意思拿出來呢。只求叔公今日就議定這件事,就感激不盡了!」借軒道:「你的意思肯出多少呢?」我道:「只憑叔公吩咐就是了。」   正說話時,只聽得外面一迭連聲的叫我。連忙同借軒出來看時,只見一個人拿了一封信,說是要回信的。我接來一看,原來是尤雲岫送來的,信上說:「方才打聽過,那一片田,此刻時價只值得五百兩。如果有意出脫,三兩天裡,就要成交;倘是遲了,恐怕不及……」云云。我便對來人說道:「此刻我有事,來不及寫回信,你只回去,說我明天當面來談罷。」那送信的去了,我便有意把這封信給眾人觀看。內中有兩個便問為甚麼事要變產起來。我道:「這話也一言難盡,等坐了席,慢慢再談罷。」登時叫人調排桌椅,擺了八席,讓眾人坐下,暖上酒來,肥魚大肉的都搬上來。借軒又問起我為甚事要變產,我就把騙尤雲岫的話,照樣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眉飛色舞道:「果然補了缺,我們都要預備著去做官親了。」我道:「這個自然。只要是補著了缺,大家也樂得出去走走。」內中一個道:「一個通州的缺,只怕容不下許多官親。」一個道:「我們輪著班去,到了那裡,經手一兩件官司,發他一千、八百的財,就回來讓第二個去,豈不是好!」又一個道:「說是這麼說,到了那個時候,只怕先去的賺錢賺出滋味來了,不肯回來,又怎麼呢?」又一個道:「不要緊。他不回來,我們到班的人到了,可以提他回來。」滿席上說的都是這些不相干的話,聽得我暗暗好笑起來。借軒對我歎道:「我到此刻,方才知道人言難信呢。據尤雲岫說,你老子身後剩下有一萬多銀子,被你自家伯父用了六七千,還有五六千,在你母親手裡。此刻據你說起來,你伯父要補缺,還要借你的產業做部費,可見得他的話是靠不住的了。」我聽了這話,只笑了一笑,並不回答。   借軒又當著眾人說道:「今日既然大家齊集,我們趁此把修祠堂的事議妥了罷。我前天叫了泥水木匠來估過,估定要五十弔錢,你們各位就今日各人認一分罷。至於我們族裡,貧富不同,大家都稱家之有無做事便了。」眾人聽了,也有幾個贊成的。借軒就要了紙筆,要各人簽名捐錢。先遞給我。我接過來,在紙尾上寫了名字,再問借軒道:「寫多少呢?」借軒道:「這裡有六十多人,只要捐五十弔錢,你隨便寫上多少就是了。難道有了這許多人,還捐不夠麼?」我聽說,就寫了五元。借軒道:「好了,好了!只這一下筆,就有十分之一了。你們大家寫罷。」一面說話時,他自己也寫上一元。以後挨次寫去,不一會都寫過了。拿來一算,還短著兩元七角半。借軒道:「你們這個寫的也太瑣碎了,怎麼鬧出這零頭來?」我道:「不要緊,待我認了就是。」隨即照數添寫在上面。眾人又復暢飲起來,酣呼醉舞了好一會,方才散坐。   借軒叫人到家去取了煙具來,在書房裡開燈吃煙。眾人陸續散去,只剩了借軒一個人。他便對我說道:「你知道眾人今日的來意麼?」我道:「不知道。」借軒道:「他們一個個都是約會了,要想個法子的,先就同我商量過,我也阻止他們不住。這會見你很客氣的,請他們吃飯,只怕不好意思了。加之又聽見你說要變產,你伯父將近補缺,當是又改了想頭,要想去做官親,所以不曾開口。一半也有了我在上頭鎮壓住,不然,今日只怕要鬧得個落花流水呢。」   正說話間,只見他所用的一個小廝,拿了個紙條兒遞給他。他看了,叫小廝道:「你把煙傢伙收了回去。」我道:「何不多坐一會呢?」借軒道:「我有事,去見一個朋友。」說著把那條子揣到懷裡,起身去了。我送他出門,回到書房一看,只見那條子落在地下,順手撿起來看看,原來正是尤雲岫的手筆,叫他今日務必去一次,有事相商。看罷,便把字條團了,到上房去與母親說知,據雲岫說,我們那片田只值得五百兩的話。母親道:「哪裡有這個話!我們買的時候,連中人費一切,也化到一千以外,此刻怎麼只得個半價?若說是年歲不好,我們這幾年的租米也不曾缺少一點。要是這個樣子,我就不出門去了。就是出門,也可以托個人經管,我斷不拿來賤賣的。」我道:「母親只管放心,孩兒也不肯胡亂就把他賣掉了。」當夜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個主意。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便去訪吳伯衡,告知要賣田的話,又告知雲岫說年歲不好,只值得五百兩的話。伯衡道:「當日買來是多少錢呢?」我道:「買來時是差不多上千銀子。」伯衡道:「何以差得到那許多呢?你還記得那圖堡四至麼?」我道:「這可有點糊塗了。」伯衡道:「你去查了來,待我給你查一查。」我答應了回來,檢出契據,抄了下來,午飯後又拿去交給伯衡,方才回家。忽然雲岫又打發人來請我。我暗想這件事已經托了伯衡,且不要去會他,等伯衡的回信來了再商量罷。因對來人說道:「我今日有點感冒,不便出去,明後天好了再來罷。」那來人便去了。   從這天起,我便不出門,只在家裡同母親、嬸娘、姊姊,商量些到南京去的話,又談談家常。過了三天,雲岫已經又叫人來請過兩次。這一天我正想去訪伯衡,恰好伯衡來了。寒暄已畢,伯衡便道:「府上的田,非但沒有貶價,還在那裡漲價呢。因為東西兩至都是李家的地界,那李氏是個暴發家,他嫌府上的田把他的隔斷了,打算要買了過去連成一片,這一向正打算要托人到府上商量……」正說到這裡,忽然借軒也走了進來,我連忙對伯衡遞個眼色,他便不說了。借軒道:「我聽見說你病了,特地來望望你。」我道:「多謝叔公。我沒有甚麼大病,不過有點感冒,避兩天風罷了。」當下三人閒談了一會。伯衡道:「我還有點事,少陪了。」我便送他出去,在門外約定,我就去訪他。然後入內,敷衍借軒走了。我就即刻去訪伯衡,問這件事的底細。伯衡道:「這李氏是個暴發的人,他此刻想要買這田,其實大可以向他多要點價,他一定肯出的。況且府上的地,我已經查過,水源又好,出水的路又好,何至於貶價呢。還有一層:繼之來信,叫我盡力招呼你,你到底為了甚麼事要變產,也要老實告訴我,倘是可以免得的就免了,要用錢,只管對我說。不然叫繼之知道了,要怪我呢。」我道:「因為家母也要跟我出門去,放他在家裡倒是個累,不如換了銀子帶走的便當。還有我那一所房屋,也打算要賣了呢。」伯衡道:「這又何必要賣呢。只要交給我代理,每年的租米,我拿來換了銀子,給你匯去,還不好麼!就是那房子,也可以租給人家,收點租錢。左右我要給繼之經管房產,就多了這點,也不費甚麼事。」我想伯衡這話,也很有理,因對他說道:「這也很好,只是太費心了。且等我同家母商量定了,再來奉復罷。」   說罷,辭了出來。因想去探尤雲岫到底是甚麼意思,就走到雲岫那裡去。雲岫一見了我便道:「好了麼?我等你好幾天了。你那片田,到底是賣不賣的?」我道:「自然是賣的,不過價錢太不對了。」雲岫道:「隨便甚麼東西,都有個時價。時價是這麼樣,哪裡還能夠多賣呢。」我道:「時價不對,我可以等到漲了價時再賣呢。」雲岫道:「你伯父不等著要做部費用麼?」我道:「那只好再到別處張羅,只要有了缺,京城裡放官債的多得很呢。」雲岫低頭想了一想道:「其實賣給別人呢,連五百兩也值不到。此刻是一個姓李的財主要買,他有的是錢,才肯出到這個價。我再去說說,許再添點,也省得你伯父再到別處張羅了。」我道:「我這片地,四至都記得很清楚。近來聽說東西兩至,都變了姓李的產業了,不知可是這一家?」雲岫道:「正是。你怎麼知道呢?」我道:「他要買我的,我非但照原價絲毫不減,並且非三倍原價我不肯賣呢。」雲岫道:「這又是甚麼緣故?」我道:「他有的是錢,既然要把田地連成一片,就是多出幾個錢也不為過。我的田又未少收過半粒租米,怎麼乘人之急,希圖賤買,這不是為富不仁麼!」雲岫聽了,把臉漲的緋紅。歇了一會,又道:「你不賣也罷。此刻不過這麼談談,錢在他家裡,田在你家裡,誰也不能管誰的。但是此刻世界上,有了銀子,就有面子。何況這位李公,現在已經捐了道銜,在家鄉裡也算是一位大鄉紳。他的兒子已經捐了京官,明年是鄉試,他此刻已經到京裡去買關節,一旦中了舉人,那還了得,只怕地方官也要讓他三分!到了那時,怕他沒有法子要你的田!」我聽了,不覺冷笑道:「難道說中了舉人,就好強買人家東西了麼?」雲岫也冷笑道:「他並不要強買你的,他只把南北兩至也買了下來,那時四面都是他的地方,他只要設法斷了你的水源,只怕連一文也不值呢。你若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銀子、面子、功名,你抗得過他麼?」我聽了這話,不由的站起來道:「他果然有了這個本事,我就雙手奉送與他,一文也不要!」   說著,就別了出來。一路上氣忿忿的,卻苦於無門可訴,因又走到伯衡處,告訴他一遍。伯衡笑道:「哪裡有這等事!他不過想從中賺錢,拿這話來嚇唬你罷了。那麼我們繼之呢,中了進士了,那不是要平白地去吃人了麼?」我道:「我也明知沒有這等事,但是可恨他還當我是個小孩子,拿這些話來嚇唬我。我不念他是個父執,我還要打了他的嘴巴,再問他是說話還是放屁呢!」說到這裡,我又猛然想起一件事來。   正是:聽來惡語方奇怒,念到奸謀又暗驚。要知想起的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回 神出鬼沒母子動身 冷嘲熱謔世伯受窘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道:「他日這姓李的,果然照他說的這麼辦起來,雖然不怕他強橫到底,但是不免一番口舌,豈不費事?」伯衡道:「豈有此理!那裡有了幾個臭銅,就好在鄉里上這麼橫行!」我道:「不然,姓李的或者本無此心,禁不得這班小人在旁邊唆擺,難免他利令智昏呢。不如仍舊賣給他罷。」伯衡沉吟了半晌道:「這麼罷,你既然怕到這一著,此刻也用不著賣給他,且照原價賣給這裡。也不必過戶,將來你要用得著時,就可照原價贖回。好在繼之同你是相好,沒有辦不到的。這個辦法,不過是個名色,叫那姓李的知道已經是這裡的產業,他便不敢十分橫行。如果你願意真賣了,他果然肯出價,我就代你賣了。多賣的錢,便給你匯去。你道好麼?」我道:「這個主意很好。但是必要過了戶才好,好叫他們知道是賣了,自然就安靜些。不然,等他橫行起來,再去理論,到底多一句說話。」伯衡道:「這也使得。」我道:「那麼就連我那所房子,也這麼辦罷。」伯衡道:「不必罷,那房子又沒有甚麼姓李不姓李的來謀你,留著收點房租罷。」我聽了,也無可無不可。   又談了些別話,便辭了回家,把上項事,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母親。母親道:「這樣辦法好極了!難得遇見這般好人。但是我想這房子,也要照田地一般辦法才好。不然,我們要走了,房子說是要出租,我們族裡的人,那一個不爭著來住。你要想收房租,只怕給他兩個還換不轉一個來呢。雖然吳伯衡答應照管,那裡照管得來!說起他,他就說我們是自家人住自家人的房子,用不著你來收甚麼房租,這麼一撒賴,豈不叫照管的人為難麼?我們走了,何苦要留下這個閒氣給人家去淘呢。」我聽了,覺得甚是有理。   到了次日,依然到伯衡處商量,承他也答應了。便問我道:「這房子原值多少呢?」我道:「去年家伯曾經估過價,說是值二千四五百銀子。要問原值時,那是個祖屋,不可查考的了。」伯衡道:「這也容易,只要大家各請一個公正人估看就是了。」我道:「這又何必!這個明明是你推繼之的情照應我的,我也不必張揚,去請甚公正人,只請你叫人去估看就是了。」伯衡答應了。到了下午,果然同了兩個人來估看,說是照樣新蓋造起來,只要一千二百銀子,地價約摸值到三百兩,共是一千五百兩。估完就先去了。伯衡便對我說道:「估的是這樣,你的意思是怎樣呢?」我道:「我是空空洞洞的,一無成見。既然估的是一千五百兩,就照他立契就是了。我只有一個意見,是愈速愈好,我一日也等不得,哪一天有船,我就哪一天走了。」伯衡道:「這個容易。你可知道幾時有船麼?」我道:「聽說後天有船。我們好在當面交易,用不著中保,此刻就可以立了契約,請你把那房價、地價,打了匯單給我罷。還有繼之也要匯五千去呢,打在一起也不要緊。」伯衡答應了。我便取過紙筆,寫了兩張契約,交給伯衡。   忽然春蘭走來,說母親叫我。我即進去,母親同我如此這般的說了幾句話。我便出來對伯衡說道:「還有舍下許多木器之類,不便帶著出門,不知尊府可以寄放麼?」伯衡道:「可以,可以。」我道:「我有了動身日子,即來知照。到了那天,請你帶著人來,等我交割房子,並點交東西。若有人問時,只說我連東西一起賣了,方才妥當。」伯衡也答應了。又搖頭道:「看不出貴族的人竟要這樣防範,真是出人意外的了。」談了一會,就去了。   下午時候,伯衡又親自送來一張匯票,共是七千兩,連繼之那五千也在內了。又將五百兩折成鈔票,一齊交來道:「恐怕路上要零用,所以這五百兩不打在匯票上了。」我暗想真是會替人打算。但是我在路上,也用不了那許多,因取出一百元,還他前日的借款。伯衡道:「何必這樣忙呢,留著路上用,等到了南京,再還繼之不遲。」我道:「這不行!我到那裡還他,他又要推三阻四的不肯收,倒弄得無味,不如在這裡先還了乾淨,左右我路上也用不了這些。」伯衡方才收了別去。   我就到外面去打聽船期,恰好是在後天。我順便先去關照了伯衡,然後回家,忙著連夜收拾行李。此時我姊姊已經到婆家去說明白了,肯叫他隨我出門去,好不興頭!收拾了一天一夜,略略有點頭緒。到了後天的下午,伯衡自己帶了四個家人來,叫兩個代我押送行李,兩個點收東西。我先到祖祠裡拜別,然後到借軒處交明了修祠的七元二角五分銀元,告訴他我即刻就要動身了。借軒吃驚道:「怎麼就動身了!有甚麼要事麼?」我道:「因為有點事要緊要走,今天帶了母親、嬸嬸、姊姊,一同動身。」借軒大驚道:「怎麼一起都走了!那房子呢?」我道:「房子已經賣了。」借軒道:「那田呢?」我道:「也賣了。」借軒道:「幾時立的契約?怎麼不拿來給我簽個字?」我道:「因為這都是祖父、父親的私產,不是公產,所以不敢過來驚動。此刻我母親要走了,我要去招呼,不能久耽擱了。」   說罷,拜了一拜,別了出來。   借軒現了滿臉悵惘之色。我心中暗暗好笑,不知他悵惘些甚麼。回到家時,交點明白了東西,別過伯衡,奉了母親、嬸娘、姊姊上轎,帶了丫頭春蘭,一行五個人,逕奔海邊,用划子划到洋船上,天已不早了。洋船規例,船未開行是不開飯的,要吃時也可以到廚房裡去買。當下我給了些錢,叫廚房的人開了晚飯吃過。伯衡又親到船上來送行,拿出一封信,托帶給繼之,談了一會去了。   忽然尤雲岫慌慌張張的走來道:「你今天怎麼就動身了?」我道:「因為有點要緊事,走得匆忙,未曾到世伯那裡辭行,十分過意不去,此刻反勞了大駕,益發不安了。」雲岫道:「聽說你的田已經賣了,可是真的麼?」我道:「是賣了。」雲岫道:「多少錢?賣給誰呢?」我有心要嘔他氣惱,因說道:「只賣了六百兩,是賣給吳家的。」雲岫頓足道:「此刻李家肯出一千了,你怎麼輕易就把他賣掉?你說的是哪一家吳家呢?」我道:「就是吳繼之家。前路一定要買,何妨去同吳家商量;前路既然肯出一千,他有了四百的賺頭,怕他不賣麼!」雲岫道:「吳繼之是本省數一數二的富戶,到了他手裡,哪裡還肯賣出來!」我有心再要嘔他一嘔,因說道:「世伯不說過麼,只要李家把那田的水源斷了,那時一文不值,不怕他不賣!」只這一句話,氣的雲岫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半句話也沒有,只瞪著雙眼看我。我又徐徐的說道:「但只怕買了關節,中了舉人,還敵不過繼之的進士;除非再買關節,也去中個進士,才能敵個平手;要是點了翰林,那就得法了,那時地方官非但怕他三分,只怕還要怕到十足呢。」雲岫一面聽我說,一面氣的目定口呆。歇了一會,才說道:「產業是你的,憑你賣給誰,也不干我事。只是我在李氏面前,誇了口,拍了胸,說一定買得到的。你想要不是你先來同我商量,我哪裡敢說這個嘴?你就是有了別個受主,也應該問我一聲,看這裡我肯出多少,再賣也不遲呀。此刻害我做了個言不踐行的人,我氣的就是這一點。」我道:「世伯這話,可是先沒有告訴過我;要是告訴過我,我就是少賣點錢,也要成全了世伯這個言能踐行的美名。不是我誇句口,少賣點也不要緊,我是銀錢上面看得很輕的,百把銀子的事情,從來不行十分追究。」雲岫搖了半天的頭道:「看不出來,你出門沒有幾時,就歷練的這麼麻利了!」我道:「我本來純然是一個小孩子,那裡夠得上講麻利呢,少上點當已經了不得了!」雲岫聽了,歎了一口氣,把腳頓了一頓,立起來,在船上踱來踱去,一言不發。踱了兩回,轉到外面去了。我以為他到外面解手,誰知一等他不回來,再等他也不回來,竟是溜之乎也的去了。   我自從前幾天受了他那無理取鬧嚇唬我的話,一向胸中沒有好氣,想著了就著惱;今夜被我一頓搶白,罵的他走了,心中好不暢快!便到房艙裡,告知母親、嬸娘、姊姊,大家都笑著,代他沒趣。姊姊道:「好兄弟!你今夜算是出了氣了,但是細想起來,也是無謂得很。氣雖然叫他受了,你從前上他的當,到底要不回來。」母親道:「他既不仁,我就可以不義。你想,他要乘人之急,要在我孤兒寡婦養命的產業上賺錢,這種人還不罵他幾句麼!」姊姊道:「伯娘,不是這等說。你看兄弟在家的時候,生得就同閨女一般,見個生人也要臉紅的;此刻出去歷練得有多少日子,就學得這麼著了。他這個才是起頭的一點點,已經這樣了。將來學得好的,就是個精明強幹的精明人;要是學壞了,可就是一個尖酸刻薄的刻薄鬼。那精明強幹同尖酸刻薄,外面看著不差甚麼,骨子裡面是截然兩路的。方才兄弟對雲岫那一番話,固然是快心之談。然而細細想去,未免就近於刻薄了。一個人嘴裡說話是最要緊的。我也曾讀過幾年書,近來做了未亡人,無可消遣,越發甚麼書都看看,心裡比從前也明白多著。我並不是迷信那世俗折口福的話,但是精明的是正路,刻薄的是邪路,一個人何苦正路不走,走了邪路呢。伯娘,你教兄弟以後總要拿著這個主意,情願他忠厚些,萬萬不可叫他流到刻薄一路去,叫萬人切齒,到處結下冤家。這個於處世上面,很有關係的呢!」我母親叫我道:「你聽見了姊姊的話沒有?」我道:「聽見了。我心裡正在這裡又佩服又慚愧呢。」母親道:「佩服就是了,又慚愧甚麼?」我道:「一則慚愧我是個男子,不及姊姊的見識;二則慚愧我方才不應該對雲岫說那番話。」姊姊道:「這又不是了。雲岫這東西,不給他兩句,他當人家一輩子都是糊塗蟲呢。只不過不應該這樣旁敲側擊,應該要明亮亮的叫破了他。」我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只礙著他是個父執,想來想去,沒法開口。」姊姊道:「是不是呢,這就是精明的沒有到家之過;要是精明到家了,要說甚麼就說甚麼。」正說話時,忽聽得艙面人聲嘈雜,帶著起錨的聲音,走出去一看,果然是要開行了。時候已經不早了,大家安排憩息。   到了次日,已經出了洋海,喜得風平浪靜,大家都還不暈船。左右沒事,閒著便與姊姊談天,總覺著他的見識比我高得多著,不覺心中暗喜。我這番同了姊姊出門,就同請了一位先生一般。這回到了南京,外面有繼之,裡面又有了這位姊姊,不怕我沒有長進。我在家時,只知道他會做詩詞小品,卻原來有這等大學問,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因此終日談天,非但忘了離家,並且也忘了航海的辛苦。   誰知走到了第三天,忽然遇了大風,那船便顛簸不定,船上的人,多半暈倒了。幸喜我還能支持,不時到艙面去打聽甚麼時候好到,回來安慰眾人。這風一日一夜不曾息,等到風息了,我再去探問時,說是快的今天晚上,遲便明天早起,就可以到了。於是這一夜大家安心睡覺。只因受了一日一夜的顛簸,到了此時,困倦已極,便酣然濃睡。睡到天將亮時,平白地從夢中驚醒,只聽得人聲鼎沸,房門外面腳步亂響。   正是:鼾然一覺邯鄲夢,送到繁華境地來。要知為甚事人聲鼎沸起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一回 作引線官場通賭棍 嗔直言巡撫報黃堂   當時平白無端,忽聽得外面人聲鼎沸,正不知為了何事,未免吃了一驚。連忙起來到外面一看,原來船已到了上海,泊了碼頭,一班挑夫、車夫,以及客棧裡的接客伙友,都一哄上船,招攬生意,所以人聲嘈雜。一時母親、嬸娘、姊姊都醒了,大家知道到了上海,自是喜歡,都忙著起來梳洗。我便收拾起零碎東西來。過了一會,天已大亮了,遇了謙益棧的伙計,我便招呼了,先把行李交給他,只剩了隨身幾件東西,留著還要用。他便招呼同伴的來,一一點交了帶去。我等母親、嬸嬸梳洗好了,方才上岸,叫了一輛馬車,往謙益棧裡去,揀了兩個房間,安排行李,暫時安歇。   因為在海船上受了幾天的風浪,未免都有些困倦,直到晚上,方才寫了一封信,打算明日發寄,先通知繼之。拿到帳房,遇見了胡乙庚,我便把信交給他,托他等信局來收信時,交他帶去。乙庚道:「這個容易。今晚長江船開,我有伙計去,就托他帶了去罷。」又讓到裡間去坐,閒談些路上風景,又問問在家耽擱幾天。略略談了幾句,外面亂烘烘的人來人往,不知又是甚麼船到了,來了多少客人。乙庚有事出去招呼,我不便久坐,即辭了回房。對母親說道:「孩兒已經寫信給繼之,托他先代我們找一處房子,等我們到了,好有得住。不然,到了南京要住客棧,繼之一定不肯的,未免要住到他公館裡去。一則怕地方不夠;二則年近歲逼的,將近過年了,攪擾著人家也不是事。」母親道:「我們在這裡住到甚麼時候?」我道:「稍住幾天,等繼之回了信來再說罷。在路上辛苦了幾天,也樂得憩息憩息。」   嬸娘道:「在家鄉時,總聽人家說上海地方熱鬧,今日在車上看看,果然街道甚寬,但不知可有甚麼熱鬧地方,可以去看看的?」我道:「姪兒雖然在這裡經過三四次,卻總沒有到外頭去逛過;這回喜得母親、嬸娘、姊姊都在這裡,憩一天,我們同去逛逛。」嬸娘道:「你姊姊不去也罷!他是個年輕的寡婦,出去拋頭露面的作甚麼呢!」姊姊道:「我倒並不是一定要去逛,母親說了這句話,我倒偏要去逛逛了。『女子不可拋頭露面』這句話,我向來最不相信。須知這句話是為不知自重的女子說的,並不是為正經女子說的。」嬸娘道:「依你說,拋頭露面的倒是正經女子?」姊姊道:「那裡話來!須知有一種不自重的女子,專歡喜塗脂抹粉,見了人,故意的扭扭捏捏,躲躲藏藏的,他卻又不好好的認真躲藏,偏要拿眼梢去看人;便惹得那些輕薄男人,言三語四的,豈不從此多事?所以要切戒他拋頭露面。若是正經的女子,見了人一樣,不見人也是一樣,舉止大方,不輕言笑的,那怕他在街上走路,又礙甚麼呢。」   我母親說道:「依你這麼說,那古訓的『內言不出於閫,外言不入於閫』,也用不著的了?」姊姊笑道:「這句話,向來讀書的人都解錯,怪不得伯母。那內言不出,外言不入,並不是泛指一句說話,他說的是治家之道,政分內外:閫以內之政,女子主之;閫以外之政,男子主之。所以女子指揮家人做事,不過是閫以內之事;至於閫以外之事,就有男子主政,用不著女子說話了。這就叫『內言不出於閫』。若要說是女子的說話,不許閫外聽見,男子的說話,不許閫內聽見,那就男女之間,永遠沒有交談的時候了。試問把女子關在門內,永遠不許他出門一步,這是內言不出,做得到的;若要外言不入,那就除非男子永遠也不許他到內室,不然,到了內室,也硬要他裝做啞子了。」一句話說的大家笑了。我道:「我小時候聽蒙師講的,卻又是一樣講法:說是外面粗鄙之言,不傳到裡頭去;裡面猥褻之言,不傳出外頭來。」姊姊道:「這又是強作解人。這『言』字所包甚廣,照這所包甚廣的言字,再依那個解法,是外言無不粗鄙,內言無不猥褻的了。」   我道:「七年,男女不同席,這總是古訓。」姊姊道:「這是從形跡上行教化的意思,其實教化萬不能從形跡上施行的。不信,你看周公制禮之後,自當風俗不變了,何以《國風》又多是淫奔之詩呢?可見得這些禮儀節目,不過是教化上應用的傢伙,他不是認真可以教化人的。要教化人,除非從心上教起;要從心上教起,除了讀書明理之外,更無他法。古語還有一句說得豈有此理的,說甚麼『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我最不佩服。或是古人這句話是有所為而言的,後人就奉了他做金科玉律,豈不是誤盡了天下女子麼?」我道:「何所為而言呢?」姊姊道:「大抵女子讀了書,識了字,沒有施展之處,所以拿著讀書只當作格外之事。等到稍微識了幾個字,便不肯再求長進的了。大不了的,能看得落兩部彈詞,就算是才女;甚至於連彈詞也看不落,只知道看街上賣的那三五文一小本的淫詞俚曲,鬧得他滿肚皮的佳人才子,贈帕遺金的故事,不定要從這個上頭鬧些笑話出來,所以才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一句話。這句話,是指一人一事而言;若是後人不問來由,一律的奉以為法,豈不是因噎廢食了麼?」我母親笑道:「依你說,女子一定要有才的了?」姊姊道:「初讀書的時候,便教他讀了《女誡》、《女孝經》之類,同他講解明白了,自然他就明理;明了理,自然德性就有了基礎;然後再讀正經有用的書,哪裡還有喪德的事幹出來呢。兄弟也不是外人,我今天撒一句村話,像我們這種人,叫我們偷漢子去,我們可肯幹麼?」嬸娘笑道:「呸!你今天發了瘋了,怎麼扯出這些話來!」姊姊道:「可不要這麼說。倘使我們從小就看了那些淫詞豔曲,也鬧的一肚子佳人才子風流故事,此刻我們還不知幹甚呢。這就是『女子無才便是德』了。」嬸娘笑的說不上話來,彎了腰,忍了一會,才說道:「這丫頭今天越說越瘋了!時候不早了,姪少爺,你請到你那屋裡去睡罷,此刻應該外言不入於閫了。」說罷,大家又是一笑。   我辭了出來,回到房裡。因為昨夜睡的多了,今夜只管睡不著。走到帳房裡,打算要借一張報紙看看。只見胡乙庚和一個衣服襤褸的人說話,唧唧噥噥的,聽不清楚。我不便開口,只在旁邊坐下。一會兒,那個人去了,乙庚還送他一步,說道:「你一定要找他,只有後馬路一帶棧房,或者在那裡。」那人逕自去了。乙庚回身自言自語道:「早勸他不聽,此刻後悔了,卻是遲了。」我便和他借報紙,恰好被客人借了去,乙庚便叫茶房去找來。一面對我說道:「你說天下竟有這種荒唐人!帶了四五千銀子,說是到上海做生意,卻先把那些錢輸個乾淨,生意味也不曾嘗著一點兒!」我道:「上海有那麼大的賭場麼?」乙庚道:「要說有賭場呢,上海的禁令嚴得很,算得一個賭場都沒有;要說沒有呢,卻又到處都是賭場。這裡上海專有一班人靠賭行騙的,或租了房子冒稱公館,或冒稱什麼洋貨字號,排場闊得很,專門引誘那些過路行客或者年輕子弟。起初是吃酒、打茶圍,慢慢的就小賭起來,從此由小而大,上了當的人,不到輸乾淨不止的。」我道:「他們拿得准贏的麼?」乙庚道:「用假骰子、假牌,哪裡會不贏的!」我道:「剛才這個人,想是貴友?」乙庚道:「在家鄉時本來認得他,到了上海就住在我這裡。那時候我棧裡也住了一個賭棍,後來被我看破了,回了那賭棍,叫他搬到別處去。誰知我這敝友,已經同他結識了,上了賭癮,就瞞了我,只說有了生意了,要搬出去。我也不知道他搬到那裡,後來就輸到這個樣子。此刻來查問我起先住在這裡那賭棍搬到那裡去了。我那裡知道呢!並且這個賭棍神通大得很,他自稱是個候選的郎中,筆底下很好,常時作兩篇論送到報館裡去刊登,底下綴了他的名字,因此人家都知道他是個讀書人。他卻又官場消息極為靈通,每每報紙上還沒有登出來的,他早先知道了,因此人家又疑他是官場中的紅人。他同這班賭棍通了氣,專代他們作引線。譬如他認得了你,他便請你吃茶吃酒,拉了兩個賭棍來,同你相識;等到你們相識之後,他卻避去了。後來那些人拉你入局,他也只裝不知,始終他也不來入局,等你把錢都輸光了,他卻去按股分贓。你想,就是找著他便怎樣呢?」我道:「同賭的人可以去找他的,並且可以告他。」乙庚道:「那一班人都是行蹤無定的,早就走散了,那裡告得來!並且他的姓名也沒有一定的,今天叫『張三』,明天就可以叫『李四』,內中還有兩個實缺的道、府,被參了下來,也混在裡面鬧這個頑意兒呢。若告到官司,他又有官面,其奈他何呢!」此時茶房已經取了報紙來,我便帶到房裡去看。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我方才起來梳洗,忽聽得隔壁房內一陣大吵,像是打架的聲音,不知何事。我就走出來去看,只見兩個老頭子在那裡吵嘴,一個是北京口音,一個是四川口音。那北京口音的攢著那四川口音的辮子,大喝道:「你且說你是個甚麼東西,說了饒你!」一面說,一面提起手要打。那四川口音的說道:「我怕你了!我是個王八蛋,我是個王八蛋!」北京口音的道:「你應該還我錢麼?」四川口音的道:「應該,應該!」北京口音的道:「你敢欠我絲毫麼?」四川口音的道:「不敢欠,不敢欠!回來就送來。」北京口音的一撒手,那四川口音的就溜之乎也的去了。北京口音的冷笑道:「旁人恭維你是個名士,你想拿著名士來欺我!我看著你不過這麼一件東西,叫你認得我。」   當下我在房門外面看著,只見他那屋裡羅列著許多書,也有包好的,也有未曾包好的,還有不曾裝訂好的,便知道是個販書客人。順腳踱了進去,要看有合用的書買兩部。選了兩部京版的書,問了價錢,便同他請教起來。說也奇怪,就同那作小說的話一般,叫做「無巧不成書」,這個人不是別人,卻是我的一位姻伯,姓王,名顯仁,表字伯述。說到這裡,我卻要先把這位王伯述的歷史,先敘一番。   看官們聽著:這位王伯述,本來是世代書香的人家。他自己出身是一個主事,補缺之後,升了員外郎,又升了郎中,放了山西大同府。為人十分精明強幹。到任之後,最喜微服私行,去訪問民間疾苦。生成一雙大近視眼,然而帶起眼鏡來,打鳥槍的準頭又極好。山西地方最多雕,他私訪時,便帶了鳥槍去打雕。有一回,為了公事晉省。公事畢後,未免又在省城微行起來。在那些茶坊酒肆之中,遇了一個人,大家談起地方上的事,那個人便問他:「現在這位撫臺的德政如何?」伯述便道:「他少年科第出身,在京裡不過上了幾個條陳,就鬧紅了,放了這個缺。其實是一個白面書生,幹得了甚麼事!你看他一到任時,便鋪張揚厲的,要辦這個,辦那個,幾時見有一件事成了功呢!第一件說的是禁煙。這鴉片煙我也知道是要禁的,然而你看他拜折子也說禁煙,出告示也說禁煙,下札子也說禁煙,卻始終不曾說出禁煙的辦法來。總而言之,這種人坐言則有餘,至於起行,他非但不足,簡直的是不行!」說罷,就散了。   哈哈!真事有湊巧,你道他遇見的是什麼人?卻恰好是本省撫臺。這位撫臺,果然是少年科第,果然是上條陳上紅了的,果然是到了山西任上,便盡情張致。第一件說是禁煙,卻自他到任之後,吃鴉片煙的人格外多些。這天忽然高興,出來私行察訪,遇了這王伯述,當面搶白了一頓,好生沒趣!且慢,這句話近乎荒唐,他兩個,一個是上司,一個是下屬,雖不是常常見面,然而回起公事來,見面的時候也不少,難道彼此不認得的麼?誰知王伯述是個大近視的人,除了眼鏡,三尺之外,便僅辨顏色的了。官場的臭規矩,見了上司是不能戴眼鏡的,所以伯述雖見過撫臺,卻是當面不認得。那撫臺卻認得他,故意試試他的,誰知試出了這一大段好議論,心中好生著惱!一心只想參了他的功名,卻尋不出他的短處來,便要吹毛求疵,也無處可求;若是輕輕放過,卻又嚥不下這口惡氣,就和他無事生出事來。   正是:閒閒一席話,引入是非門。不知生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二回 論狂士撩起憂國心 接電信再驚游子魄   原來那位山西撫臺,自從探花及第之後,一帆風順的,開坊外放,你想誰人不奉承他。並且向來有個才子之目,但得他說一聲好,便以為榮耀無比的,誰還敢批評他!那天憑空受了伯述的一席話,他便引為生平莫大之辱。要參他功名,既是無隙可乘,又嚥不下這口惡氣。因此拜了一折,說他「人地不宜,難資表率」,請將他「開缺撤任,調省察看」。誰知這王伯述信息也很靈通,知道他將近要下手,便上了個公事,只說「因病自請開缺就醫」。他那裡正在辦撤任的折子,這邊稟請開缺的公事也到了,他倒也無可奈何,只得在附片上陳明。王伯述便交卸了大同府篆。這是他以前的歷史,以後之事,我就不知道了。因為這一門姻親隔得遠,我向來未曾會過的,只有上輩出門的伯叔父輩會過。   當下彼此談起,知是親戚,自是歡喜。伯述又自己說自從開了缺之後,便改行販書。從上海買了石印書販到京裡去,倒換些京板書出來,又換了石印的去,如此換上幾回,居然可以賺個對本利呢。我又問起方才那四川口音的老頭子。伯述道:「他麼,他是一位大名士呢!叫做李玉軒,是江西的一個實缺知縣,也同我一般的開了缺了。」我道:「他欠了姻伯書價麼?」伯述道:「可不是麼!這種狂奴,他敢在我跟前發狂,我是不饒他的。他狂的撫臺也怕了他,不料今天遇了我。」我道:「怎麼撫臺也怕他呢?」伯述道:「說來話長。他在江西上藩臺衙門,卻帶了鴉片煙具,在官廳上面開起燈來。被藩臺知道了,就很不願意,打發底下人去對他說:『老爺要過癮,請回去過了癮再來,在官廳上吃煙不像樣。』他聽了這話,立刻站了起來,一直跑到花廳上去。此時藩臺正會著幾個當要差的候補道,商量公事。他也不問情由,便對著藩臺大罵說:『你是個甚麼東西,不准我吃煙!你可知我先師曾文正公的簽押房,我也常常開燈。我眼睛裡何曾見著你來!你的官廳,可能比我先師的簽押房大……』藩臺不等說完,就大怒起來,喝道:『這不是反了麼!快攆他出去!』他聽了一個『攆』字,便把自己頭上的大帽子摘了下來,對準藩臺,照臉摔了過去。嘴裡說道:『你是個甚麼東西,你配攆我!我的官也不要了!』那頂帽子,不偏不倚的恰好打在藩臺臉上。藩臺喝叫拿下他來。當時底下人便圍了過去,要拿他。他越發了狂,猶如瘋狗一般,在那裡亂叫。虧得旁邊幾個候補道把藩臺勸住,才把他放走了。他回到衙門,也不等後任來交代,收拾了行李,即刻就動身走了。藩臺當日即去見了撫臺,商量要動詳文參他。那撫臺倒說:『算了罷!這種狂士,本來不是做官的材料,你便委個人去接他的任罷。』藩臺見撫臺如此,只得隱忍住了。他到了上海來,做了幾首歪詩登到報上,有兩個人便恭維得他是甚麼姜白石、李青蓮,所以他越發狂了。」我道:「想來詩總是好的?」伯述道:「也不知他好不好。我只記得他《詠自來水》的一聯是『灌向甕中何必井,來從湖上不須舟』,這不是小孩子打的謎謎兒麼?這個叫做姜白石、李青蓮,只怕姜白石、李青蓮在九泉之下,要痛哭流涕呢!」我道:「這兩句詩果然不好。但是就做好了,也何必這樣發狂呢?」伯述道:「這種人若是抉出他的心肝來,簡直是一個無恥小人!他那一種發狂,就同那下婢賤妾,恃寵生驕的一般行徑。凡是下婢賤妾,一旦得了寵,沒有不撒嬌撒癡的。起初的時候,因他撒嬌癡,未嘗不惱他;回頭一想,已經寵了他,只得容忍著點,並且叫人家聽見,只道自己不能容物。因此一次兩次的隱忍,就把他慣的無法無天的了。這一班狂奴,正是一類,偶然作了一兩句歪詩,或起了個文稿,叫那些督撫貴人點了點頭,他就得意的了不得,從此就故作偃蹇之態去驕人。照他那種行徑,那督撫貴人何嘗不惱他!只因為或者自己曾經賞識過他的,或者同僚中有人賞識過他的,一時同他認起真來,被人說是不能容物,所以才慣出這種東西來。依我說,把他綁了,賞他一千八百的皮鞭,看他還敢發狂!就如那李玉軒,他罵了藩臺兩句『甚麼東西』,那藩臺沒理會他,他就到處都拿這句話罵人了。他和我買書,想賴我的書價,又拿這句話罵我,被我發了怒,攢著他的辮子,還問他一句,他便自己甘心認了是個『王八蛋』。你想這種人還有絲毫骨氣麼?孔子說的,『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女子便是那下婢賤妾,小人正是指這班無恥狂徒呢。還有一班不長進的,並沒有人賞識過他,也學著他去瞎狂,說什麼『貧賤驕人』。你想,貧賤有什麼高貴,卻可以拿來驕人?他不怪自己貧賤是貪吃懶做弄出來的,還自命清高,反說富貴的是俗人。其實他是眼熱那富貴人的錢,又沒法去分他幾個過來,所以做出這個樣子。我說他竟是想錢想瘋了的呢!」說罷,呵呵大笑。   又歎一口氣道:「遍地都是這些東西,我們中國怎麼了哪!這兩天你看報來沒有?小小的一個法蘭西,又是主客異形的,尚且打他不過,這兩天聽說要和了。此刻外國人都是講究實學的,我們中國卻單講究讀書。讀書原是好事,卻被那一班人讀了,便都讀成了名士!不幸一旦被他得法做了官,他在衙門裡公案上面還是飲酒賦詩,你想,地方那裡會弄得好?國家那裡會強?國家不強,那裡對付那些強國?外國人久有一句說話,說中國將來一定不能自立,他們各國要來把中國瓜分了的。你想,被他們瓜分了之後,莫說是飲酒賦詩,只怕連屁他也不許你放一個呢!」我道:「何至於這麼利害呢?」伯述方要答話,只見春蘭丫頭過來,叫我吃飯。伯述便道:「你請罷,我們飯後再談。」   我於是別了過來,告知母親,說遇見伯述的話。我因為剛才聽了伯述的話,很有道理,吃了飯就要去望他,誰知他鎖了門出去了,只得仍舊回房去。只見我姊姊拿著一本書看,我走近看時,卻畫的是畫,翻過書面一看,始知是《點石齋畫報》。便問那裡來的。姊姊道:「剛才一個小孩子拿來賣的,還有兩張報紙呢。」說罷,遞了報紙給我。我便拿了報紙,到我自己的臥房裡去看。   忽然母親又打發春蘭來叫了我去,問道:「你昨日寫繼之的信,可曾寫一封給你伯父?」我道:「沒有寫。」母親道:「要是我們不大耽擱呢,就可以不必寫了;如果有幾天耽擱,也應該先寫個信去通知。」我道:「孩兒寫去給繼之,不過托他找房子,三五天裡面等他回信到了,我們再定。」母親道:「既是這麼著,也應該寫信給你伯父,請伯父也代我們找找房子。單靠繼之,人家有許多工夫麼?」我答應了,便去寫了一封信,給母親看過,要待封口,姊姊道:「你且慢著。有一句要緊話你沒有寫上,須得要說明了,無論房子租著與否,要通知繼之一聲;不然,倘使兩下都租著了,我們一起人去,怎麼住兩起房子呢。」我笑道:「到底姊姊精細。」遂附了這一筆,封好了,送到帳房裡去。   恰好遇了伯述回來,我又同到他房裡談天。伯述在案頭取過一本書來遞給我道:「我送給你這個看看。看了這種書,得點實用,那就不至於要學那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名士了。」我接過來謝了。看那書面是《富國策》,便道:「這想是新出的?」伯述道:「是日本人著的書,近年中國人譯成漢文的。」又道:「此刻天下的大勢,倘使不把讀書人的路改正了,我就不敢說十年以後的事了。我常常聽見人家說中國的官不好,我也曾經做過官來,我也不能說這句話不是。但是仔細想去,這個官是什麼人做的呢?又沒有個官種像世襲似的,那做官的代代做官,那不做官的代代不能做官,倘使是這樣,就可以說那句話了。做官原是要讀書人做的,那就先要埋怨讀書人不好了。上半天說的那種狂士,不要說了;除此之外,還有一種人,這裡上海有一句土話,叫甚麼『書毒頭』,就是此邊說的『書呆子』的意思。你想,好好的書,叫他們讀了,便受了毒,變了『呆子』,這將來還能辦事麼?」   我道:「早上姻伯說的瓜分之後,連屁也不能放一個,這是甚麼道理?」伯述歎道:「現在的世界,不能死守著中國的古籍做榜樣的了。你不過看了《廿四史》上,五胡大鬧時,他們到了中國,都變成中國樣子,歸了中國教化;就是本朝,也不是中國人,然而入關三百年來,一律都歸了中國教化了;甚至於此刻的旗人,有許多並不懂得滿洲話的了,所以大家都相忘了。此刻外國人滅人的國,還是這樣嗎?此時還沒有瓜分,他已經遍地的設立教堂,傳起教來,他倒想先把他的教傳遍了中國呢;那麼瓜分以後的情形,你就可想了。我在山西的時候,認得一個外國人,這外國人姓李,是到山西傳教去的,常到我衙門裡來坐。我問了他許多外國事情,一時也說不了許多,我單說俄羅斯的一件故事給你聽罷。俄羅斯滅了波蘭,他在波蘭行的政令,第一件,不許波蘭人說波蘭話,還不許用波蘭文字。」我道:「那麼要說甚話,用甚文字呢?」伯述道:「要說他的俄羅斯話,用他的俄羅斯文字呢!」我道:「不懂的便怎樣呢?」伯述道:「不懂的,他押著打著要學。無論在甚麼地方,他聽見了一句波蘭話,他就拿了去辦。」我道:「這是甚麼意思呢?」伯述道:「他怕的是這些人只管說著故國的話,便起了懷想故國之念,一旦要光復起來呢。第二件政令,是不准波蘭人在路旁走路,一律要走馬路當中。」我道:「這個意思更難解了。」伯述道:「我雖不是波蘭人,說著也代波蘭人可恨!他說波蘭人都是賤種,個個都是做賊的,走了路旁,恐怕他偷了店舖的東西。」說到這裡,把桌子一拍道:「你說可恨不可恨!」   我聽了這話,不覺毛骨悚然。呆了半晌,問道:「我們中國不知可有這一天?倘是要有的,不知有甚方法可以挽回?」伯述道:「只要上下齊心協力的認真辦起事來,節省了那些不相干的虛糜,認真辦起海防、邊防來就是了。我在京的時候,曾上過一個條陳給堂官。到山西之後,聽那李教士說他外國的好處,無論那一門,都有專門學堂。我未曾到過外國,也不知他的說話,是否全靠得住。然而仔細想去,未必是假的;倘是假的,他為甚要造出這種謠言來呢。那時我又據了李教士的話,攙了自己的意思,上了一個條陳給本省巡撫,誰知他只當沒事一般,提也不提起。我們乾著急,那有權辦事的,卻只如此。自從丟了官之後,我自南自北的,走了不知幾次,看著那些讀書人,又只如此。我所以別的買賣不幹,要販書往來之故,也有個深意在內。因為市上的書賈,都是胸無點墨的,只知道甚麼書銷場好,利錢深,卻不知什麼書是有用的,什麼書是無用的。所以我立意販書,是要選些有用之書去賣。誰知那買書的人,也同書賈一樣,只有甚麼《多寶塔》、《珍珠船》、《大題文府》之類,是他曉得的。還有那石印能做夾帶的,銷場最利害。至於《經世文編》、《富國策》,以及一切輿圖冊籍之類,他非但不買,並且連書名也不曉得;等我說出來請他買時,他卻莫名其妙,取出書來,送到他眼裡,他也不曉得看。你說可歎不可歎!這一班混蛋東西,叫他僥倖通了籍,做了官,試問如何得了!」我道:「做官的未必都是那一班人,然而我在南京住了幾時,官場上面的舉動,也見了許多,竟有不堪言狀的。」伯述道:「那捐班裡面,更不必說了,他們哪裡是做官,其實也在那裡同我此刻一樣的做生意,他那牟利之心,比做買賣的還利害呢!你想做官的人,不是此類,便是彼類,天下事如何得了!」我道:「姻伯既抱了一片救世熱心,何不還是出身去呢?將來望升官起來,勢位大了,便有所憑借,可以設施了。」伯述笑道:「我已是上五十歲的人了,此刻我就去銷病假,也要等坐補原缺;再混幾年,上了六十歲,一個人就有了暮氣了,如何還能辦事!說中國要亡呢,一時只怕也還亡不去。我們年紀大的,已是末路的人,沒用的了。所望你們英年的人,巴巴的學好,中國還有可望。總而言之,中國不是亡了。便是強起來;不強起來,便亡了;斷不會有神沒氣的,就這樣永遠存在那裡的。然而我們總是不及見的了。」正說話時,他有客來,我便辭了去。從此沒事時,就到伯述那裡談天,倒也增長了許多見識。   過得兩天,叫了馬車,陪著母親、嬸娘、姊姊到申園去逛了一遍。此時天氣寒冷,遊人絕少。又到靜安寺前看那湧泉,用石欄圍住,刻著「天下第六泉」。我姊姊笑道:「這總是市井之夫做出來的,天下的泉水,叫他辱沒盡了!這種混濁不堪的要算第六泉,那天下的清泉,屈他居第幾呢?」逛了一遍,仍舊上車回棧。剛進棧門,胡乙庚便連忙招呼著,遞給我一封電報。我接在手裡一看是南京來的,不覺驚疑不定。   正是:無端天外飛鴻到,傳得家庭噩耗來。不知此電報究竟是誰打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三回 老伯母遺言囑兼祧 師兄弟挑燈談換帖   當下拿了電報,回到房裡,卻沒有《電報新編》,只得走出來,向胡乙庚借了來翻,原來是伯母沒了,我伯父打來的,叫我即刻去。我母親道:「隔別了二十年的老妯娌了,滿打算今番可以見著,誰知等我們到了此地,他卻沒了!」說著,不覺流下淚來。我道:「本來孩兒動身的時候,伯母就病了。我去辭行,伯母還說恐怕要見不著了,誰知果然應了這句話。我們還是即刻動身呢,還是怎樣呢?但是繼之那裡,又沒見有回信。」嬸娘道:「既然有電報叫到你,總是有甚麼事要商量的,還是趕著走罷。」母親也是這麼說。我看了一看表,已經四下多鐘了,此時天氣又短,將近要斷黑了,恐怕碼頭上不便當,遂議定了明天動身,出去知照乙庚。晚飯後,又去看伯述,告訴了他明天要走的話,談了一會別去。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伯述送來幾份地圖,幾種書籍,說是送給我的。又補送我父親的一份奠儀,我叩謝了,回了母親。大家收拾行李。到了下午,先發了行李出去,然後眾人下船,直到半夜時,船才開行。   一路無話。到了南京,只得就近先上了客棧,安頓好眾人,我便騎了馬,加上幾鞭,走到伯父公館裡去,見過伯父,拜過了伯母。伯父便道:「你母親也來了?」我答道:「是。」伯父道:「病好了?」我只順口答道:「好了。」又問道:「不知伯母是幾時過的?」伯父道:「明天就是頭七了。躺了下來,我還有個電報打到家裡去的,誰知你倒到了上海了。第二天就接了你的信,所以再打電叫你。此刻耽擱在那裡?快接了你母親來,我有話同你母子商量。」我道:「還有嬸嬸、姊姊,也都來了。」伯父愕然道:「是那個嬸嬸、姊姊?」我道:「是三房的嬸嬸。」伯父道:「他們來做甚麼?」我道:「因為姊姊也守了寡了,是姪兒的意思,接了出來,一則他母女兩個在家沒有可靠的,二則也請來給我母親做伴。」伯父道:「好沒有知識的!在外頭作客,好容易麼?拉拉扯扯的帶了一大堆子人來,我看你將來怎麼得了!我滿意你母親到了,可以住在我這裡;此刻七拉八扯的,我這裡怎麼住得下!」我道:「姪兒也有信托繼之代租房子,不知租定了沒有。」伯父道:「繼之那裡住得下麼?」我道:「並非要住到繼之那裡,不過托他代租房子。」伯父道:「你先去接了母親來,我和他商量事情。」我答應了出來,仍舊騎了馬,到繼之處去。繼之不在家,我便進去見了他的老太太和他的夫人。他兩位知道我母親和嬸嬸、姊姊都到了,不勝之喜。老太太道:「你接了繼之的信沒有?他給你找著房子了。起先他找的一處,地方本來很好,是個公館排場,只是離我這裡太遠了,我不願意。難得他知我的意思,索性就在貼隔壁找出一處來。那裡本來是人家住著的,不知他怎麼和人家商量,貼了幾個搬費,叫人家搬了去,我便硬同你們做主,在書房的天井裡,開了一個便門通過去,我們就變成一家了。你說好不好?此刻還收拾著呢,我同你去看來。」說罷,扶了丫頭便走。繼之夫人也是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從此我們家熱鬧起來了!從前兩年我婆婆不肯出來,害得大家都冷清清的,過那沒趣的日子,幸得婆婆來了熱鬧些;不料你老太太又來了,還有嬸老太太、姑太太,這回只怕樂得我要發胖了!」一面說,一面跟了他同走。老太太道:「阿彌陀佛!能夠你發了胖,我的老命情願短幾年了。你瘦的也太可憐!」繼之夫人道:「這麼說,媳婦一輩子也不敢胖了!除非我胖了,婆婆看著樂,多長幾十年壽,那我就胖起來。」老太太道:「我長命,我長命!你胖給我看!」   一面說著,到了書房,外面果然開了一個便門。大家走過去看,原來一排的三間正屋,兩面廂房,西面另有一大間是廚房。老太太便道:「我已經代你們分派定了:你老太太住了東面一間;那西面一間把他打通了廂房,做個套間,你嬸太太、姑太太,可以將就住得了;你就屈駕住了東面廂房;當中是個堂屋,我們常要來打吵的;你要會客呢,到我們那邊去。要謹慎的,索性把大門關了,走我們那邊出進更好。」我便道:「伯母佈置得好,多謝費心!我此刻還要出城接家母去。」老太太道:「是呀。房子雖然沒有收拾好,我們那邊也可以暫時住住。不嫌委屈,我們就同榻也睡兩夜了,沒有住客棧的道理,叫人家看見笑話,倒像是南京沒有一個朋友似的。」我道:「等兩天房子弄好了再來罷,此刻是接家母到家伯那裡去,有話商量的。」老太太道:「是呀。你令伯母聽說沒了,不知是甚麼病,怪可憐的。那麼你去罷。」我辭了要行,老太太又叫住道:「你慢著。你接了你老太太來時,難道還送出城去?倘使不去時,又丟你嬸太太和姑太太在客棧裡,人生路不熟的,又是女流,如何使得!我做了你的主,一起接了來罷。」說罷,叫丫頭出去叫了兩個家人來,叫他先僱兩乘小轎來,叫兩個老媽子坐了去,又叫那家人僱了馬,跟我出城。我只得依了。   到了客棧,對母親說知,便收拾起來。我親自騎了馬,跟著轎子,交代兩個家人押行李,一時到了,大家行禮廝見。我便要請母親到伯父家去。老太太道:「你這孩子好沒意思!你母親老遠的來了,也不曾好好的歇一歇,你就死活要拉到那邊去!須知到得那邊去,見了靈柩,觸動了妯娌之情,未免傷心要哭,這是一層;第二層呢,我這裡婆媳兩個,寂寞的要死了,好容易來了個遠客,你就不容我談談,就來搶了去麼?」我便問母親怎樣。母親道:「既然這裡老太太歡喜留下,你就自己去罷;只說我路上辛苦病了,有話對你說,也是一樣的。我明天再過去罷。」   我便逕到伯父那裡去,只說母親病了。伯父道:「病了,須不曾死了!我這裡死了人,要請來商量一句話也不來,好大的架子!你老子死的時候,為甚麼又巴巴的打電報叫我,還帶著你運柩回去?此刻我有了事了,你們就擺架子了!」一席話說的我不敢答應。歇了一歇,伯父又道:「你伯母臨終的時候,說過要叫你兼祧;我不過要告訴你母親一聲,盡了我的道理,難道還怕他不肯麼。你兼祧了過來,將來我身後的東西都是你的;就算我再娶填房生了兒子,你也是個長子了。我將來得了世職,也是你襲的。你趕著去告訴了你母親,明日來回我的話。」我聽一句,答應一句,始終沒說話。   等說完了,就退了出來,回到繼之公館裡去,只對母親略略說了兼祧的話,其餘一字不提。姊姊笑道:「恭喜你!又多一分家當了。」老太太道:「這是你們家事,你們到了晚上慢慢的細談。我已經打發人趕出城去叫繼之了。今日是我的東,給你們一家接風。我說過從此之後,不許迴避,便是你和繼之,今日也要圍著在一起吃。我才給你老太太說過,你肯做我的乾兒子,我也叫繼之拜你老太太做乾娘。」我道:「我拜老太太做乾娘是很好的,只是家母不敢當。」母親笑道:「他小孩子家也懂得這句話,可見我方剛不是瞎客氣了。」我道:「老太太疼我,就同疼我大哥一般,豈但是乾兒子,我看親兒子也不過如此呢。」當時大家說說笑笑,十分熱鬧。   不一會,已是上燈時候,繼之趕回來了,逐一見禮。老太太先拉著我姊姊的手,指著我道:「這是他的姊姊,便是你的妹妹,快來見了。以後不要迴避,我才快活;不然,住在一家,鬧的躲躲藏藏的嘔死人!」繼之笑著,見過禮道:「孩兒說一句斗膽的話:母親這麼歡喜,何不把這位妹妹拜在膝下做個乾女兒呢?況且我又沒個親姊姊、親妹妹。」老太太聽說,歡喜的摟著我姊姊道:「姑太太,你肯麼?」姊姊道:「老太太既然這麼歡喜,怎麼又這等叫起女兒來呢?我從沒有聽見叫女兒做姑太太的。」老太太道:「是,是,這怪我不是。我的小姐,你不要動氣,我老糊塗了。」一面又叫擺上酒席來。繼之夫人便去安排杯箸,姊姊搶著也幫幫手。老太太道:「你們都不許動。一個是初來的遠客;一個是身子弱得怕人,今日早起還嚷肚子痛。都歇著罷,等丫頭們去弄。」一會擺好了,老太太便邀入席。席間又談起乾兒子乾娘的事,無非說說笑笑。   飯罷,我和繼之同到書房裡去。只見我的鋪蓋,已經開好了。小丫頭送出繼之的煙袋來,繼之叫住道:「你去對太太說,預備出幾樣東西來,做明日我拜乾娘,太太拜乾婆婆的禮。」丫頭答應著去了。我道:「大哥認真還要做麼?」繼之道:「我們何嘗要幹這個,這都是女人小孩子的事。不過老人家歡喜,我們也應該湊個趣,哄得老人家快活快活,古人斑衣戲彩尚且要做,何況這個呢。論起情義來,何在多此一拜;倘使沒了情義的,便親的便怎麼。」這一句話觸動了我日間之事,便把兩次到我伯父那裡的話,一一告訴了繼之。繼之道:「後來那番話,你對老伯母說了麼?」我道:「沒有說。」繼之道:「以後不說也罷,免得一家人存了意見。這兼祧的話,我看你只管糊裡糊塗答應了就是。不過開弔和出殯兩天,要你應個景兒,沒有甚麼道理。」我不覺歎道:「這才是彼以偽來,此以偽應呢!」繼之道:「這不叫做偽,這是權宜之計。倘使你一定不答應,一時鬧起來,又是個笑話。我料定你令伯的意思,不過是為的開弔、出殯兩件事,要有個孝子好看點罷了。」又歎道:「我旁觀冷眼看去,你們骨肉之間,實在難說!」我道:「可不是嗎!我看著有許多朋友講交情的,拜個把子,比自己親人好的多著呢。」   繼之道:「你說起拜把子,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半個月前,那時候恰好你回去了,這裡鹽巡道的衙門外面,有一個賣帖子的,席地而坐。面前鋪了一大張出賣帖子的訴詞,上寫著:從某年某月起,識了這麼個朋友;那時大家在困難之中,那個朋友要做生意,他怎麼為難,借給他本錢,誰知虧折盡了。那朋友又要出門去謀事,缺了盤費,他又怎麼為難,借給他盤費,才得動身。因此兩個換了帖,說了許多貧賤相為命,富貴毋相忘的話。那朋友一去幾年,絕跡不回來,又沒有個錢寄回家,他又怎麼為難,代他養家。像這麼亂七八糟的寫了一大套,我也記不了那許多了。後頭寫的是:那朋友此刻闊了,做了道臺,補了實缺了;他窮在家鄉,依然如故。屢次寫信和那朋友借幾個錢,非但不借,連信也不回,因此湊了盤費,來到南京衙門裡去拜見;誰知去了七八十次,一次也見不著,可見那朋友嫌他貧窮,不認他是換帖的了。他存了這帖也無用,因此情願把那帖子拿出來賣幾文錢回去。你們有錢的人,盡可買了去,認一位道臺是換帖;既是有錢的人,那道臺自然也肯認是個換帖朋友云云。末後攤著一張帖子,上面寫的姓名、籍貫、生年月日、祖宗三代。你道是誰?就是那一位現任的鹽巡道!你道拜把子的靠得住麼?」我道:「後來便怎麼了?」繼之道:「賣了兩天,就不見了。大約那位觀察知道了,打發了幾個錢,叫他走了。」   我道:「虧他這個法子想得好!」繼之道:「他這個有所本的。上海招商局有一個總辦,是廣東人。他有一個兄弟,很不長進,吃酒、賭錢、吃鴉片煙、嫖,無所不為。屢屢去和他哥哥要錢,又不是要的少,一要就是幾百元。要了過來,就不見了他了,在外面糊裡糊塗的化完了,卻又來了。如此也不知幾十次了,他哥哥恨的沒法。一天他又來要錢,他哥哥恨極了,給了他一弔銅錢。他卻並不嫌少,拿了就走。他拿了去,買上一個爐子,幾斤炭,再買幾斤山芋,天天早起,跑到金利源棧房門口擺個攤子,賣起煨山芋來。」我道:「想是他改邪歸正了?」繼之道:「什麼改邪歸正!那金利源是招商局的棧房,棧房的人,那個不認得他是總辦的兄弟;見他蓬頭垢面那副形狀,那個不是指前指後的;傳揚出去,連那推車扛擡的小工都知道了,來來往往,必定對他看看。他哥哥知道了,氣的暴跳如雷,叫了他去罵。他反說道:『我從前嫖賭,你說我不好也罷了;我此刻安分守己的做小生意,又怪我不好,叫我怎樣才好呢?』氣得他哥哥回答不上來。好容易請了同鄉出來調停,許了他多少銀,要他立了『永不再到上海』的結據,才把他打發回廣東去。你道奇怪不奇怪呢?」我道:「這兩件事雖然有點相像,然而負心之人不同。」繼之道:「本來善抄藍本的人,不過套個調罷了。」   我道:「朋友之間,是富貴的負心;骨肉之間,倒是貧窮的無賴。這個只怕是個通例了。」繼之道:「倒也差不多。只是近來很有拿交情當兒戲的,我曾見兩個換帖的,都是膏粱子弟,有一天鬧翻了臉,這個便找出那份帖子來,『嗤』的撕破了,拿個火燒了,說:『你不配同我換帖!』」說到這裡,母親打發春蘭出來叫我,我就辭了繼之走進去。   正是:蓮花方燦舌,蘐室又傳呼。不知進去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四回 臧獲私逃釀出三條性命 翰林伸手裝成八面威風   當下我到裡面去,只見已經另外騰出一間大空房,支了四個牀鋪,被褥都已開好。老太太和繼之夫人,都不在裡面,只有我們的一家人。問起來,方知老太太酒多了,已經睡了。   繼之夫人有點不好過,我姊姊強他去睡了。   當下母親便問我今天見了伯父,他說甚麼來。我道:「沒說甚麼,不過就說是叫我兼祧,將來他的家當便是我的;縱使他將來生了兒子,我也是個長子。這兼祧的話,伯母病的時候先就同我說過,那時候我還當他是病中心急的話呢。」姊姊道:「只怕不止這兩句話呢。」我道:「委實沒有別的話。」姊姊道:「你不要瞞,你今日回來的時候,臉上顏色,我早看出來了。」母親道:「你不要為了那金子銀子去淘氣,那個有我和他算帳。」我道:「這個孩兒怎敢!其實母親也不必去算他,有的自然伯父會還我們,沒有的,算也是白算。只要孩兒好好的學出本事來,那裡希罕這幾個錢!」姊姊道:「你的志氣自然是好的,然而老人家一生勤儉積攢下來的,也不可拿來糟蹋了。」我笑道:「姊姊向來說話我都是最佩服的,今日這句話,我可要大膽駁一句了。這錢,不錯,是我父親一生勤儉積下來的,然而兄弟積了錢給哥哥用了,還是在家裡一般,並不是叫外人用了,這又怕甚麼呢。」母親道:「你便這麼大量,我可不行!」我道:「這又何苦!算起帳來,未免總要傷了和氣,我看這件事暫時且不必提起。倒是兼祧這件事,母親看怎樣?」母親便和姊姊商量。姊姊道:「這個只得答應了他。只是繼之這裡又有事,必得要商量一個兩便之法方好。」母親對我說道:「你聽見了,明日你商量去。」我答應了,便退了出來,繼之還在那裡看書呢。我便道:「大哥怎麼還不去睡?」繼之道:「早呢。只怕你路上辛苦,要早點睡了。」我道:「在船上沒事只是睡,睡的太多了,此刻倒也不倦。」兩個人又談了些家鄉的事,方才安歇。   一宿無話。次日,我便到伯父那裡去,告知已同母親說過,就依伯父的辦法就是了。只是繼之那裡書啟的事丟不下,怕不能天天在這裡。伯父道:「你可以不必天天在這裡,不過空了的時候來看看;到了開弔、出殯那兩天,你來招呼就是了。」因為今天是頭七,我便到靈前行過了禮,推說有事,就走了回來,去看看匠人收拾房子。進去見了母親,告知一切。母親正在那裡料理,要到伯父那裡去呢。我問道:「嬸嬸、姊姊都去麼?」姊姊道:「這位伯娘,我們又不曾見過面的,他一輩子不回家鄉,我去他靈前叩了頭,他做鬼也不知有我這個姪女,倒把他鬧糊塗了呢,去做甚麼!至於伯父呢,也未必記得著這個弟婦、姪女,不消說,更不用去了。」一時我母親動身,出來上轎去了。我便約了姊姊去看收拾房子,又同到書房裡看看。姊姊道:「進去罷,回來有客來。」我道:「繼之到關上去了,沒有客;就是有客,也在外面客堂裡,這裡不來的。我有話和姊姊說呢。」姊姊坐下,我便把昨日兩次見伯父說的話,告訴了他。姊姊道:「我就早知道的,幸而沒有去做討厭人。伯娘要去,我娘也說要去呢,被我止住了;不然,都去了,還說我母子沒處投奔,到他那裡去討飯吃呢。」說著,便進去了。將近吃飯的時候,母親回來了。我等吃過飯,便騎了馬到關上去拜望各同事,彼此敘了些別後的話。傍晚時候,仍舊趕了入城。過得一天,那邊房子收拾好了,我便置備了些木器,搬了過去。老太太還忙著張羅送蠟燭鞭炮,雖不十分熱鬧,卻也大家樂了一天。下半天繼之回來了,我便把那匯票交給他,連我那二千,也叫他存到莊上去。   晚上仍在書房談天。我想起一事,因問道:「昨日家母到家伯那邊去回來,說著一件奇事:家伯那邊本有兩個姨娘,卻都不見了。家母問得一聲,家伯便回說不必提了。這兩個姨娘我都見過來,不知到底怎麼個情節?」繼之道:「這件事我本來不知道,卻是酈士圖告訴我的。令伯那位姨娘,本來就是秦淮河的人物,和一個底下人幹了些曖昧的事,只怕也不是一天的事了。那天忽然約定了要逃走,他便叫那底下人僱一隻船在江邊等著,卻把衣服、首飾、箱籠偷著交給那底下人,叫他運到船上去。等到了晚上,自己便偷跑了出來。到得江邊,誰知人也沒了,船也沒了,不必說,是那底下人撇了他,把東西拐走了。到了此時,他卻又回去不得,沒了主意,便跳到水裡去死了。你令伯直到第二日天亮,才知道丟了人,查點東西,卻也失了不少,連忙著人四處找尋。到了下午,那救生局招人認屍的招帖,已經貼遍了城廂內外,令伯叫人去看看,果然是那位姨娘。既然認了,又不能不要,只得買了一口薄棺,把他殮了。令伯母的病,本來已漸有起色,出了這件事,他一氣一個死,說這些當小老婆的,沒有一個好貨。那時不是還有一個姨娘麼?那姨娘聽了這話,便回嘴說:『別人幹了壞事,偷了東西,太太犯不著連我也罵在裡面!』這裡頭不知又鬧了個怎麼樣的天翻地覆,那姨娘便吃生鴉片煙死了。夫妻兩個,又大鬧起來。令伯又偏偏找了兩件偷不盡的首飾,給那姨娘陪裝了去。令伯母知道了,硬要開棺取回,令伯急急的叫人擡了出去。夫妻兩個,整整的鬧了三四天,令伯母便倒了下來。這回的死,竟是氣死的!」我聽了心中暗暗慚愧,自己家中出了這種醜事,叫人家拿著當新聞去傳說,豈不是個笑話!因此默默無言。   繼之便用別話岔開,又談起那換帖的事。我便追問下去,要問那燒了帖子之後便怎樣。繼之道:「這一個被他燒了帖子,也連忙趕回去,要拿他那一份帖子也來燒了。誰知找了半天,只找不著,早就不知那裡去了。你道這可沒了法了罷,誰知他卻異想天開,另外弄一張紙燒了,卻又拿紙包起,叫人送去還他。」我笑道:「法子倒也想得好。只是和人家換了帖,卻把人家的帖子丟了,就可見得不是誠心相好的了。」繼之道:「丟了算甚麼!你還不看見那些新翰林呢,出京之後,到一處打一處把勢,就到一處換一處帖,他要存起來,等到衣錦還鄉的時候,還要另外僱人擡帖子呢。」我道:「難道隨處丟了?」繼之道:「豈敢!我也不懂那些人騙不怕的,得那些新翰林同他點了點頭,說了句話,便以為榮幸的了不得。求著他一副對子,一把扇子,那就視同拱壁,也不管他的字好歹。這個風氣,廣東人最利害。那班洋行買辦,他們向來都是羨慕外國人的,無論甚麼,都說是外國人好,甚至於外國人放個屁也是香的。說起中國來,是沒有一樣好的,甚至連孔夫子也是個迂儒。他也懂得八股不是槍炮,不能仗著他強國的,卻不知怎麼,見了這班新翰林,又那樣崇敬起來,轉彎托人去認識他,送錢把他用,請他吃,請他喝,設法同他換帖,不過為的是求他寫兩個字。」我道:「求他寫字,何必要換帖呢?」繼之道:「換了帖,他寫起上下款來,便是如兄如弟的稱呼,好誇耀於人呢。最奇怪的:這班買辦平日都是一錢如命的,有甚麼窮親戚、窮朋友投靠了他,承他的情,薦在本行做做西崽,賺得幾塊錢一個月,臨了在他帳房裡吃頓飯,他還要按月算飯錢呢。到見了那班新翰林,他就一百二百的濫送。有一位廣東翰林,叫做吳日升,路過上海時,住了幾個月,他走了之後,打掃的人在他牀底下掃出來兩大籮帖子。後來一個姓蔡的,也在上海住了幾時,臨走的時候,多少把兄把弟都送他到船上。他卻把一個箱子扔到黃浦江裡去,對眾人說:『這箱子裡都是諸君的帖,我帶了回去沒處放,不如扔了的乾淨。』弄得那一班把兄把弟,一齊掃興而去。然而過得三年,新翰林又出產了,又到上海來了,他們把前事卻又忘了。你道奇怪不奇怪!」   我道:「原來點了翰林可以打一個大把勢,無怪那些人下死勁的去用功了。可惜我不是廣東人,我若是廣東人,我一定用功去點個翰林,打個把勢。」繼之笑道:「不是廣東人何嘗不能打把勢。還有一種靠著翰林,週遊各省去打把勢的呢。我還告訴你一個笑話:有一個廣東姓梁的翰林,那時還是何小宋做閩浙總督,姓梁的是何小宋的晚輩親戚,他仗著這個靠山,就跑到福州去打把勢。他是制臺的親戚,自然大家都送錢給他了。有一位福建糧道姓謝,便送了他十兩銀子。誰知他老先生嫌少了,當時雖受了下來,他卻換了一個封筒的簽子,寫了『代茶』兩個字,旁邊注上一行小字,寫的是:『翰林院編修梁某,借糧道庫內贏餘代賞。』叫人送給糧道衙門門房。門房接著了,不敢隱瞞,便拿上去回了那位謝觀察。那位謝觀察笑了一笑,收了回來,便傳伺候,即刻去見制臺,把這封套銀子請制臺看了,還請制臺的示,應該送多少。何小宋大怒,即刻把他叫了來一頓大罵,逼著他親到糧道衙門請罪;又逼著他把滿城文武所送的禮都一一退了,不許留下一份。不然,你單退了糧道的,別人的不退,是甚麼意思。他受了一場沒趣,整整的哭了一夜。明日只得到糧道那邊去謝罪,又把所收的禮,一一的都退了,悄悄的走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道:「這件事自然是有的,然而內中恐怕有不實不盡之處。」繼之道:「怎麼不實不盡?」我道:「他整整的哭了一夜,是他一個人的事,有誰見來?這不是和那作小說的一般,故意裝點出來的麼?」繼之道:「那時候他就住在總督衙門裡,他哭的時候,還有兩個師爺在旁邊勸著他呢,不然人家怎麼會知道。你原來疑心這個。」   我道:「這個人就太沒有骨氣了!退了禮,不過少用幾兩銀子罷了,便是謝罪一層,也是他自取其辱,何必哭呢?」繼之道:「你說他沒有骨氣麼?他可曾經上折子參過李中堂。誰知非但參不動他,自己倒把一個翰林幹掉了。折子上去,皇上怒了,說他末學新進,妄議大臣,交部議處,部議得降五極調用。」我道:「編修降了五級,是個什麼東西?」繼之道:「那裡還有甚麼東西!這明明是部裡拿他開心罷了。」我屈著指頭算道:「降級是降正不降從的,降一級便是八品,兩級九品,三級未入流,四級就是個平民。還有一級呢?哦,有了!平民之下,還有娼、優、隸、卒四種人,也算他四級。他那第五級剛剛降到娼上,是個婊子了。」繼之道:「沒有男婊子的。」我道:「那麼就是個王八。」繼之道:「你說他王八,他卻自以為榮耀得很呢,把這『降五級調用』的字樣做了銜牌,豎在門口呢。」我道:「這有甚麼趣味?」繼之道:「有甚麼趣味呢,不過故作偃蹇,鬧他那狂士派頭罷了。其實他又不是真能狂的。他得了處分回家鄉去,那些親戚朋友有來慰問他的,他便哭了,說這件事不是他的本意,李中堂那種闊佬,巴結他也來不及,那裡敢參他。只因住在廣州會館,那會館裡住著有狐仙,長班不曾知照他,他無意中把狐仙得罪了,那狐仙便迷惘了他,不知怎樣幹出來的。」我道:「這個人倒善哭。」   我因為繼之說起「狂士」兩個字,想起王伯述的一番話,遂逐一告訴了他。繼之道:「他是你的令親麼?我雖不認得他,卻也知道這個人,料不到倒是一位有心人呢。」我道:「大哥怎麼知道他呢?」繼之道:「他前年在上海打過一回官司,很奇怪的,是我一個朋友經手審問,所以知道詳細,又因為他太健訟了,所以把這件案當新聞記著。後來那朋友到了南京,我們談天就談起來。我的朋友姓竇,那時上海縣姓陸。你那位令親有三千兩的款子,存在莊上。也不是存的,是在京裡匯出來,已經照過票,不過暫時沒有拿去。誰知這一家錢莊恰在這一兩天內倒閉了,於是各債戶都告起來,他自然也告了。他告時,卻把一個知府藏起來,只當一個平民。上海縣斷了個七成還帳。大家都具了結領了,他也具結領了。人家領去了沒事;他領了去,卻到松江府上控,告的是上海縣意存偏袒。府裡自然仍發到縣裡來再問。這回上海縣不曾親審,就是我那朋友姓竇的審的。官問他:『你為甚告上海縣意存偏袒?怎麼叫做偏袒?』他道:『子程子曰:「不偏之謂中。」可見得不中之謂偏了。』問:『何以見得不中?』他道:『若要中時,便當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我交給他三千銀子,為甚麼只斷他還我二千一呢?』問道:『你既然不服,為甚又具結領去?』他道:『我本來不願領,因為我所有的就是這一筆銀子,我若不領出來,客店裡、飯店裡欠下的錢沒得還,不還他們就要打我,只得先領了來開發他們。』問道:『你既領了,為甚又上控?』他道:『斷得不公,自然上控。』官只得問被告怎樣。被告加了個八成。官再問他。他道:『就是加一成也好,我也領的;只是領了之後,怨不得我再上控。』官倒鬧得沒法,判了個交差理楚,卒之被他收了個十足。差人要向他討點好處,他倒滿口應承,卻伸手拉了差人,要去當官面給,嚇得那差人縮手不迭。後來打聽了,才知道他是個開缺的大同府,從前就在上海公堂上,開過頑笑的。」   正是:不怕狼官兼虎吏,卻來談笑會官司。不知王伯述從前又在上海公堂上開過甚麼頑笑,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五回 引書義破除迷信 較資財釁起家庭   我聽說王伯述以前曾在上海公堂上開過一回頑笑,便急急的追問。繼之道:「他放了大同府時,往山西到任,路過上海,住在客棧裡。一天鄰近地方失火。他便忙著搬東西,匆忙之間,和一個棧裡的伙計拌起嘴來,那伙計拉了他一把辮子。後來火熄了,客棧並沒有波累著。他便頂了那知府的官銜,到會審公堂去告那伙計。問官見是極細微的事,便判那伙計罰洋兩元充公。他聽了這種判法,便在身邊掏出兩塊錢,放在公案上道:『大老爺是朝廷命官,我也是朝廷命官,請大老爺下來,也叫他拉一拉辮子,我代他出了罰款。』那問官出其不意的被他這麼一頂,倒沒了主意,反問他要怎麼辦。他道:『這一座法堂,權不自我操,怎麼問起我來!』問官沒了法,便把那伙計送縣,叫上海縣去辦。卻寫一封信知照上海縣,說明原告的出身來歷,又是怎麼個刁鑽古怪。上海縣得了信,便到客棧去拜訪他,問他要怎樣辦法。他道:『我並非要十分難為他,不過看見新衙門判得太輕描淡寫了,有意和他作難;誰知他是個膿包,這一點他就擔不起了。隨便怎樣辦一辦就是了。』上海縣回去,就打了那伙計一百小板,又把他架到客棧門口,示了幾天眾,這才罷了。他是你令親,怎樣這些事都不知道?」我道:「從前我並不出門,這門姻親遠得很,不常通信,不是先君從前說過,我還不知道呢。這個人在公堂上又能掉文,又能取笑,真是從容不迫。」繼之道:「掉文一層,還許是早先想好了主意的;這馬上拿出兩塊錢來,叫他也下來受辱,這個倒是虧他的急智。」我又把他在山西的一段故事,告訴了繼之。   此時夜色已深,安排歇息。過了幾天,伯父那邊定了開弔、出殯的日子,又租定了殯房,趕著年內辦事。又請了母親去照應裡面事情。到了日子,我便去招呼了兩天。繼之這邊,又要寫多少的拜年信,家裡又忙著要過年,因此忙了些時。到了新年上,方才空點,繼之老太太又起了忙頭,要請春酒;請了不算,還叫繼之夫人又做東請了一回,又要叫繼之再請;我母親、嬸娘,也分著請過。老太太又提起乾娘、乾兒子的事情,說去年白說了這句話,因為事情忙,沒有辦到,此刻大家空了,要擇日辦起來了。於是辦這件事又忙了兩天,已是過了元宵,我便到關上去。此時家中人多了,熱鬧起來,不必十分照應,我便在關上盤桓幾天。   一天晚上,有兩個同事,約著扶乩。這天繼之進城去了,我便約了述農,看他們鬼混。只見他們香花燈燭的供起來,在那裡叩頭膜拜;拜罷,又在那裡書符念咒。鬼混已畢,便一人一面的用指頭扶起那乩,憩了半天,乩動起來,卻只在乩盤內畫大圈子,鬧了半夜,不曾寫出一個字來。我便拉了述農回房,議論這件事。我道:「這都是虛無縹緲的事,那裡有甚麼神仙鬼怪!我卻向來不信這些。還有一說,最可笑的,說甚麼『信則有,不信則無』。照這樣說起來,那鬼神的有無,是憑人去作主的了。譬如你是信的,我是不信的,我兩個同在這屋裡,這屋裡還是有鬼神呢,還是沒鬼神呢?」述農道:「這個我看將來必有一個絕世聰明的人,去考求出來的。這件事我是不敢斷定,因為我看見了幾件希奇古怪的事。那年我在福建,幾個同事也歡喜頑這個,差不多天天晚上弄。請了仙來,卻同作詩唱和的,從來不談禍福。」我道:「這個我也會。不信,我到外面扶起來,我只要自己作了往上寫,我還成了個仙呢。」述農道:「這倒不盡然。那回扶乩的兩個人,一個是做買賣出身,只懂得三一三十一的打算盤,那裡會作詩;一個是秀才,卻是八股朋友,作起八韻詩來,連平仄都鬧不明白的。」我道:「那麼他那裡能進學?」述農道:「他到了考場時,是請人槍替做的,他卻情願代人家作兩股去換。你想這麼個人,那裡能作古、近體詩呢。並且作出來很有些好句子,內中也有不通的,他們都抄起來,訂成本子。我看見有兩首很好,也抄了下來。」我道:「抄的是甚麼詩,可否給我看看?」述農道:「抄的是《簾鉤》詩,我只謄在一張紙上,不知道可還找得出來。」說罷,取過護書,找了一遍沒有;又開了書櫥,另取出一個護書來,卻撿著了,交給我看。只見題目是「簾鉤」二字,那詩是:     銀蒜雙垂碧戶中,櫻桃花下約簾櫳。樓東乙字初三月,亭北丁當廿四風。翡翠倒含春水綠,珊瑚返掛夕陽紅。雙雙燕子驚飛處,鸚鵡無言倚玉籠。     綠楊深處最關情,十二紅樓界碧城。似我勾留原有約,殢人消息久無聲。帶三分暖收丁字,隔一重紗放午晴。卻是太真含笑入,釵光鬢影可憐生。     丫叉扶上碧樓闌,押住爐煙玳瑁斑。四面有聲珠落索,一拳無力玉彎環。攀來桃竹招紅袖,罥去楊花上翠環。記得昨宵踏歌處,有人連臂唱刀鐶。     曲瓊猶記楚人詞,落日偏宜子美詩。一樣書空摹蠆尾,三分月影卻蛾眉。玲瓏腕弱嬌無力,宛轉繩輕風不知。玉鳳半垂釵半墮,簪花人去未移時。   我看了便道:「這幾首詩好像在哪裡見過的。」述農道:「奇怪!人人見了都說是好像見過的,就是我當時見了,也是好像見過的,卻只說不出在哪裡見過。有人說在甚麼專集上,有人說有《隨園詩話》上。我想《隨園詩話》是人人都看見過的,不過看了就忘了罷了。這幾首詩也許是在那上頭,然而誰有這些閒工夫,為了他再去把《隨園詩話》念一遍呢。」我一面聽說,一面取過一張紙來,把這四首詩抄了,放在衣袋裡。述農也把原搞收好。   我道:「像這種當個頑意兒,不必問他真的假的,倒也無傷大雅。至於那一種妄談禍福的,就要不得。」述農道:「那談禍福的還好,還有一種開藥方代人治病的,才荒唐呢!前年我在上海賦閒時,就親眼看見一回壞事的。一個甚麼洋行的買辦,他的一位小姐得了個乾血癆的毛病,總醫不好。女眷們信了神佛,便到一家甚麼『報恩堂』去扶乩,求仙方。外頭傳說得那報恩堂的乩壇,不知有多少靈驗;及至求出來,卻寫著『大紅柿子,日食三枚,其病自愈』云云。女眷們信了,就照方給他吃。吃了三天之後,果然好了。」我道:「奇了!怎麼真是吃得好的呢?」述農道:「氣也沒了,血也冷了,身子也硬了,永遠不要再受癆病的苦了,豈不是好了麼!然而也有靈的很奇怪的。我有一個朋友叫倪子枚,是行醫的,他家裡設了個呂仙的乩壇。有一天我去看子枚,他不在家,只有他的兄弟子翼在那裡。我要等子枚說話,便在那裡和子翼談天。忽然來了一個鄉下人,要請子枚看病,說是他的弟媳婦肚子痛的要死。可奈子枚不在家。子翼便道:『不如同你扶乩,求個仙方罷。』那鄉下人沒法,只得依了。子翼便扶起來,寫的是:『病雖危,莫著急;生化湯,加料吃。』便對那鄉下人道:『說加料吃,你就撮兩服罷。那生化湯是藥店裡懂得的。』鄉下人去了。我便問這扶乩靈麼。子翼道:『其實這個東西並不是自己會動,原是人去動他的,然而往往靈驗得非常,大約是因人而靈的。我看見他那個慌張樣子,說弟婦肚痛得要死。我看女人肚子痛得那麼利害,或者是作動要生小孩子,也未可知,所以給他開了個生化湯。』我聽了,正在心中暗暗怪他荒唐。恰好子枚回來,見爐上有香,便道:『扶乩來著麼?』子翼道:『方才張老五來請你看病,說他的弟婦肚痛得要死,他又不在家,我便同他扶乩,寫了兩服生化湯。』子枚大驚道:『怎麼開起生化湯來?』子翼道:『女人家肚痛得那麼利害,怕不是生產,這正是對症發藥呢。』子翼跌足道:『該死,該死!他兄弟張老六出門四五年了,你叫他弟婦拿甚麼去生產!』子翼呆了一呆道:『也許他是血痛,生化湯未嘗不對。』子枚道:『近來外面鬧絞腸痧鬧得利害呢,你倒是給他點痧藥也罷了。』說過這話,我們便談我們的事。談完了,我剛起來要走,只見方才那鄉下人怒氣沖天,滿頭大汗的跑了來,一屁股坐下,便在那裡喘氣。我心中暗想不好了,一定闖了禍了,且聽他說甚麼。只見他喘定了,才說道:『真真氣煞人!今天那賤人忽然嚷起肚子痛來,嚷了個神嚎鬼哭,我見他這樣辛苦,便來請先生。偏偏先生不在家,二先生和我扶了乩,開了個甚麼生化湯來。我忙著去撮了兩服,趕到家裡,一氣一個死,原來他的肚子痛不是病,趕我到了家時,他的私孩子已經下地了!』這才大家稱奇道怪起來。照這一件事看起來,又怎麼說他全是沒有的呢。」我的心裡本來是全然不信的,被述農這一說,倒鬧得半疑半信起來。   當下夜色已深,各各安歇。次日繼之出來,我便進城去。回到家時,卻不見了我母親,問起方知是到伯父家去了。我吃驚便問:「怎麼想著去的?」嬸娘道:「也不知他怎麼想著去的,忽然一聲說要去,馬上就叫打轎子。」我聽了好不放心,便要趕去。姊姊道:「你不要去!好得伯娘只知你在關上,你不去也斷不怪你。這回去,不定是算賬,大家總沒有好氣,你此刻趕了去,不免兩個人都要拿你出氣。」我問:「幾時去的?」姊姊道:「才去了一會。等一等再不來時,我代你請伯娘回來。」   我只得答應了,到繼之這邊上房去走了一遍。   此時乾娘、大嫂子、乾兒子、叔叔的,叫得分外親熱。坐了一會,回到自己家去,把那四首詩給姊姊看。姊姊看了,便問:「那裡來的?這倒像是閨閣詩。」我道:「不要褻瀆了他,這是神仙作的呢。」姊姊又問:「端的那裡來的?」我就把扶乩的話說了一遍。姊姊又把那詩看了再看,道:「這是神仙作的,也說不定。」我道:「姊姊真是奇人說奇話,怎麼看得出來呢?」妹道道:「這並不奇。你看這四首詩,錬字鍊句及那對仗,看著雖像是小品,然而非真正作手作不出來。但是講究詠物詩,不重在描摹,卻重在寄托。是一位詩人,他作了四首之多,內中必有幾聯寫他的寄托的,他這個卻是絕無寄托,或者仙人萬慮皆空,所以用不著寄托。所以我說是仙人作的,也說不定。」   我不覺歎了一口氣。姊姊道:「好端端的為甚麼歎氣?」我道:「我歎婦人女子,任憑怎麼聰明才幹,總離不了『信鬼神』三個字。天下那裡有許多神仙!」姊姊笑道:「我說我信鬼神,可見你是不信的了。我問你一句,你為甚麼不信?」我道:「這是沒有的東西,我所以不信。」姊姊道:「怎見得沒有?也要還一個沒有的憑據出來。」我道:「只我不曾看見過,我便知道一定是沒有的。」姊姊道:「你這個又是中了宋儒之毒,甚麼『六合之外,存而勿論』,凡自己眼睛看不見的,都說是沒有的。天上有個玉皇大帝,你是不曾看見過的,你說沒有;北京有個皇帝,你也沒有見過,你也說是沒有的麼?」我道:「這麼說,姊姊是說有的了?」姊姊道:「惟其我有了那沒有的憑據,才敢考你。」我連忙問:「憑據在那裡?」姊姊道:「我問你一句書,『先王以神道設教』,怎麼解?」我想了一想道:「先王也信他,我們可以不必談了。」姊姊道:「是不是呢,這樣粗心的人還讀書麼!這句書重在一個『設』字,本來沒有的,比方出來,就叫做設。猶如我此刻沒有死,要比方我死了,行起文來,便是『設我死』,或是『我設死』,人家見了,就明知我沒有死了。所以神道本來是沒有的,先王因為那些愚民有時非王法所能及,並且王法只能治其身,不能治其心,所以先王設出一個神道來,教化愚民。我每想到這裡就覺得好笑,古人不過閒閒的撒了一個謊,天下後世多少聰明絕頂之人,一齊都叫他瞞住了,你說可笑不可笑呢。我再問你這個『如』字怎麼解?」我道:「如,似也,就是俗話的『像』字,如何不會解?」姊姊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兩句,你解解看。」我想了一想,笑道:「又像在,又像神在,可見得都不在,這也是沒有的憑據了。」姊姊道:「既然沒有,為甚麼孔子還祭呢?兩個『祭』字,為甚麼不解?」我道:「這就是神道設教的意思了,難道還不懂麼。」姊姊道:「又錯了!兩個『祭』字是兩個講法:上一個『祭』字是祭祖宗,是追遠的意思;鬼神可以沒有,祖宗不可沒有,雖然死了一樣是沒有的,但念我身之所自來,不敢或忘,祖宗雖沒了,然而孝子慈孫,追遠起來,便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下一個『祭』字是祭神,那才是神道設教的意思呢。」我不禁點頭道:「我也不敢多說了,明日我送一份門生帖子來拜先生罷。」姊姊道:「甚麼先生門生!我這個又是誰教的,還不是自己體會出來。大凡讀書,總要體會出古人的意思,方不負了古人作書的一番苦心。」   講到這裡,姊姊忽然看了看表,道:「到時候了,叫他們打轎子罷。」我驚問甚事,姊姊道:「我直對你說罷:伯娘是到那邊算帳去的,我死活勸不住,因約了到了這個時候不回來我便去,倘使有甚爭執,也好解勸解勸。談談不覺過了時候了,此刻不知怎樣鬧呢。」我道:「還是我去罷。」姊姊道:「使不得!你去白討氣受。伯娘也說過,你回來了,也不叫你去。」說罷,匆匆打轎去了。   正是:要憑三寸蓮花舌,去勸爭多論寡人。不知此去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六回 乾嫂子色笑代承歡 老捕役潛身拿臬使   當下我姊姊匆匆的上轎去了。忽報關上有人到,我迎出去看時,原來是帳房裡的同事多子明。到客堂裡坐下,子明道:「今日送一筆款到莊上去,還要算結去年的帳。天氣不早了,恐怕多耽擱了,來不及出城,所以我先來知照一聲,倘來不及出城,便到這裡寄宿。」我道:「謹當掃榻恭候。」子明道:「何以忽然這麼客氣?」大家笑了一笑。子明便先到莊上去了。   等了一會,母親和姊姊回來了。只見母親面帶怒容。我正要上前相問,姊姊對我使了個眼色,我便不開口。只見母親一言不發的坐著,又沒有說話好去勸解。想了一會,仍退到繼之這邊,進了上房,對繼之夫人道:「家母到家伯那邊去了一次回來,好像發了氣,我又不敢勸,求大嫂子代我去勸勸如何?」繼之夫人聽說,立起來道:「好端端的發甚麼氣呢?」說著就走。忽然又站著道:「沒頭沒腦的怎麼勸法呀!」低了頭一會兒,再走到裡間,請了老太太同去。我道:「怎麼驚動了乾娘?」繼之夫人忙對我看了一眼,我不解其意,只得跟著走。繼之夫人道:「你到書房去憩憩罷!」我就到書房裡看了一回書。憩了好一會,聽得房外有腳步聲音,便問:「那個?」外面答道:「是我。」這是春蘭的聲音。我便叫他進來,問作甚麼。春蘭道:「吳老太太叫把晚飯開到我們那邊去吃。」我問:「此刻老太太做甚麼?」春蘭道:「打牌呢。」我便走過去看看,只見四個人圍著打牌,姊姊在旁觀局;母親臉上的怒氣,已是沒有了。   姊姊見了我,便走到母親房裡去,我也跟了進來。姊姊道:「乾娘、大嫂子,是你請了來的麼?」我道:「姊姊怎麼知道?」姊姊道:「不然那裡有這麼巧?並且大嫂子向來是莊重的,今天走進來,便大說大笑,又倒在伯娘懷裡,撒嬌撒癡的要打牌。這會又說不過去吃飯了,要搬過來一起吃,還說今天這牌要打到天亮呢。」我道:「這可來不得!何況大嫂子身體又不好。」姊姊道:「說說罷了,這麼冷的天氣,誰高興鬧一夜!」我道:「姊姊到那邊去,到底看見鬧的怎麼樣?」姊姊道:「我也不知道。我到那裡,已經鬧完了。一個在那裡哭,一個在那裡嚇眉唬眼的。我勸住了哭,便拉著回來。臨走時,伯父說了一句話道:『總而言之,我不曾提挈姪兒子升官發財,是我的錯處。』」我道:「這個奇了,那裡鬧出這麼一句蠻話來?」姊姊道:「我那裡得知。我教你,你只不要向伯娘問起這件事,只等我便中探討出來告訴你,也是一樣的。」說話之間,外面的牌已收了,點上燈,開上飯,大家圍坐吃飯。繼之夫人仍是說說笑笑的。吃過了飯,大家散坐。   忽見一個老媽子,抱了一個南瓜進來。原來是繼之那邊用的人,過了新年,便請假回去了幾天,此刻回來,從鄉下帶了幾個南瓜來送與主人,也送我這邊一個。母親便道:「生受你的,多謝了!但是大正月裡,怎麼就有了這個?」繼之夫人道:「這還是去年藏到此刻的呢。見了他,倒想起一個笑話來:有一個鄉下姑娘,嫁到城裡去,生了個兒子,已經七八歲了。一天,那鄉下姑娘帶了兒子,回娘家去住了幾天。及至回到夫家,有人問那孩子:『你到外婆家去,吃些甚麼?』孩子道:『外婆家好得很,吃菜當飯的。』你道甚麼叫『吃菜當飯』?原來鄉下人苦得很,種出稻子都賣了,自己只吃些雜糧。這回幾天,正在那裡吃南瓜,那孩子便鬧了個吃菜當飯。」說的眾人笑了。   他又道:「還有一個城裡姑娘,嫁到鄉下去,也生下一個兒子,四五歲了。一天,男人們在田裡擡了一個南瓜回來。那南瓜有多大,我也比他不出來。婆婆便叫媳婦煮了吃。那媳婦本來是個城裡姑娘,從來不曾煮過;但婆婆叫煮,又不能不煮,把一個整瓜,也不削皮,也不切開,就那麼煮熟了。婆婆看見了也沒法,只得大家圍著那大瓜來吃。」說到這裡,眾人已經笑了。他又道:「還沒有說完呢。吃了一會,忽然那四五歲的孩子不見了,婆婆便吃了一驚,說:『好好同在這裡吃瓜的,怎麼就丟了?』滿屋子一找,都沒有。那婆婆便提著名兒叫起來。忽聽得瓜的裡面答應道:『奶奶呀,我在這裡磕瓜子呢。』原來他把瓜吃了一個窟窿,扒到瓜瓤裡面去了。」說的眾人一齊大笑起來。   老太太道:「媳婦今天為甚這等快活起來?引得我們大家也笑笑。我見你向來都是沉默寡言的,難得今天這樣,你只常常如此便好。」繼之夫人道:「這個只可偶一為之,代老人家解個悶兒;若常常如此,不怕失了規矩麼!」老太太道:「哦!原來你為了這個。你須知我最恨的是規矩。一家人只要大節目上不錯就是了,餘下來便要大家說說笑笑,才是天倫之樂呢。處處立起規矩來,拘束得父子不成父子,婆媳不成婆媳,明明是自己一家人,卻鬧得同極生的生客一般,還有甚麼樂處?你公公在時,也是這個脾氣。繼之小的時候,他從來不肯抱一抱。問他時,他說《禮經》上說的:『君子抱孫不抱子。』我便駁他:『莫說是幾千年前古人說的話,就是當今皇帝降的聖旨,他說了這句話,我也要駁他。他這個明明是教人父子生疏,照這樣辦起來,不要把父子的天性都汨滅了麼!』這樣說了,他才抱了兩回。等得繼之長到了十二三歲,他卻又擺起老子的架子來了,見了他總是正顏厲色的。我同他本來在那裡說著笑著的,兒子來了,他登時就正其衣冠,尊其瞻視起來。同兒子說起活來,總是呼來喝去的,見一回教訓一回。兒子見了他,就和一根木頭似的,挺著腰站著,除了一個『是』字,沒有回他老子的話。你想這種規矩怎麼能受?後來也被我勸得他改了,一般的和兒子說說笑笑。」我道:「這個脾氣,虧乾娘有本事勸得過來。」老太太道:「他的理沒有我長,他就不得不改。他每每說為人子者,要色笑承歡。我只問他:『你見了兒子,便擺出那副閻王老子的面目來;他見了你,就同見了鬼一般,如何敢笑?他偶然笑了,你反罵他沒規矩,那倒變了色笑逢怒了,那裡是承歡呢?古人斑衣戲彩,你想四個字當中,就著了一個戲字;倘照你的規矩,雖斑衣而不能戲,那只好穿了斑衣,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許動,那不成了廟裡的菩薩了麼?』」說的眾人都笑了。老太太又道:「男子們只要在那大庭廣眾之中,不要越了規矩就是了。回到家來,仍然是這般,怎麼叫做父子有恩呢,那父子的天性,不要叫這臭規矩磨滅盡了麼?何況我們女子,婆媳、妯娌、姑嫂團在一處,第一件要緊的是和氣,其次就要大家取樂了。有了大事,當了生客,難道也叫你們這般麼!」姊姊道:「乾娘說的是和氣,我看和氣兩個字最難得。這個肯和,那個不肯和,也是沒法的事。所以家庭之中,不能和氣的十居八九。像我們這兩家人家,真是十中無一二的呢。」老太太道:「那不和的,只是不懂道理之過,能把道理解說給他聽了,自然就好了。」   姊姊道:「我也曾細細的考究過來,不懂道理,固然不錯,然而還是第二層,還有第一層的講究在裡頭。大抵家庭不睦,總是婆媳不睦居多。今天三位老人家都是明白的,我才敢說這句話:人家聽說婆媳不睦,總要派媳婦的不是。據我看來,媳婦不是的固然也有,然而總是婆婆不是的居多。大抵那個做婆婆的,年輕時也做過媳婦來,做媳婦的時候,不免受了他婆婆的氣,罵他不敢回口,打他不敢回手。捱了若干年,他婆婆死了,才敢把腰伸一伸。等到自己的兒子大了,娶了媳婦,他就想這是我出頭之日了,把自己從前所受的,一一拿出來向媳婦頭上施展。說起來,他還說是應該如此的,我當日也曾受過婆婆氣來。你想叫那媳婦怎樣受?哪裡還講甚麼和氣?他那媳婦呢,將來有了做婆婆的一天,也是如此。所以天下的家庭,永遠不會和睦的了。除非把女子叫來,一齊都讀起書來,大家都明了理,這才有得可望呢。我常說過一句笑話:凡婆媳不睦的,不必說是不睦,只當他是報仇,不過報非其人,受在上代,報在下代罷了。」   我笑道:「姊姊的婆婆,有報仇沒有?」姊姊道:「我的婆婆,我起先當是天下獨一無二的;到這裡來,見了乾娘,恰是一對。自從我寡了,他天天總對我哭兩三次,卻並不是哭兒子,哭的是我,只說怪賢德的媳婦,年紀又輕,怎麼就叫他做了寡婦。其實我這麼個人,少點過處就了不得了,哪裡配稱到『賢德』兩個字!若是那個報仇的婆婆,一個寡媳婦,哪裡肯放他常回娘家,還跟著你跑幾千里路呢,不硬留在家裡,做一個出氣的傢伙麼!」我道:「這報仇之說,不獨是女子,男子也是這樣。我聽見大哥說,凡是做官的,上衙門碰了上司釘子,回家去卻罵底下人出氣呢。」姊姊道:「我這個不過是通論,大約是這樣的居多罷了,怎麼加得上『凡是』兩個字,去一網打盡!」   說到這裡,繼之的家人來回說:「關上的多師爺又來了,在客堂裡坐著。」我取表一看,已經亥正了。暗想何以此刻才來,一面對姊姊道:「這個你明日問大哥去,不是我要一網打盡的。」說著出來,會了子明,讓到書房裡坐。子明道:「還沒睡麼?」我道:「早呢。你在哪裡吃的晚飯?」子明道:「飯是在莊上吃的。倒是弄擰了一筆帳,算到此刻還沒有鬧清楚,明日破天亮就要出城去查總冊子。」我道:「何必那麼早呢?」子明道:「還有別的事呢。」我道:「那麼早點睡罷,時候不早了。」子明道:「你請便罷。我有個毛病,有了事在心上,要一夜睡不著的。我打算看幾篇書,就過了這一夜了。」我道:「那麼我們談一夜好麼?」子明道:「你又何必客氣呢,只管請睡罷。」我道:「此刻我還不睡,我和你談到要睡時,自去睡便了。我和繼之談天,往往談到十二點、一點,不足為奇的。」子明笑道:「我也聽繼之、述農都說你歡喜嬲人家說新聞故事。」我道:「你倘是有新聞故事和我說,我就陪你談兩三夜都可以。」子明道:「哪裡有許多好談!」我道:「你先請坐,我去去再來。」說罷,走到我那邊去,只見老太太們已經散了,大家也安排睡覺。便對姊姊道:「我們家可有乾點心,弄點出去,有個同事來了,說有事睡不著,在那裡談天,恐怕半夜裡要飯呢。」姊姊道:「有。你去陪客罷,就送出來。」   我便回到書房,扯七扯八的和子明談起來,偶然說起我初出門時,遇見那扮官做賊,後來繼之說他居然是官的那個人來。子明道:「區區一個候補縣,有甚麼希奇!還有做賊的現任臬臺呢。」我道:「是那個臬臺?幾時的事?」子明道:「事情是好多年了,只怕還是初平『長髮軍』時的事呢。你信星命不信?」我道:「奇了,怎麼憑空岔著問我這麼一句?」子明道:「這件事因談星命而起,所以問你。」我道:「你只管談,不必問我信不信。」子明道:「這個人本來是一個飛簷走壁的賊。有一天,不知哪裡來了一個算命先生,說是靈得很,他也去算。那先生把他八字排起來,開口便說:『你是個賊。』他倒吃了一驚,問:『怎樣見得?』那先生道:『我只據書論命。但你雖然是個賊,可也還官星高照,你若走了仕路,可以做到方面大員。只是你要記著我一句話:做官到了三品時,就要急流勇退,不然就有大禍臨頭。』他聽了那先生的話,便去偷了一筆錢,捐上一個大八成知縣,一樣的到省當差,然而他還是偷。等到補了缺,他還是偷。只怕他去偷了治下的錢,人家來告了,他還比差捉賊呢。可憐那差役倒是被賊比了,你說不是笑話麼!那時正是有軍務的時候,連捐帶保的,升官格外快。等到他升了道臺時,他的三個兒子,已經有兩個捐了道員、知府出身去了。那捐款無非是偷來的。後來居然放了安徽臬臺。到任之後,又想代第三的兒子捐道員了。只是還短三千銀子,要去偷呢。安慶雖是個省城,然而兵燹之後,元氣未復,哪裡有個富戶,有現成的三千銀子給他偷呢。他忽然想著一處好地方,當夜便到藩庫裡偷了一千兩。到得明天,庫吏知道了,立刻回了藩臺,傳了懷寧縣,要立刻查辦。懷寧縣便傳了通班捕役,嚴飭查拿。誰知這一天沒有查著,這一夜藩庫裡又失了一千銀子。藩臺大怒,又傳了首縣去,立限嚴比。首縣回到衙門,正要比差,內中一個老捕役稟道:『請老爺再寬一天的限,今夜小人就可以拿到這賊。』知縣道:『莫非你已經知道他蹤跡了麼?』捕役道:『蹤跡雖然不知,但是這賊前夜偷了,昨夜再偷,一定還在城內。這小小的安慶城,盡今天一天一夜,總要查著了。』官便准了一天限。誰知這老捕役對官說的是假話,他那裡去滿城查起來,他只料定他今夜一定再來偷的。到了夜靜時,他便先到藩庫左近的房子上伏定了。到了三更時,果然見一個賊,飛簷走壁而來,到藩庫裡去了。捕役且不驚動他,連忙跑在他的來路上伏著。不一會,見他來了,捕役伏在暗處,對準他臉部,『颼』的飛一片碎瓦過來。他低頭一躲,恰中在額角上,仍是如飛而去。捕役趕來,忽見他在一所高大房子上,跳了下去。捕役正要跟著下去時,低頭一看,吃了一驚。」   正是:正欲投身探賊窟,誰知足下是官衙。不知那捕役驚的甚麼,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七回 管神機營王爺撤差 升鎮國公小的交運   「那老捕役往下一看,賊不見了,那房子卻是臬臺衙門,不免吃了一驚,不敢跟下去,只得回來。等到了散更時,天還沒亮,他就請了本官出來回了,把昨夜的事,如此這般的都告訴了。又說道:『此刻知道了賊在臬署。老爺馬上去上衙門,請臬臺大人把闔署一查,只要額上受了傷的,就是個賊,他昨夜還偷了銀子。老爺此刻不要等藩臺傳,先要到藩臺那裡去回明了,可見得我們辦公未嘗怠慢。』知縣聽得有理,便連忙梳洗了,先上藩臺衙門去,藩臺正在那裡發怒呢。知縣見了,便把老捕役的話說了一遍。藩臺道:『法司衙門裡面藏著賊,還了得麼!趕緊去要了來!』知縣便忙到了臬署。只見自己衙門裡的通班捕役,都升布在臬署左右,要想等有打傷額角的出來捉他呢。知縣上了官廳,號房拿了手版上去,一會下來,說:『大人頭風發作,不能見客,擋駕!』知縣只得仍回藩署裡去,回明藩臺。藩臺怒不可遏,便親自去拜臬臺。知縣嚇得不敢回署,只管等著。等了好一會,藩臺回來了,也是見不著。便叫知縣把那老捕役傳了來,問了幾句話,便上院去,叫知縣帶著捕役跟了來。到得撫院,見了撫臺,把上項事回了一遍。撫臺大怒,叫旗牌官快快傳臬司去,說無論甚麼病,必要來一次,不然,本部院便要親到臬署查辦事件了。幾句話到了臬署,闔署之人,都驚疑不定。那臬臺沒法,只得打轎上院去。到得那裡時,只見藩臺以下,首道、首府、首縣,都在那裡,還有保甲局總辦、委員,黑壓壓的擠滿一花廳。眾官見他來,都起立相迎。只見他頭上紮了一條黑帕,說是頭風痛得利害,紮上了稍為好些。眾官都信以為實。撫臺便告訴了以上一節,他便答應了馬上回去就查。只見那老捕役脫了大帽,跑上來對著臬臺請了個安道:『大人的頭風病,小人可以醫得。』臬臺道:『莫非是個偏方?』捕役道:『是一個家傳的秘方。只求大人把帕子去了,小人看看頭部,方好下藥。』臬臺聽了,顏色大變,勉強道:『這個帕子去不得的,去了痛得利害。』捕役道:『只求大人開恩,可憐小人受本官比責的夠了!』臬檯面無人色的說道:『你說些甚麼,我不懂呀!』當下眾官聽見他二人一問一答,都面面相覷。那捕役一回身,又對首縣跪下稟道:『小人該死!昨夜飛瓦打傷的,正是臬憲大人!』首縣正要喝他胡說,那臬臺早倉皇失措的道:『你……你……你可是瘋了!』說著也不顧失禮,立起來便想踢他。當時首道坐在他下手,便攔住道:『大人貴恙未痊,不宜動怒。』那位藩臺見了這副情形,也著實疑心。撫臺只是呆呆的看著,在那裡納悶。捕役又過來對他說道:『好歹求大人把昨夜的情形說了,好脫了小人干係;不然,眾位大人在這裡,莫怪小人無禮!』臬臺又驚,又慌,又怒道:『你敢無禮!』捕役走近一步道:『小人要脫干係,說不得無禮也要做一次!』說時便要動手。眾官一齊喝住。首縣見他這般鹵莽,更是手足無措,連連喝他,卻只喝不住。捕役回身對撫臺跪下道:『求大人請臬臺大人升一升冠,露一露頭部,倘沒有受傷痕跡,小人死而無怨。』此時藩臺也有九分信是臬臺做的了。失了庫款,責罰非輕,不如試他一試。倘使不是的,也不過同寅上失了禮,罪名自有捕役去當;倘果然是他,今日不驗明白,過兩天他把傷痕養好了,豈不是沒了憑據。此時捕役正對撫臺跪著回話,藩臺便站起來對臬臺道:『閣下便升一升冠,把帕子去了,好治他個誣攀大員的重罪!』臬臺正待支吾,撫臺已吩咐家人,代臬憲大人升冠。一個家人走了過來,嘴裡說:『請大人升冠!』卻不動手。此時官廳上亂烘烘的,鬧了個不成體統。捕役便乘亂溜到臬臺背後,把他的大帽子往前一掀,早掉了,乘勢把那黑帕一扯,扯了下來。臬臺不知是誰,忙回過頭來看,恰好把那額上所受一寸來長的傷痕,送到捕役眼裡。捕役揚起了黑帕,走到當中,朝上跪下,高聲稟道:『盜藩庫銀子的真賊已在這裡,求列位大人老爺作主!』一時撫臺怒了,藩臺樂了,首道、首府驚的呆了,首縣卻一時慌的沒了主了。那位臬臺卻氣得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嘴裡只說:『罷了!罷了!』一時之間,倒弄得人聲寂然,大家面面相覷。卻是藩臺先開口,請撫臺示下辦法。撫臺便叫傳中軍來,先看管了他。一時之間,中軍到了。那捕役等撫臺吩咐了話,便搶上一步,對中軍稟道:『臬臺大人飛簷走壁的工夫很利害,請大人小心!』那臬臺頓足道:『罷了!不必多說了!待我當堂直供了,你們上了刑具罷!』於是跪下來,把自從算命先生代他算命供起,一直供到昨夜之事,當堂畫了供,便收了府監。撫臺一面拜折參辦。這位臬臺辦了個盡法不必說,兩個兒子的功名也就此送了,還不知得了個甚麼軍流的罪。你說天下事不是無奇不有麼。」   此時已響過三炮許久,我正要到裡面催點心,回頭一看,那點心早已整整的擺了四盤在那裡,還有雞鳴壺燉上一壺熱茶,便讓子明吃點心。兩個對坐下來,子明問道:「近來這城裡面,晚上安靖麼?」我道:「還沒聽見甚麼。你這問,莫非城外有甚麼事?」子明道:「近來外面賊多得很呢。只因和局有了消息,這裡便先把新募的營勇,遣散了兩營。」我道:「要用就募起來,不用就遣散了,也怨不得那些散勇作賊。其實平時營裡的缺額只要補足了,到了要用時,只怕也夠了。」子明道:「哪裡會夠!他倒正想借個題目招募新勇,從中沾些光呢。莫說補足了額,就是溢出額來,也不夠呢。」   我笑道:「不缺已經好了,那裡還有溢額的?」子明道:「你真是少見多怪!外面的營裡都是缺額的,差不多照例只有六成勇額。到了京城的神機營,卻一定溢額的,並且溢的不少,總是溢個加倍。」我詫道:「那麼這糧餉怎樣呢?」子明笑道:「糧餉卻沒有領溢的。但是神機營每出起隊子來,是五百人一營的,他卻足足有一千人,比方這五百名是槍隊,也是一千桿槍,」我道:「怎麼軍器也有得多呢?」子明道:「凡是神機營當兵的,都是黃帶子、紅帶子的宗室,他們闊得很呢!每人都用一個家人,出起隊來,各人都帶著家人走,這不是五百成了一千了麼。」我道:「軍器怎麼也加倍呢?」子明道:「每一個家人,都代他老爺帶著一桿鴉片煙槍,合了那五百枝火槍,不成了一千了麼。並且火槍也是家人代拿著,他自己的手裡,不是拿了鵪鶉囊,便是臂了鷹。他們出來,無非是到操場上去操。到了操場時,他們各人先把手裡的鷹安置好了,用一根鐵條兒,或插在樹上,或插在牆上,把鷹站在上頭,然後肯歸隊伍。操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睛還是望著自己的鷹;偶然那鐵條兒插不穩,掉了下來,那怕操到要緊的時候,他也先把火槍撂下,先去把他那鷹弄好了,還代他理好了毛,再歸到隊裡去。你道這種操法奇麼?」我道:「那帶兵的難道就不管?」子明道:「那裡肯管他!帶兵的還不是同他們一個道兒上的人麼。那管理神機營的都是王爺。前年有一位郡王奉旨管理神機營,他便對人家說:『我今天得了這個差使,一定要把神機營整頓起來。當日祖宗入關的時候,神機營兵士臨陣能站在馬鞍上放箭的,此刻鬧得不成樣子了;倘再不整頓,將來不知怎樣了!』旁邊有人勸他說:『不必多事罷,這個是不能整頓的了。』他不信。到差那一天,就點名閱操,揀那十分不像樣的,照營例辦了兩個。這一辦可不得了,不到三天,那王爺便又奉旨撤去管理神機營的差使了。你道他們的神通大不大!」   我道:「他們既然是宗室,又是王爺都幹得下來,那麼大的神通,何必還去當兵?」子明道:「當兵還是上等的呢。到了京城裡,有一種化子,手裡拿一根香,跟著車子討錢。」我道:「討錢拿一根香作甚麼?」子明道:「他算是送火給你吃煙的。這種化子,你可不能得罪他;得罪了他時,他馬上把外面的衣服一撂,裡邊束著的不是紅帶子,便是黃帶子,那就被他訛一個不得了!」我道:「他的帶子何以要束在裡層呢?」子明道:「束在裡層,好叫人家看不見,得罪了他,他才好訛人呀;倘使束在外層,誰也不敢惹他了。其實也可憐得很,他們又不能作買賣,說是說得好聽得很,『天潢貴冑』呢,誰知一點生機都沒有,所以就只能靠著那帶子上的顏色去行詐了。他們詐到沒得好詐的時候,還裝死呢。」我道:「裝死只怕也是為的訛人?」子明道:「他們死了,報到宗人府去,照例有幾兩殯葬銀子。他窮到不得了,又沒有法想的時候,便裝死了,叫老婆、兒子哭喪著臉兒去報。報過之後,宗人府還派委員來看呢。委員來看時,他便直挺挺的躺著,老婆、兒子對他跪著哭。委員見了,自然信以為真,哪個還伸手去摸他,仔細去驗他呢,只望望是有個躺著的就算是了。他領了殯葬銀,登時又活過來。這才是個活僵屍呢。」我道:「他已經騙了這回,等他真正死了的時候,還有得領沒有呢?」子明道:「這可是不得而知了。」   我道:「他們雖然定例是不能作買賣,然而私下出來幹點營生,也可以過活,宗人府未必就查著了。」子明道:「這一班都是好吃懶做的人,你叫他幹甚麼營生!只怕趕車是會的,京城裡趕車的車夫裡面,這班人不少;或者當家人也有的。除此之外,這班人只怕幹得來的,只有訛詐討飯了。所以每每有些謠言,說某大人和車夫換帖,某大老和底下人認了乾親家,起先聽見,總以為是糟蹋人的話,誰知竟是真的。他們闊起來也快得很,等他闊了,認識了大人先生,和他往來,自然是少不免的,那些人卻把他從前的事業提出來作個笑話。」我道:「他們怎麼又很闊得快呢?」子明道:「上一科我到京裡去考北闈,住在我舍親宅裡。舍親是個京官,自己養了一輛車,用了一個車夫,有好幾年了,一向倒還相安無事。我到京那幾天,恰好一天舍親要去拜兩個要緊的客,叫套車,卻不見了車夫,遍找沒有,不得已僱了一輛車去拜客。等拜完了客回來,他卻來了,在門口站著。舍親問他一天到哪裡去了。他道:『今兒早起,我們宗人府來傳了去問話,所以去了大半天。』舍親問他問甚麼話。他道:『有一個鎮國公缺出了,應該輪到小的補,所以傳了去問話。』舍親問此刻補定了沒有。他道:『沒有呢,此刻正在想法子。』問他想甚麼法子。他道:『要化幾十兩銀子的使費,才補得上呢。可否求老爺賞借給小的六十兩銀子,去打點個前程,將來自當補報。』說罷,跪下去就磕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舍親正在沉吟,他又左一個安,右一個安的亂請,嘴裡只說求老爺的恩典。舍親被他纏不過,給了他六十兩銀子。喜歡得他連忙叩了三個響頭,嘴裡說謝老爺的恩典,並求老爺再賞半天的假,舍親道:『既如此,你趕緊去打點罷。』他歡歡喜喜的去了。我還埋怨我舍親太過信他了,那裡有窮到出來當車夫的,平白地會做鎮國公起來。舍親對我說:『這是常有的事。』我還不信呢。到得明天,他又歡歡喜喜的來了說:『一切都打點好了,明天就要謝恩。』並且還帶了一個車夫來,說是他的朋友,『很靠得住的,薦給老爺試用用罷。』舍親收了這車夫,他再是千恩萬謝的去了。到了明天,他車也有了,馬也有了,戴著紅頂子花翎,到四處去拜客。到了舍親門口,他不好意思遞片子進來,就那麼下了車進來了。還對舍親請了個安說:『小的今天是鎮國公了!老爺的恩典,永不敢忘!』你看這不是他們闊得很快麼?」我道:「這麼一個鎮國公,有多少俸銀一年呢?」子明道:「我不甚了了,聽說大約三百多銀子一年。」我笑道:「這個給我們就館的差不多,闊不到哪裡去。」子明道:「你要知道他得了鎮國公,那訛人的手段更大了。他天天跑到西苑門裡去,在廊簷底下站著,專找那些引見的人去嚇唬。那嚇唬不動的,他也沒有法子。他那嚇唬的話,總是說這是甚麼地方,你敢亂跑。倘使被他嚇唬動了,他便說:『你今日幸而遇了我,還不要緊,你謹慎點就是了。』這個人自然感激他,他卻留著神看你是第幾班第幾名,記了你的名字,打聽了你的住處,明天他卻來拜你,向你借錢。」我道:「鎮國公天天要到裡面的麼?」子明道:「何嘗要他們去,不過他們可以去得。他去了時,遇見值年旗王大臣到了,他過去站一個班,只算是他來當差的。」我道:「他們雖是天潢貴冑,卻是出身寒微得很,自然不見得多讀書的了,怎麼會當差辦事?」子明道:「他們雖不識字,然而很會說話,他們那黃帶子,都是四品宗室,所以有人送他們一副對聯是:『心中烏黑嘴明白,腰上鵝黃頂暗藍。』」我道:「對仗倒很工的。」   說話之間,外面已放天明炮,子明便要走。我道:「太早了,洗了臉去。」便到我那邊,叫起老媽子,燉了熱水出來,讓子明盥洗,他匆匆洗了便去。   正是:一夕長談方娓娓,五更歸去太匆匆。未知子明去後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八回 辦禮物攜資走上海 控影射遣伙出京師   我送子明去了,便在書房裡隨意歪著,和衣稍歇,及至醒來,已是午飯時候。自此之後,一連幾個月,沒有甚事。忽然一天在轅門抄上,看見我伯父請假赴蘇。我想自從母親去過一次之後,我雖然去過幾次,大家都是極冷淡的,所以我也不很常去了。昨天請了假,不知幾時動身,未免去看看。走到公館門前看時,只見高高的貼著一張招租條子,裡面闃其無人。暗想動身走了,似乎也應該知照一聲,怎麼悄悄的就走了。回家去對母親說知,母親也沒甚話說。   又過了幾天,繼之從關上回來,晚上約我到書房裡去,說道:「這兩天我想煩你走一次上海,你可肯去?」我道:「這又何難。但不知辦甚麼事?」繼之道:「下月十九是藩臺老太太生日,請你到上海去辦一份壽禮。」我道:「到下月十九,還有一個多月光景,何必這麼亟亟?」繼之道:「這裡頭有個緣故。去年你來的時候,代我匯了五千銀子來,你道我當真要用麼?我這裡多少還有萬把銀子,我是要立一個小小基業,以為退步,因為此地的錢不夠,所以才叫你匯那一筆來。今年正月裡,就在上海開了一間字號,專辦客貨,統共是二萬銀子下本。此刻過了端節,前幾天他們寄來一筆帳,我想我不能分身,所以請你去對一對帳。老實對你說:你的二千,我也同你放在裡頭了,一層做生意的官息比莊上好,二層多少總有點贏餘。這字號裡面,你也是個東家,所以我不煩別人,要煩你去。再者,這份壽禮也與前不同。我這裡已經辦的差不多了,只差一個如意。這裡各人送的,也有翡翠的,也有羊脂的。甚至於黃楊、竹根、紫檀、瓷器、水晶、珊瑚、瑪瑙,無論整的、鑲的都有了;我想要辦一個出乎這幾種之外的,價錢又不能十分大,所以要你早去幾天,好慢慢搜尋起來。還要辦一個小輪船……」我道:「這辦來作甚麼?大哥又不常出門。」繼之笑道:「哪裡是這個,我要辦的是一尺來長的頑意兒。因為藩署花園裡有一個池子,從前藩臺買過一個,老太太歡喜的了不得,天天叫家人放著頑。今年春上,不知怎樣翻了,沉了下去,好容易撈起來,已經壞了,被他們七攪八攪,越是鬧得個不可收拾,所以要買一個送他。」我道:「這個東西從來沒有買過,不知要多少價錢呢?」繼之道:「大約百把塊錢是要的。你收拾收拾,一兩天裡頭走一趟去罷。」   我答應了,又談些別話,就各去安歇。   次日,我把這話告訴了母親,母親自是歡喜。此時五月裡天氣,帶的衣服不多,行李極少。繼之又拿了銀子過來,問我幾時動身。我道:「來得及今日也可以走得。」繼之道:「先要叫人去打聽了的好。不然老遠的白跑一趟。」當即叫人打聽了,果然今日來不及,要明日一早。又說這幾天江水溜得很,恐怕下水船到得早,最好是今日先到洋篷上去住著。於是我定了主意,這天吃過晚飯,別過眾人,就趕出城,到洋篷裡歇下。果然次日天才破亮,下水船到了,用舢船渡到輪船上。   次日早起,便到了上海,叫了小車推著行李,到字號裡去。繼之先已有信來知照過,於是同眾伙友相見。那當事的叫做管德泉,連忙指了一個房間,安歇行李。我便把繼之要買如意及小火輪的話說了。德泉道:「小火輪只怕還有覓處;那如意他這個不要,那個不要,又不曾指定一個名色,怎麼辦法呢?明日待我去找兩個珠寶掮客來問問罷。那小火輪呢,只怕發昌還有。」當下我就在字號裡歇住。   到了下午,德泉來約了我同到虹口發昌裡去。那邊有一個小東家叫方佚廬,從小就專考究機器,所以一切製造等事,都極精明。他那舖子,除了門面專賣銅鐵機件之外,後面還有廠房,用了多少工匠,自己製造各樣機器。德泉同他相識。當下彼此見過,問起小火輪一事。佚廬便道:「有是有一個,只是多年沒有動了,不知可還要得。」說罷,便叫伙計在架子上拿了下來。掃去了灰土,拿過來看,加上了水,又點了火酒,機件依然活動,只是舊的太不像了。我道:「可有新的麼」佚廬道:「新的沒有。其實銅鐵東西沒有新舊,只要拆開來擦過,又是新的了。」我道:「定做一個新的,可要幾天?」佚廬道:「此刻廠裡忙得很,這些小件東西,來不及做了。」我問他這個舊的價錢,他要一百元。我便道:「再商量罷。」   同德泉別去,回到字號裡。早有伙計們代招呼了一個珠寶掮客來,叫做辛若江。說起要買如意,要別緻的,所有翡翠、白玉、水晶、珊瑚、瑪瑙,一概不要。若江道:「打算出多少價呢?」我道:「見了東西再講罷。」說著,他辭去了。是日天氣甚熱,吃過晚飯,德泉同了我到四馬路昇平樓,泡茶乘涼,帶著談天。可奈茶客太多,人聲嘈雜。我便道:「這裡一天到晚,都是這許多人麼?」德泉道:「上半天人少,早起更是一個人沒有呢。」我道:「早起他不賣茶麼?」德泉道:「不過沒有人來吃茶罷了,你要吃茶,他如何不賣。」坐了一會,便回去安歇。   次日早起,更是炎熱。我想起昨夜到的昇平樓,甚覺涼快,何不去坐一會呢。早上各伙計都有事,德泉也要照應一切,我便不去驚動他們。一個人逛到四馬路,只見許多鋪家都還沒有開門。走到昇平樓看時,門是開了;上樓一看,誰知他那些杌子都反過來,放在桌子上。問他泡茶時,堂倌還在那裡揉眼睛,答道:「水還沒有開呢。」我只得惘惘而出。取出表看時,已是八點鐘了。在馬路逛蕩著,走了好一會,再回到昇平樓,只見地方剛才收拾好,還有一個堂倌在那裡掃地。我不管他,就靠欄杆坐了,又歇了許久,方才泡上茶來。我便凴欄下視,慢慢的清風徐來,頗覺涼快。忽見馬路上一大群人,遠遠的自東而西,走將過來,正不知因何事故。及至走近樓下時,仔細一看,原來是幾個巡捕押著一起犯人走過,後面圍了許多閒人跟著觀看。那犯人當中,有七八個蓬頭垢面的,那都不必管他;只有兩個好生奇怪,兩個手裡都拿著一頂熏皮小帽,一個穿的是京醬色寧綢狐皮袍子,天青緞天馬出風馬褂,一個是二藍寧綢羔皮袍子,白灰色寧綢羔皮馬褂,腳上一式的穿了棉鞋。我看了老大吃了一驚,這個時候,人家赤膊搖扇還是熱,他兩個怎麼鬧出一身大毛來?這才是千古奇談呢!看他走得汗流被面的,真是何苦!然而此中必定有個道理,不過我不知道罷了。   再坐一會,已是十點鐘時候,遂會了茶帳回去。早有那辛右江在那裡等著,拿了一枝如意來看,原是水晶的,不過水晶裡面,藏著一個蟲兒,可巧做在如意頭上。我看了不對,便還他去了。德泉問我到哪裡去來。我告訴了他。又說起那個穿皮衣服的,煞是奇怪可笑。德泉道:「這個不足為奇。這裡巡捕房的規矩,犯了事捉進去時穿甚麼,放出來時仍要他穿上出來。這個只怕是在冬天犯事的。」旁邊一個管帳的金子安插嘴道:「不錯。去年冬月裡那一起打房間的,內中有兩個不是判了押半年麼。恰是這個時候該放,想必是他們了。」我問:「甚麼叫做『打房間』?」德泉道:「到妓館裡,把妓女的房裡東西打毀了,叫打房間。這裡妓館裡的新聞多呢,那逞強的便去打房間,那下流的,便去偷東西。」我道:「我今日看見那個人穿的很體面的,難道在妓院裡鬧點小事,巡捕還去拿他麼?」德泉道:「莫說是穿的體面,就是認真體面人,他也一樣要拿呢。前幾年有一個笑話:一個姓朱的,是個江蘇同知,在上海當差多年的了;一個姓袁的知縣,從前還做過上海縣丞的。兩個人同到棋盤街么二妓館裡去頑。那姓朱的是官派十足的人,偏偏那么二妓院的規矩,凡是客人,不分老小,一律叫少爺的。妓院的丫頭,叫了他一聲朱少爺,姓朱的劈面就是一個巴掌打過去道:『我明明是老爺,你為甚麼叫我少爺!』那丫頭哭了,登時就兩下裡大鬧起來。妓館的人,便暗暗的出去叫巡捕。姓袁的知機,乘人亂時,溜了出去,一口氣跑回城裡花園衖公館裡去了。那姓朱的還在那裡『羔子』、『王八蛋』的亂罵。一時巡捕來了,不由分曉,拉到了巡捕房裡去,關了一夜。到明天解公堂。他和公堂問官是認得的,到了堂上,他搶上一步,對著問官拱拱手,彎彎腰道:『久違了。』那問官吃了一驚,站起來也彎彎腰道:『久違了。呀!這是朱大老爺,到這裡甚麼事?』那捉他的巡捕見問官和他認得,便一溜煙走了。妓館的人,本來照例要跟來做原告的,到了此時,也嚇的抱頭鼠竄而去。堂上陪審的洋官,見是華官的朋友,也就不問了,姓朱的才徜徉而去。當時有人編出了一個小說的回目,是:『朱司馬被困棋盤街,袁大令逃回花園衖。』」   我道:「那偷東西的便怎麼辦法呢?」德泉道:「那是一案一案不同的。」我道:「偷的還是賊呢,還是嫖客呢?」德泉道:「偷東西自是個賊,然而他總是扮了嫖客去的多。若是撬窗挖壁的,那又不奇了。」子安插嘴道:「那偷水煙袋的,真是一段新聞。這個人的履歷,非但是新聞,簡直可以按著他編一部小說,或者編一齣戲來。」我忙問甚麼新聞。德泉道:「這個說起來話長,此刻事情多著呢,說得連連斷斷的無味,莫若等到晚上,我們說著當談天罷。」於是各幹正事去了。   下午時候,那辛若江又帶了兩個人來,手裡都捧著如意匣子,卻又都是些不堪的東西,鬼混了半天才去。我乘暇時,便向德泉要了帳冊來,對了幾篇,不覺晚了。晚飯過後,大家散坐乘涼,復又提起妓館偷煙袋的事情來。德泉道:「其實就是那麼一個人,到妓館裡偷了一支銀水煙袋,妓館報了巡捕房,被包探查著了,捉了去。後來卻被一個報館裡的主筆保了出來,並沒有重辦,就是這麼回事了。若要知道他前後的細情,卻要問子安。」   子安道:「若要細說起來,只怕談到天亮也談不完呢,可不要厭煩?」我道:「那怕今夜談不完,還有明夜,怕甚麼呢。」子安道:「這個人性沈,名瑞,此刻的號是經武。」我道:「第一句通名先奇,難道他以前不號經武麼?」子安道:「以前號輯五,是四川人,從小就在一家當鋪裡學生意。這當鋪的東家是姓山的,號叫仲彭。這仲彭的家眷,就住在當鋪左近。因為這沈經武年紀小,時時叫到內宅去使喚,他就和一個丫頭鬼混上了。後來他升了個小伙計,居然也一樣的成家生子,卻心中只忘不了那個丫頭。有一天,事情鬧穿了,仲彭便把經武攆了,拿丫頭嫁了。誰知他嫁到人家去,鬧了個天翻地覆,後來竟當著眾人,把衣服脫光了。人家說他是個瘋子,退了回來。這沈經武便設法拐了出來,帶了家眷,逃到了湖北,住在武昌,居然是一妻一妾,學起齊人來。他的神通可也真大,又被他結識了一個現任通判,拿錢出來,叫他開了個當鋪,不上兩年就倒了。他還怕那通判同他理論,卻去先發制人,對那通判說:『本錢沒了,要添本;若不添本,就要倒了。』通判說:『我無本可添,只得由他倒了。』他說:『既如此,倒了下來要打官司,不免要供出你的東家來;你是現任地方官,做了生意要擔處分的。』那通判急了,和他商量,他卻乘機要借三千兩銀子訟費,然後關了當鋪門。他把那三千銀子,一齊交給那拐來的丫頭。等到人家告了,他就在江夏縣監裡挺押起來。那丫頭拿了他的三千銀子,卻往上海一跑。他的老婆,便天天代他往監裡送飯。足足的挺了三年,實在逼他不出來,只得取保把他放了。他被放之後,撇下了一個老婆、兩個兒子,也跑到上海來了。虧他的本事,被他把那丫頭找著了,然而那三千銀子,卻一個也不存了。於是兩個人又過起日子來,在胡家宅租了一間小小的門面,買了些茶葉,攙上些紫蘇、防風之類,貼起一張紙,寫的是『出賣藥茶』。兩個人終日在店面坐著,每天只怕也有百十來個錢的生意。誰知那位山仲彭,年紀大了,一切家事都不管,忽然高興,卻從四川跑到上海來逛一趟。這位仲彭,雖是個當鋪東家,卻也是個風流名士,一到上海,便結識了幾個報館主筆。有一天,在街上閒逛,從他門首經過,見他二人雙雙坐著,不覺吃了一驚,就踱了進去。他二人也是吃驚不小,只道捉拐子、逃婢的來了,所以一見了仲彭,就連忙雙雙跪下,叩頭如搗蒜一般。仲彭是年高之人,那禁得他兩個這種乞憐的模樣,長歎一聲道:『這是你們的孽緣,我也不來追究了!』二人方才放了心。仲彭問起經武的老婆,經武便詭說他死了;那丫頭又千般巴結,引得仲彭歡喜,便認做了女兒。那丫頭本來粗粗的識得幾個字,仲彭自從認了他做女兒之後,不知怎樣,就和一個報館主筆胡繪聲說起。繪聲本是個風雅人物,聽說仲彭有個識字的女兒,就要見見。仲彭帶去見了,又叫他拜繪聲做先生。這就是他後來做賊得保的來由了。從此之後,那經武便搬到大馬路去,是個一樓一底房子,胡亂弄了幾種丸藥,掛上一個京都同仁堂的招牌,又在報上登了京都同仁堂的告白。誰知這告白一登,卻被京裡的真正同仁堂看見了,以為這是假冒招牌,即刻打發人到上海來告他。」   正是:影射須知干例禁,衙門準備會官司。未知他這場官司勝負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二十九回 送出洋強盜讀西書 賣輪船局員造私貨   「京都大柵欄的同仁堂,本來是幾百年的老鋪,從來沒有人敢影射他招牌的。此時看見報上的告白,明明說是京都同仁堂分設上海大馬路,這分明是影射招牌,遂專打發了一個能幹的伙計,帶了使費出京,到上海來,和他會官司。這伙計既到上海之後,心想不要把他冒冒失失的一告,他其中怕別有因由,而且明人不作暗事,我就明告訴了他要告,他也沒奈我何,我何不先去見見這個人呢。想罷,就找到他那同仁堂裡去。他一見了之後,問起知道真正同仁堂來的,早已猜到了幾分。又連用說話去套那伙計。那伙計是北邊人,直爽脾氣,便直告訴了他。他聽了要告,倒連忙堆下笑來,和那伙計拉交情。又說:『我也是個伙計當日曾經勸過東家,說寶號的招牌是冒不得的,他一定不信,今日果然寶號出來告了。好在吃官司不關伙計的事。』又拉了許多不相干的話,和那伙計纏著談天。把他耽擱到吃晚飯時候,便留著吃飯,又另外叫了幾樣菜,打了酒,把那伙計灌得爛醉如泥,便扶他到牀上睡下。」   子安說到這裡,兩手一拍道:「你們試猜他這是甚麼主意?那時候,他舖子裡只有門外一個橫招牌,還是寫在紙上,糊在板上的;其餘豎招牌,一個沒有。他把人家灌醉之後,便連夜把那招牌取下來,連塗帶改的,把當中一個『仁』字另外改了一個別的字。等到明日,那伙計醒了,向他道歉。他又同人家談了一會,方才送他出門。等那伙計出了門時,回身向他點頭,他才說道:『閣下這回到上海來打官司,必要認清楚了招牌方才可告。』那伙計聽說,擡頭一看,只見不是同仁堂了,不禁氣的目定口呆。可笑他火熱般出京,準備打官司,只因貪了兩杯,便鬧得冰清水冷的回去。從此他便自以為足智多謀,了無忌憚起來。上海是個花天酒地的地方,跟著人家出來逛逛,也是有的。他不知怎樣逛的窮了,沒處想法子,卻走到妓館裡打茶圍,把人家的一支銀水煙袋偷了。人家報了巡捕房,派了包探一查,把他查著了,捉到巡捕房,解到公堂懲辦。那丫頭急了,走到胡繪聲那裡,長跪不起的哀求。胡繪聲卻不過情面,便連夜寫一封信到新衙門裡,保了出來。他因為輯五兩個字的號,已在公堂存了竊案,所以才改了個經武,混到此刻,聽說生意還過得去呢。這個人的花樣也真多,倘使常在上海,不知還要鬧多少新聞呢。」德泉道:「看著罷,好得我們總在上海。」我笑道:「單為看他留在上海,也無謂了。」大家笑了一笑,方才分散安歇。   自此每日無事便對帳。或早上,或晚上,也到外頭逛一回。這天晚上,忽然想起王伯述來,不知可還在上海,遂走到謙益棧去望望。只見他原住的房門鎖了,因到帳房去打聽,乙庚說:「他今年開河頭班船就走了,說是進京去的,直到此時,沒有來過。」我便辭了出來。正走出大門,迎頭遇見了伯父!伯父道:「你到上海作甚麼?」我道:「代繼之買東西。那天看了轅門抄,知道伯父到蘇州,趕著到公館裡去送行,誰知伯父已動身了。」伯父道:「我到了此地,有事耽擱住了,還不曾去得。你且到我房裡去一趟。」我就跟著進來。到了房裡,伯父道:「你到這裡找誰?」我道:「去年住在這裡,遇見了王伯述姻伯,今晚沒事,來看看他,誰知早就動身了。」伯父道:「我們雖是親戚,然而這個人尖酸刻薄,你可少親近他。你想,放著現成的官不做,卻跑來販書,成了個甚麼樣了!」我道:「這是撫臺要撤他的任,他才告病的。」伯父道:「撤任也是他自取的,誰叫他批評上司!我問你,我們家裡有一個小名叫土兒的,你記得這個人麼?」我道:「記得。年紀小,卻同伯父一輩的,我們都叫他小七叔。」伯父道:「是哪一房的?」我道:「是老十房的,到了姪兒這一輩,剛剛出服。我父親才出門的那一年,伯父回家鄉去,還逗他頑呢。」伯父道:「他不知怎麼,也跑到上海來了,在某洋行裡。那洋行的買辦是我認得的,告訴了我,我沒有去看他。我不過這麼告訴你一聲罷了,不必去找他。家裡出來的人,是惹不得的。」正說話時,只見一個人,拿進一張條子來,卻是把字寫在紅紙背面的。伯父看了,便對那人道:「知道了。」又對我道:「你先去罷,我也有事要出去。」   我便回到字號裡,只見德泉也才回來。我問道:「今天有半天沒見呢,有甚麼貴事?」德泉歎口氣道:「送我一個舍親到公司船上,跑了一次吳淞。」我道:「出洋麼?」德泉道:「正是,出洋讀書呢。」我道:「出洋讀書是一件好事,又何必歎氣呢?」德泉道:「小孩子不長進,真是沒法,這送他出洋讀書,也是無可奈何的。」我道:「這也奇了!這有甚麼無可奈何的事?既是小孩子不長進,也就不必送他去讀書了。」德泉道:「這件事說出來,真是出人意外。舍親是在上海做買辦的,多了幾個錢,多討了幾房姬妾,生的兒子有七八個,從小都是驕縱的,所以沒有一個好好的學得成人。單是這一個最壞,才上了十三四歲,便學的吃喝嫖賭,無所不為了,在家裡還時時闖禍。他老子惱了,把他鎖起來。鎖了幾個月,他的娘代他討情放了。他得放之後,就一去不回。他老子倒也罷了,說只當沒有生這個孽障。有一夜,無端被強盜明火執仗的搶了進來,一個個都是塗了面的,搶了好幾千銀子的東西。臨走還放了一把火,虧得救得快,沒有燒著。事後開了失單,報了官,不久就捉住了兩個強盜,當堂供出那為首的來。你道是誰?就是他這個兒子!他老子知道了,氣得一個要死,自己當官銷了案,把他找了回去,要親手殺他。被多少人勸住了,又把他鎖起來。然而終久不是可以長監不放的,於是想出法子來,送他出洋去。」我道:「這種人,只怕就是出洋,也學不好的了。」德泉道:「誰還承望他學好,只當把他攆走了罷。」   子安道:「方才我有個敝友,從貴州回來的,我談起買如意的事,他說有一支很別緻的,只怕大江南北的玉器店,找不出一個來。除非是人家家藏的,可以有一兩個。」我問:「是甚麼的?」子安道:「東西已經送來了,不妨拿來大家看看,猜是甚麼東西。」於是取出一個紙匣來,打開一看,這東西顏色很紅,內中有幾條冰裂紋,不是珊瑚,也不是瑪瑙,拿起來一照,卻是透明的。這東西好像常常看見,卻一時說不出他的名來。子安笑道:「這是雄精雕的。」這才大家明白了。我問:「價錢?」子安道:「便宜得很!只怕東家嫌他太賤了。」我道:「只要東西人家沒有的,這倒不妨。」子安道:「要不是透明的,只要幾弔錢;他這是透明的,來價是三十弔錢光景。不過貴州那邊錢貴,一弔錢差不多一兩銀子,就合到三十兩銀子了。」我道:「你的貴友還要賺呢。」子安道:「我們買,他不要賺。倘是看對了,就照價給他就是了。」我道:「這可不好。人家老遠帶來的,多少總要叫他賺點,就同我們做生意一般,哪裡有照本買的道理。」子安道:「不妨,他不是做生意的。況且他說是原價三十弔,焉知他不是二十弔呢。」我道:「此刻燈底,怕顏色看不真,等明天看了再說罷。」於是大家安歇。   次日,再看那如意,顏色甚好,就買定了,另外去配紫檀玻璃匣子。只是那小輪船,一時沒處買。德泉道:「且等後天禮拜,我有個朋友說有這個東西,要送來看,或者也可以同那如意一般,撈一個便宜貨。」我問:「是哪裡的朋友?」德泉道:「是一個製造局畫圖的學生,他自己畫了圖,便到機器廠裡,叫那些工匠代他做起來的。」我道:「工匠們都有正經公事的,怎麼肯代他做這頑意東西?」德泉道:「他並不是一口氣做成功的,今天做一件,明天做一件,都做了來,他自己裝配上的。」   這天我就到某洋行去,見那遠房叔叔,談起了家裡一切事情,方知道自我動身之後,非但沒有修理祠堂,並把祠內的東西,都拿出去賣。起先還是偷著做,後來竟是彰明昭著的了。我不覺歎了口氣道:「倒是我們出門的,眼底裡乾淨!」叔叔道:「可不是麼!我母親因為你去年回去,辦事很有點見地,說是到底出門歷練的好。姑娘們一個人,出了一次門,就把志氣練出來了。恰好這裡買辦,我們沾點親,寫信問了他,得他允了就來,也是迴避那班人的意思。此刻不過在這裡閒住著,只當學生意,看將來罷了。」我道:「可有錢用麼?」叔叔道:「才到了幾天,還不曾知道。」談了一會,方才別去。我心中暗想,我伯父是甚麼意思,家裡的人,一概不招接,真是莫明其用心之所在;還要叫我不要理他,這才奇怪呢!   過了兩天,果然有個人拿了個小輪船來。這個人叫趙小雲,就是那畫圖學生。看他那小輪船時,卻是油漆的嶄新,是長江船的式子。船裡的機器,都被上面裝的房艙、望臺等件蓋住。這房艙、望臺,又都是活動的,可以拿起來,就是這船的一個蓋就是了,做得十分靈巧。又點火試過,機器也極靈動。德泉問他價錢。小雲道:「外頭做起來,只怕不便宜,我這個只要一百兩。」德泉笑道:「這不過一個頑意罷了,誰拿成百銀子去買他!」小雲道:「這也難說。你肯出多少呢?」德泉道:「我不過偶然高興,要買一個頑頑,要是二三十塊錢,我就買了他,多可出不起,也犯不著。」我見德泉這般說,便知道他不曾說是我買的,索性走開了,等他去說。等了一會,那趙小雲走了。我問:「德泉說的怎麼?」德泉道:「他減定了一百元,我沒有還他實價,由他擺在這裡罷。他說去去就來。」我道:「發昌那個舊的不堪,並且機器一切都露在外面的,也還要一百元呢。」德泉道:「這個不同。人家的是下了本錢做的;他這個是拿了皇上家的錢,吃了皇上家的飯,教會了他本事,他卻用了皇上家的工料,做了這個私貨來換錢,不應該殺他點價麼!」   我道:「照這樣做起私貨來,還了得!」德泉道:「豈但這個!去年外國新到了一種紙捲煙的機器,小巧得很,賣兩塊錢一個。他們局裡的人,買了一個回去。後來局裡做出來的,總有二三千個呢,拿著到處去送人。卻也做得好,同外國來的一樣,不過就是殼子上不曾鍍鎳。」我問:「甚麼叫鍍鎳?」德泉道:「據說鎳是中國沒有的,外國名字叫Nickel,中國譯化學書的時候,便譯成一個『鎳』字。所有小自鳴鐘、洋燈等件,都是鍍上這個東西。中國人不知,一切都說他是鍍銀的,哪裡有許多銀子去鍍呢。其實我看雲南白銅,就是這個東西;不然,廣東瓊州巁峒的銅,一定是的。」我道:「銅只怕沒有那麼亮。」德泉笑道:「那是鍍了之後擦亮的;你看元寶,又何嘗是亮的呢。」我道:「做了三千個私貨,照市價算,就是六千洋錢,還了得麼!」德泉道:「豈只這個!有一回局裡的總辦,想了一件東西,照插鑾駕的架子樣縮小了,做一個銅架子插筆。不到幾時,合局一百多委員、司事的公事桌上,沒有一個沒有這個東西的。已經一百多了,還有他們家裡呢,還有做了送人的呢。後來鬧到外面銅匠店,仿著樣子也做出來了,要買四五百錢一個呢。其餘切菜刀、劈柴刀、杓子,總而言之,是銅鐵東西,是局裡人用的,沒有一件不是私貨。其實一個人做一把刀,一個杓子,是有限得很。然而積少成多,這筆帳就難算了,何況更是歷年如此呢。私貨之外,還有一個偷……」   說到這裡,只見趙小雲又匆匆走來道:「你到底出甚麼價錢呀?」德泉道:「你到底再減多少呢?」小雲道:「罷,罷!八十元罷。」德泉道:「不必多說了,你要肯賣時,拿四十元去。」小雲道:「我已經減了個對成,你還要折半,好狠呀!」德泉道:「其實多了我買不起。」小雲道:「其實講交情呢,應該送給你,只是我今天等著用。這樣罷,你給我六十元,這二十元算我借的,將來還你。」德泉道:「借是借,買價是買價,不能混的,你要拿五十元去罷,恰好有一張現成的票子。」說罷,到裡間拿了一張莊票給他。小雲道:「何苦又要我走一趟錢莊,你就給我洋錢罷。」德泉叫子安點洋錢給他,他又嫌重,換了鈔票才去。臨走對德泉道:「今日晚上請你吃酒,去麼?」德泉道:「哪裡?」小雲道:「不是沈月卿,便是黃銀寶。」說著,一逕去了。德泉道:「你看!賣了錢,又這樣化法。」   我道:「你方才說那偷的,又是甚麼?」德泉道:「只要是用得著的,無一不偷。他那外場面做得實在好看,大門外面,設了個稽查處,不准拿一點東西出去呢。誰知局裡有一種燒不透的煤,還可以再燒小爐子的,照例是當煤渣子不要的了,所以准局裡人拿到家裡去燒,這名目叫做『二煤』,他們整籮的擡出去。試問那煤籮裡要藏多少東西!」我道:「照這樣說起來,還不把一個製造局偷完了麼!」說話時,我又把那輪船揭開細看。德泉道:「今日禮拜,我們寫個條子請佚廬來,估估這個價,到底值得了多少。」我道:「好極,好極!」於是寫了條子去請,一會到了。   正是:要知真價值,須俟眼明人。不知估得多少價值,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回 試開車保民船下水 誤紀年製造局編書   當下方佚廬走來,大家招呼坐下。德泉便指著那小輪船,請他估價。佚廬離坐過來,德泉揭開上層,又注上火酒點起來,一會兒機船轉動。佚廬一一看過道:「買定了麼?」德泉道:「買定了。但不知上當不上當,所以請你來估估價。」佚廬道:「要三百兩麼?」德泉笑道:「只化了一百兩銀子。」佚廬道:「哪裡有這個話!這裡面的機器,何等精細!他這個何嘗是做來頑的,簡直照這個小樣放大了,可以做大的,裡面沒有一樣不全備。只怕你們雖買了來,還不知他的竅呢。」說罷,把機簧一撥,那機件便轉的慢了,道:「你看,這是慢車。」又把一個機簧一撥,那機件全停了,道:「你看,這是停車了。」說罷,又另撥一個機簧,那機件又動起來,佚廬問道:「你們看得出來麼?這是倒車了。」留神一看,兩傍的明輪,果然倒轉。佚廬又仔細再看道:「只怕還有汽筒呢。」向一根小銅絲上輕輕的拉了一下,果然「嗚嗚」的放出一下微聲,就像簫上的「乙」音。   佚廬不覺歎道:「可稱精極了!三百兩的價,我是估錯的。此刻有了這個樣子,就叫我照做,三百兩還做不起來呢。但是白費了工夫,那倒車、慢車、停車、放汽,都要人去弄的,哪裡找個小人去弄他呢。到底買了多少?」德泉道:「的確是一百兩買來的。」佚廬道:「沒有的話,除非是賊贓。」德泉笑道:「雖不是賊贓,卻也差不多。」遂把畫圖學生私造的話說了。   佚廬歎道:「這也難怪他們。人家聽見說他們做私貨,就都怪學生不好;依我說起來,實在是總辦不好。你所說的趙小雲,我也認識他,我並且出錢請他畫過圖。他在裡面當了上十年的學生,本事學的不小了。此刻要請一個人,照他的本事,大約百把銀子一個月,也沒有請處。他在局裡,卻還是當一個學生的名目,一個月才四弔錢的膏火,你叫他怎麼夠用!可不要出這些花樣了?可笑那些總辦,眼光比綠豆還小,有一回畫圖教習上去回總辦,說這個趙小雲本事學出了,求總辦派他個差事,起點薪水。你猜總辦說句甚麼話?他說:『起初十兩、八兩的薪水,不夠他坐馬車呢。』」我道:「奇了!怎麼發出這麼一句話來?」佚廬道:「總是趙小雲坐了馬車,被他碰見了一兩次,才有這話呢。本來為的是要人才,才教學生;教會了,就應該用他;用了他,就應該給他錢;給了他錢,他化他的,你何必管他坐牛車、馬車呢。就如從前派到美國去的學生,回來了也不用,此刻有多少在外頭當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我化了錢,教出了人,卻叫外國人去用,這才是楚材晉用呢。此刻局裡有本事的學生不少,聽說一個個都打算向外頭謀事。你道這都不是總辦之過麼?」德泉道:「其實那做總辦的,哪一個懂得這些。幾時得能夠你去做了總辦就好了。」佚廬道:「我又懂得甚麼呢!不過有一層,是考究過工藝的做起來,雖不敢說十分出色,也可以少上點當。你們知道那保民船,才笑話呢!未開工之前,單為了這條船,專請了一個外國人做工師,打出了船樣。總辦看了,叫照樣做。那時鍋爐廠有一個中國工師,叫梁桂生,是廣東人,他說這樣子不對,照他的龍骨,恐怕走不動;照他的舵,怕轉不過頭來。鍋爐廠的委員,就去回了總辦。那總辦倒惱起來了,說:『梁桂生他有多大的本領!外國人打的樣子,還有錯的麼?不信他比外國人還強!』委員碰了釘子,便去埋怨梁桂生。桂生道:『不要埋怨,有一天我也會還他一個釘子。就照他做罷。』於是乎勞民傷財的做起來,好容易完了工,要試車了。總辦請了上海道及多少官員到船上去,還有許多外國人也來看。出了船塢,便向閔行駛去。足足走了六七點鐘之久,才望見閔行的影子。及至要回來時,卻回不過頭來,憑你把那舵攀足了,那個船隻當不知;無可奈何,只得打倒車回來,益發走的慢了。各官員都是有事的,不覺都焦燥起來,於是打發人放舢舨登岸,跑回局裡去,招呼放了小輪船去,把主人接回。那保民船直到天黑後,才捱了回來。這一來總辦急了,問那外國人。那外國人說修得好的。誰知修了個把月,依然如故。無可奈何,只得叫了梁桂生去商量。桂生道:『這個都是依了外國人圖樣做的,但不知有走了樣沒有;如果走了樣,少不得工匠們都要受罰。』總辦道:『外國人說過,並不曾走樣。』桂生道:『那麼就問外國人。』總辦道:『他總弄不好,怎樣呢?』桂生道:『外國人有通天的本事,哪裡會做不好。既然外國人也做不好,我們中國人更是不敢做了。』總辦碰了他這麼一個軟釘子,氣的又不敢惱出來,只得和他軟商量。他卻始終說是沒有法子。總辦沒奈他何,等他去了,又叫了委員去商量。那些委員懂得甚麼,除了磕頭請安之外,便是拿錢吃飯,還有的是逢迎總辦的意旨罷了。所以商量了半天,仍舊沒法,只得仍然和桂生商量。桂生道:『這個有甚麼法子呢,只好另做一個。』委員吐了舌頭出來道:『那麼怎樣報銷?』這件事被桂生作難了許久,把他前頭受的惡氣都出盡了,才換上一門舵,把船後頭的一段龍骨改了,這才走得動、回得轉,然而終是走得慢。你們看,這不是笑話麼。倘使懂得工藝的總辦,何至於上這個當!」我道:「最奇的他們只信服外國人,這是甚麼意思?」佚廬道:「這些製造法子,本來都是外國來的,也難怪他們信服外國人。但是外國人也有懂的,也有不懂的,譬如我們中國人專門會作八股,然而也必要讀書人才會。讀書人當中,也還有作的好,作的醜之分呢。叫我們生意人看著他,就一竅不通的了。難道是個中國人就會作八股麼?他們的工藝,也是這樣。然而官場中人,只要看見一個沒辮子的,那怕他是個外國化子,也看得他同天上神仙一般。這個全是沒有學問之過。」   我問道:「佚翁才說的,那裡面的委員,甚麼都不懂,他們辦些甚麼事呢?」佚廬道:「其實那裡頭無所謂委員,一切都是司事。不過兩個管廠的,薪水大點,就叫他委員罷了。他們無非是記個工帳,還有甚麼事辦呢!還有連工帳都記不來的,一個字不識的人,都有在裡面。要問起他們的來歷,卻是當過兵的也有,當過底下人的也有。我小號和局裡常有交易,所以我也常常到局裡去。前幾年裡頭,有個笑話:我到了局裡,只看見一個司事,抱著一塊虎頭牌,在那裡號啕大哭著,跑來跑去,一面哭著,嘴裡嚷著叫老太太。」我道:「只怕是他老太太沒了。」德泉道:「只怕是的。」佚廬道:「沒了老太太,他何必抱著虎頭牌呢?」我道:「不然,這個辦公事的地方,何以忽然叫起個女人來?」佚廬道:「便是我當日也疑惑得很。後來打聽了他的同事,方才知道。那時候的總辦是李勉林。這個司事叫甚麼周寄芸,從前兵燹的時候,曾經背負了那位李老太太,在兵火裡逃出來的。後來這位李總辦得了這個差,便栽培他,在局裡派他一件事。這天不知為了甚麼事,李總辦掛出牌來,開除了他,所以他抱著那塊牌子哭。」我道:「哭便怎樣?這也無謂極了!」佚廬道:「你聽我說呢。那時那位李老太太迎養在局裡,他哭跳了一回,扛著那牌去見老太太,果然被他把那事情哭回來了。你想,代人家背負了女眷逃難的,是甚麼出身!」我道:「講究實業的地方,用了這種人,哪裡會攪得好!那李總辦也無謂得很,你要報私恩,就送他幾兩銀子罷了。這種人哪裡辦得事來!」佚廬道:「你說他不能辦事,他卻是越弄越紅起來呢。今年現在的這位總辦,給他一個札子,叫他管理船廠,居然是委員了。」   我笑了笑道:「偏是這樣人他會紅,真是奇事!」佚廬道:「船廠的工師,告訴了我一件事,大家笑了好幾天。他奉了札子,到了船廠,便傳齊了一切工匠、小工、護勇等人,當面吩咐說:『今天蒙總辦的恩典,做了委員,你們從此要叫我「周老爺」了,不能再叫我「周師爺」的了。』」說的我和德泉都哈哈大笑起來。金子安在帳房裡,也出來問笑甚麼。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他到了船廠之日,先弔了眾工匠、小工花名冊來看。這本來是一件公事。你道他看甚麼?他看過之後,就指了幾名工匠來,逼勒著他們改了名字,說:『你的名字犯了總辦祖上的諱,他的名字犯了總辦的諱;雖然不是這個字,然而同音也是不應該的。你們怎麼這等沒王法!哪怕你犯了我的諱,倒不要緊。』」說的眾人又是一場好笑。佚廬道:「還有好笑的呢。局裡有一個裁縫,叫做馮滌生。有一回,這裁縫承辦了一票號衣,未免寫個承攬單,簽上名字。不知怎樣被他看見了,嚇得他面無人色。」說到這裡,頓住了道:「你們猜他為甚麼吃驚?」大家想了一會,都猜不出,催他快點說。佚廬道:「他指著那裁縫的名字道:『你好大膽!沒規矩,沒王法的!犯了這製造局的開山始祖曾中堂、曾文正公的諱!況且曾中堂又是現任總辦的丈人,你還想吃飯麼!』裁縫道:『曾中堂叫曾國藩,不叫滌生。』他聽了,登時暴跳如雷起來,大喝道:『你可反了!提了曾中堂的正諱叫起來!你知道這兩個字,除了皇帝,誰敢提在口裡!你用的兩個字,雖不是正諱,卻是個次印。你快快換寫一張,改了名字。這個拿上去,總辦看了,也要生氣的。』」眾人又是一笑。佚廬道:「那裁縫只得換寫一張,胡亂改了個甚麼阿貓、阿狗的名字,他才快活了,還拿這個話去回了總辦請功呢。」眾人更是狂笑不止。我道:「這個人不料有許多笑話。還有沒有,何妨再說點我們聽聽。」佚廬道:「我不過道聽塗說罷了,倘使他們局裡的人說起來,只怕新鮮笑話多著呢。」   此時已是晚飯的時候,便留佚廬便飯。他同德泉是極熟的,也不推辭。一時飯罷,大家坐到院子裡乘涼,閒閒的又談起製造局來。我問起這局的來歷。佚廬道:「製造局開創的總辦是馮竹儒,守成的是鄭玉軒、李勉林,以後的就平常得很了。到了現在這一位,更是百事都不管,天天只在家裡念佛。你想那個局如何會辦得好呢。」我道:「開創的頗不容易。」佚廬道:「正是。不講別的,偌大的一個局,定那章程規則,就很不容易。馮總辦的時候,規矩極嚴,此刻寬的不像樣子了。據他們說,當日馮總辦,每天親巡各廠去查工,晚上還查夜。有一夜極冷;有兩三個司事同住在一個房裡,大家燒了一小爐炭禦寒。可巧馮總辦查夜到了,嚇得他們甚麼似的,內中一個,便把這個炭爐子藏在椅子底下,把身子擋住。偏偏他老先生又坐下來談了幾句天才去。等他去後連忙取出炭爐時,那椅面已經烘的焦了。倘使他再不走,坐這把椅子的那位先生,屁股都要燒了呢。此刻一到冬天,那一個司事房裡沒有一個煤爐?只舉此一端,其餘就可想了。這位總辦,別的事情不懂,一味的講究節省,局裡的司事穿一件新衣服,他也不喜歡,要說閒話。你想趙小雲坐馬車,被他看見了,他也不願意,就可想而知了。其實我看是沒有一處不糜費。單是局裡用的幾個外國人,我看就大可以省得。他們拿了一百、二百的大薪水,遇了疑難的事,還要和中國工師商量,這又何苦用著他呢!還有廣方言館那譯書的,二三百銀子一月,還要用一個中國人同他對譯,一天也不知譯得上幾百個字。成了一部書之後,單是這筆譯費就了不得。」我道:「卻譯些甚麼書呢?」佚廬道:「都有。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都是全的。」我道:「這些書倒好,明日去買他兩部看看,也可以長點學問。」佚廬搖頭道:「不中用。他所譯的書,我都看過,除了天文我不懂,其餘那些聲光電化的書,我都看遍了,都沒有說的完備。說了一大篇,到了最緊要的竅眼,卻不點出來。若是打算看了他作為談天的材料,是用得著的;若是打算從這上頭長學問,卻是不能。」我道:「出了偌大薪水,怎麼譯成這麼樣?」佚廬道:「這本難怪。大凡譯技藝的書,必要是這門技藝出身的人去譯,還要中西文字兼通的才行。不然,必有個詞不達意的毛病。你想,他那裡譯書,始終是這一個人,難道這個人就能曉盡了天文、地理、機器、算學、聲光、電化各門麼?外國人單考究一門學問,有考了一輩子考不出來,或是兒子,或是朋友,去繼他志才考出來的。談何容易,就胡亂可以譯得!只怕許多名目還鬧不清楚呢。何況又兩個人對譯,這又多隔了一層膜了。」我道:「胡亂看看,就是做了談天的材料也好。」佚廬道:「也未嘗不可以看看,然而也有誤人的地方。局裡編了一部《四裔編年表》,中國的年代,卻從帝嚳編起。我讀的書很少,也不敢胡亂批評他,但是我知道的,中國年代,從唐堯元年甲辰起,才有個甲子可以紀年,以前都是含含糊糊的,不知他從哪裡考得來。這也罷了。誰知到了周朝的時候,竟大錯起來。你想,拿年代合年代的事,不過是一本中西合曆,只費點翻檢的工夫罷了,也會錯的,何況那中國從來未曾經見的學問呢。」我道:「是怎麼錯法呢?是把外國年份對錯了中國年份不是?」佚廬道:「這個錯不錯,我還不曾留心。只是中國自己的年份錯了,虧他還刻出來賣呢。你要看,我那裡有一部,明日送過來你看。我那書頭上,把他的錯處,都批出來的。」   正是:不是山中無曆日,如何歲月也模糊?當下夜色已深,大家散了。要知他錯的怎麼,且待我看過了再記。 第三十一回 論江湖揭破偽術 小勾留驚遇故人   到了次日午後,方佚廬果然打發人送來一部《四裔編年表》。我這兩天帳也對好了,東西也買齊備了,只等那如意的裝璜匣子做好了,就可以動身。左右閒著,便翻開來看。見書眉上果然批了許多小字,原書中國曆數,是從少昊四十年起的,卻又注上「壬子」兩個字。我便向德泉借了一部《綱鑒易知錄》,去對那年干。從唐堯元年甲辰起,逆推上去,帝摯在位九年,帝嚳在位七十年,顓頊氏在位七十八年,少昊氏在位八十四年。從堯元年扣至少昊四十年,共二百零一年。照著甲辰干支逆推上去,至二百零一年應該是癸未,斷不會變成壬子之理。這是開篇第一年的中國干支已經錯了。他底下又注著西曆前二千三百四十九年。我又檢查一檢查,耶穌降生,應該在漢哀帝元壽二年。逆推至漢高祖乙未元年,是二百零六年。又加上秦四十二年,周八百七十二年,商六百四十四年,夏四百三十九年,舜五十年,堯一百年,帝摯九年,帝嚳七十年,顓頊氏七十八年,少昊共在位八十四年。扣至四十年時,西曆應該是耶穌降生前二千五百五十五年。其中或者有兩回改換朝代的時候,參差了三兩年,也說不定的,然而照他那書上,已經差了二百年了。開卷第一年,就中西都錯,真是奇事。又翻到第三頁上,見佚廬書眉上的批寫著:「夏帝啟在位九年,太康二十九年,帝相二十八年。自帝啟五年至帝相六年,中間相距五十一年。今以帝啟五年作一千九百七十四年,帝相六年作一千九百三十七年,中間相距才三十七年耳,此處即舛誤十四年之多矣」云云。以後逐篇翻去,都有好些批,無非是指斥編輯的,算去卻都批的不錯。   金子安跑過來對我一看道:「呀!你莫非在這裡打鐵算盤?」我此時看他錯誤的太多,也就無心去看。想來他把中西的年歲,做一個對表,尚且如此錯誤,中間的事跡,我更無可稽考的,看他做甚麼呢。正在這麼想著,聽得金子安這話,我便笑問道:「怎麼叫個鐵算盤?我還不懂呢。」金子安道:「這裡又擺著曆本,又擺著算盤,又堆了那些書,不是打鐵算盤麼。」我問:「到底甚麼叫『鐵算盤』?」子安道:「不是拿算盤算八字麼?」我笑道:「我不會這個,我是在這裡算上古的年數。」子安道:「上古的年數還算他做甚麼?」我問道:「那鐵算盤到底是甚麼?」子安道:「是算命的一個名色。大概算命的都是排定八字,以五行生剋推算,那批出來的詞句,都是隨他意寫出來的;惟有這鐵算盤的詞句,都在書上刻著。排八字又不講五行,只講數目,把八個字的數目疊起來,往書上去查,不知他怎樣的加法,加了又查,每查著的,只有一個字,慢慢加上,自然成文,判斷的很有靈驗呢。」我道:「此刻可有懂這個的,何妨去算算?」   說話間,管德泉走過來說道:「江湖上的事,哪裡好去信他!從前有一個甚麼吳少瀾,說算命算得很準,一時哄動了多少人。這裡道臺馮竹儒也相信了,叫他到衙門裡去算,把合家男女的八字,都叫他算起來。他的兄弟吉雲有意要試那吳少瀾靈不靈,便把他家一個底下人和一個老媽子的八字,也寫了攙在一起。及至他批了出來,底下人的命,也是甚麼正途出身,封疆開府。那老媽子的命,也是甚麼恭人、淑人,夫榮子貴的。你說可笑不可笑呢!」子安道:「這鐵算盤不是這樣的。拿八字給他看了,他先要算父母在不在,全不全,兄弟幾人;父母不全的,是哪一年丁的憂,或喪父或喪母。先把這幾樣算的都對了,才往下算;倘有一樣不對,便是時辰錯了,他就不算了。」德泉道:「你還說這個呢!你可知前年京裡,有一個算隔夜數的。他說今日有幾個人來算命,他昨夜已經先知道的,預先算下。要算命的人,到他那裡,先告訴了他八字;又要把自己以前的事情,和他說知,如父母全不全,兄弟幾個,那一年有甚麼大事之類,都要直說出來。他聽了,說是對的,就在抽屜裡取出一張批就的八字來,上面批的詞句,以前之事,無一不應;以後的事,也批好了,應不應,靈不靈,是不可知的了。」我道:「這豈不是神奇之極了麼?」德泉笑道:「誰知後來卻被人家算去了!他的生意非常之好,就有人算計要拜他為師,他只不肯教人。後來來了一個人,天天請他吃館子。起先還不在意,後來看看,每吃過了之後,到櫃上去結帳,這個人取出一包碎銀子給掌櫃的,總是不多不少,恰恰如數。這算命的就起了疑心,怎麼他能預先知道吃多少的呢?忍不住就問他。他道:『我天天該用多少銀子,都是隔夜預先算定的,該在那裡用多少,那裡用多少,一一算好、秤好、包好了,不過是省得臨時秤算的意思。』算命的道:『那裡有這個術數?』他道:『豈不聞一飲一啄,莫非前定。既是前定,自然有術數可以算得出了。』算命的求他教這法子。他道:『你算命都會隔夜算定,難道這個小小術數都不會麼?』算命的求之不已,他總是拿這句話回他。算命的沒法,只得直說道:『我這個法子是假的。我的住房,同隔壁的房,只隔得一層板壁,在板壁上挖了一個小小的洞。我坐位的那個抽屜桌子,便把那小洞堵住,堵小洞的那橫頭桌子上的板,也挖去了,我那抽屜,便可以通到隔壁房裡。有人來算命時,他一一告訴我的話,隔壁預先埋伏了人,聽他說一句,便寫一句。這個人筆下飛快,一面說完了,一面也寫完了。至於那以後的批評,是糊裡糊塗預寫下的,靈不靈那個去管他呢。寫完了,就從那小洞口遞到抽屜裡,我取了出來給人,從來不曾被人窺破。這便是我的法子了。』那人大笑道:『你既然懂得這個,又何必再問我的法子呢。我也不過預先算定,明日請你吃飯,吃些甚麼菜,應該用多少銀子,預先秤下罷了。』算命的還不信,說道:『吃的菜也有我點的,你怎麼知道我點的是甚麼菜、多少價呢?』那人笑道:『我是本京人,各館子的情形爛熟。比方我打算定請你吃四個菜,每個一錢銀子:你點了一個錢二的,我就點一個八分的來就你;你點了個六分的,我也會點一個錢四的來湊數。這有甚麼難處呢。』算命的呆了一呆道:『然則你何必一定請我?』那人笑道:『我何嘗要請你,不過拿我這個法子,騙出你那個法子來罷了。』說罷一場乾笑。那算命的被他識穿了,就連忙收拾出京去了。你道這些江湖上的人,可以信得麼!」一席話說得大家一笑。   德泉道:「我今年活了五十多歲,這些江湖上的事情,見得多了。起先我本來是極迷信的,後來聽見一班讀書人,都斥為異端邪術,我反起了疑心。這等神奇之事,都有人不信的,我倒怪那些讀書人的不是呢。後來慢慢的聽得多了,方才疑心到那江湖上的事情,不能盡信,卻被我設法查出了他許多作假的法子。從此以後,我的不信,是有憑據可指的。那一班讀書先生,倒成了徒托空言了。我說一件事給你兩位聽:當日我有一位舍親,五十多歲,只有一個兒子,才十一二歲,得了個痢症,請了許多醫生,都醫不好。後來請了幾個茅山道士來打醮禳災,那為頭的道士說他也懂得醫道,舍親就請他看了脈。他說這病是因驚而起,必要吃金銀湯才鎮壓得住。問他甚麼叫金銀湯,可是拿金子、銀子煎湯?他說:『煎湯吃沒有功效,必要拿出金銀來,待他作了法事,請了上界真神,把金銀化成仙丹,用開水沖服,才能見效。』舍親信了,就拿出一枝金簪、兩元洋錢,請他作法。他道:『現在打醮,不能做這個;要等完了醮,另作法事,方能辦到。』舍親也依了。等完了醮,就請他做起法事來。他又說:『洋錢不能用,因為是外國東西,菩薩不鑒的,必要錠子上剪下來的碎銀。』舍親又叫人拿洋錢去換了碎銀來交與他。他卻不用手接,先念了半天的經,又是甚麼通誠。通過了誠,才用一個金漆盤子,托了一方黃緞,緞上面畫了一道符,叫舍親把金簪、碎銀放在上面。他捧到壇上去,又念了一回經卷,才把他包起來放在桌子上,撤去金漆盤子,道眾大吹大擂起來。一面取二升米,撒在緞包上面;二升米撒完了,那緞包也蓋沒了。他又戟指在米上畫了一道符,又拜了許久,念了半天經咒,方才拿他那牙笏把米掃開,現出緞包。他捲起衣袖,把緞包取來,放在金漆盤子裡,輕輕打開。說也奇怪,那金簪、銀子都不見了,緞子上的一道符還是照舊,卻多了一個小小的黃紙包兒。拿下來打開看時,是一包雪白的末子。他說:『這就是那金銀化的,是請了上界真神,才化得出來,把開水沖來服了,包管就好。』此時親眷朋友,在座觀看的人,總有二三十,就是我也在場同看,明明看著他手腳極乾淨,不由得不信。然而吃了下去,也不見好,後來還是請了醫生看好的。在當時人人都疑是真有神仙,便是我也還在迷信時候上。多少讀書人,卻一口咬定是假的,他一定掉了包去。然而幾人虎視眈眈的看著他,拿緞包時,總是捲起袖子;如果掉包,豈沒有一個人看穿的道理。後來卻被我考了出來,明明是假的,他仗著這個法子去拐騙金銀,又樂得人人甘心被他拐騙,這才是神乎其技呢!」我連忙問:「是怎麼假法?」德泉取一張紙,裁了兩方,折了兩個包,給我們看。   看官,當日管德泉是當面做給我看的,所以我一看就明白。此刻我是筆述這件事,不能做了紙包,夾在書裡面,給看官們看。只能畫個圖出來,讓看官們好按圖去演做出來,方知這騙法神妙。圖見下頁。   德泉折了這一式的兩個紙包道:「你們看這兩個紙包,是一式無異的了。他把兩個包的反面對著反面,用膠水黏連起來,不成了兩面都是正面,都有了包口的了麼?他在那一面先藏了別的東西,卻拿這一面包你的金銀。縱使看的人疑心他做手腳,也不過留神在他身上袖子裡,那知道他在金漆盤裡拿到桌子上,或在桌子上拿回金漆盤裡時,輕輕翻一個身,已經掉去了呢。」我道:「這個法子,說穿了也不算什麼希奇。」德泉道:「說穿了,自然不希奇,然而不說穿是再沒有人看得出的。我初考得這個法子時,便小試其技,拿紙來做了一個小包,預包了一角小洋錢在裡面。卻叫人家給一個銅錢,我包在這一面。攢在手裡,假意叫他吹一口氣,把紙包翻過來,就變了個小洋錢。有一個年輕朋友看了,當以為真,一定要我教他。我要他請我吃了好幾回小館子,才教了他。他懊悔的了不得。」我道:「教會了他,為甚倒懊悔起來呢?」德泉道:「他以為果然一個銅錢,能變做一角小洋錢,他想學會了,就可以發財,所以才破費了請我吃那許多回館子。誰知說穿了是假的,他那得不懊悔!」子安和我,不覺一齊笑起來。我又問道:「還有甚麼作假的呢?」德泉道:「不必說起,沒有一件不是作假的,不過一時考不出來。我只說一兩件,就可以概其餘了。那『祝由科』代人治病,不用吃藥,只畫兩道符就好了。最驚人的,用小刀割破舌頭取血畫符,看他割得血淋淋的,又行所無事,人人都以為神奇。其實不相干,你試叫他拿刀來把舌頭橫割一下,他就不能。原來這舌頭豎割是不傷的,隨割隨就長合,並且不甚痛,常常割他,割慣了竟是毫無痛苦的。若是橫割了,就流血不止,極難收口的。只要大著膽,人人都可以做得來。不信,你試細細的一想,有時吃東西,偶然大牙咬了舌邊,雖有點微痛,卻不十分難受;倘是門牙咬了舌尖,就痛的了不得。論理大牙的咬勁,比門牙大得多,何以反為不甚痛?這就是一橫一豎的道理了。又有那茅山道士探油鍋的法子,看看他作起法來,燒了一鍋油,沸騰騰的滾著,放了多少銅錢下去,再伸手去一個一個的撈起來,他那隻手只當不知。看了他,豈不是仙人了麼?豈知他把些硼砂,暗暗的放在油鍋裡,只要得了些須暖氣,硼砂在油裡面要化水,化不開,便變了白沫,浮到油面,人家看了,就猶如那油滾了一般,其實還沒有大熱呢。」   說話之間,已到了晚飯時候。這一天格外炎熱,晚飯過後,便和德泉到黃浦灘邊,草皮地上乘了一回涼,方才回來安歇。這一夜,熱的睡不著,直到三點多鐘,方才退盡了暑氣,朦朧睡去。忽然有人叫醒,說是有個朋友來訪我。連忙起來,到堂屋一看,見了這個人,不覺吃了一驚。   正是:昨聽江湖施偽術,今看骨肉出新聞。未知此人是誰,且聽下回再記。 第三十二回 輕性命天倫遭慘變 豁眼界北裡試嬉游   哈哈!你道那人是誰?原來是我父親當日在杭州開的店裡一個小伙計,姓黎,表字景翼,廣東人氏。我見了他,為甚吃驚呢?只因見他穿了一身的重孝,不由的不吃一個驚。然而敘起他來,我又為甚麼哈哈一笑?只因我這回見他之後,曉得他鬧了一件喪心病狂的事,笑不得、怒不得,只得乾笑兩聲,出出這口惡氣。   看官們聽我敘來。   這個人,他的父親是個做官的,官名一個逵字,表字鴻甫。本來是福建的一個巡檢,署過兩回事,弄了幾文,就在福州省城,蓋造了一座小小花園,題名叫做水鷗小榭。生平歡喜做詩,在福建結交了好些官場名士,那水鷗小榭,就終年都是冠蓋往來。日積月累的,就鬧得虧空起來。大凡理財之道,積聚是極難,虧空是極易的。然而官場中的習氣,又看得那虧空是極平常的事。所以越空越大,慢慢的鬧得那水鷗小榭的門口,除了往來的冠蓋之外,又多添了一班討債鬼。這位黎鴻甫少尹,明知不得了,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帶了一妻兩妾三個兒子,逃了出來,撇了那水鷗小榭也不要了。走到杭州,安頓了家小,加捐了一個知縣,進京辦了引見,指省浙江,又到杭州候補去了。我父親開著店的時候,也常常和官場交易,因此認識了他。   他的三個兒子,大的叫慕枚,第二的就是這個景翼,第三的叫希銓。你道他們兄弟,為甚取了這麼三個別緻名字?只因他老子歡喜做詩,做名士,便望他的兒子也學他那樣。因此大的叫他仰慕袁枚,就叫慕枚;第二的叫他景企趙翼,就叫景翼;第三的叫他希冀蔣士銓,就叫希銓。他便這般希望兒子,誰知他的三個兒子,除了大的還略為通順,其次兩個,連字也認不得多少,卻偏又要謅兩句歪詩。當年鴻甫把景翼薦到我父親店裡,我到杭州時,他還在店裡,所以認得他。   當下相見畢,他就敘起別後之事來。原來鴻甫已經到了天津,在開平礦務局當差。家眷都搬到上海,住在虹口源坊衖。慕枚到臺灣去謀事,死在臺灣。鴻甫的老婆,上月在上海寓所死了,所以景翼穿了重孝。景翼把前事訴說已畢,又說道:「舍弟希銓,不幸昨日又亡故了。家父遠在開平,我近來又連年賦閒,所以一切後事,都不能舉辦。我們忝在世交,所以特地來奉求借幾塊洋錢,料理後事。」我問他:「要多少?」景翼道:「多也不敢望,只求借十元罷了。」我聽說,就取了十元錢給他去了。   今天早上,下了一陣雨,天氣風涼,我閒著沒事,便到謙益棧看伯父。誰知他已經動身到蘇州去了。又去看看小七叔,談了一回,出來到虹口源坊衖,回看景翼,並弔乃弟之喪。到得他寓所時,恰好他送靈柩到廣肇山莊去了,未曾回來,只有同居的一個王端甫在那裡,代他招呼。這王端甫是個醫生。我請問過姓氏之後,便同他閒談,問起希銓是甚麼病死的。端甫只歎一口氣,並不說是甚麼病。我不免有點疑心,正要再問,端甫道:「聽景翼說起,同閣下是世交,不知交情可深厚?」我道:「這也無所謂深厚不深厚,總算兩代相識罷了。」端甫道:「我也是和鴻甫相好。近來鴻甫老的糊塗了,這黎氏的家運,也鬧了個一敗塗地。我們做朋友的,看著也沒奈何。偏偏慕枚又先死了,這一家人只怕從此沒事的了。」我道:「究竟希銓是甚麼病死的?」端甫歎道:「哪裡是病死的,是吃生鴉片煙死的呀!」我驚道:「為著甚麼事?」端甫道:「竟是鴻甫寫了信來叫他死的。」我更是大驚失色,問是甚麼緣故。端甫道:「這也一言難盡。鴻甫的那一位老姨太太,本是他夫人的陪嫁丫頭。他弟兄三個,都是嫡出。這位姨太太,也生過兩個兒子,卻養不住。鴻甫夫人便把希銓指給他,所以這位姨太太十分愛惜希銓。希銓又得了個癱瘓的病,總醫不好。上前年就和他娶了個親。這種癱子,有誰肯嫁他,只娶了人家一個粗丫頭。去年那老姨太太不在了,把自己的幾口皮箱,都給了希銓。這希銓也索作怪,娶了親來,並不曾圓房,卻同一個朋友同起同臥。這個朋友是一個下等人,也不知他姓甚麼,只知道名字叫阿良。家裡人都說希銓和那阿良,有甚曖昧的事。希銓又本來生一張白臉,柔聲下氣,就和女人一般的,也怪不得人家疑心。然而這總是房幃瑣事,我們旁邊人卻不敢亂說。這一位景翼先生,他近來賦閒得無聊極了,手邊沒有錢化,便向希銓借東西當。希銓卻是一毛不拔的,因此弟兄們鬧不對了。景翼便把阿良那節事寫信給鴻甫,信裡面總是加了些油鹽醬醋。鴻甫得了信,便寫了信回來,叫希銓快死;又另外給景翼信,叫他逼著兄弟自盡。我做同居的,也不知勸了多少。誰知這位景翼,竟是別有肺腸的,他的眼睛只看著老姨太太的幾口皮箱,哪裡還有甚麼兄弟,竟然親自去買了鴉片煙來,立逼著希銓吃了。一頭咽了氣,他便去開那皮箱,誰知竟是幾口空箱子,裡面塞滿了許多字紙、磚頭、瓦石,這才大失所望。大家又說是希銓在時,都給了阿良了。然而這個卻又毫無憑據的,不好去討。只好啞子吃黃連,自家心裡苦罷了。」我聽了一番話,也不覺為之長歎。一會兒,景翼回來了,彼此周旋了一番,我便告辭回去。   過了兩天,王端甫忽然氣沖沖的走來,對我說道:「景翼這東西,真是個畜生!豈有此理!」我忙問甚麼事。端甫道:「希銓才死了有多少天,他居然把他的弟婦賣了!」我道:「這還了得!賣到了甚麼地方去了?」端甫道:「賣到妓院裡去了!」我不覺頓足道:「可曾成交?」端甫道:「今天早起,人已經送去了。成交不成交,還沒知道。」我道:「總要設法止住他才好。」端甫道:「我也為了這個,來和你商量。我今天打聽了一早起,知道他賣在虹口廣東妓院裡面。我想不必和景翼那廝說話,我們只到妓院裡,和他把人要回來再講。所以特地來約同你去,因為你懂得廣東話。」原來端甫是孟河人,不會說廣東話。我笑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懂廣東話呢?」端甫道:「你前兩天和景翼說的,不是廣東話麼。」我道:「只怕他成了交,就是懂話也不中用。」端甫道:「所以要趕著辦,遲了就怕誤事。」我道:「把人要了出來,作何安置呢?也要預先籌畫好了呀。」端甫道:「且要了出來再說。嫁總是要嫁的,他還沒有圓過房,並且一無依靠的,又有了景翼那種大伯子,哪裡能叫人家守呢。」我道:「此刻天氣不早了,你就在這裡吃了晚飯,我同你去走走罷。左右救出這個女子來,總是一件好事。」端甫答應了。   飯後便叫了兩輛東洋車,同到虹口去。那一條巷子叫同順裡。走了進去,只見兩邊的人家,都是烏裡八糟的。走到一家門前,端甫帶著我進去,一直上到樓上。這一間樓面,便隔做了兩間。樓梯口上,掛了一盞洋鐵洋油燈,黑暗異常。入到房裡,只見安設著一張板牀,高高的掛了一頂洋布帳子。牀前擺了一張杉木抽屜桌子,靠窗口一張杉木八仙桌,桌上放著一盞沒有磁罩的洋燈,那玻璃燈筒兒,已是熏得漆黑焦黃的了。還有一個大瓦缽,滿滿的盛著一缽切碎的西瓜皮,七橫八豎的放著幾雙毛竹筷子。我頭一次到這等地方,不覺暗暗稱奇,只得將就坐下。便有兩上女子上來招呼,一般的都是生就一張黃面,穿了一套拷綢衫褲,腳下沒有穿襪,拖了一雙皮鞋,一個眼皮上還長了一個大疤,都前來問貴姓。我道:「我們不是來打茶圍的,要來問你們一句話,你去把你們鴇母叫了上來。」那一個便去了。我便問端甫,可認得希銓的妻子。端甫道:「我同他同居,怎麼不認得。」   一會兒,那鴇婦上來了。我問他道:「聽說你這裡新來一個姑娘,為甚麼不見?」鴇婦臉上現了錯愕之色,回眼望一望端甫,又望著我道:「沒有呀。」說話時,那兩個妓女,又在那裡交頭接耳。我冷笑道:「今天姓黎的送來一個人,還沒有麼?」鴇婦道:「委實沒有。我家現在只有這兩個。」我道:「這姓黎的所賣的人,是他自己的弟婦,如果送到這裡,你好好的實說,交了出來,我們不難為你。如果已經成交,我們還可以代你追回身價。你倘是買了不交出來,你可小心點!」鴇婦慌忙道:「沒有,沒有!你老爺吩咐過,如果他送來我這裡,也斷不敢買了。」我把這番問答,告訴了端甫。端甫道:「我懂得。我打聽得明明白白的,怎麼說沒有!」我對鴇婦道:「我們是打聽明白了來的,你如果不交出人來,我們先要在這裡搜一搜。」鴇婦笑道:「兩位要搜,只管搜就是。難道我有這麼大的膽,敢藏過一個人。我老實說了罷,人是送來看過的,因為身價不曾講成。我不知道這裡面還有別樣葛藤,幸得兩位今夜來,不然,等買成了才曉得,那就受累了。」我道:「他明明帶到你這裡來的,怎麼不在這裡?你這句話有點靠不住。」鴇婦道:「或者他又帶到別處去看,也難說的。吃這個門戶飯的,不止我這一家。」我聽了,又告訴了端甫,只得罷休。當下又交代了幾句萬不可買的話,方才出來,與端甫分手。約定明日早上,我去看他,順便覷景翼動靜,然後分投回去。   德泉問事情辦得妥麼。我道:「事情不曾辦妥,卻開了個眼界。我向來不曾到過妓院,今日算是頭一次。常時聽見人說甚麼花天酒地,以為是一個好去處,卻不道是這麼一個地方,真是耳聞不如目見了。」德泉道:「是怎麼樣地方?」我就把所見的,一一說了。德泉笑道:「那是最壞的地方。有好的,你沒有見過。多咱我同你去打一個茶圍,你便知道了。」說時,恰好有人送了一張條子來,德泉看了笑道:「那有這等巧事!說要打茶圍,果然就有人請你吃花酒了。」說罷,把那條子遞給我看。原來是趙小雲請德泉和我到尚仁裡黃銀寶處吃酒。那一張請客條子,是用紅紙反過來寫的。德泉便對來人說:「就來。」原來趙小雲自從賣了那小火輪之後,曾來過兩次,同我也相熟了,所以請德泉便順帶著請我。我意思要不去。德泉道:「這吃花酒本來不是一件正經事,不過去開開眼界罷了。只去一次,下次不去,有甚麼要緊呢。」看看鐘才九點一刻,於是穿了長衣,同德泉慢慢的走去。在路上,德泉說起小雲近日總算翻了一個大身,被一個馬礦師聘了去,每月薪水二百二十兩,所以就闊起來了。這是製造局裡幾弔錢一個月的學生。你想,值得到二百多兩的價值,才給人家幾弔錢,叫人家怎麼樣肯呢!」我道:「然而既是倒貼了他膏火教出來的,也要念念這個學出本事的源頭。」德泉道:「自然做學生的也要思念本源,但是你要用他呀。擱著他不用,他自然不能不出來謀事了。」我道:「化了錢,教出了人材,卻被外人去用,其實也不值得。」德泉道:「這個豈止一個趙小雲,曾文正和李合肥,從前派美國的學生,回來之後,去做洋行買辦,當律師翻譯的,不知多少呢。」一面說著話,不覺走到了,便入門一逕登樓。   這一登樓,有分教:涉足偶來花世界,猜拳酣戰酒將軍。   不知此回赴席,有無怪現狀,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三回 假風雅當筵呈醜態 真義俠拯人出火坑   當下我兩人走到樓上,入到房中,趙小雲正和眾人圍著桌子吃西瓜。內中一個方佚廬是認得的。還有一個是小雲的新同事,叫做李伯申。一個是洋行買辦,姓唐,表字玉生,起了個別號,叫做嘯廬居士,畫了一幅《嘯廬吟詩圖》,請了多少名士題詩;又另有一個外號,叫做酒將軍。因為他酒量好,所以人家送他這麼一個外號,他自己也居之不疑。當下彼此招呼過了,小雲讓吃西瓜。那黃銀寶便拿瓜子敬客,請問貴姓。我擡頭看時,大約這個人的年紀,總在二十以外了;雞蛋臉兒,兩顴上現出幾點雀斑,搽了粉也蓋不住;鼻樑上及兩旁,又現出許多粉刺;厚厚的嘴唇兒,濃濃的眉毛兒;穿一件廣東白香雲紗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襉裙,裡面襯的是白官紗褲子。卻有一樣可奇之處,他的舉動,甚為安詳,全不露著輕佻樣子。敬過瓜子之後,就在一旁坐下。   他們吃完了西瓜,我便和佚廬說起那《四裔編年表》,果然錯得利害,所以我也無心去看他的事跡了。他一個年歲都考不清楚,那事跡自然也靠不住了,所以無心去看他。佚廬道:「這個不然。他的事跡都是從西史上譯下來的。他的西曆並不曾錯,不過就是錯了華曆。這華曆有兩個錯處:一個是錯了甲子,一個是合錯了西曆。只為這一點,就鬧的人家眼光撩亂了。」唐玉生道:「怎的都被你們考了出來,何妨去糾正他呢?」佚廬笑道:「他們都是大名家編定的,我們縱使糾正了,誰來信我們。不過考了出來,自己知道罷了。」玉生道:「做大名家也極容易。像我小弟,倘使不知自愛,不過是終身一個買辦罷了。自從結交了幾位名士,畫了那《嘯廬吟詩圖》,請人題詠,那題詠的詩詞,都送到報館裡登在報上,此刻那一個不知道區區的小名,從此出來交結個朋友也便宜些。」說罷,呵呵大笑。又道:「此刻我那《吟詩圖》,題的人居然有了二百多人,詩、詞、歌、賦,甚麼體都有了,寫的字也是真、草、隸、篆,式式全備,只少了一套曲子。我還想請人拍一套曲子在上頭,就可以完全無憾了。」說罷,又把題詩的人名字,屈著手指頭數出來,說了許多甚麼生,甚麼主人,甚麼居士,甚麼詞人,甚麼詞客,滔滔汨汨,數個不了。   小雲道:「還是辦我們的正經罷。時候不早了,那兩位怕不來了,擺起來罷,我們一面寫局票。」房內的丫頭、老媽子,便一迭連聲叫擺起來。小雲叫寫局票,一一都寫了,只有我沒有。小雲道:「沒有就不叫也使得。」玉生道:「無味,無味!我來代一個。」就寫了一個西公和沈月英。一時起過手巾,大眾坐席。黃銀寶上來篩過一巡酒,敬過瓜子,方在旁邊侍坐。我們一面吃酒,一面談天。我說起:「這裡妓院,既然收拾得這般雅潔,只可惜那叫局的紙條兒,太不雅觀。上海有這許多的詩人墨客,為甚麼總沒有人提倡,同他們弄些好箋紙?」玉生道:「好主意!我明天就到大吉樓買幾盒送他們。」我道:「這又不好。總要自己出花樣,或字或畫,或者貼切這個人名,或者貼切吃酒的事,才有趣呢。」玉生道:「這更有趣了。畫畫難求人,還是想幾個字罷。」說著,側著頭想了一會道:「『燈紅酒綠』好麼?」我道:「也使得。」玉生又道:「『騷人韻士,絮果蘭因』,八個字更好。」我笑道:「有誰名字叫韻蘭的,這兩句倒是一副現成對子。」玉生道:「你既然會出主意,何妨想一個呢?」我道:「現成有一句《西廂》,又輕飄,又風雅,又貼切,何不用呢?」玉生道:「是那一句?」我道:「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玉生拍手道:「好,好!妙極,妙極!」又閉著眼睛,曼聲念道:「管教那人來探你一遭兒。妙極,妙極!」小雲道:「你用了這一句,我明日用西法畫一個元寶刻起來,用黃箋紙刷印了,送給銀寶,不是『黃銀寶』三個字都有了麼?」說罷,大家一笑。   叫的局陸續都到,玉生代我叫的那沈月英也到了。只見他流星送目,翠黛舒眉,倒也十分清秀。玉生道:「寡飲無味,我們何不豁拳呢?」小雲道:「算了罷,你酒將軍的拳,沒有人豁得過。」玉生不肯,一定要豁,於是打起通關來。一時履舄交錯,釧動釵飛。我聽見小雲說他拳豁得好,便留神去看他出指頭,一路輪過來到我,已被我看的差不多了,同他對豁五拳,卻贏了他四拳。他不服氣,再豁五拳,卻又輸給我三拳;他還不服氣,要再豁,又拿大杯來賭酒,這回他居然輸了個「直落五」。小雲呵呵大笑道:「酒將軍的旗倒了!」我道:「豁拳太傷氣,我們何妨賭酒對吃呢。一樣大的杯子,取兩個來,一人一杯對吃,看誰先叫饒,便是輸了。」玉生道:「倒也爽快!」便叫取過兩個大茶盅來,我和他兩個對飲。一連飲過二十多杯,方才稍歇;過了一會,又對吃起來,又是一連二三十杯。德泉道:「少吃點罷,天氣熱呀。」於是我兩人方才住了。一會兒,席散了,各人都辭去。   一同出門,好好的正走著,玉生忽然「哇」的一聲吐了,連忙站到旁邊,一隻手扶著牆,一面盡情大吐。吐完了,取手巾拭淚,說道:「我今天沒有醉,這……這是他……他們的酒太……太新了!」一句話還未說完,腳步一浮,身子一歪,幾乎跌個筋斗,幸得方佚廬、李伯申兩個,連忙扶住。出了巷口,他的包車夫扶了他上車去了。各人分散。我和德泉兩個回去,在路上說起玉生不濟。我道:「在南京時,聽繼之說上海的斗方名士,我總以為繼之糟蹋人,今日我才親眼看見了。我惱他那酒將軍的名字,時常謅些歪詩,登在報上,我以為他的酒量有多大,所以要和他比一比。是你勸住了,又是天熱,不然,再吃上十來杯,他還等不到出來才吐呢。天底下竟有這些狂人,真是奇事!」當下回去,洗澡安歇。   次日,我惦著端甫處的事,一早起來,便叫車到虹口去。只見景翼正和端甫談天。端甫和我使個眼色,我就會了意,不提那件事,只說二位好早。景翼道:「我因為和端甫商量一件事,今日格外早些。」我問:「甚麼事?」景翼歎口氣道:「家運頹敗起來,便接二連三的出些古怪事。舍弟沒了才得幾天,舍弟婦又逃走去了!」我只裝不知道這事,故意詫異道:「是幾時逃去的?」景翼道:「就是昨天早起的事。」我道:「倘是出去好好的嫁一個人呢,倒還罷了;只不要葬送到那不相干的地方去,那就有礙府上的清譽了。」景翼聽了我這句話,臉上漲得緋紅,好一會才答道:「可不是!我也就怕的這個。」端甫道:「景兄還說要去追尋。依我說,他既然存了去志,就尋回來,也未必相安。況且不是我得罪的話,黎府上的境況也不好,去了可以省了一口人吃飯,他婦人家坐在家裡,也做不來甚麼事。」我道:「這倒也說得是。這一傳揚出去,尋得著尋不著還不曉得,先要鬧得通國皆知了。」景翼一句話也不答,看他那樣子,很是侷促不安。我向端甫使個眼色,起身告辭。端甫道:「你還到哪裡去?」我道:「就回去。」端甫道:「我們學學上海人,到茶館裡吃碗早茶罷。」我道:「左右沒事,走走也好。」又約景翼,景翼推故不去,我便同端甫走了出來。端甫道:「我昨夜回來,他不久也回來了,那臉上現了一種驚惶之色,不住的唉聲歎氣。我未曾動問他。今天一早,他就來和我說,弟婦逃走了。這件事你看怎處?」我道:「我也籌算過來,我們既然沾了手,萬不能半途而廢,一定要弄他個水落石出才好。只怕他已經成了交,那邊已經叫他接了客,那就不成話了。」端甫道:「此刻無蹤無影的,往哪裡去訪尋呢。只得破了臉,追問景翼。」我道:「景翼這等行為,就是同他破臉,也不為過。不過事情未曾訪明,似乎太早些。我們最好是先在外面訪著了,再和他講理。」端甫道:「外面從何訪起呢?」我道:「昨天那鴇婦雖然嘴硬,那形色甚是慌張,我們再到他那裡問去。」端甫道:「也是一法。」於是同走到那妓院裡。   那鴇婦正在那裡掃地呢,見了我們,便丟下掃帚,說道:「兩位好早。不知又有甚麼事?」我道:「還是來尋黎家媳婦。」鴇婦冷笑道:「昨天請兩位在各房裡去搜,兩位又不搜,怎麼今天又來問我?在上海開妓院的,又不是我一家,怎見得便在我這裡?」我聽了不覺大怒,把桌子一拍道:「姓黎的已經明白告訴了我,說他親自把弟婦送到你這裡的,你還敢賴!你再不交出來,我也不和你講,只到新衙門裡一告,等老爺和你要,看你有幾個指頭捱拶子!」鴇婦聞了這話,才低頭不語。我道:「你到底把人藏在那裡?」鴇婦道:「委實不知道,不干我事。」我道:「姓黎的親身送他來,你怎麼委說不知?你果然把他藏過了,我們不和你要人,那姓黎的也不答應。」鴇婦道:「是王大嫂送來的,我看了不對,他便帶回去了,哪裡是甚麼姓黎的送來!」我道:「甚麼王大嫂?是個甚麼人?」鴇婦道:「是專門做媒人的。」我道:「他住在甚麼地方?你引我去問他。」鴇婦道:「他住在廣東街,你兩位自去找他便是,我這裡有事呢。」我道:「你好糊塗!你引了我們去,便脫了你的干係;不然,我只向你要人!」鴇婦無奈,只得起身引了我們到廣東街,指了門口,便要先回去。我道:「這個不行!我們不認得他,要你先去和他說。」鴇婦只得先行一步進去。我等也跟著進去。   只見裡面一個濃眉大眼的黑面肥胖婦人,穿著一件黑夏布小衣,兩袖勒得高高的,連胳膊肘子也露了出來;赤著腳,穿了一雙拖鞋,那褲子也勒高露膝;坐在一張矮腳小凳子上,手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在那裡扇著取涼。鴇婦道:「大嫂,秋菊在你這裡麼?」我暗問端甫道:「秋菊是誰?」端甫道:「就是他弟婦的名字。」我不覺暗暗稱奇。此時不暇細問,只聽得那王大嫂道:「不是在你家裡麼?怎麼問起我來?你又帶了這兩位來做甚麼?」鴇婦漲紅了臉道:「不是你帶了他出來的,怎麼說在我家?」王大嫂站起來大聲道:「天在頭上!你平白地含血噴人!自己做事不機密,卻想把官司推在我身上!」鴇婦也大聲道:「都是你帶了這個不吉利、剋死老公的貨來帶累我!我明明看見那個貨頭不對,當時還了你的,怎麼憑空賴起來!」王大嫂丟下了破芭蕉扇,口裡嚷道:「天殺的!你自己膽小,和黎二少交易不成,我們當場走開,好好的一個秋菊在你房裡,怎麼平白地賴起我來!我同你拚了命,和你到十王殿裡,請閻王爺判這是非!」說時遲,那時快,他一面嚷著,早一頭撞到鴇婦懷裡去。鴇婦連忙用手推開,也嚷著道:「你昨夜被鬼遮了眼睛,他兩個同你一齊出來,你不看見麼?」我聽他兩個對罵的話裡有因,就勸住道:「你兩個且不要鬧,這個不是拚命的事。昨夜怎麼他兩個一同出來,你且告訴了我,我自有主意,可不要遮三瞞四的。說得明白,找出人來,你們也好脫累。」   王大嫂道:「你兩位不厭煩瑣,等我慢慢的講來。」又指著端甫道:「這位王先生,我認得你,你只怕不認得我。我時常到黎家去,總見你的。前天黎二少來,說三少死了,要把秋菊賣掉,做盤費到天津尋黎老爺,越快越好。我道:『賣人的事,要等有人要買才好講得,哪裡性急得來。』他說:『妓院裡是隨時可以買人的。』我還對他說:『恐怕不妥當,秋菊雖是丫頭出身,然而卻是你們黎公館的少奶奶,賣到那裡去須不好聽,怕與你們老爺做官的面子有礙。』他說:『秋菊何嘗算甚麼少奶奶!三少在日,並不曾和他圓房。只有老姨太太在時,叫他一聲媳婦兒;老太太雖然也叫過兩聲,後來問得他做丫頭的名叫秋菊,就把他叫著頑,後來就叫開了。闔家人等,那個當他是個少奶奶。今日賣他,只當賣丫頭。』他說得這麼斬截,我才答應了他。」又指著鴇婦道:「我素知這個阿七媽要添個姑娘,就來和他說了。昨天早起,我就領了秋菊到他家去看。到了晚上,我又帶了黎二少去,等他們當面講價。黎二少要他一百五十元,阿七媽只還他八十。還是我從中說合,說當日娶他的時候,也是我的原媒,是一百元財禮,此刻就照一百元的價罷。兩家都依允了,契據也寫好了,只欠未曾交銀。忽然他家姑娘來說,有兩個包探在樓上,要阿七媽去問話。我也吃了一驚,跟著到樓上去,在門外偷看,見你兩位問話。我想王先生是他同居,此刻出頭邀了包探來,這件事沾不得手。等問完了話,阿七媽也不敢買了,我也不敢做中了。當時大家分散,我便回來。他兩個往哪裡去了,我可不曉得了。」我問端甫道:「難道回去了?」端甫道:「斷未回去!我同他同居,統共只有兩樓兩底的地方,我便占了一底,回去了豈有不知之理。」我道:「莫非景翼把他藏過了?然而這種事,正經人是不肯代他藏的,藏到哪裡去呢?」端甫猛然省悟道:「不錯,他有一個鹹水妹相好,和我去坐過的,不定藏在那裡。」我道:「如此,我們去尋來。」端甫道:「此刻不過十點鐘,到那些地方太早。」我道:「我們只說有要緊事找景翼,怕甚麼!」說罷,端甫領了路一同去。   好得就在虹口一帶地方,不遠就到了。打開門進去,只見那鹹水妹蓬著頭,像才起來的樣子。我就問景翼有來沒有。鹹水妹道:「有個把月沒有來了。他近來發了財,還到我們這裡來麼,要到四馬路嫖長三去了!」我道:「他發了甚麼財?」鹹水妹道:「他的兄弟死了,八口皮箱裡的金珠首飾、細軟衣服,怕不都是他的麼!這不是發了財了!」我見這情形,不像是同他藏著人的樣子,便和端甫起身出來。端甫道:「這可沒處尋了,我們散了罷,慢慢再想法子。」正想要分散,我忽然想起一處地方來道:「一定在那裡!」便拉著端甫同走。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知想著甚麼地方,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四回 蓬蓽中喜逢賢女子 市井上結識老書生   當下正要分手,我猛然想起那個甚麼王大嫂,說過當日娶的時候,也是他的原媒,他自然知道那秋菊的舊主人的了。或者他逃回舊主人處,也未可知,何不去找那王大嫂,叫他領到他舊主人處一問呢。當下對端甫說了這個主意,端甫也說不錯。於是又回到廣東街,找著了王大嫂,告知來意。王大嫂也不推辭,便領了我們,走到靖遠街,從一家後門進去。門口貼了「蔡宅」兩個字。王大嫂一進門,便叫著問道:「蔡嫂,你家秋菊有回來麼?」我等跟著進去,只見屋內安著一鋪牀,牀前擺著一張小桌子,這邊放著兩張竹杌;地下爬著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廣東的風爐,以及沙鍋瓦罐等,縱橫滿地。原來這家人家,只住得一間破屋,真是寢於斯、食於斯的了。我暗想這等人家也養著丫頭,也算是一件奇事。只見一個骨瘦如柴的婦人,站起來應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王大嫂。那兩位是誰?」王大嫂道:「是來尋你們秋菊的。」那蔡嫂道:「我搬到這裡來,他還不曾來過,只怕他還沒有知道呢。要找他有甚麼事,何不到黎家去?昨天我聽見說他的男人死了,不知是不是?」王大嫂道:「有甚不是!此刻只怕屍也化了呢。」蔡嫂道:「這個孩子好命苦!我很悔當初不曾打聽明白,把他嫁了個癱子,誰知他癱子也守不住!這兩位怎麼忽然找起他來?」一面說,一面把孩子抱到牀上,一面又端了竹杌子過來讓坐。王大嫂便把前情後節,詳細說了出來。蔡嫂不勝錯愕道:「黎二少枉了是個讀書人,怎麼做了這種禽獸事!無論他出身微賤,總是明媒正娶的,是他的弟婦,怎麼要賣到妓院裡去?縱使不遇見這兩位君子仗義出頭,我知道了也是要和他講理的,有他的禮書、婚帖在這裡。我雖然受過他一百元財禮,我辦的陪嫁,也用了七八十。我是當女兒嫁的,不信,你到他家去查那婚帖,我們寫的是義女,不是甚麼丫頭;就是丫頭,這賣良為娼,我告到官司去,怕輸了他!你也不是個人,怎麼平白地就和他幹這個喪心的事!須知這事若成了,被我知道,連你也不得了。你四個兒子死剩了一個,還不快點代他積點德,反去作這種孽。照你這種行徑,只怕連死剩那個小兒子還保不住呢!」一席話,說得王大嫂啞口無言。我不禁暗暗稱奇,不料這蓽門圭竇中,有這等明理女子,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因說道:「此刻幸得事未辦成,也不必埋怨了,先要找出人來要緊。」蔡嫂流著淚道:「那孩子笨得很,不定被人拐了,不但負了兩位君子的盛心,也枉了我撫養他一場!」又對王大嫂道:「他在青雲裡舊居時,曾拜了同居的張嬸嬸做乾娘。他昨夜不敢回夫家去,一定找我,我又搬了,張嬸嬸一定留住了他。然而為甚麼今天還不送他來我處呢?要就到他那裡去看看,那裡沒有,就絕望了。」說著,不住的拭淚。我道:「既然有了這個地方,我們就去走走。」蔡嫂站起來道:「恕我走路不便,不能奉陪了,還是王大嫂領路去罷。兩位君子做了這個好事,公侯萬代!」說著,居然「嗚嗚」的哭起來,嘴裡叫著:「苦命的孩子!」   我同端甫走了出來,王大嫂也跟著。我對端甫道:「這位蔡嫂很明白,不料小戶人家裡面有這種人才!」端甫道:「不知他的男人是做甚麼的?」王大嫂道:「是一個廢人,文不文,武不武,窮的沒飯吃,還穿著一件長衫,說甚麼不要失了斯文體統。兩句書只怕也不曾讀通,所以教了一年館,只得兩個學生,第二年連一個也不來了。此刻窮的了不得,在三元宮裡面測字。」我對端甫道:「其婦如此,其夫可知,回來倒可以找他談談,看是甚麼樣的人。」端甫道:「且等把這件正經事辦妥了再講。只是最可笑的是,這件事我始終不曾開一句口,是我鬧起來的,卻累了你。」我道:「這是甚麼話!這種不平之事,我是赴湯蹈火,都要做的。我雖不認得黎希銓,然而先君認得鴻甫,我同他便是世交,豈有世交的妻子被辱也不救之理。承你一片熱心知照我,把這個美舉分給我做,我還感激你呢。」   端甫道:「其實廣東話我句句都懂,只是說不上來。像你便好,不拘那裡話都能說。」我道:「學兩句話還不容易麼,我是憑著一卷《詩韻》學說話,倒可以有『舉一反三』的效驗。」端甫道:「奇極了!學說話怎麼用起《詩韻》來?」我道:「並不奇怪。各省的方音,雖然不同,然而讀到有韻之文,卻總不能脫韻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讀成『孤』音,凡五歌韻裡的字,都可以類推起來:『搓』字便一定讀成『粗』音,『磨』字一定讀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學說話,只要得了一個字音,便這一韻的音都可以貫通起來,學著似乎比別人快點。」端甫道:「這個可謂神乎其用了!不知廣東話又是怎樣?」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韻混了六魚、七虞,廣東音卻是六魚、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兩個字是同音的,這就可以類推了。」端甫道:「那麼『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這個學話求音的捷徑了。」   一面說著話,不覺到了青雲裡。王大嫂認準了門口,推門進去,我們站在他身後。只見門裡面一個肥胖婦人,翻身就跑了進去,還聽得「咯蹬咯蹬」的樓梯響。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麼!」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著了!」就跟著王大嫂進去。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在那裡做針黹,一個小丫頭在旁邊打著扇。見了人來,便站起來道:「甚風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說起!我為了秋菊,把腿都跑斷了,卻沒有一些好處。張嬸嬸,你叫他下來罷。」那張嬸嬸道:「怎麼秋菊會跑到我這裡來?你不要亂說!」王大嫂道:「好張嬸嬸!你不要瞞我,我已經看見他了。」張嬸嬸道:「聽見說你做媒,把他賣了到妓院裡去,怎麼會跑到這裡。你要秋菊還是問你自己。」王大嫂道:「你還說這個呢,我幾乎受了個大累!」說罷,便把如此長短的說了一遍。張嬸嬸才歡喜道:「原來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張張的跑了來,說又說得不甚明白,只說有兩個包探,要捉他家二少。這兩位想是包探了?」王大嫂道:「這一位是他們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來你們只當我是包探。」王大嫂呆了臉道:「你不是包探麼?」我道:「我是從南京來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麼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為甚又這樣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說了,叫了秋菊下來罷。」張嬸嬸便走到堂屋門口,仰著臉叫了兩聲。只聽得上面答道:「我們大丫頭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來秋菊一眼瞥見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裡尋他,忽然又見他身後站著我和端甫兩個,不知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發慌了,便跑到樓上。樓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頭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張嬸嬸叫小丫頭去叫了回來,那樓上的大丫頭自上樓去了。   只見那秋菊生得腫胖臉兒,兩條線縫般的眼,一把黃頭髮,腰圓背厚,臀聳肩橫。不覺心中暗笑,這種人怎麼能賣到妓院裡去,真是無奇不有的了。又想這副尊容,怎麼配叫秋菊!這秋菊兩個字何等清秀,我們家的春蘭,相貌甚是嬌好,我姊姊還說他不配叫春蘭呢。這個人的尊範,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這裡,幾乎要笑出來。忽又轉念:我此刻代他辦正經事,如何暗地裡調笑他,顯見得是輕薄了。連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來,我們且把他送回蔡嫂處罷,他那裡惦記得很呢。」張嬸嬸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為這孩子嘴舌笨,說甚麼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嚇慌了咧,我不知是甚麼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臉。此刻回去罷。但不知還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經賣了他出來了,還回去作甚麼!」於是一行四個人,出了青雲裡,叫了四輛車,到靖遠街去。   那蔡嫂一見了秋菊,沒有一句說話,摟過去便放聲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來。哭了一會,方才止住。問秋菊道:「你謝過了兩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謝?」蔡嫂道:「傻丫頭,磕個頭去。」我忙說:「不必了。」他已經跪下磕頭。那房子又小,擠了一屋子的人,轉身不得,只得站著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頭。我便對蔡嫂道:「我辦這件事時,正愁著找了出來,沒有地方安插他;我們兩個,又都沒有家眷在這裡。此刻他得了舊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暫時在這裡住著罷。」蔡嫂道:「這個自然,黎家還去得麼!他就在我這裡守一輩子。我們雖是窮,該吃飯的熬了粥吃,也不多這一口。」我道:「還講甚麼守的話!我聽說希銓是個癱廢的人,娶親之後,並未曾圓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廝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了,還有甚麼守節的道理。趕緊的同他另尋一頭親事,不要誤了他的年紀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圓房不圓房,誰能知道。至於賣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並不曾說過甚麼。倘使不守,未免禮上說不過去,理上也說不過去。」我道:「他家何嘗把他當媳婦看待,個個都提著名兒叫,只當到他家當了幾年丫頭罷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這件事還得與拙夫商量,婦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   我聽了,又叮囑了兩句好生看待秋菊的話,與端甫兩個別了出來。取出表一看,已經十二點半了。我道:「時候不早了,我們找個地方吃飯去罷。」端甫道:「還有一件事情,我們辦了去。」我訝道:「還有甚麼?」端甫道:「這個蔡嫂,煞是來得古怪,小戶人家裡面,哪裡出生這種女子。想來他的男人,一定有點道理的,我們何不到三元宮去看看他?」我喜道:「我正要看他,我們就去來。只是三元宮在哪裡,你可認得?」端甫向前指道:「就在這裡去不遠。」於是一同前去。走到了三元宮,進了大門,卻是一條甬道,兩面空場,沒有甚麼測字。再走到廟裡面,廊下擺了一個測字攤。旁邊牆上,貼了一張紅紙條子,寫著「蔡侶笙論字處」。攤上坐了一人,生得眉清目秀,年紀約有四十上下,穿了一件捉襟見肘的夏布長衫。我對端甫道:「只怕就是他。我們且不要說穿,叫他測一個字看。」端甫笑著,點了點頭。我便走近一步,只見攤上寫著「論字四文」。我順手取了一個紙卷遞給他。他接在手裡,展開一看,是個「捌」字。他把字寫在粉板上,便問叩甚麼事。我道:「走了一個人,問可尋得著。」他低頭看了一看道:「這個字左邊現了個『拐』字之旁,當是被拐去的;右邊現了個『別』字,當是別人家的事,與問者無干;然而『拐』字之旁,只剩了個側刀,不成為利,主那拐子不利;『別』字之旁明現『手』字,若是代別人尋覓,主一定得手。卻還有一層:這個『別』字不是好字眼,或者主離別;雖然尋得著,只怕也要離別的意思。並且這個『捌』字,照字典的注,含著有『破』字、『分』字的意思,這個字義也不見佳。」我笑道:「先生真是斷事如神!但是照這個斷法,在我是別人的事,在先生只怕是自己的事呢。」他道:「我是照字論斷,休得取笑!」我道:「並不是取笑,確是先生的事。」他道:「我有甚麼事,不要胡說!」一面說著,便檢點收攤。我因問道:「這個時候就收攤,下半天不做生意麼?」他也不言語,把攤上東西,寄在香火道人處道:「今天這時候還不送飯來,我只得回去吃了再來。」我跟在他後頭道:「先生,我們一起吃飯去,我有話告訴你。」他回過頭來道:「你何苦和我胡纏!」我道:「我是實話,並不是胡纏。」端甫道:「你告訴了他罷,你只管藏頭露尾的,他自然疑心你同他打趣。」他聽了端甫的話,才問道:「二位何人?有何事見教?」我問道:「尊府可是住在靖遠街?」他道:「正是。」我指著牆上的招帖道:「侶笙就是尊篆?」他道:「是。」我道:「可是有個尊婢嫁在黎家?」他道:「是。」我便把上項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侶笙連忙作揖道:「原來是兩位義士!失敬,失敬!適間簡慢,望勿見怪!」   正在說話時,一個小女孩,提了一個籃,籃內盛了一盂飯,一盤子豆腐,一盤子青菜,走來說道:「蔡先生,飯來了。你家今天有事,你們阿杏也沒有工夫,叫我代送來的。」我便道:「不必吃了,我們同去找個地方吃罷。」侶笙道:「怎好打攪!」我道:「不是這樣講。我兩個也不曾吃飯,我們同去談談,商量個善後辦法。」侶笙便叫那小孩子把飯拿回去,三人一同出廟。端甫道:「這裡虹口一帶沒有好館子,怎麼好呢?」我道:「我們只要吃兩碗飯罷了,何必講究好館子呢。」端甫道:「也要乾淨點的地方。那種蘇州飯館,髒的了不得,怎樣坐得下!還是廣東館子乾淨點,不過這個要蔡先生才在行。」侶笙道:「這也沒有甚麼在行不在行,我當得引路。」於是同走到一家廣東館子裡,點了兩樣菜,先吃起酒來。我對侶笙道:「尊婢已經尋了回來了。我聽說他雖嫁了一年多,卻不曾圓房,此刻男人死了,景翼又要把他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絕的了。不知尊意還是叫他守,還是遣他嫁?」侶笙低頭想了一想道:「講究女子從一而終呢,就應該守;此刻他家庭出了變故,遇了這種沒廉恥、滅人倫的人,叫他往哪裡守?小孩子今年才十九歲,豈不是誤了他後半輩子?只得遣他嫁的了。只是有一層,那黎景翼弟婦都賣得的,一定是個無賴,倘使他要追回財禮,我卻沒得還他。這一邊任你說破了嘴,總是個再醮之婦,哪裡還領得著多少財禮抵還給他呢。」我籌思了半晌道:「我有個法子,等吃過了飯,試去辦辦罷。」   只這一設法,有分教:憑他無賴橫行輩,也要低頭伏了輸。不知是甚法子,如何辦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聲罪惡當面絕交 聆怪論笑腸幾斷   我因想起一個法子,可以杜絕景翼索回財禮,因不知辦得到與否,未便說穿。當下吃完了飯,大家分散,侶笙自去測字,端甫也自回去。我約道:「等一會,我或者仍要到你處說話,請你在家等我。」端甫答應去了。   我一個人走到那同順裡妓院裡去,問那鴇婦道:「昨天晚上,你們幾乎成交,契據也寫好了,卻被我來衝散,未曾交易。姓黎的寫下那張契據在哪裡?你拿來給我。」鴇婦道:「我並未有接收他的,說聲有了包探,他就匆匆的走了,只怕他自己帶去了。」我道:「你且找找看。」鴇婦道:「往哪裡找呀?」我現了怒色道:「此刻秋菊的舊主人出來了,要告姓黎的,我來找這契據做憑據。你好好的拿了出來便沒事;不然,呈子上便帶你一筆,叫你受點累!」鴇婦道:「這是哪裡的晦氣!事情不曾辦成,倒弄了一窩子的是非口舌。」說著,走到房裡去,拿了一個字紙簍來道:「我委實不曾接收他的,要就團在這裡,這裡沒有便是他帶去了。你自己找罷,我不識字。」我便低下頭去細檢,卻被我檢了出來,已是撕成了七八片了。我道:「好了,尋著了。只是你還要代我弄點漿糊來,再給我一張白紙。」鴇婦無奈,叫人到裁縫店裡,討了點漿糊,又給了我一張白紙,我就把那撕破的契據,細細的黏補起來。那上面寫的是:     立賣婢契人黎景翼,今將婢女秋菊一口,年十九歲,憑中賣與阿七媽為女,當收身價洋二百元。自賣之後,一切婚嫁,皆由阿七媽作主。如有不遵教訓,任憑為良為賤,兩無異言,立此為據。   下面注了年月日,中保等人。景翼名字底下,已經簽了押。我一面黏補,一面問道:「你們說定了一百元身價,怎麼寫上二百元?」鴇婦道:「這是規矩如此,恐怕他翻悔起來,要來取贖,少不得要照契上的價,我也不至吃虧。」我補好了,站起來要走。鴇婦忽然發了一個怔,問道:「你拿了這個去做憑據,不是倒像已經交易過了麼?」我笑道:「正是。我要拿這個呈官,問你要人。」鴇婦聽了,要想來奪,我已放在衣袋裡,脫身便走。鴇婦便號啕大哭起來。我走出巷口,便叫一輛車,直到源坊衖去。   見了端甫,我便問:「景翼在家麼?」端甫道:「我回來還不曾見著他,說是吃醉酒睡了,此刻只怕已經醒了罷。」說話時,景翼果然來了。我猝然問道:「令弟媳找著了沒有?」景翼道:「只好由他去,我也無心去找他了。他年紀又輕,未必能守得住。與其他日出醜,莫若此時由他去了的乾淨。」我冷笑道:「我倒代你找著了。只是他不肯回來,大約要你做大伯伯的去接他才肯來呢。」景翼吃驚道:「找著在哪裡?」我在衣袋裡,取出那張契據,攤在桌上道:「你請過來,一看便知。」景翼過來一看,只嚇得他唇青面白,一言不發。原來昨夜的事,他只知是兩個包探,並不知是我和端甫幹的。端甫道:「你怎麼把這個東西找了出來?」我一面把契據收起,一面說道:「我方才吃飯的時候,說有法子想,就是這個法子。」回頭對景翼道:「你是個滅絕天理的人,我也沒有閒氣和你說話!從此之後,我也不認你是個朋友!今日當面,我要問你討個主意。我得了這東西,有三個辦法:第一個是拿去交給蔡侶笙,叫他告你個賣良為賤;第二個是仍然交還阿七媽,叫他拿了這個憑據和你要人,沒有人交,便要追還身價;第三個是把這件事的詳細情形,寫一封信,連這個憑據,寄給你老翁看。問你願從哪一個辦法?」景翼只是目定口呆,無言可對。我又道:「你這種沒天理的人!向你講道理,就同向狗講了一般!我也不值得向你講!只是不懂道理,也還應該要懂點利害。你既然被人知穿了,衝散了,這個東西,為甚還不當場燒了,留下這個禍根?你不要怨我設法收拾你,只怨你自己粗心荒唐。」端甫道:「你三個辦法,第一個累他吃官司不好,第三個累他老子生氣也不好,還是用了第二個罷。」景翼始終不發一言,到了此時,站起來走出去。才到了房門口,便放聲大哭,一直走到樓上去了。端甫笑向我道:「虧你沉得下這張臉!」我道:「這種沒天理的人,不同他絕交等甚麼!他嫡親的兄弟尚且可以逼得死,何況我們朋友!」端甫道:「你拿了這憑據,當真打算怎麼辦法?」我悄悄的道:「才說的三個辦法,都可以行得,只是未免太狠了。他與我無怨無仇,何苦逼他到絕地上去。我只把這東西交給侶笙,叫他收著,遣嫁了秋菊,怕他還敢放一個屁!」端甫道:「果然是個好法子。」我又把對鴇婦說謊,嚇得他大哭的話,告訴了端甫。端甫大笑道:「你一會工夫,倒弄哭了兩個人,倒也有趣。」   我略坐了一會,便辭了出來,坐車到了三元宮,把那契據交給侶笙道:「你收好了,只管遣嫁秋菊。如他果來囉唆,你便把這個給他看,包他不敢多事。」侶笙道:「已蒙拯救了小婢,又承如此委曲成全,真是令人感入骨髓!」我道:「這是成人之美的事情,何必言感。如果有暇,可到我那裡談談。」說罷,取一張紙,寫了住址給他。侶笙道:「多領盛情,自當登門拜謝。」我別了出來,便叫車回去。   我早起七點鐘出來,此刻已經下午三點多鐘了。德泉接著道:「到哪裡暢游了一天?」我道:「不是暢游,倒是亂鑽。」德泉笑道:「這話怎講?」我道:「今天汗透了,叫他們舀水來擦了身再說。」小伙計們舀上水來。德泉道:「你向來不出門,坐在家裡沒事;今天出了一天的門,朋友也來了,請吃酒的條子也到了,求題詩的也到了,南京信也來了。」我一面擦身,一面說道:「別的都不相干,先給南京信我看。」德泉取了出來,我拆開一看,是繼之的信,叫我把買定的東西,先托妥人帶去,且莫回南京,先同德泉到蘇州去辦一件事,那件事只問德泉便知云云。我便問德泉。德泉道:「他也有信給我,說要到蘇州開一家坐莊,接應這裡的貨物。」我道:「到蘇州走一次倒好,只是沒有妥人送東西去。並且那個如意匣子,不知幾時做得好?」德泉道:「匣子今天早起送來了,妥人也有,你只寫封回信,我包你辦妥。」說罷,又遞了一張條子給我,卻是唐玉生的,今天晚上請在薈芳裡花多福家吃酒,又請題他的那《嘯廬吟詩圖》。我笑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德泉道:「豈但是再,方才小雲、佚廬都來過,佚廬說明天請你呢。上海的吃花酒,只要三天吃過,以後便無了無休的了。」我道:「這個了不得,我們明天就動身罷,且避了這個風頭再說。」德泉笑道:「你不去,他又不來捉你,何必要避呢。你才說今天亂鑽,是鑽甚麼來?」我道:「所有虹口那些甚麼青雲裡、靖遠街都叫我走到了,可不是亂鑽。」德泉道:「果然你走到那些地方做甚麼?」我就把今天所辦的事,告訴了他一遍。德泉也十分歎息。我到房裡去,只見桌上擺了一部大冊子,走近去一看,卻是唐玉生的《嘯廬吟詩圖》。翻開來看,第一張是小照,布景的是書畫琴棋之類;以後便是各家的題詠,全是一班上海名士。我無心細看,便放過一邊。想起他那以吟詩命圖,殊覺可笑。這四個字的字面,本來很雅的,不知怎麼叫他搬弄壞了,卻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哪裡有心去和他題。今日走的路多,有點倦了,便躺在醉翁椅上憩息,不覺天氣晚將下來。方才吃過夜飯,玉生早送請客條子來。德泉向來人道:「都出去了,不在家,回來就來。」我忙道:「這樣說累他等,不好,等我回他。」遂取過紙筆,揮了個條子,只說昨天過醉了,今天發了病,不能來。德泉道:「也代我寫上一筆。」我道:「你也不去麼?」德泉點頭。我道:「不能說兩個都有病呀,怎麼說呢?」想了一想,只寫著說德泉忙著收拾行李貨物,明日一早往蘇州,也不得來。寫好了交代來人。過了一會,玉生親身來了,一定拉著要去。我推說身子不好,不能去。玉生道:「我進門就聽見你說笑了,身子何嘗不好,不過你不賞臉罷了。我的臉你可以不賞,今日這個高會,你可不能不到。」我問:「是甚麼高會?」玉生道:「今天請的全是詩人,這個會叫做竹湯餅會。」我道:「奇了!甚麼叫做竹湯餅會?」玉生道:「五月十三是竹生日,到了六月十三,不是竹滿月了麼。俗例小孩子滿月要請客,叫做湯餅宴;我們商量到了那天,代竹開湯餅宴,嫌那『宴』字太俗,所以改了個『會』字,這還不是個高會麼。」我聽了幾乎忍不住笑。被他纏不過,只得跟著他走。   出門坐了車,到四馬路,入薈芳裡,到得花多福房裡時,卻已經黑壓壓的擠滿一屋子人。我對玉生道:「今天才初九,湯餅還早呢。」玉生道:「我們五個人都要做,若是並在一天,未免太侷促了,所以分開日子做。我輪了第一個,所以在今天。」我請問那些人姓名時,因為人太多,一時混的記不得許多了。卻是個個都有別號的,而且不問自報,古離古怪的別號,聽了也覺得好笑。一個姓梅的,別號叫做幾生修得到客;一個游過南嶽的,叫做七十二朵青芙蓉最高處遊客;一個姓賈的,起了個樓名,叫做前生端合住紅樓,別號就叫了前身端合住紅樓舊主人,又叫做我也是多情公子。只這幾個最奇怪的,叫我聽了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其餘那些甚麼詩人、詞客、侍者之類,也不知多少。眾人又問我的別號,我回說沒有。那姓梅的道:「詩人豈可以沒有別號;倘使不弄個別號,那詩名就湮沒不彰了。所以古來的詩人,如李白叫青蓮居士,杜甫叫玉溪生。」我不禁「撲嗤」一聲笑了出來。忽然一個高聲說道:「你記不清楚,不要亂說,被人家笑話。」我忽然想起當面笑人,不是好事,連忙斂容正色。又聽那人道:「玉溪生是杜牧的別號,只因他兩個都姓杜,你就記錯了。」姓梅的道:「那麼杜甫的別號呢?」那人道:「樊川居士不是麼。」這一問一答,聽得我咬著牙,背著臉,在那裡忍笑。忽然又一個道:「我今日看見一張顏魯公的墨跡,那骨董掮客要一千元。字寫得真好,看了他,再看那石刻的碑帖,便毫無精神了。」一個道:「只要是真的,就是一千元也不貴,何況他總還要讓點呢。但不知寫的是甚麼?」那一個道:「寫的是蘇東坡《前赤壁賦》。」這一個道:「那麼明日叫他送給我看。」我方才好容易把笑忍住了,忽然又聽了這一問一答,又害得我咬牙忍住;爭奈肚子裡偏要笑出來,倘再忍住,我的肚腸可要脹裂了。姓賈的便道:「你們都不必談古論今,趕緊分了韻,作竹湯餅會詩罷。」玉生道:「先要擬定了詩體才好。」姓梅的道:「只要作七絕,那怕作兩首都不要緊。千萬不要作七律,那個對仗我先怕:對工了,不得切題;切了題,又對不工;真是『吟成七個字,捻斷幾根髭』呢。」我戲道:「怕對仗,何不作古風呢?」姓梅的道:「你不知道古風要作得長,這個竹湯餅是個僻典,哪裡有許多話說呢。」我道:「古風不必一定要長,對仗也何必要工呢。」姓梅的道:「古風不長,顯見得肚子裡沒有材料;至於對仗,豈可以不工!甚至杜少陵的『香稻啄餘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我也嫌他那『香』字對不得『碧』字,代他改了個『白』字。海上這一般名士哪一個不佩服,還說我是杜少陵的一字師呢。」忽然一個問道:「前兩個禮拜,我就托你查查杜少陵是甚麼人,查著了沒有?」姓梅的道:「甚麼書都查過,卻只查不著。我看不必查他,一定是杜甫的老子無疑的了。」那個人道:「你查過《幼學句解》沒有?」姓梅的「撲嗤」一聲,笑了出來道:「虧你只知得一部《幼學句解》!我連《龍文鞭影》都查過了。」我聽了這些話,這回的笑,真是忍不住了,任憑咬牙切齒,總是忍不住。   正在沒奈何的時候,忽然一個人走過來遞了一個茶碗,碗內盛了許多紙鬮,道:「請拈韻。」我倒一錯愕道:「拈甚麼韻?」那個人道:「分韻做詩呢。」我道:「我不會做詩,拈甚麼韻呢?」那個人道:「玉生打聽了足下是一位書啟老夫子,豈有書啟老夫子不會做詩的。我們遇了這等高會,從來不請不做詩的人,玉生豈是亂請的麼。」我被他纏的不堪,只得拈了一個鬮出來;打開一看,是七陽,又寫著「竹湯餅會即席分韻,限三天交卷」。那個人便高聲叫道:「沒有別的新客號七陽。」那邊便有人提筆記帳。那個人又遞給姓梅的,他卻拈了五微,便悔恨道:「偏是我拈了個窄韻。」那個人又高聲報道:「幾生修得到客五微。」如此一路遞去。   我對姓梅的道:「照了尊篆的意思,倒可以加一個字,贈給花多福。」姓梅的道:「怎麼講?」我道:「代他起個別號,叫做幾生修得到梅客,不是隱了他的『花』字麼。」姓梅的道:「妙極,妙極!」忽又頓住口道:「要不得。女人沒有稱客的,應該要改了這個字。」我道:「就改了個女史,也可以使得。」姓梅的忽然拍手道:「有了。就叫幾生修得到梅詞史。他們做妓女的本來叫做詞史,我們男人又有了詞人、詞客之稱,這不成了對了麼。」說罷,一疊連聲,要找花多福,卻是出局未回。他便對玉生道:「嘯廬居士,你的貴相好一定可以成個名妓了,我們送他一個別號,有了別號,不就成了名妓了麼。」忽又聽得妝臺旁邊有個人大聲說道:「這個糟蹋得還了得!快叫多福不要用!」原來上海妓女行用名片,同男人的一般起一個單名,平常叫的只算是號;不知那一個客人同多福寫了個名片,是「花錫」二字,這明明是把「錫」貼切「福」字的意思。這個人不懂這個意思,一見了便大驚小怪的說道:「富貴人家的女子,便叫千金小姐;這上海的妓女也叫小姐,雖比不到千金,也該叫百金,縱使一金都不值,也該叫個銀字,怎麼比起錫來!」我聽了,又是忍笑不住。   忽然號裡一個小伙計來道:「南京有了電報到來,快請回去。」我聽了此信,吃了一大驚,連忙辭了眾人,匆匆出去。   正是:才苦笑腸幾欲斷,何來警信擾芳筵?不知此電有何要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六回 阻進身兄遭弟譖 破奸謀婦棄夫逃   我從前在南京接過一回家鄉的電報,在上海接過一回南京的電報,都是傳來可驚之信,所以我聽見了「電報」兩個字,便先要吃驚。此刻聽說南京有了電報,便把我一肚子的笑,都嚇回去了。匆匆向玉生告辭。玉生道:「你有了正事,不敢強留。不知可還來不來?」我道:「翻看了電報,沒有甚麼要緊事,我便還來;如果有事,就不來了。客齊了請先坐,不要等。」說罷,匆匆出來,叫了車子回去。   入門,只見德泉、子安陪侶笙坐著。我忙問:「甚麼電報?可曾翻出來?」德泉道:「哪裡是有甚麼電報。我知道你不願意赴他的席,正要設法請你回來,恰好蔡先生來看你,我便撒了個謊,叫人請你。」我聽了,這才放心。蔡侶笙便過來道謝。我謙遜了幾句,又對德泉道:「我從前接過兩回電報,都是些惡消息,所以聽了『電報』兩個字,便嚇的魂不附體。」德泉笑道:「這回總算是個虛驚。然而不這樣說,怕他們不肯放你走。」我道:「還虧得這一嚇,把我笑都嚇退了。不然,我進了一肚子的笑,又不敢笑出來,倘使沒有這一嚇,我的肚子只怕要迸破了呢。」侶笙道:「有甚麼事這樣好笑?」我方把方才聽得那一番高論,述了出來。侶笙道:「這班人可以算得無恥之尤了!要叫我聽了,怒還來不及呢,有甚麼可笑!」我道:「他平空把李商隱的玉溪生送給杜牧,又把牧之的樊川加到老杜頭上,又把少陵、杜甫派做了兩個人,還說是父子,如何不好笑。況且唐朝顏清臣又寫起宋朝蘇子瞻的文章來,還不要笑死人麼。」侶笙笑道:「這個又有所本的。我曾經見過一幅《史湘雲醉眠芍藥裀圖》,那題識上,就打橫寫了這九個字,下面的小字是『曾見仇十洲有此粉本,偶背臨之』。明朝人能畫清朝小說的故事,難道唐朝人不能寫宋朝人的文章麼。」子安道:「你們讀書人的記性真了不得,怎麼把古人的姓名、來歷、朝代,都記得清清楚楚的?」我道:「這個又算甚麼呢。」侶笙道:「索性做生意人不曉得,倒也罷了,也沒甚可恥。譬如此刻叫我做生意,估行情,我也是一竅不通的,人家可不能說我甚麼。我原是讀書出身,不曾學過生意,這不懂是我分內的事。偏是他們那一班人,胡說亂道的,鬧了個斯文掃地,聽了也令人可惱。」   我又問起秋菊的事。侶笙道:「已和內人說定,擇人遣嫁了。可笑那王大嫂,引了個阿七媽來,百般的哭求,求我不要告他。我對他說,並不告他。他一定不信,求之不已,好容易才打發走了。我本來收了攤就要來拜謝,因為白天沒有工夫,卻被他纏繞的耽擱到此刻。」   我道:「我們豁去虛文,且談談正事。那阿七媽是我嚇唬他的,也不必談他。不知閣下到了上海幾年,一向辦些甚麼事?這個測字攤,每天能混多少錢?」侶笙道:「說來話長。我到上海有了十多年了。同治末年,這裡的道臺姓馬、是敝同鄉;從前是個舉人,在京城裡就館,窮的了不得,先父那時候在京當部曹,和他認得,很照應他。那時我還年紀輕,也在京裡同他相識,事以父執之禮;他對了先父,卻又執子姪之禮。人是十分和氣的。日子久了,京官的俸薄,也照應不來許多。先母也很器重他,常時拿了釵釧之類,典當了周濟他。後來先父母都去世了,我便奉了靈柩回去。服滿之後,僥倖補了個廩。聽見他放了上海道,我仗著從前那點交情,要出來謀個館地。誰知上了二三十次衙門,一回也不曾見著。在上海住的窮了,不能回去。我想這位馬道臺,不像這等無情的,何以這樣拒絕我。後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是我舍弟先見了他,在他跟前,痛痛的說了我些壞話。因他最恨的是吃鴉片煙,舍弟便頭一件說我吃上了煙癮。以後的壞話,也不知他怎麼說的了。因此他惱了。我又見不著他,無從分辯,只得歎口氣罷了。後來另外自己謀事,就了幾回小館地,都不過僅可糊口。舍眷便尋到上海來,更加了一層累。這幾年失了館地,更鬧的不得了。因看見敝同鄉,多有在虹口一帶設蒙館的,到了無聊之時,也想效顰一二,所以去年就設了個館。誰知那些學生,全憑引薦的。我一則不懂這個竅,二來也怕求人,因此只教得三個學生,所得的束脩,還不夠房租,到了今年,就不敢幹了。然而又不能坐吃,只得擺個攤子來胡混,哪裡能混出幾個錢呢。」我聽了這話,暗想原來是個仕宦書香人家,怪不得他的夫人那樣明理。因問道:「你令弟此刻怎樣了呢?」侶笙道:「他是個小班子的候補,那時候馬道臺和貨捐局說了,委了他瀏河釐局的差使。不多兩年,他便改捐了個鹽運判,到兩淮候補,近來聽說可望補缺了。」我道:「那測字斷事,可有點道理的麼?」侶笙道:「有甚麼道理,不過胡說亂道,騙人罷了。我從來不肯騙人,不過此時到了日暮途窮的時候,不得已而為之。好在測一個字,只要人家四個錢,還算取不傷廉;倘使有一個小小館地,我也決不幹這個的了。」我道:「是胡說亂道的,何以今日測那個『捌』字,又這樣靈呢?」   侶笙笑道:「這不過偶然說著罷了。況且測字本是窺測、測度的意思,俗人卻誤了個拆字,取出一個字來,拆得七零八落,想起也好笑。還有一個測字的老笑話,說是:有人失了一顆珍珠,去測字,取了個『酉』字,這個測字的斷不出來。旁邊一個朋友笑道:『據我看這個「酉」字,那顆珠子是被雞吃了。你回去殺了雞,在雞肚裡尋罷。』那失珠的果然殺了家裡幾個雞,在雞肚子裡,把珠子尋出來了。歡喜得了不得,買了采物去謝測字的,測字的也歡喜,便找了那天在旁邊的朋友,要拜他做先生,說是他測的字靈。過兩天,一個鄉下人失了一把鋤頭,來測字,也取了個『酉』字。測字的猝然說道:『這一把鋤頭一定是雞吃了。』鄉人驚道:『雞怎的會吃下鋤頭去?』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過,不會錯吃。你只回去把所養的雞殺了,包你在雞肚裡找出鋤頭來。』鄉人那裡肯信,測字的便帶了他去見先生說明緣故。先生道:『這把鋤頭在門裡面。你家裡有甚麼常關著不開的門麼?』鄉人道:『有了門,哪裡有常關著的呢。只有田邊看更的草房,那兩扇門是關的時候多。』先生道:『你便往那裡去找。』鄉人依言,果然在看更草房裡找著了。又一天,鐵店裡失了鐵錘,也去測字,也拈了個『酉』字。測字的道:『是雞吃了。』鐵匠怒道:『憑你牛也吃不下一個鐵錘去,莫說是雞!』測字的道:『你家裡有常關著的門,在那門裡找去,包你找著。』鐵匠又怒道:『我店裡的排門,是天亮就開,卸下來倚在街上的。我又不曾倒了店,哪裡有常關著的門!』測字的道:『這是我先生說的,無有不靈,別的我不知道。』鐵匠不依,又同去見先生,說明緣故。先生道:『起先那失珠的,因為十二生肖之中,酉生肖雞,那珠子又是一樣小而圓的東西,所以說是雞吃了。後來那把鋤頭,因為「酉」字像掩上的兩扇門,所以那麼斷;今天這個鐵錘,他鐵匠店裡終日敞著門的,哪裡有常關的門呢?這個「酉」字,豎看像鐵砧,橫看像風箱,你只往那兩處去找罷。』果然是在鐵砧底下找著了。這可雖是笑話,也可見得是測字不是拆字。」我道:「測字可有來歷?」侶笙道:「說到來歷,可又是拆字不是測字了。曾見《玉堂雜記》內載一條云:謝石善拆字,有士人戲以『乃』字為問。石曰:『及字不成,君終身不及第。』有人遇於途,告以婦不能產,書『日』字於地。石曰:『明出地上,得男矣。』又《夷堅志》載:『謝石拆字,名聞京師。』這個就是拆字的來歷。」我道:「我曾見過一部書,專講占卜的,我忘了書名了。內中分開門類,如六壬課、文王課之類,也有測字的一門。」侶笙道:「這都是後人附會的,還托名邵康節先生的遺法。可笑一代名人,千古之後,負了這個冤枉。」   我暗想這位先生甚是淵博,連《玉堂雜記》那種冷書都看了,想要試他一試,又自顧年紀比他輕得多,怎好冒昧。因想起玉生的圖來,便對他說道:「有個朋友托我題一個圖,我明日又要到蘇州去了,無暇及此,敢煩閣下代作一兩首詩,不知可肯見教?」侶笙道:「不知是個甚麼圖?」我便取出圖來給他看。他一看見題簽,便道:「圖名先劣了。我常在報紙上,見有題這個圖的詩,可總不曾見過一句好的。」我道:「我也不曾細看裡面的詩,也覺得這個圖名不大妥當。」侶笙道:「把這個詩字去了,改一個甚麼吟嘯圖,還好些。」我道:「便是。字面都是很雅的,卻是他們安放得不妥當,便攪壞了。」侶笙翻開圖來看了兩頁,仍舊掩了,放下道:「這種東西,同他題些甚麼!題了污了自己筆墨;寫了名字上去,更是污了自己名姓。只索回了他,說不會作詩罷了。見委代作,本不敢推辭,但是題到這上頭去的,我不敢作。倘有別樣事見委,再當效勞。」我暗想這個人自視甚高,看來文字總也好的,便不相強。再坐了一會,侶笙辭去。   德泉道:「此刻已經十點多鐘了,你快去寫了信,待我送到船上去,帶給繼之。」我道:「還來得及麼?」德泉道:「來得及之至!並且托船上的事情,最好是這個時候。倘使去早了,船上帳房還沒有人呢。」我便趕忙寫了信,又附了一封家信,封好了交給德泉。德泉便叫人拿了小火輪船及如意,自己帶著去了。   子安道:「方才那個蔡侶笙,有點古怪脾氣。他已經窮到擺測字攤,還要說甚麼污了筆墨,污了姓名,不肯題上去。難道題圖不比測字乾淨麼?」我道:「莫怪他。我今日親見了那一班名士,實在令人看不起。大約此人的脾氣也過於梗直,所以才潦倒到這步地位。他的那位夫人,更是明理慈愛。這樣的人我很愛敬他,回去見了繼之,打算要代他謀一個館地。」子安道:「這種人只怕有了館地也不得長呢。」我道:「何以見得?」子安道:「他窮到這種地位,還要看人不起;得了館地,更不知怎樣看不起人了。」我道:「這個不然。那一班人本來不是東西,就是我也看他們不起。不過我聽了他們的胡說要笑,他聽了要恨,脾氣兩樣點罷了。」說著,我又想起他們的說話,不覺狂笑了一頓。一會,德泉回來了,便議定了明日一准到蘇州。大家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德泉叫人到船行裡僱船。這裡收拾行李。忽然方佚廬走來,約今夜吃酒,我告訴他要動身的話,他便去了。忽然王端甫又走來說道:「有一樁極新鮮的新聞。」我忙問甚麼事。端甫道:「昨日你走了之後,景翼還在樓上哭個不了,哭了許久,才不聽見消息。到得晚上八點來鐘,他忽然走下來,找他的老婆和女兒。說是他哭的倦了,不覺睡去,此時醒來,卻不見老婆,所以下來找他。看見沒有,他便仍上樓去。不一會,哭喪著臉下來,說是幾件銀首飾、綢衣服都不見了,可見得是老婆帶了那五歲的女兒逃走了。」我笑道:「活應該的!他把弟婦拐賣了,還要栽他一個逃走的名字,此刻他的妻子真個逃走了也罷了。」端甫道:「他的妻子來路本不甚清楚,又不曾聽見他娶妻,就有了這個人。有人說他是個鹹水妹,還有人說他那女孩子也是帶來的。」我一想道:「不錯。我前年在杭州見他時,他還說不曾娶妻。算他說過就娶,這三年的工夫,那裡能養成個五歲孩子呢。」端甫道:「他也是前年十月間到上海的。鴻甫把他們安頓好了,才帶了少妾到天津去,不料就接二連三的死人,此刻竟鬧的家散人亡了。景翼從昨夜到此刻還沒有睡,今天早起又不想出去尋找,不知打甚麼主意。」我道:「來路不正的,他自然見勢頭不妙,就先奉身以退了。他也明知尋亦無益,所以不去尋了,這倒是他的見識。」端甫見我們行色匆匆,也不久坐,就去了。我同德泉兩個,叫人挑了行李,同到船上,解維向蘇州而去。   一路上曉行夜泊,在水面行走,倒覺得風涼,不比得在上海那重樓迭角裡面,熱起來沒處透氣。兩天到了蘇州,找個客棧歇下。先把客棧住址,發個電報到南京去,因為怕繼之有信沒處寄之故。歇息已定,我便和德泉在熱鬧市上走了兩遍。我道:「我們初到此地,人生路不熟,必要找作一個人做嚮導才好。」德泉道:「我也這麼想。我有一個朋友,叫做江雪漁,住在桃花塢,只是問路不便。今天晚了,明日起早些乘著早涼去。」我道:「怕問路,我有個好法子。不然我也不知這個法子,因為有一回在南京走迷了路,認不得回去,虧得是騎著馬,得那馬夫引了回去。後來我就買了一張南京地圖,天天沒事便對他看,看得爛熟,走起路來,就不會迷了。我們何不也買一張蘇州地圖看看。就容易找得多了。」德泉道:「你騎了馬走,怎麼也會迷路?難道馬夫也不認得麼?」我便把那回在南京看見「張大仙有求必應」的條子,一路尋去的話,說了一遍。德泉便到書坊店裡要買蘇州圖,卻問了兩家都沒有。   到了次日,只得先從棧裡問起,一路問到桃花塢,果然會著了江雪漁。只見他家四壁都釘著許多畫片,桌子上堆著許多扇面,也有畫成的,也有未畫成的。原來這江雪漁是一位畫師,生得眉清目秀,年紀不過二十多歲。當下彼此相見,我同他通過姓名。雪漁便問:「幾時到的?可曾到觀前逛過?」原來蘇州的玄妙觀算是城裡的名勝,凡到蘇州之人都要去逛,蘇州人見了外來的人,也必問去逛過沒有。當下德泉便回說昨日才到,還沒去過。雪漁道:「如此我們同去吃茶罷。」說罷,相約同行。我也久聞玄妙觀是個名勝,樂得去逛一逛。誰知到得觀前,大失所望,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正是:徒有虛名傳齒頰,何來勝地足遨遊。未知逛過玄妙觀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七回 說大話謬引同宗 寫佳畫偏留笑柄   我當日只當蘇州玄妙觀是個甚麼名勝地方,今日親身到了,原來只是一座廟;廟前一片空場,廟裡擺了無數牛鬼蛇神的畫攤;兩廊開了些店舖,空場上也擺了幾個攤。這種地方好叫名勝,那六街三市,沒有一處不是名勝了。想來實在好笑。山門外面有兩家茶館,我們便到一家茶館裡去泡茶,圍坐談天。德泉便說起要找房子,請雪漁做嚮導的話。雪漁道:「本來可以奉陪,因為近來筆底下甚忙,加之夏天的扇子又多,夜以繼日的都應酬不下,實在騰不出工夫來。」德泉便不言語。雪漁又道:「近來蘇州竟然沒有能畫的,所有求畫的,都到我那裡去。這裡潘家、彭家兩處,竟然沒有一幅不是我的。今年端午那一天,潘伯寅家預備了節酒,前三天先來關照,說請我吃節酒。到了端午那天,一早就打發轎子來請,立等著上轎,擡到潘家,一直到儀門裡面,方才下轎。座上除了主人之外,先有一位客,我同他通起姓名來,才知道是原任廣東藩臺姚彥士方伯,官名上頭是個覲字,底下是個元字,是喜慶己未狀元、姚文僖公的嫡孫。那天請的只有我們兩個。因為伯寅係軍機大臣,雖然丁憂在家,他自避嫌疑,絕不見客。因為伯寅令祖文恭公,是嘉慶己未會試房官,姚文僖公是這科的進士,兩家有了年誼,所以請了來。你道他好意請我吃酒?原來他安排下紙筆顏料,要我代他畫鐘馗。人家端午日畫的鐘馗,不過是用硃筆大寫意,鉤兩筆罷了。他又偏是要設色的,又要畫三張之多,都是五尺紙的。我既然入了他的牢籠,又礙著交情,只得提起精神,同他趕忙畫起來。從早上八點鐘趕到十一點鐘,畫好了三張,方才坐席吃酒。吃到了十二點鐘正午,方才用泥金調了硃砂,點過眼睛。這三張東西,我自己畫的也覺得意,真是神來之筆。我點過睛,姚方伯便題贊。我方才明白請他吃酒,原來是為的要他題贊。這一天直吃到下午三點鐘才散。我是吃得酩酊大醉,伯寅才叫打轎子送我回去,足足害了三天酒病。」   德泉等他說完了道:「回來就到我棧房裡吃中飯,我們添兩樣菜,也打點酒來吃,大家敘敘也好。」雪漁道:「何必要到棧裡,就到酒店裡不好麼?」德泉道:「我從來沒有到過蘇州,不知酒店裡可有好菜?」雪漁道:「我們講吃酒,何必考究菜,我覺得清淡點的好。所以我最怕和富貴人家來往,他們總是一來燕窩,兩來魚翅的,吃得人也膩了。」我因為沒有話好說,因請問他貴府哪裡。雪漁道:「原籍是湖南新寧縣。」我道:「那麼是江忠烈公一家了?」雪漁道:「忠烈公是五服內的先伯。」我道:「足下倒說的蘇州口音。」雪漁道:「我們這一支從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搬到無錫;康熙末年,再由無錫搬到蘇州:到我已經八代了。」我聽了,就同在上海花多福家聽那種怪論一般,忍不住笑,連忙把嘴唇咬住。暗想今天又遇見一位奇人了,不知蔡侶笙聽了,還是怒還是笑。因忍著笑道:「適在尊寓,拜觀大作,佩服得很!」雪漁道:「實在因為應酬太忙,草草得很。幸得我筆底下還快,不然,就真正來不及了。」德泉道:「我們就到酒店裡吃兩杯如何?」雪漁道:「也罷。我許久不吃早酒了。翁六先生由京裡寄信來,要畫一張丈二紙的壽星,待我吃兩杯回去,乘興揮毫。」說著,德泉會了茶錢,相將出來,轉央雪漁引路,到酒店裡去。坐定,要了兩壺酒來,且斟且飲。雪漁的酒量,卻也甚豪。酒至半酣,德泉又道:「我們初到此地,路逕不熟,要尋一所房子,求你指引指引,難道這點交情都沒有麼?」雪漁道:「不是這樣說。我實在一張壽星,明天就要的。你一定要我引路,讓我今天把壽星畫了,明天再來奉陪。」德泉又灌了他三四大碗,說道:「你今天可以畫得好麼?」雪漁道:「要動起手來,三個鐘頭就完了事了。」德泉又灌了他兩碗,才說道:「我們也不回棧吃飯了,就在這裡叫點飯菜吃飯,同到你尊寓,看你畫壽星,當面領教你的法筆。在上海時我常看你畫,此刻久不看見了,也要看看。」雪漁道:「這個使得。」於是交代酒家,叫了飯菜來,吃過了,一同仍到桃花塢去。   到了雪漁家,他叫人舀了熱水來,一同洗過臉。又拿了一錠大墨,一個墨海,到房裡去。又到廚下取出幾個大碗來,親自用水洗淨;把各樣顏色,分放在碗裡,用水調開;又用大海碗盛了兩大碗清水。一面張羅,一面讓我們坐。我也一面應酬他,一面細看他牆上畫就的畫片:也有花卉翎毛,也有山水,也有各種草蟲小品,筆法十分秀勁;然而內中失了章法的也不少。雖然如此,也不能掩其所長。我暗想此公也可算得多才多藝了。我從前曾經要學畫兩筆山水,東塗西抹的,鬧了多少時候,還學不會呢。不知他這是從哪裡學來的。因問道:「足下的畫,不知從那位先生學的?」雪漁道:「先師是吳三橋。」我暗想吳三橋是專畫美人的,怎麼他畫出這許多門來。可見此人甚是聰明,雖然喜說大話,卻比上海那班名士高的多了。我一面看著畫,一面想著,德泉在那裡同他談天。   過了一會,只聽見房裡面一聲:「墨磨好了!」雪漁便進去,把墨海端了出來。站在那裡想了一想,把椅子板凳,都搬到旁邊。又央著德泉,同他把那靠門口的一張書桌,搬到天井裡去。自己把地掃乾淨了,拿出一張丈二紙來,鋪在地下,把墨海放在紙上。又取了一碗水,一方乾淨硯臺,都放下。拿一枝條幅筆,脫了鞋子,走到紙上,跪下彎著腰,用筆蘸了墨,試了濃淡,先畫了鼻子,再畫眼睛,又畫眉毛畫嘴,鉤了幾筆鬍子,方才框出頭臉,補畫了耳朵。就站起來自己看了一看。我站在旁邊看著,這壽星的頭,比巴斗還大。只見他退後看了看地步,又跪下去,鉤了半個大桃子,才畫了一隻手;又把桃子補完全了,恰好是托在手上。方才起來,穿了鞋子,想了半天,取出一枝對筆、一根頭繩、一枝帳竿竹子,把筆先洗淨了,紮在帳竿竹子上,拿起地下的墨水等,把帳竿竹子扛在肩膀上,手裡拿著對筆,蘸了墨,試了濃淡,然後雙手拿起竹子,就送到紙上去,站在地上,一筆一筆的畫起來;雙腳一進一退的,以補手腕所不及。不一會兒,全身衣褶都畫好了,把帳竿竹子倚在牆上,說道:「見笑,見笑!」我道:「果然畫法神奇!」雪漁道:「不瞞兩位說,自我畫畫以來,這種大畫,連這張才兩回。上回那個是借裱畫店的裱臺畫的,還不如今日這個爽快。」德泉道:「虧你想出這個法子來!」雪漁道:「不由你不想,家裡哪裡有這麼大的桌子呢。莫說桌子,你看鋪在地下,已經占了我半間堂屋了。」一面談著天,等那墨筆乾了,他又拿了揸筆,蹲到畫上,著了顏色。等到半乾時候,他便把釘在牆上的畫片都收了下來,到隔壁借了個竹梯子,把一把杌子放在桌上,自己站上去,央德泉拿畫遞給他,又央德泉上梯子上去,幫他把畫釘起來。我在底下看著,果然神采奕奕。   又談了一會,我取表一看,才三點多鐘。德泉道:「我們再吃酒去罷。」雪漁道:「此刻就吃,未免太早。」德泉道:「我們且走著頑,到了五六點鐘再吃也好。」於是一同走了出來,又到觀前去吃了一回茶,才一同回棧。德泉叫茶房去買了一罈原罈花雕酒來,又去叫了兩樣菜,開罈燉酒,三人對吃。德泉道:「今天看房子來不及了,明日請你早點來,陪我們同去。」雪漁道:「這蘇州城大得很,像這種大海撈針一般,往哪裡看呢?」德泉道:「只管到市上去看看,或者有個空房子,或者有店家召盤的,都可以。」雪漁道:「召盤的或者還可以碰著,至於空房子,市面上是不會有的。到明日再說罷。」   於是痛飲一頓,雪漁方才辭去。   德泉笑道:「幾碗黃湯買著他了。」我道:「這個人酒量很好。」德泉道:「他生平就是歡喜吃酒,畫兩筆畫也過得去。就是一個毛病,第一歡喜嫖,又是歡喜說大話。」我想起他在酒店裡的話,不覺笑起來道:「果然是個說大話的人,然而卻不能自完其說。他認了江忠源做五服內的伯父,卻又說是明朝萬曆年間由湖南遷江蘇的,豈不可笑!以此類推,他說的話,都不足信的了。」德泉道:「本來這扯謊說大話,是蘇州人的專長。有個老笑話,說是一個書呆子,要到蘇州,先向人訪問蘇州風俗。有人告訴他,蘇州人專會說謊,所說的話,只有一半可信。書呆子到了蘇州,到外面買東西,買賣人要十文價,他還了五文,就買著了。於是信定了蘇州人的說話,只能信一半的了。一天問一個蘇州人貴姓,那蘇州人說姓伍。書呆子心中暗暗稱奇道,原來蘇州人有姓『兩個半』的。這個雖是形容書呆子,也可見蘇州人之善於扯謊,久為別處人所知的了。」   我道:「他今天那張壽星的畫法,卻也難為他。不知多少潤筆?」德泉道:「上了這樣大的,只怕是面議的了。他雖然定了仿單,然而到了他窮極渴酒的時候,只要請他到酒店裡吃兩壺酒,他就甚麼都肯畫了。」我道:「他說忙得很,家裡又畫下了那些,何至於窮到沒酒吃呢?」德泉笑道:「你看他有一張人物麼?」我道:「沒有。」德泉道:「凡是畫人物,才是人家出潤筆請他畫的;其餘那些翎毛、花卉、草蟲小品,都是畫了賣給扇子店裡的,不過幾角洋錢一幅中堂,還不知幾時才有人來買呢。他們這個,叫做『交行生意』。」   我道:「喜歡扯謊的人,多半是無品的,不知雪漁怎樣?」德泉道:「豈但扯謊的無品,我眼睛裡看見畫得好的畫家,沒有一個有品的。任伯年是兩三個月不肯剃頭的,每剃一回頭,篦下來的石青、石綠,也不知多少。這個還是小節。有一位任立凡,畫的人物極好,並且能小照。劉芝田做上海道的時候,出五百銀子,請他畫一張合家歡。先差人拿了一百兩,放了小火輪到蘇州來接他去。他到了衙門裡,只畫了一個臉面,便借了二百兩銀子,到租界上去頑,也不知他頑到那裡,只三個月沒有見面。一天來了,又畫了一隻手,又借了一百兩銀子,就此溜回蘇州來了。那位劉觀察,化了四百銀子只得了一張臉、一隻手。你道這個成了甚麼品格呢?又吃的頂重的煙癮,人家好好的出錢請他畫的,卻擱著一年兩年不畫;等窮的急了,沒有煙吃的時候,只要請他吃二錢煙,要畫甚麼是甚麼。你想這種人是受人擡舉的麼!說起來他還是名士派呢。還有一個胡公壽,是松江人,詩、書、畫都好,也是赫赫有名的。這個人人品倒也沒甚壞處,只是一件,要錢要的太認真了。有一位松江府知府任滿進京引見,請他寫的,畫的不少,打算帶進京去送大人先生禮的;開了上款,買了紙送去,約了日子來取。他應允了,也就寫畫起來。到了約定那一天,那位太守打發人拿了片子去取。他對來人說道:『所寫所畫的東西,照仿單算要三百元的潤筆,你去拿了潤筆來取。』來人說道:『且交我拿去,潤筆自然送來。』他道:『我向來是先潤後動筆的,因為是太尊的東西,先動了筆,已經是個情面,怎麼能夠一文不看見就拿東西去!』來人沒法,只得空手回去,果然拿了三百元來,他也把東西交了出來。過了幾天,那位太守交卸了,還住在衙門裡。定了一天,大宴賓客,請了滿城官員,以及各家紳士,連胡公壽也請在內。飲酒中間,那位太守極口誇獎胡公壽的字畫,怎樣好,怎樣好。又把他前日所寫所畫的,都拿出來彼此傳觀,大家也都贊好。太守道:『可有一層,像這樣好東西,自然應該是個無價寶了,卻只值得三百元!我這回拿進京去,送人要當一份重禮的;倘使京裡面那些大人先生,知道我僅化了三百元買來的,卻送幾十家的禮,未免要怪我慳吝,所以我也不要他了。』說罷,叫家人拿火來一齊燒了。羞得胡公壽逃席而去。從此之後,他遇了求書畫的,也不敢孳孳計較了,還算他的好處。」我道:「這段故事,好像《儒林外史》上有的,不過沒有這許多曲折。這位太守,也算善抄藍本的了。」說話之間,天色晚將下來,一宿無話。   次日起來,便望雪漁,誰知等到十點鐘還不見到。我道:「這位先生只怕靠不住了。」德泉道:「有酒在這裡,怕他不來。這個人酒便是他的性命。再等一等,包管就到了。」說聲未絕,雪漁已走了進來,說道:「你們要找房子,再巧也沒有,養育巷有一家小錢莊,只有一家門面,後進卻是三開間、四廂房的大房子,此刻要把後進租與人家。你們要做字號,那裡最好了。我們就去看來。」德泉道:「費心得很!你且坐坐,我們吃了飯去看。」雪漁道:「先看了罷,吃飯還有一會呢;而且看定了,吃飯時便好痛痛的吃酒。」德泉笑道:「也罷,我們去看了來。」於是一同出去,到養育巷看了,果然甚為合式。   說定了,明日再來下定。   於是一同回棧,德泉沿路買了兩把團扇,幾張宣紙,又買了許多顏料、畫筆之類。雪漁道:「你又要我畫甚麼了?」德泉道:「隨便畫甚麼都好。」回到棧裡,吃午飯時,雪漁又吃了好些酒。飯後,德泉才叫他畫一幅中堂。雪漁道:「是你自己的,還是送人的?」德泉道:「是送一位做官的,上款寫『繼之』罷。」雪漁拿起筆來,便畫了一個紅袍紗帽的人,騎了一匹馬,馬前畫一個太監,雙手舉著一頂金冠。畫完了,在上面寫了「馬上升官」四個字。問道:「這位繼之是甚麼官?」德泉道:「是知縣。」他便寫「繼之明府大人法家教正」。我暗想,繼之不懂畫,何必稱他法家呢。正這麼想著,只見他接著又寫「質諸明眼,以為何如」。這「明眼」兩個字,又是擡頭寫的。我心中不覺暗暗可惜道:「畫的很好,這個款可下壞了!」再看他寫下款時,更是奇怪。   正是:偏是胸中無點墨,喜從紙上亂塗鴉。要知他寫出甚麼下款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八回 畫士攘詩一何老臉 官場問案高坐盲人   只見他寫的下款是:「吳下雪漁江簽醉筆,時同客姑蘇臺畔。」我不禁暗暗頓足道:「這一張畫可糟蹋了!」然而當面又不好說他,只得由他去罷。此時德泉叫人買了水果來醒酒,等他畫好了,大家吃西瓜,旁邊還堆著些石榴蓮藕。吃罷了,雪漁取過一把團扇,畫了雞蛋大的一個美人臉,就放下了。德泉道:「要畫就把他畫好了,又不是殺強盜示眾,單畫一個腦袋做甚麼呢?」雪漁看見旁邊的石榴,就在團扇上也畫了個石榴,又加上幾筆衣褶,就畫成了一個半截美人,手捧石榴。畫完,就放下了道:「這是誰的?」德泉道:「也是繼之的。」雪漁道:「可惜我今日詩興不來,不然,題上一首也好。」我心中不覺暗暗好笑,因說道:「我代作一首如何?」雪漁道:「那就費心了。」我一想,這個題目頗難,美人與石榴甚麼相干,要把他扭在一起,也頗不容易。這個須要用作無情搭的鉤挽釣渡法子,才可以連得合呢。想了一想,取過筆來寫出四句是:     蘭閨女伴話喃喃,摘果拈花笑語憨。聞說石榴最多子,何須蘐草始宜男。   雪漁接去看了道:「萱草是宜男草,怎麼這蘐草也是宜男草麼?」他卻把這「蘐」字念成「爰」音,我不覺又暗笑起來。因說道:「這個『蘐』字同『萱』字是一樣的,並不念做『爰』音。」雪漁道:「這才是呀,我說的天下不能有兩種宜男草呢。」說罷,便把這首詩寫上去。那上下款竟寫的是:「繼之明府大人兩政,雪漁並題。」我心中又不免好笑,這竟是當面搶的。我雖是答應過代作,這寫款又何妨含糊些,便老實到如此,倒是令人無可奈何。   只見他又拿起那一把團扇道:「這又是誰的?」德泉指著我道:「這是送他的。」雪漁便問我歡喜甚麼。我道:「隨便甚麼都好。」他便畫了一個美人,睡在芭蕉葉上。旁邊畫了一度紅欄,上面用花青烘出一個月亮。又對我說道:「這個也費心代題一首罷。」我想這個題目還易,而且我作了他便攘為己有的,就作得不好也不要緊,好在作壞了由他去出醜,不干我事。我提筆寫道:     一天涼月洗炎熇,庭院無人太寂寥。撲罷流螢微倦後,戲從欄外臥芭蕉。   雪漁見了,就抄了上去,卻一般的寫著「兩政」、「並題」的款。我心中著實好笑,只得說了兩聲「費心」。   此時德泉又叫人去買了三把團扇來。雪漁道:「一發拿過來都畫了罷。你有本事把蘇州城裡的扇子都買了來,我也有本事都畫了他。」說罷,取過一把,畫了個潯陽琵琶,問寫甚麼款。德泉道:「這是我送同事金子安的,寫『子安』款罷。」雪漁對我道:「可否再費心題一首?」我心中暗想,德泉與他是老朋友,所以向他作無厭之求;我同他初會面,怎麼也這般無厭起來了!並且一作了,就攘為己有,真可以算得涎臉的了。因笑了笑道:「這個容易。」就提筆寫出來:     四弦彈起一天秋,淒絕潯陽江上頭。我亦天涯傷老大,知音誰是白江州?   他又抄了,寫款不必贅,也是「兩政」、「並題」的了。德泉又遞過一把道:「這是我自己用的,可不要美人。」他取筆就畫了一幅蘇武牧羊,畫了又要我題。我見他畫時,明知他畫好又要我題的了,所以早把稿子想好在肚裡,等他一問,我便寫道:     雪地冰天且耐寒,頭顱雖白寸心丹。眼前多少匈奴輩,等作群羊一例看。   雪漁又照抄了上去,便丟下筆不畫了。德泉不依道:「只剩這一把了,畫完了我們再吃酒。」我問德泉道:「這是送誰的?」德泉道:「我也不曾想定。但既買了來,總要畫了他。這一放過,又不知要擱到甚麼時候了。」我想起文述農,因對雪漁道:「這一把算我求你的罷。你畫了,我再代你題詩。」雪漁道:「美人、人物委實畫不動了,畫兩筆花卉還使得。」我道:「花卉也好。」雪漁便取過來,畫了兩枝夾竹桃。我見他畫時,先就把詩作好了。他畫好了,便拿過稿去,抄在上面。   詩云:     林邊斜綻一枝春,帶笑無言最可人。欲為優婆宣法語,不妨權現女兒身。   卻把「宣」字寫成了個「宜」字。又問我上款。我道:「述農。」他便寫了上去。寫完,站起來伸一伸腰道:「夠了。」我看看表時,已是五點半鐘。德泉叫茶房去把藕切了,燉起酒來,就把藕下酒。吃到七點鐘時,茶房開上飯來,德泉叫添了菜,且不吃飯,仍是吃酒;直吃到九點鐘,大家都醉了,胡亂吃些飯,便留雪漁住下。   次日早起,便同到養育巷去,立了租折,付了押租,方才回棧。我便把一切情形,寫了封信,交給棧裡帳房,代交信局,寄與繼之。及至中飯時,要打酒吃,誰知那一罈五十斤的酒,我們三個人,只吃了三頓,已經吃完了。德泉又叫去買一罈。飯後央及雪漁做嚮導,叫了一隻小船,由山塘搖到虎丘去,逛了一次。那虎丘山上,不過一座廟。半山上有一堆亂石,內中一塊石頭,同饅頭一般,上面鏨了「點頭」兩個字,說這裡是生公說法臺的故址,那一塊便是點頭的頑石。又有劍池、二仙亭、真娘墓。還有一塊吳王試劍石,是極大的一個石卵子,截做兩段的,同那點頭石一般,都是後人附會之物,明白人是不言而喻的。不過因為他是個古蹟,不便說破他去殺風景。那些無知之人,便嘖嘖稱奇,想來也是可笑。   過了一天,又逛一次范墳。對著的山,真是萬峰齊起,半山上鏨著錢大昕寫的「萬笏朝天」四個小篆。又逛到天平山上去。因為天氣太熱,逛過這回,便不再到別處了。這天接到繼之的信,說電報已接到,囑速尋定房子,隨後便有人來辦事云云。這兩天閒著,我想起伯父在蘇州,但不知住在哪裡,何不去打聽打聽呢。他到此地,無非是要見撫臺,見藩臺,我只到這兩處的號房裡打聽,自然知道了。想罷,便出去問路,到撫臺衙門號房裡打聽,沒有。因為天氣熱了,只得回棧歇息。過一天,又到藩臺衙門去問,也沒有消息,只得罷了。   這天雪漁又來了,嬲著要吃酒,還同著一個人來。這個人叫做許澄波,是一個蘇州候補佐雜。相見過後,我和德泉便叫茶房去叫了幾樣菜,買些水果之類,燉起酒來對吃。這位許澄波,倒也十會倜儻風流,不像個風塵俗吏。我便和他談些官場事情,問些蘇州吏治。澄波道:「官場的事情有甚麼談頭,無非是靠著奧援及運氣罷了。所以官場與吏治,本來是一件事。晚近官場風氣日下,官場與吏治,變成東西背馳的兩途了。只有前兩年的譚中丞還好,還講究些吏治。然而又嫌他太親細事了,甚至於賣燒餅的攤子,他也叫人逐攤去買一個來,每個都要記著是誰家的,他老先生拿天平來逐個秤過,揀最重的賞他幾百文,那最輕的便傳了來大加申斥。」我道:「這又何必呢,未免太瑣屑了。」澄波道:「他說這些燒餅,每每有貧民買來抵飯吃的,重一些是一些。做買賣的人,只要心平點,少看點利錢,那些貧民便受惠多了。」我笑道:   「這可謂體貼入微了。」澄波道:「他有一件小事,卻是大快人意的。有一個鄉下人,挑了一挑糞,走過一家衣莊門口,不知怎樣,把糞桶打翻了,濺到衣莊的裡面去。嚇的鄉下人情願代他洗,代他掃,只請他拿水拿掃帚出來。那衣莊的人也不好,欺他是鄉下人,不給他掃帚,要他脫下身上的破棉襖來揩。鄉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時就圍了許多人觀看,把一條街都塞滿了。恰好他老先生拜客走過,見許多人,便叫差役來問是甚麼事。差役過去把一個衣莊伙計及鄉下人,帶到轎前,鄉下人哭訴如此如此。他老先生大怒,罵鄉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齷齪了人家地方,莫說要你的破棉襖來揩,就要你舐乾淨,你也只得舐了。還不快點揩了去!』鄉下人見是官吩咐的,不敢違拗,哭哀哀的脫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轎子擡近衣莊門口,親自督看。衣莊裡的人,揚揚得意。等那鄉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卻叫衣莊伙計來,吩咐『在你店裡取一件新棉襖賠還鄉下人』。衣莊伙計稍為遲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天冷的時候,他只得這件破棉襖禦寒,為了你們弄壞了,還不應該賠他一件麼。你再遲疑,我辦你一個欺壓鄉愚之罪!』衣莊裡只得取了一件綢棉襖,給了鄉下人。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快。」我道:「這個我也稱快。但是那衣莊裡,就給他一件布的也夠了,何必要給他綢的,格外討好呢?」澄波笑道:「你須知大衣莊裡,不賣布衣服的呀。」我不覺拍手道:「這鄉下人好造化也!」   澄波道:「自從譚中丞去後,這裡的吏治就日壞了。」雪漁道:「譚中丞非但吏治好,他的運氣也真好。他做蘇州府的時候,上海道是劉芝田。正月裡,劉觀察上省拜年,他是拿手版去見的。不多兩個月,他放了糧道,還沒有到任。不多幾天,又升了臬臺,便交卸了府篆,進京陛見。在路上又奉了上諭,著毋庸來京,升了藩臺,就回到蘇州來到任。不上幾個月,撫臺出了缺,他就護理撫臺。那時劉觀察仍然是上海道,卻要上省來拿手版同他叩喜。前後相去不過半年,就顛倒過來。你道他運氣多好!」說罷,滿滿的乾了一杯,面有得意之色。   澄波道:「若要講到運氣,沒有比洪觀察再好的了!」雪漁愕然道:「是哪一位?」澄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漁道:「洪瞎子不過一個候補道罷了,有甚麼好運氣?」澄波道:「他兩個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別人一百個也參了,他還是絡繹不絕的差使,還要署臬臺,不是運氣好麼。」我道:「認真是瞎子麼?」澄波道:「怎麼不是!難道這個好造他謠言的麼。」雪漁笑道:「不過是個大近視罷了,怎麼好算全瞎。倘使認真全瞎了,他又怎樣還能夠行禮呢?不能行禮,還怎樣能做官?」澄波道:「其實我也不知他還是全瞎,還是半瞎。有一回撫臺請客,坐中也有他。飲酒中間,大家都往盤子裡抓瓜子磕,他也往盤子裡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黃皮蛋,鬧了個哄堂大笑。你若是說他全瞎,他可還看見那黑黑兒的皮蛋,才誤以為瓜子,好像還有一點點的光。可是他當六門總巡的時候,有一天差役拿了個地棍來回他,他連忙升了公座,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他就『混帳羔子』、『忘八蛋』的一頓臭罵。又問你一共犯過多少案子了,又問你姓甚麼,叫甚麼,是哪裡人。問了半天,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誰去答應他呢。兩旁差役,只是抿著嘴暗笑。他見沒有人答應,忽然拍案大怒,罵那差役道:『你這個狗才!我叫你去訪拿地棍,你拿不來倒也罷了,為什麼又拿一個啞子來搪塞我!』」澄波這一句話,說的眾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這件事論,他可是個全瞎的了。若說是大近視,難道公案底下有人沒有都分不出麼。」我道:「難道上頭不知道他是個瞎子?這種人雖不參他,也該叫他休致了。」澄波道:「所以我說他運氣好呢。」德泉道:「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大約這位洪觀察是朝內有人的了。」四個人說說笑笑,吃了幾壺酒就散了。雪漁、澄波辭了去。   次日,繼之打發來的人已經到了,叫做錢伯安。帶了繼之的信來,信上說蘇州坐莊的事,一切都托錢伯安經管。伯安到後,德泉可回上海。如已看定房子,叫我也回南京,還有別樣事情商量云云。當下我們同伯安相見過後,略為憩息,就同他到養育巷去看那所房子,商量應該怎樣裝修。看了過後,伯安便去先買幾件木器動用傢伙,先送到那房子裡去。在客棧歇了一宿,次日伯安即搬了過去。我們也叫客棧裡代叫一隻船,打算明日動身回上海去。又拖德泉到桃花塢去看雪漁,告訴他要走的話。雪漁道:「你二位來了,我還不曾稍盡地主之誼,卻反擾了你二位幾遭。正打算過天風涼點敘敘,怎麼就走了?」德泉道:「我們至好,何必拘拘這個。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再敘。」德泉在那裡同他應酬,我擡頭看見他牆上,釘了一張新畫的美人,也是捧了個石榴,把我代他題的那首詩寫在上面,一樣的是「兩政」、「並題」的上下款,心中不覺暗暗好笑。雪漁又約了同到觀前吃了一碗茶,方才散去。臨別,雪漁又道:「明日恕不到船上送行了。」德泉道:「不敢,不敢。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痛痛的吃幾頓酒。」雪漁道:「我也想到上海許久了,看幾時有便我就來。這回我打算連家眷一起都搬到上海去了。」說罷作別,我們回棧。   次日早起,就結算了房飯錢,收拾行李上船,解維開行,向上海進發。回到上海,金子安便交給我一張條子,卻是王端甫的,約著我回來即給他信,他要來候我,有話說云云。我暫且擱過一邊,洗臉歇息。子安又道:「唐玉生來過兩次,頭一次是來催題詩,我回他到蘇州去了;第二次他來把那本冊頁拿回去了。」我道:「拿了去最好,省得他來麻煩。」當下德泉便稽查連日出進各項貨物帳目。我歇息了一會,便叫車到源坊衖去訪端甫,偏他又出診去了。問景翼時,說搬去了。我只得留下一張條子出來,緩步走著,去看侶笙,誰知他也不曾擺攤,只得叫了車子回來。回到號裡時,端甫卻已在座。相見已畢,端甫先道:「你可知侶笙今天嫁女兒麼?」我道:「嫁甚麼女兒,可是秋菊?」端甫道:「可不是。他恐怕又像嫁給黎家一樣,夫家仍只當他丫頭,所以這回他認真當女兒嫁了。那女婿是個木匠,倒也罷了。他今天一早帶了秋菊到我那裡叩謝。因知道你去了蘇州,所以不曾來這裡。我此刻來告訴你景翼的新聞。」我忙問:「又出了甚麼新聞了?」端甫不慌不忙的說了出來。   正是:任爾奸謀千百變,也須落魄走窮途。未知景翼又出了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 第三十九回 老寒酸峻辭乾館 小書生妙改新詞   我聽見端甫說景翼又出了新聞,便忙問是甚麼事。端甫道:「這個人只怕死了!你走的那一天,他就叫了人來,把幾件木器及空箱子等,一齊都賣了,卻還賣了四十多元。那房子本是我轉租給他的,欠下兩個月房租,也不給我,就這麼走了。我到樓上去看,竟是一無所有的了。」我道:「他家還有慕枚的妻子呀,哪裡去了?」端甫道:「慕枚是在福建娶的親,一向都是住在娘家,此刻還在福建呢。那景翼拿了四十多元洋錢,出去了三天,也不知他到哪裡去的。第四天一早,我還沒有起來,他便來打門。我連忙起來時,家人已經開門放他進來了。蓬著頭,赤著腳,鞋襪都沒有,一條藍夏布褲子,也扯破了,只穿得一件破多羅麻的短衫。見了我就磕頭,要求我借給他一塊洋錢。問他為何弄得這等狼狽,他只流淚不答。又告訴我說,從前逼死兄弟,圖賣弟婦,一切都是他老婆的主意。他此刻懊悔不及。我問他:『要一塊洋錢做甚麼?』他說:『到杭州去做盤費。』我只得給了他,他就去了。直到今天,仍無消息。前天我已經寫了一封信,通知鴻甫去了。」我道:「這種人由他去罷了,死了也不足惜。」端甫道:「後來我聽見人說,他拿了四十多元錢,到賭場上去,一口氣就輸了一半;第二天再賭,卻贏了些;第三天又去賭,卻輸的一文也沒了。出了賭場,碰見他的老婆,他便去盤問。誰知他老婆已經另外跟了一個人,便甜言蜜語的引他回去,卻叫後跟的男人,把他毒打了一頓。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侶笙今日嫁女兒,你有送他禮沒有?」端甫道:「我送了他一元,他一定不收,這也沒法。」我道:「這個人竟是個廉士!」端甫道:「他不廉,也不至於窮到這個地步了。況且我們同他奔走過一次,也更是不好意思受了。他還送給我一副對,寫的甚好。他說也送你一副,你收著了麼?」我道:「不曾。」因走進去問子安。子安道:「不錯,是有的,我忘了。」說著,在架子上取下來。我拿出來同端甫打開來看,寫的是「慷慨丈夫志,跌宕古人心」一聯,一筆好董字,甚是飛舞。我道:「這個人潦倒如此,真是可惜可歎!」端甫道:「你看南京有甚麼事,薦他一個也好。」我道:「我本有此意。而且我還嫌回南京去急不及待,打算就在這號裡安置他一件事,好歹送他幾元銀一月。等南京有了好事,再叫他去。你道如何?」端甫道:「這更好了。」當下又談了一會,端甫辭了去。我封了四元洋銀賀儀,叫出店的送到侶笙那裡去。一會仍舊拿了回來,說他一定不肯收。子安笑道:「這個人倒窮得硬直。」我道:「可知道不硬直的人,就不窮了。」子安道:「這又不然,難道有錢的人,便都是不硬直的麼?」我道:「不是如此說。就是富翁也未嘗沒有硬直的。不過窮人倘不是硬直的,便不肯安於窮,未免要設法鑽營,甚至非義之財也要妄想,就不肯像他那樣擺個測字攤的了。」當下歇過一宿。   次日,我便去訪侶笙,怪他昨日不肯受禮。但笙道:「小婢受了莫大之恩,還不曾報德,怎麼敢受!」我道:「這些事還提他做甚麼。我此刻倒想代你弄個館地,只是我到南京去,不知幾時才有機會。不如先奉屈到小號去,暫住幾時,就請幫忙辦理往來書信。」侶笙連忙拱手道:「多謝提挈!」我道:「日間就請收了攤,到小號裡去。」侶笙沉吟了一會道:「寶號辦筆墨的,向來是那一位?」我道:「向來是沒有的。不過我為足下起見,在這裡擺個攤,終不是事,不如到小號裡去,奉屈幾時,就同乾俸一般。等我到南京去,有了機會,便來相請。」侶笙道:「這卻使不得!我與足下未遇之先,已受先施之惠;及至萍水相遇,怎好為我破格!況且生意中的事情,與官場截然兩路,斷不能多立名目,以致浮費,豈可為我開了此端。這個斷不敢領教!如蒙見愛,請隨處代為留心,代謀一席,那就受惠不淺了。」我道:「如此說,就同我一起到南京去謀事如何?」侶笙道:「好雖好,只是舍眷無可安頓,每日就靠我混幾文回去開銷,一時怎撇得下呢。」我道:「這不要緊,在我這裡先拿點錢安家便是。」侶笙道:「足下盛情美意,真是令人感激無地!但我向來非義不取,無功不受;此刻便算借了尊款安家,萬一到南京去謀不著事,將何以償還呢。還求足下聽我自便的好。如果有了機會,請寫個信來,我接了信,就料理起程。」我聽了他一番話,不覺暗暗嗟歎,天下竟有如此清潔的人,真是可敬!只得辭了他出來,順路去看端甫。端甫也是十分歎息道:「不料風塵中有此等氣節之人!你到南京,一定要代他設法,不可失此朋友。但不知你幾時動身?」我道:「打算今夜就走。在蘇州就接了南京信,叫快點回去,說還有事,正不知是甚麼事。」說話時,有人來診脈,我就辭了回去。   是夜附了輪船動身,第三天一早,到了南京。我便叫挑夫挑了行李上岸,騎馬進城,先到裡面見過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老太太道:「你回來了!辛苦了!身子好麼?我惦記你得很呢。」我道:「托乾娘的福,一路都好。」老太太道:「你見過娘沒有?」我道:「還沒有呢。」老太太道:「好孩子!快去罷!你娘念你得很。你回來了,怎麼不先見娘,卻先來見我?你見了娘,也不必到關上去,你大哥一會兒就回來了。我今天做東,整備了酒席,賀荷花生日。你回來了,就帶著代你接風了。」我陪笑道:「這個哪裡敢當!不要折煞乾兒子罷!」老太太道:「胡說!掌嘴!快去罷。」   我便出來,由便門過去,見過母親、嬸嬸、姊姊。母親問幾時到的。我道:「才到。」母親問見過乾娘和嫂子沒有。我道:「都見過了。我這回在上海,遇見伯父的。」母親道:「說甚麼來?」我道:「沒說甚麼,只告訴我說小七叔來了。」母親訝道:「來甚麼地方?」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裡面。我去見過兩次。他此刻白天學生意,晚上念洋書。」姊姊道:「這小孩子怪可憐的,六七歲上沒了老子,沒念上兩年書就荒廢了,在家裡養得同野馬一般。此刻不知怎樣了?」我道:「此刻好了,很沉靜,不像從前那種七縱八跳的了。」母親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時候安靜!」姊姊道:「沒念幾年書,就去念洋書,也不中用。」我道:「只怕他自己還在那裡用功呢。我看他兩遍,都見他牀頭桌上,堆著些《古文觀止》、《分類尺牘》之類;有不懂的,還問過我些。他此刻自己改了個號,叫做叔堯;他的小名叫土兒,讀書的名字,就是單名叫一個『堯』字,此刻號也用這個『堯』字。我問他:『是甚麼意思?』他說:『小時候,父母因為他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兒,取「堯」字做名字,也是這個意思。其實是毫無道理的,未必取了這種名字,就可以補上五行所缺。不過要取好的號,取不出來。他底下還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個「叔」字在上面做了號,倒爽利些。』姊姊訝道:「讀了兩年書的孩子,發出這種議論,有這種見解,就了不得!」我道:「本來我們家裡沒有生出笨人過來。」母親道:「單是你最聰明!」我道:「自然。我們家裡的人已經聰明了,更是我娘的兒子,所以又格外聰明些。」嬸嬸道:「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蘇州,就把蘇州人的油嘴學來了。從來拍娘的馬屁,也不曾有過這種拍法。」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馬屁,相書上說的『左耳有痣聰明,右耳有痣孝順』。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顆痣,是聰明人,自然生出聰明兒子來了。」姊姊走到母親前,把左耳看了看道:「果然一顆小痣,我們一向倒不曾留心。」又過來把我兩個耳朵看過,拍手笑道:「兄弟這張嘴真學油了!他右耳上一顆痣,就隨口杜撰兩句相書,非但說了伯娘聰明,還要誇說自己孝順呢。」我道:「娘不要聽姊姊的話,這兩句我的確在《麻衣神相》上看下來的。」姊姊道:「伯娘不要聽他,他連書名都鬧不清楚,好好的《麻衣相法》,他弄了個《麻衣神相》。這《麻衣相法》是我看了又看的,哪裡有這兩句。」我道:「好姊姊!何苦說破我!我要騙騙娘相信我是個天生的孝子,心裡好偷著歡喜,何苦說破我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只見春蘭來說道:「那邊吳老爺回來了。」我連忙過去,到書房裡相見。繼之笑著道:「辛苦,辛苦!」我也笑道:「費心,費心!」繼之道:「你費我甚麼心來?」我道:「我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辦了,如何不費心。」坐下便把上海、蘇州一切細情都述了一遍。繼之道:「我催你回來,不為別的,我這個生意,上海是個總字號,此刻蘇州分設定了,將來上游蕪湖,九江、漢口,都要設分號,下游鎮江,也要設個字號,杭州也是要的。你口音好,各處的話都可以說,我要把這件事煩了你。你只要到各處去開闢碼頭,經理的我自有人。將來都開設定了,你可往來稽查。這裡南京是個中站,又可以時常回來,豈不好麼。」我道:「大哥何以忽然這樣大做起來?」繼之道:「我家裡本是經商出身,豈可以忘了本。可有一層: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記,並不出名。在人家跟前,我只推說是你的。你見了那些伙計,萬不要說穿,只有管德泉一個知道實情,其餘都不知道的。」我笑道:「名者,實之賓也;吾其為賓乎?」繼之也一笑。   我道:「我去年交給大哥的,是整數二千銀子。怎麼我這回去查帳,卻見我名下的股份,是二千二百五十兩?」繼之道:「那二百五十兩,是去年年底帳房裡派到你名下的。我料你沒有甚麼用處,就一齊代你入了股。一時忘記了,沒有告訴你。你走了這一次,辛苦了,我給你一樣東西開開心。」說罷,在抽屜裡取出一本極舊極殘的本子來。這本子只有兩三頁,上面濃圈密點的,是一本詞稿。我問道:「這是那裡來的?」繼之道:「你且看了再說,我和述農已是讀的爛熟了。」我看第一闋是《誤佳期》,題目是「美人嚏」。我笑道:「只這個題目便有趣。」繼之道:「還有有趣的呢。」我念那詞:     浴罷蘭湯夜,一陣涼風恁好!陡然嬌嚏兩三聲,消息難分曉。莫是意中人,提著名兒叫?笑他鸚鵡卻回頭,錯道儂家惱。 我道:「這倒虧他著想。」再看第二闋是《荊州亭》,題目是「美人孕。」我道:「這個可向來不曾見過題詠的,倒是頭一次。」再看那詞是:     一自夢熊占後,惹得嬌慵病久;個裡自分明,羞向人前說有。鎮日貪眠作嘔,茶飯都難適口,含笑問檀郎:梅子枝頭黃否? 我道:「這句『羞向人前說有』,虧他想出來。」又有第三闋是《解佩令》「美人怒」,詞是: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驀地間怒容越好;一點嬌嗔,襯出桃花紅小,有心兒使乖弄巧。問伊聲悄,憑伊怎了,拚溫存解伊懊惱;剛得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來由到底不曉! 我道:「這一首是收處最好。」第四闋是《一痕沙》「美人乳」。我笑道:「美人乳明明是兩堆肉,他用這《一痕沙》的詞牌,不通!」繼之笑道:「莫說笑話,看罷。」我看那詞是:     遲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領環鬆,露酥胸。小簇雙峰瑩膩,玉手自家摩戲。欲扣又還停,盡憨生。 我道:「這首只平平」。繼之道:「好高法眼!」我道:「不是我的法眼高,實在是前頭三闋太好了;如果先看這首,也不免要說好的。」再看第五闋是《蝶戀花》「夫婿醉歸」。我道:「詠美人寫到夫婿,是從對面著想,這題目先好了,詞一定好的。」看那詞是:     日暮挑燈閒徙倚,郎不歸來留戀誰家裡?及至歸來沈醉矣,東歪西倒難扶起。不是貪杯何至此?便太常般難道儂嫌你?只恐瞢騰傷玉體,教人憐惜渾無計。 我道:「這卻全在美人心意上著想,倒也體貼入微。」第六闋是《眼兒媚》「曉妝」:     曉起嬌慵力不勝,對鏡自忪惺;淡描青黛,輕勻紅粉,約略妝成。檀郎含笑將人戲,故問夜來情;回頭斜眄一聲低啐,你作麼生?   我道:「這一闋太輕佻了,這一句『故問夜來情』,必要改了他方好。」繼之道:「改甚麼呢?」我道:「這種香豔詞句,必要使他流入閨閣方好。有了這種猥褻句子,怎麼好把他流入閨閣呢!」繼之道:「你改甚麼呢?」我道:「且等我看完了,總要改他出來。」因看第七闋,是《憶漢月》「美人小字」。詞是:     恩愛夫妻年少,私語喁喁輕悄;問到小字每模糊,欲說又還含笑。被他纏不過,說便說郎須記了!切休說與別人知,更不許人前叫! 我不禁拍手道:「好極,好極!這一闋要算絕唱了,虧他怎麼想得出來!」繼之道:「我和述農也評了這闋最好,可見得所見略同。」我道:「我看了這一闋,連那『故問夜來情』也改著了。」繼之道:「改甚麼?」我道:「改個『悄地喚芳名』,不好麼?」繼之拍手道:「好極,好極!改得好!」再看第八闋,是《憶王孫》「閨思」:     昨宵燈爆喜情多,今日窗前鵲又過,莫是歸期近了麼?鵲兒呵!再叫聲兒聽若何? 我道:「這無非是晨占喜鵲,夕卜燈花之意,不過癡得好頑!」第九闋是《三字令》「閨情」。我道:「這《三字令》最難得神理,他只限著三個字一句,那得跌宕!」看那詞是:     人乍起,曉鶯鳴,眼猶餳,簾半卷,檻斜憑,綻新紅,呈嫩綠,雨初經。開寶鏡,掃眉輕,淡妝成,才歇息,聽分明,那邊廂,牆角外,賣花聲。 我道:「只有下半闋好。」這一本稿,統共只有九闋,都看完了。我問繼之道:「詞是很好,但不知是誰作的?看這本子殘舊到如此,總不見得是個時人了。」繼之道:「那天我閒著沒事,到夫子廟前閒逛,看見冷攤上有這本東西,只化了五個銅錢買了來。只恨不知作者姓名。這等名作,埋沒在風塵中,也不知幾許年數了;倘使不遇我輩,豈不是徒供鼠齧蟲傷,終於覆瓿!」我因繼之這句話,不覺觸動了一樁心事。   正是:一樣沉淪增感慨,偉人環寶共風塵。不知觸動了甚麼心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回 披畫圖即席題詞 發電信促歸閱卷   我聽見繼之贊歎那幾闋詞,說是倘不遇我輩,豈不是終於覆瓿,我便忽然想起蔡侶笙來,因把在上海遇見黎景翼,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告訴他蔡侶笙如何廉介,他的夫人如何明理,都說了一遍。繼之道:「原來你這回到上海,幹了這麼一回事,也不虛此一行。」我道:「我應允了蔡侶笙,一到南京,就同他謀事,求大哥代我留意。」繼之道:「你同他寫下兩個名條,我覷便同他薦個事便了。」   說話間,春蘭來叫我吃午飯,我便過去。飯後在行李內取出團扇及畫片,拿過來給繼之,說明是德泉送的。繼之先看扇子,把那題的詩念了一遍道:「這回倒沒有抄錯。」我道:「怎麼說是抄的?」繼之道:「你怎麼忘了?我頭回給你看的那把團扇,把題花卉的詩題在美人上,不就是這個人畫的麼。」我猛然想起當日看那把團扇來,並想起繼之說的那詩畫交易的故事,又想起江雪漁那老臉攘詩,才信繼之從前的話,並不曾有意刻畫他們。因把在蘇州遇見江雪漁的話,及代題詩的話,述了一遍。老太太在旁聽見,便說道:「原來是你題的詩,快念給我聽。」繼之把扇子遞給他夫人。他夫人便念了一遍,又逐句解說了。老太太道:「好口彩!好吉兆!果然石榴多子!明日繼之生了兒子,我好好的請你。」我笑說:「多謝!」繼之攤開那畫片來看,見了那款,不覺笑道:「他自己不通,如何把我也拉到蘇州去?好好的一張畫,這幾個字寫的成了廢物了。」我道:「我也曾想過,只要叫裱畫匠,把那幾個字挖了去,還可以用得。繼之道:「只得如此的了。」我又回去,把我的及送述農的扇子,都拿來給繼之看。繼之道:「這都是你題的麼?」我道:「是的。他畫一把,我就題一首。」繼之道:「這個人畫的著實可以,只可惜太不通了。但既然不通,就安分些,好好的寫個上下款也罷了,偏要題甚麼詩。你看這幾首詩,他將來又不知要錯到甚麼畫上去了。」我道:「他自己說是吳三橋的學生呢。」繼之道:「這也說不定的。說起吳三橋,我還買了一幅小中堂在那裡,你既喜歡題詩,也同我題上兩首去。」我道:「畫在那裡?」繼之道:「在書房裡,我同你去看來。」於是一同到書房裡去。繼之在書架上取下畫來,原來是一幅美人,布景是滿幅梅花,梅梢上烘出一鉤斜月,當中月洞裡,露出美人,斜倚在熏籠上。裱的全綾邊,那綾邊上都題滿了,卻剩了一方。繼之指著道:「這一方就是虛左以待的。」我道:「大哥那裡去找了這些人題?」繼之道:「我那裡去找人題,買來就是如此的了。」我道:「這一方的地位很大,不是一兩首絕詩寫得滿的。」繼之道:「你就多作幾首也不妨。」我想了一想道:「也罷。早上看了絕妙好詞,等我也效顰填一闋詞罷。」繼之道:「隨你便。」我取出《詩韻》翻了一翻,填了一闋《疏影》,詞曰:     香消燼歇,正冷侵翠被,霜禽啼徹。斜月三更,誰鼓城笳,一枕夢痕明滅。無端驚起佳人睡,況酒醒天寒時節。算幾回倚遍熏籠,依舊黛眉雙結。     良夜迢迢甚伴?對空庭寂寞,花光清絕。驀逗春心,偷數年華,獨自暗傷離別。年來消瘦知何似,應不減素梅孤潔。且待伊塞上歸來,密與擁爐愁說。   用紙寫了出來,遞給繼之道:「大哥看用得,我便寫上去。」繼之看了道:「你倒是個詞章家呢。但何以忽然用出那離別字眼出來?」我道:「這有甚一定的道理,不過隨手拈來,就隨意用去。不然,只管贊梅花的清幽,美人的標緻,有甚意思呢。我只覺得詞句生澀得很。」繼之道:「不生澀!很好!寫上去罷。」我攤開畫,寫了上去,署了款。繼之便叫家人來,把他掛起。   日長無事,我便和繼之對了一局圍棋。又把那九闋香奩詞抄了,只把《眼兒媚》的「故問夜來情」,改了個「悄地喚芳名」,拿去給姊姊看,姊姊看了一遍道:「好便好,只是輕薄些。」我道:「這個只能撇開他那輕薄,看他的巧思。」姊姊笑道:「我最不服氣,男子們動不動拿女子做題目來作詩填詞,任情取笑!」我道:「豈但作詩填詞,就是畫畫,何嘗不是!只畫美人,不畫男子;要畫男子,除非是畫故事,若是隨意坐立的,斷沒有畫個男子之理。」姊姊道:「正是。我才看見你的一把團扇,畫的很好,是在那裡畫來的?」我道:「在蘇州。姊姊歡喜,我寫信去畫一把來。」姊姊道:「我不要。你幾時便當,順便同我買點顏料來,還要買一份畫碟、畫筆。我的丟在家裡,沒有帶來。」我歡喜道:「原來姊姊會畫,是幾時學會的?我也要跟著姊姊學。」   正說到這裡,吳老太太打發人來請,於是一同過去。那邊已經擺下點心。吳老太太道:「我今天這個東做得著,又做了荷花生日,又和乾兒子接風。這會請先用點心,晚上涼快些再吃酒。」我因為荷花生日,想起了竹湯餅會來,和繼之說了。繼之道:「這種人只算得現世!」我道:「有愁悶時聽聽他們的問答,也可以笑笑。」於是把在花多福家所聞的話,述了一遍。母親道:「你到妓院裡去來?」我道:「只坐得一坐就走的。」姊姊道:「依我說,到妓院裡去倒不要緊,倒是那班人少親近些。」我道:「他硬拉我去的,誰去親近他。」姊姊道:「並不是甚麼親近不得,只小心被他們熏臭了。」說的大眾一笑。當夜陪了吳老太太的高興,吃酒到二炮才散。   次日,繼之出城,我也到關上去,順帶了團扇送給述農。大家不免說了些別後的話,在關上盤桓了一天。到晚上,繼之設了個小酌,單邀了我同述農兩個吃酒,賞那香奩詞。述農道:「徒然賞他,不免為作者所笑,我們也應該和他一闋。」我道:「香奩體我作不來;並且有他的珠玉在前,我何敢去佛頭著糞!」繼之道:「你今天題畫的那一闋《疏影》,不是香奩麼?」我道:「那不過是稍為帶點香奩氣。他這個是專寫兒女的,又自不同。」述農道:「說起題畫,一個朋友前天送來一個手卷要我題,我還沒工夫去作。不如拿出來,大家題上一闕詞罷。」我道:「這倒使得。」述農便親自到房裡取了來,簽上題著「金陵圖」三字。展開來看,是一幅工筆青綠山水,把南京的大概,畫了上去。繼之道:「用個甚麼詞牌呢?」述農道:「詞牌倒不必限。」我道:「限了的好。不限定了,回來有了一句合這個牌,又有一句合那個牌,倒把主意鬧亂了。」繼之道:「秦淮多麗,我們就用《多麗》罷。」我道:「好。我已經有起句了:『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述農道:「好敏捷!」我道:「起兩句便敏捷,這個牌,還有排偶對仗,頗不容易呢。」繼之道:「我也有個起句,是『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我道:「既如此,也限了八庚韻罷。」於是一面吃酒,一面尋思。倒是述農先作好了,用紙謄了出來。繼之拿在手裡,念道:     水盈盈,吳頭楚尾波平。指參差帆檣隱處,三山天外搖青。丹脂銷牆根蛩泣,金粉滅江上煙腥。北固雲頹,中泠泉咽,潮聲怒吼石頭城。只千古《後庭》一曲,回首不堪聽!休遺恨霸圖銷歇,王、謝飄零! 但南朝繁華已燼,夢蕉何事重醒?舞臺傾夕烽驚雀,歌館寂磷火為螢。荒徑香埋,空庭鬼嘯,春風秋雨總愁凝。更誰家秦淮夜月,笛韻寫淒清?傷心處畫圖難足,詞客牽情。   繼之念完了,便到書案上去寫,我站在前面,看他寫的是:     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寫蒼茫勢吞南北,斜陽返射孤城。泣胭脂淚乾陳井,橫鐵鎖纜係吳舲。《玉樹》歌殘,銅琶咽斷,怒潮終古不平聲。算只有蔣山如壁,依舊六朝青。空餘恨鳳臺寂寞,鴉點零星。 歎豪華灰飛王、謝,那堪鼙鼓重驚!指燈船光銷火蜃,憑水榭影亂秋螢。壞堞荒煙,寒笳夜雨,鬼磷鵑血暗愁生。畫圖中長橋片月,如對碧波明。烏衣巷年年燕至,故國多情。   我等繼之寫完,我也寫了出來,交給述農看。我的詞是:     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憶六朝幾番興廢,恍如一局棋枰。見風颿去來眼底,望樓櫓頹敗心驚。幾代笙歌,十年鼙鼓,不堪回首歎雕零。想昔日秦淮觴詠,似幻夢初醒。空留得一輪明月,漁火零星。 最銷魂紅羊劫盡,但餘一座孤城。剩銅駝無言衰草,聞鐵馬淒斷郵亭。舉目滄桑,感懷陵谷,落花流水總關情。偶披圖舊時景象,歷歷可追憑。描摹出江山如故,輸與丹青。   當下彼此傳觀,又吃了一回酒。述農自回房安歇。   繼之對我道:「你將息兩天,到蕪湖走一次。你但找定了屋子,就寫信給我,這裡派人去;你便再到九江、漢口,都是如此。」我道:「這找房子的事,何必一定要我?」繼之道:「你去找定了,回來可以告訴我一切細情;若叫別人去,他們去了,就在那裡辦事了。還有一層:將來你往來稽查,也還可以熟悉些。」我道:「這裡南京開辦麼?」繼之道:「這裡叫德泉倒派人上來辦,才好掩人耳目。你從上江回來,就可以到鎮江去。」我道:「這裡書啟的事怎樣呢?」繼之道:「我這個差事,上前天奉了札子,又連辦一年;書啟我打算另外再請人。」我道:「那麼何不就請了蔡侶笙呢?」繼之道:「但不知他筆下如何?」我道:「包你好!我雖然未見過他的東西,然而保過廩的人,斷不至於不通;頂多作出來的東西,有點腐八股氣罷了,何況還不見得。他還送我一副對子,一筆好董字。」繼之道:「我就請了他,你明日就寫信去罷,連關書一齊寄去也好。」我聽說不勝之喜,連夜寫好了,次日一早,便叫家人寄去。又另外寄給王端甫一信,囑他勸駕。   我便賃馬進城,順路買了畫碟、畫筆、顏料等件;又買了幾張宣紙、扇面、畫絹等,回來送與姊姊,並央他教我畫。姊姊道:「你只要在旁邊留著心看我畫,看多了就會了,難道還要把著手教麼。」我道:「我從前學畫山水,學了三個多月,畫出來的山,還像一個土饅頭,我就丟下了。」姊姊便裁了一張小中堂。我道:「畫甚麼?」姊姊道:「畫一幅美人,送我乾嫂子。」說罷坐下,調開顏色,先畫了個美人面,又布了一樹梅花。我道:「姊姊可是看見了書房那張,要背臨他的稿子?」姊姊道:「大凡作畫要臨稿本,便是低手。書房那是我看見的,我卻並不臨他。」我道:「初學時總是要臨的。」姊姊道:「這個自然。但是學會之後,總要胸中有了丘壑,要畫甚麼,就是甚麼,才能稱得畫家。」   說話間,春蘭拿了一卷東西進來,說是他家週二爺從關上帶回來的。拆開看時,原是那幅《金陵圖》,昨夜的詞,未曾寫上,今天繼之、述農都寫了,拿來叫我寫的。姊姊道:「書房那張,你也題了一闋詞,怎麼這樣詞興大發?我這張也要請教一闋了。」我道:「才題過一張梅花美人,今日再題,恐怕要犯了。」姊姊道:「胡說!我不信你腹儉到如此。我已經填了一闋《解語花》,在乾嫂子那裡,你去看來。」我道:「既如此,我不看詞,且看畫的是甚麼樣子個大局,我好切題做去。」姊姊道:「沒有甚麼樣子,就是一個月亮。一個美人,站在梅花樹下。」我便低頭思索一會,問姊姊要紙寫出來。姊姊道:「填的甚麼詞牌?不必寫,先念給我聽。」我道:「自然也是《解語花》。」因念道:   思縈鄧尉,夢繞羅浮,身似梅花瘦。故園依舊,慵梳掠,誰共尋芳攜手?芳心恐負,正酒醒天寒時候。喚丫鬟招鶴歸來,請與冰魂守。 羌笛怕聽吹驟,念隴頭人遠,怎堪回首,翠蛾愁皺。相偎處,惹得暗香盈袖。凝情待久,無限恨,臞仙知否?應為伊惆悵江南,月落參橫後。   姊姊聽了道:「大凡填詞,用筆要如快馬入陣,盤旋曲折,隨意所之。我們不知怎的,總覺著有點拙澀,詞句總不能圓轉,大約總是少用功之過。念我的你聽:     芳痕淡抹,粉影含嬌,隱隱雲衣迭。一般清絕,偎花立,空自暗傷離別。銷魂似妾,心上事更憑誰說?倩何人寄語隴頭,鏡裡春難折。 寂寞黃昏片月,伴珊珊環佩,滿庭香雪,蛾眉愁切。關情處,怕聽麗譙吹徹。冰姿似鐵,歎爾我,生來孤潔。恐飄殘倦倚風前,一任霜華拂。」   我道:「姊姊這首就圓轉得多了。」姊姊道:「也不見得。」此時那畫已畫好了,我便把題詞寫上。又寫了那《金陵圖》的題詞。   過得兩天,我便到蕪湖去,看定了房子,等繼之派人來經理了,我又到九江,到漢口。回南京歇了幾天,又到鎮江,到杭州。從此我便來往蘇、杭及長江上下游。原來繼之在家鄉,提了一筆巨款來,做這個買賣,專收各路的土貨,販到天津,牛莊、廣東等處去發賣,生意倒也十分順手。我只管往來稽查帳目,在路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這日子就覺得容易過了。不知不覺過了一個週年。直到次年七月裡,我稽查到了上海,正在上海號裡住下,忽接了繼之的電報,叫速到南京去,電文簡略,也不曾敘明何事。我想繼之大關的差使,留辦一年,又已期滿,莫非叫我去辦交代。然而辦交代用不著我呀。既然電報來叫,必定是一件要事,我且即日動身去罷。   正是:只道書來詢貨殖,誰知此去卻衡文。未知此去有何要事,且聽下回再記。 第四十一回 破資財窮形極相 感知己瀝膽披肝   我接了繼之電信,便即日動身,到了南京,便走馬進城,問繼之有甚要事。恰好繼之在家裡,他且不說做甚麼,問了些各處生意情形,我一一據實回答。我問起蔡侶笙。繼之道:「上月藩臺和我說,要想請一位清客,要能詩,能酒,能寫,能畫的,雜技愈多愈好;又要能談天,又要品行端方,托我找這樣一個人,你想叫我往哪裡去找。只有侶笙,他琴棋書畫,件件可以來得,不過就是脾氣古板些;就把他薦去了,倒甚是相得。大關的差事,前天也交卸了。」我道:「述農呢?」繼之道:「述農館地還連下去。」我道:「這回叫我回來,有甚麼事?」繼之道:「你且見了老伯母,我們再細談。」我便出了書房,先去見了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方才過來見了母親、嬸娘、姊姊,談了些家常話。   我見母親房裡,擺著一枝三鑲白玉如意,便問是哪裡來的。母親道:「上月我的生日,蔡侶笙送來的,還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我仔細看了那如意一遍,不覺大驚道:「這個東西,怎麼好受他的!雖然我薦他一個館地,只怕他就把這館地一年的薪水還買不來!這個如何使得!」母親道:「便是我也說是小生日,不驚動人,不肯受。他再三的送來,只得收下。原是預備你來家,再當面還他的。」我道:「他又怎麼知道母親生日呢?」姊姊道:「怕不是大哥談起的。他非但生日那天送這個禮,就是平常日子送吃的,送用的,零碎東西,也不知送了多少。」我道:「這個使不得!偏是我從薦了他的館地之後,就沒有看見過他。」姊姊道:「難道一回都沒見過?」我道:「委實一回都沒見過。他是住在關上的,他初到時,來過一次,那時我到蕪湖去了。嗣後我就東走西走,偶爾回來,也住不上十天八天,我不到關上,他也無從知道,趕他知道了,我又動身了,所以從來遇不著。還有那手卷呢?」姊姊在抽屜裡取出來給我看,是一個三丈多長的綾本。我看了,便到繼之那邊,和繼之說。繼之道:「他感激你得很呢,時時念著你。這兩樣東西,我也曾見來。若講現買起來呢,也不知要值多少錢。他說這是他家藏的東西,在上海窮極的時候,拿去押給人家了。兩樣東西,他只押得四十元。他得了館地之後,就贖了回來,拿來送你。」我道:「是他先代之物,我更不能受,明日待我當面還了他。此刻他在藩署裡,近便得很,我也想看看他去。」   繼之道:「你自從丟下了書本以來,還能作八股麼?」我笑道:「我就是未丟書本之前,也不見得能作八股。」繼之道:「說雖是如此說,你究竟是在那裡作的。我記得你十三歲考書院,便常常的取在五名前;以後兩年出了門,我可不知道了。」我道:「此刻憑空還問這個做甚麼呢?」繼之道:「只管胡亂談談,有何不可?」我道:「我想這個不是胡亂談的,或者另外有甚麼道理?」繼之笑著,指著一個大紙包道:「你看這個是甚麼?」我拆開來一看,卻是鍾山書院的課卷。我道:「只怕又是藩臺委看的?」繼之道:「正是。這是生卷。童卷是侶笙在那裡看。藩臺委了我,我打算要煩勞了你。」我道:「幫著看是可以的,不過我不能定甲乙。」繼之道:「你只管定了甲乙,順著迭起來,不要寫上,等我看過再寫就是了。」我道:「這倒使得。但不知幾時要?這裡又是多少卷?要取幾名?」繼之道:「這裡其是八百多卷,大約取一百五十卷左右。佳卷若多,就多取幾卷也使得。你幾時可以看完就幾時要,但是越快越好,藩臺交下來好幾天了,我專等著你。你在這裡看,還是拿過去看?」我道:「但只看看,不過天把就看完了;但是還要加批加圈,只怕要三天。我還是拿過去看的好,那邊靜點,這邊恐怕有人來。」繼之道:「那麼你拿過去看罷。」我笑道:「看了使不得,休要怪我。」繼之道:「不怪你就是。」   當下又談了一會,繼之叫家人把卷子送到我房裡去,我便過來。看見姊姊正在那裡畫畫。我道:「畫甚麼?」姊姊道:「九月十九,是乾娘五十整壽,我畫一堂海滿壽屏,共是八幅。」我道:「呀!這個我還不曾記得。我們送甚麼呢?」姊姊道:「這裡有一堂屏了;還有一個多月呢,慢慢辦起來,甚麼不好送。」我道:「這份禮,是很難送的:送厚了,繼之不肯收;送薄了,過不去。怎麼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一樣了,我前月在杭州,收了一尊柴窯的彌勒佛,只化得四弔錢,的真是古貨。只可惜放在上海。回來寫個信,叫德泉寄了來。」姊姊道:「你又來了,柴窯的東西,怎麼只賣得四弔錢?」我道:「不然我也不知,因為這東西買得便宜,我也有點疑心,特為打聽了來。原來這一家人家,本來是杭州的富戶,祖上在揚州做鹽商的。後來折了本,倒了下來,便回杭州。生意雖然倒了,卻也還有幾萬銀子家資。後來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起初是賣田,後來賣房產,賣桌椅東西,賣衣服首飾,鬧的家人僕婦也用不起了。一天在堆存雜物的樓上,看見有一大堆紅漆竹筒子,也不知是幾個。這是揚州戴春林的茶油筒子,知道還是祖上從揚州帶回來的茶油,此刻差不多上百年了,想來油也乾了,留下他無用,不如賣了,打定了主意,就叫了收買舊貨的人來,講定了十來個錢一個,當堂點過,卻是九十九個都賣了。過得幾天,又在角子上尋出一個,想道:『這個東西原是一百個,那天怎樣尋他不出來』。搖了一搖,沒有聲響,想是油都乾了。想這油透了的竹子,劈細了生火倒好,於是拿出來劈了。原來裡面並不是油,卻是用木屑藏著一條十兩重的足赤金條子。不覺又驚又喜,又悔又恨:驚的是許久不見這樣東西,如今無意中又見著了;喜的是有了這個,又可以換錢化了;悔的是那九十九個,不應該賣了;恨的是那天見了這筒子,怎麼一定當他是茶油,不劈開來先看看再賣。只得先把這金子去換了銀來。有銀在手,又忘懷了,吃喝嫖賭,不上兩個月又沒了。他自想眼睜睜看著九百九十兩金子,沒福享用,弔把錢把他賣了,還要這些東西作甚麼,不如都把他賣了完事。因此索性在自己門口,擺了個攤子,把那眼前用不著的家私什物,都拿出來。只要有人還價就賣。那天我走過他門口,看見這尊佛,問他要多少錢,他並不要價,只問我肯出多少。我說了四弔,原不過說著頑,誰知他當真賣了。」姊姊道:「不要撒謊,天下那裡有這種呆人。」我道:「惟其呆,所以才能敗家;他不呆,也不至於如此了。這些破落戶,千奇百怪的形狀,也說不盡許多,記得我小時候上學,一天放晚學回家,同著一個大學生走,遇了一個人,手裡提著一把酒壺,那大學生叫我去揭開他那酒壺蓋,看是甚麼酒。我頑皮,果然躡足潛蹤在他後頭,把壺蓋一揭,你道壺裡是些甚麼?原來不是酒,不是茶,也不是水,不是濕的,是乾的,卻是一壺米!」說的姊姊「噗嗤」的一聲笑了道:「這是怎麼講?」我道:「那個人當時就大罵起來,要打我,嚇得我摔了壺蓋,飛跑回家去。明日我問那大學生,才知道這個人是就近的一個破落戶,窮的逐頓買米;又恐怕人識笑,所以拿一把酒壺來盛米。有人遇了他,他還說頓頓要吃酒呢。就是前年我回去料理祠堂的一回,有一天在路上遇見子英伯父,抱著一包衣服,在一家當鋪門首東張西望。我知道他要當東西,不好去撞破他,遠遠的躲著偷看。那當門是開在一個轉角子上,他看見沒人,才要進去,誰知角子上轉出一個地保來,看見了他,搶行兩步,請了個安,羞得他臉上青一片、紅一片,嘴裡喃喃吶吶的不知說些什麼,就走了,只怕要拿到別家去當了。」姊姊道:「大約越是破落戶,越要擺架子,也是有的。」我道:「非但擺架子,還要貪小便宜呢。我不知聽誰說的,一個破落戶,拾了一個鬥死了的鵪鶉,拿回家去,開了膛,拔了毛,要炸來吃,又嫌費事,家裡又沒有那些油。因拿了鵪鶉,假意去買油炸膾,故意把鵪鶉掉在油鍋裡面,還做成大驚小怪的樣子;那油鍋是沸騰騰的,不一會就熟了。人家同他撈起來,他非但不謝一聲,還要埋怨說:『我本來要做五香的,這一炸可炸壞了,五香的吃不成了!』」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說罷,我這裡趕著要畫呢。」   我也想起了那尊彌勒佛,便回到房裡,寫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一面取過課本來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邊;好的,便另放一處。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暗想原來這件事甚容易的。晚飯後,又潛心去看,不知不覺,把好不好都全分別出來了。天色也微明了,連忙到牀上去睡下。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鐘。母親道:「為什睡到這個時候?」我道:「天亮才睡的呢。」母親道:「晚上做甚麼來?」我道:「代繼之看卷子。」母親便不言語了。我便過來,和繼之說了些閒話。飯後,再拿那看過好的,又細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點。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順迭起。天色已經大明了,我便不再睡,等繼之起來了,便拿去交給他,道:「還有許多落卷,叫人去取了來罷。」繼之翻開看了兩卷,大喜道:「妙,妙!怎麼這些批語的字,都摹仿著我的字跡,連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來。」我道:「不過偶爾學著寫,正是婢學夫人,那裡及得到大哥什一!」繼之道:「辛苦得很!今夜請你吃酒酬勞。」我道:「這算甚麼勞呢。我此刻先要出去一次。」繼之問到那裡。我道:「去看蔡侶笙。」繼之道:「正是。他和我說過,你一到了就知照他,我因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來,帶了片子,走到藩臺衙門,到門房遞了,說明要見蔡師爺。門上拿了進去,一會出來,說是蔡師爺出去了,不敢當,擋駕。我想來得不湊巧,只得怏怏而回,對繼之說侶笙不在家的話。繼之道:「他在關上一年,是足跡不出戶外的,此刻怎麼老早就出去了呢?」話還未說完,只見王富來回說:「蔡師爺來了。」我連忙迎到客堂上,只見蔡侶笙穿了衣冠,帶了底下人,還有一個小廝挑了兩個食盒。侶笙出落得精神煥發,洗絕了從前那落拓模樣,眉宇間還帶幾分威嚴氣象。見了我,便搶前行禮,嚇的我連忙回拜。起來讓坐。侶笙道:「今日帶了贄見,特地叩謁老伯母,望乞代為通稟一聲。」我道:「家母不敢當,閣下太客氣了!」侶笙道:「前月老伯母華誕,本當就來叩祝,因閣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次;今日特具衣冠叩謁,千萬勿辭!」我見他誠摯,只得進來,告知母親。母親道:「你回了他就是了。」我道:「我何嘗不回;他誠摯得很,特為具了衣冠,不如就見他一見罷。」姊姊道:「人家既然一片誠心,伯娘何必推托,只索見他一見罷了。」母親答應了,嬸娘、姊姊都迴避過,我出來領了侶笙進去。侶笙叫小廝挑了食盒,一同進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禮。我在旁陪著,又回謝過了。侶笙叫小廝端上食盒道:「區區幾色敝省的土儀,權當贄見,請老伯母賞收。」母親道:「一向多承厚賜,還不曾道謝,怎好又要費心!」我道:「侶笙太客氣了!我們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煩瑣?」侶笙道:「改日內子還要過來給老伯母請安。」母親道:「我還沒有去拜望,怎敢枉駕!」我道:「嫂夫人幾時接來的?」侶笙道:「上月才來的,沒有過來請安,荒唐得很。」我道:「甚麼話!嫂夫人深明大義,一向景仰的,我們書房裡坐罷。」侶笙便告辭母親,同到書房裡來。我忙讓寬衣。   侶笙一面與繼之相見。我說道:「侶笙何必這樣客氣,還具起衣冠來?」侶笙道:「我們原可以脫略,要拜見老伯母,怎敢褻瀆。」我道:「上月家母壽日,承賜厚禮,概不敢當,明日當即璧還。」侶笙道:「這是甚麼話!我今日披肝瀝膽的說一句話:我在窮途之中,多承援手,薦我館穀,自當感激。然而我從前也就過幾次館,也有人薦的;就是現在這個館,是繼翁薦的,雖是一般的感激,然而總沒有這種激切。須知我這個是知己之感,不是恩遇之感。當我落拓的時候,也不知受盡多少人欺侮。我擺了那個攤,有些居然自命是讀書人的,也三三兩兩常來戲辱。所謂人窮志短,我哪裡敢和他較量,只索避了。所以頭一次閣下過訪時,我待要理不理的,連忙收了攤要走,也是被人戲辱的多了,嚇怕了,所以才如此。」我道:「這班人就很沒道理,人家擺個攤,礙他甚麼。要來戲侮人家呢?」侶笙道:「說來有個緣故。因為我上一年做了個蒙館,虹口這一班蒙師,以為又多了一個,未免要分他們的潤,就很不願意了。次年我因來學者少,不敢再幹,才出來測字。他們已經是你一嘴我一嘴的說是只配測字的,如何妄想坐起館來。我因為坐在攤上閒著,常帶兩本書去看看。有一天,我看的是《經世文編》,被一個刻薄鬼看見了,就同我哄傳起來。說是測字先生看《經世文編》,看來他還想做官,還想大用呢。從此就三三兩兩,時來挖苦。你想我在這種境地上處著,忽然天外飛來一個絕不相識、絕不相知之人,賞識我於風塵之中,叫我焉得不感!」說到這裡,流下淚來:「所以我當老伯母華誕之日,送上兩件薄禮,並不是表我的心,正要閣下留著,做個紀念;倘使一定要還我,便是不許我感這知己了。」說著,便起身道:「方伯那裡還有事等著,先要告辭了。」我同繼之不便強留,送他出去。我回來對繼之說道:「在我是以為閒閒一件事,卻累他送了禮物,還賠了眼淚,倒叫我難為情起來。」繼之道:「這也足見他的誠摯。且不必談他,我們談我們的正事罷。」我問:「談甚麼正事?」繼之指著我看定的課卷,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只為金篦能刮眼,更將玉尺付君身。未知繼之說出甚麼事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二回 露關節同考裝瘋 入文闈童生射獵   當下繼之對我說道:「我日來得了個闈差,怕是分房,要請一個朋友到裡面幫忙去,所以打電報請你回來。我又恐怕你荒疏了,所以把這課卷試你一試,誰知你的眼睛竟是很高的,此刻我決意帶你進去。」我道:「只要記得那八股的範圍格局,那文章的魄力之厚薄,氣機之暢塞,詞藻之枯腴,筆仗之靈鈍,古文時文,總是一樣的。我時文雖荒了,然而當日也曾入過他那範圍的,怎會就忘了,況且我古文還不肯丟荒的。但是怎能夠同著進去?這個頑意兒,卻沒有幹過。」繼之道:「這個只好要奉屈的了,那天只能扮作家人模樣混進去。」我道:「大約是房官,都帶人進去的了?」繼之道:「豈但房官,是內簾的都帶人進去的。常有到了裡面,派定了,又更動起來的。我曾記得有過一回,一個已經分定了房的,憑空又撤了,換了一個收掌。」我道:「這又為甚麼?」繼之道:「他一得了這差使,便在外頭通關節,收門生,誰知臨時鬧穿了,所以弄出這個笑話。」   我道:「這科場的防範,總算嚴密的了,然而內中的毛病,我看總不能免。」繼之道:「豈但不能免,並且千奇百怪的毛病,層出不窮。有偷題目出去的,有傳遞文章進號的,有換卷的。」我道:「傳遞先不要說他,換卷是怎樣換法呢?」繼之道:「通了外收掌,初十交卷出場,這卷先不要解,在外面請人再作一篇,譽好了,等進二場時交給他換了。廣東有了闈姓一項,便又有壓卷及私拆彌封的毛病。廣東曾經鬧過一回,一場失了十三本卷子的。你道這十三個人是哪裡的晦氣。然而這種毛病,都不與房官相干,房官只有一個關節是毛病。」我道:「這個頑意兒我沒幹過,不知關節怎麼通法?」繼之道:「不過預先約定了幾個字,用在破題上,我見了便薦罷了。」我道:「這麼說,中不中還不能必呢。」繼之道:「這個自然。他要中,去通主考的關節。」   我道:「還有一層難處,比如這一本不落在他房裡呢?」繼之道:「各房官都是聲氣相通的,不落在他那裡,可以到別房去找;別房落到他那裡的關節卷子,也聽人家來找。最怕遇見一種拘迂固執的,他自己不通關節,別人通了關節,也不敢被他知道。那種人的房,叫做黑房。只要卷子不落在黑房裡,或者這一科沒有黑房,就都不要緊了。」我笑道:「大哥還是做黑房,還是做紅房?」繼之道:「我在這裡,絕不交結紳士,就是同寅中我往來也少,固然沒有人來通我的關節,我也不要關節。然而到了裡面,我卻不做甚麼正顏厲色的君子,去討人厭,有人來尋甚麼卷子,只管叫他拿去。」我笑道:「這倒是取巧的辦法,正人也做了,好人也做了。」繼之道:「你不知道,黑房是做不得的。現在新任的江寧府何太尊,他是翰林出身,在京裡時有一回會試分房,他同人家通了關節,就是你那個話,偏偏這本卷子不曾到他房裡。他正在那裡設法搜尋,可巧來了一位別房的房官是個老翰林,著名的是個清朝孔夫子,沒有人不畏憚他的。這位何太尊不知怎樣一時糊塗,就對他說有個關節的話。誰知被他聽了,便大嚷起來,說某房有關節,要去回總裁。登時鬧的各房都知道了,圍過來看,見是這位先生吵鬧,都不敢勸。這位太尊急了,要想個阻止他的法子,哪裡想得出來,只得對他作揖打拱的求饒。他哪裡肯依,說甚麼『皇上家掄才大典,怎容得你們為鬼為蜮!照這樣做起來,要屈煞了多少寒酸,這個非回明白了,認真辦一辦,不足以警將來』。何太尊到了此時,人急智生,忽的一下,直跳起來,把雙眼瞪直了,口中大呼小叫,說神說鬼的,便裝起瘋來。那位老先生還冷笑道:『你便裝瘋,也須瞞不過去。』何太尊更急了,便取起桌上的裁紙刀,飛舞起來,嚇的眾人倒退。他又是東奔西逐的,忽然又撩起衣服,在自己肚子上划了一刀。眾人才勸住了那位老先生,說他果然真瘋了,不然哪裡肯自己戳傷身子。那位老先生才沒了說話。當時回明了,開門把他扶了出去,這才了事。你想,自己要做君子,立崖岸,卻不顧害人,這又何苦呢。」我道:「這一場風波,確是鬧的不小。那位先生固然太過,然而士人進身之始,即以賄求,將來出身做官的品行,也就可想了。」繼之道:「這個固是正論,然而以『八股』取士,那作『八股』的就何嘗都是正人!」   說話時,春蘭來說午飯已經開了,我就別了繼之,過來吃飯,告訴母親,說進場看卷的話。母親道:「你有本事看人家的卷,何不自己去中一個?你此刻起了服,也該回去趕小考,好歹掙個秀才。」我道:「掙了秀才,還望舉人;掙了舉人,又望進士;掙了進士,又望翰林;不點翰林還好,萬一點了,兩弔銀子的家私,不上幾年,都要光了;再沒有差使,還不是仍然要處館。這些身外的功名,要他做甚麼呢?」母親道:「我只一句話,便惹了你一大套。這樣說,你是不望上進的了。然則你從前還讀書做甚麼?」我道:「讀書只求明理達用,何必要為了功名才讀書呢。」姊姊道:「兄弟今番以童生進場看卷,將來中了幾個出來,再是他們去中了進士,點了翰林,卻都是兄弟的門生了。」我笑道:「果然照姊姊這般說,我以後不能再考試了。」姊姊道:「這卻為何?」我道:「我去考試,未必就中,倘遲了兩科,我所薦中的都已出了身,萬一我中在他們手裡,那時候明裡他是我的老師,暗裡實在我是他的老師,那才不值得呢。」   吃過了飯,我打算去回看侶笙,又告訴了他方才的話。姊姊道:「他既這樣說,就不必退還他罷。做人該爽直的地方,也要爽直些才好,若是太古板,也不入時宜。」母親道:「他才說他的太太要來,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說明白,千萬不要同他那個樣子,穿了大衣服來,累我們也要穿了陪他。」我道:「我只說若是穿了大衣服,我們擋駕不會他,他自然不穿了。」說罷,便出來,到藩臺衙門裡,會了侶笙。只見他在那裡起草稿。我問他:「作甚麼?」侶笙道:「這裡制軍的折稿。衙門裡幾位老夫子都弄不好,就委了方伯,方伯又轉委我。」我道:「是甚麼奏稿,這般煩難?」侶笙道:「這有甚麼煩難,不過為了前回法越之役,各處都招募了些新兵,事定了,又遣散了;募時與散時,都經奏聞。此時有個廷寄下來,查問江南軍政,就是這件事要作一個復折罷了。」我又把母親的話,述了一遍。侶笙道:「本來應該要穿大衣過去的,既然老伯母吩咐,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又問是幾時來。侶笙道:「本來早該去請安了,因為未曾得先容,所以不敢冒昧。此刻已經達到了,就是明天過來。」   我道:「尊寓在哪裡?」侶笙道:「這署內閒房盡多著,承方伯的美意,指撥了兩間,安置舍眷。」我道:「秋菊沒有跟了來麼?」侶笙道:「他已經嫁了人,如何能跟得來。前天接了信,已經生了兒子了。這小孩子倒好,頗知道點好歹。據內人說,他自從出嫁之後,不像那般蠢笨了,聰明了許多。他家裡供著端甫和你的長生祿位,旦夕香花供奉,朔望焚香叩頭。」我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快寫信叫他不要如此。況且這件事是王端甫打聽出來的,我在旁邊不過代他傳了幾句話,怎麼這樣起來。他要供,只供端甫就夠了,攀出我來做甚麼呢。」侶笙笑道:「小孩子要這樣,也是他一點窮心,由他去幹罷了,又不費他甚麼。」我道:「並且無謂得很!他只管那樣僕僕亟拜,我這裡一點不知,彼有所施,我無所受,徒然對了那木頭牌子去拜,何苦呢!」侶笙道:「這是他出於至誠的,諒來止也止他不住,去年端甫接了家眷到上海,秋菊那小孩子時常去幫忙;家眷入宅時,房子未免要另外裝修油漆,都是他男人做的,並且不敢收受工價,連物料都是送的。這雖是小事,也可見得他知恩報恩的誠心,我倒很喜歡。」我道:「施恩莫望報,何況我這個斷不能算恩,不過是個路見不平,聊助一臂之意罷了。」侶笙道:「你便自己要做君子,施恩不望報;卻不能責他人必為小人,受恩竟忘報呀。」說得我笑了,然而心中總是悶悶不樂。辭了回來,告訴姊姊這件事。母親、嬸嬸一齊說道:「你快點叫他寫信去止住了,不要折煞你這孩子!」姊姊笑道:「那裡便折得煞,他要如此,不過是盡他一點心罷了。」   我道:「這樣說起來,我初到南京時,伯父出差去了,伯母又不肯見我,倘不遇了繼之,怕我不流落在南京;幸得遇了他,不但解衣推食,並且那一處不受他的教導,我也應該供起繼之的長生祿位了?」姊姊笑道:「枉了你是個讀書明理之人!這種不過是下愚所為罷了。豈不聞『士為知己者死』?又豈不聞『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從古英雄豪傑,受人意外之恩時,何嘗肯道一個『謝』字!等他後來行他那報恩之志時,卻是用出驚天動地的手段,這才是叫做報恩呢。據我看,繼之待你,那給你館地招呼你一層,不過是朋友交情上應有之義;倒是他那隨時隨事教誨你,無論文字的紕繆,處世的機宜,知無不言,這一層倒是可遇不可求的殊恩,不可不報的。」我道:「拿甚麼去報他呢?」姊姊道:「比如你今番跟他去看卷子,只要能放出眼光,拔取幾個真才,本房裡中的比別房多些,內中中的還要是知名之士,讓他享一個知文之名,也可以算得報他了。其餘隨時隨事,都可以報得。只要存了心,何時非報恩之時,何地非報恩之地,明人還要細說麼。」我道:「只是我那回的上海走的不好,多了一點事,就鬧的這裡說感激,那裡也說感激,把這種貴重東西送了來,看看他也有點難受。我從此再不敢多事了。」姊姊道:「這又不然。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來是抑強扶弱,互相維持之意。比如遇了老虎吃人,我力能殺虎的,自然奮勇去救;就是力不能殺虎,也要招呼眾人去救,斷沒有坐視之理。你見了他送你的東西難受,不過是怕人說你望報的意思。其實這是出於他自己的誠心,與你何干呢。」我道:「那一天尋到了侶笙家裡,他的夫人口口聲聲叫我君子;見了侶笙,又是滿口的義士,叫得人怪害臊的。」母親道:「叫你君子、義士不好,倒是叫你小人、混帳行子的好!」姊姊道:「不是的。這是他的天真,也是他的稚氣,以為做了這一點點的事,值不得這樣恭維。你自己看見並沒有出甚麼大力量,又沒有化錢,以為是一件極小的事。不知那秋菊從那一天以後的日子,都是你和王端甫給他過的了,如何不感激!莫說供長生祿位,就是天天來給你們磕頭,也是該的。」我搖頭道:「我到底不以為然。」姊姊笑道:「所以我說你又是天真,又是稚氣。你滿肚子要做施恩不受報的好漢,自己又說不出來。照著你這個性子,只要莫磨滅了,再加點學問,將來怕不是個俠士!」我笑道:「我說姊姊不過,只得退避三舍了。」說罷,走了出來,暗想姊姊今天何以這樣恭維我,說我可以做俠士,我且把這話問繼之去。走到書房裡,繼之出去了,問知是送課卷到藩臺衙門去的。我便到上房裡去,只見老媽子、丫頭在那裡忙著迭錫箔,安排香燭,整備素齋。我道:「乾娘今天上甚麼供?」吳老太太道:「今天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薩生日。他老人家,一年到頭都是閉著眼睛的,只有今天是張開眼睛。祭了他,消災降福。你這小孩子,怎不省得?」我向來厭煩這些事,只為是老太太做的,不好說甚麼,便把些別話岔開去。   繼之夫人道:「這一年來,兄弟總沒有好好的在家裡住。這回來了,又叫你大哥拉到場裡去,白白的關一個多月,這是那裡說起。」我道:「出闈之後,我總要住到拜了乾娘壽才動身,還有好幾天呢。」老太太道:「你這回進去幫大哥看卷,要小心些,只要取年輕的,不要取年老的,最好是都在十七歲以內的。」我道:「這是何意?」老太太道:「你才十八歲,倘使那五六十歲的中在你手裡,不叫他羞死麼!」我笑道:「我但看文章,怎麼知道他的年紀?」老太太道:「考試不要填了三代、年、貌的麼?」我道:「彌封了的,看不見。」老太太道:「還有個法子,你只看字跡蒼老的,便是個老頭子。」我道:「字跡也看不見,是用謄錄謄過的。」老太太笑道:「這就沒法了。」正說笑著,繼之回來了,問笑甚麼,我告訴了,大家又笑了一笑。我談了幾句,便回到自己房裡略睡一會,黃昏時,方才起來吃飯。   一宿無話。次日,蔡侶笙夫人來了,又過去見了吳老太太、繼之夫人。我便在書房陪繼之。他們盤桓了一天才散。光陰迅速,不覺到了初五日入闈之期,我便青衣小帽,跟了繼之,帶了家人王富,同到至公堂伺候。行禮已畢,便隨著繼之入了內簾。繼之派在第三房,正是東首的第二間。外面早把大門封了,加上封條。王富便開鋪蓋。開到我的,忽詫道:「這是甚麼?」我一看,原來是一枝風槍。繼之道:「你帶這個來做甚麼?」我道:「這是在上海買的,到蘇、杭去,沿路獵鳥,所以一向都是卷在鋪蓋裡的。這回家來了,家裡有現成鋪陳,便沒有打開他,進來時就順便帶了他,還是在輪船上卷的呢。」說罷,取過一邊。這一天沒有事。   第二天早起,主考差人出來,請了繼之去,好一會才出來。我問:「有甚麼事?」繼之道:「這是照例的寫題目。」我問:「甚麼題?」繼之道:「告訴了你,可要代我擬作一篇的。」我答應了。繼之告訴了我,我便代他擬作了一個次題、一首詩。   到了傍晚時候,我走出房外閒望,只見一個鴿子,站在簷上。我忽然想起風槍在這裡,這回用得著了。忙忙到房裡,取了槍,裝好鉛子,跑出來,那鴿子已飛到牆頭上;我取了准頭,板動機簧,「颼」的一聲著了,那鴿子便掉了下來。我連忙跑過去拾起一看,不覺吃了一驚。   正是:任爾關防嚴且密,何如一彈破玄機。不知為了何事大驚,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三回 試鄉科文闈放榜 上母壽戲彩稱觴   當時我無意中拿風槍打著了一個鴿子,那鴿子便從牆頭上掉了下來,還在那裡騰撲。我連忙過去拿住,覺得那鴿子尾巴上有異,仔細一看,果是縛著一張紙。把他解了下來,拆開一看,卻是一張刷印出來已經用了印的題目紙。不覺吃了一驚。丟了鴿子,拿了題目紙,走到房裡,給繼之看。繼之大驚道:「這是哪裡來的?」我舉起風槍道:「打來的。我方才進來拿槍時,大哥還低著頭寫字呢。」繼之道:「你說明白點,怎麼打得來?」我道:「是拴在鴿子尾巴上,我打了鴿子,取下來的。」繼之道:「鴿子呢?」我道:「還在外面牆腳下。」說話間,王富點上蠟燭來。繼之對王富道:「外面牆腳下的鴿子,想法子把他藏過了。」王富答應著去了。   我道:「這不消說是傳遞了。但是太荒唐些,怎麼用這個笨鴿子傳遞?」繼之道:「鴿子未必笨,只是放鴿子的人太笨了,到了這個時候才放。大凡鴿子,到了太陽下山時,他的眼睛便看不見,所以才被你打著。」說罷,便把題目紙在蠟燭上燒了。我道:「這又何必燒了他呢?」繼之道:「被人看見了,這豈不是嫌疑所在。你沒有從此中過來,怨不得你不知道此中利害。此刻你和我便知道了題目,不足為奇;那外面買傳遞的不知多少,這一張紙,你有本事拿了出去,包你值得五六百元,所以裡面看這東西很重。聽說上一科,題目已經印了一萬六千零六十張,及至再點數,少了十張,連忙劈了板片,另外再換過題目呢。」我笑道:「防這些士子,就如防賊一般。他們來考試,直頭是來取辱。前幾天家母還叫我回家鄉去應小考,我是再也不去討這個賤的了。」   繼之道:「科名這東西,局外人看見,似是十分名貴,其實也賤得很。你還不知,到中了進士去殿試,那個矮桌子,也有三條腿的,也有兩條腿的,也有破了半個面子的,也有全張鬆動的。總而言之,是沒有一張完全能用的。到了殿試那天,可笑一班新進士,穿了衣冠,各人都背著一張桌子進去。你要看見了,管你肚腸也笑斷了,嘴也笑歪了呢。」我笑道:「大哥想也背過的了?」繼之道:「背的又不是我一個。」我道:「背了進去,還要背出來呢。」繼之道:「這是定做的粗東西,考完了就撂下了,誰還要他。」   閒話少提。到了初十以後,就有硃卷送來了。起先不過幾十本,我和繼之分看,一會就看完了;到後來越弄越多,大有應接不暇之勢。只得每卷只看一個起講:要得的就留著,待再看下文;要不得的,便歸在落卷一起。揀了好的,給繼之再看;看定了,就拿去薦。頭場才了,二場的經卷又來;二場完了,接著又是三場的策問。可笑這第三場的卷子,十本有九本是空策,只因頭場的八股薦了,這個就是空策,也只得薦在裡面。我有心要揀一本好策,卻只沒有好的,只要他不空,已經算好了。後來看了一本好的,卻是頭、二場沒有薦過,便在落卷裡對了出來;看他那經卷,也還過得去,只是那八股不對。我問繼之道:「這麼一本好策,奈何這個人不會作八股!」繼之看了道:「他這個不過枝節太多,大約是個古文家,你何妨同他略為改幾個字,成全了這個人。」我吐出舌頭,提起筆道:「這個筆,怎麼改得上去?」繼之道:「我文具箱裡帶著有銀朱錠子。」我道:「虧大哥怎麼想到,就帶了來。可是預備改硃卷的?」繼之道:「是內簾的,那一個不帶著。你去看,有兩房還堂而皇之的擺在桌上呢。」我開了文具箱,取了朱錠、朱硯出來,把那本卷子看了兩遍,同他改了幾個字,收了朱硯,又給繼之看。繼之看過了,笑道:「真是點鐵成金,會者不難,只改得二三十個字,便通篇改觀了。這一份我另外特薦,等他中了,叫他來拜你的老師。」我道:「大哥莫取笑。請你倒是力薦這本策,莫糟蹋了,這個人是有實學的。」繼之果然把他三場的卷子,迭做一迭,拿進去薦。回來說道:「你特薦的一本,只怕有望了。兩位主考正在那裡發煩,說沒有好策呢。」   三場卷子都看完了,就沒有事,天天只是吃飯睡覺。我道:「此刻沒有事,其實應該放我們出去了,還當囚犯一般,關在這裡做甚麼呢。此刻倒是應試的比我們逍遙了。」繼之忽地「撲嗤」的笑了一聲。我道:「這有甚麼好笑?」繼之道:「我不笑你,我想著一個笑話,不覺笑了。」我道:「甚麼笑話?」繼之道:「也不知是那一省那一科的事,題目是『邦君之妻』一章。有一本卷子,那破題是:『聖人思邦君之妻,愈思而愈有味焉。』」我聽了不覺大笑。繼之道:「當下這本卷子,到了房裡,那位房官看見了,也像你這樣一場大笑,拿到隔壁房裡去,當笑話說。一時驚動了各房,都來看笑話。笑的太利害了,驚動了主考,弔了這本卷子去看,要看他底下還有甚笑話。誰知通篇都是引用《禮經》,竟是堂皇典麗的一篇好文章。主考忙又交出去,叫把破題改了薦進去,居然中在第一名。」我道:「既是通篇好的,為何又鬧這個破題兒?」繼之道:「傳說是他夢見他已死的老子,教他這兩句的,還說不用這兩句不會中。」我道:「那裡有這麼靈的鬼,只怕靠不住。」繼之道:「我也這麼說。這件事沒有便罷,倘若有的,那個人一定是個狂士,恐怕人家看不出他的好處,故意在破題上弄個笑話,自然要彼此傳觀,看的人多了,自然有看得出的。是這個主意也不定。」   我道:「這個也難說。只是此刻我們不得出去,怎麼好呢?」繼之道:「你怎麼那麼野性?」我道:「不是野性。在家裡那怕一年不出門,也不要緊。此地關著大門,不由你出去,不覺就要煩燥起來。只要把大門開了,我就住在這裡不出去也不要緊。」繼之道:「這裡左右隔壁,人多得很,找兩個人談天,就不寂寞了。」我道:「這個更不要說。那做房官的,我看見他,都是氣象尊嚴,不苟言笑的,那種官派,我一見先就怕了。那些請來幫閱卷的,又都是些聳肩曲背的,酸的怕人;而且又多半是吃鴉片煙的,那嘴裡的惡氣味,說起話直噴過來,好不難受!裡面第七房一個姓王的,昨天我在外面同他說了幾句話,他也說了十來句話,都是滿口之乎者也的;十來句話當中,說了三個『夫然後』。」繼之笑道:「虧你還同他記著帳!」我道:「我昨天拿了風槍出去,掛了裝茶葉的那個洋鐵罐的蓋做靶子,在那裡打著頑。他出來一見了,便搖頭擺尾的說道:『此所謂有文事者,必有武備。』他正說這話時,我放了一槍,中了靶子,『砉』的一聲響了。他又說道:『必以此物為靶始妙,蓋可以聆聲而知其中也;不然,此彈太小,不及辨其命中與否矣。』說罷,又過來問我要槍看,又問我如何放法。我告訴了他,又放給他看。他拿了槍,自言自語的,一面試演,一面說道:『必先屈而折之,夫然後納彈;再伸之以復其原,夫然後撥其機簧;機動而彈發,彈著於靶,夫然後有聲。』」繼之笑道:「不要學了,倒是你去打靶消遣罷。」我便取了洋鐵罐蓋和槍,到外頭去打了一回靶,不覺天色晚了。   自此以後,天天不過打靶消遣。主考還要搜遺,又時時要斟酌改幾個硃卷的字,這都是繼之自己去辦了。直等到九月十二方才寫榜,好不熱鬧!監臨、主考之外,還有同考官、內外監試、提調、彌封、收掌、巡綽各官,擠滿了一大堂。一面拆彌封唱名,榜吏一面寫,從第六名寫起,兩旁的人,都點了一把蠟燭來照著,也有點一把香的,只照得一照,便拿去熄了,換點新的上來,這便是甚麼「龍門香」、「龍門燭」了。寫完了正榜,各官歇息了一回,此時已經四更天光景了,眾官再出來升座,再寫了副榜,然後填寫前五名。到了此時,那點香點燭的,更是熱鬧。直等榜填好了,捲起來,到天色黎明時,開放龍門,張掛全榜。   此時繼之還在裡面,我不及顧他,猶如臨死的人得了性命一般,往外一溜,就回家去了。時候雖早,那看榜的人,卻也萬頭攢動。一路上往來飛跑的,卻是報子分投報喜的。我一面走,一面想著:「作了幾篇臭八股,把姓名寫到那上頭去,便算是個舉人,到底有甚麼榮耀?這個舉人,又有甚麼用處?可笑那班人,便下死勁的去爭他,真是好笑!」又想道:「我何妨也去弄他一個。但是我未進學,必要捐了監生,才能下場。化一百多兩銀子買那張皮紙,卻也犯不著。」一路想著,回到家,恰好李升打著轎子出來去接繼之。我到裡面去,家裡卻沒有人,連春蘭也不看見,只有一個老媽子在那裡掃地。我知道都在繼之那邊了,走了過去,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上前一一見過。   母親道:「怎麼你一個人回來?大哥呢?」我道:「大哥此刻只怕也就要出來了。我被關了一個多月,悶得慌了,開了龍門就跑的。」吳老太太道:「我的兒,你辛苦了!我們昨天晚上也沒有睡,打了一夜牌,一半是等你們,一半也替你們分些辛苦。」說著,自己笑了。姊姊道:「只關一個多月,便說是慌了,像我們終年不出門的怎樣呢!」我道:「不是這要說。叫我在家裡不出門,也並不至於發悶。因為那裡眼睜睜看著有門口,卻是封鎖了,不能出來的,這才悶人呢。而且他又不是不開,也常常開的,拿伙食東西等進來,卻不許人出進,一個在門外遞入,一個在門裡接收;拿一個碗進來,連碗底都要看過。無論何人,偶然腳踹了門閬,旁邊的人便叱喝起來。主考和監臨說話,開了門,一個坐在門裡,一個坐在門外。」母親道:「怎麼場裡面的規矩這麼嚴緊?」我道:「甚麼規矩!我看著直頭是搗鬼!要作弊時,何在乎這個門口。我還打了一個鴿子,鴿子身上帶著題目呢。」老太太道:「規矩也罷,搗鬼也罷,你不要管了,快點吃點心罷。」說著,便叫丫頭:「拿我吃剩下的蓮子湯來。」我忙道:「多謝乾娘。」   等了一會,繼之也回來了。與眾人相見過,對我說道:「本房中了幾名,你知道了麼?」我道:「我只管看卷子,不管記帳,哪裡知道。」繼之道:「中了十一卷,又撥了三卷給第一房,這回算我這房最多了。你特薦的好策,那一本中在第十七名上。兩位主考都贊我好法眼,那裡知道是你的法眼呢。」我道:「大哥自己也看的不少,怎麼都推到我身上?」繼之道:「說也奇怪,所中的十一卷,都是你看的,我看的一卷也不曾中。」說罷,吃了點心,又出去了。大約場後的事,還要料理兩天,我可不去幫忙了。   坐了一會,我便回去。母親、嬸嬸、姊姊,也都辭了過來。只見那個柴窯的彌勒佛,已經擺在桌上了。我問:「壽屏怎樣了?」姊姊道:「已經裱好了。但只有這兩件,還配些甚麼呢?伯娘意思,要把這如意送去。我那天偶然拿起來看,誰知紫檀柄的背後,鑲了一塊小小的象牙,侶笙把你救秋菊和遇見他的事,詳詳細細的撰了一篇記刻在上面,這如何能送得人。」我聽見連忙開了匣了,取出如意來看,果然一片小牌子,上面刻了一篇記。那字刻得細入毫芒,卻又波磔分明。不覺歎道:「此公真是多才多藝!」姊姊道:「你且慢贊別人,且先料理了這件事,應該再配兩樣甚麼?」我道:「急甚麼!明日去配上兩件衣料便是。」   忽然春蘭拿了一封信來,是繼之給我的。拆開看時,卻是叫我寫請帖的簽條,說帖子都在書房裡。我便過去,見已套好了一大疊帖子,簽條也黏好了,旁邊一本簿子,開列著人名,我便照寫了。這一天功夫,全是寫簽條,寫到了晚上九點鐘,才完了事。交代家人,明日一早去發。一宿無話。   次日,我便出去,配了兩件衣料回來,又配了些燭、酒、麵之類,送了過去。卻只受了壽屏、水禮,其餘都退了回來。往返推讓了幾次,總是不受,只得罷了。   繼之商通了隔壁,到十九那天,借他的房子用,在客堂外面天井裡,拆了一堵牆,通了過去。那隔壁是一所大房子,前面是五開間大廳;後進的寬大,也相彷彿,不過隔了東西兩間暗房,恰好繼之的上房開個門,可以通得過去。就把大廳上的屏風撤去,一律掛了竹簾,以便女客在內看戲。前面天井裡,搭了戲臺;在自己的客堂裡,設了壽座。先一天,我備了酒,過去暖壽。又叫了變戲法的來,頑了一天。連日把書房改做了帳房,專管收禮、發賞號的事。   到了十九那一天,一早我先過去拜壽。只見繼之夫婦,正在盛服向老太太行禮。鋪設得五色繽紛,當中掛了姊姊畫的那一堂壽屏,兩旁點著五六對壽燭。我也上前去行過禮。那邊母親、嬸嬸、姊姊,也都過來了。我恐怕有女客,便退了出來,到外面壽堂上去。只見當中掛著一堂泥金壽屏,是藩臺送的,上面卻是侶笙寫的字;兩旁是道臺、首府、首縣的壽幛;壽座上供了一匣翡翠三鑲如意,還有許多果品之類,也不能盡記。地下設了拜墊,兩旁點了兩排壽燭,供了十多盆菊花。走過隔壁看時,一律的掛著壽聯、壽幛,紅光耀眼。階沿牆腳,都供了五色菊花。不一會,繼之請的幾位知客,都衣冠到了。除了上司擋駕之外,其餘各同寅紛紛都到,各局所的總辦、提調、委員,無非是些官場。   到了午間,擺了酒席,一律的是六個人一桌。入席開戲,席間每來一個客,便跳一回加官,後面來了女客,又跳女加冠,好好的一本戲,卻被那跳加官占去了時候不少。   到了下午時候,我回到後面去解手,方才走到壽座的天井裡,只見一個大腳女人,面紅耳赤,滿頭是汗,直闖過來。家人們連忙攔住道:「女客從這邊走。」就引他到上房裡去。我回家解過手,仍舊過來,只見座上各人,都不看戲,一個個的都回過臉來,向簾內觀看。那簾內是一片叫罵之聲,不絕於耳。   正是:庭前方競笙歌奏,座後何來叫罵聲?不知叫罵的是誰,又是為著甚事叫罵,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四回 苟觀察被捉歸公館 吳令尹奉委署江都   當日女客座上,來的是藩臺夫人及兩房姨太太,兩位少太太、一位小姐,這是他們向有交情的,所以都到了;其餘便是各家官眷,都是很有體面的,一個個都是披風紅裙。當這個熱鬧的時候,那裡會叫罵起來?原來那位苟才,自從那年買囑了那制臺親信的人,便是接二連三的差事;近來又委了南京製造局總辦,又兼了籌防局、貨捐局兩個差使,格外闊綽起來。時常到秦淮河去嫖,看上了一個妓女,化上兩弔銀子,討了回去做妾,卻不叫大老婆得知,另外租了小公館安頓。他那位大老婆是著名潑皮的,日子久了,也有點風聞,只因不曾知得實在,未曾發作。這回繼之家的壽事,送了帖子去,苟才也送了一份禮。請帖當中,也有請的女客帖子。他老婆便問去不去。苟才說:「既然有了帖子,就去一遭兒也好。」誰知到了十八那天,苟才對他說:「吳家的女帖是個虛套,繼之夫人病了,不能應酬,不去也罷。」他老婆倒也信了。你道他為何要騙老婆?只因那討來的婊子,知道這邊有壽事唱戲,便撒嬌撒癡的要去看熱鬧。苟才被他纏不過,只得應許了。又怕他同老婆當面不便,因此撒了一個謊,止住了老婆,又想只打發侍妾來拜壽,恐怕繼之見怪。好在兩家眷屬不曾來往過,他便置備了二品命婦的服式,叫婊子穿上,扮了旗裝,只當是正室。傳了帖子進去,繼之夫人相見時,便有點疑心,暗想他是旗人,為甚裹了一雙小腳,而且舉動輕佻,言語鶻突,喜笑無時,只是不便說出。   苟才的公館與繼之處相去不過五六家,今日開通了隔壁,又近了一家,這邊鑼鼓喧天,鞭炮齊放,那邊都聽得見。家人僕婦在外面看見女客來的不少,便去告訴了那苟太太。這幾個僕婦之中,也有略略知道這件事的,趁便討好,便告訴他說:「聽說老爺今天叫新姨太太到吳家拜壽聽戲,所以昨天預先止住了太太,不叫太太去。」他老婆聽了,便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趁苟才不在家,便傳了外面家人來拷問。家人們起先只推不知,禁不起那婦人一番恫喝,一番軟騙,只得說了出來。婦人又問了住處,便叫打轎子。再三吩咐家人:「有誰去送了信的,我回來審出來了,先撕下他的皮,再送到江寧縣裡打屁股!」因此沒有人敢給信。他帶了一個家人,兩名僕婦,逕奔小公館來。進了門去,不問情由,打了個落花流水。喝叫把這邊的家人僕婦綁了,叫帶來的家人看守:「不是我叫放,不准放」。   又帶了兩名僕婦,仍上轎子,奔向繼之家來。我在壽座天井裡碰見的正是他。因為這天女客多,進出的僕婦不少,他雖跟著有兩個僕婦,我可不曾留意。他一逕走到女座裡,又不認得人,也不行禮,直闖進去。繼之夫人也不知是甚麼事,只當是誰家的一個僕婦。他竟直闖第一座上,高聲問道:「那一個是秦准河的蹄子?」繼之夫人吃了一驚。我姊姊連忙上去拉他下來,問他:「找誰?怎麼這樣沒規矩!那首座的是藩臺、鹽道的夫人,兩邊陪坐的都是首府、首縣的太太,你胡說些甚麼!」婦人道:「便是藩臺夫人便怎麼!須知我也不弱!」繼之夫人道:「你到底找誰?」婦人道:「我只找秦淮河的蹄子!」我姊姊怒道:「秦淮河的蹄子是誰?怎麼會走到這裡來?那裡來的瘋婆子,快與我打出去!」婦人大叫道:「你們又下帖子請我,我來了又打我出去,這是甚麼話!」繼之夫人道:「既然如此,你是誰家宅眷?來找誰?到底說個明白。」婦人道:「我找苟才的小老婆。」繼之夫人道:「苟大人的姨太太沒有來,倒是他的太太在這裡。」婦人問是哪一個,繼之夫人指給他看。婦人便撇了繼之夫人,三步兩步闖了上去,對準那婊子的臉上,劈面就是一個大巴掌。那婊子沒有提防,被他猛一下打得耳鳴眼熱,禁不得劈拍劈拍接連又是兩下,只打得珠花散落一地。連忙還手去打,卻被婦人一手擋開。只這一擋一格,那婊子帶的兩個鍍金指甲套子,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婦人順手把婊子的頭髮抓住,拉出座來,兩個扭做一堆,口裡「千蹄子,萬淫婦」的亂罵。婊子口裡也嚷罵「老狐狸,老潑貨」。我姊姊道:「反了!這成個甚麼樣子!」喝叫僕婦把這兩個怪物,連拖帶拽的拉到自己上房那邊去;又叫繼之夫人:「只管招呼眾客,這件事我來安排」;又叫家人快請繼之。   此時我正解完了手,回到外面,聽見裡面叫罵,正不知為著甚事,當中雖然掛的是竹簾,望進去卻隱隱約約的,看不清楚。看見家人來請繼之,我也跟了進去看看。只見他兩個在天井裡仍然扭做一團,婦人伸出大腳,去跺那婊子的小腳;跺著他的小腳尖兒,痛的他站立不住,便倒了下來,扭著婦人不放;婦人也跟著倒了;婊子在婦人肩膀上,死命的咬了一口,而且咬住了不放;婦人雙手便往他臉上亂抓亂打,兩個都哭了。我姊姊卻端坐在上面不動。各家的僕婦擠了一天井看熱鬧。繼之忙問甚麼事。姊姊道:「連我們都不知道。大哥快請苟大人進來,這總是他的家事,他進來就明白了,也可以解散了。」繼之叫家人去請。姊姊便仍到那邊去了。   不一會,家人領著苟才進來。那婦人見了,便撇了婊子,盡力掙脫了咬口,飛奔苟才,一頭撞將過去,便動手撕起來,把朝珠扯斷了,撒了一地。婦人嘴裡嚷道:「我同你去見將軍去!問問這寵妾滅妻,是出在《大清會典》那一條上?你這老殺才!你嫌我老了,須知我也曾有年輕的時候對付過你來!你就是討婊子,也不應該叫他穿了我的命服,居然充做夫人!你把我安放到哪裡?須知你不是皇帝,家裡沒有冷宮!你還一個安放我的所在來,我便隨你去幹!」苟才氣的目瞪口呆,只連說:「罷了!罷了!」那婊子盤膝坐在地上,雙手握著腳尖兒,嘴裡也是「老潑貨,老不死」的亂罵。一面爬起來,一步一拐的,走到苟才身邊撕住了哭喊道:「你當初許下了我,永遠不見潑辣貨的面,我才嫁你;不然,南京地面,怕少了年輕標緻的人,怕少了萬貫家財的人,我要嫁你這個老殺才!你騙了我入門,今天做成這個圈套捉弄我!到了這裡,當著許多人羞辱我!」一邊一個,把苟才褫住,倒鬧得苟才左右為難。我同繼之又不好上前去勸。苟才只有歎氣頓足,被他兩個鬧得衣寬帶鬆,補服也扯了下來。鬧了好一會,方才說道:「人家這裡拜壽做喜事,你們也太鬧的不成話了,有話回家去說呀!」婦人聽說,拉了苟才便走。繼之倒也不好去送,只得由他去了。婊子倒是一鬆手道:「憑你老不要臉的搶了漢子去,我看你死了也摟他到棺材裡!」繼之對我道:「還是請你姊姊招呼他罷。」說著出去了。我叫僕婦到那邊,請了姊姊過來,姊姊便帶那婊子到我們那邊去,我也到外面去了。   此時眾人都卸了衣冠,撤了筵席,桌上只擺了瓜子果碟。眾人看見繼之和我出去,都爭著問是甚麼事,只得約略說了點。大家議論紛紛,都說苟才的不是,怎麼把命服給姨娘穿起來,怪不得他夫人動氣,然而未免暴燥些。有個說苟觀察向來講究排場,卻不道今天丟了這個大臉。   正在議論之間,忽聽得外面一迭連聲叫報喜。正要叫人打聽時,早搶進了一個人,向繼之請了個安道:「給吳老爺報喜、道喜!」繼之道:「甚麼事?」那人道:「恭喜吳老爺!署理江都縣,已經掛了牌了!」原來藩臺和繼之,是幾代的交情,向來往來甚密;只因此刻彼此做了官,反被官禮拘束住了,不能十分往來,也是彼此避嫌的意思。藩臺早就有心給繼之一個署缺,因知道今天是他老太太的整壽,前幾天江都縣出了缺,論理就應該即刻委人,他卻先委了揚州府經歷暫行代理,故意挨到今日掛牌,要博老太太一笑。這來報喜的,卻是藩臺門上。向來兩司門上是很闊的,候補州縣官,有時要望同他拜個把子也夠不上呢,他如何肯親來報喜?因為他知道藩臺和繼之交情深,也知道藩臺今天掛牌的意思,所以特地跑來討好。又出來到壽座前拜了壽。繼之讓他坐,他也不敢就坐,只說公事忙,便辭去了。這話傳到了裡頭去,老太太歡喜不盡,傳話出來,叫這齣戲完了,點一齣《連升三級》。戲班裡聽見這個消息,等完了這齣戲,又跳了一個加官討了賞,才唱點戲。   到了晚上,點起燈燭,照耀如同白日,重新設席,直到三鼓才散。我進去便向老太太道喜。勞乏了一天,大家商量要早點安歇。我和姊姊便奉了母親、嬸嬸回家。我問起:「那位苟姨太太怎樣了?」姊姊道:「那種人真是沒廉恥!我同了他過來,取了奩具給他重新理妝,他洗過了臉,梳掠了頭髻,重施脂粉,依然穿了命服,還過去坐席,毫不羞恥。後來他家裡接連打發三起人接他,他才去了。」我道:「回去還不知怎樣吵呢。」姊姊道:「這個我們管他做甚!」說罷,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繼之先到藩署謝委,又到督轅稟知、稟謝,順道到各處謝壽。我在家中,幫著指揮家人收拾各處,整整的忙了三天,方才停當。此時繼之已經奉了箚子,飭知到任,便和我商量。因為中秋節後,各碼頭都未去過,叫我先到上江一帶去查一查帳目,再到上海、蘇、杭,然後再回頭到揚州衙門裡相會。我問:「繼之,還帶家眷去不帶?」繼之道:「這署事不過一年就回來了,還搬動甚麼呢。我就一個人去,好在有你來往於兩間,這一年之中,我不定因公晉省也有兩三次,莫若仍舊安頓在這裡罷。」我聽了,自然無甚說話。當下又談談別的事情。   忽然家人來報說:「藩臺的門上大爺來了。」繼之便出去會他。一會兒進來了,我忙問是甚麼事。繼之道:「方伯升了安徽巡撫,方才電報到了,所以他來給我一個信。」說著,便叫取衣服來,換過衣帽,上衙門去道喜。繼之去後,我便到上房裡去,恰好我母親和姊姊也在這邊,大家說起藩臺升官,都是歡喜,自不必說。只有我姊姊,默默無言,眾人也不在意。過了一會,繼之回來了,說道:「我本來日間便要稟辭到任,此刻只得送過中丞再走的了。」我道:「新任藩臺是誰?只怕等新任到了算交代,有兩個月呢。」繼之道:「新藩臺是浙江臬臺升調的,到這裡本來有些日子,因為安徽撫臺是被參的,這裡中丞接的電諭是:『迅赴新任,毋容來京請訓。』所以制臺打算委巡道代理藩司,以便中丞好交卸赴新任去,大約日子不能過遠的,頂多不過十天八天罷了。」說著話,一面卸下衣冠,又對我說道:「起先我打算等我走後,你再動身;此刻你犯不著等我了,過一兩天,你先到上江去,我們還是在江都會罷。我近來每處都派了自己家裡人在那裡,你順便去留心查察,看有能辦事的,我們便派了他們管理;算來自己家裡人,總比外人靠得住。」我答應了。   過了兩天,附了上水船,到漢口去,稽查一切。事畢回到九江,一路上倒沒有甚麼事。九江事完之後,便附下水船到了蕪湖,耽擱了兩天。打聽得今年米價甚是便宜,我便譯好了電碼,親自到電報局裡去,打電報給上海管德泉,叫他商量應該辦否。剛剛走到電報局門口,只見一乘紅轎圍的藍呢中轎,在局門口憩下,轎子裡走出一個人來,身穿湖色縐紗密行棉袍,天青緞對襟馬褂,臉上架了一副茶碗口大的墨晶眼鏡,頭上戴著瓜皮紗小帽。下得轎來,對我看了一眼,便把眼鏡摘下,對我拱手道:「久違了!是幾時到的?」我倒吃了一個悶葫蘆,仔細一看,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在大關上和挑水阿三下象棋的畢鏡江;面貌豐腴的了不得,他不向我招呼,我竟然要認不得他了。當下只得上前廝見。鏡江便讓我到電局裡客堂上坐。我道:「我要發個電信呢。」他道:「這個交給我就是。」我只得隨他到客堂裡去,主賓坐下。他便要了我的底子,叫人送進去。一面問我現在在甚麼地方,可還同繼之一起。我心裡一想,這種人何犯上給他說真話,因說道:「分手多時了。此刻在沿江一帶跑跑,也沒有一定事情。」他道:「繼之這種人,和他分了手倒也罷了,這個人刻薄得很。舍親此刻當這局子的老總,帶了兄弟來,當一個收支委員。本來這收支上面還有幾位司事,兄弟是很空的;無奈舍親事情忙,把一切事都交給兄弟去辦,兄弟倒變了這局子的老總了。說來也不值當,拿了收支的薪水,辦的總辦的事,你說冤不冤呢。」我聽了一席話,不覺暗暗好笑,嘴裡只得應道:「這叫做能者多勞啊。」正說話時,便來了兩個人,都是趾高氣揚的,嚷著叫調桌子打牌。鏡江便邀我入局,我推說不懂,要了電報收單,照算了報費,便辭了回去。   第二天德泉回電到了,說準定賃船來裝運。我一面交代照辦,便附了下水船,先回南京去一趟。繼之已經送過中丞,自己也到任去了。姊姊交給我一封信,卻是蔡侶笙留別的,大約說此番隨中丞到安徽去,後會有期的話。我盤恒了兩天,才到上海,和德泉商量了一切。又到蘇州走了一趟,才到杭州去。料理清楚,要打算回上海去,卻有一兩件瑣事不曾弄明白,只得暫時歇下。   這天天氣晴明,我想著人家逛西湖都在二三月裡,到了這個冬天,湖上便冷落得很;我雖不必逛湖,又何妨到三雅園去吃一杯茶,望望這冬天的湖光山色呢。想罷,便獨自一人,緩步前去。剛剛走到城門口,劈頭遇見一個和尚,身穿破衲,腳踏草鞋,向我打了一個問訊。   正是:不是偷閒來竹院,如何此地也逢僧?不知這和尚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五回 評骨董門客巧欺蒙 送忤逆縣官托訪察   你道那和尚是誰?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逼死胞弟、圖賣弟婦的黎景翼。不覺吃了一驚,便問道:「你是幾時出家的?為甚弄到這個模樣?」景翼道:「一言難盡!自從那回事之後,我想在上海站不住了,自己也看破一切,就走到這裡來,投到天竺寺,拜了師傅做和尚。誰知運氣不好,就走到哪裡都不是。那些僧伴,一個個都和我不對。只得別了師傅,到別處去掛單,終日流離浪蕩,身邊的盤費,弄的一文也沒了,真是苦不勝言!」他一面說話,我一面走,他只管跟著,不覺到了三雅園。我便進去泡茶,景翼也跟著進去坐下。茶博士泡上茶來。景翼又問我到這裡為甚事,住在哪裡。我心中一想,我個人招惹他不得,因說道:「我到這裡沒有甚麼事,不過看個朋友,就住我朋友家裡。」景翼又問我借錢,我無奈,在身邊取了一圓洋銀給他,他才去了。   那茶博士見他去了,對我說道:「客人怎麼認得這個和尚?」我道:「他在俗家的時候,我就認得他的。」茶博士道:「客人認得他也罷!」我道:「這話奇了!我已經認得他了,怎麼能夠不認得呢。」茶博士道:「客人有所不知:這個和尚不是個好東西,專門調戲人家婦女,被他師傅說他不守清規,把他趕了出來。他又投到別家廟兒裡去。有一回,城裡鄉紳人家做大佛事,請了一百多僧眾唸經,他也投在裡面,到了人家,卻乘機偷了人家許多東西,被人家查出了,送他到仁和縣裡去請辦,辦了個枷號一個月示眾。從此他要掛單,就沒有人家肯留他了。」我聽了這話,只好不做理會。閒坐了一回,眺望了一回湖光山色,便進城來。   忽然想起當年和我辦父親後事的一位張鼎臣,我來到杭州幾次,總沒有去訪他;此時想著訪他談談,又不知他住在哪裡。仔細想來,我父親開店的時想,和幾家店舖有來往,我在帳簿上都看見過的,只是一是時想不起來。猛可想起鼓樓彎保合和廣東丸藥店,是當日來往極熟的,只怕他可以知道鼎臣下落。想罷,便一逕問路到鼓樓彎去,尋到了保合和,只見裡面紛紛發行李出來,不知何故。我便挨了進去,打著廣東話,向一位有年紀的拱手招呼,問他貴姓。那人見我說出廣東話,以為是鄉親,便讓坐送茶,說是姓梁,號展圖。又轉問了我,我告訴了,並說出來意,問他知道張鼎臣下落不知。展圖道:「聽說他做了官了,我也不知底細,等我問問舍姪便知道了。」說罷,便向一個後生問道:「你知道張鼎臣現在哪裡?」那後生道:「他捐了個鹽知事,到兩淮候補去了。」只見一個人闖了進來道:「客人快點下船罷,不然潮要來了!」展圖道:「知道,我就來。」我道:「原來老丈要動身,打擾了!」說罷起身。展圖道:「我是要到蘭溪去走一次。」我別了出來,自行回去。   到了次日,便叫了船仍回上海,耽擱一天,又到鎮江稽查了兩天帳目,才僱了船渡江到揚州去。入到了江都縣衙門,自然又是一番景象。除了繼之之外,只有文述農是個熟人。我把各處的帳目給繼之看了,又述了各處的情形,便與述農談天。此時述農派做了帳房,彼此多時未見,不免各訴別後之事。我便在帳房裡設了榻位,從此和述農聯牀夜話。好得繼之並不叫我管事,閒了時,便到外面訪訪古蹟,或游幾處名勝。最好笑的,是相傳揚州的二十四橋,一向我只當是個名勝地方。誰知到了此地問時,那二十四橋竟是一條街名。被古人欺了十多年,到此方才明白。繼之又帶了我去逛花園。原來揚州地方,花園最多,都是那些鹽商蓋造的。上半天任人遊玩,到了下午,園主人就來園裡請客,或做戲不等。   這天述農同了我去逛容園。據說這容園是一個姓張的產業,揚州花園,算這一所最好;除了各處樓臺亭閣之外,單是廳堂,就有了三十八處,卻又處處的裝璜不同。游罷了回來,我問起述農,說:「這容園的繁華,也可以算絕頂了。久聞揚州的鹽商闊綽,今日到了此地,方才知道是名不虛傳。」述農道:「他們還是拿著錢不當錢用,每年冤枉化去的不知多少;若是懂得的,少化幾個冤枉錢,還要闊呢。」我道:「銀錢都積在他們家裡也不是事,只要他肯化了出來,外面有得流通便好,管他冤枉不冤枉。擱不住這班人都做了守財奴,年年只有入款,他卻死摟著不放出來,不要把天下的錢,都輦到他家麼。」述農道:「你這個自是正論。然而我看他們化的錢,實在冤枉得可笑!平白無端的,養了一班讀書不成的假名士在家裡,以為是親近風雅,要借此洗刷他那市儈的名字。化了錢養了幾個寒酸倒也罷了,那最奇的,是養了兩班戲子,不過供幾個商家家宴之用,每年要用到三萬多銀子!這還說是養了幾個人;只有他那買古董,卻另外成就一種癖性,好好的東西拿去他不買,只要把東西打破了拿去,他卻出了重價。」我不覺笑道:「這卻為何?」述農道:「這件事你且慢點談,可否代我當一個差,我請你吃酒。」我道:「說得好好的,又當甚麼差?」   述農在箱子裡,取出一卷畫來,展開給我看,卻是一幅橫披,是阮文達公寫的字。我道:「忽然看起這個做甚麼?」述農指著一方圖書道:「我向來知道你會刻圖書,要請你摹出這一個來,有個用處。」我看那圖書時,卻是「節性齋」三個字。因說道:「這是刻的近於鄧石如一派,還可以仿摹得來,若是漢印就難了。但不知你仿來何用?」述農一面把橫披捲起,仍舊放在箱子裡道:「摹下來自有用處。方才說的那一班鹽商買古董,好東西他不要,打破了送去,他卻肯出價錢,你道他號甚麼意思?原來他拿定了一個死主意,說是那東西既是千百年前相傳下來的,沒有完全之理;若是完全的,便是假貨。因為他們個個如此,那一班販古董的知道了,就弄了多少破東西賣給他們。你說冤枉不冤枉?有一個在江西買了一個花瓶是仿成化窯的東西,並不見好,不過值上三四元錢;這個人卻叫玉工來,把瓶口磨去了一截,配了座子,販到揚州來,卻賣了二百元。你說奇不奇呢。他那買字畫,也是這個主意,見了東西,也不問真假,先要有名人圖書沒有;也不問這名人圖書的真假,只要有了兩方圖書,便連字畫也是真的了。我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是假的,藏著他沒用,打算冤給他們,所以請你摹了這方圖書下來,好蓋上去。」我笑道:「這個容易,只要買了石來。但怕他看出是假的,那就無謂了。」述農道:「只要先通了他的門客,便不要緊。」我道:「他的門客,難道倒幫了外人麼?」   述農道:「這班東西懂得甚麼外人內人,只要有了回用,他便拍合。有一回有個人拿了一幅畫去賣,要價一千銀子,那門客要他二成回用,那人以為做生意九五回用,是有規矩的,如何要起二成來,便不答應他。他說若不答應,便交易不成,不要後悔。賣畫的自以為這幅畫是好的,何憂賣不去,便沒有答應他。及至拿了畫去看,卻是畫的一張人物,大約是『歲朝圖』之類,畫了三四個人,圍著擲骰子,骰盤裡兩顆骰子坐了五,一個還在盤裡轉,旁邊一個人,舉起了手,五指齊舒,又張開了口,雙眼看著盤內,真是神采奕奕。東家看了,十分歡喜,以為千金不貴。那門客卻在旁邊說道:『這幅畫雖好,可惜畫錯了,便一文不值。』東家問他怎麼畫錯了,他說:『三顆骰子,兩頂坐了五,這一顆還轉著未定,喝骰子的人,不消說也喝六的了;他畫的那喝骰子的,張開了口,這「六」字是合口音,張開了口,如何喝得「六」字的音來?』東家聽了,果然不錯,便價也不還,退了回去。那賣畫的人,一場沒趣,只得又來求那門客。此時他更樂得拿腔了,說已經說煞了,挽回不易,必要三成回用。賣畫的只得應允了。他卻拿了這幅畫,仍然去見東家,說我仔細看了這畫,足值千金。東家問有甚憑據。他說:『這幅畫是福建人畫的,福建口音叫「六」字,猶如揚州人叫「落」字一般,所以是開口的;他畫了開口,正所以傳那叫「六」字之神呢!』他的東家聽了,便打著揚州話『落落』的叫了兩聲,果然是開口的,便樂不可支,說道:『虧得先生淵博,不然幾乎當面錯過。』馬上兑了一千銀子出來,他便落了三百。」我聽了,不覺笑起來道:「原來多懂兩處方言,卻有這等用處。但不知這班鹽商怎麼弄得許多錢?我看此中必定有個弊端。」述農道:「這個何消說得。這裡面的毛病,我也弄不清楚。聞得兩淮鹽額有一千六百九萬多引,叫做綱鹽。每引大約三百七十斤,每斤場價不過七八文,課銀不過三釐多。運到漢口,便每斤要賣五六十文不等。愈遠愈貴,並且愈遠愈雜。這裡場鹽是雪白的,運到漢口,便變了半黃半黑的了。有部帖的鹽商,叫做根窩。有根窩的,每鹽一引,他要抽銀一兩,運腳公用。每年定額是七十萬,近來加了差不多一倍。其實運腳所用,不及四分之一,漢口的岸費,每引又要派到一兩多,如何不發財!所以鹽院的供應,以及緝私犒賞,瞻養窮商子孫,一切費用,都出在裡面。最奇的,他們自己對自己,也要做弊:總商去見運司,這是他們商家的公事了,見運司那個手本,不過幾十文就買來了,他開起帳來,卻是一千兩。你說奇不奇?」   我聽到這裡,不覺吐出了舌頭道:「這還了得!難道眾商家就由得他混開麼?」述農道:「這個我們局外人哪裡知道,他自然有許多名目立出來。其實綱鹽之利,不在官不在民,商家獨佔其利;又不能盡享,大約幕友、門客等輩分的不少,甚至用的底下人、丫頭、老媽子,也有餘潤可沾。船戶埠行,有許多代運鹽斤,情願不領腳價,還怕謀不到手的,所以廣行賄賂,連用人也都賄遍了,以求承攬載運。」我道:「不領腳價,也有甚好處麼?」述農道:「自然有好處。凡運鹽到了漢口,靠在碼頭上,逐船編了號頭,挨號輪銷。他只要弄了手腳,把號頭編得後些,趕未及輪到他船時,先把鹽偷著賣了;等到輪著他時,卻就地買些私鹽來充數。這個辦法,叫做『過籠蒸糕』。萬一買不著私鹽,他便連船也不要了,等夜靜時,鑿穿了船底,由他沉下去,便報了個沉沒。這個辦法叫做『放生』。後來兩江總督陶文毅公知道這種弊端,便創了一個票鹽的辦法:無論哪一省的人,都可以領票,也不論數目多少;只要領了票,一樣的到場灶上計引授鹽,卻仍然要按著引地行銷。此時一眾鹽商,無弊可作,窘的了不得,於是怨恨陶公,入於骨髓。無可發洩,卻把陶公的一家人編成了紙牌。我還記得有一張是畫了一個人,拿了一雙斧頭砍一棵桃樹,借此以為咒詛之計。你道可笑麼。」我道:「這種不過兒戲罷了,有甚益處。」述農道:「從行了票鹽之後,卻是倒了好幾家鹽商,鹽法為之一變。此時為日已久,又不知經了多少變局了。」   我因為談了半天鹽務,忽然想起張鼎臣,便想去訪他,因開了他的官階名姓,叫人到鹽運司衙門去打聽。一面踱到繼之簽押房裡來。繼之正在那裡批著公事,見了我,便放下了筆道:「我正要找你,你來得恰好。」我道:「有甚麼事找我呢?」繼之道:「我到任後,放告的頭一天,便有一個已故鹽商之妾羅魏氏,告他兒子羅榮統的不孝。我提到案下問時,那羅榮統呆似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問他話時,他只是哭。問羅魏氏,卻又說不出個不孝的實據,只說他不聽教訓,結交匪人。問他匪人是哪個,他又說不出,只說是都已跑了。只得把羅榮統暫時管押。不過一天,又有他羅氏族長來具結保了去,只說是領回管束。本來就放下了,前幾天我偶然翻檢舊案卷,見前任官內,羅魏氏已經告過他一次忤逆,便問起書吏。據那書吏說:『羅榮統委實不孝,有一年結交了幾個匪徒,謀弒其母。幸而機謀不密,得為防備,那匪徒便逃走了。羅魏氏便把兒子送了不孝,經族長保了出去。從此每一個新官到任,羅魏氏便送一次,一連四五任官,都是如此。』我想這個裡面,必定有個緣故。你閒著沒事,何妨到外面去查訪個明白。」我道:「他母親送了不孝,他族長保了去便罷了。自古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哪裡管得許多呢,訪他做甚麼。」繼之道:「這件事可小可大。果然是個不孝之子,也應該設法感化他,這是行政上應有之義。萬一他果然是個結交匪類的人,也要提防他,不要在我手裡出了個逆倫重案,這是我們做官的私話,如何好看輕了。」我道:「既如此,我便去查訪便了。只是怎麼個訪法呢?」繼之道:「這個哪裡論得定。好在不是限定日子,只要你在外面,隨機應變的暗訪罷了。茶坊酒肆之中,都可以訪得。況且他羅家也是著名的鹽商,不過近年稍為疲了點罷了,在外面還是赫赫有名的,怕沒人知道麼。」於是我便答應了。   談了一會,仍到帳房裡來。述農正在有事,我只在旁邊閒坐。過一會,述農事完了,對我笑道:「我恰才開發廚房裡飯錢,忽然想著一件可笑的事,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我忙問是甚麼事。述農不慌不忙,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一任旁人譏齷齪,無如廉吏最難為。不知述農到底說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六回 翻舊案借券作酬勞 告賣缺縣丞難總督   當下我笑對述農道:「因為開銷廚子想出來的話,大約總不離吃飯的事情了?」述農道:「雖然是吃飯的事情,卻未免吃的齷齪一點。前任的本縣姓伍,這裡的百姓起他一個渾名,叫做『五穀蟲』。」我笑道:「《本草》上的『五穀蟲』不是糞蛆麼?」述農道:「因為糞蛆兩個字不雅,所以才用了這個別號呀。那位伍大令初到任時,便發誓每事必躬必親,絕不假手書吏家丁;大門以內的事,無論公私,都要自己經手。百姓們聽見了,以為是一個好官,歡喜的了不得。誰知他到任之後,做事十分刻薄,又且一錢如命。別的刻剝都不說了,這大門裡面的一所毛廁,向來係家丁們包與鄉下人淘去的,每月多少也有幾文好處。這位伍大令說:『是我說過不假手家丁的,還得我老爺自己經手。』於是他把每月這幾文臭錢也囊括了,卻叫廚子經手去收,拿來抵了飯錢。這不是個大笑話麼。」   我道:「那有這等瑣碎的人,真是無奇不有了!」   說話之間,去打聽張鼎臣的人回來了,言是打聽得張老爺在古旗亭地方租有公館。我聽了便記著,預備明日去拜訪。一面正和述農談天,忽然家人來報說:「繼之接了電報。」我連忙和述農同到簽押房來,問是甚事。原來前回那江寧藩臺升了安徽扶臺,未曾交卸之前數天,就把繼之請補了江都縣,此時部復回來議准了,所以藩署書吏,打個電報來通知。於是大家都向繼之道喜。   過了這天,明日一早,我便出了衙門,去拜張鼎臣。鼎臣見了我,十分歡喜,便留著談天。問起我別後的事,我便大略告訴了一遍。又想起當日我父親不在時,十分得他的力。他又曾經攔阻我給電信與伯父,是我不聽他的話,後來鬧到如此。我雖然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然而母親已是大不願意的了。當日若是聽了他的話,何至如此。鼎臣又問起我伯父來,我只得也略說了點。說到自從他到蘇州以後,便杳無音信的話,鼎臣歎了一口氣道:「我拿一樣東西你看。」說罷,引我到他書房去坐,他在文具箱裡,取出一個信封,在信封裡面,抽出一張條子來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是我伯父親筆寫給他的一百兩銀子借票。我還沒有開口,鼎臣便說道:「那年在上海長發棧,令伯當著大眾說謝我一百兩銀子的,我為人爽直,便沒有推托。他到了晚上,和我說窮的了不得,你令先翁遺下的錢,他又不敢亂用,要和我借這一百銀子。你想當時我怎好回覆他,只好允了,他便給了我這麼一張東西。自別後,他並一封信也不曾有來過。我前年要辦驗看,寄給他一封信,要張羅點盤費,他隻字也不曾回。」我道:「便是小姪別後,也不曾有信給世伯請安,這兩年事情又忙點,還求世伯恕我荒唐。」鼎臣道:「這又當別論。我們是交割清楚的了,彼此沒了手尾,便是事忙路遠,不寫信也極平常。糾葛未清的,如何也好這樣呢。」此時我要代伯父分辯幾句,卻是辯無可辯,只好不做聲;而且自己家裡人做下這等對不住人的事,也覺得難為情。想到這裡,未免侷促不安。鼎臣便把別話岔開,談談他的官況,又講講兩淮的鹽務。   我便說起述農昨天所說綱鹽的話。鼎臣道:「這是幾十年前的話了。自從改了票鹽之後。鹽場的舉動都大變了。大約當改鹽票之時,很有幾家鹽商吃虧的;慢慢的這個風波定了之後,倒的是倒定了,站住的也站住了。只不過商家之外,又提拔了多少人發財,那就是鹽票之功了。當日曾文正做兩江時,要栽培兩個戚友,無非是送兩張鹽票,等他們憑票販鹽,這裡頭發財的不少。此刻有鹽票的人,自己不願做生意,還可以拿這票子租給人家呢。」我道:「改了票鹽之後,只怕就沒有弊病了。」鼎臣道:「天下事有一利即有一弊,哪裡有沒有弊病的道理。不過我到這裡日子淺,統共只住了一年半,不曾探得實在罷了。」當下又談了一會,便辭了回來。   回到衙門口,只見許多轎馬。到裡面打聽,才知道繼之補實的信,外面都知道了,此時同城各官以及紳士,都來道喜。過得幾天,南京藩臺的飭知到了,繼之便打點到南京去稟謝。我此時離家已久,打算一同前去。繼之道:「我去,頂多前後五天,便要回到此地的,你何不等我回來了再走呢。」我便答應了。   過一天,繼之便到府裡稟知動身。我無事便訪鼎臣;或者不出門,便和述農談天。忽然想起繼之叫我訪察羅榮統的事,據說是個鹽商,鼎臣現在是個鹽官,我何不問問鼎臣,或者他知道些,也說不定。想罷,便到古旗亭去,訪著鼎臣,寒暄已畢,我問起羅榮統的事。鼎臣道:「這件事十分奇怪,外面的人言不一,有許多都說是他不孝,又有許多說他母親不好的。大抵家庭不睦是有的,那羅榮統怎樣不孝,只怕不見得。若要知道底細,只有一個人知道。」我忙問是誰。鼎臣道:「大觀樓酒館裡的一個廚子,是他家用的多年老僕,今年不知為著甚麼,辭了出來,便投到大觀樓去。他是一定知道的。」我道:「那廚子姓甚麼?叫甚麼呢?」鼎臣道:「這可不知道了。不過前回有人請我吃館子,說是羅家出來了一個廚子,投到大觀樓去,做得好魚翅。這廚子是在羅家二十多年,專做魚翅的,合揚州城裡的鹽商請客,只有他家的魚翅最出色。後來無論誰家請客,多有借他這廚子的。我不過聽了這句話罷了,哪裡去問他姓名呢。」我道:「這就難了。不比館子裡當跑堂的,還可以去上館子,假以辭色,問他底細。這廚子是雖上他館子,也看不見的,怎樣打聽呢。」鼎臣道:「你苦苦的打聽他做甚麼呢?」我道:「也不是一定要苦苦打聽他,不過為的人家多說揚州城裡有個不孝子,順便問一聲罷了。」   當下又扯些別話,談了幾句,便辭了鼎臣回去,和述農商量,有甚法子可以訪察得出的。述農道:「有了這廚子,便容易了。幾時繼翁請客,叫他傳了那廚子來,當一次差;我們在旁邊假以辭色,逐細盤問他,怕問不出來!」我道:「這卻不好。我們這裡是衙門,他那裡敢亂說,不怕招是非麼。」述農道:「除此之外,可沒有法子了。」我道:「因為那廚子,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他羅家用的僕人,一定不少,總有辭了出來的,只要打聽著一個,便好商量。」述農道:「這又從何打聽起來呢?」我道:「這個只好慢慢來的了。」當時便把這件事暫行擱下。   不多幾天,繼之回來了,又到本府去稟知,即日備了文書,申報上去,即日作為到任日子。一班書吏衙役,都來叩賀;同城文武官和鄉紳等,重新又來道喜。繼之一一回拜謝步,忙了幾天,方才停當。我便打算回南京去走一遭。繼之便和我商量道:「日子過的實在是快,不久又要過年了。你今番回去,等過了年,便到上江一帶去查看。我陸續都調了些自己本族人在各號裡,你去查察情形,可以叫他們管事的,就派了他們管事,左右比外人靠得住些;回頭便到下江一帶去,也是如此。都辦好了,大約二月底三月初,可以到這裡,我到了那時,預備和你接風。」我笑道:「一路說來,都是正事,忽然說這麼一句收梢,倒像唱戲的好好一齣正戲,卻借著科諢下場,格外見精神呢。」說的繼之也笑了。   我因為日內要走,恐怕彼此有甚話說,便在簽押房和繼之盤桓,談談說說。我問起:「新任方伯如何?」繼之搖頭道:「方伯倒沒有甚麼,所用的人,未免太難了,到任不到兩個月,便鬧了一場大笑話。」我道:「是甚麼事呢?」繼之道:「總不過為補缺的事。大約做藩臺的,照例總有一個手折,開列著各州縣姓名;那捐班人員,另有一個輪補的規矩。這件事連我也鬧不清楚。大抵每出了一個缺,看應該是哪一個輪到,這個輪到的人,才具如何,品行如何,藩臺都有個成見的。或者雖然輪到,做藩臺的也可以把他捺住;那捺住之故,不是因這個人才具不對,品行不好,便是調劑私人,應酬大帽子了。他擬補的人,便開在手折上面;所開又不止一個人,總開到兩三個,第一個總是應該補的,第二三個是預備督撫揀換的。然而歷來督撫揀換的甚少。藩臺寫了這本手折,預備給督撫看的,本來辦得十分機密。這一回那藩臺開了手折,不知怎樣,被他帳房裡一位師爺偷看見了,便出來撞木鐘。聽說是鹽城的缺,藩臺擬定一個人,被他看見了,便對那個人說:『此刻鹽城出了缺,你只消給我三千銀子,我包你補了。』那個人信了他,兑給他三千銀子。誰知那藩臺不知怎樣,忽然把那個人的名字換了,及至掛出牌來,竟不是他。那個人便來和他說話。他暗想這個木鐘撞啞了,然而句容的缺也要出快了,這個人總是要輪到的,不如且把些說話搪塞過去再說。便說道:『這回本來是你的,因為制臺交代,不得不換一個人;幾天句容出缺,一定是你的了。』句容與鹽城都是好缺,所以那個人也答應了。到過了幾天,掛出句容的牌來,又不是的。那個人又不答應了。他又把些話搪塞過去。再過了幾天,忽然掛出一張牌來,把那個人補了安東。這可不得了了,那個人跑到官廳上去,大鬧起來,說安東這個缺,每年要貼三千的,我為甚反拿三千銀子去買!他鬧得個不得了,藩臺知道了,只得叫那帳房師爺還了他三千銀子,並辭了他的館地,方才了事。」我道:「凡贓私的銀,是與受同科的,他怎敢鬧出來?」繼之道:「所以這才是笑話啊。」   我道:「這個人也可謂膽大極了。倘使藩臺是有脾氣的,一面攆了帳房,一面詳參了他,豈不把功名送掉了。大不了藩臺自己也自行檢舉起來,失察在先,正辦在後,頂多不過一個罰俸的處分罷了。」繼之笑道:「照你這樣火性,還能出來做官麼。這個人鬧了一場,還了他銀子便算了,還算好的呢。前幾年福建出了個笑話,比這個還利害,竟是總督敵不過一個縣丞,你說奇不奇呢。」我道:「這一定又是一個怪物了。」繼之道:「這件事我直到此刻,還有點疑心,那福建侯官縣縣丞的缺怎麼個好法,竟有人拿四千銀子買他!我彷彿記得這縣丞姓彭,他老子是個提督。那回侯官縣丞是應該他輪補的,被人家拿四千銀子買了去。他便去上制臺衙門,說有要緊公事稟見;制臺不知是甚麼,便見了他。他見了面不說別的,只訴說他這個縣丞捐了多少錢,辦驗看、指省又是多少錢,從某年到省,直到如今,候補費又用了多少錢,要制臺照數還了他,註銷了這個縣丞,不做官了。制臺大怒,說他是個瘋子。又說:『都照你這樣候補得不耐煩,便要還銀註銷,哪裡還成個體統!』他說:『還銀註銷不成體統,難道買缺倒是個體統麼?這回侯官縣丞,應該是卑職輪補的,某人化了四千銀子買了去,這又是個甚麼體統?』制軍一想,這回補侯官縣丞的,卻是自己授意藩司,然而並未得錢,這句話是哪裡來的。不覺又大怒起來,說道:『你說的話可有憑據麼?』他道:『沒有真憑實據,卑職怎敢放恣!』制臺就叫他拿憑據出來。他道:『憑據是可以拿得,但是必要請大帥發給兩名親兵,方能拿到。』制臺便傳了兩名親兵來,叫他帶去。他當著制臺,對兩名親兵說:『這回我是奉了大帥委的,我叫你拿甚麼人,便拿甚麼人。』制臺也吩咐,只管聽彭縣丞的指揮去拿人。他帶了兩個親兵,只走到麒麟門外,便把一個裁縫拿了,翻身進去回話,說這個便是憑據。制臺又大怒起來,說:『這是我從家鄉帶來的人,最安分,哪有這等事!並且一個裁縫,怎麼便做得動我的主?』他卻笑道:『大帥何必動怒。只要交委員問他的口供,便知真假。他是大帥心愛的人,承審委員未必敢難為他。等到問不出憑據時,大帥便把卑職參了,豈不乾淨!』制臺一肚子沒好氣,只得發交閩縣問話。他便意氣揚揚的跑到閩縣衙門,立等著對質。閩縣知縣哪裡肯就問。他道:『堂翁既是不肯問,就請同我一起去辭差。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在這裡和制軍拚命拚出來的,稍遲一會,便有了傳遞,要鬧不清楚了。這件事鬧不清楚,我一定丟了功名。我的功名不要緊,只怕京控起來,那時就是堂翁也有些不便。』知縣被他逼的沒法,只得升座提審,他卻站在底下對質。那裁縫一味抵賴。他卻嬉皮笑臉的,對著裁縫蹲了下來,說道:『你不要賴了。某日有人來約你在某處茶樓吃茶;某日又約你某處酒樓吃酒;某日你到某人公館裡去;某日某人引你家裡來,送給你四千兩銀子的票子,是某家錢莊所出的票,號碼是第幾號,你拿到莊上去照票,又把票打散了,一千的一張,幾百的幾張,然後拿到衙門裡面去。你好好的說了,免得又要牽累見證。你再不招,我可以叫一個人來,連你們在酒樓上面,坐那一個座,吃那幾樣菜,說的甚麼話,都可以一一說出來的呢。』那裁縫沒得好賴,只得供了,說所有四千銀子,是某人要補侯官縣丞缺的使費,小姐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干,某姨太太得了若干,太太房裡大丫頭得了若干,孫少爺的奶媽得了若干,一一招了,畫了供。閩縣知縣便要去稟復。他說問明了便不必勞駕,我來代回話罷。說罷,攫取了那張親供便走。」   正是:取來一紙真憑據,準備千言辨是非。要知那縣丞到底鬧到甚麼樣子,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七回 恣兒戲末秩侮上官 忒輕生薦人代抵命   繼之說到這裡,我便插嘴道:「法堂上的親供,怎麼好攫取?這不成了兒戲麼。」繼之道:「他後來更兒戲呢!拿了這張親供去見制臺,卻又不肯交過手,只自己拿著張開了給制臺看。嘴裡說道:『憑據有在這裡,請教大帥如何辦法?』制臺見了,倒不能奈何他,只得說道:『我辦給你看!』他道:『不知大帥幾時辦呢?』制臺沒好氣的說道:『三天之內總辦了。』說罷不睬他,便進去了。他出來等了三天,不見動靜,又去上衙門,制臺給他一個不見。他等到了衙門期那天,司道進見的時候,卻跟著司道掩了進去。人家正在拱揖行禮的時候,他突然走近制臺跟前,把制臺的衣裳一拉,說道:『喂!你說三天辦給我看啊,今天第幾天了?我看見那裁縫,又在那裡安安穩穩的做衣裳了!』此時他闖在前面,藩臺恰好在他後頭,看見這種情形,便輕輕的拉他一把。他回頭看時,藩臺又輕輕的說道:『沒規矩!』他聽見藩臺又說了這句話,便大聲道:『沒規矩!賣缺的便沒規矩!我不像一班奴顏婢膝的,只知道巴結上司,自以為規矩的了不得。我明日京控起來,看誰沒規矩!』說罷,又把那裁縫的親供背誦了一遍,對臬臺說道:『你是司刑名的,畫了這過付贓私的供,只要這裡姨太太一句話便要了出來,是有規矩是沒規矩?』此時一眾官員,面面相覷,沒奈他何。制臺是氣的三屍亂暴,七竅生煙,一迭連聲叫把裁縫鎖了,交首縣去,是誰叫他出來的!他卻冷笑道:『是七姨太太叫出來的。我也知道了,還裝糊塗呢!』說著,便揚長而出。嘴裡自言自語道:『擱不住我不幹了,看你咬掉了我的耳朵!甚麼叫個規矩!』走到了大堂以外,看見兩個戈什哈,正押著那裁縫要走。那裁縫道:『太爺,你何苦定要和我作對呢!』他笑道:『卻是難為了你,你再求七姨太太去罷。』戈什哈道:『好大的縣丞!』他道:『大也罷,小也罷,豁著我這縣丞和總督去碰,總碰得他過。』說著,自去了。到了下半天,忽然藩臺傳他去見。對他說:『制軍也知道這回老兄受了委屈了,交代給你老兄一個缺。』他卻呵呵大笑起來道:『我若是要了缺,我便是為私不為公了。我一心要和他整頓整頓吏治,個把缺何足以動我心。他若不照例好好的辦,我便到京裡上控,方見得我始終是為公事。我此刻受了一個缺,一年半載之後,他何難把我奏參了。他雖然年紀大,須知我年紀雖不及他,然而也不是個小孩子,他不要想把這點小甜頭來哄我。我只等三天不見明文,或者他的辦法不對,我便打算進京去上控,你叫他小心點就是!』說罷,竟就不別而行的去了。」我道:「這個人倒是有心要整頓的。」繼之道:「甚麼有心整頓!不過乘機訛詐,故為刁難罷了。你想這件事牽涉到上房姨太太、小姐,叫那制臺怎樣辦法呢;那裁縫的親供,又落在他手裡。所以,後來反是制臺托人出來說話,同他講和。據說那侯官縣丞缺,一年有八千的好處,三年一任,共是二萬四千金,被他訛的一定要了一任好處才罷了手呢。」我笑道:「這倒是樁爽快事。假使候補官個個如此,那賣缺之風,可以絕了。」   繼之也笑道:「你這句話,只好在這裡說;若到外面說了,人家就要說此風不可長了。其實官場上面的笑話,車載斗量,也不知多少。前年和法蘭西打仗的時候,福建長門炮臺,沒有人敢去守,只有一個姓藍的都司肯去。他叫做藍寶堂,得了札子到差之後,便去見總督,回說向來當炮臺統領的都是提督、總兵,此刻卑職還是個都司,鎮壓不住,求大帥想法子。總督說:『你本是個都司,有甚法子好想呢?』他說:『大帥不能想法子,卑職駕馭不來,只好要辭差了。』制臺一想,那法蘭西虎視眈眈的看著福建,這個差事大家都不肯當,若准他辭了,又委哪個呢?只得答應他道:『你且退去,我這裡同你想法子便了。』他道:『頂色不紅,一天也駕馭不住。卑職只得在這裡等著,等大帥想了法子之後,再回防次去的了。』制臺被他嬲的沒了法,便發氣道:『那麼你去戴個紅頂子,暫算一個總兵罷。』他便打了個千,說:『謝過大帥。』居然戴起紅頂子來。」我道:「這竟是無賴了。」   繼之道:「這個人聽說從小就無賴。他小時候和他娘住在娘舅家裡,大約是沒了老子的了。卻又不安分,一天偷了他娘舅四十元銀,沒處安放,怕人在身上搜出,卻拿到當鋪裡當了兩元。他娘舅疑心到他,卻又搜不出贓證。他娘等他睡著了,搜他衣袋,搜出當票來,便去贖了出來,正是四十元的原贓。他娘未免打了他一頓,他便逃走了,走到夾板船上去當水手,幾年沒有音信回去。過了三四年,他忽然托人帶了八十元銀送給他母親。他母親盤問來人,知道他在夾板船上,並且船也到了,便要見他一面,叫來人去說。來人對他說了,他又打發人去說,說道:『我今生今世不回家的了!要見我,可到岸邊來見。』他娘念子情切,便飛奔岸邊來。他卻早已上岸,遠遠望見他母親來了,便爬上樹去。那棵樹又高又大,他一直爬到樹梢。他娘來了,他便問:『你要見我做甚麼?』他娘說:『你爬到樹上做甚麼,快下來相見。』他說:『我下來了,你要和我煩瑣。我是發過誓不回家的了。從前為了四十元銀,你已經和我絕了母子之情,我此刻加倍還了你,從此義絕恩絕了。你要見我,無非是要看看我的面貌,此刻看見了,你可回去了。』他娘說:『我等在此處,你終要下來。』他說:『你再不走,我這裡一撒手,便跌下來死了,看你怎樣!』他娘沒了法,哀求他下來,他始終不下,哭哭啼啼的去了。他便笑嘻嘻的下來。對著娘,他還這等無賴呢。」我道:「這不獨無賴,竟是滅盡天性的了。」   繼之道:「他還有無賴的事呢。他管帶海航差船的時候,有一個福建船政局的提調,奉了船政大臣的委,到臺灣去公幹,及至回福州時,坐了他的船。那提調也不好,好好的官艙他不坐,一定要坐管帶的房。若是別人,也沒有不將就的。誰知遇了他這個寶貨,一聽說提調要坐他的房,他馬上把一房被褥傢伙都搬了出來,只剩下一所空房,便請那提調去住。騙得提調進房,他卻把門鎖了,自己帶了鑰匙,然後把船駛到澎湖附近,浪頭最大的地方,顛簸了一日一夜;又不開飯給他吃。那提調被他顛簸得嘔吐狼籍,腹中又是饑餓不堪,房門又鎖著,叫人也沒得答應。同他在海上飄了三天,才駛進口。進口之後,還不肯便放,自己先去見船下政大臣,說『此番提調坐了船來,卑職伺候不到,被提調大人動了氣,在船上任情糟蹋,自己帶了爨具,便在官艙燒飯,卑職勸止,提調又要到卑職房裡去燒飯,卑職只得把房讓了出來;下次遇了提調的差,請大人另派別人』云云。告訴了一遍,方才回船,把他放了。那提調狼狽不堪,到了岸上,見了欽差,回完了公事話,正要訴苦,才提到了『海航管帶』四個字,被欽差拍著桌子,狗血噴頭的一頓大罵。」我笑道:「雖然是無賴,卻倒也爽快。」   繼之道:「雖然是爽快,然而出來處世,究竟不宜如此。我還記得有一個也是差船管帶,卻忘記了他的姓名了,帶的是伏波輪船。他是廣東人,因為伏波輪常時駐紮福州,便回廣東去接取家眷,到福州居住。在廣東上輪船時,恰好閩浙總督何小宋的兒子中了舉,也帶著家眷到福州。海船的房艙本來甚少,都被那位何孝廉定去了。這位管帶也不管是誰,便硬占了人家定下的兩個房艙。那何孝廉打聽得他是伏波管帶,只笑了一笑,不去和他理論。等到了福州,沒有幾天,那管帶的差事就撤掉了。你想取快一時的,有甚益處麼。不過這藍寶堂雖然無賴,卻有一回無賴得十分爽快的:是前年中法失和時,他守著長門炮臺。忽然有一天來了一艘外國兵船。我忘了是那一國的了,總而言這之,不是法蘭西的。他見了,以為我們正在海疆戒嚴的時候,別國兵輪如何好到我海口裡來,便拉起了旗號,叫他停輪。那船上不理,仍舊前行。他又打起了旗號知照他,再不停輪,便開炮了。那船上仍舊不理。他便開了一炮,『轟』的一聲,把那船上的望臺打毀了,吊橋打斷了,一個大副受了重傷,只得停了輪。到了岸上來,驚動了他的本國領事打官司。一時福建的大小各官,都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的出來會審。領事官也氣忿忿的來到。這藍寶堂卻從從容容的,到了法堂之上,侃侃直談,據著公理爭辯,竟被他得了贏官司。豈不爭氣!誰知當時閩省大吏,非獨不獎他,反責備他,交代說這一回是僥倖的,下次無論何國船來,不准如此。後來法國船來了,他便不敢做主,打電報到裡面去請示,回電來說不准開炮;等第二艘來了,再請示,仍舊不准;於是法蘭西陸續來了二十多號船,所以才有那馬江之敗呢。」   我道:「說起那馬江之敗,近來臺灣改了行省,說的是要展拓生番的地方。頭回我在上海經過,聽得人說,這件事頗覺得有名無實。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繼之道:「便是我這回到省裡去,也聽得這樣說。有個朋友從那邊來,說非但地方弄不好,並且那一位劉省三大帥,自己害了自己。」我道:「這又為何?」繼之道:「那劉省帥向來最恨的是吃鴉片煙,這是那一班中興名將公共的脾氣,惟有他恨的最利害。凡是屬下的人,有煙癮的,被他知道了,立刻撤差驅逐,片刻不許停留。是他帳下的兵弁犯了這個,還要以軍法從事呢。到了臺灣,瘴氣十分利害,凡是內地的人,大半都受不住,又都說是鴉片煙可以銷除瘴氣,不免要吃幾口,又恐怕被他知道,於是設出一法,要他自己先上了癮。」我道:「他不吃的,如何會上癮?」繼之道:「所以要設法呀。設法先通了他的家人,許下了重謝。省帥向來用長煙筒吃旱煙,叫他家人代他裝旱煙時,偷攙了一個鴉片煙泡在內,天天如是。約過了一個多月,忽然一天不攙煙泡了,老頭子便覺得難過,眼淚鼻涕,流個不止。那家人知道他癮來了,便乘機進言,說這裡瘴氣重得很,莫非是瘴氣作怪,何不吃兩口鴉片試試看。他哪裡肯吃,說既是瘴氣,自有瘴氣的方子,可請醫生來診治。那裡禁得醫生也是受了賄囑的,診過了脈,也說是瘴氣,非鴉片不能解。他還是不肯吃。熬了一天,到底熬不過,雖然吃了些藥,又不見功效,只得拿鴉片煙來吃了幾口下肚,便見精神,從此竟是一天不能離的了。這不是害了自己麼?」   我道:「這種小人,真是防不勝防。然而也是吃旱煙之過,倘使連這旱煙都不吃,他又從何下手呢。」繼之道:「就是連旱煙不吃,也可以有法子的。我初到省那一年,便當了一個洋務局的差事。一個同寅是廣東人,他對我說:香港有一個外國人,用了一個廚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了,一向相安無事,忽然一天,把那廚子辭掉了,便覺得合家人都無精打采起來,吃的東西,都十分無味。以為新來的廚子不好,再換一個,也是如此。沒了法,只得再叫那舊廚子來,說也奇怪,他一回來,可合家都好了。」我道:「難道酒菜裡面也可以下鴉片煙麼?」繼之道:「酒菜裡面雖不能下,外國人飯後,必吃一杯咖啡,他煮咖啡之時,必用一個煙泡放在裡面,等滾了兩滾,再撈起來。這咖啡本來是苦的,又攙上糖才吃,如何吃得出來。久而久之,就上了癮了。」我道:「鴉片煙本是他們那裡來的,就叫他們吃上了,不過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不知那劉省帥吃上了之後怎麼樣?」繼之道:「已經吃上了,還怎麼樣呢。」   我道:「他說要開拓生番的地方,到底不知開拓了多少?」繼之道:「頭回看見京報有他的奏章,說是已經降了多少,每人給與剃刀一把,大約總有些降服的。然而究竟是未開化的人,縱然降服了,也不見得是靠得住。他那殺人不眨眼的野性,忽然高興,又殺個把人來頑頑,如何約束得住他呢。而且他殺人專殺的是我們這些人,自己卻不肯相殺的。他還有一層,絕不怕死,說出來還要令人可笑呢。那生番裡面,也有個頭目,省帥因為生番每每出來殺人,便委員到裡面去,和他的頭目立了一個約:如果我們這些人殺了生番,便是一人抵一命;若是生番殺了我們這些人,卻要他五個人抵一個命。這不過要嚇得他不敢再殺人的意思。他那頭目也應允了。誰知立了約不多幾天,就有了生番殺人的事。地方官便捉拿兇手。誰知這個生番,只有夫妻兩個,父母、兄弟、子女都沒有的,雖捉了來,還不夠抵命。也打算將就了結了。誰知過得幾天,有三個生番自行投到,說是兇手的親戚薦他來抵命,以符五人之數的。你說奇不奇。」   正是:義俠捐生踐然諾,鴻毛番重泰山輕。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八回 內外吏胥神奸狙猾 風塵妓女豪俠多情   我正和繼之說著話時,只見刑房書吏拿了一宗案卷進來。繼之叫且放下,那書吏便放下,退了出去。我道:「人家都說衙門裡書吏的權,比官還大,差不多州縣官竟是木偶,全憑書吏做主的,不知可有這件事?」繼之道:「這看本官做得怎樣罷了,何嘗是一定的。不過此輩舞弊起來,最容易上下其手。這一邊想不出法子,便往那一邊想;那一邊又想不出來,他也會別尋門路。總而言之,做州縣官的,只能把大出進的地方防閒住了;那小節目不能處處留心,只得由他去的了。」我道:「把大出進的防閒住了,他們縱在小節目上出些花樣,也不見得能有多少好處了。怎麼我見他們都是很闊綽的呢?」繼之道:「這個哪裡說得定。他們遇了機會,只要輕輕一舉手,便是銀子。前年蘇州接了一角刑部的釘封文書。凡是釘封文書,總是斬決要犯的居多。拆開來一看,內中卻是雲南的一個案件。大家看見,莫名其妙,只得把他退回去。直等到去年年底,又來了一角,卻是處決一名斬犯。事後大家傳說,才知道這裡面一個大毛病。原來這一名斬犯,本來是個富家之子,又是個三代單傳,還沒有子女,不幸犯了個死罪。起先是百計出脫,也不知費了多少錢,無奈證據確鑿,情真罪當,無可出脫,就定了個斬立決,通詳上去。從定罪那天起,他家裡便弄盡了神通,先把縣署內監買通了,又出了重價,買了幾個鄉下姑娘,都是身體肥壯的,輪流到內監去陪他住宿,希圖留下一點血脈。然而這件事遲早卻不由人做主的,所以多耽擱一天好一天,於是又在臬司和撫臺那裡,設法耽擱,這裡面已經不知捺了多少日子了。卻又專差了人到京裡去,在刑部裡打點。鐵案如山的,雖打點也無用。於是用了巨款,賄通了書吏,求他設法,不求開脫死罪,只求延緩日子。刑部書吏得了他的賄賂,便異想天開的,設出一法來。這天該發兩路釘封文書,一路是雲南的,一路是江蘇的,他便輕輕的把江蘇案卷放在雲南文書殼裡,把雲南案卷放在江蘇文書殼裡;等一站站的遞到了江蘇,拆開看過,知道錯了,又一站站的退回刑部。刑部堂司各官,也是莫名其妙,跟查起來,知道是錯封了,只好等雲南的回來再發。又不知等了多少時候,雲南的才退回來,然後再封發了。這一轉換間,便耽擱了一年多。你說他們的手段利害麼!」   我道:「耽擱了這一年多,不知這犯人有生下子女沒有?」繼之道:「這個誰還打聽他呢。」我道:「文書何以要用釘封?這卻不懂,並且沒有看見過這樣東西。」繼之道:「兒戲得很!那文書不用漿糊封口,只用錐子在上面紮一個眼兒,用紙拈穿上,算是一個釘子,算是這件事情非常緊急,來不及封口的意思。」我道:「不怕人家偷拆了看麼?」繼之道:「怕甚麼!拆看釘封公文是照例的。譬如此刻有了釘封公文到站,遇了空的時候,只管拆開看看,有甚麼要緊,只要不把他弄殘缺了就是了。」我道:「弄殘缺了就怎樣呢?」繼之道:「此刻譬如我弄殘缺了,倒有個現成的法子了。從前有一個出過事的,這個州縣官是個鴉片鬼,接到了這件東西,他便抽了出來,躺在煙炕上看。不提防發了一個煙迷,把裡面文書燒了一個角。這一來嚇急了,忙請了老夫子來商量。這個老夫子好得很,他說:『幸而是燒了裡面的,還有法子好想;若是燒了殼子,就沒法想了。然而這個法子要賣五千銀子呢。』那鴉片鬼沒法,只得依了他。他又說:『這個法子做了出來便不希奇,怕東翁要賴,必得先打了票子再說出來。』鴉片鬼沒法,只得打了票子給他。他接了票子,拿過那燒不盡的文書,索性放在燈頭上燒了。可笑那鴉片鬼嚇得手足無措,只說:『這回坑死我了!』他卻不慌不忙,拿一張空白的文書紙,放在殼子裡面,仍然釘好,便發出去。那鴉片鬼還不明白,扭著他拚命。他偏不肯就說出這裡面的道理來,故意取笑,由得那鴉片鬼著急。鬧了半天,他方才說道:『這裡發出去,交到下站,下站拆開看了,是個空白,請教他敢聲張麼,也不過照舊封好發去罷了;以下站站如此,直等到了站頭,當堂開拆,見了個空白,他哪裡想得到是半路掉換的呢,無非是怪部吏粗心罷了。如此便打回到部裡去。部裡少不免要代你擔了這粗心疏忽的罪過;縱不然,他便行文到各站來查,試問所過各站,誰肯說是我私下拆開來看過的呢,還不是推一個不知。就是問到這裡,也把「不知」兩個字還了他,這件事不就過去了麼?』可笑那鴉片鬼,直到此時才恍然大悟,沒命的去追悔那五千銀子。」我笑道:「大哥說話,一向還是這樣,只管形容別人。」繼之也笑道:「這一個小小玄虛,說穿了一文不值的,被他硬訛了五千銀子,如何不懊悔。便是我憑空上了這個當,我也要懊悔的,何嘗是形容人家呢。」   說話時,述農著人來請我到帳房裡,我便走了過去。原來述農已買了一方青田石來,要我仿刻那一方節性齋的圖書。我笑道:「你真要幹這個麼?」述農道:「無論幹不幹,仿刻一個,總不是犯法的事。」說著,取出那幅橫披來。我先把圖書石驗了大小,嫌他大了些,取過刀來,修去了一道邊。驗得大小對了,然後摹了那三個字,鎸刻起來。刻了半天,才刻好了。取過印色,蓋了一個,看有不對的去處,又修改了一會,蓋出來看,卻差不多了。述農看了,說像得很。另取一張薄貢川紙來,蓋了一個,蒙在那橫披的圖書上去對。看了又看道:「好奇怪!竟是一絲不走的。」不覺手舞足蹈起來,連橫披一共拿給繼之看去。繼之也笑道:「居然充得過了。」述農笑道:「繼翁,你提防他私刻你的印信呢。」我笑道:「不合和你作了這個假,你倒要提防我做賊起來了。」   繼之道:「只是印色太新了,也是要看出來的。」述農道:「我學那書畫家,撒上點桃丹,去了那層油光,自然不新了。」我道:「這個不行。要弄舊他也很容易,只是賣了東西,我要分用錢的。」述農笑道:「阿彌陀佛!人家窮的要賣字畫了,你還要分用錢呢。」我笑道:「可惜不是福建人畫的擲骰子圖,不然,我還可望個三七分用呢。」述農笑道:「罷,罷,我賣了好歹請你。你說了那甚麼法子罷,說了出來,算你是個金石家。」我道:「這又不是甚麼難事。你蓋了圖書之後,在圖書上鋪上一層頂薄的桑皮紙,在紙上撒點石膏粉,叫裁縫拿熨斗來熨上幾熨,那印色油自然都乾枯了,便是舊的;若用桃丹,那一層鮮紅,火氣得很,哪裡充得過呢。」述農道:「那麼我知道了,你哪裡是甚麼金石家,竟是一個製造贗鼎的工匠!」   說的繼之也笑了道:「本來作假是此刻最趨時的事。方才我這裡才商量了一起命案的供詞。你想命案供詞還要造假的,何況別樣。」我詫道:「命案怎麼好造假的?」繼之道:「命案是真的,因這一起案子牽連的人太多,所以把供詞改了,免得牽三搭四的;左右『殺人者死』,這兇手不錯就是了。」述農道:「不錯,從前我到廣東去就事,恰好就碰上一回,幾乎鬧一個大亂子,也是為的是真命假案。」我道:「甚麼又是真命假案呢?」述農道:「就是方才說的,改供詞的話了。總而言之:出了一個命案,問到結案之後,總要把本案牽涉的枝葉,一概刪除淨盡,所以這案就不得不假了。那回廣東的案子,實在是械鬥起的。然而敘起械鬥來,牽涉的人自然不少,於是改了案卷,只說是因為看戲碰撞,彼此扭毆致斃的,這種案卷,總是臬司衙門的刑名主稿。那回奏報出去之後,忽然刑部裡來了一封信,要和廣州城大小各衙門借十萬銀子。制臺接了這封信,吃了一大驚,卻又不知為了甚麼事。請了撫臺來商量,也沒有頭緒。一時兩司、道、府都到了,彼此詳細思索,才想到了奏報這案子,聲稱某月某日看戲肇事,所以說這一天恰好是忌辰;凡忌辰是奉禁鼓樂的日子,省會地方,如何做起戲來!這個處分如何擔得起!所以部裡就借此敲詐了。當下想出這個緣故,制臺便狠命的埋怨臬司;臬司受了埋怨,便回去埋怨刑名老夫子。那刑名老夫子檢查一檢查,果然不錯。因笑道:『我當是甚麼大事,原來為了這個,也值得埋怨起來!』臬臺見他說得這等輕描淡寫,更是著急,說道:『此刻大部來了信,要和合省官員借十萬銀子。這個案是本衙門的原詳,鬧了這個亂子,怕他們不向本衙門要錢,卻怎生發付?』那刑名師爺道:『這個容易。只要大人去問問制臺,他可捨得三個月俸?如果捨得,便大家沒事;如果捨不得,那就只可以大家攤十萬銀子去應酬的了。』臬臺問他捨得三個月俸,便怎麼辦法。他又不肯說,必要問明了制臺,方才肯把辦法說出來。臬臺無奈,只得又去見制臺。制臺聽說只要三個月俸,如何不肯,便一口應承了。交代說:『只要辦得妥當,莫說三個月,便是三年也願意的。』臬司得了意旨,便趕忙回衙門去說明原委。他卻早已擬定一個折稿了。那折稿起首的帽子是:『奏為自行檢舉事:某月日奏報某案看戲肇事句內,看字之下,戲字之上,誤脫落一猴字』云云。照例奏折內錯一個字,罰俸三個月,於是乎熱烘烘的一件大事,輕輕的被他弄的瓦解冰銷。你想這種人利害麼。」我笑道:「原來這等大事也可以假的,區區一個圖章,更不要緊了。」當下談了一會各散。我到鼎臣處,告訴他要到南京,順便辭行。到了次日,我便收拾行李,渡江過去。到得鎮江號裡,卻得了一封繼之的電報,說上海有電來,叫我先到上海去一次。我便附了下水輪船,逕奔上海,料理了些生意的事,盤桓了兩天,又要動身。這天晚上,正要到金利源碼頭上船,忽然金子安從外面走來,說道:「且慢著走罷,此刻黃浦灘一帶嚴緊得很!」管德泉吃了一驚道:「為著甚麼事?」子安道:「說也奇怪,無端來了幾十個人去打劫有利銀行,聽說當場拿住了兩個。此刻派了通班巡捕,在黃浦灘一帶稽查呢。」我道:「怎麼銀行也去打劫起來,真是無奇不有了。」子安道:「在上海倒是頭一次聽見。」德泉道:「本來銀行最易起歹人的覬覦,莫說是打劫,便是冒取銀子的也不少呢。他的那取銀的規矩,是上半天送了支票去,下半天才拿銀子,所以取銀的人,放下票子就先走了,到下半天才去拿。等再去拿的時候,是絕無憑據的了,倘被一個冒取了去,更從哪裡追尋呢。」子安道:「這也說說罷了,哪裡便冒得這般容易。」德泉道:「我不是親眼見過的,也不敢說。前年我一個朋友到有利去取銀,便被人冒了。他先知道了你的數目,知道你送了票子到裡面去了,他卻故意和你拉慇懃,請你吃茶吃酒,設法絆住你一點、半點鐘,卻另差一個人去冒取了來,你奈他何呢。」   這裡正在說話,忽然有人送來一張條子,德泉接來看了,轉交與我,原來是趙小雲請到黃銀寶處吃花酒,請的是德泉、子安和我三個人。德泉道:「橫豎今夜黃浦灘路上不便,緩一天動身也不要緊,何妨去擾他這一頓呢。」我是無可無不可的,便答應了。德泉又叫子安。子安道:「我奉陪不起,你二位請罷,替我說聲心領謝謝。」我和德泉便不再強。二人出來,叫了車,到尚仁裡黃銀寶家,與趙小雲廝見。   此時坐上已有了四五個客,小雲便張羅寫局票。內中只有我沒有叫處。小雲道:「我來薦給你一個。」於是舉筆一揮而就。我看時,卻是寫的「東公和裡沈月卿。」一一寫過了發下去,這邊便入席吃酒。不一會,諸局陸續到了。沈月卿坐在我背後。我回頭一看,見是個瘦瘦的臉兒,倒還清秀。只見他和了琵琶,唱了一枝小曲。又坐了一會,便轉坐到小雲那邊去,與我恰好是對面;起先在我後面時,不便屢屢回頭看他,此時倒可以任我盡情細看了。只見他年紀約有二十來歲,清俊面龐,眉目韶秀,只是隱隱含著憂愁之色。更有一層奇特之處:此時十一月天氣,明天已是冬至,所來的局,全都穿著細狐、洋灰鼠之類,那面子更是五光十色,頭上的首飾,亦都甚華燦,只有那沈月卿只穿了一件玄色縐紗皮襖,沒有出鋒,看不出甚麼統子,後來小雲輸了拳,他伸手取了酒杯代吃,我這邊從他袖子裡看去,卻是一件羔皮統子;頭上戴了一頂烏絨女帽,連帽準也沒有一顆。我暗想這個想是很窮的了。正在出神之時,諸局陸續散去,沈月卿也起身別去。他走到房門口,我回眼一望,頭上紮的是白頭繩,押的是銀押髮,暗想他原來是穿著孝在這裡。   正在想著,猛聽得小雲問道:「我這個條子薦得好麼?」我道:「很靜穆!也很清秀!」小雲道:「既然你賞識了,回來我們同去坐坐。」一時席散了,各人紛紛辭去。小雲留下我和德泉,等眾人散完了,便約了同到沈月卿家去。於是出了黃銀寶家,逕向東公和裡來。一路上只見各妓院門首,都是車馬盈門,十分熱鬧。及到了沈月卿處,他那院裡各妓房內,也都是有人吃酒,只有月卿房內是靜悄悄的。三人進內坐定,月卿過來招呼。小雲先說道:「我薦了客給你,特為帶他來認認門口,下次他好自己來。」月卿一笑道謝。小雲又道:「那柳老爺可曾來?」月卿見問,不覺眼圈兒一紅。   正是:骨肉每多乖背事,風塵翻遇有情人。未知月卿為著甚事傷心,且待下回再記。 第四十九回 串外人同胞遭晦氣 擒詞藻嫖界有機關   當下我看見沈月卿那種神情,不禁暗暗疑訝。只見他用手向後面套房一指道:「就在那裡。」小雲道:「怎麼坐到小房間裡去?我們是熟人,何妨請出來談談。」月卿道:「他怕有人來吃酒,不肯坐在這裡。」小雲道:「吃過幾臺了?」月卿搖搖頭。小雲訝道:「怎麼說?」我笑道:「你又怎麼說?難道必要有人吃酒的麼?」小雲道:「你不懂得,明天冬至,今天晚上叫『冬至夜』,他們的規矩,這一夜以酒多為榮,視同大典的。」我聽了,方才明白沿路上看見熱鬧之故。小雲又對月卿道:「不料你為了柳老爺,弄到這個樣子!」月卿道:「我已是久厭風塵,看著這等事,絕不因之動心。只是外間的飛短流長,未免令人聞而生厭罷了。」我聽了這幾句話,覺得他吐屬閒雅,又不覺納罕起來。小雲道:「我倒並不為飛短流長所動,你就叫他們擺起一桌來。」小雲這句話才說出來,早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走近一步問道:「趙老爺可是要吃酒?」小雲點點頭。那丫頭便請點菜。小雲說:「不必點。」他便「咯蹬咯蹬」的走到樓下去了。小雲笑著對我道:「這一桌酒應該讓了你;你應酬了他這個大典,也是我做媒人的面子。」我道:「我向來沒幹過這個。」小雲笑道:「誰是出世便幹的?總是從沒幹過上來的啊。」月卿道:「這位老爺是初交,趙老爺,何必呢。」小雲又對我道:「你不知道這位月卿,是一個又豪俠,又多情的人,並且作得好詩。你要是知道了他的底細,還不知要怎樣傾倒呢。」月卿道:「趙老爺不要謬獎,令人慚愧!」我問小雲道:「你要吃酒,還不趕緊請客?況且時候不早了。」小雲道:「時候倒不要緊,上海本是個不夜天,何況今夜。客倒是不必請了,大眾都有應酬,難請得很,就請了柳彩卿過來罷。」說著,又對月卿道:「就央及你去請一聲罷,難道還要寫請客票麼。」月卿便走到後房去,一會兒,同著柳彩卿過來。只見那彩卿,生得一張紫色胖臉兒,唇上疏疏的兩撇八字黑鬚;身裁是癡肥笨重,步履蹣跚;身穿著一件大團花二藍線縐皮袍,天青緞灰鼠馬褂。當下各人一一相見,通過姓名;小雲道過違教,方才坐下,外場早已把席面擺好,小雲忙著要寫局票。彩卿不叫外局,只寫了本堂沈月卿。小雲道:「客已少了,局再少,就太寂寞了。」我道:「人少點,清談也很好;並且你同彩翁兩位,都是月卿的老客,你說月卿豪俠多情,何妨趁此清談,把那豪俠多情之處告訴我呢。」小雲道:「你要我告訴你也容易,不過你要把今日這一席,賞賞他那豪俠多情之處才好呢。」我一想,我前回買他那個小火輪船時,曾經擾過他一頓,今夜又是他請的,我何妨借此作為還席呢。因說道:「就是我的,也沒甚要緊。」小雲大喜,便亂七八糟,自己寫了多少局票,嘴裡亂叫起手巾。於是大家坐席。   我坐了主位,月卿招呼過一陣,便自坐向後面唱曲。我便急要請問這沈月卿豪俠多情的梗概。小雲猛然指了彩卿一下道:「你看彩翁這副尊範,可是能取悅婦人的麼?」我被他突然這一問,倒睖住了,不懂是甚麼意思。小雲又道:「外間的人,傳說月卿和彩卿是恩相好。」我道:「甚麼叫做『恩相好』?」小雲笑道:「這是上海的一句俗話,就是要好得很的意思。」我道:「就是要好,也平常得很。」小雲道:「不是這等說。凡做妓女的,看上了一個客人,只一心向他要好,置他客於不顧,這才叫恩相好。凡做恩相好的,必要這客人長得體面,合了北邊一句話,叫做『小白臉兒』,才夠得上呢。你看彩翁這副尊範,像這等人不像?」我道:「然則這句話從何而來的呢?」小雲道:「說來話長。你要知底細,只問彩翁便知。」柳彩卿這個人倒也十分爽快,不等問,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我。   原來彩卿是一個江蘇候補府經歷,分在上海道差遣。公館就在城內。生下兩個兒子,大的名叫柳清臣,才一十八歲,還在家裡讀書,資質向來魯鈍,看著是不能靠八股獵科名的了;彩卿有心叫他去學生意,卻又高低不就。忽然一天,他公館隔壁一個姓方的,帶了一個人來相見,說是姓齊,名明如,向做洋貨生意,專和外國人交易。此刻有一個外國人,要在上海開一家洋行,要請一個買辦;這買辦只要先墊出五千銀子,不懂外國話也使得。因聽姓方的說起,說柳清臣要做生意,特地來推薦。彩卿聽了一想,向來做買辦,是出息甚好的,不禁就生了個僥倖之心。當下便對那齊明如說:「等商量定了,過一天給回信。」於是就出來和朋友商量,也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彩卿終是發財心勝,聽了那說不好的,以為人家妒忌;聽了那說好的,就十分相信。便在沈月卿家請齊明如吃了一回酒,準定先墊五千銀子,叫兒子清臣去做買辦。又叫明如帶了清臣去見過外國人,問答的說話,都是由明如做通事。過了幾天,便訂了一張洋文合同,清臣和外國人都簽了字,齊明如做見證,也簽了字。彩卿先自己拼湊了些,又向朋友處通融挪借,又把他夫人的金首飾拿去兑了,方才湊足五千銀子,交了出去。就在五馬路租定了一所洋房,取名叫景華洋行。開了不彀三個月,五千銀子被外國人支完了不算,另外還虧空了三千多;那外國人忽然不見了,也不知他往別處去了,還是藏起來。這才著了忙,四面八方去尋起來,哪裡有個影子?便是齊明如也不見了。虧空的款子,人家又來催逼,只得倒閉了。往英國領事處去告那外國人,英領事在冊籍上一查,沒有這個人的名字;更是著忙,托了人各處一查,總查不著,這才知道他是一個沒有領事管束的流氓。也不知他是哪一國的,還不知他是外國人不是。於是只得到會審公堂去告齊明如。誰知齊明如是一個做外國衣服的成衣匠,本是個光蛋,官向他追問外國人的來歷,他只供說是因來買衣服認得,並且不知他的來歷。官便判他一個串騙,押著他追款。俗語說得好:「不怕凶,只怕窮。」他光蛋般一個人,任憑你押著,粃糠哪裡搾得出油來!此刻這件事已拖了三四個月,還未了結,討債的卻是天天不絕。急得彩卿走頭無路,家裡坐不住,便常到沈月卿家避債。這沈月卿今年恰好二十歲,從十四歲上,彩卿便叫他的局,一向不曾再叫別人。纏頭之費,雖然不多,卻是節節清楚;如今六七年之久,積算起來,也不為少了。前兩年月卿向鴇母贖身時,彩卿曾經幫了點忙,因此月卿心中十分感激。這回看見彩卿這般狼狽,便千方百計,代彩卿湊借了一千元;又把自己的金珠首飾,盡情變賣了,也湊了一千元,一齊給與彩卿,打點債務。這種風聲,被別個客人知道了,因此造起謠言來,說他兩人是恩相好。彩卿覼縷述了一遍,我不覺擡頭望了月卿一眼,說道:「不圖風塵中有此人,我們不可不賞一大杯!」正待舉杯要吃,小雲猛然說道:「對不住你!你化了錢請我,卻倒裝了我的體面。」我舉眼看時,只見小雲背後,珠圍翠繞的,坐了七八個人。內中只有一個黃銀寶是認得的,卻是滿面怒容,冷笑對我道:「費你老爺的心!」我聽了小雲的話,已是不懂,又聽了這麼一句,更是茫然,便問怎麼講。小雲道:「無端的在這裡吃寡醋,說這一席是我吃的,怕他知道,卻屈你坐了主位,遮他耳目,你說奇不奇。」我不禁笑了一笑道:「這個本來不算奇,律重主謀,怪了你也不錯。」那黃銀寶不懂得「律重主謀」之說,只聽得我說怪得不錯,便自以為料著了,沒好氣起身去了。小雲道:「索性虛題實做一回。」便對月卿道:「叫他們再預備一席,我請客!」我道:「時候太晚了,留著明天吃罷。」小雲道:「你明天動身,我給你餞行;二則也給彩翁解解悶。今夜四馬路的酒,是吃到天亮不希奇的。」我道:「我可不能奉陪了。」管德泉道:「我也不敢陪了,時候已經一下鐘了。」小雲道:「只要你二位走得脫!」說著,便催著草草終席。我和德泉要走,卻被小雲苦苦拉著,只得依他。小雲又去寫局票,問我叫那一個。我道:「去年六月間,唐玉生代我叫過一個,我卻連名字也忘了,並且那一個局錢還沒有開發他呢。」德泉道:「早代你開發了,那是西公和沈月英。」小雲道:「月英過了年後,就嫁了人了。」我道:「那可沒有了。」小雲道:「我再給你代一個。」我一定不肯,小雲也就罷了,仍叫了月卿。大家坐席。此時人人都飽的要漲了,一樣一樣的菜拿上來,只擺了一擺,便撤了下去,就和上供的一般,誰還吃得下!幸得各人酒量還好,都吃兩片梨子、蘋果之類下酒。   我偶然想起小雲說月卿作得好詩的話,便問月卿要詩看。月卿道:「這是趙老爺說的笑話,我何嘗會作詩。」小雲聽說,便起身走向梳妝臺的抽屜裡,一陣亂翻,卻翻不出來。彩卿對月卿道:「就拿出來看看何妨。」月卿才親自起身,在衣櫥裡取出薄薄的一個本子來,遞給彩卿;彩卿轉遞給我。我接在手裡,翻開一看,寫的小楷雖不算好,卻還端正。內中有批的,有改的,有圈點的。我道:「這是誰改過的?」月卿接口道:「柳老爺改的;便是我謅兩句,也是柳老爺教的。」我對彩卿道:「原來你二位是師弟,怪不得如此相待了。」彩卿道:「說著也奇!我初識他時,才十四歲。我見他生得很聰明,偶爾教他識幾個字,他認了,便都記得;便買了一部《唐詩》教教他,近來兩年,居然被他學會了。我想女子學作詩,本是性之所近,蘇、常一帶的妓女,學作詩更應該容易些。」我道:「這句話很奇,倒要請教是怎麼講?」彩卿道:「他們從小學唱那小調,本來就是七字句的有韻之文;並且那小調之中,有一種馬如飛撰的叫做『馬調』,詞句之中,很有些雅馴的。他們從小就輸進了好些詩料在肚子裡,豈不是學起來更容易麼。」我點頭道:「這也是一理。」因再翻那詩本,揀一首濃圈密點的一看,題目是《無題》,詩是:     自憐生就好豐裁,疑是雲英謫降來。弄巧試調鸚鵡舌,學愁初孕杜鵑胎。銅琶鐵板聲聲恨,剩馥殘膏字字哀。知否有人樓下過,一腔心事暗成灰。     好春如夢釀愁天,何必能癡始可憐!楊柳有芽初蘸水,牡丹才蕊不勝煙。從知眼底花皆幻,聞說江南月未圓。人靜漏殘燈慘綠,碧紗窗外一聲鵑。   我看了,不覺暗暗驚奇。古來才妓之說,我一向疑為後人附會,不圖我今日親眼看見了。據這兩首詩,雖未必便可稱才,然而在閨秀之中,已經不可多得,何況在北裡呢。因對彩卿道:「這是極力要錬字鍊句的,真難為他!」月卿接口道:「這都是柳老爺改過才謄正的。」彩卿道:「這裡面有兩首《野花》詩,我始終未改一字,請你批評批評。」說罷,取過本子去,翻給我看。只見那詩是:     蓬門莫笑托根低,不共楊花逐馬蹄。混跡自憐依曠野,添妝未許入深閨。榮枯有命勞噓植,聞達無心謝品題。   我看到這裡,不覺擊節道:「好個『聞達無心謝品題』!往往看見報上,有人登了些詩詞,去提倡妓女。我看著那種詩詞,也提倡不出甚麼道理來。」彩卿道:「姑勿論提倡出甚麼道理,先問他被提倡的懂得不懂,再提倡不遲。」   月卿聽說,忽然「嗤」的一聲笑。我問:「笑甚麼?」月卿道:「前回有一位客人,叫甚麼遁叟,填了一闋《長相思》詞,贈他的相好吳寶香,登了報。過得一天,那遁叟到寶香家去,忽然被寶香扭住了不依。」我笑道:「這又為何?」月卿道:「總是被那些識一個字不識一個字的人見了,念給他聽,他聽了題目《贈吳寶香調寄長相思》一句,所以惱了,說遁叟造他謠言,說他害相思病了,所以和他不依。」說得我和小雲都笑了。我再看那《野花》詩是:     ……惆悵秋風明月夜,荒煙蔓草助淒淒。慚愧飄零古道旁,本來無意綻青黃。東皇曾許分餘潤,村女何妨理儉妝。詎借馨香迷蛺蝶,不勝蹂躪怨牛羊。可憐車馬分馳後,剩粉殘脂弔夕陽!   我看畢道:「寄托恰合身分,居然名作了。」只見月卿附著彩卿耳朵說了兩句話。彩卿便問我和唐玉生可是相識。我道:「只去年六月裡同過一回席,這兩回到上海都未遇著。」彩卿道:「倘偶然遇見了,請不必談起月卿作詩的事。」我道:「作詩又不是甚麼壞事,何必要秘密呢?」彩卿道:「不是要秘密,是怕他們鬧不清楚。」我想起那一班人的故事,不覺又好笑。便道:「也怪不得月卿要避他們,他們那死不通的材料,實在令人肉麻!」說著,便把他們竹湯餅會的故事,略略述了一遍。月卿也是笑不可仰。彩卿道:「我教月卿識幾個字,雖不是有意秘密,卻除了幾個熟人之外,沒有人知道,不像那堂哉皇哉收女弟子的。」我道:「不錯。我常在報上看見有個甚麼侍者收甚麼女弟子,弄了好些詩詞之類,登在報上面,還有作詩詞賀他的。」彩卿道:「可不是!這都是那輕薄少年做出來的,要借這報紙做他嫖的機關。」我道:「嫖還有甚麼機關,這說奇了。」彩卿道:「這一班本是寒酸,擲不起纏頭,便弄些詩詞登在報上,算揄揚他,以為市恩之地,叫那些妓女們好巴結他,不敢得罪他;倘得罪了他時,他又弄點譏刺的詩詞去登報,這還不是機關麼。其實有幾個懂得的,所以有遁叟與吳寶香那回事。」   說猶未了,忽聽得樓下外場高叫一聲:「客來!」,便聽得「咯蹬咯蹬」上樓梯的聲音,房裡丫頭便迎了出去。   正是:毀譽方聞憑喜怒,蹣跚又聽上梯階。未知那來人是誰,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回 溯本源賭徒充騙子 走長江舅氏召夫人   那丫頭掀簾出去,便聽得有人問道:「趙老爺在這裡麼?」丫頭答應在,那人便掀簾進來。擡頭看時,卻是方佚廬。大家起身招呼。只見他吃的滿面通紅,對眾人拱一拱手,走到席邊一看,呵呵大笑道:「你們整整齊齊的擺在這裡,莫非是擺來看的?不然,何以熱炒盤子,也不動一動呢?」小雲便叫取凳子讓他坐。佚廬道:「我不是赴席的,是來請客的,請你們各位一同去。」小雲道:「是你請客?」佚廬道:「不是我請,是代邀的。」小雲在身邊取出表來一看,吐出舌頭道:「三下一刻了。是你請客我便去,你代邀的我便少陪了。」月卿插嘴道:「便是方老爺也可以不必去了。外面西北風大得很,天已陰下來,提防下雪。並且各位的酒都不少了,到外面去吹了風,不是頑的。」佚廬道:「果然。我方才在外面走動,很作了幾個噁心,頭腦子生疼,到了屋裡,暖和多了。」說著便坐下,叫拿紙筆來,寫個條子回了那邊,只說尋不著朋友,自己也醉了,要回去了。寫畢,叫外場送去。方才和彩卿招呼,彼此通過姓名。坐了一會便散席。月卿道:「此刻天要快亮了,外面寒氣逼人,各位不如就在這裡談談,等天亮了去;或者要睡,牀榻被窩,都是現成的。」眾人或說走,或說不走,都無一定。只有柳彩卿住在城裡,此時叫城門不便,準定不能走的。便說道:「不然,我再請一席,就可以吃到天亮了。」小雲道:「這又何苦呢。方才已經上了一回供了,難道再要上一回麼。」月卿道:「那麼各位都不要走,我叫他們生一盆炭火來,昨天有人送給我一瓶上好的雨前龍井茶,叫他們釅釅的泡上一壺,我們圍爐品茗,消此長夜,豈不好麼。」眾人聽說,便都一齊留下。   佚廬道:「月卿一發做了秀才了,說起話來,總是掉文。」月卿笑道:「這總是識了幾個字,看了幾本書的不好,不知不覺的就這樣說起來,其實並不是有意的。」小雲道:「有一部小說,叫做《花月痕》,你看過麼?」月卿道:「看過的。」小雲道:「那上頭的人,動輒嘴裡就念詩,你說他是有意,是無意?」月卿道:「天下哪裡有這等人,這等事!就是掉文,也不過古人的成句,恰好湊到我這句說話上來,不覺衝口而出的,借來用用罷了;不拘在枕上,在席上,把些陳言老句,吟哦起來,偶一為之,倒也罷了,卻處處如此,哪有這個道理!這部書作得甚好,只這一點是他的疵瑕。」彩卿道:「聽說這部書是福建人作的,福建人本有這念詩的毛病。」小雲忽然呵呵大笑起來。眾人忙問他笑甚麼。小雲道:「我才聽了月卿說甚麼疵瑕,心中正在那裡想:『疵瑕者,毛病之文言也。』這又是月卿掉文。不料還沒有想完,彩翁就說出『毛病』兩個字來,所以好笑。」說話間,丫頭早把火盆生好,茶也泡了,一齊送了進來,眾人便圍爐品茗起來。   佚廬與彩卿談天,彩卿又談起被騙一事。佚廬道:「我們若是早點相識,我斷不叫彩翁去上這個當。你道齊明如是個甚麼人?他出身是個外國成衣匠,卻不以成衣匠為業,行徑是個流氓,事業是靠局賭。從前犯了案,在上海縣監禁了一年多;出來之後,又被我辦過他一回。」彩卿道:「辦他甚麼?」佚廬道:「他有一回帶了兩個合肥口音的人來,說是李中堂家裡的帳房,要來定做兩艘小輪船,叫我先打了樣子看過,再定價錢。這兩艘小輪船,到有七八千銀子的生意,自然要應酬他,未免請他們吃一兩回酒;他們也回請我,卻是吃花酒。吃完之後,他們便賭起來,邀我入局。我只推說不會,在旁邊觀看,見他們輸贏很大,還以為他們是豪客。後來見一個輸家輸的急了,竟拿出莊票來賭,也輸了,又在身邊掏出金條來。我心裡才明白了,這是明明局賭,他們都是通同一氣的,要來引我。須知我也是個老江湖,豈肯上你的當。然而單是避了你,我也不為好漢,須給點顏色你看看。當夜局散之後,我便有意說這賭牌九很有趣,他們便又邀我入局。我道:『今天沒有帶錢,過天再來。』於是散了。我一想,這兩艘小輪船,不必說是不買的了,不過借此好入我的門。但是無端端的要我打那個圖樣,雖是我自己動手,不費本錢,可是耽擱了我多少事;若是別人請我畫起來,最少也要五十兩銀子。我被他們如此玩弄,哪裡肯甘心。到明天齊明如一個人來了,我便向他要七十兩畫圖銀,請他們來看圖。明如邀我出去,我只推說有事,一連幾天,不會他們。於是齊明如又同了他們來,看過圖樣,略略談了一談船價。我又先向他要這畫圖錢。齊明如從中答應,說傍晚在一品香吃大菜面交,又約定了是夜開局。我答應了,送了他們去。到了時候,我便到一品香取了他七十兩的莊票。看看他們一班人都齊了,我推說還有點小事,去去就來。出來上了馬車,到後馬路照票,卻是真的。連忙回到四馬路,先到巡捕房裡去。那巡捕頭是我向來認得的,我和他說了這班人的行徑,叫他捉人;捕頭便派了幾名包探、巡捕,跟我去捉人。我和那探捕約好,恐怕他們這班人未齊,被他跑了一個,也不值得,不如等我先上去,好在坐的是靠馬路的房間,如果他們人齊了,我擲一個酒杯下來,這邊再上去,豈不是好。那探捕答應了,守在門口。我便走了上樓,果然內中少了一個人,問起來,說是取本錢去的。一面讓我點菜。俄延了一會,那個人來了,手裡提了一個外國皮夾,嘴裡嚷道:『今天如果再輸,我便從此戒賭了!』我看見人齊,便悄悄拿了一個玻璃杯,走到欄杆邊,輕輕往下一丟,四五名探捕,一擁上樓,入到房間,見人便捉。我一同到了捕房,做了原告。在他們身邊,搜出了不少的假票子、假金條。捕頭對我說:『這些假東西,告他們騙則可以,告他賭,可沒有憑據。』說時,恰好在那皮夾裡搜出兩顆象牙骰子。我道:『這便是賭具。』捕頭看了看,問怎麼賭法。我道:『單拿這個賭還不算騙人,我還可以在他這裡拿出騙人的憑據。』捕頭疑訝起來,拿起骰子細看。我道:『把他打碎了,這裡面有鉛。』捕頭不信。我問他要了個鐵錘,把骰子磕碎了一顆,只見一顆又白又亮的東西,骨碌碌滾到地下,卻不是鉛,是水銀。捕頭這才信了。這一個案子,兩個合肥人辦了遞解;還有兩個辦了監禁一年,期滿驅逐出境,齊明如僥倖沒有在身上搜出東西,只辦了個監禁半年。你想這種人結交出甚麼好外國人來。」   彩卿道:「此刻這外國人逃走了,可有甚麼法子去找他?」佚廬道:「往哪裡找呢?並且找著了也沒用。我們中國的官,見了外國人比老子還怕些,你和他打官司哪裡打得贏。」德泉道:「打官司只講理,管他甚麼外國人不外國人!」佚廬道:「有那許多理好講!我前回接了家信,敝省那裡有一片公地,共是二十多畝,一向荒棄著沒用,卻被一個土棍瞞了眾人,四兩銀子一畝,賣給了一個外國人。敝省人最迷信風水,說那片地上不能蓋造房子,造了房子,與甚麼有礙的。所以眾人得了這個信息慌了,便往縣裡去告。提那土棍來問,已經賣絕了,就是辦了他,也沒用。眾人又情願備了價買轉來,那外國人不肯。眾人又聯名上控,省裡派了委員來查辦。此時那外國人已經興工造房子了。那公地旁邊,本來有一排二三十家房子,單靠這公地做出路的。他這一造房子,卻把出路塞斷了,眾人越發急了。等那委員到時,都拿了香,環跪在委員老爺跟前,求他設法。」佚廬說到這裡,頓住了口道:「你幾位猜猜看:這位委員老爺怎麼個辦法?」眾人聽得正在高興,被他這一問,都呆著臉去想那辦法。我道:「我們想不出,你快說了罷。」佚廬道:「大凡買了賊贓,明知故買的,是與受同科;不知誤買的,應該聽憑失主備價取贖。這個法律,只怕是走遍地球,都是一樣的了。地棍私賣公地,還不同賊贓一般麼。這位委員老爺,才是神明父母呢,他辦不下了,卻叫人家把那二三十家房子,一齊都賣給了那外國人算完案。」   一席話說得眾人面面相覷,不能贊一詞。   佚廬又道:「做官的非但怕外國人,還有一種人,他怕得很有趣的。有一個人為了一件事去告狀,官批駁了,再去告,又批駁了。這個人急了,想了個法子,再具個呈子,寫的是『具稟教民某某』。官見了,連忙傳審。把這個案判斷清楚了之後,官問他:『你是教民,信的是甚麼教?』這個人回說道:『小人信的是孔夫子教。』官倒沒奈他何。」說的眾人一齊大笑。   當下談談說說,不覺天亮。月卿叫起下人收拾地方,又招呼了點心,眾人才散,其時已經九點多鐘了。我和德泉走出四馬路,只見靜悄悄的絕少行人,兩旁店舖都沒有開門。便回到號裡,略睡一睡。是夜便坐了輪船,到南京去。   到家之後,彼此相見,不過都是些家常說話,不必多贅。停頓下來,母親取出一封信,及一個大紙包,遞給我看。我接在手裡一看,是伯父的信,卻從武昌寄來的。看那信上時,說的是王俎香現在湖南辦捐局差事,前回借去的三千銀子,已經寫信托他代我捐了一個監生,又捐了一個不論雙單月的候選通判,統共用了三千二百多兩銀子,連利錢算上,已經差不多。將來可以到京引見,出來做官,在外面當朋友,終久不是事情。云云。又敘上這回到湖北,是兩湖總督奏調過去,現在還沒有差使。我看完了,倒是一怔。再看那大紙包的是一張監照、一張候選通判的官照,上面還填上個五品銜。我道:「拿著三千多銀子,買了兩張皮紙,這才無謂呢;又填了我的名字,我要他做什麼!」母親道:「辦個引見,不知再要化多少?就拿這個出去混混也好,總比這跑來跑去的好點。」我道:「繼之不在這裡,我敢說一句話:這個官竟然不是人做的!頭一件先要學會了卑污苟賤,才可以求得著差使;又要把良心擱過一邊,放出那殺人不見血的手段,才弄得著錢。這兩件事我都辦不到的,怎麼好做官!」母親道:「依你說,繼之也卑污苟賤的了?」我道:「怎麼好比繼之。他遇了前任藩臺同他有交情,所以樣樣順手。並且繼之家裡錢多,就是永遠沒差沒缺,他那候補費總是綽綽有餘的。我在揚州看見張鼎臣,他那上運司衙門,是底下人背了包裹,托了帽盒子,提了靴子,到官廳上去換衣服的;見了下來,又換了便衣出來。據說這還是好的呢,那比張鼎臣不如的,還要難看呢。」母親道:「那麼這兩張照竟是廢的了?」我道:「看著罷,碰個機會,轉賣了他。」母親道:「轉賣了,人家頂了你的名字也罷了,難道還認了你的祖宗三代麼?」我道:「這不要緊,只要到部裡化上幾個錢,可以改的。」母親道:「雖如此說,但是那個要買,又哪個知道你有官出賣?」我道:「自從前兩年開了這個山西賑捐,到了此刻,已成了強弩之末,我看不到幾時,就要停止的了。到了停止之後,那一班發官迷的,一時捐不及,後來空自懊悔,倘遇了我這個,他還求之不得呢。到了那時,只怕還可以多賣他幾百銀子。」姊姊從旁笑道:「兄弟近來竟入了生意行了,處處打算賺錢,非但不願意做官,還要拿著官來當貨物賣呢。」我笑道:「我這是退不了的,才打算拿去賣;至於拿官當貨物,這個貨只有皇帝有,也只有皇帝賣,我們這個,只好算是『飯店裡買蔥』。」當下說笑一回,我仍去料理別的事。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不知不覺,早又過了新年,轉瞬又是元宵佳節,我便料理到漢口去。打聽得這天是怡和的上水船。此時怡和、太古兩家,南京還沒有躉船,只有一家,因官場上落起見,是有的。我便帶了行李,到怡和洋篷上去等。等不多時,只見遠遠的一艘輪船,往上水駛來,卻是有躉船一家的。暗想今日他家何以也有船來,早知如此,便應該到他那躉船去等,也省了坐划子。正想著時,洋篷裡的人,也三三兩兩議論起來。那船也漸駛漸近了,躉船上也扯起了旗子。誰知那船一直上駛,並不停輪。我向來是近視眼,遠遠的只隱約看見船名上,一個字是三點水旁的,那一個字便看不出了。旁邊的人都指手畫腳,有人說是這個,有個說是那個,有個說斷不是那個,那個字筆畫沒有那麼多。然而為甚麼一直上駛,並不停輪呢?於是又紛紛議論起來:有個說是恐怕上江那裡出了亂事,運兵上去的;有個說是不知專送甚麼大好老到哪裡的;有個說怕是因為南京沒有客,沒有貨,所以不停泊的。大眾瞎猜瞎論了一回,早望見紅煙囱的元和船到了,在江心停輪。這邊的人,紛紛上了划子船,划到輪船邊上去。輪船上又下來了多少人。一會兒便聽得一聲鈴響,船又開行了。我找了一個房艙,放下行李,走出官艙散坐,和一班搭客閒談,說起有一艘船直放上水的事,各人也都不解。恰好那裡買辦走來,也說道:「這是向來未曾見過之事,並且開足了快車。我們這元和船,上水一點鐘走十二英里,在長江船裡,也算頭等的快船了。我們在鎮江開行,他還沒有到,此刻倒被他趕上前頭去了。」旁邊一個帳房道:「他那個船只怕一點貨也不曾裝,你不看他輕飄飄的麼,船輕了,自然走得快些。但不知到底為了甚麼事。」當下也是胡猜亂度了一回,各自散開。   第三天船到了漢口,我便登岸,到蔡家巷字號裡去。一路上只聽見漢口的人,三三兩兩的傳說新聞。   正是:直溯長江翻醋浪,誰教平地起酸風?不知傳說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一回 喜孜孜限期營簉室 亂烘烘連夜出吳淞   耳邊只聽得那些漢口人說甚麼,吃醋吃到這個樣子,才算是個會吃醋的;又有個說,自然他必要有了這個本事,才做得起夫人;又有個說,這有甚麼希奇,只要你做了督辦,你的婆子也會這樣辦法。我一路上聽得不明不白。一直走到字號裡,自有一班伙友接待,不消細說。我稽查了些帳目,掉動了兩個人。與眾人談起,方才知道那艘輪船直放上水的緣故,怪不得人家三三兩兩,當作新聞傳說,說甚麼吃醋吃醋;照我看起來,這場醋吃的,只怕長江的水也變酸了呢!   原來這一家輪船公司有一個督辦,總公司在上海,督辦自然也在上海了。這回那督辦到漢口來勾當公事,這裡分公司的總理,自然是巴結他的了。那一位督辦,年紀雖大,卻還色心未死。有一天出門拜客,坐在轎子裡,走到一條甚麼街,看見一家門首,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生得十分標緻。他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回到分公司裡,便說起來。那總理要巴結他,便問了街名及門口的方向,著人去打聽。打聽了幾天,好容易打聽著了,便挽人去對那姑娘的父母說,要代督辦討他做小。漢口人最是勢利,聽見說督辦要,如何不樂從。可奈這姑娘雖未出嫁,卻已是許了人家的人。總理聽說,便著人去叫了那姑娘的老子來,當面和他商量,叫他先把女兒送到公司裡來,等督辦看過,看得果然對了,另有法子商量;雖然許了人家,也不要緊的。這是那總理小心,恐怕督辦遇見的不是這個人,自己打聽錯了的意思。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女孩子家害臊,怕不肯來,你家!」總理道:「我明天請督辦在這屋裡吃大菜。」又指著一個窗戶道:「這窗戶外面是個走廊,我們約定了時候,等吃大菜時,只叫你女兒在窗戶外面走過便是,又不要當面看他。」那姑娘的老子答應著,約了時候去了。回到家裡,和他婆子商量。如何騙女兒去呢?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只得直說了。誰知他女兒非但不害臊,並且聽見督辦要討他做姨太太,歡喜得甚麼似的,一口便答應了。   到了明天,一早起來,著意打扮,渾身上下都換過衣服,又穿上一條撒腿褲子。打扮好了,便盼太陽落山。到了下午四點鐘時,他老子叫了一乘囚籠似的小轎子,叫女兒坐了;自己跟在後頭,直擡到公司門前歇下。他老子悄悄地領他走了進去。那看門的人,都是總理預先知照過的,所以並無阻擋。那位姑娘走到走廊窗戶外面,故意對著窗戶裡面嫣然一笑,俄延了半晌。此時總理正在那裡請督辦吃大菜,故意請督辦坐在正對窗戶的一把椅子上。此時吃的是英腿蛋,那督辦用叉子托了一個整蛋,低下頭正要往嘴裡送,猛然瞥見窗外一個美人,便連忙把那蛋往嘴裡一送,意思要快點送到嘴裡,好快點擡起頭來看;誰知手忙腳亂,把蛋送歪了,在鬍子上一碰,碰破了那蛋,糊的滿鬍子的蛋黃,他自己還不覺著。擡頭看見那美人,正在笑呢。回頭對總理道:「莫非我在這裡做夢?」總理道:「明明在這裡吃大菜,怎麼是做夢。」督辦道:「我前天看見的那姑娘,怎麼會跑到這裡來?還不是做夢麼。」說完,再回頭看時,已不見了。   督辦道:「可惜,可惜走了。不然,請他來吃兩樣。想他既然來得,想來總肯吃的。」總理聽了,連忙親自離座,出來招呼,幸得他父女兩個還不曾走。總理便對那姑娘的老子道:「督辦要請你女兒吃大菜,但不知他肯吃不肯?」他老子道:「督辦賞臉,哪裡敢說個不字,你家!姑娘進去罷,我在外面等你。」那姑娘便扭扭捏捏的跟了總理進去,也不懂得叫人,也不懂得萬福,只遠遠的靠桌子坐下。早有當差的送上一份湯匙刀叉。總理對那姑娘說道:「這是本公司的督辦。」那姑娘回眼望了督辦一望,「嗤」的一聲笑了;連忙用手帕掩著口,盡情狂笑。那督辦一怔道:「笑甚麼?莫非笑我老麼?」那姑娘忍著笑,輕輕的說道:「鬍子。」只說得兩個字,又復笑起來。總理對督辦仔細一望,只見那碰在鬍子上的雞蛋黃,流到鬍子尖兒上,凝結得圓圓兒的,倒像是小珊瑚珠兒掛在上面,還有兩處被蛋黃把胡子黏連起來的。因說道:「鬍子髒了。」便回頭叫手巾。誰知蛋黃有點乾了,擦不下來。當差的送上洗臉水,方才洗淨了。   此時當差的早把一盤湯,送到那姑娘跟前。督辦便道:「請吃湯。」那女子又掩著口,笑了一會道:「我們湖北湯是喝的,不是吃的。」又道:「拿盤子盛湯,回來拿麼子盛菜?」說罷,拿起湯匙喝湯,卻把湯匙碰得那盤子「砰訇砰訇」亂響。喝完了,還有點底子,他卻放下湯匙,雙手拿起盤子來喝,恰好把盤子蓋在臉上。這回卻是督辦呵呵一笑,引得陪席眾人都笑了。那姑娘道:「喝剩下來糟蹋了罪過的,你家!」此時當差的受了總理的吩咐,把各人的菜先停一停,先把那姑娘吃的送上,好等後來一齊吃,一齊完,於是收了湯盤上去,送上一盤白汁鱖魚來。那姑娘怔怔的道:「怎麼沒得筷子?」督辦道:「吃大菜是用刀叉吃的,不用筷子。」說罷,又取自己跟前的刀叉,演給他看。那姑娘果然如法泡製吃了。卻剩了一段魚脊骨吃不乾淨,只得用手拿起來吮了又吮。總理暗想:「他將來是督辦的姨太太,今天豈可以叫他盡著鬧笑話?」又不便教他,於是又吩咐當差的,以後只揀沒有骨頭的給那姑娘吃。當差的自然到廚房裡關照去了。誰知到後來,吃著一樣紙圍鴿,他卻又拿起那張紙來,舐了幾舐。一時吃畢,喝過咖啡,大家散坐。有兩個本公司裡的人請來陪坐的,都各自辦事去了。那姑娘也告辭走了。   此時只有督辦、總理及督辦的舅老爺在座。這舅老爺是從上海跟著來的。三人散坐閒談。那舅老爺便道:「哪裡弄來的這個姑娘?粗得很!」督辦道:「這是女孩子的憨態,要這樣才有意味呢。」總理方才看見情形,本來也慮到督辦嫌他粗,今得了此言,便放下了心。因自獻慇懃,把如何去打聽,如何挽人去說,如何叫他來看,一一都說了。又道:「這姑娘已經許了人家了,我想只要給他點銀子,叫他退了婚,他們小戶人家,有了銀子,怕他不答應麼。並且可以許他女婿,如果肯退婚時,看他是個甚麼材料,就在公司裡派他一個事情。我想又有了銀子,又有了事情,他斷乎不會不肯的。」督辦聽了一番言語,只快活得眉花眼笑,說道:「多謝!費心得很!但是我還有個無厭之求,求你要辦就從速辦,因為我三五天就要到上海去的。」總理道:「就是說成了,也要看個日子啊。」督辦笑道:「我們吃了一輩子洋務飯,還信這個麼。說定了,一乘轎子擡了來就完了。」總理連連答應。當下各自散開。   不提防那舅老爺從旁聽了,連忙背著督辦,把這件事情寫了出來,譯成電碼,到電報局裡,打了一個急電到上海給他姊姊去了。他姊姊是誰?就是這位督辦的繼室夫人。那夫人比督辦小了二十多歲。督辦本來是滿堂姬妾的了,因為和官場往來,正室死了之後,內眷應酬起來,沒有個正室不像樣子,所以才娶了這位繼室。這位繼室夫人生得十分精明強幹,成親的第三天,便和督辦約法三章,約定從此之後,不許再娶姨太太。督辦那時老夫得其少妻,心中無限歡喜,自然一口應允了。夫人終是放心不下,每逢督辦出門,必要叫著他兄弟同走。嘴裡說是等他兄弟練點見識,其實是叫他兄弟暗中做督辦的監督,恐怕他在外頭胡混。   這回得了他兄弟的電報,不覺酸風勃發,巴不得拿自己拴在電報局的電線上,一下子就打到漢口去才好。叫人到公司裡去問,今天本公司有長江船開沒有。去了一會,回來說是長江船剛剛昨天開了,今天上午到了一艘,要後天才是本公司的船期。夫人低頭想了一想,便叫人預備馬車,連忙收拾了幾件隨身衣服及梳頭東西,帶了兩個老媽子,坐上馬車,直到本公司碼頭上,上了那長江輪船,入到大餐間坐下,便叫請船主,請買辦,誰知都不在船上。夫人惱了,叫快去尋來。船上執事人等見是督辦夫人,如何敢違拗,便忙著分頭去尋。此時已是晚上八點來鐘的時候,夫人等得十分焦燥。幸得分頭去尋的人多,一會兒在外國總會裡把船主找來了。見了夫人,自然脫帽為禮。怎奈言語不通,夫人說的話,船主一句也聽不懂。船主便叫了西崽來傳話,那西崽又懂一句不懂一句的,說不完全。夫人氣的三屍亂暴,七竅生煙。船主雖然不懂話。氣色是看得出來的,又不知他惱些甚麼。那西崽傳話,只傳得一句,說夫人要馬上開船去漢口;問他為著甚麼事,西崽又鬧不清楚。船主一想,船上的管事只怕比西崽好點,便叫西崽去叫管事,偏偏管事也上岸去了。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幸得茶房在妓院裡把買辦找來了。夫人一見了,便冷笑道:「好買辦!督辦整個船交給你,船一到了碼頭就跑了!萬一有點小事出了,這個干紀誰擔待得起來!」一句話嚇得買辦不敢答應,只垂了手,說得兩個「是」字。夫人又道:「我有要緊事情,要到漢口。你替我傳話,叫船主即刻開船趕去,我賞他三千銀子,叫他辛苦一次。」買辦聽了,不知是何等要事,想了一想道:「開船是容易,夫人說一聲,怕他敢不開!只是還有半船貨未曾起上,要等明天起完了貨,才可以開得呢。」夫人怔了一怔道:「就帶著這貨走,等回頭來再起,不一樣麼?」買辦想了一想道:「帶著貨走是可以的,只是關上要囉唆。這邊出口要給他出口稅,到那邊進口又要給他進口稅;等回頭來,那邊又要出口稅,這邊又要進口稅:我們白白代人上那些冤枉稅,何犯著呢。上江來的又都是土貨,不比洋貨,仍復退出口有退稅的例。單是這件事為難。」夫人道:「你和船主說說看,可有甚麼法子商量。」買辦便先對船主說明了夫人要他即刻開船,賞他三千銀子的話。說了,又把還有半船貨未起完的話說了,和他商量。船主聽說有三千銀子,自然樂從。又想了一想道:「即刻連夜開夜工起貨,只怕到天亮也起完了;起完了就可以開船。隨便甚麼大事,也不在乎這一夜。只是這件事要公司做主,我們先要和公司商量妥了才對。」買辦道:「督辦夫人要特開一次船,公司也沒有不答應之理。」船主點頭稱是。買辦把這番話轉對夫人說了。夫人道:「好,好!那麼你們就快點去辦,一面多叫小工,能夠半夜裡起完更好。」買辦聽了,方答應一個「是」字,回身要走。夫人又叫住道:「能在天亮以前起完了,我再賞你一千銀子。快去幹罷。」買辦答應了,連忙出來,自己到公司裡說知原委。公司執事人聽得督辦夫人要開船,不知是何等大事,哪裡敢違拗,只得援例請關,報關出口。那買辦又分投打發人去開棧房門,又去找管艙的,一面招呼工頭去叫小工;船主也打發人去尋大伙、二伙,大車、二車,叫一律回船預備;大伙回來了,便叫人傳知各水手,大車回來了,便叫人傳知各火夫:一時間忙亂起來。偏偏棧房開了,貨艙開了,小工也到得不少了,那兩個收籌的卻還沒有找得來。當時帳房裡還有一個人未曾上岸,買辦把他叫來,當了收籌腳色;然而只管得一個艙口,還有一個,買辦便自己動起手來。好忙呀,頓時亂紛紛,呀許之聲大作!   看官,大凡在船上當職事的人,一到了碼頭,便沒魂靈的往岸上跑:也有回家的,也有打茶圍、吃花酒的,也有賭錢的,也有吃花煙的,也有打野雞的,也有看朋友的。這是個個船上如此,個個船上的人如此,不足為奇的。但是這幾種人之中,那回家的自然好找;就是嫖的賭的,他們也有個地方好追尋;那看朋友的,雖然行無定蹤,然而看完了朋友,有家的自然回家,可以交代他家裡通知,沒有家的,到半夜裡自然回船上來了;只有那打野雞的蹤跡,最是沒處追尋。這船上的兩個收籌朋友,船到了之後,別人都上岸去了,只有他兩個要管著起貨;到了晚上收了工,焉有不上岸之理。偏又他兩個上岸之後,約定同去打野雞,任憑你翻天覆地去找,只是找不著。這買辦和那帳房,便整整的當了一夜收籌,直到船開了出口,他兩個還在那裡做夢呢。   買辦心中要想撈夫人那一千銀子,叫了工頭來,要他加班,只要能在四點鐘以前清了艙,答應他五十元酬謝。工頭起初不肯,後來聽見有了五十元的好處,便應允了。叫人再分投去叫小工,加班趕快。船主忽然想起,又叫人去把領港的找了回來。   夫人在船上也是陪著通宵不寐。到半夜裡,忽然想想,叫一個老媽子來,交給他一個鑰匙,叫他回公館裡去,「請金姨太太快點收拾兩件隨身衣服到船上來,和我一起到漢口去;這個鑰匙,叫金姨太太開了我那個第六十五號皮箱,箱裡面有一個紅皮描金小拜匣,和我拿得來,鑰匙帶好。」老媽子答應去了。過了一點鐘的時候,金姨太太果然帶了那老媽子坐馬車來了。老媽子扶到船上,與夫人相見,交代了拜匣、鑰匙,夫人才把接電報的話,告訴了一遍。原來督辦公館的房子極大,夫人接了電報,眾人都不曾知道,只知道夫人乘怒坐了馬車出門,又不知到哪裡去的;及至馬夫回來說起,方才知道,又不知為了甚麼,要幹甚麼,所以此時夫人對金姨太太追述一遍,金姨太太方才明白。陪著夫人閒談,一會走到外面欄杆上俯看,一會怕冷了,又退了回來。要睡哪裡睡得著,只好坐在那裡,不住的掏出金錶來看時候。真是「有錢使得鬼推磨」,到了四點一刻鐘時候,只見買辦進來回說:「貨起完了,馬上開船了。」果然聽得起錨聲,拔跳聲,忽的汽筒裡「嗚嗚」的響了一聲,船便移動了。此時正是正月十七八的時候,乘著下半夜的月色,鼓輪出口,到了吳淞,天色方才平明。這夫人的心,方才略定。   正是:老夫欲置房中寵,娘子班來水上軍。要知走了幾時方到漢口,到漢口之後,又是什麼情形,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二回 酸風醋浪拆散鴛鴦 半夜三更幾疑鬼魅   當下出了吳淞口,天色才平明。夫人和金姨太太到牀上略躺了一躺。到十點鐘時起來,梳洗過了。西崽送上牛奶點心,用過之後,夫人便叫西崽去叫買辦來。一會兒買辦來了,垂手請示。夫人在描金拜匣裡,取出一千兩的一張票子來,放在桌上道:「你辛苦了一夜,這個給你喝杯酒罷。你去和我叫船主來。」買辦看見了銀票,滿臉堆下笑來,連忙請了一個安,說:「謝夫人賞!」便伸手取了。夫人見他請安沒有樣式,不覺好笑。那買辦辭了夫人出去,一會兒進來,回道:「船主此刻正在那裡駛船,不能走開,等下了班就來。」夫人道:「那麼你代我給了他罷。」說罷,又在描金拜匣裡,取出一張三千兩的銀票來,放在桌上,買辦便拿了出去。到了十二點鐘,西崽送上大餐,夫人和金姨太太對坐著吃大菜。只見船主和買辦,在窗戶外面晃了一晃去了,夫人也沒做理會。一會吃完了大菜,那買辦才帶了船主進來。那船主滿面笑容,脫下帽子,對著夫人嘰咕嘰咕的說了兩句。買辦便代他傳說道:「船主說,謝夫人的賞賜!他祝夫人身體康健!」夫人笑了一笑道:「你問他,我們沿路不要耽擱,開足了快車,幾時可以到漢口?」買辦問了船主,回道:「約後天晚上半夜裡可以到得。因為是個空船,不敢十分開足了車,恐怕船要顛簸。」夫人著急道:「我不怕顛簸;那怕把船顛簸壞了,有督辦擔當。你叫他趕緊開足了快車,不要誤了我的事!」買辦和船主說了,船主只得答應了,和買辦辭了出來。此時是大伙的班,船主便到船頭上和大伙說知;大伙便發下快車號令。大車聽了號鈴,便把機器開足,那船便飛也似的向上水駛去。所過各處碼頭,本公司的躉船望見船來了,都連忙拉了旗子迎接,誰知那船理也不理,一直過去了。躉船上只得又把旗子扯下。這裡船上的水手人等看見了,嘻嘻哈哈的說著笑。   果然好快船,走了兩天半,早到了漢口了。漢口躉船上的人,遠遠望見了來船,便扯起了旗子。眾人望見來船甚輕,都十分疑訝。並且算定今天不是有船到的日期,不解是何緣故。來船駛近躉船,相隔還有一丈多遠,那買辦便倚在船欄上,和躉船司事招呼,高聲說道:「快點預備轎子!督辦太太和姨太太到了。」司事吃了一驚,連忙叫人去把督辦的綠呢大轎及總理的藍呢官轎請來,當差人等飛奔的去了。司事連忙叫人取出現成的紅綢,滿躉船上張掛起來。一面將閒雜人等,一齊驅散;一面自己和同事幾個人,換了衣帽,拿了手本,來船還隔著一尺多遠,便一躍而過,直到大餐間稟見請安,恭迎憲太太、憲姨太太。公司裡面此時早知道了,督辦不免吃了一驚,不知為了甚事。   總理自從那晚上吃了大菜之後,次日一早,就打發人叫了那姑娘的老子來,叫他去找著原媒,去說退親,限今天一天之內回話。「他若是肯退,我這裡貼還他一百弔錢,並且在公司裡面安置他一個事;他若是不肯,我卻另有辦法。」那姑娘的老子,連連答應著去了。到了下午,便帶了他那個未曾成親的女婿來,卻是個白臉小後生。見了總理,便搶上前,打了個千道:「謝你家栽培!」總理只伸了一伸手,問那姑娘的老子道:「他就是你的女婿麼?」姑娘的老子道:「起頭是我的女婿,此刻他退了親,就不是的咧,你家!」總理問那後生道:「你是肯退親了麼?」後生道:「莫說還沒成親的,就是成過了親,督辦說要,那個敢道個不字,你家!」總理笑了一笑,叫當差的到帳房取一百弔錢來。總理又問後生道:「你向來做甚麼的?」後生道:「向來在森裕木器店裡當學徒,你家!」總理道:「可是學木匠?」後生道:「不是。他家的木器,都是從寧波運來的。」總理道:「那麼是學寫算?」後生道:「是,你家!」說話時,當差的送來一百弔的錢票。回道:「師爺問,出在甚麼帳上?」總理想了一想道:「一百弔錢,雜用帳上隨便那一筆帶過去就是了。」當差答應:「是。」,回頭就走。總理又叫:「來!」,當差回來站住。總理出了一會神道:「再去拿一百弔來。這一百弔暫時宕一宕,我再想法子報銷。」當差答應去了。總理把錢票給與後生道:「這裡一百弔錢,給你另外說一頭親事。」後生連忙接了,又打了個千道:「謝,你家!」總理道:「你這孩子還有點意思。你常來走走,我覷便看公司的職事有缺,我派你一個事情。」後生又忙打了一個千道:「謝,你家!」總理道:「沒事你先去罷。」後生道:「是,你家!」遂退了出來。   恰好當差取到一百弔錢票子,總理便交給姑娘的老子道:「這個給你做聘金。三兩天裡頭,督辦就來娶的。」姑娘老子道:「這是多少?你家!」總理道:「一百弔。」姑娘老子陪笑道:「請你家高升點罷,你家!」總理道:「督辦賞識了你的女兒,後來的福氣正長呢,此刻爭甚麼?」姑娘老子道:「是,你家!高升點,你家!我家姑娘頭回定親的時節,受了他家二十弔錢定禮;此時退了親,這二十弔就要退還他了,你家!一百弔,我只落了八十弔,你家!請高升點,你家!」總理道:「那麼那二十弔我再貼給你就是了。」姑娘老子陪笑道:「謝,你家!再請高升點,你家!你家不在乎此,你家!」總理被他嬲不過,又給了他五十弔的票子,方才罷休。又約定了後天傍晚去娶,他方才退去。總理又去告訴了督辦,督辦自是歡喜。   一時合公司都忙起來。你想督辦要娶姨太太,那一個不趨承巴結!還有那趕不上巴結的,引為憾事呢。這裡亂烘烘的忙著,那裡會做夢想到太太已經動身了呢。到了後天,一切事情都妥當了,只等傍晚去迎娶。總理把自己的一乘藍呢官轎,換上紅綢轎幃,在轎頂上打叉兒披了兩條紅綠彩綢。恰好停妥下來,忽報督辦太太和姨太太來了,要這乘轎子去接。總理聽了一想,這是預備的喜轎,不宜再動,且去借一乘官轎來罷。交代當差的去了,自己便連忙換了衣帽,走到躉船上去迎接。這公司本是背江建造,前門在街上,後面就是大江,所以不出大門一步,就到了江邊。一時到了躉船,跨過船上去,夫人及姨太太還沒有出來。總理這才想起,不曾拿手本,忙著叫當差去取,自己等在船上。買辦連忙過來招呼,讓到官艙裡坐等。此時督辦帶來的家人,已有七八個戴了大帽過來伺候。總理問起憲太太幾時動身,為著甚事,何以不先給一個信。買辦道:「到底不知為了甚事。上前天我們才到上海,貨還沒有起完,到了半夜裡,忽然憲太太來了,風雷火炮的一陣,馬上就要開船,臉上很帶點怒色。」總理吃了一驚道:「為甚麼?」買辦道:「不知道啊。」道猶未了,忽聽得外面一疊連聲的喊「傳伺候」。總理、買辦兩個連忙出來,只見兩位憲太太,已經在上層梯子下來了。總理、買辦連忙垂了手站班。誰知那位憲太太,正眼也不看一看;倒是那憲姨太太,含笑點了點頭。兩個老媽子攙著過了躉船,自有躉船司事站班伺候憲太太上轎,然後隨了總理先行一步,急急過了跳板,步上碼頭,飛奔到公司花廳門口站班伺候。此處公司辦事人,是備有衣帽的,都穿著了來站班迎接。不一會,憲太太轎子到了,在花廳門口下轎,姨太太也下轎,先後都到花廳裡,和督辦廝見,總理及各人方才退去迴避了。   那督辦和舅老爺早等在花廳裡面。夫人一見了面,便對督辦冷笑道:「哼!辦得好事!」督辦聽說夫人來了,早有三分猜到這件事泄漏了;忙著人到船上去打聽,知道那種忙促動身情形,就猜到了五分,然而不知他怎生知道的。此時見面,見了這個情形,已是十分猜透。猛然想起這件事,一定是舅老爺打了電報去的,不覺對舅老爺望了一眼。舅老爺不好意思,把頭一低。夫人道:「新姨娘幾時過的門?生得怎麼個標緻模樣兒?也好等我們見識見識。」督辦道:「哪裡有這個事!怪不得夫人走進來滿臉怒氣。這是誰造出來的謠言?」夫人冷笑道:「你要辦這個事,除非我眼睛瞎了,耳朵聾了!你把人家已經定親的姑娘,要硬逼著人家退親,就是有勢力,也不是這等用法!」督辦猛吃一驚,暗想難道這些枝節,也由電信傳去的?因勉強分辯道:「這個不過說著玩的一句笑話,哪裡人家便肯退親!」夫人聽說,望著舅老爺,怔了一怔。舅老爺望著夫人,把嘴對著花廳後面,努了一努。夫人道:「有話便說,做這些鬼臉做甚麼!」舅老爺把頭一低,默默無言。夫人站起來道:「金姨,我們到裡面看看新姨去。」說著,扶了老媽子先走,姨太太也跟著進去。夫人走到花廳後進,只見三間軒敞平屋,一律的都張燈結綵,比花廳上尤覺輝煌,卻都是客座陳設,看不出甚麼,也沒有新姨,只有幾個僕人,垂手侍立。回頭一望,院子東面有個便門,便走過去一看,只見另外一個院落,種的竹木森森,是個花園景致。靠北有三間房子,走進去一看,也是張著燈彩,當中明晃晃的點著一對龍鳳花燭。有兩個老媽子,過來相見招呼。這兩個老媽子,是總理新代僱來,預備粗使的,村頭村腦,不懂規矩,也不知是督辦太太。夫人問道:「新姨娘呢?」老媽子道:「新姨娘還沒娶過來,聽說要三點鐘呢,你家!你家請屋裡坐坐罷,這邊是新房,你家!」早有跟來的老媽子打起大紅緞子硬門簾,夫人進去一看,一式的是西式陳設:房頂上交加縱橫,繃了五色綢彩花,外國牀上,掛了湖色縐紗外國式的帳子,罩著醉楊妃色的顧繡帳簷,兩牀大紅鸚哥綠的縐紗被窩,白褥子上罩了一張五彩花洋氈,牀當中一疊放了兩個粉紅色外國綢套的洋式枕頭;牀前是一張外國梳妝臺,當中擺著一面俯仰活動的屏鏡,旁邊放著一瓶林文煙花露水,一瓶蘭花香水。隨手把小抽屜拉開一看,牙梳、角抿,式式俱全,還有兩片柏葉,幾顆蓮子、桂圓之類;再拉開大抽屜一看,是一匣夾邊小手巾,一疊廣東繡花絲巾,還有一絞粉紅絨頭繩。不覺轉怒為笑道:「這班辦差的倒也周到!」說的金姨太太也笑了。再看過去,梳妝臺那邊,是一排外國椅子;對著椅子那邊,是一口高大玻璃門衣櫃;外面當窗是一張小圓桌子,上面用哥窯白磁盆供著一棵蟹爪水仙花,盆上貼著梅紅紙剪成的雙喜字。   猛擡頭看見窗外面一個人,正是舅老爺,夫人便叫他進來。舅老爺進來笑道:「姊姊來得好快!幸得早到了三四點鐘工夫,不然,還有戲看呢。那時生米成了熟飯,倒不好辦了。」夫人道:「此刻怎樣?」舅老爺道:「此刻說是不娶了,姊夫已經對總理說過,叫人去回了那家。但不知人家怎樣。」夫人道:「此刻姊夫在哪裡?」舅老爺道:「步行出去了,不知往哪裡去的。」夫人聽說,便仍舊帶了金姨太太,步出花廳,舅老爺也跟在後面。   恰好迎頭遇了督辦回來。夫人冷笑道:「好個說著頑的笑話!裡面新房也是擺著頑的笑話麼?」督辦涎著臉道:「這是替夫人辦的差。」說的夫人和金姨太太都「撲嗤」的一聲笑了。舅老爺道:「其實姊夫並無此心,都是這裡的總理撮弄出來的。」督辦乘機又涎臉道:「就是這句話。人家好意送給我一個姨娘,難道我好意思說我怕老婆,不敢要麼。」說的金姨太太和舅老爺都笑個不住。夫人卻正顏厲色的對舅老爺說道:「叫他們叫總理來!」站在廊下伺候的家人,便一迭連聲的叫「傳總理」。   原來這位夫人,向來莊重寡言,治家嚴肅,家人們對了夫人,比對了督辦還懼怕三分,所以一聽了這話,便都爭先恐後的去了,督辦要阻止也來不及。一會兒總理到了,捏手捏腳的走上來,對夫人請了個安,回身又對金姨太太請了個安。督辦便讓他坐。他只在下首,斜簽著坐了半個屁股。夫人歇了半天,沒有言語,忽然對著總理道:「督辦年紀大了,要你們代他活的不耐煩!」這句話嚇得總理不知所對,挺著腰,兩個眼睛看著鼻子,回道:「是,是,是。」這三個「是」字一說,倒引的夫人和金姨太太「撲嗤」一聲笑了出來,督辦也笑了,舅老爺一想也笑了;總理自己回想一想,滿臉漲的緋紅。夫人又斂容正色道:「你們為著差使起見,要巴結督辦,那是我不來管你;但是巴結也走一條正路,甚麼事情不好幹,甚麼東西不好送,卻弄一個妖狐狸來媚他老頭子。可是你代他活的不耐煩?」總理這才回道:「卑職不敢。」夫人道:「別處我不管,以後督辦到了漢口,走差了一步,我只問你!」總理一句話也回不出來。督辦著實代他難過,因對他說道:「你有公事,請便罷。」總理巴不得一聲,站起來辭了就走,到了外面,已是嚇的汗透重裘了。   過了一天,便是本公司開船日期,夫人率領金姨太太,押著督辦下船,回上海去了。他們下船那一天,恰好是我到漢口那一天。這公司裡面,地大人多,知道了這件事,便當做新聞,到外頭來說,一人傳十,十人傳百,不到半天,外面便沸沸揚揚的傳遍了,比上了新聞紙傳的還快。   我在漢口料理各事停當,想起伯父在武昌,不免去看看。叫個划子,划過對江,到幾處衙門裡號房打聽,都說是新年裡奉了札子,委辦宜昌土捐局,帶著家眷到差去了。我只得仍舊渡江回來。但是我伯父不曾聽見說續弦納妾,何以有帶家眷之說,實在不解。   即日趁了輪船,沿路到九江、蕪湖一帶去過,回到南京。南京本來也有一家字號,這天我在字號裡吃過晚飯,談了一回天,提著燈籠回家。走過一條街上,看見幾團黑影子,圍著一爐火,吃了一驚。走近看時,卻是三四個人在那裡蹲著,口中唧喳有聲;旁邊是一個賣湯圓的擔子,那火便是煮湯圓的火。我走到近時,幾個人一齊站起來。   正是:怪狀奇形呈眼底,是人是鬼不分明。不知那幾個是甚麼人,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三回 變幻離奇治家無術 誤交朋友失路堪憐   那幾個人卻是對著我走來,一個提著半明不滅的燈籠,那兩個每人扛著一根七八尺長的竹竿子。走到和我摩肩而過的時候,我舉起燈籠向他們一照,那提燈籠的是個駝子,那扛竹竿子的一個是一隻眼的,一個滿面煙容,火光底下看他,竟是一張青灰顏色的臉兒,卻一律的都穿著殘缺不完全的號衣,方才想著是冬防查夜的,那兩根不是竹竿,是長矛。不覺歎一口氣,暗想這還成了個甚麼樣子。不覺站住了腳,回頭看他,慢慢的見他走遠了。   忽聽得那賣湯圓的高叫一聲:「賣圓子咧!」接著又咕噥道:「出來還沒做著二百錢的生意,卻碰了這幾個瘟神,去了二十多個圓子,湯瓢也打斷了一個!」一面嘮叨,一面洗碗。猛然又聽得一聲怪叫,卻是那幾個查夜的在那裡唱京調。我問那賣湯圓的道:「難道他們吃了不給錢的麼?怎麼說去了二十幾個?」賣湯圓的道:「給錢!不要說只得兩隻手,就再多生兩隻手,也拿他不動。」我道:「這個何不同他理論?」賣湯圓的道:「哪裡鬧得他過!鬧起來,他一把辮子拉到局裡去,說你犯夜。」我道:「何不到局裡告他呢?」賣湯圓的道:「告他,以後還想做生意麼!」我一想,此說也不錯,歎道:「那只得避他的了!」賣湯圓的道:「先生,你不曉得我們做小生意的難處,出來做生意要喊的,他們就聞聲而來了。」我聽了不覺歎氣,一路走回家去。   我再表明一遍,我的住家雖在繼之公館隔壁,然而已經開通了,我自己那邊大門是長關著的,總是走繼之公館大門出進的。我走進大門,繼之的家人迎著說道:「揚州文師爺來了,住在書房裡。」我聽了,便先到書房裡來,和述農相見,問幾時到的,為甚事上省。述農道:「下午傍晚到的,有點公事來。」又問我幾時到下江去。我道:「三五天裡面,也打算動身了。我打算趕二月中旬到杭州逛一趟西湖,再到衙門裡去。」述農道:「你今年只怕要出遠門呢。聽見繼之說,打算請你到廣東去。」我道:「也好。等我多走一處地方,也多開一個眼界。」說罷,我便先到兩邊上房裡都去走一次,然後再出來和述農談天。我說起方才遇見那冬防查夜兵的情形。述農道:「你上下江走了這兩年,見識應該增長得多了,怎麼還是這樣少見多怪的?他們穿了號衣出來,白吃兩個湯圓,又算得甚麼!你不知道這些營兵,有一個上好徽號,叫做當官強盜呢。近邊地方有了一個營盤,左右那一帶居民,就不要想得安逸。田裡種的菜,池裡養的魚,放出來的雞子鴨子,那一種不是任憑那些營兵隨意攜取,就同是營裡公用的東西一般。過往的鄉下婦女,任憑他調笑,誰敢和他較量一句半句。你要看見那種情形,還不知要怎樣大驚小怪呢。頭回繼之托你查訪那羅魏氏送羅榮統不孝的一節,你訪著了沒有?」我道:「我在揚州的時候很少,哪裡訪得著。」述農道:「倒被我查得清清楚楚的了。說起他這件事,倒可以做一部傳奇。」我道:「是怎樣訪著的?繼之可曾知道?」述農道:「我這回來在鎮江訪著的,繼之還不曾得知。」我道:「揚州的事何以倒到鎮江去訪得來,這也奇了!」述農道:「羅家那個廚子不在大觀樓了,到鎮江去開了個館子。這回到鎮江,遇了幾個朋友,盤桓了幾天,天天上他那館子,就被我問了個底細。原來這羅魏氏不是個東西!羅榮統是個過繼的兒子。他家本是個鹽商,自從廢了綱鹽,改了票鹽之後,他家也領了有二十多張鹽票,也是數一數二的富家。羅魏氏本來生過一個兒子,養到三歲上就死了。不久他的丈夫也死了。就在近支裡面,抱了這個羅榮統來承嗣。羅魏氏自從丈夫死後,便把一切家政,都用自己娘家人管了。那一班人得到事權到手,便沒有一處不侵蝕,慢慢的就弄的不成樣子了。把那些鹽票,一張一張的都租給人家去辦,竟有一大半租出去的了。剩下的自己又無力去辦了,只得棄置在一旁。那租出去的,慢慢把租費拖欠了,也沒有人去追取。大凡做鹽商的,向來是闊綽慣的了,吃酒唱戲,是他的家常事。那羅府上已經敗到這個樣子,那一位羅太太還是循著他的老例去鬧闊綽,只要三天自己家裡沒請客,便鬧說饑荒了、寒塵了。   「當時羅榮統還是個小孩子,自然不懂得。及至那錦繡帷中,弦歌隊裡長大起來,仍然是不知稼穡艱難,混混沌沌的過日子。他家裡有個老家人,看不過了,便覷個便,勸羅榮統把家務整頓整頓,又把家裡的弊病,逐一說了出來。這羅榮統起初不以為意,禁不得這老家人屢次苦勸,羅榮統也慢慢留起心來,到帳房裡留意稽查。那老家人又從旁指點,竟查出好些花帳來。無奈管帳的、當事的,都是他的娘舅、姨夫、表兄之類,就有一兩個本族的人,也是仰承他母親鼻息的,哪裡敢拿他怎樣。只好去給他母親商量,卻碰了他母親一個大釘子,說:『我青年守節,苦苦的繃著這個家,撫養你成人,此刻你長大人,連我娘家人也不能容一個了!』羅榮統碰了這個釘子,嚇得不敢則聲,只得仍舊去和那老家人商量。那老家人倒有主意,說道:『現在家裡雖然還有幾張鹽票,然而放著不用,也同沒有一般。此刻家裡鬧拮据了,外面看著很好,不知內裡已經空得不像樣子了,哪裡還能辦鹽!只好設法先把糜費省了,家裡現有的房產田產,或者可以典借幾萬銀子,逐漸把鹽辦起來,等辦有起色,再取贖回來,慢慢的整頓,還可以把租給人家的鹽票要回來,仍舊自己辦。趁著此時動手,還可望個挽回;再過幾年,便有辦法,也怕來不及了。然而要辦這件事,非得要先把幾個當權的去了不行;若要去了這幾個當權的,非下辣手不行。還有一層:去了這幾個,也要添進幾個辦事的,方才妥當。』主僕兩個,安排計策,先把那當權的歷年弊病,查了好幾件出來;又暗暗地約了幾個本族可靠的人,前來接事。一面寫了一張呈子,告那當權的盤踞舞弊。約定了日子,往江都縣去告。連衙門上下人,都打點好了,只等呈子進去,即刻傳人收押,一面便好派人接管一切。也是合當有事,他主僕兩個商議這件事時,只有一個小書僮在旁,也算是機密到極處的了。一天,書僮到帳房裡去領取工錢,不知怎樣,碰了個釘子。這書僮便咕噥起來,背轉身出去,一路自言自語道:『此刻便是你強,過兩天到了江都縣監裡,看你還強到那裡!』這句話卻被那帳房聽了一半,還有一半聽不清楚,便喝叫僕人,把書僮抓了回來,問他說甚麼。那帳房本來是羅魏氏的胞兄,合宅人都叫他舅太爺,平日仗著妹子信用,作威作福,連羅榮統都不放在眼裡,被那書僮咕噥了,如何不怒!況且又隱約聽得他說甚麼江都縣監裡的話,益發動了真火,抓了回來,便喝令打了一頓嘴巴,問他說甚麼。書僮嚇的不敢言語,只哀哀的哭。舅太爺又狠狠的踢了兩腳,一定要追問他說甚麼江都縣監裡;再不說,便叫拿繩子捆了吊起來。   「這十來歲的小孩子,怎麼禁得起這般的嚇唬,只得把羅榮統主僕兩個商量的話,說了一遍,卻又說不甚清楚。舅太爺聽了,暴跳如雷,喝叫捆了書僮,逕奔上房來,把書僮的話,一五一十對妹子說了。羅魏氏不聽猶可,一聽了這話,只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一迭連聲,喝叫把畜生拿來。家人們便趕到書房去請羅榮統。榮統知道事情發覺,嚇得瑟瑟亂抖,一步一俄延的,到了上房。羅魏氏只恨的咬牙跺腳,千畜生、萬畜生的罵個不了。又說:『我苦守了若干年,守大了你,成了個人,連娘舅也要告起來了,眼睛裡想來連娘也沒有的了!你是個過繼的,要是我自己生的,我今天便剮了你!』羅榮統一個字也不敢回答。羅魏氏便帶了舅太爺,到書房裡去搜。把那呈子搜了出來,舅太爺念了一遍,把羅魏氏氣一個死!喝叫僕人把老家人捆了,先痛打了一頓;然後送到縣裡去,告他引誘少主人為非;又在禁卒處化上幾文,竟把那老家人的性命,不知怎樣送了,報了個病斃。那舅太爺還放心不下,恐怕羅榮統還要發作,叫羅魏氏把他送了不孝,先存下案,好叫他以後動不得手。然後弄兩個本族父老,做好做歹,保了出來,把他囚禁在家裡。從此遇了一個新官到任,便送他一回不孝。你說這件事冤枉不冤枉呢。」   我道:「天下事真無奇不有!母子之間,何以鬧到如此呢?」述農道:「近來江都又出了一個笑話,那才奇呢。有一天,縣裡接了一個呈子,是告一個鹽商的,說那鹽商從前當過長毛,某年陷某處,某年掠某處,都敘得原原本本。敘到後來,說是克復南京時,這鹽商乘亂混了出城,又到某處地方,劫了一筆巨贓,方才剃了頭髮,改了名字,冒領了幾張鹽票,販運淮鹽。此時老而不死,猶復包藏禍心,若不盡法懲治,無以彰國法云云。繼之見他告得荒唐,並且說甚麼包藏禍心,又沒有指出證據,便沒有批出來。那些鹽商,時常也和官場往來,被告的這個,繼之也認得他,年紀已上七十歲的了。有一日,遇見了他,繼之同他談起,有人將他告了。他聽了很以為詫異。過一天,便到衙門裡來拜會,要那呈子來看。誰知他只看得一行,便氣的昏迷過去,幾乎被他死在衙門裡面。立刻傳了官醫,薑湯開水,一泡子亂救,才把他救醒過來。問他為甚麼這般氣惱?你猜他為甚麼來?」   我道:「我不知道,你快說罷。」述農站起來,雙手一拍道:「這具名告他的,是他的嫡嫡親親的兒子!你說奇不奇!」我聽了,不覺愕然道:「天底下那裡有這種兒子,莫不是瘋了!」述農道:「總而言之,姬妾眾多,也是一因。據那鹽商自己說,有五六房姬妾,兒子也七八個,告他的是嫡出。鹽商自己因為年紀大了,預先把家當分開,每個兒子若干,都是很平均的。他卻又每一個妾,另外分他三千銀子,正室早亡故了,便沒有分著。這嫡出的兒子,不肯甘心,在家裡不知鬧成個甚麼樣的了;末了,卻鬧出這個頑意來。」我道:「這種兒子,才應該送他不孝呢。」述農道:「何嘗不想送他!他遞了呈子之後,早跑的不知去向了。」當下夜色已深,各自歸寢。   過了兩天,述農的事勾當妥了,便趕著要回揚州,我便和他同行。到了鎮江,述農自過江去。我在鎮江料理了兩天,便到上海。管德泉、金子安等輩,都一一相見,自不必說。   一天沒事,在門口站著閒看,忽然一個人手裡拿著一紙冤單,前來訴冤告幫。擡頭看時,是一個鄉下老頭子,滿臉愁容,對著我連連作揖,嘴裡說話是紹興口氣。我略問他一句,他便嘮嘮叨叨的,述了一遍。我在衣袋裡隨意掏了幾角洋錢給他去了。據他說是紹興人,一向在紹興居住,不曾出過門。因為今年三月要嫁女兒,拿了一百多洋錢,到上海來要辦嫁裝,便有許多親戚、朋友、街鄰等人,順便托他在上海帶東西,這個十元,那個八元,統共也有一百多元,連自己的就有了三百外洋錢了。到了杭州住在客棧裡,和一個同棧的人相識起來。知道這個人從上海來的,就要回上海去,這老頭子便約他同行,又告訴他到上海買東西,求他指引。那人一口應允,便一同到了上海去,也同住在一個客棧裡,並且同住一個房間。那個人會作詩,在船上作了兩首詩,到了棧房時,便謄了出來,叫茶房送到報館裡去,明天報上,便同他登了出來。那老頭子便以為他是體面的了不得的人。又帶著老頭子到綢緞店裡,剪了兩件衣料,到算帳時,洋錢又多用了一二分,譬如今天洋錢價應該是七錢三分的,他卻用了個七錢四五。老頭子更是歡喜感激,說是幸虧遇見了先生,不然,我們鄉下人哪裡懂得這些法門。過了一兩天,他寫了一封信,交給老頭子,叫他代送到徐家匯甚麼學堂裡一個朋友,說是要請這個朋友出來談談,商量做生意;又給了二百銅錢他坐車。   老頭子答應了,坐了車子,到了徐家匯,問那學堂時,卻是沒有人知道。人生路不熟的,打聽了半天,卻只打聽不著。看看天色早晚下來了,這條路又遠,只得回去。卻又想著,信沒有給他送到,怎好拿他的錢坐車,遂走了回去。好在走路是鄉人走慣的。然而徐家匯到西門是一條馬路,自然好走。及至到了租界外面,便道路紛歧,他初到的人,如何認得!沿途問人,還走錯了不少路,竟到晚上八點多鐘,才回到客棧。走進自己住的房一看,哎呀!不好了!那個人不見了,便連自己的衣箱行李,也沒有了,竟是一間空房。連忙走到帳房問時,帳房道:「他動身到蘇州去了。」老頭子著了急,問他走他的,為甚麼連我的行李也搬了去。帳房道:「你們本是一起來的,我們哪裡管得許多。」老頭子急的哭了。帳房問了備細情由,知道他是遇了騙子,便教他到巡捕房裡去告。老頭子只得去告了。巡捕頭雖然答應代他訪緝,無奈一時哪裡就緝得著。他在上海舉目無親,一時又不敢就走,要希冀拿著了騙子,還要領贓,只得出來在外面求乞告幫。   正是:誰知萍水相逢處,已種天涯失路因。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四回 告冒餉把弟賣把兄 戕委員乃姪陷乃叔   那紹興老頭子嘮叨了一遍,自向別家去了。我回到裡面,便對德泉說知。德泉道:「騙個把鄉下人,有甚麼希奇。藩庫裡的銀子,也有人有本事去騙出來呢。」我道:「這更奇了!不知是那裡的事?」德泉道:「這就是前兩年山東的事。說起來,話長得很,這裡還像有點因果報應在裡面呢。先是有兩個人,都是縣丞班子,向來都是辦糧臺差事的。兩個人的名字,我可記不清楚了,單記得一個姓朱的,一個姓趙的,兩個人是拜把子的兄弟,非常要好,平日無話不談。後來姓朱的辦了驗看,到山東候補去了,和姓趙的許久不通音問了。山東藩庫裡存了一筆銀子,是預備支那裡協餉的。   「忽然一天,來了個委員,投到了一封提餉文書,文書上敘明即交那委員提解來,這邊便備了公事,把餉銀交那委員帶去了。誰知過了兩個月,那邊又來了一角催餉文書,不覺大驚,查察起來,才知道起先那個文書是假的。只得另外籌了款頂解了過去。一面出了賞格,訪拿這個冒領的騙子,卻是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拿得著。看看過了大半年,這件事就擱淡下來了。   「忽然一天,姓趙的到了山東,去拜那姓朱的老把弟,說是已經加捐了同知,辦了引見,指省江蘇;因為惦著老把弟,特為繞著道兒,到濟南來探望的。兩個人自有一番闊敘。明天,姓朱的到客棧裡回拜,只見他行李甚多,僕從暄赫,還帶著兩個十七八歲的侍妾,長得十分漂亮。姓朱的心中暗暗稱奇,想起相隔不過幾年,何以他便闊到如此,未免歆羨起來。於是打算應酬他幾天,臨了和他借幾百銀子。看見人家闊了,便要打算向人家借錢,這本是官場中人的慣技,不足為奇的。於是那姓朱的便請他吃花酒,逛大明湖,盤桓了好幾天,老把兄叫得應天響。這天又叫了船,在大明湖吃酒,姓朱的慢慢的把羨慕他的話也說出來了。姓趙的歎口氣道:『大凡我們捐個小功名,出來當差的,大半都是為貧而仕;然而十成人當中,倒有了九成九是越仕越貧的。就以你我而論,辦了多少年糧臺,從九品保了一個縣丞,算是過了一班;講到錢呢,還是囊空如洗,一天停了差使,便一天停了飯碗。如果不是用點機變,發一注橫財,哪裡能夠發達。』姓朱的道:『機變便怎樣?老把兄何不指教我一點。』姓趙的道:『機變是要隨機應變的,哪裡教得來。』姓朱的道:『老把兄只要把自己行過的機變,告訴我一點,就是指教了。』姓趙的此時已經吃了不少的酒,有點醉了,便正色道:『老弟,我告訴你一句話,只許你我兩個知道,不能告訴第三個人的。』說著,便附耳說道:『老把弟,你知道我的錢是哪裡來的?就是你們山東藩庫的銀子啊。我當著糧臺差使時,便偷著用了幾顆印,印在空白文書上;當時我也不曾打算定是怎樣用法,後來撤了差,便做了個提餉文書,到這裡來提去一筆款。這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事麼?』姓朱的大驚道:『那麼你還到這裡來!上頭出著賞格拿人呢!』姓趙的道:『那時候我用的是假名姓。並且我的頭髮早已蒼白了,又沒有留鬚;頭回我到這裡,上院的時候,先把烏鬚藥拿頭髮染的漆黑,把鬍子根兒刮得光光兒的,用引見胰子把臉擦得亮亮兒的,誰還看得出我的年紀。我到手之後,一出了濟南,便把鬍子留起來。你看我此刻鬚髮都是蒼白的了,誰還知道是我。並且犯了這等大事,沒有不往遠處逃的,誰還料到我自到這裡來。老弟,你千萬要機密,這是我貼身的姬妾都不知道的,咱們自己弟兄不要緊,所以我告訴你一點。』姓朱的連連答應。   「及至席散之後,天色已晚。姓朱的回到家裡,暗想老把兄真有能耐,平白地藩庫的銀子也拿去用了,怎能夠也有機會學他一遭便好。想來想去,沒有法子。忽然一轉念道:『放著現成機會在這裡,何不去幹他一幹呢?』又想了一想道:『不錯啊,升官發財,都靠著這一回了。』打定了主意,便換過衣冠,連夜上院,口稱稟報機密。撫臺聽見說有機密事,便傳進去見。他便把這姓趙的前情後節,徹底稟明。稟完,又請了一個安說:『本來上頭出過賞格拿這個人,此刻不敢領賞銀,只求大帥給一個破格保舉。』撫臺道:『老兄既然不領官賞,就把他隨身所帶的盡數充賞便了;至於保舉一層,自然要給你的。』他又打了個千謝過。撫臺道:『那麼老兄便去見歷城令商量罷。』他辭了出來,又忙去找歷城縣。歷城縣聽說是撫臺委來的,連忙請見。他先把情節說了,然後請知縣派差去拿人。知縣道:『還是連夜去拿吧,還是等明天呢?』他此時跑的乏了,因說道:『等明天去罷。明天請派差先到晚生公館裡去,議定了下手方法才好。不然,冒冒失失的跑去,萬一遇不見,倒走了風聲,把他嚇跑了,就費手腳了。』知縣便連連答應。他就回家安歇。   「到了明天,縣裡因為拿重要人犯,派了通班捕役,到他公館伺候。他和捕役說明,叫他們且在客棧前後門守住,等聽見裡面鞭炮響,才進去拿人。說定了,他便叫人買了一掛鞭炮,揣在懷裡,帶了通班捕役,去找他老把兄。   「兩人相見,談了幾句天。他故意拿了一枝水煙筒吸煙,順腳走到院子裡去,把鞭炮放起來。姓趙的在屋裡聽見,甚是詫異道:『這是誰放的鞭……』說猶未了,一班差役,早蜂擁進來。姓朱的伸手把姓趙的一指,眾差役便上前擒住。姓趙的慌了,忙問道:『為了甚麼事?』差役們不由分說,先上了刑具。便問:『朱太爺,犯眷怎樣發落?』姓朱的道:『奉憲只拿他一個,這些有我在這裡看管。』姓趙的這才知道被老把弟賣了。不覺歎一口氣道:『好老把弟!賣得我好!這回我的腦袋可送在你手裡了!然而你這樣待朋友,只怕你的腦袋也不過暫時寄在脖子上罷了!』眾差役不等他說完,便簇擁著他去了。   「這姓朱的便沈下臉來,把那帶來的僕從,都攆走了。叫了人來,把那些行李,都擡回自家公館裡去;那兩個侍妾,也叫轎子擡去,居然擁為己有了。這行李裡面,有十多口皮箱子,還有一千多現銀,真是人財兩進。過得幾天,定了案,這姓趙的殺了。撫臺給他開了保舉,免補縣丞,以知縣留省盡先補用。部裡議准了,登時又升了官。撫臺還授意藩臺,給他一個缺。藩臺不知怎樣,知道他兩個的底細,以為姓趙的所犯的罪,本來該殺,然而姓朱的是他至交,不應該出他的首。若說是為了國法,所以公爾忘私,然而姓朱的卻又明明為著升官發財,才出首的,所以有點看不起這個人。這會撫臺要給他缺,藩臺有意弄一個苦缺給他,就委他署了一個兗州府的嶧縣。   「這袞縣是著名的苦缺,他雖然不滿意,然而不到一年,一個候補縣丞升了一個現任知縣,也是興頭的,便帶了兩個侍妾去到任,又帶了一個姪兒去做帳房。做到年底下,他那姪少爺嫌出息少,要想法子在外面弄幾文,無奈嶧縣是個苦地方,想遍了城裡城外各家店舖,都沒有下手的去處。只有一家當鋪,資本富足,可以詐得出的。便和稿案門丁商量,拿一個皮箱子,裝滿了磚頭瓦石之類,鎖上了,加了本縣的封條,叫人擡了,門丁跟著到當鋪裡去要當八百銀子。當鋪的人見了,便說道:『當是可以當的,只是箱子裡是甚麼東西,總得要看看。』門丁道:『這是本縣太爺親手加封的,哪個敢開!』當鋪裡人見不肯開看,也就不肯當。那門丁便叫人擡了回去。當鋪裡的伙計,大家商量,縣太爺來當東西,如何好不應酬他;不過他那箱子封鎖住了,不知是甚麼東西,怎好胡亂當他的,倒是借給他點銀子,也沒甚要緊。我們在他治下,總有求他的時候,不如到衙門裡探探口氣,簡直借給他幾百銀子罷。商量妥當,等到晚上關門之後,當鋪的當事便到衙門裡來,先尋見了門丁,說明來意。門丁道:『這件事要到帳房裡和姪少爺商量。』當事的便到帳房裡去。那姪少爺聽見說是當鋪裡來的,登時翻轉臉皮,大罵門上人都到那裡去了,『可是瞎了眼睛,夤夜裡放人闖到衙門裡來!還不快點給我拿下!』左右的人聽了這話,便七手八腳,把當事拿了,交給差役,往班房裡一送。當鋪裡的人知道了,著急的了不得;又是年關在即,如何少得了一個當事的人。便連夜打了電報給東家討主意。這東家是黃縣姓丁的,是山東著名的富戶,所有闔山東省裡的當鋪,十居六七是他開的。得了電報,便馬上回了個電,說只要設法把人放出來,無論用多少錢都使得。當鋪裡人得了主意,便尋出兩個紳士,去和姪少爺說情,到底被他詐了八百銀子,方才把當事的放了出來。   「等過了年,那當鋪的東家,便把這個情形,寫了個呈子,到省裡去告了。然而衙門裡的事,自然是本官作主,所以告的是告縣太爺,卻不是告姪少爺。上頭得了呈子,便派了兩個委員到嶧縣去查辦。這回派的委員,卻又奇怪,是派了一文一武。那文的姓傅,我忘了他的官階了;一個姓高的,卻是個都司,就是本山東人。等兩個委員到了嶧縣,那位姓朱的縣太爺,方才知道姪少爺闖子禍,未免埋怨一番。正要設法彌縫,誰知那姪少爺私下先去見那兩個委員。那姓傅的倒還圓通,不過是拿官場套語『再商量』三個字來敷衍;那姓高的卻擺出了一副辦公事的面目,口口聲聲,只說公事公辦。那姪少爺見如此情形,又羞又怒又怕。回去之後,忽然生了一個無毒不丈夫的主意來,傳齊了本衙門的四十名練勇,桌上放著兩個大元寶,問道:『你們誰有殺人的膽量,殺人的本事,和我去殺一個人?這二百兩銀子,就是賞號;我還包他沒事。』四十名練勇聽了,有三十九名面面相覷;只有一個應聲說道:『我可以殺人!但不知殺的是誰?』姪少爺道:『你可到委員公館裡去,他們要問你做甚麼,你只說本縣派來看守的;覷便把那高委員殺了,回來領賞。』那練勇答應下來,回去取一把尖刀,磨得雪亮飛快,帶在身邊,逕奔委員公館來。傅委員聽了,倒不以為意;那高委員可不答應了,罵道:『這還了得!省裡派來的委員,都被他們看守了,這成了個甚麼話!』倒是傅委員把他勸住。到了傍晚時,高委員到院子裡小便,那練勇看見了,走到他後頭,拔出尖刀,『颼』的一下,雪白的一把尖刀,便從他後心刺進去,那刀尖直從前心透出,拔了紅刀子出來,翻身便走。一個家人在堂屋裡看見,大喊道:『不好了!練勇殺人啊!』這一聲喊,驚起眾家人出來看時,那練勇早出大門去了。眾人見他握刀在手,又不敢追他。看那高委員時,只有雙腳亂蹬了一陣,就直挺了。傅委員見此情形,急的了不得,忙喝眾人道:『怎麼放那兇手跑了,還不趕上去拿了來!』說話時便遲,那時卻是甚快,那練勇離了大門,不過幾丈遠,眾人聽傅委員的話,便硬著膽子趕上去。那練勇聽見有人追來,卻返身仗刀在手道:『本官叫我來殺他的,誰能奈我何!你們要趕我,管叫你來一個死一個!』說罷,回身徜徉而去。眾人誰敢向前,只得回報傅委員。傅委員聽了,嚇得魂不附體,暗想他能殺姓高的,便能殺我,這個虎口之地,如何住得!便連夜出城,就近飛奔到兗州府告變去了。兗州府得報,也嚇得大驚失色。連忙委了本府經歷廳,到嶧縣去摘了印綬,權時代理縣事;另外委員去把姓朱的押送來府,暫時看管。因為原告呈子,詞連稿案門丁,叫一並提了來。一面飛詳上憲。等經歷廳到嶧縣時,那姪少爺和那練勇,早不知逃到哪裡去了。不多幾天,省裡來了委員,把姓朱的上了刑具,提回省裡,原來已經揭參出去了。可笑一向還說是姪兒子做的事,與他無涉;直到此時,方才悔恨起來。到了省城,審了兩堂,他只供是姪兒子所做的,自己只承了個約束不嚴。上面便把他押著,一面懸賞緝凶。   「這件事本就可以延宕過去了,誰知那高委員也有個姪兒子,卻是個翰林,一向在京供職,得了這個消息,不覺大怒,驚動了同鄉,聯合了山東同鄉京官,會銜參了一折,坐定了是姓朱的主謀,奉旨著山東巡撫徹底根究,不得徇情迴護。撫臺接到了廷寄,看見詞旨嚴厲,重新又把這個案提起來,嚴刑審訊。那門丁熬刑不過,便瘐死了。那姓朱的也備嘗三木,終是熬不住痛苦,便承了主謀。這才定了案,拿他論抵。那時他還有些同寅朋友,平素有交情的,都到監裡去看他,也有安慰他的,也有代他籌後事的,也有送飲食給他的。最有見識的一個,是勸他預先服毒自盡的。誰知他不以為忠言,倒以為和他取笑,說是正凶還沒有緝著,焉見得就殺我。那勸他的人,倒不好再說了。他自從聽了那朋友這句話之後,連人家送他的飲食也不敢入口,恐怕人家害他,天天只把囚糧果腹。直等到釘封文書到了,在監裡提了出來綁了,歷城縣會了城守,親自押出西關。他那忠告的朋友,化了幾十弔錢,買了一點鶴頂紅,攙在茶裡面,等在西關外面,等到他走過時,便勸他吃一口茶;誰知他偏不肯吃。一直到了法場上,就在三年前頭殺姓趙的地方,一樣的伸著脖子,吃了一刀。」   正是:富貴浮雲成一夢,葫蘆依樣只三年。要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五回 箕踞忘形軍門被逐 設施已畢醫士脫逃   德泉說完了這一套故事,我問道:「協餉銀子未必是現銀,是打匯票的,他如何騙得去?這也奇了!」德泉道:「這一筆聽說是甘肅協餉。甘肅與各省通匯兑的很少,都是匯到了山西或陝西轉匯的,他就在轉匯的地方做些手腳,出點機謀,自然到手了。」子安從旁道:「我在一部甚麼書上看見一條,說嘉、道年間,還有一個冒充了成親王到南京,從將軍、總督以下的錢,都騙到了的呢。」德泉道:「這是從前沒有電報,才被他瞞過了;若是此刻,只消打個電去一問,馬上就要穿了。」   說話時,只見電報局的信差,送來一封電報。我笑道:「說著電報,電報就到了。」德泉填了收條,打發去了。翻出來一看,卻是繼之給我的,說蘇、杭兩處,可托德泉代去;叫我速回揚州一次,再到廣東云云。德泉道:「廣東這個地方,只有你可以去得;要是我們去了,那是同到了外國一般了。」子安道:「近來在上海久了,這裡廣東人多,也常有交易,倒有點聽得懂了;初和廣東人交談,那才不得了呢。」德泉道:「可笑我有一回,到棋盤街一家藥房去買一瓶安眠藥水,跑了進去,那櫃上全是廣東人,說的話都是所問非所答的,我一句也聽不懂。我要買大瓶的,他給了我個小瓶;我要掉,他又不懂,必要做手勢,比給他看,才懂了,換了大瓶的。我正在付價給他,忽然內進裡跑出一個廣東人來,右手把那瓶藥水拿起來,提得高與額齊,拿左手指著瓶,眼睛看著我道:『這瓶藥水,頂刮刮囉!頂刮刮囉!有仿單在此,你拿回去一看,便知明白了。』」聽得我和子安都狂笑起來。德泉道:「我當時聽了他這幾句話,也忍不住要笑。他對我說完之後,還對他那伙計嘰咕了幾句,雖然聽他不懂,看他那神色,好像說他那伙計不懂官話的意思。我付過了價,拿了藥水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道:『俄基,俄基!』你猜他說甚麼?便是我當時也愣住了。他拿起我付給他的洋錢,在櫃上摜了兩摜,是一塊啞板。這才懂了,他要和我說上海話,說這一塊洋錢是啞子,又說得不正,便說成一個『俄基』了。」當下說笑了一會,我不知繼之叫我到廣東,有甚要事,便即夜趁了輪船動身。偏偏第二天到鎮江,已經晚上八點鐘,看著不能過江,我也懶得到街上去了,就在躉船上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過江,趕得到城裡,已是十二點多鐘。見了繼之,談起到廣東的事,原來也是經營商業的事情。我不覺笑道:「我本來是個讀書的,雖說是我生來的無意科名,然而困在家裡沒事,總不免要走這條路。無端的跑了出來,遇見大哥,就變了個幕友,這幾年更是變了個商家了。」繼之笑道:「豈但是商家,還是個江湖客人呢。你這回到廣東去,怕要四五個月才得回來,你不如先回南京一轉,敘敘家常再去。」我道:「這倒不必,寫個信回去,告訴一聲便了。」當下繼之檢出一本帳目給我。是夜盤桓了一夜。   明日我便收拾行李,別過眾人,仍舊流過江去,趁了下水船,仍到上海,又添置了點應用東西,等有了走廣東的海船,便要動身。看了新聞紙,知道廣利後天開行,便打發人到招商滬局去,寫了一張官艙船票。到了那天,搬了行李上船。這個船的官艙,是在艙面的,倒也爽快。當天半夜裡開船,及至天亮起來,已經出了吳淞口,走的老遠的了。喜得風平浪靜,沒事便在艙面散步。到了中午時候,只看一個人,擺著一張小小圓桌,在艙面吃酒;和我招呼起來,請問了姓氏,知道他姓李,便是本船買辦。於是大家敘談起來。我偶然問起這上海到廣東,坐大餐房收多少水腳。買辦道:「一主一僕,單是一去,收五十元;寫來回票,收九十元。這還是本局的船;若是外國行家的船,他還情願空著,不准中國人坐呢。」我道:「這是甚麼意思?」買辦道:「這也是我們中國人自取的。有一回,一個甚麼軍門大人,帶著家眷,坐了大餐房。那回是夏天,那位軍門,光著脊梁,光著腳,坐在客座裡,還要支給著腿,在那裡摳腳丫,外國人看著,已經厭煩的了不得了。大餐間裡本來備著水廁,廁門上有鑰匙,男女可用的,那位太太偏要用自己的馬桶;用了,舀了,洗了,就拿回他自己房裡,倒也罷了,偏又嫌他濕,擱在客座裡晾著。洗了裹腳布,又晾到客座椅靠背上。外國人見了,可大不答應了,把他們攆了出來。船到了上海,船主便到行裡,見了大班,回了這件事。從此外國人家的船,便不准中國人坐大餐房了。你說這不是中國人自取的麼!」我道:「這個本來太不像樣了。然而我們中國人不見得個個如此。」買辦道:「這個合了我們廣東人一句話,『一個小雞不好,帶壞一籠』了。」   正說話時,又有一個廣東人來招呼,自己說是姓何,號理之,是廣東名利客棧招呼客人的伙伴,終年跟著輪船往來,以便招接客人的。便邀我到廣東住到名利棧去。我答應了,托他招呼行李。這船走了三天,到了香港,停泊了一夜;香港此時沒有碼頭,船在海當中下錨。到了晚上,望見香港萬家燈火,一層高似一層,竟成了個燈山,倒也是一個奇景。次日早晨啟輪,到了廣東,用駁船駁到岸上。原來名利棧就開在珠江邊上,後門正對珠江,就在後門登岸。   安息了一天,便出去勾當我的正事,一面寫信寄給繼之。誰知我到了這裡,頭一次到街上去走走,就遇見了一件新聞。我走到一條街,這條街叫做沙基。沙基上有一所極大的房子,房子外面,掛著藥房的招牌,門口圍了不少的人,像是看熱鬧的光景。我再走過去看看,原來那藥房裡在那裡拍賣,所賣的全是藥水。我暗想這件事好奇怪,既然藥房倒了,只有召人盤受,哪裡好拍賣得來;便是那個買的,他不是開藥房,一單一單的藥水買去,做甚麼呢。正在想著,只見他又指著兩箱藍玻璃瓶的來叫拍。我吃了一驚,暗想外國藥房的規矩,藍瓶是盛毒藥的,有幾種還是輕易不肯賣,必要外國醫生開到藥方上才肯賣的,怎麼也胡亂拍賣起來呢。此時我身上還有正事,不便多耽擱,只看了一看便走了。   下午時候,回到名利棧。晚上沒事,廣利船還沒有開行,何理之便到我房裡來談天。他嘴裡有的沒的亂說,一陣說甚麼把韮菜帶到新加坡,要賣一塊洋錢一片菜葉;新鮮荔枝帶到法蘭西,要賣五個法郎一個;又是甚麼播威表,在法蘭西只賣半個法郎一個。他只管亂說,我只管亂聽,也不同他辯論。後來我說起藥房拍賣一節,很以為奇。理之拍手道:「拍賣了麼!可惜我不知道,不然,我倒要去和他記一記帳,看他還撈得回幾個。」我道:「這藥房倒帳的情形,想是你知道的了?」理之道:「倒帳的有甚希奇!這是一個富而不仁的人,遭了個大騙子。這位大富翁姓荀,名叫鷽樓,本來是由賭博起家;後來又運動了官場,包收甚麼捐,盡情剝削。我們廣東人都恨得他了不得。」我道:「他不是廣東人麼?」理之道:「他是直隸滄州人,不過在廣東日子長久,學會說廣東話罷了。他剝削的錢,也不知多少了。忽然一天,他走沙基經過,看見一個外國人,在那裡指揮工匠裝修房子,裝修得很是富麗,不知要開甚麼洋行;托了旁人去打聽,才知道是開藥房的。那外國人並不是外國人,不過扮了西裝罷了,還是中國的遼東人呢。這荀鷽樓聽說他是遼東原籍,總算同是北邊人,可以算得同鄉,便又托人介紹去拜訪他。見面之後,才知道他姓祖,《貳臣傳》上祖大壽之後,單名一個武字。從四五歲的時候,他老子便帶了他到外國去,到了七八歲時,便到外國學堂裡去讀書,另外取了個外國的名字,叫做Jame。後來回到中國,又把他譯成中國北邊口音,叫做勞佛,就把這勞佛兩個字做了號。他外國書讀得差不多了,便到醫學堂裡去學西醫。在外國時,所有往來的中國人都是廣東人,所以他倒說了一口廣東話,把他自己的遼東話,倒反忘記個乾淨了。等在醫學堂畢業出來,不知在哪裡混了兩年,跑到這裡來,要開個藥房。恰好這荀鷽樓是最信用西藥的,兩人見面之下,便談起這件事。   「荀鷽樓問他藥房生意有多少利息。勞佛道:『利息是說不定的,有九分利的,也有一二分利的,然而總是利息厚的居多,通扯起來,可以算個七分利錢。』荀鷽樓道:『照這樣說,做一萬銀子生意,可以賺到七千了。不知要多少本錢?』勞佛道:『本錢哪裡有一定的,外國的大藥房,幾十萬本錢的不足為奇。』荀鷽樓道:『不知你開這個打算多少?』勞佛道:『我只備了五萬資本。』荀鷽樓道:『比方有人肯附點本錢,可能附得進去?』勞佛道:『這有甚麼不可的。』荀鷽樓道:『那麼我打算附十萬銀子如何?』勞佛滿口答應,便道:『如此我便擴張起來。』他兩個因此成了知己。   「不多幾天,荀鷽樓划了十萬銀子來,又派了一個帳房來。勞佛便取出一扣三千銀子往來的莊折,叫他收存,要支甚麼零用,只管去取。從此鋪裡一切雜用,勞佛便不過問,天天只忙著定貨催貨,鋪裡慢慢的用上十多個伙計。勞佛逐一細問,卻沒有一個懂得外國話,認得外國字的。荀鷽樓聞得,便又薦了一個懂洋文的來;勞佛考他一考,說是他的工夫不夠用,不要。又道:『不過起頭個把月忙點,關著洋文的事,我一個人來就是了。』荀鷽樓見他習勤耐勞,倒反十分敬重他起來。過得個把月,勞佛對荀鷽樓道:『我的五萬資本,因為擴充生意起見,已經一齊拿去定了貨了。尊款十萬,我托個朋友拿到匯豐存了。我本要存逐日往來的,誰知他拿去給我存了六個月期,真是誤事!昨日頭批定貨到了,要三萬銀子起貨,只得請你暫時挪一挪,好早點起了出來,早點開張。』荀鷽樓滿口答應,登時划了過來。到了明天,果然有人送來無數箱子,方的、長的,大小不等。勞佛督率各小伙計開箱,開了出來,都是各種的藥水,一瓶一瓶的都上了架,登時滿坑滿谷起來。後來陸續再送來的,竟來不及開了,開了也沒有架子放了,只得都堆到後頭棧房裡去,足足堆了一屋子。荀鷽樓也來看熱鬧,又一一問訊,這是甚麼,那是甚麼,勞佛也一一告訴了。   「正在忙亂之際,忽然一個電局信差送來一封洋文電報,勞佛看了失驚道:『怎麼就死了!唉!這便怎麼處!』荀鷽樓忙問死了甚麼人。勞佛把電報遞給他,他看了,是一字不認得的。勞佛便告訴他道:『香港大藥房裡一個總理配藥的醫生,他是我的好朋友,將來我這裡有多少事,還靠他幫忙呢,誰知他今天死了。他的遺囑,他死後,叫我去暫時代理他的職業。在交情上,又不得不去;這一去,最少也要三個月,那外國派來的人才得到,這裡又有事,怎樣呢?』荀鷽樓也愣住了。   「勞佛想了一想道:『這樣罷,我到香港去找一個配藥的人,到這裡代了我罷。』帳房道:『這裡沒有人懂話,怎樣辦呢?』勞佛道:『這個不要緊,我找一個懂中國話的來。十分找不著,我叫他帶一個西崽來;你們要和他說話,只對西崽說就是。好在只有三個月,我就來的。』荀鷽樓問他香港那大藥房是甚麼招牌,勞佛嘰嘰咕咕說了個外國名字道:『中國名字叫甚麼,我也記不大清楚了,等到了那裡,寫信來通知,以便通信罷。我今天要坐晚輪船去了。』說罷,取出許多外國字紙來,交代給帳房,一一指點:這一迭是燕威士,這個貨差不多就要到的了;這一迭是定單,這裡面那幾張是電定的,那幾張是信定的;洋行裡倘有燕威士送來,便好好收下,打還他回單圖書。又拿出一扣折子來,十分慎重的交代道:『這就是我那誤事朋友,代存匯豐的十萬銀子的存摺,是……哪一天存的,扣到……哪一天,便到了六個月期,你便去換上一個逐日往來的折子,以便隨時應用。』荀鷽樓拿起折子一看道:『怎麼我存匯豐的存摺,不是這個樣子?』勞佛道:『匯豐存摺本來有兩種:一種用給中國人的,一種用給外國人的。我這個是托一個外國朋友去存的,所以和用給中國人的兩樣了。』勞佛交代清楚,也不帶甚麼行李,只提了一個大皮包,便匆匆上晚輪船到香港去了。   「這裡一等五六天,杳無音信,看見貨物堆滿了一舖子,不便久擱,只得先行開張。誰知開張之後,凡來買藥水的,無有一個不來退換。退換去後,又回來要退還銀子。原來那瓶子裡,全是一瓶一瓶的清水;除了兩箱林文煙花露水,和兩箱洋胰子是真的,其餘沒有一瓶不是清水。帳房大驚,連忙通知荀鷽樓,叫他帶了懂洋文的人來,查看各種定單燕威士,誰知都是假造出來的。忙看那十萬銀子存摺時,哪裡是甚麼匯豐存摺,是一個外國人用的日記簿子。這才知道遇了騙子,忙亂起來,派人到香港尋他,他已經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再查那棧房裡的貨箱,連瓶也沒有在裡面,一箱箱的全是磚頭瓦石,所以要拍賣了這些瓶,好退還人家房子啊。」   我道:「這個甚麼勞佛,難道知道姓荀要來兜搭他,故意設這圈套的麼?」理之道:「這倒不見得。他是學醫生出身,有意是要開個藥房,自己順便掛個招牌行道,也是極平常的事。等到無端碰了這麼個冤大頭,一口便肯拿出十萬,他便樂得如此設施了。像這樣剝削來的錢,叫他這樣失去,還不知多少人拍手稱快呢。」   正是:悖入自應還悖出,且留快語快人心。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六回 施奇計姦夫變兇手 翻新樣淫婦建牌坊   何理之正和我談得高興,忽然一個茶房走來說道:「何先生,去天字碼頭看殺人不去?帳房李先生已經去了。」何理之道:「殺人有甚麼好看,我不去。但不知殺甚麼人?」茶房道:「就是殺哪個甚麼苦打成招的夏作人。」何理之道:「我不看。」那茶房便去了。我問道:「甚麼苦打成招的?豈不是一個冤枉案子麼?」理之道:「論情論理,這個夏作人是可殺的。然而這個案子可是冤枉得很,不過犯了和姦的案子,怎麼殺得他呢。」我不覺納悶道:「依律,強姦也不過是個絞罪,我記得好像還是絞監候呢,怎麼就羅織成一個斬罪?豈不是一件怪事!」理之道:「這是奸婦的本夫做的圈套。說起來又是一篇長話:   「這夏作人是新安縣人氏,捐有一個都司職銜。平日包攬詞訟,無惡不作,橫行鄉里,欺壓良懦,那不必說了;更歡喜漁獵女色。因此他鄉里的人,沒有一個不恨他如切骨的了。我們廣東地方,各鄉都設一個公局,公舉幾個紳士在局裡,遇了鄉人有甚麼爭執等事,都由公局紳士議斷。這夏作人又是坐了公局紳士的第一把交椅。你想誰還敢惹他!他看上了本鄉一個婆娘,這婆娘的丈夫姓李,單名一個壯字,是在新加坡經商的,每年二三月回來一次,歷年都是如此的。夏作人設法和那婆娘上了手之後,只有李壯回家那幾天是避開的,李壯一走他就來了,猶如是他的家一般。左右鄰里,無有一個不知道的;就是李壯回來,也略有所聞,不過拿不著憑據。   「有一回,李壯有個本家,也到新加坡去,見了李壯,說起這件事,說的千真萬真,並且說夏作人竟是住在他家裡。李壯聽了,忿火中燒,便想了一個計策,買了一對快刀,兩把是一式無異的,便附了船回家。這李壯本來是一個竊賊出身,飛簷走壁的工夫是很熟的。從前因為犯了案,官府要捉他,才逃走到新加坡,改業經商,居然多了幾個錢。後來事情擱冷了,方才回家鄉來娶親的。他此番回到家鄉,先不到家,在外面捱到天黑,方才掩了回去。又不進門,先聳身上屋,在天窗上望下一看,果然看見夏作人在那裡和那婆娘對面說話,猶如夫妻一般。他此時若跳了下去,一刀一個,只怕也殺了。他一來怕夏作人力大,殺他不動;二來就是殺了,也要到官報殺奸,受了訟累,還要把一頂戴過的綠帽子晾出來。所以他未曾回來之先,已預定下計策。   「此時看得親切,且不下去,跳至牆外,走到夏作人家裡,踰牆而入,掩到他書房裡,把所買的一對刀,取一把放在炕牀底下,方才出來,一逕回家去打門。裡面問是哪個,李壯答應一聲。那婆娘認得聲音,未免慌了,先把姦夫安頓,藏在牀背後,方才出來開門。李壯不動聲色的道:『今天船到得晚了,弄到這個時候才到家,晚飯也不曾吃。』他婆娘聽了,便去弄飯。一面又問他為甚麼這一回不先給一個信,便突然回來。李壯道:『這回是香港一家素有往來的字號,打電報叫我到香港去的,所以不及給信。』婆娘到廚下去了,很不放心,恐防李壯到房裡去,看見了姦夫。喜得李壯並不進去,此時七月天氣,他只在院子裡搖著蒲扇取涼。一會兒飯好了,婆娘擺開了幾樣家常小菜,端了一壺家藏舊酒,又擺了兩分杯箸。李壯道:『怎麼只擺兩分?再添一分來。』婆娘道:『我們只有兩個人,為甚要三分?』李壯笑道:『你何必瞞我!放著一個夏老爺在房裡,難道我們兩個好偏了他麼?』這一句話,把婆娘嚇得面如土色,做聲不得。李壯又道:『這個怕甚麼!有甚麼要緊!我並不在這個上頭計論的。快請夏老爺出來,雖然家常便飯,也沒有背客自吃之理啊。』那夏作人躲在裡面,本來也有三分害怕,仗著自己氣力大,預備打倒了李壯,還可以脫身;此刻聽了他這兩句話,越發膽壯得意,以為自己平日的威福足以懾服人,所以李壯雖然妻子被我奸了,還要這等相待。於是昂然而出。及至見了面,不知不覺的,也帶了三分羞慚。倒是李壯坦然無事,一見了面,便道:『夏老爺,違教許久了。舍下一向多承照應,實在感激!』夏作人連道:『不敢,不敢!』李壯便讓坐吃酒。那婆娘倒是羞答答起來。李壯正色道:『你何必如此!我終年出門在外,家中沒人照應,本不是事,就是我在外頭,也不放心;得夏老爺這種好人肯照應你,是最好的了。你總要和我不在家時一樣才好,不然,就同在一處吃飯,也是乏味的。』又對夏作人道:『夏老爺,你說是不是呢。難得你老人家賞臉,不然,這一鄉裡面,夏老爺要看中誰,誰敢道個不字呢!』一席話說得夏作人洋洋得意。李壯又殷勤勸酒。那婆娘暗想:『這個烏龜,自己情願拿綠帽子往腦袋上磕,我一向倒是白耽驚怕的了。』於是也有說有笑起來。夏作人越是樂不可支,連連吃酒。李壯又道:『可笑世上那些謀殺親夫的,我看他們都是自取其禍;若像我這樣,夏老爺,你兩口子捨得殺我麼?』婆娘接口道:『天下哪裡有你這樣好人!』李壯笑道:『我也並不是好人;不過想起我們在外頭嫖,不算犯法的,何以你們就養不得漢子呢。這麼一想,心就平了。』夏作人點頭道:『李哥果然是個知趣朋友。』說話間,酒已多了。李壯看夏作人已經醉了,便叫婆娘盛飯,匆匆吃過,婆娘收拾開去。夏作人道:『李哥,我要先走了。你初回來,我理當讓你。』李壯道:『且慢!我要和你借一樣東西呢。』夏作人道:『甚麼東西?』李壯道:『這件事,我便不計較,只是祖宗面上過不去。人家說:家裡出了養漢子的媳婦,祖宗做鬼也哭的。除非把姦夫捉住,剪了他的辮子,在祖宗跟前,燒香稟告過,已經捉獲姦夫,那祖宗才轉悲為喜呢。夏老爺跟前,我不敢動粗,請夏老爺自己剪下來,借給我供一供祖宗。』夏作人愕然道:『這個如何使得!』李壯忽然翻轉了臉,『颼』的一聲,在褲帶上拔出一枝六響手槍,指著夏作人道:『你偷了我老婆,我一點不計較,還是酒飯相待,此刻和你借一條無關痛癢的辮子也不肯!你可不要怪我,這枝槍是不認得人的!』這一下把夏作人的酒也嚇醒了。要待不肯時,此時酒後力乏,恐怕鬧他不過;況且他洋槍在手,只要把機簧一扳,就不是好頑的了。只得連連說道:『給你,給你!只求你剪剩二三寸,等我好另外裝一條假的;不然,怎樣見人呢。』李壯重新把洋槍插向褲帶上道:『這個自然。難道好齊根剪下麼。方才鹵莽,夏老爺莫怪。』說罷,叫婆娘拿剪子來,走向夏作人身後,提起辮子。夏作人道:『稍為留長一點。』李壯道:『這個自然。』嘴裡便這樣說,手裡早『颼』的一聲,把那根辮子貼肉齊根的剪了下來。夏作人覺著,已經來不及了,只得怏怏而去,幸喜時在黑夜,無人看見,且等明日再設法罷了。   「李壯等他去後,便打開一個皮包,叫那婆娘道:『你來看,這是甚麼東西?』婆娘走過去彎腰看時,他『颼』的一聲,拔出一把一尺四五寸長的雪亮快刀,對準喉嚨,盡力一刺。那婆娘只喊得一聲『哎』,那『呀』字還不曾喊出來,便往前倒了下去。李壯又在他左手上、左肋上,搠了幾刀,那婆娘便一縷淫魂,望鬼門關去了。李壯卻拿夏作人的辮子,纏在死婆娘的右臂上;把剪下來的一頭,給他握在手裡。才斷氣的時候,手足還未全僵,李壯代他握了頭髮;又拿刀搠了他握髮的手兩刀;又拿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等他凍僵了才放。安置停當,把自己身上整理潔淨,已是三更多天了。他提了帶回來的皮包,走了出來,把門反掩了,走出村外一間破廟裡,胡亂歇了一夜。   「到天明起來,提了皮包,仍然走回家裡。昨夜他回來時,是在黑夜,鄉下人一到了斷黑時,便家家關門閉戶的了;卻又起來極早,才破天亮,便家家都起來了,趕集的,耕田的,放牛的,往來的人已是絡繹不絕,所以他提著皮包入村,大家都看見他了。都拱手招呼,說:『李大哥回來了,幾時到的?我們都惦記你呢。新加坡生意可好?你發財啊。』李壯道:『今天一早到的。承記掛,多謝!我托福還好!』如此一路招呼到家,一村的人,都知道李壯今天回來了。到得門前,那左右鄰居,也是一般的招呼,卻是捏了一把汗,知道夏作人准在裡面,今番只怕要撞破了!看著他舉手,輕輕叩了兩下門,不見答應;又叩了兩三下,仍然沒人答應。李壯道:『怎麼這個時候,還不起來呢?』用力打了一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李壯故裝成詫異的樣子道:『唔!』一面走了進去。   「不一會,忽然大呼小叫的走了出來道:『不好了!我的女人給人殺死了!』眾人聽說,老大吃了一驚,都紛紛進去。看見他手裡握著一條辮子,鮮血滿地,身上傷了七八刀。個個都稱奇道怪。一面先驚動了地保,先去報官。李壯一面奔到公局,求眾紳士作主。這天眾紳士都到了,單少了個夏作人。眾紳聽見說地方出了命案,便叫人去請他。一會回來說,夏老爺有點感冒,不能出來。李壯道:『我是今天才回來的,平空遇了這件事,不得主意。向來地方上有事,都是夏老爺做主的,偏偏他又病了;他既然是感冒避風,說不得請眾位老爺帶著我到他府上,求個主意的了。』眾人見是人命大事,便同了李壯到夏家來。夏作人仍舊不肯相見,說是在上房睡了,不能起來。眾人道:『今天地方上出了命案,夏老爺不能起來,我們也要到上房去相見的了。』說罷,也不等傳報,一齊踱了進去。只見夏作人睡在牀上,蓋上一牀裌被窩,臉向外躺著。眾人告訴這件事,他這一嚇,非同小可,臉色登時大變起來,嘴裡裝著哼哼之聲,沒有半句說話,卻拿雙眼看著李壯。李壯故意走到牀前道:『夏老爺是甚麼病?可有點發燒?』說罷,伸手在他額上去摸,故意摸到腦後,說一聲:『噯呀!』回頭對眾人道:『我的死女人,手裡握了一條辮子,此刻夏老爺的辮子是齊根沒了的,莫非殺人的是夏老爺?』眾人聽說,吃了一驚,一擁上前去看。   「李壯不顧眾人,便飛奔到縣裡去擊鼓鳴冤,說夏作人殺人。知縣官方才得了地保的報,正要去驗屍,問了李壯口供,便帶了仵作,出城下鄉相驗。官看了這個情形,明明是拒奸被殺,倒不覺對著那屍首肅然起敬。驗過之後,叫取下辮子帶回去,順路去拜夏紳士。投帖進去,回出來說擋駕。官怒道:『有人告了他在案,我不傳他,親來拜他,他倒裝模做樣起來了!莫非是情虛麼!』說著,不等請,便自下轎進來。這夏作人喜歡結交官場,時常往事,所以他家裡的路,官也走熟的了,不用引導,便到書房坐下。那官本來聽了李壯說夏作人沒了辮子,所以要親來察看的,如何肯空回去。夏作人沒法,又不曾裝好假辮子,只得把老婆的髮子打了一條假辮,裝在涼帽箍裡面;匆忙之間,又沒有辮穗子,將就用一根黑頭繩打了結,換上衣冠,出來相見。因為有了虧心的事,臉色未免一陣紅、一陣白,知縣已是疑心。相見過後,分賓坐定。官有心要體察他,便說道:『天氣熱得很,我們何妨升冠談談。』說著,自己先除了帽子。夏作人忙說:『不必!』臉上的汗,卻直流下來。偏偏那官帶來裝煙的小跟班,把煙窩掉在地下,低頭去拾;一瞥眼看見炕底下一把雪亮的刀,不覺失驚道:『這個刀是殺人的啊!』夏作人方在那裡說:『不必,不必!』,忽聽了這句話,猛然吃了一驚道:『哪裡有甚麼刀?」小跟班道:『炕底下的不是麼。』說著,走進彎腰伸手拾了起來。夏作人此時心虛已經到了極點,一看見了,嚇得魂不附體,汗如雨下,不覺戰抖起來,說道:『這……這……這是誰……誰放在這裡的?這……這……這不是我的啊!』這個時候,恰好一個家人在夏作人背後,把他辮子捏了一捏,覺得油膩膩的;因回道:『夏老爺的辮子是假的。』知縣頓時翻了臉,喝叫把他帶了衙門裡去,這把凶刀也帶了去。說著,先出來上轎去了。   「回到衙門,把凶刀和屍格一對,竟是一絲不走的。不由分說,先交代動公事詳革了他的職銜,便坐堂提審。夏作人供道:『這婦人向來與職員有奸的。』只說得這一句,官喝住了,喝叫先打五十嘴巴。打完了,才說道:『這婦人明明是拒奸被殺的,我見了他還肅然起敬,你開口便誣蔑他,這還了得!這五十下是打你的誣蔑烈婦!』又喝再打五十。打完了,又道:『你犯了法,這個職銜經本縣詳革了,你還稱甚麼職員!有甚麼話,你講!』夏作人道:『小人和這已死婦人,委實一向有姦的。』官大怒道:『你還要誣蔑好人!』喝再打一百嘴巴。打得夏作人兩腮紅腫,牙血直流。又供道:『這婦人不是小人殺的,青天大老爺冤枉!』官怒道:『你不殺他,你的辮子,怎麼給他死握著?」夏作人要把昨夜的情由敘出來,無奈這個官不准他說和婦人犯姦,一說著,便不問情由,先打嘴巴,竟是無從敘起。又一時心慌意亂,不得主意,只含糊辯道:『這條辮子怕不是小人的。』官叫差役拿辮子在他頭上去驗,驗得顏色粗細,以及斷處痕跡,一一相符。從此便是跪鐵鏈、上夾棍、背板凳、天平架,沒有一樣不曾嘗過,熬不過痛苦,只得招了個:『強姦不遂,一時性起,把婦人殺死;辮髮被婦人扭住,不能擺脫,割辮而逃。』於是詳上去,定了個斬決。上頭還誇獎他破案神速。他又敬那婆娘節烈,定了案之後,他寫了『節烈可風』四個字,做了匾,送給李壯懸掛。又辦了祭品,委了典史太爺去祭那婆娘。更兼動了公事,申請大憲,和那婆娘奏請旌表,乞恩准其建坊。今天斬決公文到了,只怕那請旌的公事,也快回來了。」   正是:世事何須問真假,內容強半是糊塗。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七回 充苦力鄉人得奇遇 發狂怒老父責頑兒   理之述完了這件事,我從頭仔細一想,這李壯佈置的實在周密狠毒。因問道:「他這種的秘密佈置,外頭人哪裡知得這麼詳細呢?」何理之道:「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何況我們帳房的李先生,就是李壯的胞叔,他們叔姪之間,等定過案之後,自然說起,所以我們知的格外詳細。」說話之間,已到了吃飯時候,理之散去。   我在廣東部署了幾天,便到香港去辦事,也耽擱了十多天。一天,走到上環大街,看見一家洋貨店新開張,十分熱鬧。路上行人,都嘖嘖稱羨,都說不料這個古井叫他淘著。我雖然懂得廣東話,卻不懂他們那市井的隱語,這「淘古井」是甚麼,聽了十分納悶。後來問了旁人,才知道凡娶著不甚正路的婦人,如妓女、寡婦之類做老婆,卻帶著銀錢來的,叫做「淘古井」。知道這件事裡面,一定有甚麼新聞,再三打聽,卻又被我查著了。   原來花縣地方,有一個鄉下人,姓惲,名叫阿來,年紀二十多歲,一向在家耕田度日,和他老子兩個,都是當佃戶的。有一天,被他老子罵了兩句,這惲來便賭氣逃了出來,來到香港,當苦力度日。這「苦力」兩個字,本來是一句外國話Coolie,是扛擡搬運等小工之通稱。廣東人依著外國音,這麼叫叫,日子久了,便成了一個名詞,也忘了他是一句外國話了。惲來當了兩個月苦力之後,一天,公司船到了,他便走到碼頭上去等著,代人搬運行李,好賺幾文工錢。到了碼頭,看見一個鹹水妹。   看官先要明白了「鹹水妹」這句名詞,是指的甚麼人。香港初開埠的時候,外國人漸漸來的多了,要尋個妓女也沒有。為甚麼呢?因為他們生的相貌和我們兩樣,那時大家都未曾看慣,看見他那種生得金黃頭髮,藍眼睛珠子,沒有一個不害怕的,那些婦女誰敢近他;只有香港海面那些搖舢舨的女子,他們渡外國人上下輪船,先看慣了,言語也慢慢的通了,外國人和他們兜搭起來,他們自後就以此為業了。香港是一個海島,海水是鹹的,他們都在海面做生意,所以叫他做「鹹水妹」。以後便成了接洋人的妓女之通稱。這個「妹」字是廣東俗話,女子未曾出嫁之稱,又可作婢女解。現在有許多人,凡是廣東妓女,都叫他做「鹹水妹」,那就差得遠了。   這鹹水妹從公司輪下來,跨上舢舨,搖到岸邊,恰好碰見惲來,便把兩個大皮包交給他。問他這裡哪一家客棧最好,你和我扛了送去,我跟著你走。惲來答應了,把一個大的扛在肩膀上,一個稍為小點的提在手裡,領著那鹹水妹走。走到了一處十字路口,路上車馬交馳,一輛馬車,在惲來身後飛馳而來,幾乎馬頭碰到身上;惲來急忙一閃,那邊又來了一輛,又閃到路旁。回頭一看,不見了那鹹水妹,呆呆的站著等了一會,還不見到。他心中暗想:「這裡面不知是甚麼東西。他是從外國回來的,除了這兩個皮包,別無行李,倘然失了,便是一無所有的了,只怕性命也要誤出來。這便怎麼處呢?」想了半天,還不見來,他便把兩個皮包送到大館裡去(旅香港粵人,稱巡捕房為大館)。一逕走到寫字間,要報明存放,等失主來領。誰知那鹹水妹已經先在那裡報失了,形色十分張皇;一見了惲來,登時歡喜的說不出來,一迭連聲說:「你真是好人!」巡捕頭問惲來來做甚麼。那鹹水妹表明他不見了物主,送來存放待領的話。巡捕頭道:「那麼你就仍舊叫他給你拿了去罷。」   於是兩個出了大館,尋到了客棧,揀定了房間。鹹水妹問道:「你這送一送,要多少工錢?有定例的麼?」惲來道:「沒有甚麼定例。碼頭上送到這裡,約莫是兩毫子左右。粵人呼小銀元為毫子;此刻多走一次大館,隨你多給我幾文罷。」鹹水妹給他三個毫子。他拿了,說一聲「承惠」(承惠二字是廣東話,義自明。)便要走。鹹水妹笑道:「你回來。這兩個皮包,是我性命交關的東西,我走失了,你不拿了我的去,還送到大館待領,我豈有僅給你三個毫子之理,你也太老實了。」說罷,在一個小皮夾裡,取出五個金元來給他。惲來歡喜的了不得,暗想我自從到香港以來,只聽見人說金仔(粵人呼金元為金仔),卻還沒有見過。總想積起錢來,買他一個頑頑,不料今日一得五個。因說道:「這個我拿回去不便當。我住的地方人雜得很,恐怕失了,你有心給我,請你代我存著罷。」鹹水妹道:「也好。你住在哪裡?」惲來道:「我住在苦力館(小工總會也,粵言)。每天兩毫子租錢,已經欠了三天租了。」鹹水妹又在衣袋裡,隨意抓了十來個毫子給他。惲來道:「已經承惠了五個金仔,這個不要了。」鹹水妹道:「你只管拿了去。你明天不要到別處去了,到我這裡來,和我買點東西罷。」惲來答應著去了。   次日,他果然一早就來了。鹹水妹見他光著一雙腳,拿出兩元洋錢,叫他自己去買了鞋襪穿了。方問他匯豐在哪裡,你領我去。他便同著鹹水妹出來。在路上,鹹水妹又拿些金元,向錢鋪裡兑換了墨銀。一路到了匯豐,只見那鹹水妹取出一張紙,交到櫃上,說了兩句話,便帶了他一同出來,回到客棧。因對他說道:「我住在客棧裡,不甚便當。你沒有事,到外面去找找房子去,找著了,我就要搬了。」又給他幾元銀道:「你自己去買一套乾淨點衣服,身上穿的太要不得了。」惲來答應著,便出去找房子。他當了兩個多月苦力,香港的地方也走熟了,哪裡冷靜,哪裡熱鬧,哪裡是鋪戶多,哪裡是人家多,一一都知道的了。出來買了衣服,便去尋找房子,繞了幾個圈子,隨便到小飯店裡吃了午飯。又走了一趟,看了有三四處,到三點鐘時候,便回到客棧。劈面遇見鹹水妹,從棧裡出來。惲來道:「房子找了三四處,請你同去看看那一處合式。」鹹水妹道:「我此刻要到匯豐去,沒有工夫。」說著,在衣袋裡取出房門鑰匙,交給他道:「你開了門,在房裡等著罷。」說罷,去了。惲來開門進房,趁著此時沒有人,便把衣褲換了。桌上放著一面屏鏡,自己彎下腰來一照,暗想:我不料遇了這個好人,天下哪裡有這便宜事!此刻我身上的東西,都是他的了。不過代他扛送了一回東西,便賺了這許多錢。想著,又鎖了房門,把兩件破衣褲拿到露臺上去洗了,晾了,方才下來。恰好鹹水妹回來了,手裡提著一個小皮包,兩個人扛著一個保險鐵櫃送了來。惲來連忙開了門,把鐵櫃安放妥當。送來的人去了。鹹水妹開了鐵櫃,把小皮包放進去,又開了那兩個大皮包,取了好些一包一包的東西,也放了進去;又開了一個洋式拜匣,檢了一檢,取了一個鑽石戒指帶上,方才鎖起來。   惲來便問去看房子不去,又把買衣服剩下的錢繳還。鹹水妹笑道:「你帶在身邊用罷。我也性急得很,要搬出去,我們就去看看罷。」於是一同出來,去看定了一處,是三層樓上,一間樓面,講定了租錢,便交代惲來去叫一個木匠來,指定地方,叫他隔作兩間,前間大些,後間小些,都要裝上洋鎖;價錢大點都不要緊,明天一天之內,定要完工的。木匠聽說價錢大也不要緊,能多賺兩文,自然沒有不肯的了。講定之後,二人仍回到客棧裡。   惲來看見沒事,便要回去。鹹水妹道:「你去把鋪蓋拿了來,叫棧裡開一個房,住一夜罷。從此你就跟著我幫忙,我每月給還你工錢,不比做苦力輕鬆麼。」惲來暗想我是甚麼運氣,碰了這麼個好人。因說道:「我本來沒有鋪蓋,一向都是和人家借用的。」鹹水妹道:「那麼你就不要去了。」一會,茶房開了飯來,鹹水妹叫多開一客。一會添了來,鹹水妹叫惲來同吃。惲來道:「那不行,你吃完了我再吃。」鹹水妹道:「我這甚麼要緊。我請你來幫忙,就和請個伙計一般,並不當你是個下人。」惲來只得坐下同吃,卻只覺著坐立不安。   吃過了晚飯,已是上火時候。鹹水妹想了一想,便叫惲來領到洋貨鋪裡去,揀了一張美國紅氈,便問惲來這個好不好。惲來莫名其妙,只答應好。鹹水妹便出了十八元銀,買了兩張。又揀了一牀龍鬚席,問惲來好不好。惲來也只答應是好的。鹹水妹也買了。又買了一對洋式枕頭,方才回棧。對惲來道:「你叫茶房另外開一個房,你拿這個去用罷。你跑了一天,辛苦了,早點去睡。」惲來大驚道:「這幾件東西,我看著買了二十多元銀,怎麼拿來給我!我沒有這種福氣!只怕用了一夜,還不止折短一年的命呢!」鹹水妹笑道:「我給了你,便是你的福氣,不要緊的,你拿去用罷。」惲來推托再三,無奈只得受了。叫茶房另外開一間房,把東西放好;恐怕自己身上髒,把東西都蓋髒了,走上露臺自來水管地方,洗了個澡,方才回房安睡。一夜睡的龍鬚席,蓋的金山氈,只喜得個心癢難撓,算是享盡了平生未有之福。   酣然一覺,便到天亮。鹹水妹又叫他同去買鐵牀桌椅,及一切動用家私,一切都送到那邊房子裡去。又叫惲來去監督著木匠趕緊做,「我飯後就要搬來的」。惲來答應去了。到了午飯時候,便回棧吃飯。吃過飯,便算清房飯錢,叫人來搬東西。惲來道:「只要叫一個人來,我幫著便擡去了,只有這鐵箱子重些。」鹹水妹道:「我請你幫忙,不過是買東西等輕便的事;這些粗重的事不要你做,你以後不要如此。」於是另外叫了苦力,搬了過去。那三四個木匠,還在那裡「砰砰訇訇」的做工,直到下午,方才完竣。兩個人收拾好了,一一陳設起來。把惲來安置在後間,睡的還是一張小小鐵牀。又到近處包飯人家,說定了包飯。   從此惲來便住在鹹水妹處,一連幾個月,居然「養尊處優」的,養得他又白又胖起來。然而他到底是個忠厚人,始終不涉於邪,並好像不知那鹹水妹是女人似的。那鹹水妹也十分信他,門上配了兩個鑰匙,一人帶了一個,出入無礙的。   一天,惲來偶然在外面閒行,遇見了一個從前同做苦力的人,問道:「老惲,你好啊!幾個月沒看見,怎麼這樣光鮮了?哪裡發的財?」惲來終是個老實人,人家一問,便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那人一愣道:「你和他有那回事麼?」惲來愕然道:「是哪一回事?」那人知道他是個呆子,便不和他多說,只道:「這是從金山發財回來的,鐵櫃裡面不知有多少銀紙(粵言鈔票也),好歹撈他幾張,逃回鄉下去,還不發財麼,何必還在這裡聽使喚,做他的西崽?」惲來聽了,心中一動,默默無言,各自分散。   回到屋裡,恰好那鹹水妹不在家,看看桌上小鐘,恰是省河輪船將近開行的時候。回想那苦力之言不錯,便到鹹水妹枕頭邊一翻,翻出了鐵櫃鑰匙,開了櫃門,果然橫七豎八的放了好幾卷銀紙。惲來心中暴暴亂跳,取了兩卷;還想再取,一想不要拿得太多了,害得他沒得用。又怕他回來碰見,急急的忘了關上櫃門,忙忙出來,把房門順手一帶;喜得房門是裝了彈簧鎖的,一碰便鎖上了。惲來急急走了出來,逕登輪船,竟回省城去了。   回到省城,又附了鄉下渡船(猶江南之航船也),回到花縣。到了家,見了他老子,便喜孜孜的拿出銀紙來道:「一個人到底是要出門,你看我已經發了財了。」他老子名叫阿亨,因他年紀老了,人家都叫他老亨。當下老亨聽了兒子的話,拿起一卷,打開一看,大驚道:「這是銀紙啊!我還是前年才見過,我歡喜他,湊了一元銀,買了一張藏著,永遠捨不得用。你哪裡來這許多?莫非你在外面做了強盜麼?你可不要在外頭闖了禍累我!」惲來是老實到極的人,便把上項事一一說出。老亨不聽猶可,聽了之時,頓時三屍亂暴,七竅生煙,飛起腳來,就是一腳,接連就是兩個嘴巴。大罵:「你這畜生!不安分在家耕田,卻出去學做那下流事情,回來辱沒祖宗!還不給我去死了!」說著,又是沒頭沒腦的兩三拳。惲來知道自己的錯,不敢動,也不敢則聲。老亨氣過一陣,想了個主意,取了一根又粗又大、拴牛的麻繩來,把兒子反綁了,手提了一根桑木棍,把那兩卷銀紙緊緊藏在身邊,押著下船。在路上飯也不許他吃。到了省城,換坐輪船,到了香港,叫他領到鹹水妹家裡。   那鹹水妹為失了五百元的銀紙,知是惲來所為,心中正自納悶。過了一天,忽見一個老頭子,綁著他押了來,心中正在不解。看那老頭子,又不是公差打扮。正要開言相問,老亨先自陳了來歷,又把兒子偷銀紙的事說了。取出銀紙,一一點交,然後說道:「這個人從此不是我的兒子了,聽憑阿姑(粵人面稱妓者為阿姑)怎樣發落,打死他,淹死他,殺他,剮他,我都不管了!」說著,舉起桑木棍,對準惲來頭上盡力打去。嚇得鹹水妹搶上前來,雙手接住。只聽得「噯呀」一聲。   正是:雙手高擎方撻子,一聲嬌囀忽驚人。不知叫「噯呀」的是誰,打痛了哪裡,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八回 陡發財一朝成眷屬 狂騷擾遍地索強梁   原來惲老亨用力過猛,他當著盛怒之下,巴不得這一下就要結果了他的兒子。鹹水妹搶過來雙手往上一接,震傷了虎口,不覺喊了一聲:「噯呀!」一面奪過了桑木棍,忙著舀了一碗茶送過來。又去鬆了惲來的綁。方才說道:「這點小事,何必動了真氣!老爺不要氣壞了自己,我還有說話商量呢。」這惲老亨一向在鄉下耕田,只有自己叫人家老爺,那裡有人去叫過他一聲老爺的呢,此刻忽然聽得鹹水妹這等稱呼,弄得他週身不安起來。然而那個怒氣終是未息,便說道:「偷了許多銀紙還算是小事,當真要殺了人才算大事麼!阿姑你便饒了他,我可饒他不得!此刻銀紙交還了你,請你點一點,我便要帶他回去治死了他,免得人家說起來,總說我惲老亨沒家教,縱容兒子作賊。」說著,又站起來,揮起拳頭,打將過去。   鹹水妹連忙攔住道:「老爺有話慢慢說。等我說明白了,你就不惱了。」說罷,便把上岸遇見惲來的事,從頭說了一遍。又道:「我因為看他為人忠厚,所以十分信他敬他。就是他拿了這五百多元,我想也未必是他自己起意,必是有人唆弄他的。他雖然做了這個事,到底還是忠厚。若是別人,既然開了我的鐵櫃,豈有不盡情偷去之理。就是銀紙,一起放著的,也有十二三卷,他只拿得兩卷,還有多少鑽石、寶石、金器、首飾,都在裡面,他還絲毫沒動。這不是他忠厚之處麼。所以我前天回來,看見鐵櫃開了,點了點錢,只少了五百多元,我心中還自好笑,這個就像小孩子偷兩文錢買東西吃的行為。我還耽著心,恐怕他懼罪,不知逃到哪裡去,就可惜了這個人了。難得老爺也這般忠厚,親自送了來。我這一向本來有個心事,今天索性說明白了:我從十八歲那年,在這裡香港做生意,頭一個客人就是個美國人,一見了我就歡喜了,便包了我,一住半年。他得了電報要回去,又和我商量,要帶我到美國,情願多加我包銀。我便跟他到美國去了,一住七年,不幸他死了。這個人本是個富家,他一心只想娶我,我也未嘗不肯嫁他;然而他因為我究竟擔了個妓女的名字,恐怕朋友看不起,所以遲遲未果。他卻又不肯另娶別人,所以始終未曾娶親。他臨死的時候,寫了遺囑,把家財分給我二萬,連我平日積蓄的也有萬把。我想有了這點,在美國不算甚麼,拿回中國來,是很好的一家人家了,所以附了公司船回來。不想一登岸便碰了他。見他十分老實可靠,他雖然無意,我倒有意要想嫁他了。我在外國住了七八年,學了些外國習氣,不敢胡亂查問人家底細;後來試探了他的口氣,知道他還沒有娶親,我越發歡喜。然而他家裡的人是怎樣的,還沒有知道,此刻見了老爺也是這等好人,我意思更加決定了。但不知老爺的意思怎樣?」   惲老亨聽了,心中不覺十分詫異,他何以看上了我們鄉下人。娶了他做媳婦,馬上就變了個財主了。只是他帶了偌大的一分家當過來,不知要鬧甚麼脾氣。倘使鬧到一家人都要聽他號令起來,豈不討厭。心中在那裡躊躇不定。鹹水妹見他遲疑,便道:「我雖然不幸吃了這碗飯,然而始終只有一個客,自問和那胡拉亂扯的還不同。老爺如果嫌到這一層,不妨先和他娶一房正室,我便情願做了侍妾。」惲老亨吐出舌頭道:「我們鄉下人,還講納妾麼!」鹹水妹道:「那麼就請老爺給個主意。」惲老亨還自沉吟。鹹水妹道:「老爺不要多心。莫非疑心到我帶了幾個錢過來,怕我仗著這個,在翁姑、丈夫跟前失了規矩麼?我是要終身相靠的,要嫁他,也是我的至誠,怎肯那個樣子呢。」惲老亨見他誠懇,便歡喜起來,一口應允。鹹水妹見他應允了,更是歡喜。只有那惲來在旁邊聽得呆了,自己也不知是歡喜的好,還是不歡喜的好,心裡頭好像有一件東西,在那裡七上八下,自己也不知是何緣故。   鹹水妹便拿了兩張銀紙給惲來,叫他帶著老子,先去買一套光鮮衣褲、鞋襪之類,惲老亨便登時光鮮起來。又叫了裁縫來,量了他父子兩個的衣裁,去做長衣。因為惲老亨住在這裡不便,又買了一份鋪蓋,叫他父子兩個,先到客棧裡住下,一面另尋房屋。不到兩天,尋著了一處,便置備木器及日用家私,搬了進去。擇了吉日迎娶,一般的鼓樂彩輿,鳳冠霞帔,花燭拜堂,成了好事。那女子在美國多年,那洋貨的價錢都知道的,到了香港,看見香港賣的價錢,以為有利,便拿出本錢,開了這家洋貨店。   我打聽得這件事,覺得官場、士類、商家等,都是鬼蜮世界,倒是鄉下人當中,有這種忠厚君子,實在可歎。那女子擇人而事,居然能賞識在牝牡驪黃以外,也可算得一個奇女子了。   勾當了幾天,便回省城。如此來來去去,不覺過了幾個月。有一天,又從香港坐了夜船到省城。船到了省河時,卻不靠碼頭,只在當中下了錨,不知是甚麼意思。停了一會,來了四五艘舢舨,搖到船邊來;二三十個關上扦子手,一擁上船,先把各處艙口守住,便到艙裡來翻箱倒匣的搜索。此時是六月下旬天氣,帶行李的甚少。我來往向來只帶一個皮包,統共不過八九寸長、五六十寸高,他們也要開了看看,裡面不過是些筆墨帳單之類,也舀了出來翻檢一遍;連坐的藤椅,也翻轉來看過;甚至客人的身上,也要摸摸。有兩起外省人,帶了家眷從上海來,在香港上岸,頑了兩天,今天才附了這個船來的,有二三十件行李,那些扦子手便逐一翻騰起來,鬧了個亂七八糟。也有看了之後,還要重新再看的;連那女客帶的馬桶,也揭開看過;夜壺箱也要開了,把夜壺拿出來看看。忽然又聽得外面「訇」的一聲,放了一響洋槍,嚇得人人驚疑不定。忽然又在一個搭客衣箱裡,搜出一桿六響手槍來,那扦子手便拿出手銬,把那人銬住了,派人守了。又搜索了半天,方才一哄而去。   我要到外面看時,艙口一個關上洋人守著,搖手禁止,不得出去。此時買辦也在艙裡面,我便問為了甚麼事。買辦道:「便是連我也不知道。方才船主進來,問那關上洋人,那洋人回說不便泄漏。正是不知為了甚麼事呢。」我道:「已經搜過了,怎麼還不讓我們出去?」買辦道:「此刻去搜水手、火夫的房呢,大約是恐怕走散了,有搜不到的去處,所以暫時禁止。」我道:「剛才外面為甚麼放槍?」買辦道:「關上派人守了船邊,不准舢舨搖攏來。有一個舢舨,不知死活,硬要搖過來,所以放槍嚇他的。」我聽了不覺十分納悶,這個到底為了甚麼,何以忽然這般嚴緊起來。   又等了一大會,扦子手又進來了,把那銬了的客帶了出去。然後叫一眾搭客,十個一起的,魚貫而出。走到船邊,還要檢搜一遍,方才下了舢舨,每十個人一船,搖到碼頭上來。碼頭上卻一字兒站了一隊兵,一個藍頂花翎,一個晶頂藍翎的官,相對坐在馬鞍上。眾人上岸要走,卻被兩個官喝住。便有兵丁過來,每人檢搜了一遍。我皮包裡有三四元銀,那檢搜的兵丁,便拿了兩元,往自己袋裡一放,方放我走了。走到街上,遇著兩個兵勇,各人扛著一枝已經生鏽的洋槍,迎面走來。走不多路,又遇了兩個。一逕走到名利棧,倒遇見了七八對,也有來的,也有往的。   回到棧裡,我便問帳房裡的李吉人,今天為了甚麼事,香港來船,搜得這般嚴緊,街上又派了兵勇,到底為了甚麼事。吉人道:「我也不知道。昨夜二更之後,忽然派了營兵,在城裡城外各客棧,挨家搜查起來,說是捉拿反賊。到底是誰人造反,也不得而知。我已經著人進城去打聽了。」我只得自回房裡去歇息,寫了幾封信。吃過午飯,再到帳房裡問信。那去打聽的伙計已經回來了,也打聽不出甚麼,只說總督、巡撫兩個衙門,都箚了重兵,把甬道變了操場,官廳變了營房,還聽說昨天晚上,連夜發了十三枝令箭調來的,此刻陸續還有兵來呢。督撫兩個衙門,今天都止了轅,只傳了臬臺去問了一回話,到底也不知商量些甚麼。城門也嚴緊得很,箱籠等東西,只准往外來,不准往裡送;若是要送進去,先要由城門官搜檢過才放得進去呢。兩縣已經出了告示,從今天起,起更便要關閘(街上柵欄,廣東謂之閘)。我道:「這些都不過是嚴緊的情形罷了。至於為了甚麼事這般嚴緊,還是毫無頭緒。」   正說話時,忽聽得門外一聲叱喝。回頭看時,只見兩名勇丁在前開道,跟著一壓馬,馱著一個骨瘦如柴,滿面煙色,幾莖鼠鬚的人,戴著紅頂花翎。我們便站到門口去看,只見後頭還有五六匹馬,馬上的人,也有藍頂子的,也有晶頂子的。幾匹馬過去後,便是一大隊兵:起先是大旗隊;大旗隊過去,便有一隊扛叉的;扛刀的,扛長矛的;過完這一隊,又是一隊擡槍;擡槍之後,便是洋槍隊。最是這洋槍隊好看:也有長桿子林明敦槍的,也有短桿子毛瑟槍的,有拿槍扛在肩膀上的,有提在手裡的,有上了槍頭刀的,有不曾上槍頭刀的。路旁歇了一擔西瓜,一個兵便拿槍頭刀向一個西瓜戮去,順手便挑起來。那瓜又重,瓜皮又脆,挑起來時,便破開了,「豁剌」一聲,掉了下來,跌成七八塊。那兵嘴裡說了一句  。我聽他這一句,是合肥人罵人的村話,方知道是淮軍。隨後來的兵,又學著拿槍頭刀去戮。嚇得那賣西瓜的挑起來要走,可憐沒處好走。我便招手叫他,讓他挑到棧裡避一避,賣瓜的便踉踉蹌蹌挑了進來,已經又被他戮破一個了。賣瓜的進來之後,又見一個老婆子,手裡拿著一個碗,從隔壁雜貨店裡出來,顫巍巍的走過去。不期誤跴了那跌破的西瓜,仰面一交跌倒,手裡那碗便摜了出去打破了。碗裡的醬油潑了出來,那一個兵身上穿的號衣,濺著了一點。那兵便出了隊,抓住那老婆子要打。那老婆子才爬了起來,就被他抓住了,嚇得跪在地下叩頭求饒,還合著掌亂拜;又拿自己衣服,代他拭了那污點。旁邊又走過幾個人,前去排解,說他年紀大了,又不是有心的,求你大量饒了他罷,那個兵方悻悻的胡亂歸隊去了。這洋槍隊過完之後,還有一個押隊官,戴著硨磲頂子,騎著馬。看他過完之後,我們方進來。大家議論這一隊兵,又不知是從甚麼地方調來的了。此時看大眾情形,大有人心惶惶的樣子。   我想要探聽這件事情的底細,在帳房裡坐到三點多鐘。忽又見街上一對一對往來巡查的兵都沒了,換上了街坊團練勇,也是一對一對的往來巡查,手中卻是拿的單刀藤牌,腰上插了六響手槍。這些團練勇都是土人,吉人多有認識的,便出去問為甚麼調了你們出來,今天到底為了甚麼事。團練勇道:「連我們也不知道,只聽吩咐查察形跡可疑之人。上半天巡查那些兵,聽說調去保護藩庫了。」我聽了這話,知道是有了強盜的風聲;然而何至於如此的張惶,實在不解。只得仍回房裡,看一回書,覺得煩熱,便到後面露臺上去乘涼。   原來這家名利棧,樓上設了一座倒朝的客廳,作為會客之地。廳前面是一個極開闢的露臺,正對珠江,十分豁目。我走到外面,先有一個人在那裡,手裡拿著水煙筒,坐在一把皮馬鞍上,是一個同棧住的客人。他也住了有個把月,相見得面也熟了,彼此便點頭招呼。我看他那舉動,頗似官場中人,便和他談起今天的事,希冀他知道。那客道:「很奇怪!我今天進城上院,走到城門口,那城門官逼著住了轎,把帽盒子打開看過;又要我出了轎,他要驗轎裡有無夾帶,我不肯,他便拿出令箭來,說是制臺吩咐的,沒法,只得給他看了,才放進去。到了撫院,又碰了止轅,衙門裡箚了許多兵,如臨大敵。我問了巡捕,才知道兩院昨夜接了一個甚麼洋文電報,便登時張惶起來。至於那電報說些甚麼,便連簽押房的家人也不知道。」   正說話時,有客來拜他,他就在客廳裡會客。我仍在露臺上乘涼。聽見他和那客談的也是這件事,只是聽不甚清楚。談了一會,他的客去了。便出來對我說道:「這件事了不得!剛才我敝友來說起,他知道詳細。那封洋文電報,說的是有人私從香港運了軍火過來,要謀為不軌。已經挖成了隧道,直達萬壽宮底下,裝滿了炸藥,等萬壽那天,闔城官員聚會拜牌時,便要施放。此刻城裡這個風聲傳開來了,萬壽宮就近的一帶居民鋪戶,膽小的都紛紛搬走了。兩院的內眷,都已避到泮塘(地名)一個鄉紳人家去了。」我吃了一驚道:「明天就是二十六了,這還了得!」那客道:「明天行禮,已經改在制臺衙門了。」   正是:如火如荼,軍容何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未知這件事鬧得起來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第五十九回 乾兒子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我聽那同棧寓客的話,心中也十分疑慮,萬一明日出起事來,豈不是一番擾亂。早知如此,何不在香港多住兩天呢;此刻如果再回香港去,又未免太張惶了。一個人回到房裡,悶悶不樂。   到了傍晚時候,忽聽得房外有搬運東西的聲音,這本來是客棧裡的常事,也不在意。忽又聽得一個人道:「你也走麼?」一個應道:「暫時避一避再說。好在香港一夜就到了,打聽著沒事再來。」我聽了,知道居然有人走避的了。便到帳房裡去打聽打聽,還有甚麼消息。吉人一見了我,就道:「你走麼?要走就要快點下船了,再遲一刻,只怕船上站也沒處站了。」我道:「何以擠到如此?」吉人道:「而且今天還特為多開一艘船呢。孖舲艇(廣東小快船)碼頭的孖舲艇都叫空了。」我道:「這又到哪裡去的?」吉人道:「這都是到四鄉去的了。」我道:「要走,就要到香港、澳門去。這件事要是鬧大了,只怕四鄉也不見得安靖。若是一哄而散的,這裡離萬壽宮很遠,又有一城之隔,只怕還不要緊。而且我撒開的事情在外面,走了也不是事。我這回來,本打算料理一料理,就要到上海去的了,所以我打算不走了。」吉人點頭無語。   我又到門口閒望一回,只見團練勇巡的更緊了。忽然一個人,扛著一扇牌,牌上貼了一張四言有韻告示,手裡敲著鑼,嘴裡喊道:「走路各人聽啊!今天早點回家。縣大老爺出了告示,今天斷黑關閘,沒有公事,不准私開的啊!」這個人想是個地保了。看了一會,仍舊回房。雖說是定了主意不走,然而總不免有點耽心。幸喜我所辦的事,都在城外的,還可以稍為寬慰。又想到明日既然在督署行禮,或者那強徒得了信息,罷了手不放那炸藥,也未可知。既而又想到,他既然預備了,怎肯白白放過,雖然眾官不在那裡,他也可以借此起事。終夜耽著這個心,竟夜不曾合眼。聽著街上打過五更,一會兒天窗上透出白色來,天色已經黎明了。便起來走到露臺上,一來乘涼,二來聽聽聲息。過了一會,太陽出來了,卻還絕無消息。這一天大家都是驚疑不定,草木皆兵。迨及到了晚上,仍然毫無動靜。一連過了三天,竟是沒有這件事,那巡查的就慢慢疏了;再過兩天,督撫衙門的防守兵也撤退了,算是解嚴了。這兩天我的事也料理妥貼,打算走了。   一天正在客廳閒坐,同棧的那客也走了來道:「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我們可以走了。」我問道:「這話怎講?」他道:「今天殺了二十多人,你還不知道麼?」我驚道:「是甚麼案子?」他道:「就是為的前兩天的謠言了。也不知在哪裡抓住了這些人,沒有一點證據,就這麼殺了。有人上了條陳,叫他們僱人把萬壽宮的地挖開,查看那隧道通到哪裡,這案便可以有了頭緒了。你想這不是極容易、極應該的麼?他們卻又一定不肯這麼辦。你想照這樣情形看去,這挖成隧道,謀為不軌的話,豈不是他們以意為之,擬議之詞麼。此刻他們還自詡為弭巨患於無形呢。」說罷,喟然長歎。我和他談論了一回,便各自走開。   恰好何理之走來,我問:「可是廣利到了?」理之道:「不是。我回鄉下去了一個多月,這回要附富順到上海。」我問:「富順幾時走?」理之道:「到了好幾天了,說是今天走,大約還要明天,此刻還上貨呢。」我道:「既如此,代我寫一張船票罷。」理之道:「怎麼便回去了?幾時再來?」我道:「這個一年半載說不定的,走動了,總要常來。」理之便去預備船票,定了地方。到了明天,發行李下船。下午時展輪出口。到了香港,便下錨停泊。這一停泊,總要耽擱一天多才啟輪,我便上岸去走一趟,買點零碎東西。   廣東用的銀元,是每經一個人的手,便打上一個硬印的。硬印打多了,便成了一塊爛板,甚至碎成數片,除了廣東、福建,沒處行用的。此時我要回上海,這些爛板銀,早在廣州貼水換了光板銀元。此時在香港買東西,講好了價錢,便取出一元光板銀元給他。那店伙拿在手裡,看了又看,摜了又摜,說道:「換一元罷。」我換給他一元,他仍然要看個不了,摜個不了,又對我看看。我倒不懂起來,難道我貼了水換來的,倒是銅銀。便把小皮夾裡十幾元一起拿出來道:「你揀一元罷。」那店伙又看看我,倒不另揀,就那麼收了。再到一家買東西,亦復如此。買完了,又走了幾處有往來的人家,方才回船上去。   停泊了一夜,次日便開行。在船上沒事,便和理之談天,談起我昨天買東西,那店伙看銀元的光景。理之笑道:「光板和爛板比較,要伸三分多銀子的水;你用出去,不和他討補水,他那得不疑心你用銅銀呢。」我聽了方才恍然大悟。然而那些香港人,也未免太不張眼睛了。我連年和繼之辦事經營,雖說是躉來躉去,也是一般的做買賣,何嘗這樣小器來。於是和理之談談香港的風氣,我談起那鹹水妹嫁鄉下人的事。理之道:「這個是喜出意外的。我此次回家,住了一個多月,卻看見一件禍出意外的事。」我問:「甚麼禍出意外?」理之道:「我家裡隔壁一家人家,有兩間房子空著,便貼了一張『餘屋召租』的條子。不多幾天,來了一個老婆子,租來住了,起居動用,像是很寬裕的。然而只有一個人,用了一個僕婦。住了兩個月,便與那女房東相好起來。他自己說是在新加坡開甚麼行棧的,丈夫沒了,又沒有兒子,此刻回來,要在同族中過繼一個兒子。誰知回來一查,族中的子姪,竟沒有一個成器的,自己身後,正不知倚靠誰人。說著,便不勝悽惶,以後便常常說起。新加坡也常常有信來,有銀子匯來。來了信,他便央男房東念給他聽。以後更形相熟了。房東本有三個兒子,那第二個已經十七八歲了。那老婆子常常說他好:『我有了這麼個兒子就好了。』那女房東便說:『你歡喜他,何不收他做個乾兒子呢?』那老婆子不勝歡喜,便看了黃道吉日,拜乾娘。到了這天,他還慎重其事的,置酒慶賀。乾娘乾兒子,叫得十分親熱。他又說要替乾兒子娶親了,一切費用,他都一力擔任。那房東也樂得依他。於是就張羅起來,便有許多媒人來送庚帖說親。說定了,便忙著揀日子行聘迎娶,十分熱鬧。待媳婦也十分和氣。又替媳婦用了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房東見他這等相待,便說是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老婆子道:『我們沒有兒子的人,乾兒子就和親生的一般。我今年五十多歲,沒有幾年的人了,只要他將來肯當我親娘一般,送我的終,我的一分家當便傳授給他,也不去族中過繼甚麼兒子了。』女房東一想,他是個開行棧的人,家當至少也有幾萬,如何不樂從。便叫了兒子來,說知此事,兒子自然也樂得應允。老婆子更是歡喜,就在那裡天天望孫了。偏偏這媳婦娶了來差不多一年,還沒有喜信。老婆子就天天求神拜佛,請醫生調理身子。過了幾個月,依然沒有信息。老婆子急不能待,便要和乾兒子納妾。叫了媒婆來說知,看了幾家丫頭和貧家女兒。看對了,便娶了一個過來。一樣的和他用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剛娶了沒有幾天,忽然新加坡來了一封電信,說有一單貨到期要出,恰好行裡所有存款,都支發了出去。放在外面的,一時又收不回來。銀行的一個存摺,被女東帶了回粵,務祈從速寄來云云。老婆子央房東翻出來,念了一遍,便道:『你看,我不在那裡,便一點主意都沒了。自己的款項雖然支發出去,又何妨在別處調動呢。我們幾十年的老行號,還怕沒人相信麼。』說著,悶悶不樂。又道:『這個存摺怎好便輕易寄去,倘或寄失了,那還了得麼。』商量了半天道:『不如我自己回去一趟罷。我還想帶了乾兒子同去。他此刻是小東家了,叫他去看看,也歷練點見識,出來經歷過一兩年,自己就好當事了。』房東一心以為兒子承受了這分大家當,有甚麼不肯之理。他見房東應允了,自是不勝歡喜。於是帶了一個乾兒子、兩房乾媳婦、兩個梳頭老媽子,一同到新加坡去了。這是去年的事。我這回到家裡去,那房東接了他兒子來信了。你曉得他在新加坡開的是甚麼行號?原來開的是娼寮。那老婆子便是鴇婦。一到了新加坡,他便翻轉了面皮,把乾兒子關在一間暗室裡面。把兩房乾媳婦和兩個梳頭老媽子,都改上名字,要他們當娼;倘若不從,他家裡有的是皮鞭烙鐵,便要請你嘗這個滋味。可憐這四個好人家女子,從此便跳落火坑了。那個乾兒子呢,被他幽禁了兩個月,便把他『賣豬仔(讀若崽)』到吉冷去了。賣了豬仔到那邊做工。那邊管得極為苛虐,一步都不能亂走的。這位先生能夠設法寄一封信回來,算是他天大的本領了。」   我道:「賣豬仔之說,我也常有得聽見,但不知是怎麼個情形。說的那麼苦,誰還去呢?」理之道:「賣豬仔其實並不是賣斷了,就是那招工館代外國人招的工,招去做工,不過訂定了幾年合同,合同滿了,就可以回來。外國人本來招去做工,也未必一定要怎麼苛待。後來偶然苛待了一兩次,我們中國政府也不過問。那沒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不要說了;就是設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中國人被人苛虐了,那領事就和不見不聞,與他絕不相干的一般。外國人從此知道中國人不護衛自己百姓的,便一天苛似一天起來了。」我道:「那苛虐的情形,是怎麼樣的呢?」理之道:「這個我也不仔細,大約各處的辦法不同。聽說南洋那邊有一個軟辦法:他招工的時候,恐怕人家不去,把工錢定得極優。他卻在工場旁邊,設了許多妓館、賭館、酒館、煙館之類,無非是銷耗錢財的所在。做工的進了工場,合同未滿,本來不能出工場一步的,惟有這個地方,他准你到。若是一無嗜好的,就不必說了;倘使有了一門嗜好,任從你工錢怎麼優,也都被他賺了回去,依然兩手空空。他又肯借給你,等你十年八年的合同滿了,總要虧空他幾年工錢,脫身不得,只得又聯幾年合同下去。你想這個人這一輩子還可以望有回來的一天麼,還不和賣了給他一樣麼。因此廣東人起他一個名字,叫他賣豬仔。」說話之間,船上買辦打發人來招呼理之去有事,便各自走開。   一路無事。到了上海便登岸,搬行李到字號裡去。德泉接著道:「辛苦了!何以到此時才來?繼之半個月前,就說你要到了呢。」我道:「繼之到上海來過麼?」德泉道:「沒有來過,只怕也會來走一趟呢。有信在這裡,你看了就知道了。」說著,檢出一封信來道:「半個月前就寄來的,說是不必寄給你,你就要到上海的了。」我拆開一看,吃了一驚,原來繼之得了個撤任調省的處分,不知為了甚麼事,此時不知交卸了沒有。連忙打了個電報去問。直到次日午間,才接了個回電。一看電碼的末了一個字,不是繼之的名字。繼之向來通電給我,只押一個「吳」字,這吳字的碼,是0七0二,這是我看慣了,一望而知的;這回的碼,卻是個六六一五,因先翻出來一看,是個「述」字,知道是述農復的了。逐字翻好,是「繼昨已回省。述」六個字。   我得了這個電,便即晚動身,回到南京,與繼之相見。卻喜得家中人人康健。繼之又新生了一個兒子,不免去見老太太,先和乾娘道喜。老太太一見了我,便歡喜的了不得。忙叫奶娘抱撤兒出來見叔叔。我接過一看,小孩子生得血紅的臉兒,十分肥壯。因贊了兩句,交還奶娘道:「已經有了名兒了,乾娘叫他甚麼,我還沒有聽清楚。是幾時生的?大嫂身子可好?」老太太道:「他娘身子壞得很,繼之也為了他趕回來的。此刻交代還沒有算清,只留下文師爺在那邊。這小孩子還有三天就滿月了。他出世那一天,恰好掛出撤任的牌來,所以繼之給他個名字叫撤兒。」我道:「大哥雖然撤了任,卻還得常在乾娘跟前,又抱了孫子,還該喜歡才是。」老太太道:「可不是麼。我也說繼之丟了一個印把子,得了個兒子,只好算秤鉤兒打釘……扯直罷了。」我笑道:「印把子甚麼希奇,交了出去,樂得清淨些,還是兒子好。」說罷,辭了出來,仍到書房和繼之說話,問起撤任緣由,未免著惱。繼之道:「這有甚麼可惱。得失之間,我看得極淡的。」於是把撤任情由,對我說了。   原來今年是大閱年期,這位制軍代天巡狩,到了揚州,江、甘兩縣自然照例辦差。揚州兩首縣,是著名的「甜江都、苦甘泉」。然而州縣官應酬上司,以及衙門裡的一切開銷,都有個老例,有一本老帳簿的。新任接印時,便由新帳房向舊帳房要了來,也有講交情要來的,也有出錢買來的。這回帥節到了揚州,述農查了老例,去開銷一切。誰知那戈什哈嫌錢少,退了回來。述農也不和繼之商量,在例外再加豐了點再送去。誰知他依然不受。述農只得和繼之商量。還沒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親自到縣裡來,說非五百兩銀子不受。繼之惱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那戈什哈見詐不著,並且連照例的都沒了。那位大帥向來是聽他們說話的,他倘去說繼之壞話,撤他的任倒也罷了,誰知後來打聽得那戈什哈並未說壞話。   正是:不必蜚言騰毀謗,敢將直道撥雷霆。那戈什哈不是說繼之壞話,不知說的是甚麼話,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回 談官況令尹棄官 亂著書遺名被罵   那戈什哈,他不是說繼之的壞話,難道他倒說繼之的好話不成?那有這個道理!他說的話,說得太爽快了,所以我聽了,就很以為奇怪。你猜他說甚麼來?他簡直的對那大帥說:「江都這個缺很不壞。沐恩等向吳令借五百銀子,他居然回絕了,求大帥作主。」這種話你說奇不奇?那大帥聽了,又是奇怪,他不責罰那戈什哈倒也罷了,卻又登時大怒起來,說:「我身邊這幾個人,是跟著我出生入死過來的,好容易有了今天。他們一個一個都有缺的,都不去到任,都情願仍舊跟著我,他們不想兩個錢想甚麼!區區五百兩都不肯應酬,這種糊塗東西還能做官麼!」也等不及回省,就寫了一封信,專差送給藩臺,叫撤了江都吳令的任,還說回省之後要參辦呢。我問繼之道:「他參辦的話,不知可是真的?又拿個甚麼考語出參?」繼之道:「官場中的辦事,總是起頭一陣風雷火炮,打一個轉身就要忘個乾淨了。至於他一定要怎樣我,那出參的考語,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好在參屬員的折子上去,總是『著照所請,該部知道』的,從來沒有駁過一回。」我道:「本來這件事很不公的,怎麼保舉折子上去,總是交部議奏;至於參折,就不必議奏呢?」繼之道:「這個未盡然。交部議奏的保折,不過是例案的保舉。就是交部,那部裡你當他認真的堂官、司員會議起來麼!不過交給部辦去查一查舊例,看看與舊例符不符罷了。其實這一條就是部中書吏發財的門路。所以得了保舉,以及補缺,都首先要化部費。那查例案最是混帳的事,你打點得到的,他便引這條例;打點不到,他又引那條例,那裡有一定的呢。至於明保、密保的折子上去,也一樣不交部議的。」我道:「雖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究竟也要拿著人家的罪案,才有話好說啊。」繼之道:「這又何必。他此刻隨便出個考語,說我『心地糊塗』,或者『辦事顢頇』,或者『聽斷不明』,我還到那裡同他辯去呢。這個還是改教的局面。他一定要送斷了我,就隨意加重點,難道我還到京裡面告御狀,同他辨是非麼。」   我道:「提起這個,我又想起來了。每每看見京報,有許多參知縣的折子,譬如『聽斷不明』的改教,倒也罷了;那『辦事顢頇,心地糊塗』的,既然『難膺民社』,還要說他『文理尚優,著以教職歸部銓選』,難道儒官就一點事都沒得辦麼?把那心地糊塗的去當學老師,那些秀才們,不都叫他教成了糊塗蟲麼?」繼之道:「照你這樣說起來,可駁的地方也不知多少。參一個道員,說他『品行卑污,著以同知降補』,可見得品行卑污的人,都可以做同知的了。這一位降補同知的先生,更是奉旨品行卑污的了。參一個知縣,說他『行止不端,以縣丞降補』,那縣丞就是奉了旨行止不端的了。照這樣說穿了,官場中辦的事,那一件不是可笑的。這個還是字眼上的虛文,還有那辦實事的,候選人員到部投供,以及小班子的驗看,大約一大半都是請人去代的,將來只怕引見也要鬧到用替身的了。」我道:「那些驗看王大臣,難道不知道的麼?」繼之道:「哪有不知之理!就和唱戲的一樣,不過要唱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罷,肚子裡哪一個不知道是假的。碰了岔子,那王大臣還幫他忙呢。有一回,一個代人驗看,臨時忘了所代那人的姓名,報不出來,漲紅了臉,愣了半天。一位王爺看見他那樣子,一想這件事要鬧穿了,事情就大了,便假意著惱道:『唔!這個某人,怎麼那麼糊塗!』這明明是告訴他姓名,那個人才報了出來。你想,這不是串通做假的一樣麼。」   我笑道:「我也要托人代我去投供了。」繼之道:「你幾時弄了個候選功名?」我道:「我並不要甚麼功名,是我家伯代我捐的一個通判。」繼之道:「化了多少錢?」我道:「頗不便宜,三千多呢。」繼之默然。一會道:「你倒弄了個少爺官,以後我見你,倒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呢。」我道:「怎麼叫做少爺官?這倒不懂。」繼之道:「世上那些闊少爺想做官,州縣太煩劇,他懶做;再小的,他又不願意做;要捐道府,未免價錢太貴。所以往往都捐個通判,這通判就成了個少爺官了。這裡頭他還有個得意之處:這通判是個三府,所以他一個六品官,和四品的知府是平行的,拜會時只拿個晚生帖子;卻是比他小了一級的七品縣官,是他的下屬,見他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實缺通判和知縣行起公事來,是下札子的,他的署缺又多,上可以署知府、直隸州;下可以署州縣。占了這許多便宜,所以那些少爺,便都走了這條路了。其實你既然有了這個功名,很可以辦了引見到省,出來候補。」我道:「我舒舒服服的事不幹,卻去學磕頭請安作甚麼。」繼之想了一想道:「勸你出來候補是取笑的。你回去把那第幾卯,第幾名,及部照的號數,一切都抄了來,我和你設法,去請個封典。」我道:「又要化這個冤錢做甚麼?」繼之道:「因為不必化錢,縱使化,也化不上幾個,我才勸你幹啊。你拿這個通判底子,加上兩級,請一個封贈,未嘗不可以博老伯母的歡喜。」我道:「要是化得少,未嘗不可以弄一個。但不知到那裡去弄?」繼之道:「就是上海那些辦賑捐的,就可以辦得到。」我道:「他們何以能便宜,這是甚麼講究?」繼之道:「說來話長。向來出資助賑,是可以請獎的。那出一千銀子,可以請建坊,是大家都知道的了;其餘不及一千的,也有獎虛銜,也有獎封典,是聽隨人便的。甚至那捐助的小數,自一元幾角起至幾十元,那彀不上請獎的,拿了錢出去就完了,誰還管他。可是數目是積少成多的,那一本總冊在他那裡,收條的存根也在他那裡。那辦賑捐的人一定兼辦捐局,有人拿了錢去捐封典、虛銜,他們拿了那零碎賑捐,湊足了數目,在部辦那裡打點幾個小錢,就給你弄了來,你的錢他可上了腰了。所以他們那裡捐虛銜、封典,格外便宜,總可以打個七折。然而已經不好了,你送一百銀子去助賑,他不錯一點弊都不做,完全一百銀子拿去賑饑,他可是在這一百之外,穩穩的賺了七十了。所以『善人是富』的,就是這個道理。這個毛病,起先人家還不知道,這又是他們做賊心虛弄穿的。有一回,一個當道薦一個人給他,他收了,派這個人管理收捐帳目,每月給他二十兩的薪水。這個人已經覺得出於意外了。過得兩個月便是中秋節,又送他二百兩的節敬。這個人就大疑心起來,以為善堂辦賑捐那裡用得著如此開銷,而且這種錢又往那裡去報銷。若說他自己掏腰包,又斷沒有這等事。一定這裡面有甚麼大弊病,拿這個來堵我的口的,我倒不可不留心查查他,以為他日要挾地步。於是細心靜意的查他那帳簿,果然被他查了這個弊病出來,自此外面也漸漸有人知道了。有知道他這毛病的,他們總肯送一個虛銜或者一個封典,這也同賄賂一般,免得你到處同他傳揚。前回一個大善士,專誠到揚州去勸捐,做得那種痌瘝在抱,愁眉苦目的樣子,真正有『己饑己溺』的神情,被述農譏誚了兩句。他們江蘇人最會的是譏誚人,也最會聽人家話裡的因由;他們兩個江蘇人碰在一起,自然彼此會意。述農不知弄了他一個甚麼,他還要送我的封典,我是早講過的了,不曾要他的。此刻叫述農寫一封信去,怕不弄了來,頂多部裡的小費由我們認還他罷了。」我道:「這也罷了。等我翻著時,順便抄了出來就是。」當下,又把廣東、香港所辦各事大略情形,告訴了繼之一遍,方才回到我那邊,和母親、嬸娘、姊姊,說點別後的事,又談點家務事情。在行李面裡,取出兩本帳簿和我在廣東的日記,叫丫頭送去給繼之。   過得兩天,撤兒滿月,開了個湯餅會,宴會了一天,來客倒也不少。再過了十多天,述農算清交代回省,就在繼之書房下榻。繼之便去上衙門稟知,又請了個回籍措資的假,我和述農都不曾知道;及至明天看了轅門抄,方才曉得。便問為甚事請這個假。繼之道:「我又不想回任,又不想求差,只管住在南京做甚麼。我打算把家眷搬到上海去住幾時,高興我還想回家鄉去一趟。這個措資假,是沒有定期的,我永遠不銷假,就此少陪了,隨便他開了我的缺也罷,參了我的功名也罷。我讀書十年,總算上過場,唱過戲了,遲早總有下場的一天,不如趁此走了的乾淨。」述農道:「做官的人,像繼翁這樣樂於恬退的,倒很少呢。」繼之道:「我倒不是樂於恬退。從小讀書,我以為讀了書,便甚麼事都可以懂得的了。從到省以來,當過幾次差事,做了兩年實缺,覺得所辦的事,都是我不曾經練的,兵、刑、錢、谷,沒有一件事不要假手於人;我縱使處處留心,也怕免不了人家的蒙蔽。只有那回分校鄉闈試卷,是我在行的。此刻回想起來,那一班取中的人,將來做了官,也是和我一樣。老實說一句,只怕他們還不及我想得到這一層呢。我這一番到上海去,上海是個開通的地方,在那裡多住幾天,也好多知點時事。」述農道:「這麼說,繼翁倒深悔從前的做官了?」繼之道:「這又不然。寒家世代是出來作官的,先人的期望我是如此,所以我也不得不如此還了先人的期望;已經還過了,我就可告無罪了。以後的日子,我就要自己做主了。我們三個,有半年不曾會齊了,從此之後,我無官一身輕,咱們三個痛痛快快的敘他幾天。」說著,便叫預備酒菜吃酒。   述農對我道:「是啊。你從前只嬲人家談故事,此刻你走了一次廣東,自然經歷了不少,也應該說點我們聽了。」繼之道:「他不說,我已經知道了。他備了一本日記,除記正事之外,把那所見所聞的,都記在上面,很有兩件希奇古怪的事情,你看了便知,省他點氣,叫他留著說那個未曾記上的罷。」於是把我的日記給述農看。述農看了一半,已經擺上酒菜,三人入席,吃酒談天。   述農一面看日記,末後指著一句道:「這『《續客窗閒話》毀於潮人』是甚麼道理?」我道:「不錯。這件事本來我要記個詳細,還要發幾句議論的,因為這天恰好有事,來不及,我便只記了這一句,以後便忘了。我在上海動身的時候,恐怕船上寂寞,沒有人談天,便買了幾部小說,預備破悶的。到了廣東,住在名利棧裡,隔壁房裡住了一個潮州人,他也悶得慌,看見我桌子上堆了些書,便和我借來看。我順手拿了部《續客窗閒話》給他。誰知倒看出他的氣來了。我在房裡,忽聽見他拍桌子跺腳的一頓大罵。他說的潮州話,我不甚懂,還以為他罵茶房;後來聽來聽去,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不像罵人。便到他門口望望。他一見了我,便指手畫腳的剖說起來。我見他手裡拿著一本撕破的書,正是我借給他的。他先打了廣州話對我說道:『你的書,被我毀了。買了多少錢,我照價賠還就是。』我說:『賠倒不必。只是你看了這書為何動怒,倒要請教。』他找出一張撕破的,重新拼湊起來給我看。我看時,是一段《烏蛇已癩》的題目。起首兩行泛敘的是:『潮州凡幼女皆蘊癩毒,故及笄須有人過癩去,方可婚配。女子年十五六,無論貧富,皆在大門外工作,誘外來浮浪子弟,交住彌月。女之父母,張燈彩,設筵席,會親友,以明女癩去,可結婚矣』云云。那潮州人便道:『這痲瘋是我們廣東人有的,我何必諱他。但是他何以誣蔑起我合府人來?不知我們潮州人殺了他合族,還是我們潮州人謀了他的祖宗,他造了這個謠言,還要刻起書來,這不要氣死人麼!』說著,還拿紙筆抄了著書人的名字『海鹽吳熾昌號薌斥』,夾在護書裡,說要打聽這個人,如果還在世,要約了潮州合府的人,去同他評理呢。」述農道:「本來著書立說,自己未曾知得清楚的,怎麼好胡說,何況這個關乎閨女名節的呢。我做了潮州人,也要恨他。」   我道:「因為他這一怒,我倒把那廣東痲瘋的事情,打聽明白了。」述農道:「是啊。他那條筆記說的是癩,怎麼拉到痲瘋上來?」我道:「這個是朱子的典故。他注『伯牛有疾』章說:『先儒以為癩也。』據《說文》:『癩,惡疾也』。廣東人便引了他做一個痲瘋的雅名。」繼之「撲嗤」一聲,回過臉來,噴了一地的酒,道:「痲瘋還有雅名呢!」我道:「這個不可笑,還有可笑的呢。其實痲瘋這個病,外省也未嘗沒有,我在上海便見過一個;不過外省人不忌,廣東人極忌罷了。那忌不忌的緣故,也不可解。大約廣東地土熱,犯了這個病要潰爛的,外省不至於潰爛,所以有忌有不忌罷了。廣東地方,有犯了這個病的,便是父子也不相認的了,另外造了一個痲瘋院,專收養這一班人,防他傳染。這個病非但傳染,並且傳種的要到了第三代,才看不出來,然而骨子裡還是存著病根。這一種人,便要設法過人了。男子自然容易設法。那女子卻是掩在野外,勾引行人,不過一兩回就過完了。那上當的男子,可是從此要到痲瘋院去的了。這個名目,叫做『賣瘋』,卻是背著人在外面暗做的,沒有彰明昭著在自己家裡做的,也不是要經月之久才能過盡,更沒有張燈宴客的事,更何至於闔府都如此呢。」   繼之愣愣的道:「你說還有可笑的,卻說了半天痲瘋的掌故,沒有可笑的啊。」我道:「可笑的也是痲瘋掌故,廣東人最信鬼神,也最重始祖,如靴業祀孫臏,木匠祀魯班,裁縫祀軒轅之類,各處差不多相同的。惟有廣東人,那怕沒得可祀的,他也要硬找出一個來,這痲瘋院當中供奉的卻是冉伯牛。」   正是:享此千秋奇血食,斯人斯疾尚模糊。未知痲瘋院還有甚麼掌故,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一回 因賭博入棘闈舞弊 誤虛驚製造局班兵   我說了這一句話,以為繼之必笑的了。誰知繼之不笑,說道:「這個附會得豈有此理!痲瘋這個毛病,要地土熱的地方才有,大約總是濕熱相鬱成毒,人感受了就成了這個病。冉子是山東人,怎麼會害起這個病來。並且癩雖然是個惡疾,然而惡疾焉見得就是痲瘋呢?這句注,並且曾經毛西河駁過的。」我道:「那一班潰爛得血肉狼籍的,拈香行禮起來,那冉子才是血食呢。」述農皺眉道:「在這裡吃著喝著,你說這個,怪噁心的。」   我道:「廣東人的迷信鬼神,有在理的,也有極不在理的。他們醫家只止有個華佗;那些華佗廟裡,每每在配殿上供了神農氏,這不是無理取鬧麼。至於張仲景,竟是沒有知道的。真是做古人也有幸有不幸。我在江、浙一帶,看見水木兩作都供的是魯班,廣東的泥水匠卻供著個有巢氏,這不是還在理麼。」繼之搖頭道:「不在理。有巢氏構木為巢,還應該是木匠的祖師。」我道:「最可笑的是那搭棚匠,他們供的不是古人。」述農道:「難道供個時人?」我道:「供的是個人,倒也罷了;他們供的卻是一個蜘蛛,說他們搭棚就和蜘蛛布網一般,所以他們就奉以為師了。這個還說有所取意的。最奇的是剃頭匠這一行事業,本來中國沒有的,他又不懂得到滿洲去查考查考這個事業是誰所創,卻供了一個呂洞賓。他還附會著說:『有一回,呂洞賓座下的柳仙下凡,到剃頭店裡去混鬧,叫他們剃頭;那頭髮只管隨剃隨長,足足剃了一整天,還剃不乾淨。幸得呂洞賓知道了,也搖身一變,變了個凡人模樣,把那斬黃龍的飛劍取出來,吹了一口仙氣,變了一把剃刀,走來代他剃乾淨了。柳仙不覺驚奇起來,問你是甚麼人,有這等法力。呂洞賓微微一笑,現了原形;柳仙才知道是師傅,連忙也現了原形,腦袋上長了一棵柳樹,倒身下拜。師徒兩個,化一陣清風而去。一班剃頭匠,方才知道是神仙臨凡,連忙焚香叩謝,從此就奉為祖師。』」繼之笑道:「這才像鄉下人講《封神榜》呢。」述農道:「剃頭雖是滿洲的制度,然而漢人剃頭,有名色的,第一個要算范文程了,何不供了他呢?」繼之道:「范文程不過是被剃的,不是主剃的。必要查著當日第一個和漢人剃頭的人,那才是剃頭祖師呢。」我道:「這些都是他們各家的私家祖師。還有那公用的,無論甚麼店舖,都是供著關神。其實關壯繆並未到過廣東,不知廣東人何以這般恭維他。還有一層最可笑的:凡姓關的人都要說是原籍山西,是關神之後。其實《三國志》載,『龐德之子龐會,隨鄧艾入蜀,滅盡關氏家』,哪裡還有個後來。」繼之道:「這是小說之功。那一部《三國演義》,無論哪一種人,都喜歡看的。這部小說卻又做得好,卻又極推尊他,好像這一部大書都是為他而作的,所以就哄動了天下的人。」我道:「《三國》這部書,不錯,是好的;若說是為關壯繆而作,卻沒有憑據。」繼之道:「雖然沒有憑據,然而一部書之中,多少人物,除了皇帝之外,沒有一個不是提名道姓的,只有敘到他的事,必稱之為『公』,這還不是代一個人作墓碑家傳的體裁麼。其實講究敬他忠義,我看岳武穆比他還完全得多,先沒有他那種驕矜之氣。然而後人的敬武穆不及敬他的多,就因為那一部《岳傳》做得不好之故。大約天下愚人居多;愚人不能看深奧的書,見了一部小說,就是金科玉律,說起話來便是有書為證,不像我們看小說是當一件消遣的事。小說能把他們哄動了,他們敬信了,不因不由的,便連上等人也跟著他敬信了,就鬧的請加封號,甚麼王咧、帝咧,鬧這種把戲,其實那古人的魂靈,已經不知散到哪裡去了。想穿了真是笑得死人!」我道:「此刻還有人議論岳武穆不是的呢。」繼之道:「奇了!這個人還有甚批評?倒要請教。」我道:「有人說他,『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況且十二道金牌,他未必不知道是假的,何必就班師回去,以致功敗垂成。」繼之道:「生在千年以後去議論古人,也要代古人想想所處的境界。那時候嚴旨催迫,自有一番必要他班師的話。看他百姓遮留時,出詔示之曰:『我不得擅留。』可見得他自有必不能留的道理,不過史上沒有載上那道詔書罷了。這樣批評起古人來,哪裡不好批評。怪不得近來好些念了兩天外國書的,便要譏誚孔子不知洋務。看得一張平圓地球圖的,便要罵孔子動輒講平天下,說來說去都是千乘之國,不知支那之外,更有五洲萬國的了。」我笑道:「天下未必有這等人。」繼之道:「今年三月裡,一個德國人到揚州遊歷,來拜我,帶來的一個翻譯,就是這種議論。」述農道:「這種人談他做甚麼,談起來嘔氣。還是談我們那對著迷信的見解,還可以說說笑笑。」我道:「要講究迷信,倘使我開個店舖,情願供桓侯,斷不肯供壯繆。」述農道:「這又為甚麼?」我道:「俗人凡事都取個吉利。店舖開張交易,供了桓侯,還取他的姓是個開張的『張』字;若供了壯繆,一面才開張,一面便供出那關門的『關』字來,這不是不祥之兆麼。」說得述農、繼之一齊笑了。   述農道:「廣東的賭風向來是極盛的,不知你這回去住了半年,可曾賭過沒有?」我道:「說起來可是奇怪。那攤館我也到過,但是擠擁的不堪,總挨不到臺邊去看看。我倒並不要賭,不過要見識見識他們那個賭法罷了。誰知他們的賭法不曾看見,倒又看見了他們的祖師,用綠紙寫了甚麼『地主財神』的神位,不住的燒化紙帛,那香燭更是燒得煙霧騰天的。」述農道:「地主是廣東人家都供的,只怕不是甚麼祖師。」我道:「便是我也知道;只是他為甚用綠紙寫的,不能無疑。問問他的土人,他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述農道:「這龍門攤的賭博,上海也很利害,也是廣東人頑的。而且他們的神通實在大,巡捕房那等嚴密,卻只拿他們不著。有一回,巡捕頭查得許多人都得了他們的陋規,所以想著要去拿他,就有人通了風聲。這一回出其不意,叫一個廣東包探,帶了幾十個巡捕,自己還親自跟著去捉,真是雷厲風行,說走就走的了。走到半路上,那包探要吃呂宋煙,到一家煙店去買,揀了許久,才揀了一支,要自來火來吸著了。及至走到賭臺時,連桌椅板凳都搬空了,只剩下兩間大篷廠。巡捕頭也愣住了,不知他們怎樣得的信。沒奈何,只放一把火,把那篷廠燒了回來。」我驚道:「怎麼放起火來!」述農笑道:「他的那篷廠是搭在空場上面,縱使燒了,也是四面干連不著的。」我道:「這只可算是聊以解嘲的舉動。然而他們到底哪裡得的信呢?」述農道:「他們那個賭場也是合了公司開的,有股份的人也不知多少。那家煙舖子也是股東。那包探去買煙時,輕輕的遞了一個暗號,又故意以揀煙為名,俄延了許久,那舖子裡早差人從後門出去,坐上車子,飛奔的報信去了,這邊是步行去的,如何不搬一個空。」   繼之道:「不知是甚麼道理,單是廣東人歡喜賭。那骨牌、紙牌、骰子,製成的賭具,拿他去賭,倒也罷了。那絕不是賭具,落了廣東人的手,也要拿來賭,豈不奇麼!像那個闈姓,人家好好的考試,他卻借著他去做輸贏。」述農道:「這種賭法,倒是大公無私,不能作弊的。」我道:「我從前也這麼想。這回走了一次廣東,才知道這裡面的毛病大得很呢。第一件是主考、學臺自己買了闈姓,那個毛病便說不盡了。還有透了關節給主考、學臺,中這個不中那個的。最奇的,俗語常說,『沒有場外舉子』,廣東可鬧過不曾進場,中了舉人的了。」述農道:「這個奇了!不曾入場,如何得中?」我道:「他們買闈姓的賭,所奪的只在一姓半姓之間。倘能多中了一個姓,便是頭彩。那一班賭棍,揀那最人少的姓買上一個,這是大眾不買的。他卻查出這一姓裡的一個不去考的生員,請了槍手,或者通了關節,冒了他的姓名進場去考,自然要中了。等到放出榜來,報子報到,那個被人冒名去考的,還疑心是做夢,或是疑心報子報錯的呢。」繼之道:「犯到了賭,自然不會沒弊的,然而這種未免太胡鬧了。」我道:「這個鄉科冒名的,不過中了就完了。等到赴鹿鳴宴、謁座主,還通知本人,叫他自己來。還有那外府荒僻小縣,冒名小考的,並謁聖、簪花、謁師,都一切冒頂了,那個人,竟是事後安享一名秀才呢。」述農道:「聽說廣東進一名學極不容易,這等被人冒名的人,未免太便宜了。」我道:「說也奇怪,一名秀才值得甚麼,聽說他們院考的時候,竟有交了白卷,拿銀票夾在卷裡,希冀學臺取進他的呢。」   繼之道:「隨便哪一項,都有人發迷的,像這種真是發秀才迷了。其實我也當過秀才,回想起來,有甚麼意味呢。我們且談正經事罷,我這幾天打算到安慶去一走。你可到上海去,先找下一處房子,我們仍舊同住。只是述農就要分手,我們相處慣了,倒有點難以離開呢。我們且設個甚麼法子呢?」述農道:「我這幾年總沒有回去過,繼翁又說要到上海去住,我最好就近在上海弄一個館地,一則我也免於出門,二則同在上海,時常可以往來。」繼之想了一想道:「也好。我來同你設一個法。但不知你要甚麼館地?」述農道:「那倒不必論定,只要有個名色,說起來不是賦閒就罷了。我這幾天,也打算回上海去了。我們將來在上海會罷。」當下說定了。   過得兩天,繼之動身到安慶去。我和述農同到上海,述農自回家去了。我看定了房子,寫信通知繼之。約過了半個月,繼之帶了兩家家眷,到了上海,搬到租定的房子裡,忙了幾天,才忙定了。   繼之托我去找述農。我素知他住在城裡也是園濱的,便進城去訪著了他,同到也是園一逛。這小小的一座花園,也還有點曲折,裡面供著李中堂的長生祿位。游了一回出來,迎面遇見一個人,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卻留了一部濃鬍子,走起路來,兩眼望著天。等他走過了,述農問道:「你認得他麼?」我道:「不。」述農道:「這就是為參了李中堂被議的那位太史公。此刻因為李大先生做了兩廣,他迴避了出來,住在這裡蕊珠書院呢。」我想起繼之說他在福建的情形,此刻見了他的相貌,大約是色厲內荏的一流人了。一面和述農出城,到字號裡去,與繼之相見。   述農先笑道:「繼翁此刻居然棄官而商了,其實當商家倒比做官的少耽心些。」繼之道:「耽心不耽心且不必說,先免了受那一種齷齪氣了。我這回到安慶去,見了中丞,他老人家也有告退之意了。我說起要代你在上海謀一個館地,又不知你怎樣的才合式,因和他要了一張啟事名片,等你想定了哪裡,我就代你寫一封薦信。」述農道:「有這種好說話的薦主,真是了不得!但是局卡衙門的事,我不想幹了。這些事情,東家走了,我們也跟著散,不如弄一個長局的好。好在我並不較量薪水,只要有了個處館的名色罷了。這裡的製造局,倒是個長局……」我不等說完,便道:「好,好。我聽說那個局子裡面故事很多的,你進去了,我們也可以多聽點故事。」述農也笑了一笑。議定了,繼之便寫了一封信,夾了片子,交給述農。不多幾天,述農來說,已經投了信,那總辦已經答應了。此刻搬了行李到局裡去住,只等派事。坐了一會就去了。   此時已過了中秋節,繼之要到各處去逛逛,所以這回長江、蘇、杭一帶,都是繼之去的。我在上海沒有甚事。一天,坐了車子,到製造局去訪述農。述農留下談天,不覺談的晚了。述農道:「你不如在這裡下榻一宵,明日再走罷。」我是無可無不可的,就答應了。到得晚上,一同出了局門,到街上去散步。   到了一家酒店,述農便邀我進去,燙了一壺酒對吃。說道:「這裡倒很有點鄉村風味,為十里洋場所無的,也不可不領略領略。」一面談著天,不覺吃了兩壺酒。忽聽得門外一聲洋號吹起,接連一陣「咯蹬咯蹬」的腳步聲。連忙擡頭往外望時,只見一隊兵,排了隊伍,向局子裡走去,正不知為了甚麼事。等那隊兵走過了,忽然一個人闖進來道:「不好了!局子裡來了強盜了!」我聽了,吃了一驚。取出表來一看,只得八點一刻鐘,暗想時候早得很,怎麼就打劫了呢。此時述農早已開發了酒錢,就一同出來。   走到柵門口,只見兩排兵,都穿了號衣,擎著洋槍,在黑暗地下對面站著。進了柵門,便望見總辦公館門口,也站了一排兵,嚴陣以待。走過護勇棚時,只見一個人,生得一張狹長青灰色的臉兒,濃濃的眉毛,一雙摳了進去的大眼睛,下頦上生成的掛臉鬍子,卻不曾留;穿一件缺襟箭袖袍子,卻將袍腳撩起,掖在腰帶上面,外面罩一件馬褂,腳上穿了薄底快靴,腰上佩了一把三尺多長的腰刀,頭上卻還戴的是瓜皮小帽;年紀不過三十多歲;在那裡指手畫腳,撇著京腔說話。一班護勇都垂手站立。述農拉我從旁邊走過道:「這個便是總辦。」走過護勇棚,向西轉彎,便是公務廳,這裡又是有兩排兵守著。過了公務廳,往北走了半箭多路,便是述農的住房。述農到得房裡,叫當差的來問,外面到底是甚麼事。當差的道:「就是洋槍樓藏了賊呢。」述農道:「誰見來?」當差的道:「不知道。」   正說話間,聽得外面又是一聲洋號。出來看時,只見燈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又是一大隊洋槍隊來。看他那號衣,頭一隊是督標忠字營,第二隊是督標信字營字樣。正是:調來似虎如貔輩,要捉偷雞盜狗徒。   未知到底有多少強盜,如何捉獲,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二回 大驚小怪何來強盜潛蹤 上張下羅也算商人團體   述農指著西北角上道:「那邊便是洋槍樓,到底不知有了甚麼賊。這忠字營在徽州會館前面,信字營在日暉港,都調了來了。」我道:「我們何妨跟著去看看呢。」述農道:「倘使認真有了強盜,不免要放槍,我們何苦冒險呢。」說話間,兩隊兵都走過了,跟著兩個藍頂行裝的武官押著陣。那總辦也跟在後頭,一個家人扛著一枝洋槍伺候著過去。我到底耐不住,往北走了幾步,再往西一望,只見那些兵一字兒面北排班站著,一個個擎槍在手,肅靜無嘩。到底不知強盜在那裡,只得回到述農處。述農已經叫當差的打聽去了。一會兒回來說道:「此刻東柵門只放人進來,不放人出去。進來的兵只有兩哨,其餘的也有分派在碼頭上,也有分派在西炮臺;滬軍營也調來了,都在局外面團團圍住。聽見有幾十個強盜,藏在洋槍樓裡面呢。此刻又不敢開門,恐怕這裡一開門,那裡一擁而出,未免要傷人呢。」述農道:「奇了!洋槍樓是一放了工便鎖門的,難道把強盜鎖到裡頭去了?」   正說話間,外面來了一群人,當頭一個身穿一件蜜色寧綢單缺襟袍,罩了一件嶄新的團花天青寧綢對襟馬褂,腳穿的是一雙粉底內城式京靴,頭上卻是光光的沒有戴帽。後面跟著兩個家人,打著兩個燈籠。家人後面,跟了四名穿號衣的護勇,手裡都拿著回光燈,在天井裡亂照。述農便起身招呼。當頭那人只點了點頭,對我看了一眼,便問這是誰。述農道:「這是晚生的兄弟。」那人道:「兄弟還不要緊,局子裡不要胡亂留人住!」述農道:「是。」又道:「本來吃過晚飯要去的,因為此刻東柵門不放出去,不便走。」那人也不回話,轉身出去,跟來的人一窩蜂似的都去了。述農道:「這是會辦。大約因為有了強盜,出來查夜的。」我道:「這個會辦生得一張小白臉兒,又是那麼打扮,倒很像個京油子,可惜說起話來是湖南口音。」   說話間,忽聽得遠遠的一聲槍響。我道:「是了,只怕是打強盜了。」過了一會,忽聽得有人說話,述農喊著問是誰。當差的進來說道:「聽說提調在大廳上打倒了一個強盜。」述農忙叫快去打聽,那當差的答應著去了。一會回來,笑了個彎腰捧腹。我和述農忙問甚麼事情。當差道:「今天晚上出了這件事,總辦親自出來督兵,會辦和提調便出來查夜。提調查到大廳上面,看見角子上一團黑影,窸窣有聲,便喝問是誰;喝了兩聲,不見答應。提調手裡本來拿了一枝六響手槍,見喝他不答應,以為是個賊,便放了一槍。誰知這一槍放去,『汪』的一聲叫了起來,不是賊,是兩隻狗,打了一隻,跑了一隻。那只跑的直撲門口來,在提調身邊擦過;提調吃了一驚,把手槍掉在地下,拾起來看時,已經跌壞了機簧,此刻在那裡跺腳罵人呢。」說得我和述農一齊笑了。   我道:「今天我進來時,看見這局裡許多狗,不知都是誰養的?」述農道:「誰去養他!大約是衙門、大局子,都有一群野狗,聽其自己孳生,左右大廚房裡現成的剩菜剩飯,總夠供他吃的。這裡的狗,聽說曾經捉了送到浦東去,誰知他遇了渡江的船,仍舊渡了過來。」我道:「狗這東西,本來懂點人事的,自然會渡回來。」述農道:「說這件事,我又想起一件事了:浙江撫臺衙門也是許多狗,那位撫臺討厭他,便叫人捉了,都送到錢塘江當中一塊漲灘上去。這塊漲灘上面,有幾十家人家,那灘地都已經開墾的了。那灘上的居民,除了完糧以外,絕不進城,大有與世隔絕的光景。那一群狗送到之後,一天天孳生起來,不到兩年,變了好幾百,內中還有變了瘋狗的,踐踏得那田禾不成樣子。鄉下人要趕他,又沒處可趕,迫得到錢塘縣去報荒。錢塘縣派差去查過,果然那些狗東奔西竄,踐踏田禾。差人回來稟知,錢塘縣回了撫臺,派了兩棚兵,帶了洋槍出去剿狗。你說不是笑話麼。」我聽了,又說笑了一會。惦記著外面的事,和述農出來望望,見那些兵仍舊排列著,那兩個押隊官和總辦,卻在熟鐵廠帳房裡坐著。   此時已有三更時分,望了一會,殊無動靜,仍回到房裡去。方才坐下,外面查夜的又來了。當頭那人,生得臃腫肥胖,唇上長了幾根八字鼠鬚,臉上架了一副茶碗口大的水晶眼鏡,身上穿的是半截湖色熟羅長衫,也沒罩馬褂,挺著一個大肚子,腳上卻也穿了一雙靴子,一樣的帶了家人護勇,只站在門口望了一望。述農起身招呼。那人道:「還沒睡麼?」述農道:「沒有呢。外面亂得很,也睡不安穩。」那人自去了。述農道:「這個便是提調。」我道:「這局子只有一個總辦,一個會辦麼?」述農道:「還有一個襄辦,這兩天到蘇州去了。」兩個談至更深,方才安歇。外面那洋號一回一回的,吹得「嗚嗚」響,人來人往的腳步聲音,又是那打更的梆子敲個不住,如何睡得著。方才朦朧睡去,忽聽得外面「嗚嗚」的洋號聲,蓬蓬的銅鼓聲大振起來。連忙起身一望,天色已經微明,看看桌上的鐘,才交到五點半的時候。述農也起來了,忙到外面去看,只見忠字營、信字營、滬軍營、炮隊營的兵,紛紛齊集到洋槍樓外面。   我見路旁邊一棵柳樹,柳樹底下放著一件很大的鐵傢伙,也不知是甚麼東西,我便跨了上去,借他墊了腳,扶住了柳樹,向洋槍樓那邊望去。恰好看見兩個人在門口,一個拿了鑰匙開鎖,這邊站的三四排兵,都拿洋槍對著洋槍樓門口。那開鎖的人開了,便一人推一扇門,只推開了一點,便飛跑的走開了,卻又不見有甚動靜。忽見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嘴裡喊了一句甚麼話,那穿炮隊營號衣的兵,便一步步向洋槍樓走去,把那大門推的開足了,魚貫而入。這裡忠、信兩營,以及滬軍營的兵,也跟著進去。不一會,只見樓上樓下的窗門,一齊開了。眾兵在裡面來來往往,一會兒又都出來了,便是嘻嘻哈哈的一陣說笑。進去的是兵,出來的依舊是兵,何嘗有半個強盜影子。便下來和述農回房。   述農道:「驚天動地的鬧了一夜,這才是笑話呢。」我道:「到底怎樣鬧出這句話來呢?」說話時,當差送上水,盥洗過,又送上點心來。當差說道:「真是笑話!原來昨天晚上,熟鐵廠裡的一個師爺,提了手燈到外面牆腳下出恭,那手燈的火光,正射在洋槍樓向東面的玻璃窗上。恰好那打更的護勇從東面走來,遠遠的看見玻璃窗裡面的燈影子,便飛跑的到總辦公館去報,說洋槍樓裡面有了人。那家人傳了護勇的話進去,卻把一個『人』字,說成了一個『賊』字。那總辦慌了,卻又把一個『賊』字,聽成了『強盜』兩個字。便即刻傳了本局的炮隊營來,又揮了條子,請了忠、信兩營來;去請滬軍營請不動,還專差人到道臺那裡,請了令箭調來呢。此刻聽說總辦在那裡發氣呢。」我和述農不覺一笑。   吃過點心,不久就聽見放汽筒開工了。開過工之後,述農便帶著我到各廠去看看,十點鐘時候,方才回房。走過一處,聽得裡面人聲嘈雜,擡頭一看,門外掛著「議價處」三個字的牌子。我問:「這是甚麼地方?」述農道:「這不明明標著議價處麼,是買東西的地方。你可要做生意?進去看看,或者可以做一票。」我道:「生意不必一定要做,倒要進去見識見識怎麼個議法。」述農便領了我進去。   只見當中一間是空著的,旁邊一間,擺著一張西式大桌子,圍著許多人,也有站的,也有坐的。上面打橫坐了三個人,述農介紹了與我相見,通過姓名,方知兩個是議價委員,一個是謄帳司事。那委員問我可是要做生意。我道:「進來見識見識罷了,有合式的也可以做點。」委員一面問我寶號,一面遞一張紙給我看。我一面告訴了,一面接過那張紙看時,上面寫著:「請飭購可介子煤三千噸、豆油十簍、高粱酒二簍」等字。旁邊又批了「照購」兩個字,還有兩個長方圖書磕在上面。我想這一票煤倒有萬把銀子生意,但不知那豆油、高粱酒,這裡買來何用。看罷了,交還委員。委員問道:「你可會做煤麼?這是一票大生意呢。」我道:「會是會的。不知要棧貨,還是路貨?」旁邊一個寧波人接口道:「此地向來不用棧貨的,都是買路貨。」我道:「這兩年頭番可介子很少了。」委員道:「我們不管頭番、二番,只要東西好,價錢便宜。」我道:「關稅怎樣算呢?」委員道:「關稅是由此地請免單的。」我道:「不知要幾天交貨?」委員道:「二十天、一個月,都可以。你原船送到碼頭就是,起到岸上是我們的事。多少銀子一噸?你說罷。」我默算一算道:「每噸四兩五錢銀子罷。」一個寧波人看了我一眼道:「我四兩四。」那委員又對那些人道:「你們呢?」卻沒人則聲。委員又對我道:「你呢,再減點,你做了去。」我道:「那麼就四兩三罷。」又一個寧波人搶著道:「我四兩二。」我心中暗想,這個哪裡是議價,只是在這裡跌價。外國人的拍賣行是拍賣,這裡是拍買呢。算一算,這個價錢沒甚利息,我便不再跌了。那寧波人對我道:「你再跌罷,再跌一錢,你做了去。」我道:「三千噸呢,跌一錢便是三百兩,好胡亂跌麼。」委員道:「你再減點罷,早得很呢。」我籌算了一會道:「再減去五分罷。」說猶未了,忽聽得一聲拍桌子響,接著一聲大吼道:「我四兩,齊頭數!」接著,哄然一聲叫好。   我暗想這個明明是欺我生,和我作對。這個情形,外頭拍賣行也有的,幾個老拍賣聯合了不肯擡價,及至有一個生人到了要拍,他們便很命把價擡起來。照這樣看起來,縱使我再跌,他們也不肯讓給我做的了,我何不弄他們一弄,看他們怎樣。想罷,便道:「三兩九罷。」道猶未了,忽的一聲跳起一個寧波人來,把手一揚,喊道:「三兩五!」接著又是哄然叫好。委員拿了一張承攬紙,叫他寫。我在旁邊看時,那承攬紙上印就的格式,甚麼限月日交貨,甚麼不得以低貨蒙充等字樣,都是刻就的,只要把現在所定的貨物、價目,填寫上去便是了。看他拿起筆要寫時,我故意道:「三兩四如何?」那人拿著筆往桌子上一拍道:「三兩三!」我道:「三兩二。」便有一班人勸他道:「讓他做了去罷。」我心中一想,不好,他倘讓我做了,吃虧不少,要弄他倒弄了自己了。想猶未了,只聽他大喊道:「三兩一!我今日要讓旁人做了,便不是個好漢!」我笑道:「我三兩,你還能進關麼?」他搶著喊道:「二兩九!」我也搶著道:「二兩八。」他把雙腳一跳,直站起來道:「二兩五!」我道:「四錢半。」他便道:「讓你,讓你。」我一想,不好了,這回真上當了。便坐下去,拿過承攬紙來,提筆要寫。忽聽得另外一個人道:「二兩四我來!」我聽了方才把心放下,樂得推給他去做了。   那個人寫好了,兩個委員畫了押。又議那豆油、高粱酒,卻是一個南京人做去的,並沒有人向他搶跌價錢。等他寫好時,已聽得「嗚嗚」的汽筒響,放工了。我回頭一看,不見了述農,想是先走了。那些人也一哄而散。我也出了議價處,好得貼著隔壁便是述農住的地方,我見了述農,說起剛才的情形。因說道:「這一票煤,最少也要賠兩把銀子一噸,不知他怎麼做法。你在這裡頭,我倒托你打聽打聽呢。」述農道:「這裡是各人管各事的,怎樣打聽得出來,而且我還生得很呢。」我道:「倒是那票油酒是好生意,我看見為數太少了,不去和他搶奪罷了。」   說話間,已經開飯。飯後別過述農,出來叫了車,回家走了一次,再到號裡去,閒閒的又和管德泉說起製造局買煤的情形來。德泉吐出舌頭來道:「你幾乎惹出事來!這個生意做得的麼!只怕就是四兩五錢給你做了,也要累得你一個不亦樂乎呢!」我道:「我算過,從日本運到這裡,不過三兩七八錢左右便彀了,如果四兩五錢做了,何至受累?」德泉道:「就算三兩八辦到了,賺了七錢銀子一噸,三七二千一到手了。輪船到了黃浦江,你要他駛到南頭,最少要加他五十兩。到了碼頭上,看煤的人來看了,憑你是拿花旗白煤代了東洋可介子,也說你是次貨,不是碎了,便是潮了,挑剔了多少。有神通的,化上二三百,但求他不要原船退回,就萬幸了。等到要起貨時,歸庫房長夫經手,不是長夫忙得沒有工夫,便是沒有小工,給你一個三天起不清;輪船上耽擱他一天,最少也要賠他五百兩,三五已經去了一千五了。好容易交清了貨,要領貨價時,他卻給你個一擱半年,這筆拆息你和誰算去!他們是做了多年的,一切都熟了,應酬裡面的人也應酬到了,所有裡面議價處、核算處、庫房、帳房,處處都要招呼到。見了委員、司事,卑污苟賤的,稱他老爺、師爺;見了長夫、聽差,呵腰打拱的,和他稱兄道弟。到了禮拜那天,白天裡在青蓮閣請長夫、聽差喝茶開燈,晚上請老爺、師爺在窯姐兒裡碰和喝酒。這都是好幾年的歷練資格呢。」我道:「既如此,他們免不得要遍行賄賂的了。那裡面人又多,照這樣辦起來,縱使做點買賣,哪裡還有好處?」德泉道:「賄賂遍不遍,未曾見他過付,不能亂說。然而他們是聯絡一氣的,所以你今天到了,他們便拚命的和你跌價,等你下次不敢去。他吃虧做了的買賣,便拿低貨去充。譬如今天做的可介子,他卻去弄了蒲古來充;如果還要吃虧,他便攙點石頭下去,也沒人挑剔。等你明天不去了,他們便把價錢掯住了不肯跌;再不然,值一兩銀子的東西,他們要價的時候,卻要十兩,幾個人輪流減跌下來,到了五六兩,也就成交了。那議價委員是一點事也不懂得,單知道要便宜。他們那賺頭,卻是大家記了帳,到了節下,照人數公攤的。你想初進去的人,怎麼做得他們過!」我聽了這話,不覺恍然大悟。   正是:回首前情猶在目,頓將往事一攖心。不知悟出些甚麼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三回 設騙局財神遭小劫 謀復任臧獲托空談   我聽德泉一番話,不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今日那承攬油酒的,沒有人和他搶奪。這兩天豆油的行情,不過三兩七八錢,他卻做了六兩四錢;高粱酒行情,不過四兩二三,他卻做了七兩八錢;可見得是通同一氣的了。」德泉道:「這些話,我也是從佚廬處聽來的,不然我哪裡知道。他們當日本來是用了買辦出來採辦的;後來一個甚麼人上了條陳,說買辦不妥,不如設了報價處,每日應買甚麼東西,掛出牌去,叫各行家彌封報價,派了委員會同開拆,揀最便宜的定買。誰知一班行家得了這個信,便大家聯絡起來。後來局裡也看著不對,才行了這個當面跌價的規矩,報價處便改了議價處。起先大家要搶生意,自然總跌得賤些,不久卻又聯絡起來了。其實做買賣聯絡了同行,多要點價錢,不能算弊病;那賣貨的和那受貨的聯絡起來,那個貨卻是公家之貨,不是受貨人自用之貨,這個裡面便無事不可為了。」我道:「從前既是用買辦的,不知為甚麼又要改了章程,只怕買辦也出了弊病了。」德泉道:「這個就難說了。官場中的事情,只准你暗中舞弊,卻不准你明裡要錢。其實用買辦倒沒有弊病,商家交易一個九五回傭,幾乎是個通例的了。製造局每年用的物料,少說點,也有二三十萬,那當買辦的,安分照例辦去,便坐享了萬把銀子一年,他何必再作弊呢。雖然說人心沒厭足,誰能保他!不過作了弊,萬一給人家攻擊起來,撤了這個差使,便連那萬把一年的好處也沒了。不比這個單靠幾兩銀子薪水的,除了舞弊,再不想有絲毫好處,就是鬧穿了,開除了,他那個事情本來不甚可惜。這般利害相衡起來,那當買辦的自然不敢舞弊了。誰知官場中卻不這麼說,拿了這照規矩的佣錢,他一定要說是弊,不肯放過;單立出這些名目來,自以為弊絕風清,中間卻不知受了多少蒙蔽。」   我道:「他買貨是一處,收貨是一處,發價又是一處,要舞弊,可也不甚容易。」德泉道:「豈但這幾處,那專跑製造局做生意的,連小工都是通同一氣的。小工頭,上海人叫做『籮間』。那邊做籮間的人,卻兼著做磚灰生意,製造局所用的磚灰,都是用他的。他也天天往議價處跑,所以就格外容易串通了。有一回,買了一票磚,害得人家一個痛快淋漓。這裡起造房子的磚,叫做『新放磚』,名目是二寸厚,其實總不免有點厚薄。製造局買磚,向來是要驗過厚薄的;其實此舉也是多事,一二分的上下,起造時,那泥水匠本可以在用灰上設法的。他那驗厚薄之法,是用五塊磚迭起,把尺一量,是十寸,便算對了。那做磚灰生意的,自己是個籮間,驗起來時自然容易設法,厚的薄的攙起來迭,自然總在十寸光景。他也不知壟斷了若干年了。有一回,跑了個生臉的人,去承攬了十萬新放磚。等到送貨的時候,不免要請教他的小工。那小工卻把厚的和厚的迭在一處,薄的和薄的迭在一處,拿尺量起來,不是量了十一寸,便是量了九寸。收貨的司事,便擺出滿臉公事樣子來,說一定不能用,完全要退回去。又說甚麼工程趕急,限時限刻,要換了好貨來。害得那家人家,僱了他的小工,一塊一塊的揀起來,十成之中,不過三成是恰合二寸厚的。只得到窯裡去商量,窯裡也不能設法一律勻淨。十萬磚,送了七次,還揀不到四萬。一面又是風雷火炮的催貨。那家人家沒了法,只得不做這個生意,把下餘未曾交齊的六萬多磚,讓給他去交貨,每萬還貼還他若干銀子,方才了結。還要把人家那三萬多的貨價,捺了五個月,才發出來。照這樣看去,那製造局的生意還做得麼。這樣把持的情形,那當總辦的木頭人,哪裡知道!說起來,還是只有他家靠得住呢。」我道:「發價是局裡的事,他怎麼能捺得住?」德泉道:「他只要弄個玄虛,叫收貨的人不把發票送到帳房裡,帳房又從何發起!縱使發票已經到了帳房,他帳房也是通的,又奈他何呢。」   凡做小說的有一句老話,是有話便長,無話便短。等到繼之查察了長江、蘇、杭一帶回來,已是十月初旬了。此時外面倒了一家極大的錢莊,一時市面上沸沸揚揚起來,十分緊急,我們未免也要留心打點。一時談起這家錢莊的來歷,德泉道:「這位大財東,本來是出身極寒微的,是一個小錢店的學徒,姓古,名叫雨山。他當學徒時,不知怎樣認識了一個候補知縣,往來得甚是親密。有一回,那知縣太爺要緊要用二百銀子,沒處張羅,便和雨山商量。雨山便在店裡,偷了二百銀子給他。過得一天查出了,知道是他偷的。問他偷了給誰,他卻不肯說。百般拷問,他也只承認是偷,死也不肯供出交給誰。累得薦保的人,受了賠累。店裡把他趕走了,他便流離浪蕩了好幾年。碰巧那候補知縣得了缺,便招呼了他,叫他開個錢莊,把一應公事銀子都存在他那裡,他就此起了家。他那經營的手段,也實在利害,因此一年好似一年,各碼頭都有他的商店。也真會籠絡人,他到一處碼頭,開一處店,便娶一房小老婆,立一個家。店裡用的總理人,到他家裡去,那小老婆是照例不迴避的。住上幾個月,他走了,由得那小老婆和總理人鬼混。那總理人辦起店裡事來,自然格外巴結了,所以沒有一處店不是發財的。外面人家都說他是美人局。像他這種專會設美人局的,也有一回被人家局騙了,你說奇不奇。」   我道:「是怎麼個騙法呢?」德泉道:「有一個專會做洋錢的,常常拿洋錢出來賣。卻賣不多,不過一二百、二三百光景。然而總便宜點:譬如今天洋價七錢四分,他七錢三就賣了;明天洋市七錢三,他七錢二也就賣了,總便宜一分光景。這些錢莊上的人,眼睛最小,只要有點便宜給他,那怕叫他給你捧屁股,都是肯的。上海人恨的叫他『錢莊鬼』。一百元裡面,有了一兩銀子的好處,他如何不買,甚至於有定著他的。久而久之,鬧得大家都知道了。問他洋錢是哪裡來的,他說是自己做的。看著他那雪亮的光洋錢,絲毫看不出是私鑄的。這件事叫古雨山知道了,托人買了他二百元,請外國人用化學把他化了,和那真洋錢比較,那成色絲毫不低。不覺動了心,托人介紹,請了他來,問他那洋錢是怎麼做的,究竟每元要多少成本。他道:『做是很容易的,不過可惜我本錢少;要是多做了,不難發財。成本每元不過六錢七八分的譜子。』古雨山聽了,不覺又動了心,要求他教那製造的法子。他道:『我就靠這一點手藝吃飯,教會了你們這些大富翁,我們還有飯吃麼!』雨山又許他酬謝,他只是不肯教。雨山沒奈何,便道:『你既然不肯教,我就請你代做,可使得?』他道:『代做也不能。你做起來,一定做得不少,未必信我把銀子拿去做,一定要我到你家裡來做。這件東西,只要得了竅,做起來是極容易的,不難就被你們偷學了去。』雨山道:『我就信你,請你拿了銀子去做。但不知一天能做多少?』他道:『就是你信用我,我也不敢擔承得多。至於做起來,一天大約可以做三四千。』雨山道:『那麼我和你定一個合同,以後你自己不必做了,專代我做。你六錢七八的成本,我照七錢算給你,先代我做一萬元來,我這裡便叫人先送七千兩銀子到你那裡去。』他只推說不敢擔承。說之再四,方才應允。訂了合同,還請他吃了一頓館子,約定明天送銀子去。除了明天不算,三天可以做好,第四天便可以打發人去取洋錢。到了明天,這裡便慎重其事的,送了七千兩現銀子過去。到第四天,打發人去取洋錢,誰知他家裡,大門關得緊緊的,門上黏了一張『召租』的帖子,這才知道上當了。」   我道:「他用了多少本錢,費了多少手腳,只騙得七千銀子,未免小題大做了。」德泉道:「你也不是個好人,還可惜他騙得少呢。他能用多少本錢,頂多賣過一萬洋錢,也不過蝕了一百兩銀子罷了。好在古雨山當日有財神之目,去了他七千兩,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太倉一粟』。若是別人,還了得麼。」我道:「別人也不敢想發這種財。你看他這回的倒帳,不是為屯積了多少絲,要想壟斷發財所致麼。此刻市面各處都被他牽動,吃虧的還不止上海一處呢。」   正說話間,繼之忽然跑了來,對我道:「苟才那傢伙又來了。他來拜過我一次,我去回拜過他一次,都說些不相干的話。我厭煩的了不得,交代過家人們,他再來了,只說我不在家,擋駕。此刻他又來了,直闖進來。家人們回他說不在家,他說有要緊話,坐在那裡,叫人出來找我。我從後門溜了出來。請你回去敷衍他幾句,說到我的事情,你是全知道的,隨意回覆他就是了。」我聽了莫名其妙,只得回去。原來我們住的房子,和字號裡只隔得一條衚衕,走不多路便到了。當下與苟才相見,相讓坐下。苟才便問繼之到哪裡去了。我道:「今天早起還在家,午飯後出去,遇了兩個朋友,約著到南翔去了。」苟才愕然道:「到南翔做甚麼?怎麼家裡人也不曉得?」我道:「是在外面說起就走的,家裡自然不知。聽說那邊有個古漪園,比上海的花園,較為古雅。還有人在那邊起了個搓東詩社,只怕是尋詩玩景去了。」苟才道:「好雅興!但不知幾時才回來?」我道:「不過一兩天罷了。不知有甚麼要緊事?」苟才沉吟道:「這件事,我已經和他當面說過了。倘使他明天回來,請他盡明天給我個信,我有人到南京。」我道:「到底為甚麼事,何妨告訴我。繼之的事,我大半可以和他作主的,或者馬上就可以說定,也未可知。」苟才又沈吟半晌道:「其實這件事本是他的事,不過我們朋友彼此要好,特地來通知一聲罷了。兄弟這回到上海,是奉了札子來辦軍裝的。藩臺大人今年年下要嫁女兒,順便托兄弟在上海代辦點衣料之類。臨行的時候,偶然說起,說是還差四十兩金首飾,很費躊躇。兄弟到了這裡,打聽得繼之還在上海,一想,這是他回任的好機會,能夠托人送了四十兩金子進去,怕藩臺不請他回江都去麼。」我道:「大人先和繼之說時,繼之怎樣說呢?」苟才道:「他總是含含糊糊的。」我道:「他請假措資,此時未必便措了多少,一時怕拿不出來。」苟才道:「他哪裡要措甚麼資!我看他不過請個假,暫時避避大帥的怒罷了。哪裡有措資的人,堂哉皇哉,在上海打起公館的?」   我暗想:大約繼之被他這種話聒得麻煩了,不如我代他回絕了罷。想罷,便道:「大人這一個『避』字,倒是說著了。然而只著得一半。繼之的避,並不是暫時避大帥的怒,卻是要永遠避開仕路的意思。此刻莫說是要化錢回任,便是不化錢叫他回任,只怕也不願意的了。他常常和我說,等過了一年半載,上頭不開他的缺,他也要告病開缺,他要自己去註銷這個知縣呢。」苟才愕然道:「這個奇了。江都又不是要賠累的缺,何至如此!若說碰釘子呢,我們做官的人,哪一天不碰上個把釘子!要都是這麼使脾氣,官場中的人不要跑光了麼!」我道:「便是我也勸過他好幾次,無奈他主意打定了,憑勸也勸不過來。大人這番美意,我總達到就是了。」苟才道:「就是繼翁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此刻已經得了實缺,巴結點的幹,將來督撫也是意中事。」我沒得好說,只答應了兩個「是」字。苟才又道:「令伯許久不見了,此刻可好?在哪裡當差?」我道:「在湖北,此刻當的是宜昌土捐局的差事。」苟才道:「這個差事怕不壞罷?」我道:「這倒不知道。」苟才道:「沾著釐捐的,左右沒有壞差使。」說著,兩手拿起茶碗,往嘴唇上送了一送,並不曾喝著一點茶;放下茶碗,便站起來,說道:「費心繼翁跟前達到這個話,並勸勸他不要那麼固執,還是早點出山的好。」我一面答應著,就送他出去。我要送他到衚衕口上馬車,他一定攔住,我便回了進來。   繼之的家人高升對我道:「這麼一個送上門的好機會,別人求也求不著的,怎麼我們老爺不答應?求老爺好歹勸勸,我們老爺答應了,家人們也沾點兒光。」我笑道:「你們老爺自己不願意做官,叫我怎樣勸呢。」高升道:「這是一時氣頭上的話,不願意做官,當初又何必出來考試呢。不要說有這麼個機會,就是沒有機會,也要找路子呢。前年鹽城縣王老爺不是的麼,到任不滿三個月,上忙沒趕上,下忙還沒到,為了鄉下人一條牛的官司,叫他那舅老爺出去,左弄右弄,不知怎樣弄擰了,就撤了任,鬧了一身的虧空。後來找了一條路子,是一個候補道蔡大人,和藩臺有交情,能說話;可是王老爺沒有錢化,還是他的兩三個家人,湊上了一弔多銀子,不就回了任了嗎。雖然趕回任的時候,把下忙又過了,明年的上忙還早著;到此刻,可是好了。倘使我們老爺不肯拿出錢來,就是家人們代湊著先墊起來,也可以使得。請老爺和家人說說。」我道:「你跟了你老爺這幾年,還不知他的脾氣嗎。我可不能代你去碰這個釘子,要說你自己說去。」高升道:「家人們去說更不對了。」我正要走進去,字號裡來了個出店,說有客來了。我便仍到字號裡來。   正是:仕路方聆新怪狀,家庭又聽出奇聞。不知那來客是誰,且聽下回再記。 第六十四回 無意功名官照何妨是假 縱非因果惡人到底成空   那客不是別人,正是文述農。述農一見了我,便猝然問道:「你那個搖頭大老爺,是哪裡弄來的?」我愕然道:「甚麼搖頭大老爺?我不懂啊。」繼之笑道:「官場禮節,知縣見了同、通,都稱大老爺。同知五品,比知縣大了兩級,就叫他一聲大老爺,似乎還情願的,所以叫做點頭大老爺。至於通判,只比他大得一級,叫起來未免有點不情願,不情願,就要搖頭了,所以叫做搖頭大老爺。那回我和你說過請封典之後,我知道你於此等事是不在心上的,所以托你令姊抄了那卯數、號數出來,托述農和你辦去。其餘你問述農罷。」我道:「這是家伯托人在湖南捐局辦來的。」述農道:「你令伯上了人家的當了,這張照是假的。」我不覺愕然,愣了半天道:「難道部裡的印信,都可以假的麼?你又從哪裡知道的呢?」述農道:「我把你官照的號碼抄去,托人和你辦封典;部裡復了出來,說沒有這張照,還不是假的麼。」我道:「這真奇了!那一張官照的板可以假得,怎麼假起紫花印信來!這做假的,膽子就很不小。」繼之道:「官照也是真的,印信也是真的,一點也不假,不過是個廢的罷了。你未曾辦過,怨不得你不知道。本來各處辦捐的老例,係先填一張實收,由捐局匯齊捐款,解到部裡,由部裡填了官照發出來,然後由報捐的拿了實收,去倒換官照。遇著急於籌款的時候,恐怕報捐的不踴躍,便變通辦理,先把空白官照,填了號數,發了出來,由各捐局分領了去勸捐。有來報捐的,馬上就填給官照。所有剩下來用不完的,不消繳部,只要報明由第幾號起,用到第幾號,其餘均已銷毀,部裡便注了冊,自第幾號至第幾號作廢,叫做廢照。外面報過廢的照,卻不肯銷毀,仍舊存著,常時填上個把功名,送給人作個頑意兒;也有就此穿了那個冠帶,充做有職人員的,誰還去追究他。也有拿著這廢照去騙錢的,聽說南洋新加坡那邊最多。大約一個人有了幾個錢,雖不想做官,也想弄個頂戴。到新加坡那邊發財的人很多,那邊捐官極不容易,所以就有人搜羅了許多廢照,到那邊去騙人。你的那張,自然也是廢照。你快點寫信給你令伯,請他向前路追問。只怕……」說到這兩個字,繼之便不說了。述農道:「其實功名這樣東西,真的便怎麼,假的弄一個頑頑也好。」   我聽了這話,想起苟才的話來,便告訴了繼之。繼之道:「這般回絕了他也好,省得他再來麻煩。」我道:「大哥放著現成真的不去幹,我卻弄了個假的來,真是無謂。」述農道:「這樣東西,真的假的,最沒有憑據。我告訴你一個笑話:我們局裡前幾年,上頭委了一個鹽運同來做總辦。這局子向來的總辦都是道班,這一位是破天荒的。到差之後,過了一年多,才捐了個候選道。你道他為甚麼加捐起來?原來他那鹽運同是假的。」繼之道:「假功名,戴個頂子頑頑就罷了,怎麼當起差來?」述農道:「他還是奉憲准他冒官的呢。他本是此地江蘇人。他的老兄,是個實缺撫臺。他是個廣東鹽大使。那年丁憂回籍,辦過喪事之後,不免出門謝弔;謝過弔,就不免拜客。他老兄見了兩江總督,便代自家兄弟求差使,說本籍人員,雖然不能當地方差使,但如洋務、工程等類,也求賞他一個。總督答應了,他便遞了一張『廣東候補鹽大使某某』的條子。說過之後,許久沒有機會。忽然一天,這局子裡的總辦報了丁憂,兩江總督便想著了他。可巧那張條子不見了,書桌上、書架上、護書裡、抽屜裡,翻遍了都沒有。便仔細一想,把他名字想了出來,卻忘了他的官階。想了又想,仿佛想起一個『鹽』字,便糊裡糊塗給他填上一個鹽運同。這不是奉憲冒官麼。」我道:「他已經捐過了道班,這件事又從哪裡知道他的呢?」述農道:「不然哪裡知道,後來他死了,出的訃帖,那官銜候選道之下,便是廣東候補鹽大使,竟沒有鹽運同的銜頭,大家才知道的啊。」   繼之道:「自從開捐之後,那些官兒竟是車載斗量,誰還去辨甚麼真假。我看將來是穿一件長衣服的,都是個官,只除了小工、車夫,以及小買賣的,是百姓罷了。」述農道:「不然,不然!上一個禮拜,有個朋友請我吃花酒,吃的時候晚了,我想回家去,叫開老北門或新北門到也是園濱還遠得很,不如回局裡去。趕到寧波會館叫了一輛東洋車。那車夫是個老頭子,走的慢得很。我叫他走快點,情願加他點車錢。他說走不快了,年輕時候,出來打長毛,左腿上受過槍彈,所以走起路來,很不便當。我聽了很以為奇怪,問他跟誰去打長毛,他便一五一十的背起履歷來。他還是花翕、黃馬褂、碩勇巴圖魯、記名總兵呢。背出那履歷來,很是內行,斷不是個假的。還有這裡虹口鴻泰木行一個出店,也是個花翎、參將銜的都司。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何必穿長衣的才是個官呢。」德泉道:「方佚廬那裡一個看門的,聽說還是一個曾經補過實缺的參將呢。」繼之道:「軍興的時候,那武職功名,本來太不值錢了;到了兵事過後,沒有地方安插他們,流落下來,也是有的。那年我進京,在客店裡看見一首題壁詩,署款是:『解弁將軍』。那首詩很好的,可惜我都忘了。只記得第二句是『到頭贏得一聲驅』。只這七個字,那種抑鬱不平之氣,也就可想了。」當下談了一會,述農去了,各自散開。   我想這廢照一節,不便告訴母親,倘告訴了,不過白氣惱一場,不如我自己寫個信去問問伯父便了。於是寫就一封信,交信局寄去。回到家來,我背著母親、嬸娘,把這件事對姊姊說了。姊姊道:「這東西一寄了來,我便知道有點蹺蹊。伯娘又不曾說過要你去做官,你又不是想做官的人,何必費他的心,弄這東西來。你此刻只不要對伯娘說穿,有心代他瞞到底,免得伯娘白生氣。」我道:「便是我也是這個意思,姊姊真是先得我心了。」姊姊道:「本來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是真的,你未必便能出去做。就出去了,也未必混得好。前回在南京的時候,繼之得了缺,接著方伯升到安徽去,那時你看乾娘歡喜得甚麼似的,以為方伯升了撫臺,繼之更有照應了。他未曾明白,隔了一省,就是鞭長不及馬腹了。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所以才有撤任的這件事。此刻譬如你出去候補,靠著誰來照應呢?並且就算有人照應,這靠人終不是個事情。並且一走了官場,就是你前回說的話,先要學的卑污苟賤,滅絕天良。一個人有好人不學,何苦去學那個呢。這麼一想,就管他真的也罷,廢的也罷,你左右用他不著。不過……」說到這裡,就頓住了口,歇一歇道:「這兩年字號裡的生意也很好,前兩天我聽繼之和伯娘說起,我們的股本,積年將利作本,也上了一萬多了。哪裡不弄回三千銀子來,只索看破點罷了。」我道:「不錯,這裡面很像有點盈虛消息。倘使老人家的幾個錢,不這般糊裡糊塗的弄去了,我便不至於出門。不出門,便不遇見繼之,哪裡能掙起這個事業來呢。到了此刻,卻強我做達人。」   說話之間,嬸娘走了進來道:「姪少爺在這裡說甚麼?大喜啊!」我愕然道:「嬸嬸說甚麼?喜從何來?」嬸娘對我姊姊說道:「你看他一心只巴結做生意,把自己的事,全然不管,連問他也裝做不知道了。」姊姊道:「這件事來往信,一切都是我經理的,難怪他不知道。」嬸娘道:「難道繼之也不向他提一句?」姊姊道:「他們在外面遇見時,總有正經事談,何必提到,況且繼之那裡知道我們瞞著他呢。」說著,又回頭對我道:「你從前定下的親,近來來了好幾封信催娶了,已經定了明年三月的日子。這裡過了年,就要動身回去辦喜事。瞞著你,是伯娘的主意,說你起服那一年,伯娘和你說過好幾遍,要回去娶媳婦兒,你總是推三阻四的。所以這回不和你商量,先定了日子,到了時候,不由你不去。」我笑著站起來道:「我明年過了年,正月裡便到宜昌去看伯父,住他一年半載才回來。」說著,走了下樓。   光陰荏苒,轉瞬又到了年下,正忙著各處的帳目,忽然接到伯父的回信,我拆開一看,上面敷衍了好些不相干的話,末後寫著說:「我因知王俎香在湘省辦捐,吾姪之款,被其久欠不還,屢次函催,伊總推稱匯兑不便。故托其即以此款,代捐一功名,以為吾姪他日出山之地。不圖其以廢照塞責。今俎香已死,雖剖吾心,無以自明。惟有俟吾死後,於九泉之下,與之核算」云云。我看了,只好付之一笑。到了晚上回家,給姊姊看了,姊姊也是一笑。   臘月的日子格外易過,不覺又到了新年。過年之後,便商量動身。繼之老太太也急著要帶撤兒回家謁祖,一定要繼之同去。繼之便把一切的事都付托了管德泉,退了住宅房子,一同上了輪船。在路走了四天,回到家鄉,真是河山無恙,桑梓依然。在上海時,先已商定由繼之處撥借一所房子給我居住。好在繼之房子多,盡撥得出來。所以起岸之後,一行人轎馬紛紛,都向繼之家中進發。伯衡接著,照應一切行李。當日草草在繼之家中歇了一天。次日,繼之把東面的一所三開間、兩進深的宅子,指撥給我。我道:「我住不了這些房子啊。」繼之道:「住是住不了,然而辦起喜事來卻用得著。並且家母和你老太太同住熱鬧慣了,住遠了不便。我自己這房子後面一所花園,卻跨到那房子的後面;只要在那邊開個後門,內眷們便可以不出大門一步,從花園裡往來了。這是家母的意思,你就住了罷。」我只得依了。繼之又請伯衡和我過去,叫人掃除一切。   原來這所房子,是繼之祖老太爺晚年習靜之處。正屋是三開間、兩進深;西面還有一個小小院落,一間小小花廳,帶著一間精雅書房;東面另有一間廚房:位置得十分齊整。伯衡幫著忙,掃除了一天,便把行李一切搬了過來。動用的木器傢伙,還是我從前托伯衡寄存的,此時恰好應用,不夠的便添置起來。母親住了裡進上首房間,嬸娘暫時住了花廳,姊姊急著回婆家去了。我這邊張羅辦事,都是伯衡幫忙。安頓了三天,我才到各族長處走了一次,於是大家都知道我回來娶親了。自此便天天有人到我家裡來,這個說來幫忙,那個說來辦事,我和母親都一一謝去了。   有一天,要配兩件零碎首飾,我暗想尤雲岫向來開著一家首飾店的,何不到他那裡去買,也順便看看他。想罷,便一路走去。久別回鄉的人,走到路上,看見各種店舖,各種招牌,以及路旁擺的小攤,都是似曾相識,如遇故人,心中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景。走到雲岫那店時,誰知不是首飾店了,變了一家綢緞店。暗想莫非我走錯了,仔細一認,卻並未走錯。只得到左右鄰居店家去問一聲,是搬到哪裡去了,誰知都說不是搬去,卻是關了。我暗想雲岫這個人,何等會算計,何等尖刻,何至好好的一家店關了呢。只得到別家去買。這條街本是一個熱鬧所在,走不上多少路,就有了首飾店,我進去買了。因為他們同行,或者知道實情,順便問問雲岫的店為甚麼關了。一個店伙笑道:「沒有關。」說著,把手往南面一指道:「搬到那邊去了。往南走出了柵欄,路東第一家,便是他的寶號。」我聽了,又暗暗詫異,怎麼他的舊鄰又說是關了呢。   謝過了那店伙,便向南走去,走出半里多路,到了柵欄,踱了過去。向路東第一間一望,只是這間房子,統共不過一丈開闊,還不到五尺深;地下擺了兩個矮腳架子,架著兩個玻璃扁匣,匣裡面擺著些殘舊破缺的日本耍貨;匣旁邊坐了一個老婆子,臉上戴著黃銅邊老花眼鏡,在那裡糊自來火匣子,連櫃檯也沒有一張。回過頭來一看,卻有一張不到三尺長的櫃檯,櫃檯上面也放著一個玻璃扁匣,匣裡零零落落的放著幾件殘缺不全的首飾,旁邊放著一塊寫在紅紙貼在板上的招牌,是「包金法藍」四個字。櫃檯裡面坐著一個沒有留鬍子的老頭子,戴了一頂油膩膩的瓜皮小帽,那帽頂結子,變了黑紫色的了;露出那蒼白短頭髮,足有半寸多長,猶如洋灰鼠一般;身上穿了一件灰色洋布棉襖,肩上襟前,打了兩個大補釘。仔細一看,正是尤雲岫,不過面貌憔悴了好些。我跨進去一步,拱拱手,叫一聲:「世伯!」他擡起頭來,我道:「世伯還認得我麼?」雲岫連忙站起來彎著腰道:「嗄,咦,啊,唔!哦,哦,哦!認得,認得!到哪裡去?請坐,請坐!」我見他這種神氣,不覺忍不住要笑。   正要答話,忽聽得後面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卻是伯衡。我便對雲岫道:「我有一點事,回來再談罷。」彎了彎腰,辭了出來,問伯衡甚麼事。伯衡道:「繼之老太太要送你一套袍褂,叫我剪料,恰好遇了你,請你同去看看花樣顏色。」我道:「這個隨便你去買了就是,那有我自己去揀之理。」伯衡道:「既如此,買了穿不得的顏色,你不要怨我。」我道:「又何苦要買穿不得的顏色呢!」伯衡道:「不是我要買,老太太交代,袍料要出爐銀顏色的呢。」我笑道:「老太太總還當我是小孩子,在他跟前,穿得老實點,他就不歡喜。今年新年裡,還送我一條灑花腰帶,硬督著要我束上,你想怎好拂他的意思。這樣罷,袍料你買了蜜色的罷,只說我自己歡喜的,他老人家看了,也不算老實,我還可以穿得出。勞了你駕罷,我要和雲岫談談去。」伯衡答應去了。   我便回頭再到雲岫那裡。雲岫見了我,連忙站起來道:「請坐,請坐!你幾時回來的?我這才想起來了。你頭回來,我實在茫然。後來你臨去那一點頭,一呵腰,那種神氣,活像你尊大人,我這才想起來了。請坐,請坐!」我看他只管說請坐,櫃檯外面卻並沒一把椅子。   正是:剩有階前盈尺地,不妨同作立談人。櫃檯外面既沒有椅子,不知坐到那裡,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五回 一盛一衰世情商冷暖 忽從忽違辯語出溫柔   雲岫一口氣說了六七句「請坐」,猛然自己覺著櫃檯外面沒有凳子,連忙彎下腰去,要把自己坐的凳子端出來。我忙著:「不必了,我們到外面去談談罷。但不知這裡要看守不?」雲岫道:「好,好,我們外面去談,這裡不要緊的。」於是一同出來,揀了一家酒樓要上去。雲岫道:「到茶樓上去談談,省點罷。」我道:「喝酒的好。」於是相將登樓,揀了坐位,跑堂的送上酒菜。   雲岫問起我連年在外光景,我約略說了一點。轉問他近年景況。雲岫歎口氣道:「我不料到了晚年才走了壞運,接二連三的出幾件事,便弄到我一敗塗地!上前年先母見背下來,不上半年,先兄,先嫂,以及內人、小妾,陸續的都不在了;半年工夫,我便辦了五回喪事。正在鬧的筋疲力盡,接著小兒不肖,闖了個禍,便鬧了個家散人亡!直是令我不堪回首!」我道:「此刻寶號裡生意還好麼?」雲岫道:「這個哪裡好算一個店,只算個攤罷了。並且也沒有貨物,全靠代人家包金、法藍,賺點工錢,哪裡算得個生意!」我道:「那個老婆子又是甚麼人?」雲岫道:「我租了那一點點地方,每年租錢要十元洋錢,在這個時候哪裡出得起!因此分租給他,每年也得他七元,我只要出三元就夠了。」說時不住的欷歔歎息。我道:「這個不過暫屈一時,窮通得失,本來沒有一定的。像世伯這等人,還怕翻不過身來麼!」雲岫道:「這麼一把年紀,死期也要到快了,才鬧出個朝不謀夕的景況來。不餓死就好了,還望翻身麼!」我道:「世伯府上,此時還有甚人?」雲岫見問,搖頭不答,好像就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也不便再問,讓他吃酒吃菜。又叫了一盤炒麵,他也就不客氣,風捲殘雲的吃起來。一面又訴說他近年的苦況,竟是斷炊的日子也過過了。去年一年的租錢還欠著,一文不曾付過;分租給人家的七元,早收來用了。我見他窮得著實可憐,在身邊摸一摸,還有幾元洋錢,兩張鈔票;洋錢留著,恐怕還要買東西,拿出那兩張鈔票一看,卻是十元一張的,便遞了給他道:「身邊不曾多帶得錢,世伯不嫌褻瀆,請收了這個,一張清了房錢,一張留著零用罷。」雲岫把臉漲得緋紅,說道:「這個怎好受你的!」我道:「這個何須客氣。朋友本來有通財之義,何況我們世交,這緩急相濟,更是平常的事了。」雲岫方才收了。歎道:「人情冷暖,說來實是可歎!想我當日光景好的時候,一切的鄉紳世族,哪一家哪一個不和我結交。辦起大事來,那一家不請我幫忙。就是你們貴族裡,無論紅事、白事,那一回少了我的。自從倒敗下來,一個個都掉頭不顧了。先母躺了下來,還是很熱鬧的;及至內人死後,散出訃帖去,應酬的竟就寥寥了;到了今日,更不必說了。難得你這等慷慨,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你老翁在家時,我就受他的惠不少,今天又叨擾你了。到底出門人,市面見得多,手段是兩樣的。」說著,不住的恭維。一時吃完了酒,我開發過酒錢,吃得他醺然別去。我也就回家。   晚上沒事,我便到繼之那邊談天,可巧伯衡也在書房裡。我談起雲岫的事,不覺代他歎息。伯衡道:「你便代他歎息,這裡的人看著他敗下來,沒有一個不拍手稱快呢。你從前年紀小,長大了就出門去了,所以你不知道他。他本是一個包攬詞訟,無惡不作的人啊!」我道:「他好好的一家舖子,怎樣就至於一敗塗地?」伯衡道:「你今天和他談天,有說起他兒子的事麼?」我道:「不曾說起。他兒子怎樣?」伯衡道:「殺了頭了!」我猛吃了一大驚道:「怎樣殺的?」伯衡笑道:「殺頭就殺了,還有多少樣子的麼。」我道:「不是。是我說急了,為甚麼事殺的?」伯衡道:「他家老大沒有兒子,雲岫也只有這一個庶出兒子,要算是兼祧兩房的了,所以從小就驕縱得非常。到長大了,便吃喝嫖賭,沒有一樣不幹。沒錢化,到家來要;賭輸了,也到家來要。雲岫本來是生性慳吝的,如何受得起!無奈他仗著祖母疼愛,不怕雲岫不依。及至雲岫丁了憂,便想管束他,哪裡管束得住。接著他家老大夫妻都死了,手邊未免拮据,不能應他兒子所求。他那兒子妙不可言,不知跑到那裡弄了點悶香來,把他夫妻三個都悶住了,在父母身邊搜出鑰匙,把所有的現銀首飾,搜個一空。又搜出雲岫的一本底稿來。這本底稿在雲岫是非常秘密的,內中都是代人家謀占田產,謀奪孀婦等種種信札,以及誣捏人家的呈子。他兒子得了這個,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再不給我錢用,我便拿這個出首去!』雲岫雖然悶住,心中眼中是很明白的,只不過說不出話來,動彈不得。他兒子去了許久,方才醒來,任從氣惱暴跳,終是無法可施。他兒子從此可不回家來了;有時到店裡去走走,也不過匆匆的就去了。你道他外面做甚麼?原來是做了強盜!搶了東西,便拿到店裡,店裡本有他的一個臥房,他便放在自己臥房裡面。有一回,又糾眾打劫,拒傷事主。告發之後,被官捉住了,追問贓物窩藏所在,他供了出來。官派差押著到店裡起出贓物,便把店封了,連雲岫也捉了去,拿他的同知職銜也詳革了。罄其所有打點過去,方才僅以身免。那家店就此沒了。因為案情重大,並且是積案累累的,就辦了一個就地正法。雲岫的一妻一妾,也為這件事,連嚇帶痛的死了。到了今日,雲岫竟變了個孤家寡人了。」   我聽了,方才明白,日裡我問他還有甚人,他現出了一種悽惶樣子的緣故。當下又談了一會,方才告別回去。這幾天沒事,我便到族中各處走走。有時談到尤雲岫,卻是沒有一個不恨他的。我暗想雖然雲岫為人可惡,然而還是人情冷暖之故。記得我小的時候,雲岫那一天不到我們族中來,那一個不和他拉相好。既然知道他不是個好人,為甚麼那時候不肯疏遠他,一定要到了此時才恨他呢?這種行徑,雖未嘗投井,卻是從而下石了。炎涼之態,想著實在可笑可怕。閒話少提。不知不覺,已到了三月初旬娶親的吉期了。到了這天,雲岫也還備了蠟燭、花爆等四式禮物送來。我想他窮到這個樣子,哪裡還好受他的。然而這些東西,我縱然退了回去,他卻不能退回店家的了,只得受了下來,交代多給他腳錢。又想到這腳錢是來人得的,與他何干,因檢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用信封封固了,交與來人,只說是一封要緊信,叫他帶回去交與雲岫。這裡的拜堂、合巹、鬧房、回門等事,都是照例的,也不必細細去說他了。   匆匆過了喜期,繼之和我商量道:「我要先回上海去了,你在家裡多住幾時。從此我們兩個人替換著回家。我到上海之後,過幾時寫信來叫你;等你到了,我再回來。」我道:「這個倒好,正是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呢。」繼之道:「我們又不是戍兵,何必約定日子,不過輪流替換罷了。」商量既定,繼之便定了日子,到上海去了。   一天,雲岫忽然著人送一封信來,要借一百銀子。我回信給他,只說我的錢都放在上海,帶回來有限,辦喜事都用完了。回信去後,他又來了一封信,說甚麼「尊翁去世時,弟不遠千里,送足下到浙,不無微勞,足下豈遂忘之?」云云。我不禁著了惱,也不寫回信,只對來人說知道了。來人道:「尤先生交代說,要取回信呢。」我道:「回信明日送來。」那人才去了。我暗想你要和我借錢,只訴訴窮苦還好;若提到前事,我巴不得吃你的肉呢!此後你莫想我半文。當日若是好好的彼此完全一個交情,我今日看你落魄到此,豈有不幫忙之理。到了明日,雲岫又送了信來。我不覺厭煩了,叫人把原信還了他,回說我上墳修墓去了,要半個月才得回來。   從此我在家裡,一住三年。嬸娘便長住在我家裡。姊姊時常歸寧。住房後面,開了個便門,通到花園裡去,便與繼之的住宅相通,兩家時常在花園裡聚會。這日子過得比在南京、上海,又覺有趣了。撤兒已經四歲,生得雪白肥胖,十分乖巧,大家都逗著他頑笑,更不寂寞,所以日子更容易過了。   直到三年之後,繼之才有信來叫我去。我便定了日子,別過眾人,上輪船到了上海,與繼之相見。德泉、子安都來道候。盤桓了兩天,我問:「繼之,幾時動身回去?」繼之道:「我還不走,卻要請你再走一遍。」我道:「又到哪裡?」繼之道:「這三年裡面,辦事倒還順手。前年去年,我親到漢口辦了兩年茶,也碰了好機會。此刻打算請你到天津、京城兩處去走走,察看那邊的市面能做些甚麼。」我道:「幾時去呢?」繼之道:「隨便幾時,這不是限時限刻的事。」   說話之間,文述農來了,大家握手道契闊。說起我要到天津的話,述農道:「你到那邊很好。舍弟杏農在水師營裡,我寫封信給你帶去,好歹有個人招呼招呼。」我道:「好極!你幾時寫好,我到你局裡來取。」述農道:「不必罷,那邊路遠。今天是禮拜,我才出來,等再出來,又要一禮拜了,我就在這裡寫了罷。」說罷,就在帳桌上一揮而就,寫了交給我,我接過來收好了。   大家談些別後之事,我又問問別後上海的情形。述農道:「你到了兩天,這上海的情形,總有人告訴過你了。我來告訴你我們局裡的情形罷。你走的那年夏天,我們那位總辦便高升了,放了上海道。換了一個總辦來,局裡面的風氣就大變了。前頭那位總辦是愛樸素的,滿局裡的人,都穿的是布長褂子、布袍子;這一位是愛闊的,看見這個人樸素,便說這個人沒用,於是乎大家都闊起來。他愛穿紅色的,到了新年裡團拜,一色的都是棗紅摹本緞袍子。有一個委員,和他同姓,出來嫖,窯姐兒裡都叫他大人。到了節下,窯姐兒裡照例送節禮給嫖客。那送給委員的到了局裡,便問某大人。須知局子裡,只有一個總辦是大人,那看柵門的護勇見問,便指引他到總辦公館裡去了。底下人回上去,他卻茫然,叫了來人進去問,方知是送那委員的,他還叫底下人帶了他到委員家去。若是前頭那位總辦,還了得麼!」   我道:「那麼說,這位總辦也嫖的了?」述農道:「怎麼不嫖,還嫖出笑話來呢。我們局裡的議價處,是你到過的了。此刻那議價處沒了權了,不過買些零碎東西。凡大票的煤鐵之類,都歸了總辦自己買。有一個甚麼洋行的買辦,叫做甚麼舒淡湖,因為做生意起見,竭誠盡瘁的巴結。有一回,請總辦吃酒,代他叫了個局,叫甚麼金紅玉,總辦一見了,便賞識的了不得,當堂給了他一百元的鈔票。到第二回吃酒,又叫了他,不住口的贊好。舒淡湖便在自己家裡,拾掇了一間密室,把總辦請到家裡來,把金紅玉叫到家裡來,由他兩個去鬼混了兩次。我們這位總辦著了迷了,一定要娶他。舒談湖便挺了腰子,攬在身上,去和金紅玉說。往返說了幾遍,說定了身價,定了日子要娶了。誰知金紅玉有一個客人,聽見紅玉要嫁人,便到紅玉處和他道喜,說道:『恭喜你高升了,做姨太太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很代你耽心。』紅玉問:『耽心甚麼?』客人道:『我是耽心做官的人,脾氣不好。況且他們湖南人,長毛也把他殺絕了,你看凶的還了得麼!』紅玉笑道:『我又不是長毛,他未必殺我。況且殺長毛是一事,娶妾又是一事,怎麼好扯到一起去說呢。』客人道:『話是不錯。只是做官的人家,與平常人家不同,斷不能准你出入自由的。況且他五十多歲的人,已經有了六七房姬妾了。今天歡喜了你,便娶了去;可知你進門之後,那六七個都冷淡的了。你保得住他過幾時不又再看上一個,又娶回去麼?須知再娶一個回去時,你便和這六七個今天一樣了。若在平常人家,或者還可以重新出來,或者嫁人,或者再做生意;他們公館裡,能放你出來麼?還不是活著在那裡受冷淡!我是代你耽心到這一層,好意來關照你,隨你自己打主意去。』紅玉聽了,總如冷水澆背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做聲不得。等那客人去了,便叫外場去請舒淡湖。   「舒淡湖是認定紅玉是總辦姨太太的了,莫說請他他不敢不來,就是傳他他也不敢不來。來了之後,恭恭敬敬的請示。紅玉劈頭一句便道:『我不嫁了!』舒淡湖吃了一驚道:『這是甚麼話?』紅玉道:『承某大人的情,擡舉我,我有甚不願意之理。但是我想來想去,我的娘只有我一個女兒,嫁了去,他便舉目無親了。雖說是大人賞的身價不少,但是他幾十歲的一個老太婆,拿了這一筆錢,難保不給歹人騙去,那時叫他更靠誰來!』舒淡湖道:『我去和大人說,接了你娘到公館裡,養他的老,不就好了麼。』紅玉道:『便是我何嘗不想到這一層。須知官宦人家,看那小老婆的娘,不過和老媽子一樣,和那丫頭、老媽子同食同睡。我嫁了過去,便那般錦衣玉食,卻看著親生的娘這般作踐,我心裡實在過不去;若說和親戚一般看待呢,莫說官宦人家沒有這種規矩,便是大人把我寵到頭頂上去,我也不敢拿這種非禮的事去求大人啊。我十五歲出來做生意,今年十八歲了,這幾年裡面,只掙了兩副金鐲子。』說著,便在手上每副除下一隻來,交給舒淡湖道:『這是每副上面的一隻,費心舒老爺,代我轉送給大人,做個紀念,以見我金紅玉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上海標緻女人盡多著,大人一定要娶個人,怕少了比我好的麼。』   「舒淡湖聽了一番言語,竟是無可挽回的了,就和紅玉剛才聽了那客人的話一般,唇也青了,面也白了,如水澆背,做聲不得,接了金鐲子,怏怏回去。暗想只恨不曾先下個定,倘是下了定,憑他怎樣,也不能悔議。此刻弄到這個樣子,別的不打緊,倘使總辦惱了,說我不會辦事,以後的生意便難做了。這件事竟急了他一天一夜,在牀上翻來覆去想法子,總不得個善法。直至天明,忽然想一條妙計,便一躍而起。」   只因這一條妙計,有分教:譖語不如蜚語妙,解鈴還是繫鈴人。不知是一條甚麼妙計,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六回 妙轉圜行賄買蜚言 猜啞謎當筵宣謔語   「舒淡湖一躍而起,匆匆梳洗了,藏好了兩隻金鐲子,拿了一百元的鈔票,坐了馬車,到四馬路波斯花園對過去,找著了《品花寶鑒》上侯石翁的一個孫子,叫做侯翱初的,和他商量。這侯翱初是一家甚麼報館的主筆,當下見了淡湖,便乜斜著眼睛,放出那一張似笑非笑的臉來道:『好早啊!有甚麼好意?你許久不請我吃花酒了,想是軍裝生意忙?』淡湖陪笑道:『一向少候。今日特來,有點小事商量。』翱初拍手道:『你進門我就知道了。你們這一班軍裝大買辦,平日眼高於天,何嘗有個朋友在心上!除了呵外國人的卵脬,便是拍大人先生的馬屁,天天拿這兩件事當功課做;餘下的時候,便是打茶圍、吃花酒,放出闊老的面目去驕其娼妓了,哪裡有個朋友在心上!所以你一進門,我就知道你是有為而來的了。這才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淡湖被他一頓搶白,倒沒意思起來。搭訕了良久,方才說道:『我有件事情和你商量,求你代我設一個善法,我好好的謝你。』翱初搖手道:『莫說!莫說!說到謝字,嘔得死人!前回一個朋友代人家來說項了一件事。你道是甚麼事呢?是一個賭案裡面牽涉著三四個體面人,恐怕上出報來,於聲名有礙,特地來托我,請我不要上報。我念朋友之請,答應了他;更兼代他轉求別家報館,一齊代他諱了。到了案結之後,他卻送我一份「厚禮」,用紅封套封了,簽子上寫了「袍金」兩個字。我一想,也罷了,今年恰好我狐皮袍子要換面子,這一封禮,只怕換兩個面子也夠了。及至拆開一看,卻是一張新加坡甚麼銀行的五元鈔票,這個鈔票上海是不流通的,拿去用每元要貼水五分,算起來只有四元七角半到手。我想這回我的狐皮袍子倒了運了,要靠著他,只怕換個斗紋布的面子還不夠呢。你說可要嘔死人!』舒淡湖道:『翱翁,你不要罵人,我可不是那種人。你若不放心時,我先謝了你,再商量事體也使得。』說罷,拿出一百元鈔票來,擺在桌上道:『我們是老朋友,我也不客氣,不用甚麼封套、簽子,也不寫甚麼袍金、褂金,簡直是送給你用的,憑你換面子也罷,換裡子也罷。』翱初看見了一百元鈔票,便登時眉花眼笑起來,說道:『淡翁,有事只管商量,我們老朋友,何必客氣。』淡湖方才把金紅玉一節事,詳詳細細,訴說了一遍。翱初聳起了一面的肩膀,側著腦袋聽完了,不住口的說:『該死,該死!此刻有甚法子挽回呢?』淡湖道:『此刻那裡還有挽回的法子,只要設法弄得那一邊也不要討就好了。』翱初道:『這有甚麼法子呢?』淡湖便坐近一步,向翱初耳邊細細的說了兩句話。翱初笑道:『虧你想得好法子,卻來叫我無端誣謗人。』淡湖站起來一揖到地,說道:『求你老哥成全了我,我生生世世不忘報答!』翱初看在一百元的面子上,也就點頭答應了。淡湖又叮囑明天要看見的,翱初也答應了。淡湖才歡天喜地而去。這一天心曠神怡的過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便等不得送報人送報紙來,先打發人出去買了一張報紙,略略看了一遍,歡天喜地的坐了馬車,到總辦公館裡去。總辦還沒有起來。好得他是走攏慣的,一切家人,又都常常得他的好處,所以他到了,絕無阻擋,先引他到書房裡去坐。一直等到十點鐘,那總辦醒了,知道淡湖到了,想來是為金紅玉的事,便連忙升帳,匆匆梳洗,踱到書房相見。淡湖那廝,也虧他真做得出,便大人長、大人短的亂恭維一陣,然後說是:『娶新姨太太的日子近了,一切事情,卑職都預備了。他們向來是沒有妝奩的,新房裡動用物件,卑職也已經敬謹預備。那個馬桶,卑職想來桶店裡買的,又笨重,又不雅相,卑職親自到福利公司去買了一個洋式白瓷的,是法蘭西的上等貨。今天特地來請大人的示,幾時好送到公館裡來,專等大人示下,卑職好遵辦。』總辦聽了,也是喜歡,便道:『一切都費心得很!明後天隨便都可以送來。至於用了多少錢,請你開個帳來,我好叫帳房還你。』淡湖道:『卑職孝敬大人的,大人肯賞收,便是萬分榮耀,怎敢領價!到了喜期那天,大人多賞幾鐘喜酒,卑職是要領吃的。』一席話,說的那一位總辦大人,通身鬆快,便留他吃點心。這時候,家人送進三張報紙來,淡湖故意接在手裡,自己拿著兩張,單把和侯翱初打了關節的那張,放在桌上。總辦便拿過來看,看了一眼,顏色就登時變了,再匆匆看了一會,忽然把那張報往地下一扔,跳起來大罵道:『這賤人還要得麼!』淡湖故意做成大驚失色的樣子,連忙站起來,垂了手問道:『大人為甚麼忽然動氣?』那總辦氣喘如牛的說道:『那賤人我不要了!你和我去回絕了他,叫他還是嫁給馬夫罷!至於這個情節,我不要談他!』說時,又指著扔下的報紙道:『你自己看罷!』淡湖又裝出一種惶恐樣子,彎下腰,拾起那張報來一看,那論題是『論金紅玉與馬夫話別事』。這個論題,本是他自己出給侯翱初去做的,他早起在家已是看過的了;此時見了,又裝出許多詫異神色來,說道:『只怕未必罷。』又嘮嘮叨叨的說道:『上海同名的妓女,也多得很呢。』總辦怒道:『他那篇論上,明明說是將近嫁人,與馬夫話別;難道別個金紅玉,也要嫁人了麼!』淡湖得了這句話,便放下報紙不看,垂了手道:『那麼,請大人示下辦法。』總辦啐了他一口道:『不要了,有甚麼辦法!』他得了這一句話,死囚得了赦詔一般,連忙辭了出來。回到家中,把那兩隻金鐲子,秤了一秤,足有五兩重,金價三十多換,要值到二百多洋錢;他雖給了侯翱初一百元,還賺著一百多元呢。」   述農滔滔而談,大家側耳靜聽。我等他說完了,笑道:「依你這樣說,那舒淡湖到總辦公館裡的情形,算你近在咫尺,有人傳說的;那總辦在外面吃酒叫局的事,你又從何得知?況且舒淡湖的設計一層,只有他心裡自己知道的事,你如何也曉得了?這事未必足信,其中未免有些點染出來的。」述農道:「你哪裡知道,那舒淡湖後來得了個瘋癱的毛病,他的兒子出來濫嫖,到處把這件事告訴人,以為得意的,所以我們才知道啊。」   繼之道:「你們不必分辯了,這些都是人情險惡的去處,盡著談他作甚麼。我們三個人,多年沒有暢敘,今日又碰在一起,還是吃酒罷。明天就是中秋,天氣也甚好,我們找一個甚麼地方,去吃酒消遣他半夜,也算賞月。」述農道:「是啊,我居然把中秋忘記了。如此說,我明天也還沒有公事,不要到局,正好陪你們痛飲呢。」我道:「這是上海,紅塵十丈,有甚麼好去處,莫若就在家裡的好。子安、德泉都是好量,若是到外面去,他們兩個人總不能都去,何不就在家裡,大家在一起呢。」繼之道:「這也好,就這麼辦罷。」德泉聽說,便去招呼廚房弄菜。   我對繼之道:「離了家鄉幾年,把故園風景都忘了,這一次回去,一住三年,方才溫熟了。說起中秋節來,我想起一件事,那打燈謎不是元宵的事麼,原來我們家鄉,中秋節也弄這個頑意兒的。」繼之道:「你只怕又看了好些好燈謎來了。」我道:「看是看得不少,好的卻極難得,內中還有粗鄙不堪的呢。我記得一個很有趣的,是『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打一個字。大哥試猜猜。」繼之聽了,低頭去想。述農道:「這個有趣,明明告訴了你一豎一畫的寫法,只要你寫得出來就好了。」金子安、管德泉兩個,便伸著指頭,在桌子上亂畫,述農也仰面尋思。我看見子安等亂畫,不覺好笑。繼之道:「自然要依著你所說寫起來,才猜得著啊,這有甚麼好笑?」我道:「我看見他兩位拿指頭在桌子上寫字,想起我們在南京時所談的那個旗人上茶館吃燒餅蘸芝麻,不覺好笑起來。」繼之笑道:「你單拿記性去記這些事。」述農道:「我猜著一半了。這個字一定是『弓』字旁的,這『弓』字不是一畫,一豎,一畫,一豎,一畫,一豎的麼。」我道:「弓字多一個鉤,他這個字並沒有鉤的。」繼之道:「『曹』字可惜多了一畫,不然都對了。」於是大家都伸出指頭把「曹」字寫了一回。述農笑道:「只可以向那做燈謎的人商量,叫他添一畫算了『曹』字罷。我猜不著了。」金子安忽然拍手道:「我猜著了,可是個『亞』字?」我道:「正是,被子翁猜著了。」大家又寫了一回,都說好。述農道:「還有好的麼?」我道:「還有一個猜錯的,比原做還好的,是一個不成字的謎畫,『丿丨』,打一句四書,原做的謎底是『一介不以與人』,你猜那猜錯的是甚麼?」子安道:「我們書本不熟,這個便難猜了。」繼之道:「這個做的本不甚好,多了一個『以』字;若這句書是『一介不與人』就好了。」說話間,酒菜預備好了,繼之起來讓坐。坐定了,述農便道:「那個猜錯的,你也說了出來罷。此刻大家正要吃酒下去,不要把心嘔了出來。」我道:「那猜錯的是『是非之心』。」繼之道:「好,卻是比原做的好,大家賞他一杯。」吃過了,繼之對述農道:「你怕嘔心出來,我卻想要借打燈謎行酒令呢。」述農未及回言,子安先說道:「這個酒令,我們不會行;打些甚麼書句,我們肚子裡哪裡還掏得出來,只怕算盤歌訣還有兩句。」繼之笑道:「會打謎的打謎,不會的只管行別的令,不要緊。」述農道:「既如此,我先出一個。」繼之道:「我是令官,你如何先出?」我道:「不如指定要一個人猜:猜不出,罰一杯;猜得好,大家賀一杯;倘被別人先猜出了,罰說笑話一個。」德泉道:「好,好,我們聽笑話下酒。」繼之道:「就依這個主意。我先出一個給述農猜。我因為去年被新任藩臺開了我的原缺,通身為之一快。此刻出一個是:『光緒皇帝有旨,殺盡天下暴官污吏。』打四書一句。」我拍手道:「大哥自己離開了那地位,就想要殺盡他們了。但不知為甚麼事開的缺,何以家信中總沒有提及?」繼之道:「此刻吃酒猜謎,你莫問這個。」述農道:「這一句倒難猜,孔、孟都沒有這種辣手段。」我道:「猜謎不能這等老實,總要從旁面著想,其中虛虛實實,各具神妙;若要刻舟求劍,只能用朱注去打四書的了。」說到這裡,我忽然觸悟起來道:「我倒猜著了。」述農道:「你且莫說出來,我不會說笑話。」繼之道:「你猜著了,何妨說出來,看對不對。」我道:「今之從政者殆而。」述農拍手道:「妙!妙!是罵盡了也!只是我不會說笑話,我情願吃三杯,一發請你代勞了罷。」說罷,先自吃了三杯。   德泉道:「我們可有笑話聽了。你不要把《笑林廣記》那個聽笑話的說了出來,可不算數的。」繼之道:「他沒有這種粗鄙的話,你請放心;並且老笑話也不算數。」我道:「玉皇大帝一日出巡,群仙都在道旁舞蹈迎駕;只有李鐵拐坐在地下,偃蹇不為禮。玉皇大怒道:『你雖然跛了一隻腳,卻還站得起來,何敢如此傲慢?』拐仙奏道:『臣本來只跛一隻腳,此刻卻兩隻都跛了也。』玉皇道:『這卻為何?』拐仙道:『下界的畫家,動輒喜歡畫八仙,那七個都畫的不錯,只有畫到臣像,有個畫臣跛的左腳,有個畫臣跛的右腳,豈非兩腳全跛了麼?』」眾人笑了一笑。   繼之道:「你猜著了,應該還要你出一個給我們猜。」我道:「有便有一個。我說出來大家猜,不必限定何人。猜著了,我除飲酒之外,再說一個笑話助興。」述農道:「這一定是好的,快說出來。」我道:「『含情迭問郎。』四書一句、唐詩一句。」述農道:「好個旖旎風光的謎兒!娶了親,領略過溫柔鄉風味,作出這等好燈謎來了。」繼之道:「他這一個謎面,倒要占兩個謎底呢。我們大家好好猜著他的,好聽他的笑話。」述農道:「這個要往溫柔那邊著想。」繼之道:「四書裡面,除了一句『寬裕溫柔』,那裡還有第二句。只要從問的口氣上著想,只怕還差不多。」述農道:「如此說,我猜著了,四書是『夫子何為』,唐詩是『夫子何為者』。」繼之道:「這個又妙,活畫出美人香口來,傳神得很!我們各賀一大杯,聽他的笑話。」   我道:「觀音菩薩到玉皇大帝處告狀,說:『我本來是西竺國公主,好好一雙大腳,被下界中國人搬了我去,無端裹成一雙小腳,鬧的筋枯骨爛,痛徹心脾。求請做主!』玉皇攢眉道:『我此刻自顧不暇,焉能再和你做主呢。』觀者詫問何故。玉皇道:『我要下凡去嫁老公了。』觀音大驚道:『陛下是個男身,如何好嫁人?』玉皇道:『不然,不然,我久已變成女身了。』觀音不信。玉皇道:『你如果不信,只要到凡間去打聽那一班懼內的朋友,沒有一個不叫老婆做玉皇大帝的。』」說的合席大笑。述農道:「只怕你是叫慣了玉皇大帝的,所以知道。」   我道:「你不要和我取笑。你猜著了我的,你快點出一個我們猜。」述農道:「有便有一個,只怕不好。我們江南的話,叫拿尖利的兵器去刺人,叫做『戳』。我出一句上海俗話:『戳弗殺。』打《西廂》一句,請你猜。」我道:「這有何難猜,我一猜就著了,是『銀樣蠟槍頭』。」述農道:「我也知道這個不好,太顯了,我罰一杯。」   我道:「我出一個晦的你猜:『大會於孟津』。《孟子》二字。」述農道:「只有兩個字倒難了,不然就可以猜『武王伐紂』。」我道:「這兩個字其實也是一句,所以不說一句,要說二字的緣故,就怕猜到那上頭去。」繼之道:「這個謎好的,我猜著了,是『征商』。」子安道:「妙,妙,今夜盡有笑話聽呢。」述農道:「我向不會說笑話,還是哪一位代我說個罷。」我道:「你吃十杯,我代你說一個。」述農道:「只要說得發笑,便是十杯也無妨。」我道:「你先吃了,包你發笑。」述農道:「你只會說菩薩,若再說了菩薩,雖笑也不算數。」我道:「只要你先吃了,我不說菩薩,說鬼如何?」述農只得一杯一杯的吃了十杯。   正是:只要蓮花翻妙舌,不妨薦糱落歡腸。未知說出甚麼笑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七回 論鬼蜮挑燈談宦海 冒風濤航海走天津   我等述農吃過了十杯之後,笑說道:「無常鬼、齷齪鬼、冒失鬼、酒鬼、刻薄鬼、吊死鬼,圍坐吃酒行酒令,要各誇說自己的能事,誇說不出的,罰十杯。」述農道:「不好了,他要說我了!」我道:「我說的是鬼,不說你,你聽我說下去。當下無常鬼道:『我能勾魂攝魄,免吃。』齷齪鬼道:『我最能討人嫌,免吃。』冒失鬼道:『我最工於闖禍,免吃。』酒鬼道:『我最能吃酒,也免吃。』刻薄鬼道:『刻薄是我的專長,已經著名,不必再說,也免吃。』輪到吊死鬼說,吊死鬼攢眉道:『我除了求代之外,別無能處,只好認吃十杯的了。』」說得眾人一齊望著述農大笑。述農道:「好,好!罵我呢!我雖是個吊死鬼,你也未免是刻薄鬼了!」繼之道:「不要笑了。子安們說是書句不熟,我出一個小說上的人名,不知可還熟?」子安道:「也不看甚麼小說。」繼之道:「《三國演義》總熟的了?」子安道:「姑且說出來看。」繼之道:「我說來大家猜罷:『曹丕代漢有天下。』三國人名一。」德泉道:「三國人名多得很呢,劉備、關公、張飛、趙雲、黃忠、曹操、孔明、孫權、周瑜……」述農道:「叫你猜,不叫你念,你只管念出來做甚麼。」德泉道:「我僥倖念著了,不是好麼。」我笑道:「這個名字,你念到天亮也念不著的。」德泉道:「這就難了。然而你怎麼知道我念不著呢?」我道:「我已經猜著了,是『劉禪』。」子安道:「《三國演義》上哪裡有這個名字?」我道:「就是阿斗。」德泉道:「這個我們哪裡留心,怪不得你說念不到的了。」繼之道:「你猜了,快點出一個來。」我道:「我出一個給大哥猜:『今世孔夫子。』古文篇名一。」繼之凝思了一會道:「虧你想得好!這是《後出師表》。」述農道:「好極,好極!我們賀個雙杯。」於是大眾吃了。子安道:「我們跟著吃了賀酒,還莫名其妙呢。」述農道:「孔夫子只有一個,是萬世師表;他出的是今世孔夫子,是又出了個孔夫子了,豈不是後出的師表麼。」子安、德泉都點頭領會。   繼之道:「我出一個:『大勾決。』《西廂》一句。大家猜罷,不必指定誰猜了。」我道:「大哥今天為何只想殺人?方才說殺暴官污吏,此刻又要勾決了。」述農拍手道:「妙啊!『這筆尖兒橫掃五千人』。」我道:「果然是好,若不是五千人,也安不上這個『大』字。」   述農拿筷子蘸了酒,在桌子上寫了半個字,是「示」。說道:「四書一句。」子安道:「只半個字,要藏一句書,卻難!」我道:「並不難,是一句『視而不見』。」述農道:「我本來不長此道,所以一出了來,就被人猜去了。」   我道:「我出一個:『山節藻梲』(素腰格)。《三字經》一句。這個可容易了,子翁、德翁都可以猜了。」子安道:「《三字經》本來是容易,只是甚麼素腰格,可又不懂了。」述農道:「就是白字格:若是頭一個字是白字,叫白頭格;末了一個是白字,叫粉底格;素腰格是白當中一個字。」德泉道:「照這樣說來,遇了頭一個字是要圈聲的,應該叫紅頭格;末了一個圈聲的,要叫赤腳格;上下都要圈聲,只有當中一個不圈的,要叫黑心格;若單是圈當中一個字的,要叫破肚格了。」我道:「為甚麼要叫破肚?」德泉道:「破了肚子,流出血來,不是要紅了麼。」繼之道:「不必說那些閒話,我猜著了,是『有歸藏』。我也出一個:『南京人』(捲簾格)。也是一句《三字經》。」子安道:「甚麼又叫捲簾格?」述農道:「要把這句書倒念上去的。你看捲簾子,不是從下面卷上去的麼。」我笑道:「才說了『有龜藏』,就說南京人,叫南京人聽了,還當我們罵他呢。這『南京人』可是『漢業建』?」繼之道:「是。」述農道:「我們上海本是一個極純樸的地方,自通商之後,五方雜處,壞人日見其多了,我不禁有所感慨,出一個:『良莠雜居,教刑乃窮』。《孟子》二句。」我接著歎道:「『雖日撻而求其齊也,不可得矣。』」述農道:「怎麼我出的,總被你先搶了去?」繼之道:「非但搶了去,並且亂了令了。他猜著我的,應該他出,怎麼你先出了?」   一言未了,忽聽得門外人聲嘈雜,大嚷大亂起來。大眾吃了一驚,停聲一聽,彷彿聽說是火,於是連忙同到外面去看。只見衚衕口一股濃煙,沖天而起,金子安道:「不好!真是走了水也!」連忙回到帳房,把一切往來帳簿及一切緊要信件、票據,歸到一個帳箱裡鎖起來,叫出店的拿著,往外就走。我道:「在南面衚衕口,遠得很呢。真燒到了,我們北面胡同口也可以出去,何必這樣忙?」子安道:「不然。上海不比別處,等一會巡捕到了,是不許搬東西的。」說罷,帶了出店,向北面出去了。我們站在門口,看著那股濃煙,一會工夫,「烘」的一聲,通紅起來,火星飛滿一天。那人聲更加嘈雜,又聽得警鐘亂響。不多一會,救火的到了,四五條水管望著火頭射去。幸而是夜沒有風,火勢不大,不久便救熄了。大家回到裡面,只覺得滿院子裡還是濃煙。大家把酒意都嚇退了,也無心吃飯,叫打雜的且收過去,等一會再說。過了一會,子安帶著出店的把帳箱拿回來了。我道:「子翁到那裡去了一趟?」子安道:「就在北面衚衕外頭熟店家裡坐了一會,也算受了個虛驚。」我道:「火燭起來,巡捕不許搬東西,這也未免過甚。」子安道:「他這個例,是一則怕搶火的,二則怕搬的人多,礙著救火。說來雖在理上,然而據我看來,只怕是保險行也有一大半主意。」我道:「這又為何?」子安道:「要不准你們搬東西,才逼得著你們家家保險啊。」德泉道:「凡是搬東西,都一律以為是搶火的,也不是個道理。人家莫說沒有保險,就算保了險,也有好些不得不搬的東西。譬如我們此地也是保了險的。這種帳簿等,怎麼能夠不搬。最好笑有一回三馬路富潤裡左右火燭,那富潤裡裡面住的,都是窮人家居多。有一個聽說火燭,連忙把些被褥布衣服之類,歸在一隻箱子裡,扛起來就跑。巡捕當他是搶火的,捉到巡捕房裡去,押了一夜。到明天早堂解審,那問官也不問青紅皂白就叫打;打了三十板,又判贓候失主具領。那人便叩頭道:『小人求領這個贓。』問官怒道:『你還嫌打得少呢!』那人道:『這箱子本來是小人的東西,裡面只有一牀花布被窩、一牀老藍布褥子,那褥子並且是破了一塊的,還有幾件布衣服。因為火起,嚇得心慌,把鑰匙也鎖在箱子裡面。老爺不信,撬開來一看便知道了。』問官叫差役撬開,果然一點不錯,未免下不了臺,乾笑著道:『我替你打脫點晦氣也!』你說冤枉不冤枉!」   金子安道:「這點冤枉算得甚麼。我記得有一回,一個鄉下人才冤枉呢。靜安寺路(上海馬路名)一帶,多是外國人的住宅。有一天,一個鄉下人放牛,不知怎樣,被那條牛走掉了,走到靜安寺路一個外國人家去,把他家草皮地上種的花都踐踏了。外國人叫人先把那條牛拴起來。那鄉下人不見了牛,一路尋去,尋到了那外國人家。外國人叫了巡捕,連人帶牛交給他。巡捕帶回捕房,押了一夜,明日早上解送公堂,稟明原由。那原告外國人卻並沒有到案。那官聽見是得罪了外國人,被外國人送來的,便不由分說,給了一面大枷,把鄉下人枷上,判在靜安寺路一帶遊行示眾;一個月期滿,還要重責三百板釋放。任憑那鄉下人叩響頭哭求,只是不理。於是枷起來,由巡捕房派了一個巡捕,押著在靜安寺路遊行。游了七八天。忽然一天,那巡捕要拍外國人馬屁,把他押到那外國人住宅門口站著,意思要等那外國人看見,好喜歡他的意思。站了一天,到下午,那外國人從外面坐了馬車回來,下了車看見了,認得那鄉下人,也不知他為了甚事,要把這木頭東西箍著他的頸脖子。便問那巡捕,巡捕一一告訴了。那外國人吃了一驚,連忙仍跳上馬車,趕到新衙門去,拜望那官兒。那官兒聽說是一個絕不相識的外國人來拜,嚇得魂不附體,手足無措,連忙請到花廳相會。外國人說道:『前個禮拜,有個鄉下人的一隻牛,跑到我家裡……』那官兒恍然大悟道:『是,是,是。這件事,兄弟不敢怠慢,已經判了用五十斤大枷,枷號在尊寓的一條馬路上遊行示眾;等一個月期滿後,還要重責三百板,方才釋放。如果密司不相信,到了那天,兄弟專人去請密司來監視行刑。』外國人道:『原來貴國的法律是這般重的?』官兒道:『敝國法律上並沒有這一條專條,兄弟因為他得罪了密司,所以特為重辦的。如果密司嫌辦得輕,兄弟便再加重點也使得,只請密司吩咐。』外國人道:『我不是嫌辦得輕,倒是嫌太重了。』那官兒聽了,以為他是反話,連忙說道:『是,是。兄弟本來辦得太輕了。因為那天密司沒有親到,兄弟暫時判了枷號一個月;既是密司說了,兄弟明天改判枷三個月,期滿責一千板罷。』那外國人惱了道:『豈有此理!我因為他不小心,放走那只牛,糟蹋我兩棵花,送到你案下,原不過請你申斥他兩句,警戒他下次小心點,大不了罰他幾角洋錢就了不得了。他總是個耕田安分的人。誰料你為了這點小事,把他這般凌辱起來!所以我來請你趕緊把他放了。』那官兒聽了,方才知道這一下馬屁拍在馬腿上去了。連忙說道:『是,是,是。既是密司大人大量,兄弟明天便把他放了就是。』外國人道:『說過放,就把他放了,為甚麼還要等到明天,再押他一夜呢?』那官兒又連忙說道:『是,是,是。兄弟就叫放他。』外國人聽說,方才一路乾笑而去。那官兒便傳話出去,叫把鄉下人放了。又恐怕那外國人不知道他馬上釋放的,於是格外討好,叫一名差役,押著那鄉下人到那外國人家裡去叩謝。面子上是這等說,他的意思,是要外國人知道他惟命是聽,如奉聖旨一般。誰知那外國人見了鄉下人,還把那官兒大罵一頓,說他豈有此理;又叫鄉下人去告他。鄉下人嚇得吐出了舌頭道:『他是個老爺,我們怎麼敢告他!』外國人道:『若照我們西例,他辦冤枉了你,可以去上控的;並且你是個清白良民,他把那辦地痞流氓的刑法來辦你,便是損了你的名譽,還可以叫他賠錢呢。』鄉下人道:『阿彌陀佛!老爺都好告的麼!』那外國人見他著實可憐,倒不忍起來,給了他兩塊洋錢。你說這件事不更冤枉麼。」   繼之道:「冤枉個把鄉下人,有甚麼要緊!我在上海住了幾年,留心看看官場中的舉動,大約只要巴結上外國人,就可以升官的。至於民間疾苦,冤枉不冤枉,那個與他有甚麼相干!」我道:「此風一開,將來怕還不止這個樣子,不難有巴結外國人去求差缺的呢。」述農道:「天下奇奇怪怪的事,想不到的,也有人會做得到。你既然想得到這一層,說不定已經有人做了,也未可知。」繼之歎了一口氣。大眾又談談說說,夜色已深,遂各各安歇。述農也留在號裡。明日是中秋佳節,又暢敘了一天,述農別去。   過了幾天,我便料理動身到天津去。附了招商局的普濟輪船。子安送我到船上。這回搭客極多,我雖定了一個房艙,後來也被別人搭了一個鋪位,所以房裡擠的了不得。子安到來,只得在房門口外站著說話。我想起繼之開缺的緣故,子安或者得知,因問道:「我回家去了三年,外面的事情,不甚了了。繼之前天說起開了缺,到底不知是甚麼緣故?」子安道:「我也不知底細。只聞得年頭上換了一個旗人來做江寧藩臺,和苟才是甚麼親戚。苟才到上海來找了繼翁幾次,不知說些甚麼,看繼翁的意思,好像很討厭他的。後來他回南京去了,不上半個月光景,便得了這開缺的信了。」我聽了子安的話,才知道又是苟才做的鬼。好在繼之已棄功名如敝屣一般的了,莫說開了他的缺,便是奏參了他,也不在心上的。當下與子安又談了些別話,子安便說了一聲:「順風。」,作別上岸去了。   我也到房裡拾掇行李,同房的那個人,便和我招呼。彼此通了姓名,才知道他姓莊,號作人,是一個記名總兵,山東人氏;向來在江南當差,這回是到天津去見李中堂的。彼此談談說說,倒也破了許多寂寞。忽然一個年輕女人走到房門口,對作人道:「從上船到此刻,還沒有茶呢,渴的要死,這便怎樣?」作人起身道:「我給你泡去。」說罷,起身去了。我看那女子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說出話來,又是蘇州口音;生得雖不十分體面,卻還五官端正,而且一雙眼睛,極其流動;那打扮又十分趨時。心中暗暗納罕。過了一會,莊作人回到房裡,說道:「這回帶了兩個小妾出來,路上又沒有人招呼,十分受累。」我口中唯唯答應。心中暗想,他既是做官當差的人,何以男女僕人都不帶一個?說是個窮候補,何以又有兩房姬妾之多?心下十分疑惑,不便詰問,只拿些閒話,和他胡亂談天。   到了半夜時,輪船啟行,及至天明,已經出海多時了。我因為艙裡悶得慌,便終日在艙面散步閒眺;同船的人也多有出來的,那莊作人也同了出來。一時船舷旁便站了許多人。我忽然一轉眼,只見有兩個女子,在那邊和一伙搭客調笑。內中一個,正是叫莊作人泡茶的那個。其時莊作人正在我這一邊和眾人談天,料想他也看見那女子的舉動,卻只不做理會。我心中又不免暗暗稱奇。站了一會,忽然海中起了大浪,船身便顛簸起來。眾人之中,早有站立不住的,都走回艙裡去了。慢慢的風浪加大,船身搖撼更甚,各人便都一齊回房。到了夜來,風浪更緊,船身兩邊亂歪。搭客的衣箱行李,都存放不穩,滿艙裡亂滾起來;內中還有女眷們帶的淨桶,也都一齊滾翻,鬧得臭氣逼人;那暈船的人,嘔吐更甚。足足鬧了一夜一天,方才略略寧靜。   及至船到了天津,我便起岸,搬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裡,揀了一間住房,安置好行李。歇息了一會,便帶了述農給我的信,僱了一輛東洋車,到三岔河水師營去訪文杏農。   正是:閱盡南中怪狀,來尋北地奇聞。未知訪著文杏農之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八回 笑荒唐戲提大王尾 恣嚚威打破小子頭   當時我坐了一輛東洋車,往水師營去。這裡天津的車夫,跑的如飛一般,風馳電掣,人坐在上面,倒反有點害怕。況且他跑的又一點沒有規矩,不似上海只靠左邊走,便沒有碰撞之虞;他卻橫衝直撞,恐後爭先。有時到了擠擁的地方擠住了,半天走不動一步,街路兩旁又是陽溝,有時車輪陷到陽溝裡面,車子便側了轉來,十分危險。我被他擠了好幾次,方才到了三岔河口。過了浮橋,便是水師營。   此時天色已將入黑。我下了車,付過車錢,正要進去,忽然耳邊聽見「哈打打、哈打打」的一陣喇叭響。擡頭看時,只見水師營門口,懸燈結綵,一個營兵,正在那裡點燈。左邊站了一個營兵,手中拿了一個五六尺長的洋喇叭,在那裡鼓起兩腮,身子一俯一仰的,「哈打打、哈打打」吹個不住。看他忽然喇叭口朝天,忽然喇叭口貼地,我雖在外多年,卻沒有看過營裡的規矩,看了這個情景,倒也是生平第一回的見識,不覺看的呆了。正看得出神,忽又聽得「咚咚咚」的鼓聲。原來右邊坐了一個營兵,在那裡擂鼓。此時營裡營外,除了這兩種聲音之外,卻是寂靜無聲,也不見別有營兵出進。我到了此時,倒不好冒昧進去,只得站住了腳,等他一等再說。擡眼望進去,裡外燈火,已是點的通明,彷彿看見甬道上,黑魆魆的站了不少人,正不知裡面辦甚麼事。   足足等了有十分鐘的時候,喇叭和鼓一齊停了,又見一個營兵,「轟轟轟」的放了三響洋槍。我方才走過去,向那吹喇叭的問道:「這營裡有一位文師爺,不知可在家?」那兵說道:「我也不知道,你跟我進去問來。」說罷,他在前引路,我跟著他走。只見甬道當中,對站了兩排兵士,一般的號衣齊整,擎著明晃晃的刀槍。我們只在甬道旁邊走進去,行了一箭之地,旁邊有一所房子,那引路的指著門口道:「這便是文師爺的住房。」說罷,先走到門口去問道:「文師爺在家麼?有客來。」裡邊便走出一個小廝來,我把名片交給他,說有信要面交。那小廝進去了一會,出來說請,我便走了進去。杏農迎了出來,彼此相見已畢,我把述農的信交給他。他接來看過道:「原來與家兄同事多年,一向少親炙得很!」我聽說,也謙讓了幾句。因為初會,彼此沒有甚麼深談。彼此敷衍了幾句客氣說話,杏農方才問起我到天津的緣故,我不免告訴一二。談談說說,不覺他營裡已開夜飯,杏農便留我便飯。我因為與述農相好多年,也不客氣。杏農便叫添菜添酒,我要阻止時,已來不及。   當下兩人對酌了數杯。我問起今日營裡有甚麼事,裡裡外外都懸燈結綵的緣故。杏農道:「原來你還不知!我們營裡,接了大王進來呢!」我不覺吃了一驚道:「甚麼大王?」杏農笑道:「你向來只在南邊,不曾到北邊來過,怨不得你不懂。這大王是河神,北邊人沒有一個不尊敬他的。」我道:「就是河神應該尊敬,你們營裡怎麼又要接了他來呢?」杏農道:「他自己來了,指名要到這裡,怎麼好不接他呢?」我吃驚道:「那麼說,這大王居然現出形來,和人一般,並且能說話的了?」杏農笑道:「不是現人形,他原是個龍形。」我道:「有多少大呢?」杏農道:「大小不等,他們船上人都認得,一見了,便分得出這是某大王、某將軍。」我道:「他又怎會說話,要指名到哪裡哪裡呢?」杏農道:「他不說話。船上人見了他,便點了香燭,對他叩頭行禮,然後筶卜他的去處。他要到哪裡,問的對了,跌下來便是勝筶;得了勝筶之後,便飛跑往大王要到的地方去報。這邊得了信,便排了執事,前去迎接了來。我們這裡是昨天接著的,明天還要唱戲呢。」我道:「這大王此刻供在甚麼地方?可否瞻仰瞻仰?」杏農道:「我們飯後可以到演武廳上去看看;但是對了他,不能胡亂說話。」我笑道:「他又不能說話,我們自然沒得和他說的了。」   一會飯罷之後,杏農便帶了我同到演武廳去。走到廳前,只見簷下排了十多對紅頂、藍頂,花翎、藍翎的武官,一般的都是箭袍、馬褂、佩刀,對面站著,一動也不動,聲息全無。這十多對武官之下,才是對站的營兵,這便是我進營時,看見甬道上站的了。走到廳上看時,只見當中供桌上,明晃晃點了一對手臂粗的蠟燭;古鼎裡香煙裊繞,燒著上等檀香。供桌裡面,掛了一堂繡金杏黃幔帳,就和人家孝堂上的孝帳一般,不過他是金黃色的罷了;上頭掛了一堂大紅緞子紅木宮燈;地下鋪了五采地氈;當中加了一條大紅拜墊;供桌上係了杏黃繡金桌帷。杏農輕輕的掀起幔帳,招手叫我進去。我進去看時,只見一張紅木八仙桌,上面放著一個描金朱漆盤;盤裡面盤了一條小小花蛇,約摸有二尺來長,不過小指頭般粗細,緊緊盤著,猶如一盤小盤香模樣。那蛇頭卻在當中,直昂起來。我低頭細看時,那蛇頭和那蘄蛇差不多,是個方的;週身的鱗,濕膩且滑,映著燭光,顯出了紅藍黃綠各種顏色;其餘沒有甚麼奇怪的去處。心中暗想,為了這一點點小麼魔,便鬧的勞師動眾,未免過於荒唐了;我且提他起來,看是個甚麼樣子。想定了主意,便仔細看準了蛇尾所在,伸手過去捏住了,提將起來(凡捕蛇之法:提其尾而抖之,雖至毒之品,亦不能施其惡力矣;此老於捕蛇者所言也)。還沒提起一半,杏農在旁邊,慌忙在我肘後用力打了一下,我手臂便震了一震,那蛇是滑的,便捏不住,仍舊跌到盤裡去。   杏農拉了我便走,一直回到他房裡。喘息了一會,方才說道:「幸而沒有鬧出事來!」我道:「這件事荒唐得很!這麼一條小蛇,怎麼把他奉如神明起來?我著實有點不信。方才不是你拉了我走,我提他起來,把他一陣亂抖,抖死了他,看便怎樣!」杏農道:「你不知道,這順、直、豫、魯一帶,凡有河工的地方,最敬重的是大王。況且這是個金龍四大王,又是大王當中最靈異的。你要不信,只管心裡不信,何苦動起手來。萬一鬧個笑話,又何苦呢!」我道:「這有甚麼笑話可鬧?」杏農道:「你不知道,今天早起才鬧了事呢。昨天晚上四更時候,排隊接了進來;破天亮時,李中堂便委了委員來敬代拈香。誰知這委員才叩下頭去,旁邊一個兵丁,便昏倒在地;一會兒跳起來,亂跳亂舞,原來大王附了他的身。嘴裡大罵:『李鴻章沒有規矩,好大架子!我到了你的營裡,你還裝了大模大樣,不來叩見,委甚麼委員恭代!須知我是受了煌煌祀典,只有諭祭是派員拈香的。李鴻章是甚麼東西,敢這樣胡鬧起來!』說時,還舞刀弄棒,跳個不休。嚇得那委員重新叩頭行禮,應允回去稟復中堂,自來拈香,這兵丁才躺了下來,過一會醒了。此刻中堂已傳了出來,明天早起,親來拈香呢。」我道:「這又不足為信的。這兵丁或者從前賞罰裡面,有憾於李中堂,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一向無可發洩,忽然遇了這件事,他便借著神道為名,把他提名叫姓的,痛乎一罵,以泄其氣,也是料不定的。」杏農笑了一笑道:「那兵丁未必有這麼大膽罷。」我道:「總而言之,人為萬物之靈,怎麼向這種小小麼魔,叩頭禮拜起來,當他是神明菩薩?我總不服。何況我記得這四大王。本來是宋理宗謝皇后之姪謝暨,因為宋亡,投錢塘江殉國;後來封了大王,因為他排行第四,所以叫他四大王,不知後人怎樣,又加上了『金龍』兩個字。他明明是人,人死了是鬼,如何變了一條蛇起來呢?」杏農笑道:「所以牛鬼蛇神,連類而及也。」說的大家都笑了。杏農又道:「說便這樣說,然而這樣東西也奇得很!聽說這金龍四大王很是神奇的。有一回,河工出了事,一班河工人員,自然都忙的了不得。忽然他出現了,驚動了河督,親身迎接他,排了職事,用了顯轎,預備請他坐的。不料他老先生忽然不願坐顯轎起來,送了上去,他又走了下來,如此數次。只得向他卜筶,誰知他要坐河督大帥的轎子。那位河督只得要讓他。然而又沒有多預備轎子,自己總不能步行;要騎馬罷,他又是賞過紫韁的,沒有紫韁,就不願意騎。後來想了個通融辦法,是河督先坐到轎子裡,然後把那描金朱漆盤,放在轎裡扶手板上。說也作怪,走得沒有多少路,他卻忽然不見了,只剩了一個空盤。那河督是真真近在咫尺的,對了他,也不曾看見他怎樣跑的,也只得由他的了。誰知到了河督衙門下轎時,他卻盤在河督的大帽子裡,把頭昂起在頂珠子上。你道奇不奇呢!這還是我傳聞得來的。還有一回,是我親眼見的事:我那回同了一個朋友去辦河工。……此刻我的同知、直隸州,還是那回的保案,從知縣上過的班。……我那個同事姓張,別字星甫,我和他一同奉了禮,去查勘要工。一天到了一個鄉莊上,在一家人家家裡借住,就在那裡耽擱兩天。這是我們辦河工常有的事。住了兩天,星甫偶然在院子裡一棵向日葵的葉子上,看見一個壁虎(即守宮,北人呼為壁虎,粵中謂之鹽蛇),生得通身碧綠,而且佈滿了淡黃斑點,十分可愛。星甫便叫我去看。我便拿了一個外國人吃皮酒的玻璃杯出來,一手托著葉子,一手拿杯把他蓋住;叫星甫把葉子摘下來,便拿到房裡,蓋在桌上,細細把玩。等到晚飯過後,我們兩個還在燈底細看,星甫還輕輕的把玻璃杯移動,把他的尾巴露出來,給他拴上一根紅線,然後關門睡覺。這房裡除了我兩個之外,再沒有第三個人了。誰知到了明天,星甫一早起來看時,那玻璃杯依然好好蓋住,裡面的東西卻不見了。星甫還罵底下人放跑了的,然而房門的確未開,是沒有人進來過的。鬧了一陣,也就罷了。又過了幾天,我們趕到工上,只見工上的人,都喧傳說大王到了,就好望合龍了。我和星甫去看那大王時,正是我們捉住的那個壁虎,並且尾巴上拴的紅線還在那裡。問他們幾時到的,他們說是某日晚上三更天到的,說的那天,正是我們拿住他的那天。你說這件事奇不奇呢。」我道:「那裡有這等事,不過故神其說罷了。」杏農道:「這是我親眼目睹的,怎麼還是故神其說呢。」我道:「又焉見得不是略有一點影響,你卻故神其說,作為談天材料呢。總而言之,後人治河,哪一個及得到大禹治水。你看《禹貢》上面,何嘗有一點這種邪魔怪道的話,他卻實實在在把水治平了。當日『敷土刊木,奠高山大川,又何嘗仗甚麼大王之力。那奠高山大川,明明是測量高低、廣狹、深淺,以為納水的地位,水流的方向;孔穎達疏《尚書》,不該說是『以別祀禮之崇卑』,遂開後人迷惑之漸。大約當日河工極險的時候,曾經有人提倡神明之說,以壯那工人的膽,未嘗沒有小小效驗。久而久之,變本加厲,就鬧出這邪說誣民的舉動來了。時候已經將近二炮了,我也暫且告辭,明日再來請教一切罷。」說罷,起身告辭。杏農送我出來。我仍舊僱了東洋車,回到紫竹林佛照樓客棧。夜色已深,略為拾掇,便打算睡覺了。   此時雖是八月下旬,今年氣候卻還甚熱。我順手推開窗扇乘涼,恰好一陣風來,把燈吹滅了,我便暗中摸索洋火。此時棧裡已是靜悄悄地,忽然間一陣抽抽噎噎的哭聲,直刺入我耳朵裡,不覺呆了一呆。且不摸索洋火,定一定神,仔細聽去,彷彿這聲音出在隔壁房裡。黑暗中看見板壁上一個脫節的地方,成了一個圓洞,洞中卻射出光來,那哭聲好像就在那邊過來的。我便輕移腳步,走近板壁那邊;那洞卻比我高了些,我又移過一張板凳,墊了腳,向那洞中望去。只見隔壁房裡坐了一個五十多歲的頒白婦人,穿了一件三寸寬、黑緞滾邊的半舊藍熟羅衫,藍竹布紮腿褲,伸長兩腿,交放起一雙四寸來長的小腳;頭上梳了一個京式長頭;手裡拿了一根近五尺長的旱煙筒,在那裡吸煙。他前面卻跪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小子,穿一件補了兩塊的竹布長衫,腳上穿的是毛布底的黑布鞋,只對著那婦人嗚嗚飲泣。那婦人面罩重霜般,一言不發。再看那小子時,卻是生得骨瘦如柴,臉上更是異常瘦削。看了許久,他兩個人只是不做聲,那小子卻哭得更利害。   我看了許久,看不出其所以然來,便輕輕下了板凳。正要重新去摸洋火,忽又聽得隔壁一陣劈拍之聲,又是一陣詈罵之聲,不覺又起了多事之心,重新站上板凳,向那邊一張。只見那婦人站了起來,拿著那旱煙筒,向那小子頭上亂打,嘴裡說道:「我只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我只打死了你,消消我這口氣!」說來說去,只是這兩句,手裡卻是不住的亂打。那小子仍是跪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伸著脖子受打。不提防「拍拆」一聲,煙筒打斷了。那婦人嚷道:「我吃了二十多年的煙袋(北人通稱煙袋),在你手裡送折了,我只在你身上討賠!」說時,又拿起那斷煙筒,很命的向那小子頭上打去。不料煙筒桿子短了,格外力大,那銅煙鍋兒(粵人謂之煙斗,蘇、滬間謂之煙筒頭),恰恰打在頭上,把頭打破了,流出血來,直向臉上淌下去。那小子先把袖子揩拭了兩下,後來在袖子裡取出手帕來擦,仍舊是端端正正跪著不動。那婦人彎下腰來一看,便捶胸頓足,號啕大哭起來,嘴裡嚷道:「天呵,天呵!我好命苦呵!一個兒子也守不住呵!」   我起先只管呆看,還莫名其妙,聽到了這兩句話,方才知道他是母子兩個。卻又不知為了甚麼事。若說這小子是個逆子呢,看他那飲泣受杖的情形又不像;若說不是逆子呢,他又何以惹得他母親動了如此大氣。至於那婦人,也是測度他不出來:若說他是個慈母呢,他那副很惡兇悍的尊容又不像;若說他不是個慈母,何以他見兒子受了傷,又那麼痛哭起來。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忽然他那房門已被人推開,便進來了四五個人。認得一個是棧裡管事的,其餘只怕是同棧看熱鬧的人。那管事的道:「你們來是一個人來的,雖是一個人吃飯,卻天天是兩個人住宿;住宿也罷了,還要天天晚上鬧甚麼神號鬼哭,弄的滿棧住客都討厭。你們明天搬出去罷!」此時跪下的小子,早已起來了。管事的回頭一看,見他血流滿面,又厲聲說道:「你們吵也罷,哭也罷,怎麼鬧到這個樣子,不要鬧出人命來!」管事的一面說,那婦人一面哭喊。那小子便走到那婦人跟前,說道:「娘不要哭,不要怕!兒子沒事,破了一點點皮,不要緊的。」那婦人咬牙切齒的說道:「就是你死了,我也會和他算帳去!」那小子一面對管事的說道:「是我們不好,驚動了你貴棧的寓客。然而無論如何,總求你擔代這一回,我們明日搬到別家去罷。」管事的道:「天天要我擔代,擔代了七八天了。我勸你們安靜點罷!要照這個樣子,隨便到誰家去,都是不能擔代的。」說罷,出去了。那些看熱鬧的,也就一哄而散。   我站的久了,也就覺得困倦,便輕輕下了板凳,摸著洋火,點了燈,拿出表來一看,誰知已經將近兩點鐘了,便連忙收拾睡覺。   正是:貪觀隔壁戲,竟把睡鄉忘。未知此一婦人,一男子,到底為了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六十九回 責孝道家庭變態 權寄宿野店行沽   且喜自從打破了頭之後,那邊便聲息俱寂,我便安然鼾睡。一覺醒來,已是九點多鐘,連忙叫茶房來,要了水,淨過嘴臉,寫了兩封信,拿到帳房裡,托他代寄。走過客堂時,卻見杏農坐在那裡,和昨夜我看見的那小子說話。原來佛照樓客棧,除了客房之外,另外設了兩座客堂,以為寓客會客之用。杏農見我走過,便起身招呼道:「起來了麼?」我道:「想是到了許久了。」杏農道:「到了一會兒。」說著,便走近過來,我順便讓他到房裡坐。他一面走,一面說道:「方才來回候你,你未起來,恰好遇了一個朋友,有事托我料理。此時且沒工夫談天,請你等我一等,我去去再來。」說罷,拱手別去。   我回到房裡,等了許久,直到午飯過後,仍不見杏農來。料得他既然有事,未必再來的了,我便出門到外面逛了一趟,又到向來有來往的幾家字號裡去走走。及至回到棧時,已經四點多鐘,客棧飯早,茶房已經開上飯來。吃飯過後,杏農方才匆匆的來了。喘一口氣,坐定說道:「有勞久候了!」我道:「我飯後便出去辦了一天事,方才回來。」杏農道:「今天早起,我本來專誠來回候你;不料到得此地,遇了一個敝友,有點為難的事,就代他調排了一天,方才停當。」我道:「就是早起在客堂裡那一位麼?」杏農道:「正是,他本來住在你這裡貼隔壁的房間。我到此地時才八點鐘,打你的門,你還沒有起來我正要先到別處走走,不期遇了他開門出來,我便攬了這件事上身,直到此刻才辦妥了。」   我道:「昨夜我聽見隔壁房裡有人哭了許久,後來又吵鬧了一陣,不知為的是甚麼事?」杏農歎道:「說起來,話長得很。我到了天津,已經十多年,初到的時候,便識了這個朋友。那時彼此都年輕,他還沒有娶親,便就了這裡招商局的事。只有一個母親,在城裡租了我的兩間餘屋,和我同住著;幾兩銀子薪水,雖未見得豐盛,卻也還過得去。」我笑道:「你說了半天他,究竟他姓甚名誰?」杏農道:「他姓石,別字映芝,是此地北通州人。他祖父是個翰林,只放過兩回副主考,老死沒有開坊,所以窮的了不得。他老子是個江蘇知縣,署過幾回事,臨了鬧了個大虧空,幾乎要查抄家產,為此急死了。遺下兩房姨太太,都打發了。那時映芝母子,本沒有隨任,得信之後,映芝方才到南京去運了靈柩回來。可憐那年映芝只得十五歲!」   我聽了這話,不覺心中一動,暗想我父親去世那年,我也只得十五歲,也是出門去運靈柩回家的,此人可謂與我同病相憐的了。因問道:「你怎麼知道的這般詳細?」杏農道:「我同他一相識之後,便氣味相投,彼此換了帖,無話不談的;以後的事,我還要知得詳細呢。他運柩回來之後,便到京裡求了一封薦信,薦到此地招商局來。通州離這裡不遠,便接了他母親來津。那時我的家眷也在這裡,便把我住的房子騰出兩間,轉租給他。因此兩下同居,不免登堂拜母。那時卻也相安無事。映芝為人,十分馴謹,一向多有人和他做媒;映芝因為家道貧寒,雖有人提及,自己也不敢答應。及至服闋之後,才定了這天津城裡的一位貧家小姐,卻也是個書香人家,丈人是個老儒士。誰知過門之後,不到一年光景,便鬧了個婆媳不對,天天吵鬧不休,連我們同居的也不得安。」我道:「想是娶了個不賢的婦人來了。這不賢妻、不孝子,最是人生之累。」   杏農歎道:「在映芝說呢,他母親在通州和妯娌親戚們,都是和和氣氣的,從來不會和人家拌嘴;在我們旁觀的呢,實在不敢下斷語。從此那位老太太,因為和媳婦不對,便連兒子也厭惡起來了,逢著人便數說他兒子不孝。鬧的映芝沒有法子,便寫了一紙休書要休了老婆。他老太太知道了,便鬧的天翻地覆起來,說映芝有心和他賭氣:『難道你休了老婆,便罷了不成!左右我和你拚了這條命!』如此一來,嚇的映芝又不敢休了。這位媳婦受氣不過,便回娘家去住幾天,那柴米油鹽的家務,未免少了人照應。老太太又不答應了,說道是:『我偌大年紀了,兒子也長大了,媳婦也娶了,還要我當這個窮家!』映芝沒法子,只得把老婆接了回來。映芝在招商局領了薪水回來,總是先交給母親,老太太又說我不當家,交給我做甚麼;只得另外給老太太幾塊錢零用,他又不要。及至吵罵起來,他總說:『兒子媳婦沒有錢給我用,我要買一根針、一條線,都要求媳婦指頭縫裡寬一寬,才流得出來!』諸如此類的鬧法,一個月總有兩三回。他老太太高興起來,便到街坊鄰舍上去,數落他兒子一番。再不然,便找到映芝朋友家裡去,也不管人家認得他不認得,走進去便把自己兒子盡情數落。最可笑的,有一回我一個舍親,從南邊來了,便到我家裡去,談起來是和映芝老人家認得的。我那舍親姓丁,別字紀昌,向來在南京當朋友的,談到映芝老人家虧空急死的,也十分歎息。卻被那老太太聽見了,便到我這邊來,對紀昌著著實實的把映芝數落了一頓,總說他怎麼的不孝。這是路過的一個人,說過也就罷了,誰知後來卻累的映芝不淺。」我道:「怎樣累呢?」杏農道:「你且莫問,等我慢慢的說來。到後來他竟跑到招商局裡去,求見總辦,要告他兒子的不孝。總辦那裡肯見他。便坐在大門口外面,哭天哭地的訴說他兒子怎麼不孝,怎麼不孝,經映芝多少朋友勸了他才回來。還有一回,白天鬧的不夠,晚上也鬧起來,等人家都睡了,他卻拍桌子打板凳的大罵,又把瓷器傢伙一件件的往院子裡亂摔,攪了個雞犬不寧。到明天,實在沒有法子了,映芝的老婆避回娘家去了,映芝也住在局裡不敢回家。過了一夜,這位老太太見一個人鬧的沒味了,便拿了一根帶子,自己勒起頸脖子來。恰好被我用的老媽子看見了,便嚷起來。那天剛剛我在家,便同內人過去解救。一面叫我用的一個小孩子,到招商局去叫映芝回來。偏偏映芝又不在局裡,那小孩子沒輕沒重的,便說:『不好了!石師爺的老太太上了弔了!』這句話恰被一個和映芝不睦的同事聽了去,便大驚小怪的傳揚起來,說甚麼天津地方要出逆倫重案了,快點叫人去捉那逆子,不要叫他逃脫了。這麼一傳揚起來,叫總辦知道了,便把映芝的事情撤去,好好的二十兩銀子的館地,從此沒了。天津如何還住得下,只好搬回通州去了。   「住了一年,終不是事,聽說有幾個祖父的門生、父親的相好,在南京很有局面,便湊了盤纏,到南京去希圖謀個館地。不料我方才說的那位舍親丁紀昌,聽了他老太太的話,回到南京之後,逢人便說,沒處不談,趕映芝到了南京,一個個的無不是白眼相加。映芝起初還莫名其妙,後來有人告訴了他丁紀昌的話,方才知道。幸虧回到上海,尋著了述農家兄,方才弄了一份盤纏回來。你說這個不是大受其累麼。誰知回到通州,他那位老太太,又出了花樣了,不住在家裡,躲向親戚家裡去了。映芝去接他回家時,他一定不肯,說是我不慣和他同居。映芝沒法,把老婆送到天津來,住到娘家去了,然後把自己母親接回家中。通州地面小,不能謀事,自己只得仍到天津來,謀了東局的一件事。東局離這裡遠,映芝有時到市上買東西,或到這裡紫竹林看朋友,天晚了不便回去,便到丈人家去借住。不知怎樣,被他老太太知道了,又從通州跑到天津來,到親家家裡去大鬧,說親家不要臉,嫁女兒猶如婊子留客一般,留在家裡住宿。」我道:「難道映芝的老婆,一回娘家之後,便永遠不回夫家了麼?」杏農道:「只有過年過節,由映芝領回去給婆婆拜年拜節,不過住一兩天便走了。倒是這個辦法,家裡過得安靜些,然而映芝卻又擔了一個大名氣了。」   我道:「甚麼名氣呢?」杏農道:「他那位老太太,滿到四處的去說,說他的兒子賺了錢,只顧養老婆的全家,不顧娘的死活,所以映芝便擔了這個名氣。那東局的事,也沒有辦得長,不多幾個月,就空下來了。一向都是就些短局,一年倒有半年是賦閒的。所謂人窮志短,那映芝這兩年,鬧的神采也沒有了。今年春上,弄了一個籌防局的小館地,一個月只有六弔大錢。他自己一個人,連吃飯每月只限定用一弔五百文,給老婆五百文的零用,其餘四弔,是按月寄回通州去的。館地愈小,事情愈忙,這是一定之理,他從春上得了這件事之後,便沒有回通州去過。所以他老太太這回趕了來,先把行李落在這裡,要到籌防局去找兒子;卻不料找錯了,找到巡防局裡去。人家對他說,我們局裡沒有這個人。他便說是兒子串通了門丁,不認娘了,在那裡叫天叫地的哭罵起來。人家辦公事的地方,如何容得這個樣子,便有兩個局勇驅趕他。他又說兒子趕娘了。人家聽了這個話,越發恨了。在那裡受了一場大辱,方才回到這裡,哭喊了一夜。第二天映芝打聽著了,連忙到了這裡來,求他回去。他見了映芝,便是一場大罵,說他指使局勇,羞辱母親。映芝和他分辯,說兒子並不在哪個局裡,是母親走錯了地方。他說既然不是這個局,是哪個局?映芝是前回招商局的事情,被他母親鬧掉了的,這回怕再是那個樣,如何敢說。他見映芝不說,便天天和映芝鬧。可憐映芝白天去辦公事,晚上到這裡來捱罵,如此一連八九天。這裡房飯錢又貴,每客每天要三百六十文,五天一結算。映芝實在是窮,把一件破舊熟羅長衫當了,才開銷了五天房飯錢。再一耽擱,又是第二個五天到了。昨天晚上,映芝央求他回通州去,不知怎樣觸怒了他,便把映芝的頭也打破了。今天早起我來了,知道了這件事,先把他老人家連哄帶騙的,請到了我一個朋友家裡,然後勸了他一天,映芝還磕了多少頭,陪了多少小心,直到方才,才把他勸肯了,和他僱定了船,明天一早映芝送他回通州去。一切都說妥了,我方才得脫身到這裡來。」   這一席長談,不覺已掌燈多時了。知道杏農沒有吃夜飯,便叫廚房裡弄了兩樣菜,請他就在棧裡便飯。飯後又談了些正事,杏農方才別去。   我在天津住了十多天,料理定了幾樁正事,便要進京。我因為要先到河西務去辦一件事,河西務雖係進京的大路,因恐怕到那邊有耽擱,就沒有僱長車,打算要騎馬。誰知這裡馬價很貴,只有騎驢的便宜,我便僱了一頭驢。好在我行李無多,把衣箱寄在杏農那裡,只帶了一個馬包,跨驢而行。說也奇怪,驢這樣東西,比馬小得多,那性子卻比馬壞。我向來沒有騎過,居然使他不動。出了西沽,不上十里路,他忽然把前蹄一跪,幸得我騎慣了馬的,沒有被他摔下來。然而盡拉韁繩,他總不肯站起來了。只得下來,把他拉起,重新騎上。走不了多少路,他又跪下了。如此幾次,我心中無限焦燥,只得拉著韁繩步行一程,再騎一程,走到太陽偏西,還沒有走到楊村(由天津進京尖站),越覺心急。看見路旁一家小客店,只得暫且住下,到明天再走。   入到店裡,問起這裡的地名,才知道是老米店。我淨過嘴臉之後,拿出幾十錢,叫店家和我去買點酒來,店家答應出去了。我見天時尚早,便到外面去閒步。走出門來,便是往來官道。再從旁邊一條小巷子裡走進去,只見巷裡頭一家,便是個燒餅攤;餅攤旁邊,還擺了幾棵半黃的青菜;隔壁便是一家鴉片煙店。再走過去,約莫有十來家人家,便是盡頭;那盡頭的去處,卻又是一家賣鴉片煙的;從那賣鴉片煙的大家前面走過去,便是一片田場。再走幾十步,回頭一望,原來那老米店,通共只有這幾家人家,便算是一條村落的了。   信步走了一回,仍舊回到店裡,呆呆的坐了一大會。看看天要黑下來了,那店家才提了一壺酒回來交給我。我道:「怎麼去這半天?」店家道:「客人只怕是初走這裡?」我道:「正是。」店家道:「這老米店沒有賣酒的地方,要喝一點酒,要走到十二里地外去買呢。客人初走這裡,怨不得不知道。」我一面聽他說話,一面舀出酒來呷了一口,覺得酒味極劣。暗想天津的酒甚好,何以到了此地,便這般惡劣起來。想是去買酒的人,賺了我的錢,所以買這劣酒搪塞,深悔方才不曾多給他幾文。   心裡正在這麼想著,外面又來了一個客人,卻是個老者,鬢髮皆白,臉上卻是一團書卷氣;手裡提著一個長背搭,也走到房裡來。原來北邊地方的小客店,每每只有一個房,一鋪炕,無論多少寓客,都在一個炕上歇的。那老者放下背搭,要了水淨面,便和我招呼,我也隨意和他點頭。因見桌上有一個空茶碗,順手便舀一碗酒讓他喝。他也不客氣,舉杯便飲。我道:「這裡的酒很不好!」老者道:「這已經是好的了;碰了那不好的,簡直和水一樣。」我道:「這裡離天津不遠,天津的酒很好,何以不到那邊販來呢?」老者道:「衛裡嗎(北直人通稱天津為衛裡,以天津本衛也),那裡自然是好酒。老客想是初步這邊,沒知道這些情形。做酒的燒鍋都在衛裡,衛裡的酒,自然是好的了。可是一過西沽就不行了,為的是釐卡上的捐太重,西沽就是頭一個釐卡,再往這邊來,過一個卡子,就捐一趟,自然把酒捐壞了。」我道:「捐貴了還可以說得,怎麼會捐壞了呢?」老者道:「賣貴了人家喝不起,只得攙和些水在酒裡。那釐捐越是抽得利害,那水越是攙得利害,你說酒怎麼不壞!」我問道:「那抽捐是怎麼算法?可是照每擔捐多少算的嗎?」老者道:「說起來可笑得很呢!他並不論擔捐,是論車捐;卻又不講每車捐多少,偏要講每個車輪子捐多少。說起來是那做官的混帳了,不知道這做買賣的也不是個好東西,他要照車輪子收捐,這邊就不用牲口拉的車,只用人拉的車。」我道:「這又有甚麼分別?」老者道:「牲口拉的車,總是兩個輪子。他們卻做出一種單輪子的車來,那輪子做的頂小,安放在車子前面的當中,那車架子卻做的頂大,所裝的酒簍子,比牲口拉的車裝的多,這車子前面用三四個人拉,後頭用兩個人推,就這麼個頑法。」   正是:一任你刻舟求劍,怎當我掩耳盜鈴。未知那老者還說出些甚麼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回 惠雪舫游說翰苑 周輔成誤娶填房   我聽那老者一席話,才曉得這裡酒味不好的緣故,並不是代我買酒的人落了錢。於是再舀一碗讓他喝,又開了一罐罐頭牛肉請他。大家盤坐在炕上對吃。我又給錢與店家,叫他隨便弄點麵、飯來。方才彼此通過姓名。   那老者姓徐,號宗生,是本處李家莊人。這回從京裡出來,因為此地離李家莊還有五十里,恐怕趕不及,就在這裡下了店。我順便問問京裡市面情形。宗生道:「我這回進京,滿意要見焦侍郎,代小兒求一封信,謀一個館地。不料進京之後,他碰了一樁很不自在的事,我就不便和他談到謀事一層,只住了兩天就走了。市面情形,倒未留心。」   我道:「焦侍郎可就是刑部的焦理儒?」宗生道:「正是他。」我道:「我在上海看了報,他這侍郎是才升轉的,有甚麼不自在的事呢?」宗生道:「他們大老官,一帆風順的升官發財,還有甚麼不自在,不過為點小小家事罷了。然而據我看來,他實在是咎由自取。他自己是一個絕頂聰明人,筆底下又好,卻是學也不曾入得一名。如今雖然堂堂八座,卻是異途出身。四五個兒子,都不肯好好的唸書,都是些不成材的東西。只有一位小姐,愛同拱璧,立志要招一位玉堂金馬的貴婿。誰知立了這麼一個志願,便把那小姐耽誤了,直到了去年,已過二十五歲了,還沒有人家。耽誤了點年紀,還沒有甚麼要緊,還把他的脾氣慣得異乎尋常的出奇,又吃上了鴉片煙癮,鬧的一發沒有人敢問名的了。去年六月間,有一位太史公斷了弦。這位太史姓周,號輔成,年紀還不滿三十歲。二十歲上便點了翰林,放過一任貴州主考,宦囊裡面多了三千金,便接了家眷到京裡來,省吃儉用的過日子,望開坊。誰知去年春上,染了個春瘟病,捱到六月間死了。你想這般一位年輕的太史公,一旦斷了弦,自然有多少人家央人去做媒的了。這太史公倒也伉儷情深,一概謝絕。這信息被焦侍郎知道了,便想著這風流太史做個快婿。雖然是個續弦,且喜年紀還差不多。想定了主意,便打算央媒說合。既而一想,自己是女家,不便先去央求。又打聽得這位太史公,凡是去做媒的,一概謝絕,更怕把事情弄僵了,所以直等到今年春天,才請出一個人來商量。這個人便是刑部主事,和周太史是兩榜同年;卻是個旗人,名叫惠覃,號叫雪舫;為人極其能言舌辯。焦侍郎請他來,把這件事直告訴了他,又說明不願自己先求他的意思。雪舫便一力擔承在身上,說道:『大人放心,司官總有法子說得他服服貼貼的來求親。大人這裡還不要就答應他,放出一個欲擒故縱的手段,然後許其成事,方不失了大人這邊的門面。』焦侍郎大喜,便說道:『那麼這件事,就盡托在老兄身上了。』   「雪舫得了這個差使,便不時去訪周輔成談天。周輔成老婆雖死了,卻還留下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可人。雪舫到了,總是逗他頑笑,考他認字。偶然談起說道:『怪可憐的一個小孩子,小小年紀沒了娘了。你父親怎麼就不再娶一個?』輔成聽了笑道:『傷心還沒有得過,那裡便談到這一層;況且我是立志鰥居以終的了。』雪舫道:『你莫嘴強,這是辦不到的。縱使你伉儷情深,一時未忍,久後這中饋乏人,總不是事。況且小孩子說大不大,總得要有人照應的。你此刻還趕傷心追悼的那邊去,未必肯信我這個話,久後你便要知道的。』輔成未及回答,雪舫又道:『說來也難,娶了一個好的來也罷了;倘使娶了個不賢的,那非但自己終身之累,就是小孩子對付晚娘,也不容易。』輔成道:『可不是嗎。我這立定鰥居以終之志,也是看到這一著。』雪舫道:『這也足見你的深謀遠慮。其實現在好好的女子很少,每每聽見人家說起某家的晚娘待兒子怎樣,某家的晚娘待兒子怎樣,聽著也有點害怕。輔成兄,你既然立定主意不娶,何不把令郎送回家鄉去?自己住到會館裡,省得賃宅子,要省得多呢。』輔成道:『我何嘗不想。只為家母生平最愛的是內人,去年得了我這裡的信息,已經不知傷心的怎樣了。此刻再把小孩子送回去,老人家見子思母,豈非又撩撥起他的傷心來!何況小兒說大雖不大,也將近可以讀書了。我們衙門清閒無事,也想借課子消遣,因此未果。』雪舫道:『既如此,你也大可以搬到會館裡面去,到底省點澆裹。』輔成道:『我何嘗不想。只因這小孩子還小,一切料理,打辮洗澡,還得用個老媽子伺候。』雪舫道:『就是這個難,並且用老媽子,也不容易用著好的。』輔成道:『這倒不然,我現在用的老媽子,就是小孩子的奶娘,還是從家鄉帶來的。』雪舫道:『這麼說,你夫人雖是沒了,這過日子澆裹,還是一文不能省的。』輔成道:『這個自然。』雪舫道:『這麼說,你還是早點續弦的好。』輔成發急道:『這話怎講?』雪舫笑了一笑,卻不答話,輔成心下狐疑,便追著問是甚麼道理。雪舫道:『我要待不說,又對你不起;要待說了出來,一則怕你不信,二則怕你發急。』輔成道:『說的不近情理,不信或者有之,又何至於發急呢。』雪舫又笑了一笑,依然沒有話說。輔成道:『你這個樣子,倒是令我發急了。我和你彼此同年相好,甚麼話不好說,要這等藏頭露尾作甚麼呢?』雪舫正色道:『我本待不說,然而若是終於不說呢,實在對朋友不起,所以我只得直說了。但是說了,你切莫發急。』輔成道:『你說了半天,還是未說,你這是算甚麼呢!』   「雪舫道:『此刻我直說了罷。若是在別的人呢,這是稀不相干的事。無奈我們是做官的人……』說著,又頓住了。輔成恨道:『你簡直爽快點一句兩句說了罷,我又不和你作甚麼文字,只管在題前作虛冒,發多少議論作甚麼!』雪舫道:『你是身居清貴之職的,這個上頭更要緊。』輔成更急了道:『你還要故作盤旋之筆呢,快說罷!』雪舫道:『老實說了罷,你近來外頭的聲名,不大好聽呢!」輔成生平是最愛惜聲名的,平日為人謹飭的了不得。忽然聽了這句話,猶如天上吊下了一個大霹靂來,直跳起來問道:『這是哪裡來的話?』雪舫道:『我說呢,叫你不要著急。』輔成道:『到底是哪裡來的話?我不懂啊。到底說的是那一行呢?』雪舫拍手道:『你知道我近來到你這裡來坐,格外來得勤,是甚麼意思?我是要來私訪你的。誰知私訪了這幾天,總訪不出個頭緒來,只得直說了。外頭人都說你自從夫人沒了之後,便和用的一個老媽子搭上了,纏綿的了不得,所以凡是來和你做媒的,你都一概回絕。』輔成道:『這些謠言從哪裡來的?』雪舫道:『外頭那個不知,還要問哪裡來的呢。不信,你去打聽你們貴同鄉,大約同鄉官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了。』輔成直跳起來道:『這還了得!我明日便依你的話,搬到會館去住,樂得省點澆裹。』雪舫道:『這一著也未嘗不是;然而你既賃了宅子,自己又住到會館裡,怎麼見得省?』輔成道:『哪裡的話!我既住到會館,便先打發了老媽子,帶著小孩子住進去了。』雪舫道:『早就該這樣辦法的了。』   「輔成便忙著要揀日子就搬。雪舫道:『你且莫忙,這不是一時三刻的事,我也在這裡代你打算呢。小孩子說小雖然不小,然而早起晚睡,還得要人招呼,還有許多說不出的零碎事情,斷不是我們辦得到的;譬如他頑皮攪濕了衣服,或者掛破了衣服等類,都是馬上要找替換,要縫補的,試問你我可以辦得到麼?這都是平常無事的話。萬一要有甚麼傷風外感,那不更費手腳麼?我正在這裡和你再三盤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看不出這麼一件小小事情,倒是很費商量的。』一席話說得輔成呆了。歇了半晌道:『不然,索性把小孩子送回家鄉去也好。』雪舫道:『你方才不是說怕傷太夫人的心麼?』輔成搓手頓足了半晌,沒個理會。雪舫又道:『不如我和你想個法子罷,是輕而易舉,絕不費事的,不知你可肯做?』輔成道:『你且說出來,可以做的便做。』雪舫道:『你若肯依了我做去,包管你就可以保全聲名。』輔成道:『你又來作文字了,又要在題前盤旋了,快直說了罷。』   「雪舫道:『你今日起,便到處托人做媒,只說中饋乏人,要續弦了。這麼一來,外頭的謠言自然就消滅了。』輔成道:『這個不過暫時之計,不可久長的。況且央人做媒,做來做去,總不成功,也不是個事;萬一碰了合式的,他樣樣肯將就,任我怎樣挑剔,他都答應,那卻如何是好呢?』雪舫正色道:『那不就認真續了弦就完了。我勸你不要那麼呆,天下哪裡有從一而終的男子。你此刻還是熱烘烘的,自然這樣說。久而久之,中饋乏人,你便知道鰥居的難處了。與其後來懊悔,還是趕早做了的好。依我勸你,趁此刻自己年紀不十分大,兒子也還小,還容易配;倘使耽擱幾年,自己年紀也大了,小孩子也長成了,那時後悔,想到續弦,只怕人家有好好的女兒未必肯嫁給於思於思的老翁了。況且說起來,前妻的兒子已經若干大了,人家更多一層嫌棄。還有一層,比方你始終不續弦的話,將來開坊了,外放了,老大人、太夫人總是要迎養的,同寅中官眷往來,你沒有個夫人,如何得便?難道還要太夫人代你應酬麼?你細想想,我的話是不是?』輔成聽了低下頭去,半晌沒有話說。雪舫又道:『說雖如此說,這件事卻是不能鹵莽的,最要緊是打聽人品;倘使弄了一個不賢的來,那可不是鬧頑的!』輔成歎了一口氣,卻不言語。雪舫又道:「此刻你且莫愁這些,先撒開了話,要求人做媒,趕緊要續弦,先把謠言息一息再講。』輔成也沒有話說。雪舫又談些別樣說話,然後辭去。   「過了一日,雪舫未曾出門,輔成先去拜訪了,說是躊躇了一天一夜,沒有別的法子,只好依你之計,暫時息一息謠言再說的了。雪舫道:『既如此,便從我先做起媒來。陸中堂有一位小姐,是才貌兼備的,等我先去碰一碰看。』輔成道:『你少胡鬧!他家女兒怎肯給我們寒士,何況又是個填房。』雪舫道:『求不求在你,肯不肯由他,問一問不見得就玷辱了他,那又何妨呢。』輔成也就沒言語了。再過一天,雪舫便來回話說:『陸中堂那邊白碰了。今日我又到張都老爺那邊去說,因為聽說張都老爺有個妹子,生得十分福氣,今日沒有回話,過幾天聽信罷。』   「此時輔成因為謠言可怕,也略略活動了一點了,這兩天也在別個朋友跟前提起續弦的話。一時同衙門的、同鄉的,都知道周太史要續弦了,那做媒的便絡繹不絕,這個誇說張家小姐才能,那個誇說李家小姐標緻,說的心如槁木的一位太史公,心中活潑潑起來。雪舫又時時走來打動,商量要怎麼的好,怎麼的不好,又說第一年紀大的好。輔成問他是甚麼緣故。雪舫道:『若是元配,自然年紀不怕小的。此刻你的是續弦,進了你門,就要做娘的,翁姑又不在跟前,倘使年紀過輕,怎麼能當得起這個家。若是年紀大點的,在娘家縱使未曾經練過,也看見得多了,招呼小孩子,料理家務,自然都會的了。你想不是年紀大的好麼?』說的輔成合了意。他卻另外挽出一個人來,和輔成做焦侍郎小姐的媒。輔成便向雪舫打聽。雪舫道:『這一門我早就想著了,一則怕這位小姐不肯許人家做填房,二則我和焦老頭子有堂屬之分,彀不上去說這些事,所以未曾提及。這門親倘是成了,倒是好的。聽說那一位小姐,雅的是琴棋書畫,俗的是寫算操作,沒有一件不來的。況且年紀好像在二十以外一點了,於料理小孩子一層,自然是好的了。』輔成聽了,也巴望這門親定了,好得個內助。偏偏焦侍郎那邊,又沒有著實回話,倒鬧得輔成心焦起來,又托雪舫去說。求之再四,方才應允。一連跑了四五天,把這頭親事說定。一面擇日行聘。過了幾時,又張羅行親迎大禮,央了欽天監選擇了黃道吉日,打發了鼓吹彩輿去迎娶,擇定了午正三刻拜堂合巹。   「這一天,周太史家裡賀客盈門,十分熱鬧;格外提早點吃了中飯,預備彩輿到了,好應吉時拜堂。一班同年、同館的太史公,都預備了催妝詩、合巹詞。誰知看看到了吉時,不見彩輿到門,眾親友都呆呆的等著看新人。等彀多時,已是午過未來,還是寂無消息。辦事的人便打發人到坤宅去打聽,回報說新人正在那裡梳妝呢。眾人只得仍舊呆等。等到了未末申初,兩頂大媒老爺的轎子到了,說來了來了,快了快了,馬上就登輿了。周太史一面款待大媒。鬧了一會,已交酉刻,天已晚下來了,只得張羅開席宴客。吃到半席時,忽然間鼓樂喧天的,新娘娶回來了,便連忙撤了席,拜堂、送房、合巹,又忙了一陣,直到戌正,才重新入席。那新人的陪嫁,除了四名丫頭之外,還有兩房僕婦、兩名家人,都是很漂亮的。眾人盡歡散席時,已是亥正了。大家寬坐了一會,便要到新房裡看新人。周太史只得陪著到新房裡去。眾人舉目看時,都不覺睖了一睖:原來那位新人,早已把鳳冠除下,卻仍舊穿的蟒袍霞帔,在新牀上擺了一副廣東紫檀木的鴉片煙盤,盤中煙具,十分精良,新人正躺在新牀吃舊公煙呢。看見眾人進來,才慢慢的坐起,手裡還拿著煙槍;兩個伴房老媽子,連忙過去接了煙槍,打橫放在煙盤上,一個接手代他戴上鳳冠。陪嫁家人過來,把煙盤收起來,回身要走,忽聽得嬌滴滴的聲音叫了一聲:『來。』這個聲音正是新人口中吐出來的。那陪嫁家人,便回轉身子,手捧煙盤,端端正正的站著。只聽得那新人又說道:『再預備十二個泡兒就夠了。』那陪嫁家人,連答應了三四個『是』字,方才退了出去。眾人取笑了一回,見新人老氣橫秋的那個樣子,便紛紛散去。新人見客散了,仍舊叫拿了煙具來,一口一口的吹;吹足了十二口時,天色已亮,方才卸妝睡覺。周輔成這一氣,幾乎要死!然米已成飯,無可如何了。只打算日後設法禁制他罷了。那位新人一睡,直到三下鐘方才起來。梳洗已畢,便有他的陪嫁家人,帶了一個面生人,手裡拿了一包東西,到上房裡去,輔成此時一肚子沒好氣,也沒做理會。第二天晚上,便自己睡到書房裡去了。   「到了第三天,是照例回門,新婿新人,先後同去;行禮已完,新婿也照例先回。及至輔成回到家時,家人送上兩張帳單。輔成接過來一看,一張是珠寶市美珍珠寶店的,上面開著珍珠頭面一副、穿珠手鐲一副、西洋鑽石戒指五個,共價洋四千五百兩;又一張是寶興金店的,上面開著金手鐲一副、押髮簪子等件,零零碎碎,共價是三百十五兩。輔成看了便道:『我家裡幾時有買過這些東西?』家人回道:『這是新太太昨天叫店裡送來的。』輔成嚇了一跳,呆了半晌,沒有話說,慢騰騰的踱到書房,換過便衣,唉聲歎氣的坐立不安。直等到晚上十二點多鐘,新人方才回來。輔成一肚子沒好氣,走到上房。只見那位新夫人,已經躺下吃煙了,看見丈夫進來,便慢騰騰的坐起。輔成不免也欠欠身坐下。半晌開口問道:『夫人昨天買了些首飾?』新人道:『正是。我看見今天回門,倘使還戴了陪嫁的東西,不像樣子,所以叫他們拿了來,些微揀了兩件,其實還不甚合意。』輔成道:『既然不甚合意,何不退還了他呢?』說時,臉上很現出一種不喜歡的顏色。新人聽了這話,看了新婿的顏色,不覺也勃然變色起來。」   正是:房帷未遂齊眉樂,《易》象先呈反目爻。未知一對新人,鬧到怎麼樣子,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一回 周太史出都逃婦難 焦侍郎入粵走官場   「當下新人變了顏色,一言不發。輔成也忍耐不住,說道:『不瞞夫人說,我當了上十年的窮翰林,只放過一回差,不曾有甚麼積蓄。』新人不等說完,便搶著說道:『罷,罷!幾弔錢的事情,你不還,我娘家也還得起,我明日打發人去要了來,不煩你費心。不過我這個也是掙你的體面。今天回門去,我家裡甚麼王爺、貝子、貝勒的福晉、姑娘,中堂、尚書、侍郎的夫人、小姐,擠滿了一屋子,我只插戴了這一點撈什子,還覺著怪寒塵的,誰知你到那麼驚天動地起來!早知道這樣,你又何必娶甚麼親!』說著,又叫了一聲:『來。』那陪嫁家人便走了進來,垂手站著。新人拿眼睛對著鴉片煙盤看了一看,那家人便走到牀前,半坐半躺的燒了一口煙,裝到斗上。輔成冷眼覷著,只見那家人把煙槍向那邊一送,新人躺下來接了,向燈上去吸,那家人此時簡直也躺了下來,一手擋著槍梢,一手拿著煙籤子,撥那斗門上的煙。輔成見了,只氣得三屍亂暴,七竅生煙!只因才做了親不過三朝,不便發作,忍了一肚子氣,仍到書房裡去安歇了。從此那珠寶店、金子店的人,三天五天便來催一次,輔成只急得沒路投奔。雪舫此時卻不來了,終日悶著一肚子氣,沒處好告訴,沒人好商量。一連過了二十多天,看看那娶來的新人,非但愈形驕蹇放縱,並且對於那六歲孩子,漸漸露出晚娘的面目來了。輔成更加心急,想想轉恨起雪舫來。然而徒恨也無益,總要想一個善後之策,因此焦灼的一連幾夜總睡不著。並且自從娶親以來,便和上房如同分了界一般,足跡輕易不踏到裡面。小孩子受了晚娘的氣,又走到自己跟前哭哭啼啼,益加煩悶。   「忽然一日,自己決絕起來,定下一個計策,暗地裡安排妥當。只說家中老鼠多,損傷了書籍字畫,把一切書畫都歸了箱,送到會館裡存放,一共運去了十多箱書畫,暗中打發一個家人,到會館裡取了,運回家鄉去。等到了滿月那天,新人又照例回門去了;這一次回門,照例要娘家住幾天。這位周太史等他夫人走了,便寫了個名條,到清秘堂去請了一個回籍措資的假,僱了長車,帶了小孩子,收拾了細軟,竟長行回籍去了。只留下一個家人看門,給了他一個月的工錢,叫他好好看守門戶,誑他說到天津,去去就來的。他自己到了天津之後,卻寄了一封信給他丈人焦侍郎。這封信卻是駢四驪六的,足有三千多字,寫得異常的哀感頑豔。焦侍郎接了這封信,一氣一個死!無可奈何,只得把女兒權時養在家裡,等日後再做道理。我進京找他求信,恰好碰了這個當口。所以我也不便多說,耽擱了幾天,只得且回家去,過幾時再說的了。」   徐宗生一席長談,一面談著,一面喝著,不覺把酒喝完了,飯也吃了,問店家要了水來淨了面。我又問起焦侍郎為甚麼把一位小姐慣到如此地位。宗生道:「這也不懂。論起來,焦侍郎是很有閱歷的人,世途上、仕途上,都走的爛熟的了,不知為甚麼家庭中卻是如此。」我道:「世路仕路的閱歷,本來與家庭的事是兩樣的。」宗生道:「不是這樣說。這位焦理儒,他是經過極貧苦來的,不應把小孩子慣得驕縱到這步田地。他焦家本是個富家,理儒是個庶出的晚子,十七八歲上,便沒了老子,弟兄們分家,他名下也分到了二三萬的家當。擱不起他老先生吃喝嫖賭,無一不來,不上幾年,一份家當,弄得精光。鬧的弟兄不理,族人厭惡,親戚冷眼,朋友遠避。在家鄉站不住了,賭一口氣走了出來,走到天津,住在同鄉的一家字號裡,白吃兩頓飯,人家也沒有好面目給他。可巧他的運氣來了,字號裡的棧房碰破了兩箱花椒,連忙修釘好了,總不免有漏出來的,字號裡的小伙計把他掃了回來。被這位焦侍郎看見了,不覺觸動了他的一門手藝,把那好的整的花椒,揀了出來,用一根線一顆一顆的穿起來,盤成了一個班指。被字號裡的伙計看見了,歡喜他精緻,和他要了。於是這個要穿一個,那個要穿一個,弄得天天很忙。他又會把他盤成珠子,穿成一副十八子的香珠。穿了香珠,卻沒有人要;只有班指要的人多,甚至有出錢叫他穿的。齊巧有一位候補道進京引見,路過天津,是他的世伯輩,他用了『世愚姪』的帖子去見了一回,便把所穿的香珠,湊了一百零八顆,配了一副燒料的佛頭、紀念,穿成一掛朝珠,又穿了一個細緻的班指,作一份禮送了去。那位候補道歡喜的了不得,等他第二次去見了,便問他在天津作甚麼。他一時沒得好回答,便隨嘴答應,說要到廣東去謀事。那候補道便送了他五十兩銀子程儀。他得了這筆銀子,便當真到廣東去了。   「原來他有一位姑丈,是廣東候補知府,所以他一心要找他姑丈去。誰知他在家鄉那等行為,早被他哥哥們寫信告訴了姑丈了,所以他到了廣東,那位姑丈只給他一個不見。他姑母是早已亡故的了,他姑丈就在廣東續的弦,他向來沒有見過,就是請見世見不著。五十兩銀子有限,從天津到得廣東,已是差不多的了,再是姑丈不見,住了幾天客棧,看看銀子沒有了。他心急了,便走到他姑丈公館門口等著,等他姑丈拜客回來,他抓住了轎槓便叫姑丈。他姑丈到了此時,沒有法子,只得招呼他進去,問他來意。他說要謀事。他姑丈說:『談何容易!這廣東地方雖大,可知人也不少,非有大帽子壓下來,不能謀一個館地。並且你在家裡荒唐慣了,到了外面要守外面的規矩,你怎樣辦得到。不如仍舊回去罷。』他道:『此刻盤纏也用完了,回去不得,只得在這裡等機會。我就搬到姑丈公館來住著等,想姑丈也不多我這一碗閒飯。』他姑丈沒奈何,只得叫他搬到自己公館裡住。這一住又是好幾個月。喜得他還安分,不曾惹出逐客令來。他姑丈在廣東,原是一個紅紅兒的人,除了外面兩三個差使不算,還是總督衙門的文案。這一天總督要起一個折稿,三四個文案擬了出來,都不合意,便把這件事交代了他姑丈。他姑丈帶回公館裡去弄,也弄不好。他看見了那奏稿節略,便自去擬出一篇稿來,送給他姑丈看,問使得使不得。他姑丈向來鄙薄他的,如何看得在眼裡,拿過來便擱在一旁。但苦於自己左弄不好,右弄不好,姑且拿他的來看看,看了也不見得好。暗想且不要管他,明天且拿他去塞責。於是到了明天,果然袖了他的稿子去上轅。誰知那位制軍一看見了,便大加賞識,說好得很,卻不像老兄平日的筆墨。他姑丈一時無從隱瞞,又不便撒謊,只得直說了,是卑府親戚某人代作的。制軍道:『他現在辦甚麼事?是個甚麼功名?』他姑丈回說沒有事,也沒有功名。制軍道:『有了這個才學,不出身可惜了。我近來正少一個談天的人,老兄回去,可叫他來見我。』他姑丈怎麼好不答應,回去便給他一身光鮮衣服,叫他去見制軍。那制軍便留他在衙門裡住著,閒了時,便和他談天。他談風卻極好。有時悶了,和他下圍棋,他卻又能夠下兩子;並且輸贏當中,極有分寸,他的棋子雖然下得極高,卻不肯叫制軍大敗,有時自己還故意輸去兩子。偶然制軍高興了,在簽押房裡和兩位師爺小酌,他的酒量卻又不輸與別人;並且出主意行出個把酒令來,都是雅俗共賞的。若要和他考究經史學問,他卻又樣樣對答得上來;有時唱和幾首詩,他雖非元、白、李、杜,卻也才氣縱橫。因此制軍十分隆重他,每月送他五十兩銀子的束脩。他就在廣東闊天闊地起來。不多幾時,潮州府出了缺,制臺便授意藩臺,給他姑丈去署了。一年之後,他姑丈卸事回來,稟知交卸。制軍便問他:『我這回叫你署潮州,是甚麼意思,你可知道?』他姑丈回說是大帥的栽培。制軍道:『那倒並不是,我想你那個親戚,總要想法子叫他出身。你在省城當差,未必有錢多,此刻署了一年潮州,總可以寬裕點了,可以代你親戚捐一個功名了。』他姑丈此時不能不答應,然而也太刻薄一點,只和他捐了一個未入流,帶捐免驗看,指分廣東。他便照例稟到。制軍看見只代他弄了這麼個功名,心中也不舒服,只得吩咐藩臺,早點給他一個好缺署理。總督吩咐下來的,藩司那裡敢怠慢,不到一個月,河泊所出了缺,藩臺便委了他。原來這河泊所是廣東獨有的官,雖是個從九、未入,他那進款可了不得。事情又風流得很,名是專管河面的事,就連珠江上妓船也管了。他做了幾個月下來,那位制軍奉旨調到兩江去了,本省巡撫坐升了總督,藩臺坐升了撫臺,剩下藩臺的缺,卻調了福建藩臺來做。那時候一個最感恩知己的走了,應該要格外小心的做去才是個道理。誰知他卻不然,除了上峰到任,循例道喜之外,朔望也不去上衙門,只在他自己衙門裡,辦他的風流公案。   「那時新藩臺是從福建來的,所有跟來的官親幕友,都是初到廣東,聞得珠江風月,那一個不想去賞鑒賞鑒。有一天晚上,藩臺的少爺,和一個衙門裡的師爺,兩個人在谷埠(妓船麕聚之所)船上請客。不知怎樣,妓家得罪了那位師爺,師爺大發雷霆,把席面掀翻了,把船上東西打個稀爛,大呼小叫的,要叫河泊所來辦人。嚇得一眾妓女,鶯飛燕散的,都躲開了。一個鴇婦見不是事,就硬著頭皮,閃到艙裡去,跪下叩頭認罪。那師爺順手拿起一個茶碗,劈頭摔去,把鴇婦的頭皮摔破了,流出血來。請來的客,也有解勸的,也有幫著嚷打的。這個當口,恰好那位焦理儒,帶了兩個家人,划了一艘小船,出來巡河。剛剛巡到這個船邊,聽得吵鬧,他便跳過船來。剛剛走在船頭,忽見一個人在艙裡走出來,一見了理儒便道:『來得好,來得好!』理儒擡頭一看,卻是一位姓張的候補道,也是極紅的人。原來理儒在督署裡面,當了差不多兩年的朋友,又是大帥跟前極有面子的,所以那一班候補道府,沒有一個不認得他的。當下理儒看見是熟人,便站住了腳。姓張的又低低的說道:『藩憲的少大人和老夫子在裡面,是船家得罪了他。閣下來得正好,請辦一辦他們,以警將來。』理儒聽了,理也不理,昂起頭走了進去,便厲聲問道:『誰在這裡鬧事?』旁邊有兩個認得理儒的,便都道:『好了,好了!他們的管頭來了。』有個便暗暗告訴那師爺,這便是河泊所焦理儒了。那師爺便上前招呼。理儒看見地下跪著一個頭破血流的婦人,便問誰在這裡打傷人。那師爺便道:『是兄弟摔了他一下。』理儒沉下臉道:『清平世界,那裡來的凶徒!』回頭叫帶來的家人道:『把他拿下了!』藩臺的少爺看見這個情形,不覺大怒道:『你是甚麼人,敢這麼放肆!』理儒也怒道:『你既然在這裡胡鬧,怎麼連我也不知道!想也是凶徒一類的。』喝叫家人,把他也拿了。旁邊一個姓李的候補府,悄悄對他說道:『這兩位一個是藩臺少爺,一個是藩臺師爺。』理儒喝道:『甚麼少爺老爺,私爺公爺,在這裡犯了罪,我總得帶到衙門裡辦去。』姓李的見他認真起來,便閃在一邊,和一班道府大人,閃閃縮縮的,都到隔壁船上去,偷看他作何舉動。只見他帶來的兩個家人,一個看守了師爺,一個看守了少爺,他卻居中坐了,喝問那鴇婦:『是那一個打傷你的,快點說來。』那鴇婦只管叩頭,不肯供說。那師爺氣憤憤的說道:『是我打的,卻待怎樣!』理儒道:『好了,得了親供了。』叫家人帶了他兩個,連那鴇婦一起帶到衙門裡去。   「此時師爺少爺帶來的家人,早飛也似的跑進城報信去了。理儒把一起人也帶進城,到衙門裡,分別軟禁起來,自己卻不睡,坐在那裡等信。到得半夜裡,果然一個差官拿了藩臺的片子來要人。理儒道:『要甚麼人?』差官道:『要少爺和師爺。』理儒道:『我不懂。我是一個人在衙門裡辦公,沒帶家眷,沒有少爺;官小俸薄,請不起朋友,也沒有師爺。』差官怒道:『誰問你這個來!我是要藩憲的少大人,以及藩署的師爺!』理儒道:『我這裡沒有!』差官道:『你方才拿來的就是。』理儒道:『那不是甚麼少爺師爺,是兩個鬧事傷人的凶徒!』差官道:『只他兩個就是,你請他出來,我一看便知。』理儒把桌子一拍,大喝道:『你是個甚麼東西,要來稽查本衙門的犯人!』喝叫家人:『給我打出去!』兩個家人,一片聲叱喝起來,那差官沒好氣,飛馬回衙門報信去了。藩臺聽了這話,也十分詫異,一半以為理儒誤會,一半以為那差官攪不清楚,只得寫了一封信,再打發別人去要。理儒接了信,付之一笑。草草的回了一個稟,交來人帶去。稟裡略言:『卑職所拿之人,確係凶徒,現有受傷人為證。無論此凶徒係何人,既以公事逮案,案未結,未便遽釋』云云。   「這兩次往返,天已亮了。理儒卻從從容容的吃過了早飯,才叫打轎回公事去。誰知他昨夜那一鬧,外面通知道了,說是河泊所太爺誤拿藩臺的人,這一回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了,不難合衙門的人都有些不便呢。此風聲一夜傳了開去,到得天明,合衙門的書吏差役,紛紛請假走了,甚至於擡轎的人也沒有了。理儒看見覺得好笑,只得另外僱了一乘小轎,自己帶了那一顆小小的印把,叫家人帶了那少爺、師爺、鴇婦,一同上制臺衙門去。」   這一去,有分教:胸前練雀橫飛出,又向最高枝上棲。未知理儒見了制臺,怎樣回法,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二回 逞強項再登幕府 走風塵初入京師   「前一夜藩臺因為得了幕友、兒子鬧事,被河泊所司官捉去的信,心中已經不悅,及至兩次去討不回來,心中老大不舒服。暗想這河泊所是甚麼人,他敢與本司作對!當時便有那衙門舊人告訴他,說是這河泊所本來是前任制臺的幕賓,是制臺交代前任藩臺給他這個缺的。藩臺一想,前任藩臺便是現任的撫軍,莫非他仗了撫軍的腰子麼。等到天明,便傳伺候上院去,把這件事囁囁嚅嚅的回了撫臺。撫臺道:『這個人和兄弟並沒有交情,不過兄弟在司任時,制軍再三交代給他一個缺,恰好碰了河泊所出缺,便委了他罷了。但是聽說他很有點才幹。昨夜的事,他一定明知是公子,但不知他要怎樣頑把戲罷了。我看他既然明知是公子,斷不肯僅於回首縣,說不定還要上轅來。倘使他到兄弟這裡,兄弟自當力為排解,叫他到貴署去負荊請罪;就怕他逕到督憲那裡去,那就得要閣下自己去料理的了。』藩臺聽說,便辭了撫臺,去見制臺。喜得制臺是自己同鄉世好,可以無話不談的。一直上了轅門,巡捕官傳了手本進去,制臺即時請見。藩臺便把這件事,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又說明這河泊所焦理儒係前任督憲的幕賓。制臺聽了這話,沈吟了一會道:『他若是當一件公事,認真回上來,那可奈何他不得,只怕閣下身上也有點不便。這個便怎生區處?」藩臺此時也呆了,垂手說道:『這個只求大帥格外設法。』制臺道:『他動了公事來,實在無法可設。』藩臺正在躊躇,那巡捕官早拿了河泊所的手本上來回話了。制臺道:『他一個人來的麼?』巡捕道:『他還帶了兩個犯人、一個受傷的同來。』藩臺起初只知道兒子和師爺在外鬧事,不曾知道打傷人一節,此刻聽了巡捕的話,又加上一層懊惱。制臺便對藩臺說道:『這可是鬧不下來了!或者就請了他進來,你們彼此當面見了,我在旁邊打個圓場,想來還可以下得去。』藩臺道:『他這般倔強,萬一他一定頂真起來,豈不是連大帥也不好看?』制臺忽然想了一個主意道:『有了。只是要閣下每月津貼他多少錢,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霎時間就冰消瓦解了。』藩臺道:『終不成拿錢買他?』制臺道:『不是買。你只管每月預備二百銀子,也不要你出面,你一面回去,只管揀員接署河泊所就是了。』藩臺滿腹狐疑,不便多問,制臺已經端茶送客。一面對巡捕說:『請焦大老爺。』向來傳見末秩沒有這種聲口的,那巡捕也很以為奇,便連忙跑了出去。藩臺一面辭了出來,走到麒麟門外,恰遇見那巡捕官拿著手版,引了焦理儒進去。那巡捕見了藩臺,還站了一站班;只有理儒要理不理的,只望了他一眼。藩臺十分氣惱,卻也無可如何。理儒進去見了制臺,常禮已畢,制臺便拉起炕來;理儒到底不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前面站定。制臺道:『老兄的風骨,實在令人可敬!請上坐了,我們好談天。將來叨教的地方還多呢。』理儒只得到炕上坐了。制軍又親手送過茶,然後開談道:『昨天晚上那件事,兄弟早知道了。老兄之強項風骨,著實可敬!現在官場中那裡還有第二個人!只可惜屈於末僚。兄弟到任未久,昧於物色,實在抱歉得很!』理儒道:『大帥獎譽過當,卑職決不敢當!只是責守所在,不敢避權貴之勢,這是卑職生性使然。此刻開罪了本省藩司,卑職也知道罪無可逭,所以帶印在此,情願納還此職,只求大帥把這件事公事公辦。』說著,在袖裡取出那一顆河泊所印來,雙手放在炕桌上。制臺道:『這件事,兄弟另外叫人去辦,不煩閣下費心;不過另有一事,兄弟卻要叨教。』說罷,叫一聲:『來。』又努一努嘴,一個家人便送上一副梅紅全帖。制臺接在手裡便站起來,對理儒深深一揖,理儒連忙還禮。制臺已雙手把帖子遞上道:『今後一切,都望指教!』理儒接來一看,卻是延聘書啟老夫子的關書,每月致送束脩二百兩。便連忙一揖道:『承大帥栽培,深恐駌駘,不足以副憲意!』制臺道:『前任督憲,是兄弟同門世好,最有知人之明,閣下不以兄弟不才,時加教誨,為幸多矣!』當下又談了些別話,便把理儒留住。一面叫傳藩司,一面叫人帶了理儒進去,與各位師爺相見。   「原來那藩臺並不曾回去,還在官廳上,一則等信息,二則在那裡抱怨師爺,責備兒子。一聽得說傳,便連忙進去。制臺把上項事,仔細告訴了一遍,又道:『一則此人之才一定可用,二則借此可以了卻此事。閣下回去,趕緊委人接署。此後每月二百兩的束脩,由尊處送來就是了。』藩臺聽說,謝了又謝。制臺又把那河泊所的印,交他帶去道:『也不必等他交代,你委了人,就叫他帶印到任便了。』藩臺領命辭去。從此焦河廳又做了總督幕賓。總是他生得人緣美滿,這位制軍得了他之後,也是言聽計從,叫他加捐了一個知縣,制臺便拜了一個折,把他明保送部引見。回省之後,便署了一任香山,當了好些差使。從此連捐帶補的,便弄了個道臺。就此一帆風順,不過十年,便到了這個地位。只可憐他那姑丈,此刻六十多歲了,還是一個廣東候補府,自從署一任潮州下來,一直不曾署過事。你說這宦海升沈,有何一定呢。」   我本來和宗生談的是焦侍郎不善治家庭的事,卻無意中惹了他這一大套,又被我聽了不少的故事。當下夜色已深,大家安睡一宿,次日便分路而行。   我到河西務料理了兩天的事,又到張家灣耽擱了一日,方才進京,在騾馬市大街廣升客棧歇下。因為在河西務、張家灣寄信不便,所以直等到了京城,才發各路的信,一連忙了兩天,不曾出門,方才料理清楚。因為久慕京師琉璃廠之名,這天早上,便在客棧櫃上問了路逕,步行前去,一路上看看各處市景。街道雖寬,卻是坎坷的了不得;滿街上不絕的駱駝來往;偶然起了一陣風,便黃塵十丈。以街道而論,莫說比不上上海,凡是我經過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比他好幾倍的。一路問訊到了琉璃廠,路旁店舖,盡是些書坊、筆墨、古玩等店家。走到一家松竹齋紙店,我想這是著名的店家,不妨進去看看。想定了,便走近店門,一只腳才跨了進去,裡邊走出一個白鬍子的老者,拱著手,呵著腰道:「你佇來了(你佇,京師土語,尊稱人也。發音時唯用一佇字,你字之音,蓋藏而不露者。或曰:『你老人家』四字之轉音也,理或然歟),久違了!你佇一向好,裡邊請坐!」我被這一問,不覺睖住了,只得含糊答應,走了進去。便有一個小後生,送上一枝水煙筒來;老者連忙攔住,接在手裡,裝上一口煙,然後雙手遞給我。那小後生又送上一碗茶;那老者也接過來,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把茶托側轉,舀了一舀,重新把茶碗放上,雙手遞過了來,還齊額獻上一獻。然後自己坐定,嘴裡說些「天氣好啊,還涼快,不比前年,大九月裡還是很熱。你佇有好兩個月沒請過來了。」我一面聽他說,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我初意進來,不過要看看,並不打算買東西;被他這麼一招呼,倒不好意思空手出去了,只得揀了幾個墨盒、筆套等件,好在將來回南邊去,送人總是用得著的。老者道:「墨盒子蓋上可要刻個上下款?」我被他提醒了,就隨手寫了幾個款給他。   然後又看了兩種信箋。老者道:「小店裡有一種『永樂箋』,頭回給你佇看過的,可要再看看?」說罷,也不等我回話,便到櫃裡取出一個大紙匣來。我打開匣蓋一看,裡面是約有八寸見方的玉版箋,左邊下角上一朵套色角花,紙色極舊。老者道:「這是明朝永樂年間,大內用的箋紙,到此刻差不多要到五百年了,的真是古貨。你佇瞧,這角花不是印板的,是用筆畫出來的,一張一個樣子,沒有一張同樣兒的。」我拿起來仔細一看,的確是畫的;看看那紙色,縱使不是永樂年間的,也是個舊貨了。因問他價錢。老者道:「別的東西有個要價還價,這個紙是言無二價的,五分銀子一張。」我笑道:「怎麼單是這一種做不二價的買賣呢?」老者道:「你佇明見得很,我不能瞞著你佇。別的東西,市價有個上下,工藝有個粗細,唯有這一號紙,是做不出來的,賣了一張,我就短了一張的了。小號收來是三千七百二十四張,此刻只剩了一千三百十二張了。」我心裡雖是笑他搗鬼,卻也歡喜那紙,就叫他數了一百張,一共算帳。因為沒帶錢,便寫了個條子,叫他等一會送到廣升棧第五號。便走出來。那老者又呵腰打拱的一路送出店門之外,嘴裡說了好些「沒事請來談論」的話。   我別過了,走到一家老二酉書店,也是最著名的,便順著腳走了進去。誰知才進了門口,劈頭一個人在我膀子上一把抓著道:「哈哈,是甚麼風把你佇吹來了!我計算著你佇總有兩個月沒來了。你佇是最用功的,看書又快,這一向買的是誰家的書,總沒請過來?」說話時,又瞅著一個學徒的道:「你瞧你,怎麼越鬧越傻了(傻音近耍字音,京師土諺,癡呆之意也)!老爺們來了,茶也忘了送了,煙也忘了裝了。像你這麼個傻大頭,還學買賣嗎!」他嘴裡雖是這麼說,其實那學徒早已捧著水煙筒,在那裡伺候了。那個人把我讓到客座裡,自己用袖子拂拭了椅子,請我坐下,然後接過煙筒,親自送上。此時已是另有一個學徒,泡上茶來了。那人便問道:「你佇近來看甚麼書啊?今兒個要辦甚麼書呢?」   我未及回答,忽見一個人拿了一封信進來,遞給那人。那人接在手裡,拆開一看,信裡面卻有一張銀票。那人把信放在桌上,把銀票看了一看,縐眉道:「這是松江平,又要叫我們吃虧了。」說著,便叫學徒的,「把李大人那箱書拿出來,交他管家帶去。」學徒捧了一個小小的皮箱過來,擺在桌上。那箱卻不是書箱,像是個小文具箱樣子,還有一把鎖鎖著。那送信的人便過來要拿。那人交代道:「這鎖是李大人親手鎖上的,鑰匙在李大人自己身邊,你就這麼拿回去就得了。」那送信人拿了就走。這個當口,我順眼看他桌上那張信,寫的是「送上書價八十兩,祈將購定之書,原箱交來人帶回」云云。我暗想這個小小皮箱,裝得了多大的一部書,卻值得八十兩銀子!忍不住向那人問道:「這箱子裡是一部甚麼書,卻值得那麼大價?」那人笑道:「你佇也要辦一份罷?這是禮部堂官李大人買的。」我道:「到底是甚麼書,你佇告訴了我,許我也買一部。」那人道:「那箱子裡共是三部:一部《品花寶鑒》,一部《肉蒲團》,一部《金瓶梅》。」我聽了,不覺笑了一笑。那人道:「我就知道這些書,你佇是不對的;你佇向來是少年老成,是人所共知的。咱們談咱們的買賣罷。」我初進來時,本無意買書的,被他這一招呼應酬,倒又難為情起來,只得要了幾種書來。揀定了,也寫了地址,叫他送去取價。我又看見他書架上庋了好些石印書,因問道:「此刻石印書,京裡也大行了?」那人道:「行是行了,可是賣不出價錢。從前還好,這兩年有一個姓王的,只管從上海販了來,他也不管大眾行市,他販來的便宜,就透便宜的賣了,鬧的我們都看不住本錢了。」我道:「這姓王的可是號叫伯述?」那人道:「正是。你佇認得他麼?」我道:「有點相熟。不知道他此刻可在京裡?住在甚麼地方?」那人道:「這可不大清楚。」我就不問了。   別了出來,到各處再逛逛。心中暗想:這京城裡做買賣的人,未免太油腔滑調了。我生平第一次進京,頭一天出來閒逛,他卻是甚麼「許久不來」啊,「兩個月沒來」啊,拉攏得那麼親熱,真是出人意外。想起我進京時,路過楊村打尖,那店家也是如此。我騎著驢走過他店門口,他便攔了出來,說甚麼「久沒見你佇出京啊,幾時到衛裡去的,你佇用的還是那匹老牲口」,說了一大套。當時我還以為他認錯了人,據今日這情形看來,北路裡做買賣的,都是這副伎倆的了。正這麼想著,走到一處十字街口,正要越走過去,忽然橫邊走出一頭駱駝,我只得站定了,讓他過去。誰知過了一頭,又是一頭,絡繹不絕。並且那拴駱駝之法,和拴牛一般,穿了鼻子,拴上繩,卻又把那一根繩,通到後面來,拴後面的一頭。如此頭頭相連,一連連了二三十頭。那身軀又長大,走路又慢,等他走完了,已是一大會的工夫,才得過去。   我初到此地,路是不認得的,不知不覺,走到了前門大街。老遠的看見城樓高聳,氣象雄壯,便順腳走近去望望。在城邊繞行一遍,只見甕城凸出,開了三個城門,東西兩個城門是開的,當中一個關著。這一門,是只有皇帝出來才開的,那一種嚴肅氣象,想來總是很利害的了。我走近那城門洞一看,誰知裡面瓦石垃圾之類,堆的把城門也看不見了。裡面擠了一大群叫化子,也有坐的,也有睡的,也有捧著燒餅在那裡吃的,也有支著幾塊磚當爐子,生著火煮東西的。我便縮住腳回頭走。   走不多路,經過一家燒餅店,店前擺了一個攤,攤上面擺了幾個不知隔了幾天的舊燒餅。忽然來了一群化子,一擁上前,一人一個或兩個,搶了便飛跑而去。店裡一個人大罵出來,卻不追趕,低頭在攤臺底下,又抓了幾個出來擺上。我回眼看時,那新擺出來的燒餅,更是陳舊不堪,暗想這種燒餅,還有甚麼人要買呢。想猶未了,就看見一個人丟了兩個當十大錢在攤上,說道:「四十。」那店主人便在裡面取出兩個雪白新鮮的燒餅來交給他。我這才明白他放在外面的陳舊貨,原是預備叫化子搶的。   順著腳又走到一個衚衕裡,走了一半,忽見一個叫化子,一條腿腫得和腰一般粗大,並且爛的血液淋漓,當路躺著。迎頭來了一輛車子,那衚衕很窄,我連忙閃避在一旁,那化子卻還躺著不動。那車子走到他跟前,車夫卻把馬韁收慢了,在他身邊走過。那車輪離他的爛腿,真是一髮之頃,幸喜不曾碰著。那車夫走過了之後,才揚聲大罵,那化子也和他對罵。我看了很以為奇,可惜初到此處,不知他們搗些甚麼鬼。又向前走去,忽然擡頭看見一家山東會館,暗想伯述是山東人,進去打聽或者可以得個消息,想罷,便踱了進去。   正是:方從里巷觀奇狀,又向天涯訪故人。未知尋得著伯述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三回 書院課文不成師弟 家庭變起難為祖孫   當下我走到山東會館裡,向長班問訊。長班道:「王伯述王老爺,前幾天才來過。他不住在這裡。他賣書,外頭街上貼的萃文齋招紙,便是他的。好像也住在一家甚麼會館裡,你佇到街上一瞧就知道了。」我聽說便走了出來,找萃文齋的招貼,偏偏一時找不著。倒是沿路看見不少的「包打私胎」的招紙,還有許多不倫不類賣房藥的招紙,到處亂貼,在這輦轂之下,真可謂目無法紀了。走了大半條衚衕,總看不見萃文齋三個字。直走出衚衕口,看見了一張,寫的是「萃文齋洋版書籍」,旁邊「寓某處」的字,卻是被爛泥塗蓋了的。再走了幾步,又看見一張同前云云;旁邊卻多了一行小字,寫著「等米下鍋,賠本賣書」八個字。我暗想,這位先生未免太兒戲了。及至看那「寓某處」的地方,仍舊是用泥塗了的,我實在不解。在地下拾了一片木片,把那泥刮了下來,仔細去看,誰知裡面的字,已經挖去的了。只得又走,在路旁又看見一張,這是完全的了,寫著「寓半截衚衕山會邑館」。我便一路問信要到半截衚衕,誰知走來走去,早已走回廣升棧門口了,我便先回棧裡。又誰知松竹齋、老二酉的伙計,把東西都送了來,等了半天了。客棧中飯早開過了。我掏出表來一看,原來已經一點半鐘了。我便拿銀子到櫃上換了票子,開發了兩傢伙計去了。然後叫茶房補開飯來,胡亂吃了兩口。又到櫃上去問半截衚衕,誰知這半截衚衕就在廣升棧的大斜對過,近得很的。   我便走到了山會邑館,一直進去,果然看見一個房門首,貼了「萃文齋寓內」的條子。便走了進去,卻不見伯述,只有一個頒白老翁在內。我便向他叩問。老翁道:「伯述到琉璃廠去了,就回來的,請坐等一等罷。」我便請教姓名。那老翁姓應,號暢懷,是紹興人。我就坐下同他談天,順便等伯述。等了一會,伯述來了,彼此相見,談了些別後的話。我說起街上招貼塗去了住址一節。伯述道:「這是他們書店的人幹的。我的書賣得便宜,他又奈何我不得,所以出了這個下策。」我道:「怪不得呢,我在老二酉打聽姻伯的住處,他們只回說不知道。」伯述道:「這還好呢,有兩回有人到琉璃廠打聽我,他們簡直的回說我已經死了,無非是妒忌我的意思。老二酉家,等一回就要來拿一百部《大題文府》,怎麼不知我住處呢。」我又說起在街上找萃文齋招貼,看見好些「包打私胎」招紙的話。伯述道:「你初次來京,見了這個,自以為奇,其實希奇古怪的多得很呢。這京城裡面,就靠了這個維持風化不少。」我不覺詫異道:「怎麼這個倒可以維持風化起來?」伯述道:「在外省各處,常有聽見生私孩子的事,惟有京城裡出了這一種寶貨,就永無此項新聞了,豈不是維持風化麼。你還沒有看見滿街上貼的招紙,還有出賣婦科絕孕丹的呢,那更是弭患於無形的善法了。」說罷,呵呵大笑。又談了些別話,即便辭了回棧。   連日料理各種正事,伯述有時也來談談。一連過了一個月,接到繼之的信,叫我設法自立門面。我也想到長住在棧裡,終非久計。但是我們所做的都是轉運買賣,用不著熱鬧所在,也用不著大房子。便到外面各處去尋找房屋。在南橫街找著了一家,裡面是兩個院子,東院那邊已有人住了,西院還空著,我便賃定了,置備了些動用傢伙,搬了進去,不免用起人來。又過了半個月,繼之打發他的一個堂房姪子吳亮臣進京來幫我,並代我帶了冬衣來。亮臣路過天津時,又把我寄存杏農處的行李帶了來。此時又用了一個本京土人李在茲幫著料理各項,我倒覺得略為清閒了點。   且說東院裡住的那一家人姓符,門口榜著「吏部符宅」;與我們雖是各院,然而同在一個大門出入,總算同居的。我搬進來之後,便過去拜望,請教起臺甫,知道他號叫彌軒,是個兩榜出身,用了主事,簽分吏部。往來過兩遍,彼此便相熟了。我常常過去,彌軒也常常過來。這位彌軒先生,的真是一位道學先生,開口便講仁義道德,閉口便講孝弟忠信。他的一個兒子,名叫宣兒,只得五歲,彌軒便天天和他講《朱子小學》。常和我說:「仁義道德,是立身之基礎;倘不是從小熏陶他,等到年紀大了,就來不及了。」因此我甚是敬重他。有一天,我又到他那邊去坐。兩個談天正在入彀的時候,外面來了一個白鬚老頭子,穿了一件七破八補的棉袍,形狀十分瑟縮,走了進來。彌軒望了他一眼,他就瑟瑟縮縮的出去了。我談了一回天之後,便辭了回來,另辦正事。   過了三四天,我恰好在家沒事,忽然一個人闖了進來,向我深深一揖,我不覺愕然。定睛一看,原來正是前幾天在彌軒家裡看見的老頭子。我便起身還禮。那老頭子戰兢兢的說道:「忝在同居,恕我荒唐,有殘飯乞賜我一碗半碗充饑。」我更覺愕然道:「你住在那裡?我幾時和你同居過來?」那老頭子道:「彌軒是我小孫,彼此豈不是有個同居之誼。」我不覺吃了一驚道:「如此說是太老伯了!請坐,請坐。」老頭子道:「不敢,不敢!我老朽走到這邊,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只求有吃殘的飯,賜點充饑,就很感激了。」我聽說忙叫廚子炒了兩碗飯來給他吃。他忙忙的吃完了,連說幾聲「多謝」,便匆匆的去了。我要留他再坐坐談談。他道:「恐怕小孫要過來不便。」說著,便去了。我遇了這件事,一肚子狐疑,無處可問,便走出了大門,順著腳步兒走去,走到山會邑館,見了王伯述,隨意談天,慢慢的便談到今天那老頭子的事。伯述道:「彌軒那東西還是那樣嗎,真是豈有此理!這是認真要我們設法告他的了。」我道:「到底是甚麼樣一樁事呢?符彌軒雖未補缺,到底是個京官,何至於把乃祖弄到這個樣子,我倒一定要問個清楚。」   伯述道:「他是我們歷城(山東歷城縣也)同鄉。我本來住在歷城會館。就因為上半年,同鄉京官在會館議他的罪狀,起了底稿給他看過,要他當眾與祖父叩頭伏罪。又當眾寫下了孝養無虧的切結,說明倘使仍是不孝,同鄉官便要告他。當日議事時,我也在會館裡,同鄉中因為我從前當過幾天京官,便要我也署上一個名。我因為從前雖做過官,此刻已是經商多年了,官不官,商不商,便不願放個名字上去。好得暢懷先生和我同在一起,他是紹興人,我就跟他搬到此地來避了。論起他的家世,我是知的最詳。那老頭子本來是個火居道士,除了代別人唪經之外,還鬼鬼祟祟的會代人家畫符治病,偶然也有治好的時候,因此人家上他一個外號,叫做『符最靈』。這個名氣傳了開去,求他治病的人更多了,居然被他積下了幾百弔錢。生下一個兒子,卻是很沒出息的,長大了,游手好閒,終日不務正業。老頭兒代他娶了一房媳婦,要想仗媳婦來管束兒子。誰知非但管束不來,小夫妻兩個反時時向老頭兒吵鬧,說老人家是個守財虜,守著了幾百弔錢,不知道拿出來給兒子做買賣,好歹也多掙幾文,反要怪做兒子的不務正業,你叫我從那個上頭做起!吵得老頭兒沒了法了,便拿幾百弔錢出來,給兒子做小買賣,不多幾天,虧折個罄盡。他不怪自己不會打算,倒怪說本錢太少了,所以不能賺錢。老頭兒沒奈何,只得又拿些出來,不多幾天,也是沒了。如此一拿動了頭,以後便無了無休了,足足把他半輩子積攢下來的幾弔錢,化了個一乾二淨。真是俗語說的是個討債兒子,把他老子的錢弄乾淨了,便得了個病,那時候符最靈變了『符不靈』了,醫治無效,就此嗚呼了。且喜代他生下一個孫子,就是現在那個寶貨符彌軒了。他兒子死了不上一個月,他的媳婦就帶著小孩子去嫁了。這一嫁嫁了個江西客人,等老頭子知道了時,那江西客人已經帶著那婆娘回籍去了。老頭兒急得要死,到歷城縣衙門去告,上下打點,不知費了多少手腳,才得歷城縣向江西移提了回來,把這個寶貨孫子斷還了他。那時這寶貨只有三歲,虧他祖父符最靈百般撫養,方得長大,到了十二三歲時,實在家裡窮得不能過了,老頭子便把他送到一家鄉紳人家去做書僮。誰知他卻生就一副聰明,人家請了先生教子弟讀書,他在旁邊聽了,便都記得。到了背書時,那些子弟有背不下去的,他便在旁邊偷著提他。被那教讀先生知道了,誇獎他聰明,便和東家說了,不叫他做事,只叫他在書房伴讀。一連七八年,居然被他完了篇。   「那一年跟隨他小主人入京鄉試,他小主人下了第,正沒好氣。他卻自以為本事大的了不得,便出言無狀起來。小主人罵了他,他又反唇相稽。他小主人怒極了,把他攆走了,從此他便流落在京。幸喜寫的一筆好字,並且善變字體,無論顏、柳、歐、蘇,都能略得神似。別人寫的字,被他看一遍,他摹仿起來,總有幾分意思。因此就在琉璃廠賣字。倒也虧他,混了三年,便捐了個監生下鄉場,誰知一出就中了。次年會試連捷,用了主事,簽分了吏部。那時還是住在歷城會館裡。可巧次年是個恩科,他的一個鄉試座主,又放了江南主考,愛他的才,把他帶了去幫閱卷。他便向部裡請了個假,跟著到了江南。從中不知怎樣鬼混,賣關節舞弊,弄了幾個錢。等主考回京復命時,他便逗留在上海,濫嫖了幾個月,娶了一個煙花中人,帶了回山東,騙人說是在蘇州娶來的,便把他作了正室,在家鄉立起門戶。他那位令祖看見孫子成了名,自是歡喜。誰知他把一個祖父看得同贅瘤一般,只是礙著鄰里,不敢公然暴虐。在家鄉住了一年,包攬詞訟,出入衙門,無所不為。歷城縣請他做歷城書院的山長,他那舊日的小主人,偏是在書院肄業,他便擺出山長的面目來,那小主人也無可如何。「有一回,書院裡官課,歷城縣親自到院命題考試。內中有一個肄業生,是山東的富戶,向來與山長有點瓜葛的,私下的孝敬,只怕也不少。只苦於沒有本事,作出文字來,總不如人;屢次要想取在前列,以驕同學,私下的和山長商量過好幾次。彌軒便和他商定,如取在第一,酬謝若干。取在五名前,酬謝若干;十名前又酬謝若干,商定之後,每月師課時,也勉強取了兩回在十名之內,得過些酬謝;要想再取高些,又怕諸生不服。恰好這回遇了官課,照例當堂繳卷之後,匯送到衙門裡,憑官評定甲乙的。那彌軒真是利令智昏,等官出了題目之後,他卻偷了個空,慘淡經營,作了一篇文字,暗暗使人傳遞與那肄業生。那肄業生卻也荒唐,得了這稿子,便照譽在卷上,謄好了,便把那稿子摔了。卻被別人拾得,看見字跡是山長寫的,便覺得奇怪,私下與兩個同學議論,彼此傳觀。及至出了案,特等第一名的文章,貼出堂來,是和拾來的稿子一字不易。於是合院肄業生、童大嘩起來,齊集了一眾同學,公議辦法。那彌軒自恃是個山長,眾人奈何他不得,並不理會,也並未知道自己筆跡落在他人手裡。那肄業生卻是向來『恃財傲物』的,任憑他人紛紛議論,他只給他一概不知。眾人議定了,聯合了合院肄業生、童,具稟到歷城縣去告。歷城縣受了山長及那富戶的關節,便捺住這件公事,並不批出來。眾人只得又催稟。他沒法,只得批了。那批的當中只說:『官課之日,本縣在場監考,當堂收卷,從何作弊?諸生、童等工夫不及他人,因羨生妒,屢次冒瀆多事,特飭不准』云云。批了出來,各生、童又大嘩,又聯名到學院裡去告;又把拾來的底稿,黏在稟帖上,附呈上去。學院見了大怒,便傳了歷城縣去,把那稟及底稿給他去看,叫他徹底根究。誰知歷城縣仍是含糊稟復上去。學院惱了,傳了彌軒去,當堂核對筆跡,對明白了,把他當面痛痛的申飭一番,下了個札給歷城縣,勒令即刻將彌軒驅逐出院,又把那肄業生衣頂革了。   「彌軒從此便無面目再住家鄉,便帶了那上海討來的婊子,撇下了祖父,一直來到京城,仍舊扯著他幾個座師的旗號,在那裡去賣風雲雷雨。有一回,博山(山東縣名,出玻璃料器甚佳)運了一單料貨到煙臺,要在煙臺出口裝到上海,不知是漏稅或是以多報少,被關上扣住要充公。那運貨的人與彌軒有點瓜葛,打了個電報給他,求他設法。他便出了他會試座主的銜名,打了一個電報給登萊青道,叫把這一單貨放行。登萊青道見是京師大老的電報,便把他放了。事後才想起這位大老是湖南人,何以干預到山東公事,並且自己與他向無往來,未免有點疑心。過了十多天,又不見另有墨信寄到,便寫了一封信,只說某日接到電報如何云云,已遵命放行了。他這座主接到這封信,十分詫異,連忙著人到電報局查問這個電報是那個發的,卻查不出來。把那電報底稿弔了去,核對筆跡,自己親信的幾個官親子姪,又都不是的。便打發幾個人出來,明查暗訪,那裡查得出來!   「卻得一個少爺,是個極精細的人,把門房裡的號簿弔了進來,逐個人名抄下,自己卻一個個的親自去拜訪,拜過了之後,便是求書求畫,居然叫他把筆跡對了出來。他卻又並不聲張,拿了那張電底去訪彌軒,出其不意,突然拿出來給他看。他忽然看見了這東西,不覺變了顏色,左支右吾了一會。卻被那位少爺查出了,便回去告訴了老子,把他叫了來,痛乎其罵了一頓,然後攆走了,交代門房,以後永不准他進門。他壞過這一回事之後,便黑了一點下來。他那位令祖,因為他雖然衣錦還鄉,卻不曾置得絲毫產業,在家鄉如何過得活。便湊了盤川,尋到京裡來,誰知這位令孫卻是拒而不納。老人家便住到歷城會館裡去。那時候恰好我在會館裡,那位老人家差不多頓頓在我那裡吃飯,我倒代他養了幾個月的祖父。後來同鄉官知道這件事,便把彌軒叫到會館裡來,大眾責備了他一番,要他對祖父叩頭認罪,接回宅子去奉養,以為他總不敢放恣的了,卻不料他還是如此。」伯述正在汨汨而談,誰知那符最靈已經走了進來。   正是:暫停閒議論,且聽個中言。未知符最靈進來有何話說,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四回 符彌軒逆倫幾釀案 車文琴設謎賞春燈   當下符最靈走了進來,伯述便起身讓坐。符最靈看見我在座,便道:「原來閣下也在這裡。早上我荒唐得很,實在餓急了,才蒙上一層老臉皮。」我道:「彼此同居,這點小事,有甚麼要緊!」伯述接口道:「怎麼你那位令孫,還是那般不孝麼?」符最靈道:「這是我自己造的孽,老不死,活在世界上受這種罪!我也不怪他,總是我前一輩子做錯了事,今生今世受這種報應!」伯述道:「自從上半年他接了你回去之後,到底怎樣對付你?我們雖見過兩回,卻不曾談到這一層。」符最靈道:「初時也還沒有甚麼,每天吃三頓,都是另外開給我吃的。」伯述道:「不同在一起吃麼?你的飯開在甚麼地方吃?」符最靈道:「因為我同孫媳婦一桌吃不便當,所以另外開的。」伯述道:「到底把你放在甚麼地方吃飯?」符最靈囁嚅著道:「在廚房後面的一間柴房裡。」伯述道:「睡呢?」符最靈道:「也睡在那裡。」伯述把桌子一拍道:「這還了得!你為甚麼不出來驚動同鄉去告他?」符最靈道:「阿彌陀佛!如此一來,豈不是送斷了他的前程。況且我也犯不著再結來生的冤仇了。」伯述歎了一口氣道:「近來怎樣呢?」符最靈又喘著氣道:「近來一個多月,不是吃小米粥(小米,南人謂之粟,無食之者,惟以飼鳥。北方貧人,取以作粥),便是棒子饅頭(棒子,南人謂之珍珠米。北人或磨之成屑,調蒸作饅頭,色黃如蠟,而粗如砂,極不適口,謂之棒子饅頭,亦貧民之糧也),吃的我胃口都沒了,沒奈何對那廚子說,請他開一頓大米飯(南人所食之米,北方土諺謂之大米,蓋所以別於小米也),也不求甚麼,只求他弄點鹹菜給我過飯便了。誰知我這句話說了出去,一連兩天也沒開飯給我吃;我餓極了,自己到灶上看時,卻已是收拾的乾乾淨淨,求一口米泔水都沒了。今天早起,實在捱不過了,只得老著臉向同居求乞。」   伯述道:「鬧到如此田地,你又不肯告他。我勸你也不必在這裡受罪了,不如早點回家鄉去罷。」符最靈道:「我何嘗不想。一則呢,還想看他補個缺;二則我自己年紀大了,唪經畫符都幹不來了,就是幹得來,也怕失了他的體面。家裡又不曾掙了一絲半絲產業,叫我回去靠甚麼為生。有這兩層難處,所以我捱在這裡,不然啊,我早就拔碇了(拔碇,山東濟南土諺,言捨此他適也)。」伯述道:「我本來怕理這等事,也懶得理。此刻看見這等情形,我也耐不住了。明日我便出一個知單,知會同鄉,收拾他一收拾。」符最靈慌忙道:「快不要如此!求你饒了我的殘命罷!要是那麼一辦,我這幾根老骨頭就活不成了!」伯述道:「這又奇了!我們同鄉出面,無非責成他孝養祖父的意思,又何至關到你的性命呢?」符最靈道:「各同鄉雖是好意,就怕他不肯聽勸,不免同鄉要惱了。倘使當真告他一告,做官的不知道我的下情,萬一把他的功名幹掉了,叫我還靠誰呢?」伯述冷笑道:「你此刻是靠的他麼!也罷,我們就不管這個閒事,以後你也不必出來訴苦了。」符最靈被伯述幾句話一搶白,也覺得沒意思,便搭訕著走了。   應暢懷連忙叫用人來,把符最靈坐過的椅墊子拿出去收拾過,細看有蝨子沒有。他坐過的椅子,也叫拿出去洗。又叫把他吃過茶的茶碗也拿去了,不要了,最好摔了他。你們捨不得,便把他拿到旁處去,不要放在家裡。伯述見他那種舉動,不覺愣住了,問是何故。暢懷道:「你們兩位都是近視眼,看他不見。可知他身上的蝨子,一齊都爬到衣服外頭來了,身上的還不算,他那一把白鬍子上,就爬了七八個,你說膩人不膩人!」伯述哈哈一笑,對我道:「我是大近視,看不見,你怎麼也看不見起來?」我道:「我的近視也不淺了。這東西,倒是眼不見算乾淨的好。」正說話時,外面用人嚷起來,說是在椅墊子上找出了兩個蝨子。暢懷道:「是不是。倘使我也近視了,這兩個蝨子不定往誰身上跑呢。」大家說笑一陣,我便辭了回去。   剛到家未久,彌軒便走了過來,彼此相見熟了,兩句寒暄話之外,別無客氣。談話中間,我說起彼此同居月餘,向不知道祖老大人在侍,未曾叩見,甚為抱歉。彌軒道:「不敢,不敢!家祖年紀過大,厭見生人,懶於酬應,雖迎養在京寓,卻向不見客的。」我道:「年紀大的人,懶於應酬,也是人情之常;只是老人家久鬱在家裡,未免太悶,不知可常出來逛逛?」彌軒道:「說起來我們做晚輩的很難!寒家本是幾代寒士,家訓相承,都是淡泊自守。只有到了兄弟,僥倖通籍,出來當差。處於這應酬紛繁之地,勢難仍是寒儒本色,不免要隨俗附和,穿兩件乾淨點的衣服,就是家常日用,也不便過這於儉嗇;這一點點下情,想來當世君子,總可以原諒我的。然而家祖卻還是淡泊自甘。兄弟的舉動支消,較之於同寅中,已是省之又省的了。據家祖的意思,還以為太費。平日輕易不肯茹葷,偶見家人輩吃肉,便是一場教訓。就是衣服一層,平素總不肯穿一件綢衣,兄弟做了上去請老人家穿,老人家非但不穿,反惹了一場大罵,說是『暴殄天物,我又不應酬,不見客,要這個何用』。這不是叫做小輩的難過麼。兄弟襁褓時,先嚴、慈便相繼棄養,虧得祖父撫養成人,以有今日,這昊天罔極之恩,無從補報萬一,思之真是令人愧恨欲死!」我聽了他這一席話,不住的在肚子裡乾笑,只索由他自言自語,並不答他。等他講完了這一番孝子順孫話之後,才拉些別的話和他談談,不久他自去了。   到了晚上,各人都已安歇,我在枕上隱隱聽得一陣喧嚷的聲音,出在東院裡。側耳細聽,卻聽不出是嚷些甚麼,大約是隔得太遠之故。嚷了一陣,又靜了一陣;靜了一陣,又嚷一陣。雖是聽不出所說的話來,卻只覺得耳根不得清淨,睡不安穩。到得半夜時,忽聽得一陣「匉訇」之聲,甚是利害。接著又是一陣亂嚷亂罵之聲,過了半晌,方才寂然。我起先聽得「匉訇」之聲之時,便披衣坐起,側耳細聽。聽到沒有聲息之後,我的睡魔早已過了,便睡不著,直等到自鳴鐘報了三點之後,方才朦朧睡去。   等到一覺醒來,已是九點多鐘了,連忙起來,穿好衣服,走出客堂。只見吳亮臣、李在茲和兩個學徒、一個廚子、兩個打雜,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我忙問是甚麼事。亮臣早已看見我出來,便叫他們舀洗臉水,一面回我說沒甚麼事。我一面要了水漱口,接著洗過臉,再問亮臣、在茲:「你們議論些甚麼?」亮臣正要開言,在茲道:「叫王三說罷,省了我們費嘴。」打雜王三便道:「是東院符老爺家的事。昨天晚上半夜裡,我起來解手,聽見東院裡有人吵嘴,我要想去聽聽是甚麼事。走到那邊,誰想他們院門是關上的,不便叫門,已經想回來睡覺了。忽然又想到咱們後院是統的,就摸到後院裡,在他們那堂屋的後窗底下偷聽。原來是符老爺和符太太兩個在那裡罵人,也不知他罵的是誰,聽了半天,只聽不出。後來輕輕的用舌尖把紙窗舐破了一點,往裡面偷看,原來符老爺和符太太對坐在上面,那一個到我們家裡討飯的老頭兒坐在下面,兩口子正罵那老頭子呢。那老頭子低著頭哭,只不做聲。那符太太罵得最出奇,說道:『一個人活到五六十歲,就應該死的了,從來沒見過八十多歲人還活著的!』符老爺道:『活著倒也罷了,無論是粥是飯,有得吃吃點,安分守己也罷了;今天嫌粥了,明天嫌飯了!你可知道要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是要自己本事掙來的呢。』那老頭子道:「可憐我並不求好吃好喝,只求一點兒鹹菜罷了。』符老爺聽了,便直跳起來說道:『今日要鹹菜,明日便要鹹肉,後日便要雞鵝魚鴨;再過些時,便燕窩魚翅都要起來了!我是個沒補缺的窮官兒,供應不起!』說到那裡,拍桌子打板凳的大罵;罵了一回,又是一回,說的是他們山東土話,說得又快,全都是聽不出來。罵到熱鬧頭上,符太太也插上了嘴,罵到快時,卻又說的是蘇州話,只聽得『老蔬菜』(吳人詈老人之詞)、『殺千刀』兩句是懂的,其餘一概不懂。罵彀了一回,老媽子開上酒菜來,擺在當中一張獨腳圓桌上,符老爺兩口子對坐著喝酒,卻是有說有笑的;那老頭子坐在底下,只管抽抽咽咽的哭。符老爺喝兩杯,罵兩句;符太太只管拿骨頭來逗著叭兒狗頑。那老頭子哭喪著臉,不知說了一句甚麼話,符老爺登時大發雷霆起來,把那獨腳桌子一掀,『匉訇』一聲,桌上的東西翻了個滿地,大聲喝道:『你便吃去!』那老頭子也太不要臉,認真就爬在地下拾來吃。符老爺忽的站了起來,提起坐的凳子對準了那老頭子摔去,幸虧旁邊站著的老媽子搶著過來接了一接,雖然接不住,卻擋去勢子不少,那凳子雖還摔在那老頭子的頭上,卻只摔破了一點頭髮;倘不是那一擋,只怕腦子也磕出來了!」我聽了這一番話,不覺嚇了一身大汗,默默自己打主意。   到了吃飯時,我便叫李在茲趕緊去找房子,我們要搬家了。在茲道:「大臘月裡,往來的信正多,為甚忽然要搬家起來?」我道:「你且不要問這些,趕著找房子罷。只要找著了空房子,合式的自然合式,不合式的也要合式,我是馬上就要搬的。」在茲道:「那麼說,繩匠衚衕就有一處房子,比這邊還多兩間;也是兩個院子,北院裡住著人,南院子本來住的是我的朋友,前幾天才搬走了,現在還空著。」我道:「那麼你吃過飯趕緊去看,馬上下定,馬上今天就搬。」在茲道:「何必這樣性急呢。大臘月裡天氣短,怕來不及。」我道:「怕來不及,多僱兩輛大敞車(敞之為言露天也,敞車無頂篷,所以載運貨物者),一會兒就搬走了。」在茲答應著,飯後果然便去找房東下定,又趕著回來招呼搬東西。趕東西搬完了,新屋子還沒拾掇清楚,那天氣已經斷黑了,便招呼先吃晚飯。晚飯中間,我問起李在茲:「你知道今天王三說的,被符彌軒用凳子摔破頭的那老頭子,是彌軒的甚麼人?」在茲道:「雖是兩個月同居下來,卻還不得底細,一向只知道是他的一個窮親戚。」我道:「比親戚近點呢?」在茲道:「難道是自家人?」我道:「還要近點。」在茲道:「到底是甚麼人?」我道:「是他嫡親的祖父呢!」在茲吐舌道:「這還了得!」我道:「非但是嫡親的祖父,並且他老子先死了,他還是一個承重孫呢。你想今天聽了王三的話,怕人不怕人?萬一弄出了逆倫重案,照例左右鄰居,前後街坊,都要波及的,我們好好的作買賣,何苦陪著他見官司,所以趕著搬走了。此刻只望他昨天晚上的傷不是致命的,我們就沒事;萬一因傷致命,只怕還要傳舊鄰問話呢。」當下我說明白了,眾人才知道我搬家的意思。一連幾日,收拾停妥了,又要預備過年。   這邊北院裡同居的,也是個京官,姓車,號文琴,是刑部裡的一個實缺主事,卻忘了他在那一司了。為人甚是風流倜儻。我搬進來之後,便過去拜望他;打聽得他宅子裡只有一位老太太,還有一個小孩子,已經十歲,斷了弦七八年,還不曾續娶。我過去拜望過他之後,他也來回拜。走了幾天,又走熟了。   光陰迅速,殘冬過盡,早又新年。新年這幾天,無論官商士庶,都是不辦正事的。我也無非是看看朋友,拜個新年,胡亂過了十多天。   這天正是元宵佳節,我到伯述處坐了一天,在他那裡吃過晚飯,方才回家。因為月色甚好,六街三市,甚是熱鬧,便和伯述一同出來,到各處逛逛,繞著道兒走回去。回到家時,只見門口圍了一大堆人。擡頭一看,門口掛了一個大燈,燈上糊了好些紙條兒,寫了好些字,原來是車文琴在那裡出燈謎呢。我和伯述都帶上了眼鏡來看。只見一個個紙條兒排列得十分齊整,寫的是:     一 弔者大悅,《論語》一句     二 斗,藥名一     三 四,《論語》一句     四 子不子,《孟子》一句     五 硬派老二做老大,《孟子》一句     六 不可奪志,《孟子》一句     七 颶,《書經》一句     八 徐稚下榻,縣名一     九 焚林,字一     十 老太太,字一     十一 楊玉環嫁王約,縣名一     十二 地府國喪,《聊目》一     十三 霹靂,《西遊》地名一     十四 開門見山,《水滸》渾一     十五 一角屏山,《水滸》渾一     十六 亅,常語一句     十七 廣東地面,《孟子》一句     十八 宮,《易經》一句     十九 監照,《孟子》一句     二十 鳳鳴岐山,《紅樓》人一   看到這裡,伯述道:「我已經射著好幾條了,請問了主人,再看底下罷。」說話時,人叢裡早有一個人,踮著腳,伸著脖子望過來。看見伯述和我說話,便道:「原來是□老爺來了(第一回楔子,敘明此書為九死一生之筆記,此九死一生始終以一『我』字代之,不露姓名,故此處稱其姓之處,仍以□代之。),自己一家人,屋裡請坐罷。咱們老爺還在家裡做謎兒呢。」原來是車文琴的家人在那裡招呼。我便約了伯述,回到文琴那邊去。才進了大門,只見當中又掛了一個燈,上面寫的全是《西廂》謎兒:     二十一 一杯悶酒尊前過     二十二 天兵天將捉嫦娥     二十三 望梅止渴     二十四 相片     二十五 破鏡重圓     二十六 啞巴看戲     二十七 北嶽恒山 三句     二十八 走馬燈人物     二十九 藏屍術     三十 謎面太晦     三十一 虧本潛逃     三十二 新詩成就費推敲 白一字     三十三 強盜宴客     三十四 打不著的燈謎   我兩人正看到這裡,忽然車文琴從裡面走了出來,一把拉著我手臂道:「請教,請教。」我連說:「不敢,不敢。」於是相讓入內。   正是:門前榜出雕蟲技,座上邀來射虎人。未知所列各條燈謎,均能射中否,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五回 巧遮飾贄見運機心 先預防嫖界開新面   當下我和伯述兩個跟了文琴進去,只見堂屋當中還有一個燈,文琴卻讓我們到旁邊花廳裡去坐。花廳裡先有了十多個客,也有幫著在那裡發給采物的,也有商量配搭贈品的,也有在那裡苦思做謎的。彼此略略招呼,都來不及請教貴姓臺甫。文琴一面招呼坐下,便有一個家人拿了三張條子進來,問猜的是不是。原來文琴這回燈謎比眾不同,在門外謎燈底下,設了桌椅筆硯,凡是射的,都把謎面條子撕下,把所射的寫在上面,由家人拿進來看。是射中的,即由家人帶贈彩出去致送;射錯的,重新寫過謎面黏出去。   那家人拿進來的三條,我看時,射的是第二條「百合」,第九條「樵」字,第二十條「周瑞」。文琴說對的,那家人便照配了采物,拿了出去。伯述道:「我還記得那外面第一條可是『臨喪不哀』?第五條可是『吾必以仲子為巨擘焉』?第十七條可是『五羊之皮』?」文琴拍手道:「對,對!非但打得好,記性更好!只看了一看,便連黏的次第都記得了,佩服,佩服!」說罷,便叫把那幾條收了進來,另外換新的出去,一面取采物送與伯述。家人出去收了伯述射的三條,又帶了四條進來。我看時,是第三條射「非其罪也」,第四條射「當是時也」,第十九條射「以粟易之」,第六條射「此匹夫之勇」。我道:「作也作得好,射也射得好。並且這個人四書很熟,是《孟子》、《論語》的,只怕全給他射去了。」文琴給了贈彩出去。我道:「第十一條只怕我射著了,可是『合肥』?」文琴拍手道:「我以為這條沒有人射著的了,誰記得這麼一個癡肥王約!」我道:「這個應該要作卷簾格更好。」文琴想了一想,大笑道:「好,好!好個肥合!原來閣下是個老行家。」我道:「不過偶然碰著了,何足為奇。不知第二十一條可是『未飲心先醉』?」文琴道:「正是,正是。」我道:「這一條以《西廂》打《西廂》,是天然佳作。」文琴忙叫取了那兩條進來,換過新的出去,一面又送彩給我。伯述道:「兩個縣名,你射了一個難的去,我射一個容易的罷:第八條可是『陳留』?」我道:「姻伯射了第八條,我來射第十六條,大約是『小心』。」文琴道:「敏捷得很!這第十六條是很泛的,真了不得!」又是一面換新的,一面送彩過來,不必多贅。   文琴檢點了,回道:「《西廂》謎只射了一個。」我道:「我恰好想了幾個,不知對不對。第三十一可是『撇下賠錢貨』?三十二可是『反吟伏吟』?三十三可是『這席面真乃烏合』?三十四可是『只許心兒空想』?」文琴驚道:「閣下真是老行家!堂屋裡還有幾條,一並請教罷。」說著,引了我和伯述到當中堂屋裡去看,只見先有幾個人在那裡抓耳撓腮的想。   擡眼看時,只見:     三十五 興,《孟子》一《論語》一     三十六 饍,《論語》一《孟子》一     三十七 正,《論語》一《中庸》一     三十八 諫迎佛骨,《論語》一《孟子》一     三十九 屍解《孟子》,二句不連     四十、 (此一點乃硃筆所點),《孟子》一《論語》一   我們正要再看,忽聽得花廳上哄堂大笑。連忙走過去問笑甚麼。原來第十八條謎面的「宮」字,有人射著了「幹道乃革」一句,因此大眾哄堂。伯述道:「我射一條雖不必哄堂,卻也甚可笑的,那第二十六條定是『眼花撩亂口難言』。」眾人想一想謎面,都不覺笑起來。我道:「請教那第四十條一點兒紅的,《孟子》可是『觀其色』?《論語》可是『赤也為之小』?」伯述不等文琴開口,便拍手道:「這個射得好!我也來一個:第三十八可是『故退之』,『不得於君』?」文琴搖頭道:「你兩位都是健將!」正說話時,堂屋裡走出一個人,拿了第三十五條問道:「《孟子》可是『可以與』?《論語》可是『可以興』?」文琴連忙應道:「是,是,是。」即叫人分送了彩,又換黏上新的。伯述道:「這一條別是一格。我們射的太多了,看看旁人射的罷。」於是又在花廳上檢看射進來的。只見第七條射了「四方風動」,十四條射了「沒遮攔」,十五條射了「小遮攔」,十三條射了「大雷音」。   我看見第三十七條底下注明贈彩是時表一枚,一心要得他這時表來頑頑,因此潛心去想。想了一大會,方才想了出來,因問文琴道:「三十七條可是『天之未喪斯文也』,『則其政舉』?」文琴連忙在衣袋裡掏出一個時表,雙手送與我道:「承教,承教!這一條又晦又泛,真虧你射!」我接過謙謝了,拿起來一看,卻是上海三井洋行三塊洋錢一個的,雖不十分貴重,然而在燈謎贈彩中,也算得獨豎一幟的厚彩了。伯述看見了道:「你不要瞧他是三塊錢的東西,我卻在他身上賺過錢的了。這東西買他一個要三塊錢,要是買一打,可以打九折;買十打,可以打八折;買五十打,可以打到七五折。我前年買了五十打,回濟南走了一趟,後來又由濟南到河南去,從河南再來京,我販的五十打表,一個也沒有賣去。沿路上見了當鋪,我便拿一個去當,當四兩銀子一個也有,當五兩一個的時候也有,一路當到此地,六百個表全當完了,碰巧那當票還可以賣幾百文。我仔細算了一算,賺的利錢比本錢還重點呢。」說笑了一回,又看別人射了幾個,夜色已深,各自散去。   過了幾天,各行生意都開市了,我便到向有往來的一家錢舖子裡去,商量一件事。到得那裡,說是掌櫃的有事,且請坐一坐。原來那掌櫃的姓惲,號洞仙,我自從入京之後,便認得了他,一向極熟的。每來了,總是到他辦事房裡去坐。這一回我來了,鋪裡的人卻讓我坐到客堂裡,說辦事房裡另外有客,請在這裡等一等。我只得就在客堂裡坐下。   等了一大會,才見惲洞仙笑吟吟的送一個客出來,一直送到大門口,上了車,方才回轉來,對我拱手道:「有勞久候了,屈駕得很!請屋裡坐罷。」於是同到他辦事房裡去,重新讓坐送茶。洞仙道:「兄弟今年承周中堂委了一個差使,事情忙點,一向都少候;你佇是大量的,想來也不怪我懶。」我道:「好說,好說!得了中堂的差使,一定是恭喜的。」洞仙道:「不過多點窮忙的事罷了;但得有事辦,就忙點也是值得的。」說時,手指著桌上道:「你佇瞧,這就是方才那個客送我們老中堂的贄見,特誠來煩兄弟代送的,說不得也要給他當差。」我看那桌上時,擺著兩個柴檀木匣子。我走過去揭開蓋子一看,一匣子是平排列著五十枝筆,一匣子是平列著十錠墨,都是包了金的。我暗想雖是送中堂之品,卻未免太講究了。墨上包金,還有得好說;這筆桿子是竹子做的,怎麼都包上金呢,用兩天不要都掉了下來麼。一面想著,順手拿起一枝筆來看,誰知拿到手裡,沈甸甸的重的了不得,不覺十分驚奇。拔去筆套一看,卻又是沒有筆頭的,更覺奇怪。洞仙在旁呵呵大笑道:「我要說一句放恣的話,這東西你佇只怕是頭一回瞧見呢!」我道:「為甚麼那麼重?難道是整根是金子的麼?」洞仙道:「可不是!你佇瞧那墨麼?」我伸手取那墨時,誰知用力少點,也拿他不動,想來自然也是金子了。便略為看了一看,仍舊放下道:「這一份禮很不輕。」洞仙道:「也不很重。那筆是連筆帽兒四兩一枝(京師人呼筆套為帽),這墨是二十兩一錠,統共是四百兩。」我道:「這又何必。有萬把兩銀子的禮,不會打了票子送去,又輕便,在受禮的人,有了銀子,要甚麼可以置辦甚麼。何必多費工錢做這些假筆墨呢,送進去,就是受下他來,也是沒用的。」洞仙呵呵大笑道:「我看天底下就是你佇最闊,連金子都說是沒用的。」我道:「誰說金子沒用,我說拿金子做成假筆墨,是沒用的罷了。」洞仙道:「那麼你佇又傻了。他用的是金子,並不用假筆墨。我也知道打了票子進去最輕便的,怎奈大人先生不願意擔這個名色,所以才想方做成這東西送去;人家看見,送的是筆墨,很雅的東西,就是受了也取不傷廉。」   我道:「這是一份贄禮,卻送得那麼重!」洞仙道:「凡有所為而送的,無所謂輕重,也和咱們做賣買一般,一分行情一分貨。你還沒知道,去年裡頭大叔生日,閩浙蕭制軍送的禮,還要別緻呢,是三尺來高的一對牡丹花。白玉的花盆,珊瑚碎的泥,且不必說;用了一對白珊瑚作樹,配的是瑪瑙片穿出來的花,蔥綠翡翠作的葉子,都不算數;這兩顆花,統共是十二朵,那花心兒卻是用金絲鑲了金鋼鑽做的,有人估過價,這一對花要抵得九萬銀子。送過這份禮之後,不上半年,那位制軍便調了兩廣總督的缺。最苦是閩漸,最好是兩廣,你想這份禮送得著罷。」我道:「這一份筆墨,又是那一省總督的呢?」洞仙道:「不配,不配!早得很呢!然而近來世界,只要肯應酬,從府道爬到督撫,也用不著幾年工夫。你佇也弄個功名出來幹罷!」我笑道:「好,好!趕明天我捐一個府道,再來托你送筆墨。」說著,大家都笑了。我便和他說了正事,辦妥了,然後回去。   回到家時,恰好遇見車文琴從衙門裡回來,手裡拿了一個大紙包。我便讓他到我這邊坐。他便同我進來,隨意談天。我便說起方才送金筆墨的話。文琴忙問道:「經手的是甚麼人?」我道:「是一個錢鋪的掌櫃,叫做惲洞仙。」文琴道:「這等人倒不可不結識結識。」我笑道:「你也想送禮麼?」文琴道:「我們窮京官不配。然而結識了他,萬一有甚麼人到京裡來走路子,和他拉個皮條,也是好的。」   說話時,桌上翻了茶碗,把他那紙包弄濕了,透了許久,方才覺著。連忙打開,把裡面一張一張的皮紙抖了開來,原來全是些官照,也有從九的,也有未入流的,也有巡檢的,也有典史的,也有把總的。我不覺詫異道:「那裡弄了這許多官照來?」文琴笑道:「你可要?我可以奉送一張。」我道:「這都填了姓名、三代的,我要他作甚麼。」文琴道:「這個不過是個頑意兒罷了,頂真那姓名做甚麼。」我道:「奇極了!官照怎麼拿來做頑意兒?這又有什麼頑頭呢」文琴道:「你原來不知道,這個雖是官照,卻又是嫖妓的護符。這京城裡面,逛相公是冠冕堂皇的,甚麼王公、貝子、貝勒,都是明目張膽的,不算犯法;惟有妓禁極嚴,也極易鬧事,都老爺查的也最緊。逛窯姐兒的人,倘給都老爺查著了,他不問三七二十一,當街就打;若是個官,就可以免打;但是犯了這件事,做官的照例革職。所以弄出這個頑意兒來,大凡逛窯姐兒的,身邊帶上這麼一張,倘使遇了都老爺,只把這一張東西繳給他,就沒事了。」我道:「為了逛窯姐兒,先捐一個功名,也未免過於張致了。朝廷名器,卻不料拿來如此用法!」文琴道:「誰捐了功名去逛窯姐兒!這東西正是要他來保全功名之用。比方我去逛窯姐兒,被他查著了,誰願意把這好好的功名去幹掉了。我要是不認是個官,他可拉過來就打,那更犯不上了。所以備了這東西在身邊,正是為保全功名之用。」我道:「你弄了這許多來,想是一個老嫖客了。然而未見得每嫖必遇見都老爺的,又何必要辦這許多呢?」文琴道:「這東西可以賣,可以借可以送,我向來是預備幾十張在身邊的。」我道:「賣與送不必說了,這東西有誰來借?」文琴道:「你不知道,這東西不是人人有得預備的。比方我今日請你吃花酒,你沒有這東西,恐怕偶然出事,便不肯到了;我有了這個預備,不就放心了麼。」一面說話時,已把那濕官照一張一張的印乾了,重新包起來。又殷殷的問惲洞仙是那一家錢鋪的掌櫃。我道:「你一定要結識他,我明日可以給你們拉攏。」文琴大喜。到了次日,一早就過來央我同去。我笑道:「你也太忙,不要上衙門麼?」文琴道:「不相干,衙門裡今日沒有我的事。」我道:「去的太早了,人家還沒有起來呢。」文琴又連連作揖道:「好人!沒起來,我們等一等;倘使去遲了,恐怕他出去了呢。」我給他纏的沒法,只得和他同去。誰知洞仙果然出門去了。問幾時回來,說是到周宅去的,不定要下午才得回來。文琴沒法,只得回去。   我卻到伯述那裡去有事。辦過正事之後,便隨意談天。我說起文琴許多官照的事,伯述道:「這是為的從前出過一回事,後來他們才想出這個法子的。自從行出這個法子之後,戶部裡卻多了一單大買賣,甚至有早上填出去的官照,晚上已經繳了的,那要嫖的人不免又要再捐一個,那才是源源而來的生意呢。」   我道:「從前出的是甚麼事?」伯述道:「京城裡的窯姐兒最粗最賤,不知怎麼那一班人偏要去走動,真所謂逐臭之夫了。有一回,巡街御史查到一家門內有人吵鬧,便進去拿人。誰知裡面有三個闊客:一個是侍郎,一個是京堂,一個是侍講。一聲說都老爺查到了,便都嚇得魂不附體。那位京堂最靈便,跑到後院裡,用梯子爬上牆頭,往外就跳。誰知跳不慣的人,忽然從高落下,就手足無措的了,不知怎樣一閃,把腿跌斷了,整整的醫了半年才得好,因此把缺也開了。那一位侍郎呢,年紀略大了,跳不動,便找地方去躲,跑到毛廁裡去,以為可以躲過了;誰知走得太忙,一失腳掉到了糞坑裡去,幸得那糞坑還淺,不曾占滅頂之凶,然而已經鬧得異香遍體了。只有那位侍講,一時逃也逃不及,躲也躲不及,被他拿住了,自己又不敢說是個官;若是說了,他問出了官職,明日便要專折奏參的,只得把一個官字藏起來。那位都老爺拿住了,便喝叫打了四十下小板子。這一位翰林侍講平空受此奇辱,羞愧的無地自容,回去便服毒自盡了;卻又寫下了一封遺書給他同鄉,只說被某御史當街羞辱,無復面目見人。同鄉京官得了這封書,便要和那御史為難。恰好被他同嫖的那兩位侍郎、京堂知道了,一個是被他逼斷了腿的,一個是被他逼下糞坑的,如何不恨,便暗中幫忙,慫慂起眾人,於是同鄉京官斟酌定了文飾之詞,只說某侍講某夜由某處回寓,手燈為風所熄,適被某御史遇見,平日素有嫌隙,指為犯夜,將其當街笞責云云。據了這個意思,聯銜入奏。那兩位侍郎、京堂,更暗為援助,鍛鍊成獄,把那都老爺革職,發往軍臺。這件事出了以後,一班逐臭之夫,便想出這官照的法子來。」正說得高興時,家裡忽然打發人來找我,我便別過伯述回去。   正是:只緣一段風流案,斷送功名更戍邊。不知回去之後,又有甚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六回 急功名愚人受騙 遭薄倖淑女蒙冤   我回到家時,原來文琴坐在那裡等我。我問:「在茲,找我做甚麼?」在茲道:「就是車老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奉請的。」我對文琴道:「你也太性急了,他說下午才得回家呢。」文琴道:「我另外有事和你商量呢。」我問他有甚麼事時,他卻又說不出來,只得一笑置之。捱到中飯過後,便催我同去;及至去了,惲洞仙依然沒回來。我道:「算了罷,我們索性明天再來罷。」   文琴正在遲疑,恰好門外來了一輛紅圍車子,在門首停下,車上跳下一個人來,正是洞仙。一進門見了我,便連連打拱道:「有勞久候!失迎得很!今天到周宅裡去,老中堂倒沒有多差使,倒是叫少大人把我纏住了,留在書房裡吃飯,把我灌個稀醉,才打發他自己的車子送我回來。」說罷,呵呵大笑。又叫學徒的:「拿十弔錢給那車夫;把我的片子交他帶一張回去,替我謝謝少大人。」說罷了,才讓我們到裡面去。我便指引文琴與他相見。彼此談得對勁,文琴便扯天扯地的大談起來,一會兒大發議論,一會兒又竭力恭維。我自從相識他以來,今天才知道他的談風極好。   談到下午時候,便要拉了洞仙去上館子。洞仙道:「兄弟不便走開,恐怕老中堂那邊有事來叫。」文琴道:「我們約定了在甚麼地方,萬一有事,叫人來知照就是了。你大哥是個爽快人,咱們既然一見如故,應該要借杯酒敘敘,又何必推辭呢。」洞仙道:「不瞞你車老爺說:午上我給周少大人硬灌了七八大鐘,到此刻還沒醉得了呢。」文琴道:「不瞞你大哥說:「我有一個朋友從湖北來,久慕你大哥的大名,要想結識結識,一向托我。我從去年冬月裡就答應他引見你大哥的,所以他一直等在京裡,不然他早就要趕回湖北去的了。今兒咱們遇見了,豈有不讓他見見你大哥之理。千萬賞光!我今天也並不是請客,不過就這麼二三知己,借此談談罷了。」洞仙道:「你車老爺那麼賞臉,實在是卻之不恭,咱們就同去。不過還有一說,你佇兩位請先去,做兄弟的等一等就來。」文琴連忙深深一揖道:「老大哥,你不要怪我!我今兒沒具帖子,你不要怪我!改一天我再肅具衣冠,下帖奉請如何?」洞仙呵呵大笑道:「這是甚麼話!車老爺既然那麼說,咱們就一塊兒走。不過有屈兩位稍等一等,我幹了一點小事就來。」文琴大喜道:「既如此,就請便罷,咱兩個就在這裡恭候。」我道:「我卻要先走一步,回來再來罷。」文琴一把拉住道:「這是甚麼話!我知道你是最清閒的,成天沒事,不過找王老頭子談天。我和你是同院子的街坊,怎麼好拿我的腔呢。」我道:「這是甚麼話!我是有點小事,要去一去。你不許我去,我就不去也使得,何嘗拿甚麼腔呢。」洞仙道:「既如此,你兩位且在這裡寬坐一坐,我到外面去去就來。」說罷,拱拱手,笑溶溶的往外頭去了。   這一去,便去得寂無消息,直等到天將入黑,還不見來,只急得文琴和熱鍋上螞蟻一般。好容易等得洞仙來了,一迭連聲只說:「屈駕,屈駕!實在是為了一點窮忙,分身不開,不能奉陪,千萬不要見怪!」文琴也不及多應酬,拉了便走。出了大門,各人上了車,到了一家館子裡,揀定了座,文琴忙忙的把自己車夫叫了來,交代道:「你趕緊去請陸老爺,務必請他即刻就來,說有要緊話商量。」車夫去了。這邊文琴又忙著請點菜。忙了一會,文琴的車夫引了一個人進來,文琴便連忙起身相見,又指引與洞仙及我相見,一一代通姓名。又告訴洞仙道:「這便是敝友陸儉叔,是湖北一位著名的能員,這回是明保來京引見的。」又指著洞仙和儉叔說道:「這一位惲掌櫃,是周中堂跟前頭一個體己人,為人極其豪爽,所以我今兒特為給你們拉攏。」說罷,又和我招呼了幾句。儉叔便問有煙具沒有,值堂的忙答應了一個「有」字,即刻送了上來,把煙燈剪好,儉叔便躺下去燒鴉片煙。我在旁細看那陸儉叔,生得又肥又矮,雪白的一張大團臉,兩條縫般的一雙細眼睛。此時正月底邊,天氣尚冷,穿了一身大毛衣服,竟然像了一個圓人。值堂的送上酒來,他那鴉片煙還抽個不了。文琴催了他兩次,方才起來坐席。文琴一面讓酒讓菜,一面對了儉叔吹洞仙如何豪爽,如何好客;一面對了洞仙吹儉叔如何慷慨,如何至誠。吃過了兩樣菜,儉叔又去煙炕上躺下。文琴忽然起身拉了洞仙到旁邊去,唧唧噥噥,說了一會話,然後回到席上招呼儉叔吃酒。儉叔又抽了一口,方才起來入席。洞仙問道:「陸老爺歡喜抽兩口?」儉叔道:「其實沒有癮,不過歡喜擺弄他罷了。」這一席散時,已差不多要交二鼓,各人拱揖分別,各自回家。   從此一連十多天,我沒有看見文琴的面。有一天,我到洞仙鋪裡去,恰好遇了文琴。看他二人光景,好像有甚事情商量一般。我便和洞仙算清楚了一筆帳,正要先行,文琴卻先起身道:「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明天問了實信再來回話罷。」說罷,作辭而去。洞仙便起身送他,兩個人一路唧唧噥噥的出去,直到門口方休。洞仙送過文琴,回身進內,對我道:「代人家辦事真難!就是車老爺那位朋友,甚麼陸儉叔,他本是個一榜,由揀選知縣,在法蘭西打仗那年,廣西邊防上得了一個保舉,過了同知、直隸州班,指省到了湖北;不多幾年,倒署過了幾回州縣。這回明保送部引見,要想設法過個道班,卻又不願意上兑,要避過這個『捐』字,轉托了車老爺來托我辦。你佇想,這是甚麼大事,非得弄一個特旨下來不為功,咱們老中堂聖眷雖隆,只怕也辦不到。他一定要那麼辦,不免我又要央及老頭子設法。前幾天拜了門,是我給他擔代的,只送得三撇頭的贄見。這兩天在這裡磋磨使費,那位陸老爺一天要抽三兩多大煙,沒工夫來當面,總是車老爺來說話,凡事不得一個決斷。說了幾天,姓陸的只肯出八竿使費。他們外官看得一班京官都是窮鬼,老實說,八千銀子誰看在眼裡!何況他所求的是何等大事,倒處處那麼慳吝起來!我這幾天叫他們麻煩的彀了,他再不爽爽快快的,咱們索性撒手,叫他走別人的路子去。」正說得高興時,文琴又來了,我便辭了出去。   光陰迅速,不覺到了八月。我一面打發李在茲到張家口,一面收拾要回上海一轉,把一切事都交給亮臣管理。便到伯述那邊辭行。恰好伯述因為暢懷往上海去了,許久並未來京,今年收的京版貨不少,也要到上海去,於是約定同行。僱了長車,我在張家灣、河西務兩處也並不耽擱,不過稍為查檢查檢便了。一直到了天津,仍在佛照樓住下。伯述性急,碰巧有了上海船,便先行了。我因為天津還有點事,未曾同行。安頓停當,先去找杏農。杏農一見我,便道:「你接了家兄的信沒有?」我道:「並未接著,有甚麼事?」杏農道:「家兄到山東去了,我今天才接了信。」我道:「到山東有甚麼事?」杏農道:「有一個朋友叫蔡侶笙,是山東候補知縣,近日有了署事消息,打電報到上海叫他去的。」我不覺歡喜道:「原來蔡侶笙居然出身了!我這幾年從未得過他的信,不知他幾時到的山東?那邊我還有一個家叔呢。」杏農道:「家兄給我的信,說另有信給你,想是已經寄到京裡去了。」我稍為談了一會,便回到棧裡,連忙寫了一封信入京,叫如有上海信來,即刻寄出天津。把信發了,我又料理了一天的正事。   次日下午,杏農來談了一天,就在棧裡晚飯。飯後,約了我出去,到侯家後一家南班子裡吃酒(天津以上海所來之妓院為南班子),另外又邀了幾個朋友。這等事本是沒有甚麼好記的,這一回杏農請的都是些官場朋友,又沒有甚麼唐玉生的竹湯餅會故事,又何必記他呢。因為這一回我又遇了一件奇事,所以特為記他出來。   你道是甚麼事呢?原來這一席中間,他們叫來侍酒的,都是南班子的人,一時燕語鶯聲,盡都是吳儂嬌語。內中卻有兩個十分面善的,非但言語聲音很熟,便是那眉目之間,也好像在那裡見過的,一時卻想不起來。回思我近來在家鄉一住三年,去年回到上海,不上幾天,就到北邊來了。在上海那幾天,並未曾出來應酬,從何處見過這兩個人呢。莫非四年以前所見的;然而就是四年以前,我也甚少出來應酬,何以還有這般面善的人呢。一面滿肚子亂想,一雙眼睛,便不住的釘著他看。內中一個是杏農叫的,杏農看見我這情形,不覺笑道:「你敢是看中了他,何不叫他轉一個條子?」我道:「豈有此理!我不過看見他十分面善,不知從何處見來。他又叫甚麼名字?」杏農道:「他叫紅玉。」又指著一個道:「他叫香玉。都是去年才從上海來的,要就你在上海見過他。」我道:「我已經三年沒住上海了,去年到得一到,並沒有出來應酬,不上兩天,我就到這邊來了,從何見起。」杏農道:「正是。你去年進了京,不多幾天,我就認識了他,那時候他也是初到沒有幾天。」我聽了這話,猛然想起這兩個並非他人,正是我來天津時,同坐普濟輪船的那個莊作人的兩個小老婆,如何一對都落在這個地方來。不覺心中又是懷疑,又是納罕,不住的要向杏農查問,卻又礙著耳目眾多,不便開口。直等到眾人吃到熱鬧時,方才離了座,拉杏農到旁邊問道:「這紅玉、香玉到底是甚麼出身,你知道麼?」杏農道:「這是這裡的忘八到上海販來的,至於甚麼出身,又從何稽考呢。你既然這麼問,只怕是有點知道的了。」我道:「我彷彿知道他是人家的侍妾。」杏農道:「嫁人復出,也是此輩之常事。但不知是誰的侍妾?」我道:「這個人我也是一面之交,據說是個總兵,姓莊,號叫作人。」杏農道:「既是一面之交,你怎麼便知道這兩個是他侍妾?」我便把去年在普濟船上遇見的話,說了一遍。杏農想了一想道:「呸!你和烏龜答了話,還要說呢。這不明明是個忘八從上海買了人,在路上拿來冒充侍妾的麼。」我回頭想了一想當日情形,也覺得自己太笨,被他當面瞞過還不知道,於是也一笑歸座。等到席散了,時候已經不早,杏農還拉著到兩家班子裡去坐了一坐,方才僱車回棧。   叩開了門,取表一看,已經兩點半鐘了。走過一個房門口,只見門是敞著的,門口外面蹲著一個人,地下放著一盞鴉片煙燈,手裡拿著鴉片煙斗,在那裡出灰;門口當中站著一個人,在那裡罵人呢。只聽他罵道:「這麼大早,茶房就都睡完了,天下哪有這種客棧!」一回眼看見我走過,又道:「你看我們說睡得晚了,人家這時候才從外面回來呢。」我聽了這話,不免對他望一望,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在京裡車文琴的朋友陸儉叔。不免點頭招呼,彼此問了幾時到的,住在幾號房,便各自別去。   次日,我辦了一天正事,到得晚飯之後,我正要到外面去散步,只見陸儉叔踱了進來,彼此招呼坐下。儉叔道:「早沒有知道你老哥也出京;若是早知道了,可以一起同行,兄弟也可以靠個照應。」我道:「正是。出門人有個伴,就可以互相照應了。」儉叔道:「像我兄弟是個廢人,哪裡能照應人,約了同伴,正是要靠人照應。這一回雖說是得了個明保進京引見,卻賠累的不少。這也罷了,這回出京,卻又把一件最要緊的東西失落了,此刻趕信到京裡去設法,過兩天回信來,正不知怎樣呢。」我道:「丟了東西,應該就地報失追查,怎麼反到京裡去設法呢?」儉叔歎道:「我丟了的不是別的東西,卻是一封八行書,夾在護書裡面。那天到楊村打了個尖,我在枕箱裡取出護書來記一筆帳,不料一轉眼間,那護書就不見了;連忙叫底下人去找,卻在店門口地下找著了,裡面甚麼東西都沒有丟,單單就丟了這封信,你說奇不奇呢。你叫我如何報失!」我道:「那麼說,就是寫信到京裡也是沒用。」儉叔道:「這是我的妄想,要想托文琴去說,補寫一封,不知可辦得到。」我道:「這一封是誰的信呢?」   儉叔道:「一言難盡!我這封信是化了不少錢的了。兄弟的同知、直隸州,是從揀選知縣上保來的,一向在湖北當差。去年十月裡,章制軍給了一個明保送部引見。到了京城,遇了舍親車文琴,勸我過個道班。兄弟怕的是擔一個捐班的名氣,況且一捐升了,到了引見時,那一筆捐免保舉的費是很可觀的,所以我不大願意。文琴他又說在京裡有路子可走,可以借著這明保設法過班,叫我且不要到部投到。我聽了他的話,一耽擱就把年過了。直到今年正月底,才走著了路子,就是我們同席那一個姓惲的,煩了他引進,拜了周中堂的門。那一份贄見,就化了我八千!只見得中堂一面,話也沒有多說兩句,只問得一聲幾時進京的,湖北地方好,就端茶送客了。後來又是打點甚麼總管咧、甚麼大叔咧,前前後後,化上了二萬多,連著那一筆贄見,已經三萬開外了!滿望可以過班的了,誰知到了引見下來,只得了『仍回原省照例用』七個字。你說氣死人不呢!我急了,便向文琴追問,文琴也急了,代我去找著前途經手人。找了十多天,方才得了回信,說是引見那天,裡頭弄錯了。你想裡頭便這樣稀鬆,可知道人家銀子是上三四萬的去了!後來還虧得文琴替我竭力想法,找了原經手人,向周中堂討主意。可奈他老人家也無法可想,只替我寫了一封信給兩湖章制軍,那封信卻寫得非常之切實,求他再給我一個密保,再委一個報銷或解餉的差使云云,其意是好等我再去引見,那時卻竭力想法。我得了這一封信,似乎還差強人意,誰知偏偏把他丟了,你說可恨不可恨呢!」   我聽了他這一番話,不覺暗暗疑訝,又不便說甚麼,因搭訕著道:「原來文琴是令親,想來總可以為力的。」儉叔道:「兄弟就信的是這一點。文琴向來為朋友辦事是最出力的,何況我當日也曾經代他排解過一件事的,他這一回無論如何,似乎總應該替我盡點心。」我道:「既如此,更可放心了。」嘴裡是這樣說,心中卻很想知道他所謂排解的是甚麼事。因又挑著地道:「這排難解紛最是一件難事,遇了要人排解的事,總是自己辦不下來的了,所以尤易感激。文琴受過你老哥這個惠,這一回一定要格外出力的。」儉叔道:「文琴那回事,其實他也不是有心弄的,不過太過於不羈,弄出來的罷了。他斷了弦之後,就續定了一位填房,也是他家老親,那女子和文琴是表兄妹,從前文琴在揚州時,是和他常見的。誰知文琴喪偶之後,便縱情花柳,直到此刻還是那個樣子,所以他雖是定下繼配,卻並不想娶。定的時候,已是沒有丈人的了;過了兩年,那外母也死了,那位小姐只依了一個寡嬸居住。等到母服已滿,仍不見文琴來娶。那小姐本事也大,從揚州找到京師,拿出老親的名分,去求見文琴的老太太。他到得京裡,是舉目無親的,自然留他住下。誰知這一住,就住出事情來了。」   正是:鳧雁不成同命鳥,鴛鴦翻作可憐蟲。未知住出了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七回 潑婆娘賠禮入娼家 闊老官叫局用文案   「那小姐在他宅子裡住下,每日只跟著他老太太。大約沒有人的時候,不免向老太太訴苦,說依著嬸娘不便,求告早點娶了過來,那是一定的了。文琴這件事,卻對人不住,覷老太太不在旁時,便和那小姐說體己話,拿些甜話兒騙他。那小姐年紀雖大,卻還是一個未經出閣的閏女,主意未免有點拿不定,況且這個又是已經許定了的丈夫,以為總是一心一意的了,於是乎上了他的當。文琴又對他說:『你此時尋到京城,倘使就此辦了喜事,未免過於草草;不如你且回揚州去,我跟著就請假出京,到揚州去迎娶,方為體面。』那小姐自然順從,不多幾天,便仍然回揚州去了。文琴初意本也就要請假去辦這件事,不知怎樣被一個窯姐兒把他迷住了,一定要嫁他,便把他迷昏了,寫了一封信給他的叔丈母(便是那小姐的嬸子)說:『本來早就要來娶的,因為訪得此女不貞,然而還未十分相信,尚待訪查清楚,然後行事。詎料渠此次親身到京,不貞之據已被我拿住,所以不願再娶』云云。那小姐得了這個信,便羞悔交迸,自己吊死了。那女族平時好像沒有甚麼人,要那小姐依寡嬸而居;及至出了人命,那族人都出來了,要在地方上告他,倘告他不動,還商量京控。那時我恰好在揚州有事,知道鬧出這個亂子,便一面打電報給他,一面代他排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這件事弄妥了,未曾涉訟。經過這一回事之後,他是極感激我的,一向我和他通信,他總提起這件事,說不盡的感激圖報。所以我這回進京,一則因為自己抽了兩口煙,未免懶點;二則也信得他可靠,所以一切都托了他經手的。不料自己運氣不濟,一連出了這麼兩個岔子!」說罷,連連歎氣。我隨意敷衍他幾句。他打了兩個呵欠,便辭了去,想是要緊過癮去了,所以我也並不留他。   自此過了幾天,京裡的信,寄了出來,果然有述農給我的一封信。內中詳說侶笙歷年得意光景:「兩月之前,已接其來信,言日間可有署缺之望;如果得缺,即當以電相邀,務乞幫忙。前日忽接其電信,囑速赴濟南,刻擬即日動身,取道煙臺前去」云云。我見了這封信,不覺代侶笙大慰。   正在私心竊喜時,忽然那陸儉叔哭喪著臉走過來,說道:「兄弟的運氣真不好!車文琴的回信來了,說接了我的信,便連忙去見周中堂,卻碰了個大釘子。周中堂大怒,說:『我生平向不代人寫私信,這回因為陸某人新拜門,師弟之情難卻,破例做一遭兒,不料那荒唐鬼、糊塗蟲,才出京便把信丟了!丟了信不要緊,倘使被人拾了去,我幾十年的老名氣,也叫他弄壞了!他還有臉來找我再寫!我是他甚麼人,他要一回就一回,兩回就兩回!你叫他趕快回湖北去聽參罷,我已經有了辦法了!』云云。這件事叫我如何是好!」我聽了他的話,看了他的神色,覺得甚是可憐。要想把我自己的一肚子疑心向他說說,又礙著我在京裡和文琴是個同居,他們到底是親戚,說得他相信還好;倘使不相信,還要拿我的話去告訴文琴,我何苦結這種冤家。況且看他那呆頭呆腦的樣子,不定我說的他果然信了,他還要趕回京裡和文琴下不去,這又何苦呢。因此隱忍了不曾談,只把些含糊兩可的話,安慰他幾句就算了。儉叔說了一回,不得主意,便自去了。   再過幾天,我的正事了理清楚,也就附輪回上海去。見了繼之,不免一番敘別,然後把在京在津各事,細細的說了遍,把帳略交了出來。繼之便叫置酒接風。金子安在旁插嘴道:「還置甚麼酒呢,今天不是現成一局麼。」繼之笑道:「今天這個局,怕不成敬意。」德泉道:「成敬意也罷,不成敬意也罷,今日這個局既然允許了,總逃不了的,就何妨借此一舉兩得呢。」我問:「今天是甚麼局?何以碰得這般巧?」繼之道:「今天這一局是干犯名教的;然而在我們旁邊人看著,又不能不作是快心之舉。這裡上海有一個著名的女魔王,平生的強橫,是沒有人不知道的了。他的男人一輩子受他的氣,到了四十歲上便死了,外面人家說,是被他磨折死的。這件以前的事,我們不得而知。後來他又拿磨折男人的手段來磨折兒子,他管兒子是說得響的,更沒有人敢派他不是了,他就越鬧越強橫起來。」我道:「說了半天,究竟他的兒子是誰?」繼之道:「他男人姓馬,叫馬澍臣,是廣西人,本是一個江蘇候補知縣。他兒子馬子森,從小是讀會英文的。自從父親死後,便考入新關,充當供事,捱了七八年,薪水倒也加到好幾十兩一月了。他那位老太太,每月要兒子把薪水全交給他,自己霸著當家;平生絕無嗜好,惟有敬信鬼神,是他獨一無二的事,家裡頭供的甚麼齊天大聖、觀音菩薩,亂七八糟的,鬧了個煙霧騰天。子森已是敢怒不敢言的了。他卻又最相信的是和尚、師姑、道士,凡是這一種人上了他的門,總沒有空過的,一張符、一卷經,不是十元,便是八元,鬧的子森所賺的幾十兩銀子,不夠他用。連子森回家吃飯,一頓好飯也沒得吃,兩塊鹹蘿蔔,幾根青菜,就是一頓。有時子森熬不住了,說何不買點好些小菜來吃呢,只這一句話,便觸動了老太太之怒,說兒子不知足,可知你今日有這碗飯吃,也是靠我拜菩薩保佑來的,嘮叨的子森不亦樂乎。   「後來子森私下蓄了幾個錢,便與人湊股開了一家報關行,倒也連年賺錢。這筆錢,子森卻瞞了老太太,留以自用的了。外面做了生意,不免便有點應酬,被他老太太知道了,找到了妓院裡去,把他捉回去了,關在家裡,三天不放出門,幾乎把新關的事也弄掉了。又有一回,子森在妓院裡赴席,被他知道了,又找了去。子森聽見說老太太又來了,嚇得魂不附體,他老太太在後面上樓,他便在前窗跳了下去,把腳骨跌斷了,把合妓院的人都嚇壞了,恐怕鬧出人命。那老太太卻別有肺腸,非但不驚不嚇,還要趕到房裡,把席面掃個一空,罵了個無了無休。眾朋友礙著子森,不便和他計較,只得勸了他回去。然而到底心裡不甘,便有個促狹鬼,想法子收拾他。前兩天找出一個人來,與子森有點相像的,瞞著子森,去騙他上套。子森的辮頂留得極小,那個朋友的辮頂也極小。那促狹鬼定下計策,佈置妥當,便打發人往那位女魔王處報信,說子森又到妓院裡去了,在那一條巷,第幾家,妓女叫甚麼名字,都說得清清楚楚。那位老太太聽了,便雄赳赳、氣昂昂的跑來,一直登樓入房。其時那促狹鬼約定的朋友,正坐在房裡等做戲,聽說是魔頭到了,便伏在桌上,假裝磕睡,雙手按在桌上,掩了面目,只把一個小辮頂露出來。那魔頭跑到房裡,不問情由,左手抓了辮子,提將起來,伸出右手,就是一個巴掌。這小辮頂朋友故意問甚麼事情。那魔頭見打錯了人,翻身就跑,被隔房埋伏的一班人,一擁上前,把他圍住,和他講理,問他為甚麼來打人。他起先還要硬挺,說是來找兒子的。眾人問他兒子在哪裡,你所打的可是你的兒子,他才沒了說話,卻又叫天叫地的哭起來。   「那促狹鬼佈置得真好,不知到哪裡去找出一個外國人,又找了兩個探伙來,一味的嚇他,要拉他到巡捕房裡去。那魔頭雖然凶橫,一見了外國人,便嚇得屁也不敢放了。於是乎一班人做好做歹,要他點香燭賠禮,還要他燒路頭(吳下風俗:凡開罪於人者,具香燭至人家燃點,叩頭伏罪,謂之點香燭。燒路頭,祀財神也,亦祓除不祥之意。燒路頭之典,妓院最盛)。定了今天晚上去點香燭,燒路頭。上海妓院遇了燒路頭的日子,便要客人去吃酒,叫做『繃場面』。那一家妓院裡我本有一個相識的在裡面,約了我今天去吃酒,我已經答應了。他們知道了這件事,便頂著我要吃花酒。」我道:「這一臺花酒,不吃也罷。」德泉忙道:「這是甚麼話!」我道:「辱人之母博來的花酒,吃了於心也不安。」繼之道:「所以我說是干犯名教的。其實平心而論,辱人之母,吃一臺花酒,自是不該;若說懲創一個魔頭,吃一臺花酒,也算得是一場快事。」我道:「他管兒子總是正事,不能全說是魔頭。」德泉道:「他認真是拿了正理管兒子,自然不是魔頭;須知他並不是管兒子,不過要多刮兒子幾個錢去供應和尚師姑。這種人也應該要懲創懲創他才好。」   子安道:「這還是管兒子呢。我曾經見過一個管男人的,也鬧過這麼一回事。並且年紀不小了,老夫妻都上了五十多歲了。那位太太管男人,管得異常之嚴。男人備了一輛東洋車,自己用了車夫,凡是一個車夫到工,先要聽太太吩咐。如果老爺到甚麼妓院裡去,必要回來告訴的;倘或瞞了,一經查出,馬上就要趕滾蛋的。有一回,不知聽了甚麼人的說話,說他男人到哪裡去嫖了,這位太太聽了,便登時坐了自己包車尋了去。不知走到甚麼地方,胡亂打人家的門。打開了,看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婦人,他也不問情由,伸出手來就打。誰知那家人家是有體面的,一位老太太憑空受了這個奇辱,便大不答應起來。家人僕婦,一擁上前,把他捉住。他嘴裡還是不乾不淨的亂罵,被人家打了幾十個嘴巴,方才住口。那包車夫見鬧出事來,便飛忙回家報信。他男人知道了,也是無可設法,只得出來打聽,托了與那家人家相識的人去說情,方才得以點香燭服禮了事。」我道:「這種女子,真是戾氣所鍾!」   繼之歎道:「豈但這兩個女子!我近來閱歷又多了幾年,見事也多了幾件,總覺得無論何等人家,他那家庭之中,總有許多難言之隱的;若要問其所以然之故,卻是給婦人女子弄出來的,居了百分之九十九。我看總而言之,是女子不學之過。」我聽了這話,想起石映芝的事,因對繼之等述了一遍,大家歎息一番。   到了晚上,繼之便邀了我和德泉、子安一同到尚仁裡去吃酒。那妓女叫金賽玉。繼之又去請了兩個客,一個陳伯琦,一個張理堂,都是生意交易上素有往來的人。我們這邊才打算開席,忽然丫頭們跑來說:「快點看,快點看!馬老太太來點香燭了。」於是眾人都走到窗戶上去看。只見一個大腳老婆子,生得又肥又矮,手裡捧著一對大蠟燭,步履蹣跚的走了進來。他走到客堂之後,樓上便看他不見了,不知他如何叩頭禮拜,我們也不去查考了。   忽然又聽得隔房一陣人聲,嘰嘰喳喳說的都是天津話。我在門簾縫裡一張,原來也是一幫客人,在那裡大說大笑,彼此稱呼,卻又都是大人、大老爺,覺得有點奇怪。一個本房的丫頭,在我後面拉了一把道:「看甚麼?」我順便問道:「這是甚麼客?」那丫頭道:「是一幫兵船上的客人。」我聽他那邊的說話,都是粗鄙不文的,甚以為奇。忽又聽見他們嘰哩咕嚕的說起外國話來,我以為他們請了外國客來了,仔細一看,卻又不然,兩個對說外國話的,都是中國人。   我們這邊席面已經擺好,繼之催我坐席,隨便揀了一個靠近那門簾的坐位坐下,不住的回頭去張他們。忽然聽見一個人叫道:「把你們的帳房叫了來,我要請客了。」過了一會,又聽得說道:「寫一張到同安裡『都意芝』處請李大人;再寫一張到法蘭西大馬路『老宜青』去。」又聽見一個蘇州口音的問道:「『老宜青』是甚麼地方?」這個人道:「王大人,你可知李大人今天是到『老宜青』麼?」又一個道:「有甚麼不是,張裁縫請他呢,他們寧波人最相信的是他家。」此時這邊坐席已定,金賽玉已到那邊去招呼。便聽見賽玉道:「只怕是老益慶樓酒館。」那個人拍手道:「可不是嗎!我說了『老宜青』,『老宜青』,你們偏不懂。」賽玉道:「張大人請客,為甚不自己寫條子,卻叫了相幫來坐在這裡(蘇、滬一帶,稱妓院之龜奴曰相幫)?」那個人道:「我們在船上,向來用的是文案老夫子,那怕開個條子買東西,自己都不動手的。今天沒帶文案來,就叫他暫時充一充罷。」   正說話間,樓下喊了一聲:「客來!」接著那邊房裡一陣聲亂說道:「李大人來了,李大人來了!客票不用寫了,寫局票罷。李大人自然還是叫『都意芝』了。」那李大人道:「算了,你們不要亂說了。原來他不是叫『都意芝』,是叫『約意芝』的。那個字怎麼念成『約』字,真是奇怪!」一個說道:「怎麼要念成『約』字,只怕未必。」李大人道:「剛才我叫張裁縫替我寫條子,我告訴他『都意芝』,他茫然不懂,寫了個『多意芝』。我說不是的,和他口講指畫,說了半天,才寫了出來,他說那是個『約』字。」旁邊一個道:「管他『都』、字『約』字,既然上海人念成『約』字,我們就照著他寫罷,『同安里約意芝』,快寫罷。」又一個道:「我叫公陽里『李流英』;那個『流』字,卻不是三點水的,覼瑣得很。」又聽那龜奴道:「到底是那個流?我記得公陽里沒有『李流英』。」一個說道:「我天天去的,為甚沒有。」龜奴道:「不知在那一家?」那個人道:「就是三馬路走進去頭一家。」龜奴道:「頭一家有一個李毓英,不知是不是?」那人道:「管他是不是,你寫出來看。」歇了一會,忽然聽見說道:「是了,是了。這裡的人很不通,為甚麼任甚麼字,都念成『約』字呢?」我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方才那個「約意芝」,也是郁意芝之誤,不覺好笑。   繼之道:「你好好的酒不喝,菜不吃,盡著出甚麼神?」我道:「你們只管談天吃酒,我卻聽了不少的笑話了。」繼之道:「我們都在這裡應酬相好,招呼朋友,誰像你那個模樣,放現成的酒不喝,卻去聽隔壁戲。到底聽了些甚麼來?」我便把方才留心聽來的,悄悄說了一遍,說的眾人都笑不可仰。繼之道:「怪道他現成放著吃喝都不顧,原來聽了這種好新聞來。」陳伯琦道:「這個不足為奇,我曾經見過最奇的一件事,也是出在兵船上的。」   正是:鵝鸛軍中饒好漢,燕鶯隊裡現奇形。未知陳伯琦還說出甚麼奇事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處有機謀 報恩施沿街誇顯耀   當下陳伯琦道:「那邊那一班人,一定是北洋來的。前一回放了幾只北洋兵船到新加坡一帶遊歷,恰好是這幾天回到上海,想來一定是他們。他們雖然不識字,還是水師學堂出身,又在兵船上練習過,然後挨次推升的,所以一切風濤沙線,還是內行。至於一旦海疆有事,見仗起來是怎麼樣,那是要見了事才知道的了。至於南洋這邊的兵船,那希奇古怪的笑話,也不知鬧了多少。去年在旅順南北洋會操,指定一個荒島作為敵船,統領發下號令,放舢舨,搶敵船,於是各兵船都放了舢舨,到那島上去。及至查點時,南洋各兵,沒有一個帶乾糧的。操演本來就是預備做實事的規模,你想一旦有事也是如此,豈不是糟糕了麼!操了一趟,鬧的笑話也不知幾次。這些且不要說他,單說那當管帶的。有一位管帶,也不知他是個甚麼出身,莫說風濤沙線一些不懂,只怕連東南西北他還沒有分得清楚呢。恰好遇了一位兩江總督,最是以察察為明的,聽見人說這管帶不懂駕駛,便要親身去考察。然而這位先生,向來最是容易蒙蔽的。他從前在廣東時候,竭力提倡蠶桑,一個月裡頭,便動了十多回公事,催著興辦,動支的公款,也不知多少。若要問到究竟,那一個是實力奉行的,徒然添了一個題目,叫他們弄錢。過了半年光景,他忽然有事要到肇慶去巡閱,他便說出來要順便踏勘桑田。這個風聲傳了出去,嚇得那些承辦蠶桑的鄉紳,屎屁直流!這回是他老先生親身查勘的,如何可以設法蒙蔽呢?內中卻出來了一個人,出了一個好主意,只要三萬銀子,包辦這件事。眾人便集齊了這筆款,求他去辦。他得了這筆款,便趕到西南(三水縣鄉名)上游兩岸的荒田上,連夜叫人紮了籬笆,自西南上游,經過蘆包以上,兩岸三四百里路,都做起來。又在籬笆外面,塗了一塊白灰,寫了『桑園』兩個字,每隔一里半里,便做一處。不消兩天,就做好了。到得他老先生動身那天,他又用了點小費,打點了衙門裡的人役,把他耽擱到黃昏時候,方才動身。恰好是夜月色甚好,他老先生高興,便叫小火輪連夜開船,走到西南以上,只見兩岸全是桑園,便歡喜得他手舞足蹈起來。你說這麼一個混沌的人,他這回要考察那兵船管帶,還不是一樣被他瞞過麼。」   我道:「他若要親身到了船上看他駕駛,又將奈何!」伯琦道:「便親看了又怎麼。我還想起他一個笑話呢。他到了兩江任上,便有一班商人具了一個稟帖,去告一個釐局委員。他接了稟帖,便大發雷霆。恰好藩臺來稟見,他便立刻傳見,拿了稟帖當面給藩臺看了,交代即日馬上立刻把那委員撤了差,調到省裡來察看。藩臺奉了憲諭,如何敢怠慢,回到衙門,便即刻備了公事,把那委員撤了。撤了之後,自然要另委一個人去接差的了。這個新奉委的委員接了札子之後,謝過藩臺,便連忙到制臺衙門去稟知、稟謝。他老先生看見了手本,便立刻傳見。見面之後,人家還在那裡行禮叩頭謝委,未曾起來,他便拍手跳腳的大罵,說你在某處釐局,怎樣營私舞弊,怎樣被人告發,怎樣辜負憲恩,怎樣病商病民,『我昨天已經交代藩司撤你的差,你今天還有甚麼臉面來見我!』從人家拜跪時罵起,直罵到人家起來,還不住口。等人家起來了,站在那裡聽他罵。他罵完了,又說:『你還站在這裡做甚麼!好糊塗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出去!』那新奉委的直到此時才回說:『卑職昨天下午才奉到藩司大人的委札,今天特來叩謝大帥的。』他聽了這話,才呆了半天,嘴裡不住的荷荷荷荷亂叫,然後讓坐。你想這種糊塗蟲,叫他到船上去考驗管帶,那還不容易混過去麼。然而他那回卻考察得凶,這管帶也對付得巧。他在南京要到鎮江、蘇州這邊閱操,便先打電報到上海來調了那兵船去,他坐了兵船到鎮江。船上本來備有上好辦差的官艙,他不要坐,偏要坐到舵房裡,要看管帶把舵。那管帶是預先得了信的,先就預備好了,所以在南京開行,一直把他送到鎮江,非常安穩。騙得他呵呵大笑,握著管帶的手說道:『我若是誤信人言,便要委屈了你。』從此倒格外看重了這管帶。你說奇不奇!」我道:「既然被他瞞過了,從此成了知遇,那倒不奇。只是他向來不懂駕駛的,忽然能在江面把舵,是用的甚麼法子?這倒有點奇呢!」繼之道:「我也急於要問這個。」伯琦道:「兵船上的規矩,成天派一個兵背著一桿槍,在船頭瞭望的,每四點鐘一班;這個兵滿了四點鐘,又換上一個兵來,不問晝夜風雨,行駛停泊,總是一樣的。這位管帶自己雖不懂駕駛,那大副、二副等卻是不能不懂的。他得了信,知道制臺要來考察,他便出了一個好主意,預先約了大副,等制臺叫他把舵時,那大副便扮了那個兵,站在船頭上:舵房是正對船頭的,應該向左扳舵時,那大副便走向左邊;應該向右扳舵時,那大副便向右邊走;暫時不用扳動時,那大副就站定在當中。如此一路由南京到了鎮江,自然無事了。」眾人聽說,都贊道:「妙計,妙計!莫說由南京到鎮江,只怕走一趟海也瞞過了。」伯琦道:「所以他才從此得了意,不到一年,便做了南洋水師統領啊。」   我道:「照這樣蒙蔽,自然任誰都被蒙蔽住了。」伯琦道:「不然,那位制軍是格外與人不同的。就是那回閱操,閱到一個甚麼軍,這甚麼軍是不歸標的,另外立了名目,委了一個候補道去練起洋操來,說是練了這一軍,中國就可以自強的。他閱到這甚麼軍時,那一位候補道要賣弄他的精神,請了許多外國人來陪制臺看操;看過了操,就便在演武廳吃午飯,辦的是西菜。誰知那位制軍不善用刀叉,在席上對了別人發了一個小議論,說是西菜吃味很好,不過就是用刀叉不雅觀。這句話被那位候補道聽見了,到了晚上,便請制臺吃飯,仍然辦的是西菜,仍用的是西式盤子,卻將一切牛排、雞排是整的都切碎了,席上不放刀叉,只擺著筷子。那制臺見了,倒也以為別緻。他便說道:『凡善學者當取其所長,棄其所短。職道向來都很重西法,然而他那不合於我們中國所用的,未嘗不有所棄取。就如吃東西用刀叉,他們是從小用慣了的,不覺得怎樣;叫我們中國人用起來,未免總有點不便當。所以職道向來吃西菜,都是舍刀叉而用筷子的。』只這麼一番說話,就博得那制軍和他開了一個明保,那八個字的考語,非常之貼切,是『兼通中外,動合機宜』。」繼之笑道:「為了那一頓西菜出的考語,自然是確切不移的了。」說的大家一笑。大眾一面談天,一面吃喝,看著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於是再喝過幾懷,隨意吃點飯就散了座。   賽玉忽向繼之問道:「你們明天可看大出喪(凡富家之喪,於出殯時多方鋪排,賣弄闊綽者,滬諺謂之大出喪)?」繼之道:「我不知道。是誰家大出喪?」賽玉道:「咦!哪個不知道金姨太太死了,明天大出喪,你怎麼不知道!」金子安道:「好好的你為甚要帶了我姓說起來?」賽玉笑道:「他是姓金的,我總不好說他姓銀。」我道:「大不了一個姨太太罷了,怎麼便大出喪起來?」子安道:「這件事提起來,你要如遇故人的。然而說起來話長,我們回去再談罷。」伯琦、理堂也同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都散了罷。」於是一同出門,分路各回。我回到號裡,就問子安為甚麼說這件事我要如遇故人。子安道:「你忘了麼?我看見你從前的筆記,記著那年到漢口去,遇了甚麼督辦夫人吃醋,帶了一個金姨太太從上海趕到漢口,難道你忘了麼?」我道:「這件事,一碰好幾年了,難道就是那位金姨太太麼?那位夫人醋性如此之利害,一個姨太太死了,怎肯容他大鋪排?」子安道:「你不曾知道這位姨太太的來歷,自然那麼說。須知他非但入門在這位繼配夫人之前,並且他曾有大恩德於這位督辦的。這位督辦本來是個宦家公子出身。他老太爺做過一任撫臺才告老回家。這督辦二十多歲時,便捐了個佐雜,在外面當差。老人家是現任的大員,自然有人照應,等到他老太爺告老時,他已經連捐帶保的弄到一個道臺了,只差沒有引見。因為老子回家享福了,他也就回家鬼混。不知怎樣,弄得失愛於父,就跑到上海來,花天酒地的亂鬧。那時候那金姨太太還在妓院裡做生意呢,他兩個就認識了。後來那位金姨太太嫁了一個綢莊的東家,姓蒯的,局面雖大,年紀可也不小了。況且又是一個鴉片煙鬼,一年到頭,都是起居無節,飲食失時的。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況且又是出身妓院的,如何合他過得日子來,便不免與舊日情人,暗通來往。這位督辦,那時候正在上海游手好閒,無所事事,正好有工夫做那些不相干的閒事。不知他兩人怎樣商通了,等到六月裡,那位蒯老太太照例是要帶了合家人等到普陀燒香的。本來那位姨太太也要跟著去的,他偏有計謀,悄悄地只對那鴉片鬼說,腹中震動,似是有喜。有了這個喜信,老太太自然要知道的,便說既是有喜,恐妨動了胎,就不要去了,留下他看家罷。這麼一來,正中了他的下懷,等各人走過之後,他才不慌不忙的收拾了許多金珠物件,和那位督辦大人坐了輪船,逃之夭夭的到天津去了。從天津進京,他兩個一路上怎生的盟天誓地,這是我們旁人不得而知的。單知道那督辦答應過他,以後如果得意,一定以嫡禮相待。」我道:「這又怎麼能知道的呢?」子安道:「你且莫問,聽我說下去,自然有交代啊。他兩個到京之後,就仗著蒯家帶出來的金珠,各處去打點。天下事自然錢可通神,況且那督辦又是前任二品大員之子,寅誼、世誼總還多。被他打通了路子,拜了兩個闊老師,引見下來,就得了一個記名簡放。他有了這個引子,就格外的打點,格外的應酬,不到半年便放了海關道,堂哉皇哉的帶了家眷,出京赴任。到了地頭,自然有人辦差,打好了公館。新道臺擇了接印日期,頒了紅諭出去,到了良時吉日,便具了朝衣朝冠,到衙門接印。再過幾天,前任的官眷搬出衙門,這邊便打發轎子去接姨太太入衙。誰知去接一次不來,兩次不來。新道臺莫名其妙,只得親身到公館裡,問是甚麼事。   「那位金姨太太面罩重霜的不發一言,任憑這邊賠盡小心,那邊只是不理不睬。急得新道臺沒法,再三的柔聲下氣去問。姨太太惱過了半天,方才冷笑道:『好個嫡禮相待!不知我進衙門該用甚麼禮,就這麼一乘轎子就要擡了去!我以為就是個丫頭,老遠的跟了大人到任,也應該消受得起的了,卻原來是大人待嫡之禮!』新道臺聽了,連忙說道:『該死,該死!這是我的不是。』又回頭罵伺候的家人道:『你這班奴才,為甚麼辦差辦得那麼糊塗!又不上來請示!一班王八都是飯桶!還不過來認罪!』在那裡伺候的家人有十來個,便一字兒排列在廊簷底下,行了個一跪三叩禮,起來又請了一個安。這一來,才得姨太太露齒一笑道:『沒臉面的,自己做錯了事,卻壓著奴才們代你賠禮。』新道臺得了這一笑,如奉恩詔一般,馬上吩咐備了執事及綠呢大轎,姨太太穿了披風紅裙,到衙門去了。自從那回事出了之後,他那些家人傳說出來,人家才知道他嫡禮相待之誓。」我道:「這等相待,不怕僭越了麼?」子安道:「豈但如此,他在衙門裡,一向都是穿的紅裙。後來那督辦的正室夫人也到了,倘使仍然如此,未免嫡庶不分;然而叫他不穿,他又不肯。後來想了一個變通辦法,姨太太穿的裙,仍然用大紅裙門,兩旁打百襉的,用了青黃綠白各種豔色相間,叫做『月華裙』;還要滿鑲裙花,以掩那種雜色。此刻人家的姨娘都穿了月華裙,就是他起的頭了。後來正室死了,在那督辦的意思,是不再娶的了,只把這一位受恩深重的姨太太扶正了,作為聊報涓埃;倒是他老太爺一定不肯,所以才續娶了吃大醋的那一位。那一位雖然醋心重,然而見了金姨太太,倒也讓他三分,這也是他飲水思源的意思。此刻他死了,他更樂得做人情了,還爭甚麼呢。」我道:「這位先生不料鬧過這種笑話。」子安道:「他在北邊鬧的笑話多呢。」我道:「我最歡喜聽笑話,何妨再告訴點給我聽呢。」子安道:「算了罷,他的事情要盡著說,只怕三天三夜都說不盡呢。時候不早了,要說,等明天空了再說罷。」當下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我想甚麼大出喪,向來在上海倒不曾留心看過,倒要去看看是甚麼情形,便約定繼之,要吃了早飯一同出去看看。繼之道:「知他走那條路,到那裡去碰他呢?」子安道:「不消問得,大馬路、四馬路是一定要走的。」於是我和繼之吃過早飯,便步行出去,走到大馬路,自西而東,慢慢的行去。一路走過,看見幾處設路祭的,甚麼油漆字號的,木匠作頭的,煤行裡的,洋貨字號裡的,各人分著幫,擺設了豬羊祭筵,衣冠濟濟的在那裡伺候。走到石路口,便遠遠的望見從東面來了。我和繼之便站定了。此時路旁看的,幾於萬人空巷,大馬路雖寬,卻也幾乎有人滿之患。只見當先是兩個紙糊的開路神,幾幾乎高與簷齊。接著就是一對五彩龍鳳燈籠。以後接二連三的旗鑼扇傘,銜牌職事,那銜牌是甚麼布政使司布政使,甚麼海關道,甚麼大臣,甚麼侍郎,弄得人目迷五色。以後還有甚麼頂馬、素頂馬、細樂、和尚、師姑、道士、萬民傘、逍遙傘、銘旌亭、祭亭、香亭、喜神亭、功布、亞牌、馬執事,等類,也記不盡許多。還有一隊西樂。魂轎前面,居然用奉天誥命、誥封恭人、晉封夫人、累封一品夫人的素銜牌。魂轎過後,便是棺材,用了大紅緞子平金的大棺罩,開了六十四擡。棺材之後,素衣冠送的,不計其數,內眷轎子,足有四五百乘。過了半天,方才過完,還要等兩旁看熱鬧的人散了,我們方才走得動。和繼之繞行到四馬路去,誰知四馬路預備路祭的人家更多,甚麼公司的,甚麼局的,甚麼棧的,一時也記不清楚。我和繼之要找一家茶館去歇歇腳,誰知從第一樓(當時四馬路最東之茶館)起,至三萬昌(四馬路最西之茶館)止,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都是為看大出喪而來。我兩個沒法,只得順著腳打算走回去。誰知走到轉角去處,又遇見了他來了。我不覺笑道:「犯了法的,有遊街示眾之務。不料這位姨太太死了,也給人家擡了棺材去遊街。」   正是:任爾鋪張誇伐閱,有人指點笑遊街。未知以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七十九回 論喪禮痛砭陋俗 祝冥壽惹出奇談   繼之笑道:「自從有大出喪以來,不曾有過這樣批評,卻給你一語道著了。我們趕快轉彎,避了他罷。」於是向北轉彎,仍然走到大馬路。此時大馬路一帶倒靜了,我便和繼之兩個,到一壺春茶館裡泡一碗茶歇腳。只聽得茶館裡議論紛紛,都是說這件事,有個誇贊他有錢的,有個羨慕死者有福的。我問繼之道:「別的都不管他,隨便怎麼說,總是個小老婆,又不曾說起有甚麼兒子做官,那誥封恭人、晉封夫人的銜牌,怎麼用得出?」繼之笑道:「你還不知道呢,小老婆用誥命銜牌,這件事已經通了天,皇帝都沒有說話的了。」我道:「哪裡有這等事!」繼之道:「前年兩江總督死了個小老婆,也這麼大鋪張起來,被京裡御史上折子參了一本,說他濫用朝廷名器。須知這位總督是中興名臣,聖眷極隆的,得了折子,便降旨著內閣抄給閱看,並著本人自己明白回奏。這位總督回奏,並不推辭,簡直給他承認了,說:『臣妾病歿,即令家人等買棺盛殮,送回原籍。家人等循俗例為之延僧禮懺;僧人禮懺,例供亡者靈位,不知稱謂,以問家人。家人無知,誤寫作誥封爵夫人』云云。末後自己引了一個失察之罪。這件事不是已經通了天的麼。何況上海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曾經見過一回,西合興裡死了一個老鴇,出殯起來,居然也是誥封宜人的銜牌。後來有人查考他,說他姘了一個縣役(按:姘,古文嬪字,吳儂俗諺讀若姘。不媒而合,無禮之娶,均謂之姘),這個縣役因緝捕有功,曾經獎過五品功牌的。這一說雖是勉強,卻還有勉強的說法。前一回死了一個妓女,他出殯起來,也用了誥封宜人、晉封恭人的銜牌,你說這還有甚麼道理。」我笑道:「姘了個五品功牌的捕役,可以稱得宜人;做妓女的,難道就不許他有個四五品的嫖客麼。」繼之道:「若以嫖客而論,又何止四五品,他竟可用夫人的銜牌了。總而言之,上海地方久已沒了王法,好好的一個人,倘使沒有學問根底,只要到上海租界上混過兩三年,便可以成了一個化外野人的。你說他們亂用銜牌是僭越,試問他那『僭越』兩個字,是怎麼解?非但他解說不出來,就是你解說給他聽,說個三天三夜,他還不懂呢。」我道:「這個未免說得太過罷。」繼之道:「你說是說得太過,我還以為未曾說得到家呢。」我道:「難道今日那大出喪之舉,他既然是做著官的,難道還不解僭越麼?」繼之道:「正惟這一班明知故犯的忘八蛋做了出來,才使得那一班無知之徒跟著亂鬧啊。你以為我說他們不解『僭越』二字,是說的太過了,還有一件三歲孩子都懂的事情,他們會不懂的,我等一會告訴你。」我道:「又何必等一會呢。」繼之道:「我只知得一個大略,德泉他可以說得原原本本,你去問了他,好留著做筆記的材料。」我道:「既如此,回去罷。」於是給過茶錢,下樓回去。   到得號裡,德泉、子安都在那裡有事。我也寫了幾封信,去京裡及天津、張家灣、河西務等處。一會兒便是午飯。飯後大家都空閒了,繼之卻已出門去了,我便問德泉說那一件事。德泉道:「到底是那一件事?這樣茫無頭緒的,叫我從何說起!」我回想一想,也覺可笑,於是把方才和繼之的議論,告訴了他一遍。又道:「繼之說三歲孩子都懂的事情,居然有人不懂的,你只向這個著想。」德泉道:「這又從何想起!」我又道:「繼之說我聽了又可以做筆記材料的。」德泉正在低頭尋思,子安在旁道:「莫不是李雅琴的事?」德泉笑道:「只怕繼翁是說的他。去年我們談這件事時,就說過可惜你不在座,不然,又可以做得筆記材料的了。」我道:「既如此,不問是不是,你且說給我聽。」   德泉道:「這李雅琴本來是一個著名的大滑頭(滑頭,滬諺。小滑頭指輕薄少年而言,大滑頭則指專以機械陰險應人,而又能自泯其跡,使人無如之何者而言),然而出身又極其寒苦,出世就沒了老子。他母親把他寄在人家哺養,自己從寧波走到上海,投在外國人家做奶媽。等把小孩子奶大了,外國人還留著他帶那小孩子。他娘就和外國人說了個情,要把自己孩子帶出來,在自己身邊。外國人答應了,便托人從寧波把他帶了到上海。這是他出身之始。他既天天在外國人家裡,又和那小外國人在一起,就學上了幾句外國話。到了十二三歲上,便托人薦到一家小錢莊去學生意。這年把裡頭,他的娘就死了。等他在錢莊上學滿了三年,不過才十五六歲,莊上便薦他到一家洋貨店裡做個小伙計。他人還生得乾淨,做事也還靈變,那洋貨店的東家,很歡喜他;又見他沒了父母,就認他做個乾兒子。在那洋貨店裡做了五六年,乾老子慢慢的漸見信用了;他的本事也漸漸大了,背著乾老子,挪用了店裡的錢做過幾票私貨,被他賺了幾個。乾老子又幫他忙,於是娶了一房妻子,成了家。那年恰好上海鬧時症,他乾老子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死了;不到一個月,他乾老子也死了,只剩了一個乾娘。他就從中設法,把一家洋貨店,全行乾沒了過來,就此發財起家,專門會做空架子。那洋貨店自歸了他之後,他便把門面裝璜得金碧輝煌,把些光怪陸離的洋貨,羅列在外。內中便驚動了一個專辦進口雜貨的外國人,看見他外局如此熱鬧,以為一定是個大商家了,便托出人來,請他做買辦。他得了那買辦的頭銜,又格外闊起來。本事也真大,居然被他一帆風順的混了這許多年。又捐了一個不知靠得住靠不住的同知,加了個四品銜,便又戴了一個藍頂子充官場。前幾年又弄著一個軍裝買辦,走了一回南京,兩回湖北,只怕做著了兩票買賣。這軍裝買賣,是最好賺錢的,不知被他撈了多少。去年又想鬧闊了,然而苦於沒有題目,窮思極想,才想得一個法子,是給他娘做陰壽。你想他從小不曾讀過書的,不過在小錢莊時認識過幾個數目字,在洋貨店時強記了幾個洋貨名目字,這等人如何會做事?所以他一向結識了一個好友華伯明。這華伯明是蘇州人,倒是個官家子弟。他父親是個榜下知縣,在外面幾十年,最後做過一任道臺;六十歲開外,告了病,帶了家眷,住在上海;這兩年只怕上七十歲了。只有伯明一個兒子,卻極不長進,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只有一樣長處,出來見了人,那周旋揖讓,是很在行的。所以李雅琴十分和他要好。凡遇了要應酬官場的事,無不請他來牽線索,自己做傀儡。就是他到南京,到湖北,要見大人先生,也先請了伯明來,請他指教一切;甚至於在家先演過幾次禮,盤算定應對的話,方才敢去。這一回要拜陰壽,不免又去請伯明來主持一切。伯明便代他鋪張揚厲起來,甚麼白雲觀七天道士懺,壽聖庵七天和尚懺,家裡頭卻鋪設起壽堂來,一樣的供如意,點壽燭。預先十天,到處去散帖。又算定到了那天,有幾個客來,屈著指頭,算來算去,甚麼都有了,連外國人都可以設法請幾個來撐持場面,炫耀鄰里。只可惜計算定來客,無非是晶頂的居多,藍頂的已經有限,戴亮藍頂的計算只有一個,卻沒有戴紅頂的;一定要伯明設法弄一個紅頂的來。伯明笑道:『你本來沒有戴紅頂的朋友,叫我到那裡去設法。』雅琴便悶悶不樂起來。伯明所以結交雅琴之故,無非是貪他一點小便宜,有時還可以通融幾文。有了這個貪念,就不免要竭力交結他。看見他悶悶不樂,便滿肚裡和他想法子。忽然得了一計道:『有便有一個人,只是難請。』雅琴便問甚麼人。伯明道:『家父有個二品銜,倒是個紅頂;只是他不見得肯來。』雅琴聽說,歡喜得直跳起來道:『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無論如何,你總要代我拉了來的。』伯明道:『如何拉得來?』雅琴道:『是你老子,怎麼拉不動?」伯明道:『你到底不懂事。若是設法求他請他,只怕還有法子好想。』雅琴道:『這又奇了!兒子和老子還要那麼客氣?』伯明笑道:『我便是父子,你一面也不曾見過,怎麼不要客氣。』雅琴道:『所以我叫你去拉,不是我自己去拉。』伯明道:『請教我怎麼拉法呢?又不是我給母親做陰壽。』雅琴睖了半天道:『依你說有甚麼法子好想?』伯明道:『除非我引了你到我家裡去,先見過他,然後再下一副帖子,我再從中設法,或者可以做得到。』雅琴大喜,即刻依計而行。伯明又教了他許多應對的話,以及見面行禮的規矩,雅琴要巴這顆紅頂子來裝門面,便無不依從。果然伯明的老子華國章見了雅琴,甚是歡喜。於是雅琴回來,就連忙補送一分帖子去。   「此時日子更近了,陸續有人送禮來,一切都是伯明代他支應;又預備叫一班髦兒戲來,當日演唱。到了正日的頭一天,便鋪設起壽堂來,伯明親自指揮督率,鋪陳停妥,便向雅琴道:『此刻可請老伯母的喜神出來了。』雅琴道:『甚麼喜神?』伯明道:『就是真容。』雅琴道:『是甚麼樣的?』伯明道:『一個人死了,總要照他的面龐,畫一個真容出來,到了過年時,掛出來供奉,這拜陰壽更是必不可少的。』雅琴愕然道:『這是向來沒有的。』伯明道:『這卻怎麼處?偏是到今天才講起來;若是早幾天,倒還可以找了百象圖,趕追一個。』雅琴道:『買一個現成的也罷。』伯明道:『這東西那裡有現成的。』雅琴道:『難道是外國的定貨?』伯明道:『你怎麼死不明白!這喜容或者取生前的小照臨下來的,或者生前沒有小照,便是才死下來的時候對著死者追摹下來的。各人各像,那裡有現成的賣!』雅琴道:『死下來追摹,也得像麼?』伯明道:『那怕不像,他是各人自己的東西,那裡有拿出來賣的。』雅琴道:『那麼說,不像的也可以充得過了?』伯明笑道:『你真是糊塗!誰管你像不像,只要有這樣東西。』雅琴道:『我不是糊塗,我是要問明白了,倘使不像的也可以,倒有法子想。』伯明問甚麼法子。雅琴道:『可以設法去借一個來。』伯明聽說,倒也呆了一呆,暗暗服他聰明。因說道:『往那裡借呢?』雅琴道:『借到這樣東西,並且非十分知己的不可,我想一客不煩二主,就求你借一借罷。無論你家那一代的祖老太婆,暫時借來一用,好在只掛一天,用不壞的;就是壞了,我也賠得起。』伯明道:『祖上的都在家鄉存在祠堂裡,誰帶了這傢伙出門。只有先母是初到上海那年,在上海過的,有一軸在這裡。』雅琴道:『那麼就求你借一借罷。』伯明果然答應了,連忙回家,瞞著老子,把一軸喜神取了出來,還到老子跟前,代雅琴說了幾句務求請去吃麵的話,方才拿了喜神,逕到李家,就把他掛起來。雅琴看見鳳冠霞帔,畫的十分莊嚴,便大喜道:『辦過這件事之後,我要照樣畫一張,倒要你多借幾天呢。』伯明一面叫人掛起來,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明天他拜他娘的壽,不料卻請了我的娘來享用。並且我明天行禮時,我拜我的娘,他倒在旁邊還禮,豈不可笑。心裡一面暗想,一面忍笑,卻不曾聽得雅琴說的話。   「到了次日,果然來拜壽的人不少,伯明又代他做了知客。到得十點鐘時,那華國章果然具衣冠來了。在壽堂行過禮之後,擡頭見了那幅喜神,不覺心中暗暗疑訝。此時伯明不便過來揖讓,另外有知客的,招呼獻茶。華老頭子有心和那知客談天,談到李老太太,便問不知是幾歲上過的,那知客回說不甚清楚,但知道雅翁是從小便父母雙亡的。老頭子一想,他既是從小沒父母,他的父母總是年輕的了,何以所掛的喜神,畫的是一個老媼。越想越疑心,不住的踱出壽堂觀看,越看越像自己老婆的遺像,便連麵桌也不曾好好的吃,匆匆辭了回去,叫人打開畫箱一查,所有字畫都不缺少,只少了那一軸喜神。不覺大怒起來,連忙叫人趕著把伯明叫回來。那伯明在李家正在應酬的高興,忽然一連三次,家裡人來叫快回去,老爺動了大氣呢。伯明還莫名其妙,只得匆匆回家。入得門時,他老子正拄著拐杖,在那裡動氣呢。見了伯明,兜頭就是一杖,罵道:『我今日便打死你這畜生!你娘甚麼對你不住,他六十多歲上才死的,你還不容他好好的在家,把他送到李家去,逼著你已死的母親失節。害著我這個未死的老子,當一個活烏龜!』說著,又是一杖,又罵道:『還怕我不知道,故意引了那不相干的雜種來,千求萬求,要我去,要我去!我老糊塗,睡在夢裡,卻去露一張烏龜臉給人家看!你這是甚麼意思!我還不打死你!』說著,雨點般打下來。打了一頓,喝家人押著去取了喜容回來。伯明只得帶了家人,仍到雅琴處,一面叫人賞酒賞面,給那家人,先安頓好了;然後拉了雅琴到僻靜處,告訴了他,便要取下來。雅琴道:『這件事說不得你要擔代這一天的了,此刻正要他裝門面,如何拿得下來。』伯明正在躊躇,家裡又打發人來催了,伯明、雅琴無可奈何,只得取下交來人帶回去,換上一幅麻姑畫像。繼之對你說的,或者就是這件事。」   說聲未絕,忽然繼之在外間答道:「正是這件事。」說著,走了進來。笑道:「你們說到商量借喜神時,我已經回來了,因為你們說得高興,我便不來驚動。」又對我說道:「你想喜神這樣東西能借不能借,不是三歲孩子都知道的麼,他們居然不懂,你還想他們懂的甚麼叫做『僭越』。」子安道:「喜神這樣東西雖然不能借,卻能當得錢用。」我道:「這更奇了!」子安道:「並不奇。我從前在寧波,每每見他們拿了喜神去當的。」我道:「不知能當多少錢?」子安道:「那裡當得多少,不過當二三百文罷了。」我道:「這就沒法想了。倘是當得多的,那些畫師沒有生意,大可以胡亂畫幾張裱了去當;他只當得二三百文,連裱工都當不出來,那就不行了。但不知拿去當的,倘使不來贖,那當鋪裡要他那喜神作甚麼?」繼之笑道:「想是預備李雅琴去買也。」說的眾人一笑。   正是:無端市道開生面,肯代他人貯祖宗。未知典當裡收當喜神,果然有甚麼用,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回 販丫頭學政蒙羞 遇馬扁富翁中計   子安道:「那裡有不來取贖的道理。這東西又不是人人可當,家家收當的,不過有兩個和那典伙相熟的,到了急用的時候,沒有東西可當,就拿了這個去做個名色,等那典伙好有東西寫在票上,總算不是白借的罷了。」各人聽了,方才明白這真容可當的道理。我從這一次回到上海之後,便就在上海住了半年。繼之趁我在上海,便親自到長江各處走了一趟,直到次年二月,方才回來。我等繼之到了上海,便附輪船回家去走一轉。喜得各人無恙,撤兒更加長大了。我姊姊已經擇繼了一個六歲大的姪兒子為嗣,改名念椿,天天和撤兒一起,跟著我姊姊認字。我在家又盤桓了半年光景,繼之從上海回來了,我和繼之敘了兩天之後,便打算到上海去。繼之對我說道:「這一次你出去,或是煙臺,或是宜昌,你揀一處去走走,看可有合宜的事業,不必拘定是甚麼。」我道:「亮臣在北邊,料來總妥當;所用的李在茲,人也極老實,北邊是暫時不必去的了。長江一帶,不免總要去看看;幾時到了漢口,或者走一趟宜昌,或者沙市也可以去得。」繼之道:「隨便你罷。你愛怎樣就怎樣,我不過這麼提一提。各處的當事人,我這幾年雖然全用了自己兄弟子姪,至於他們到底靠得住靠不住,也要你隨事隨時去查察的。」我應允了。不到幾天,便別過眾人,仍舊回上海去。   剛去得上海,便接了蕪湖的信,說被人倒了一筆帳,雖不甚大,卻也得去設法。我就附了江輪到蕪湖去,耽擱了十多天,吃點小虧,把事情弄妥了,便到九江走了一趟。見諸事都還妥當,沒甚耽擱,便附了上水船到漢口。考察過一切之後,便打算去宜昌。這幾年永遠不曾接過我伯父一封信。從前聽說在宜昌,此時不知還在那邊不在。便托人過江到武昌各衙門裡去打聽,不兩日,得了實信,說是在宜昌掣驗局裡。我便等到有宜昌船開行,附了船到宜昌去,就在南門外江邊一家吉升棧住下,安頓好行李,便去找掣驗局。   這個局就在城外,走不多路就到了。我擡頭看時,只有一間房子,敞著大門,門外掛了一面掣驗川鹽局的牌子,兩旁掛了兩扇虎頭牌,裡面坐著兩個穿號衣的局勇。我暗想,這麼就算一個局了麼。我伯父又在那裡呢。不免上前去問那局勇。誰知我問的這個,那一個答應起來了,說道:「他是個聾子。你問的是誰?」我就告訴他。那局勇聽見說是本局老爺的姪少爺,便連忙站起來回說道:「老爺向來不在局裡辦事,住在公館裡。」我問:「公館在甚麼地方?」局勇道:「就在南門裡不遠。少爺初到不認得路,我領了去罷。」我道:「那麼甚好。」那局勇便走在前面。我看他走路時,卻又是個跛的,不覺暗暗好笑。他一拐一拐的在前面走,我只得在後面跟著。進了城不多點路就到了。那局勇急拐了兩步,先到門房去告訴。門房裡家人聽說,便通報進去。我跟著到了客堂站定。只見客堂東面闢了一座打橫的花廳,西面是個書房,客堂前面的天井很大,種了許多花,頗有點小花園的景致,客堂後面還有一個天井,想是上房了。   不一會,我伯父出來,我便上前叩見。同入到花廳,伯父命坐,我便在一旁侍坐。伯父問道:「你這回來做甚麼?」我道:「姪兒這幾年總跟著繼之,這回是繼之打發來的。」伯父道:「繼之撤了任之後,又開了缺了。近來他又有了差使麼?」我道:「沒有差使,近年來繼之入了生意一途。姪兒這回來,是到此地看看市面的。」伯父道:「好好的缺,自己去幹掉了,又鬧甚麼生意!年輕人總歡喜胡鬧!那麼說,你也跟著他學買賣了?」我道:「是。」伯父道:「宜昌是個窮地方,有甚麼市面!你們近來做買賣很發財?」我聽了沒有答話。伯父又道:「論理要發財,就做買賣也一樣發財。然而我們世家子弟,總不宜下與市儈為伍,何況還不見得果然發財呢。像你父親,一定不肯做官,跑到杭州去,綢莊咧、茶莊咧,一陣胡鬧,究竟躺了下來剩了幾個錢?生下你來,又是這個樣,真真是父是子了。你此刻住在那裡?」我道:「住在城外吉升棧。」伯父道:「有幾天耽擱?」我道:「說不定,大約也不過十天半月罷了。」伯父道:「沒事可常到這裡來談。」說著,便站了起來。   我只得辭了出來,依著來路出城。   回到吉升棧,只見棧門口掛著一條紅彩綢,擠了十多個兵,那號衣是四川督學部院親兵;又有幾個東湖縣民壯,東湖縣的執事銜牌也在那裡。我入到棧,開了房門,便有棧裡的人來和我商量,要我另搬一個房,把這個房讓出來。我本是無可無不可的,便問他搬到那裡。他帶我到一個房裡去看,卻在最後面又黑又暗、逼近廚房的所在。我不肯要這個房。他一定要我搬來,說是四川學臺要住。我便賭氣搬到隔壁一家興隆棧裡去了。搬定之後,才寫了幾封信,發到帳房裡,托他們代寄。   對房住了一個客,也是才到的,出入相見,便彼此交談起來。那客姓丁,號作之,安徽人,向在四川做買賣,這回才從四川出來。我也告訴他由吉升棧搬過來的緣故。作之道:「不合他同一棧也罷。我合他同一船來的,一天到夜,一夜到天亮,不是罵這個,便是罵那個,弄得晝夜不寧。」我道:「怎的那麼的脾氣?」作之道:「我起初也疑心,後來仔細打聽了,才知道他原來是受了一場大氣,沒處發洩,才借罵人出氣的。」我道:「他從四川到此地,自然是個交卸過的了。四川學政本來甚好的,做滿了一任,滿載而歸,還受甚麼氣呢。」作之道:「四川的女人便宜是著名的。省城裡專有那販人的事業;並且為了這事業,還專開了茶館。要買人的,只要到那茶館裡揀了個座,叫泡兩碗茶:一碗自己喝,一碗擺在旁邊,由他空著。那些人販看見,就知道你要買人了,就坐了過來,問你要買幾歲的。你告訴了他,他便帶你去看。看定了,當面議價,當面交價。你只告訴了他住址,他便給你送到。大約不過十弔、八弔錢,就可以買一個七八歲的了;十六七歲的是個閏女,不過四五十弔錢就買了來;如果是嫁過人的,那不過二十來弔錢也就買來了。這位學政大人在任上到處收買,統共買了七八十個,這回卸了事,便帶著走。單是這班丫頭就裝了兩號大船。走到嘉定,被一個釐局委員扣住了。」我道:「這委員倒是強項的。」作之道:「並不是強項,是有宿怨的。那學臺初到任時,不知為的甚麼事,大約總是為辦差之類,說這個委員不週到,在上憲前說了他的壞話,這委員從此黑了一年多。去年換了藩臺,這新藩臺是和他有點淵源的,就得了這釐局差使。可巧他老先生趕在他管轄地方經過,所以就公報私仇起來。查著了之後,那委員還親身到船上稟見,說:『只求大人說明這七八十個女子的來歷,卑職便可放行;卑職並不是有意苛求,但細想起來,就是大人官眷用的丫頭,也沒有如許之多,並且訊問起來,又全都是四川土音,只求大人交個諭單下來,說明白這七八十個女子從何處來,大人帶他到何處去,卑職斷不敢有絲毫留難。』那學臺無可奈何,只得向他求情。誰知他一味的打官話,要公事公辦;一面就打迭通稟上臺,一面把官船扣住。那學臺只得去央及嘉定府去說情。留難了十多天,到底被他把兩船女子扣住,各各發回原籍,聽其父母認領,不動通稟的公事,算賣了面情給嘉定府。稟上去只說緝獲水販船二艘,內有女子若干口,水販某人,已乘隙逃遁。由嘉定府出了一角通緝文書,以掩耳目,這才罷了。他受了這一場大氣,破了這一注大財,所以天天罵人出氣。其實四川的大員,無論到任卸任,出境入境,夾帶私貨是相沿成例的了。便是我這回附他的船,也是為了幾十擔土。」我道:「怎麼那釐卡上沒有查著你的土麼?」作之道:「他在嘉定出的事,我在重慶附他來的,我附他的船時,早已出過了那回事了。」談了一回,各自回房。   我住了兩天,到各處去走走。大約此地係川貨出口的總匯,甚麼楠木、陰沉木最多。川裡的藥材也甚多,甚至杜仲、厚樸之類,每每有鄉下人挑著出來,沿街求賣的。得暇我便到作之房裡去,問問四川市面情形,打算入川走一趟。作之道:「四川此時到處風聲鶴唳,沒有要緊事,寧可緩一步去罷。」我道:「有了亂事麼?」作之道:「亂事是沒有,然而比有亂事還難過。」我道:「這又是甚麼道理呢?」作之道:「因為出了一個騙子、一個蠢材,就鬧到如此。那騙子扮了個算命看相之流,在成都也不知混了多少年了。忽然一天,遇了一個開醬園的東家來算命,他要運用那騙子手段,便恭維他是一個大貴之命,說是府上一定有一位貴人的,最好是把一個個的八字都算過。那醬園東家大喜,便邀他到家裡去,把合家人的八字都寫了出來請他算。」我道:「這醬園東家姓甚麼?」作之道:「姓張,是一個大富翁,川裡著名的張百萬。那騙子算到張百萬女兒的一個八字,便大驚道:『在這裡了!這真是一位大貴人!』張百萬問怎麼貴法。他道:『是一位正宮娘娘的命!就是老翁的命,也是這一位的命帶起來的。不知是府上那一位?』張百萬也大驚道:『這是甚麼話!無論皇上大婚已經多年,況且滿、漢沒有聯婚之例,那裡來的這個話!』騙子道:『這件事自然不是凡胎肉眼所能看得見。我早就算定真命天子已經降世。我早年在湖北,望見王氣在四川,所以跟尋到川裡來,要尋訪著了那位真命天子,做一個開國元勛。此刻皇帝不曾尋著,不料倒先尋見了娘娘。這位娘娘是府上甚麼人,千萬不要待慢了他!』張百萬聽得半疑半信,答道:『這是我小女的命。』騙子聽說,慌忙跪下叩頭道:『原來是國丈大人,恕罪,恕罪!』嚇得張百萬連忙還禮。又問道:『依先生說,我女兒便是娘娘,但不知這真命天子在那裡?我女兒又如何嫁得到他?近來雖有幾家來求親,然而又都是生意人,哪裡有個真命天子在內!』騙子道:『千萬不可胡亂答應!倘把娘娘誤許了別人,其罪不小!大凡真龍降生,沒有一定之地。不信,你但看朱洪武皇帝,他看過牛,做過和尚,除了劉伯溫,那個知道他是真命天子呢。』張百萬道:『話雖如此,但是我又不是劉伯溫,那裡去尋個朱洪武出來呢?』騙子道:『國丈說的那裡話!生命注定的,何必去尋。何況龍鳳配合,自有一切神靈暗中指引;再加我時時小心尋訪,一經尋訪著了,自然引駕到府上來。』張百萬此時將信將疑,便留那騙子在家住下。張家本有個花園,他每天晚上,約了張百萬在園裡指天畫地的,說望天子氣。天天說些蠱惑的話,蠱惑得張百萬慢慢的信服起來,所有來求他女兒親事的,一概回絕。一混了一年多,張百萬又生起疑心來,說那裡有甚麼真命天子。那騙子騙了一年多的好吃好喝,恐怕一旦失了,遂造起謠言來,說是近日望見那天子氣到了成都了,我要親身出去訪查。於是日間扮得不尷不尬,在外頭亂跑;晚上回到張百萬家裡去睡,只說是出去訪尋真命天子。如此者,又好幾個月。   「忽然一天,在市上遇了一個二十來歲的樵夫,那騙子把他一拉拉到一個僻靜去處,納頭便拜,說道:『臣接駕來遲,罪該萬死!』那樵夫是一條蠢漢,見他如此行為,也莫名其妙。問道:『你這先生,無端對我叩頭做甚麼?』騙子悄悄說道:『陛下便是真命天子!臣到處訪求了好幾年,今日得見聖駕,萬千之幸!』樵夫道:『怎麼我可以做得真命天子?誰給我做的?』騙子道:『這是上天降生的。陛下跟了臣同到一個去處,自然有人接駕。』那樵夫便跟了騙子到張百萬家。騙子在前,樵夫在後,一直引他入了花園,安置停當,然後叫張百萬來,說:『皇帝駕到了,快點去見駕!』張百萬到得花園,看見那樵夫粗眉大目,面色焦黃,心中暗暗疑訝,怎麼這般一個人便是皇帝!一面想著,未免住了腳步,遲疑不前。騙子連忙拉他到一邊,和他說道:『這是你一生富貴關頭,快去叩頭見駕,不可自誤。』張百萬道:『這個人面目也沒甚奇異之處,並且衣服襤褸,怎見得是個皇帝?先生,莫非你看差了!』騙子道:『真龍未曾入海,你們凡人那裡看得出來。你如果不相信,我便領了聖駕到別人家去,你將來錯過了富貴,不要怨我。』張百萬聽了他的話,居然千真萬真,便走過去,對了那樵夫叩頭禮拜,口稱『臣張某見駕』。   「那樵夫本是呆蠢一流人,見人對他叩頭,他並不知道還禮,只呆呆的看著。張百萬叩過了無數的頭,才起來和騙子商量,怎樣款待這皇帝。騙子道:『你看罷!你的命是大貴的,倘使不是真命天子,他如何受得起你的叩頭呢。此刻且先請皇帝沐浴更衣,擇一個潔淨所在,暫時做了皇宮,禁止一切閒雜人等,不可叫他進來,以免時時驚駕;然後擇了日子,請皇帝和娘娘成親。』張百萬道:『知道他幾時才真個做皇帝呢,我就輕輕把女兒嫁他?』騙子道:『凡一個真命天子出世,天上便生了一條龍。要等那條龍鱗甲長齊了,在凡間的皇帝,才能被世上的能人看得出,去輔佐他;還等那條龍眼睛開了,在凡間的皇帝才能登位。這一個真命天子,向來在成都,我一向都看他不出,就是天上那條龍未曾長齊鱗甲之故。近來我夜觀天象,知道那條龍鱗甲都長齊了,所以一看就看了出來。我勸你一不做,二不休。如果不相信,便由我帶到別處去;如果相信了,便聽我的指揮。』張百萬聽說,還只信得一半。」我道:「這件事要就全行誤信了,要就登時拒絕他,怎麼會信一半的呢?」   正是:唯有癡心能亂志,從來貪念易招殃。未知作之又說出甚麼來,這件事鬧到怎生了結,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一回 真愚昧慘陷官刑 假聰明貽譏外族   作之道:「張百萬依了他的話,拿幾套衣服給那樵夫換過,留在花園住下。騙子見張百萬還不死心塌地,便又生出一個計策來,對張百萬說道:『凡是真命天子,到了吃醉酒睡著時,必有神光異彩現出來,直透到房頂上,但是必要在遠處方才望見。你如果不相信,可試一試看。』張百萬聽說,果然當夜備了酒肴,請那樵夫吃酒,有意把他灌得爛醉。騙子也裝做大醉模樣,先自睡了。張百萬灌醉了樵夫,打發他睡下,便急急忙忙跑回自己宅內的一座樓上凴欄遠眺,要看那真命天子的神光異彩。那騙子假睡在牀上,聽得張百萬已經去了,花園裡伺候的人也陸續去睡了,方才慢慢起來,取出他所預備的松香末(這松香末,就是戲場上做天神出場時撒火用的),他又加上些硝磺藥料,悄悄的取了一把短梯,爬到牆頭上,點上了火,一連向上撒了四五把,方才下來。到了半夜時,又去撒了幾把。然後收拾停當,安心睡覺。張百萬在自己樓上,遠遠的望著花園裡,忽然見起了一陣紅光,不覺吃了一驚;誰知驚猶未了,接著又起了三四陣;不覺又驚又喜,呆呆的坐著,要等再看,誰知越等越看不見了。聽一聽四面寂無人聲,正要起身去睡,忽然又看見起了四五陣。大凡一個人,心裡有了疑念,眼裡看見的東西,也會跟著他的疑念變幻的。撒那松香火,不過是一陣火光;火光熄了,便剩了一團煙。騙子一連撒了幾把火,便有幾團煙,看在張百萬的眼裡,便隱隱成了一條龍形。他還暗自揣測,那裡是龍頭,那裡是龍尾,那裡是龍爪,越看越像。一時間那煙消滅了,他還閉著眼睛,暗中去想像呢。   「到了次日,一早便爬起來,到花園裡去找騙子。騙子還在那裡睡著呢,張百萬把他叫醒了。他連忙一骨碌爬起來,說道:『甚時候了?我昨夜醉的了不得,一夜也不曾醒。』張百萬便告以夜來所見。又道:『紅光當中,隱隱還現了一條龍形呢!』騙子道:『可惜我也醉了,不曾看得見;不然,倒可以看看他開了眼睛不曾。』張百萬道:『這個還不容易嗎,今天晚上再請他吃一回酒,先生到我那邊樓上去看便了。』騙子吐出了舌頭道:『這是甚麼話!昨天晚上一回,已經是冒險的了;倘使多出現了,被別人看見,還了得麼!何況他已經現了龍形,更不相宜!他那原形,天天在那裡長,必要長足了,才能登極;每出現一次,便阻他一次生機,長得慢了許多。所以從今以後,最要緊不可被他吃醉了。你已經見過一次就是了,要多見做甚麼。』張百萬果然聽了他的話,從此便不設酒了,央騙子揀了黃道吉日,把女兒嫁給那樵夫,張燈結綵,邀請親友,只說是招女婿,就把花園做了甥館。一切都是騙子代他主張。   「成過親之後,張百萬便安心樂意做國丈,天天打算代女婿皇帝預備登極,買了些綾羅綢緞來,做了些不倫不類的龍袍。那樵夫此時養得又肥又白,腰圓背厚,穿起了龍袍,果然好看,喜歡的張百萬便山呼萬歲起來。騙子在旁指揮,便叫樵夫封張百萬做國丈,自己又討封了軍師。幾個人在花園裡,就同做戲一般亂鬧。這風聲便漸漸傳了出去,外面有人知道了。騙子也知道將近要敗露了,便說:『我夜來望氣,見犍為地方出有能人,我要親去聘了他來,輔佐天子。』就向張百萬討了幾百銀子,只說置辦聘禮,便就此去了。   「這裡還是天天胡鬧。那樵夫被那騙子教得說起話來,不是孤家,便是寡人。家裡用人都叫他萬歲。鬧得地保知道了,便報了成都縣。縣官見報的是謀反大案,嚇的先稟過首府,回過司道,又稟知了總督,才會同城守,帶了兵役,把張百萬家團團圍住。男女老幼,盡行擒下,不曾走了一個。帶回衙門,那樵夫身上還穿著龍袍,張百萬的女兒頭上還戴著鳳冠。縣官開堂審訊,他還在那裡稱孤道寡,嘴裡胡說亂道,指東畫西,說甚麼我資州有多少兵,綿州有多少馬,茂州有多少糧;甚麼寧遠、保寧、重慶、夔州、順慶、敘永、酉陽、忠州、石硅,處處都有人馬。這些話總是騙子天天拿來騙他的。他到了公堂,不知輕重,便一一照說出來。成都縣聽了,嚇的魂不附體,連忙把他釘了鐐銬,通稟了上臺。上臺委了委員來會審過兩堂,他也是一樣的胡說亂道。上臺便通行了公事,到各府、廳、州、縣,一律嚴密查拿。那一班無恥官吏,得了這個信息,便巴不得迎合上意,無中生有的找出兩個人來去邀功,還想借此做一條升官發財的門路,就此把一個好好的四川省鬧的闔屬雞犬不寧。這種呆子遇了騙子的一場笑話,還要費大吏的心,拿他專折入奉,並且隨折開了不少的保舉。只是苦了我們行客,入店設宿,出店上路,都要稽查,地保衙役便借端騷擾。你既然那邊未曾立定事業,又何苦去招這個累呢。」   我道:「聽說四川地方,民風極是儉樸,出產又是富足,魚米之類,都極便宜,不知可確?」作之道:「這個可是的;然而近年以來,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據老輩人說的:道光以前,川米常常販到兩湖去賣;近來可是川裡人要吃湖南米了。」我道:「這都為何?」作之道:「田裡的罌粟越種越多,米麥自然越種越少了。我常代他們打算,現在種罌粟的利錢,自然是比種米麥的好;萬一遇了水旱為災,那個饑荒才有得鬧呢!」我道:「川裡吃煙的人,只怕不少?」作之道:「豈但不少,簡直可以算得沒有一個不吃煙的。也不必說川裡,就是這裡宜昌,你空了下來,我和你到街上去看看,那種吃煙情形,才有得好看呢!」我道:「川裡除了鴉片煙之外,還有甚麼大出產呢?」作之道:「那不消說,自然是以藥料為大宗了。然而一切蠶桑礦產等類,也無一不備,也沒有一樣不便宜,所以在川裡過日子是很好的,只有兩弔多錢一石米,幾十文錢一擔煤,這是別省所無的。」我道:「他既然要吃到湖南米,那能這樣便宜?」作之道:「那不過青黃不接之時,偶一為之罷了;倘使終歲如此,那就不得了!」   我道:「那煤價這等賤,何不運到外省來賣呢?」作之道:「說起煤價賤,我卻想起一個笑話來。有一位某觀察,曾經被當道專折保舉過的,說他留心時務,學貫中西。他本來是一個通判,因為這一保,就奉旨交部帶領引見;引見過後,就奉旨以道員用。他本是四川人,在外頭混了幾年,便仍舊回到四川去,住在重慶。一天,他忽然打發人到外頭煤行裡收買煤斤;又在他住宅旁邊,租了一片四五十畝大的空地,買了煤來,都堆在那空地上頭。不多幾天,把重慶的煤價鬧貴了,他又專人到各處礦山去買。」我道:「他那裡有這許多錢?買那許多煤,又有甚用處呢?」作之道:「你不知道,他一面買煤,一面在那裡招股呢。」   我道:「不知他招甚麼股?」作之道:「你且莫忙,等我說下去,有笑話呢!他打發人到四處礦裡收買,一連三四個月,也不知收了多少煤,非但重慶煤貴了,便連四處的煤都貴了。在我們中國人,雖然吃了他的虧,也還不懂得去考問他為甚麼收那許多煤,內中卻驚動起外國人來了。駐箚重慶的外國領事,看得一天天的煤價貴了,便出來查考,知道有這麼一位觀察在那裡收煤,不覺暗暗納罕,便去拜會重慶道,問起這件事來。誰知重慶道也不曉得。領事道:『被他一個人收得各處的煤都貴了,在我們雖不大要緊,然而各處的窮人未免受他的累了。還求貴道臺去問問那位某觀察,他收來有甚用處;可以不收,就勸他不要收了,免得窮民受累。』重慶道答應了,等領事去後,便親自去拜那位某觀察,問起這收煤的緣故,並且說起外面煤價昂貴,小民受累的話。某觀察卻慎重其事的說道:『這是兄弟始創的一個大公司,將來非但富家,並且可以富國。兄弟此刻,非但在這裡收煤,還到各處去找尋煤礦,要自己開彩煤斤呢。至於小民吃虧受累,只好暫時難為他們幾天,到後來我公司開了之後,還他們莫大的便宜。我勸老公祖不妨附點股分進來,這是我們相好的知己話;若是別人,他想來入股,兄弟還不答應,留著等自己相好來呢。』重慶道道:『說了半天,到底是甚麼公司?甚麼事業?』那位觀察道:『這是一個提煤油的公司。大凡人家點洋燈用的煤油,都是外國來的,運到川裡來,要賣到七十多文一斤。我到外國去辦了機器來,在煤裡面提取煤油,每一百斤煤,最少要提到五十斤油。我此刻收煤,最貴的是三百文一擔,三百文作二錢五分銀子算,可以提出五十斤油;躉賣出去,算他四十文一斤,這四十文算他三分二釐銀子。照這樣算起來,二錢五分銀子的本錢,要賣到一兩六錢銀子,便是賺了一兩三錢五分,每擔油要賺到二兩七錢。辦了上等機器來,每天可以出五千擔油,便是每天要賺到一萬三千五百兩;一年三百六十天,要有到四百八十六萬的好處。內中提一百萬報效國家,公司裡還有三百八十六萬。老公祖想想看,這不是富國富家,都在此一舉麼!所以別人的公司招股分,是各處登告白,散傳單,惟恐別人不知;兄弟這個公司,卻是惟恐別人知道,以便自己相好的親戚朋友,多附幾股。倘使老公祖不是自己人,兄弟也絕不肯說的。』重慶道聽了他一番高論,也莫名其妙,又談了幾句別的話,就別去了。   「回到衙門裡,暗想這等本輕利重的生意,怪不得他一向秘而不宣。他今日既然直言相告,不免附他幾股,將來和他利益均霑,豈不是好。並且領事那裡,也不必和他說穿,因為這等大利所在,外國人每每要來沾手,不如瞞他幾時,等公司開了出來,那時候他要沾手也來不及了。定了主意,便先不回領事的信,等那位觀察來回拜時,當面訂定,附了五千兩的股分。某觀察收了銀子,立刻填給收條,那收條上注明,俟公司開辦日,憑條例換股票,每年官息八釐,以收到股銀日起息云云。某觀察更說了多少天花亂墜的話,說得那重慶道越發入了道兒。那領事來問了幾次回信,只推說事忙不曾去問得。   「俄延了一個多月,那煤越發貴了,領事不能再耐,又親自去拜重慶道。此時重慶道沒得好推擋了,只得從實告訴,說:『是某觀察招了股分,集成公司,收買這些煤,是要拿來提取煤油的。』領事愕然道:『甚麼煤油?』重慶道道:『就是點洋燈的煤油。』領事聽了,希奇的了不得,問道:『不知某觀察的這個提油新法,是那一國人,那一個發明的?用的是那一國、那一個廠家的機器?倒要請教請教。』重慶道道:『這個本道也不甚了了。貴領事既然問到這一層,本道再向某觀察問明白,或者他的機器沒有買定,本道叫他向貴國廠家購買也使得。』領事搖頭道:「敝國沒有這種廠家,也沒有這種機器。還是費心貴道臺去問問某觀察,是從那一國得來的新法子,好叫本領事也長長見識。』重慶道到了此時,才有點驚訝,問道:『照貴領事那麼說,貴國用的煤油,不是在煤裡提出來的麼?』領事道:『豈但敝國,就是歐、美各國,都沒有提油之說。所有的煤油,都是開礦開出來的,煤裡面那裡提得出油來!』重慶道大驚道:『照那麼說,他簡直在那裡胡鬧了!』領事冷笑道:『本領事久聞這位某觀察,是曾經某制軍保舉過他「留心時務,學貫中西」的,只怕是某觀察自己研究出來的,也未可知。』說罷,便辭了去。   「重慶道便忙忙傳伺候,出門去拜某觀察。偏偏某觀察也拜客去了,重慶道只得留下話來,說有要緊事商量,回來時務必請到我衙門裡去談談。直到了第二天,某觀察才去拜重慶道。重慶道一見了他,也不暇多敘寒暄,便把領事的一番話述了出來。某觀察聽了,不覺張嘴撟舌。」   正是:忽從天外開奇想,要向玄中奪化機。未知他那提煤油的妙法,到底在那裡研究出來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二回 紊倫常名分費商量 報涓埃夫妻勤伺候   「某觀察聽重慶道述了一遍領事的話,不覺目定口呆,做聲不得。歇了半晌,才說道:『那裡有這個話!這是我在上海,識了一個寧波朋友,名叫時春甫,他告訴我的。他是個老洋行買辦,還答應我合做這個生意。他答應購辦機器,叫我擔認收買煤斤,此時差不多機器要到上海了。我想起來,這是那領事妒忌我們的好生意,要輕輕拿一句話來嚇退我們。天下事談何容易!我來上你這個當!』重慶道道:『話雖如此,閣下也何妨打個電報去問問,也不費甚麼。』某觀察道:『這個倒使得。』於是某觀察別過重慶道,回來打了個電報到上海給時春甫,只說煤斤辦妥,叫他速運機器來。去了五六天,不見回電。無奈又去一個電報,並且預付了復電費,也沒有回電。這位觀察大人急了,便親自跑到上海,找著了時春甫,問他緣故。春甫道:『這件事,我們當日不過談天談起來,彼此並未訂立合同,誰叫你冒冒失失就去收起煤斤來呢!』某觀察道:『此刻且不問這些話,只問這提煤油的機器,要向那一國定買?』時春甫道:『這個要去問起來看,我也不過聽得一個廣東朋友說得這麼一句話罷了。若要知道詳細,除非再去找著那個廣東人。』某觀察便催他去找。找了幾天,那廣東人早不知到那裡去了。後來找著了那廣東人的一個朋友,當日也是常在一起的,時春甫向他談起這件事,細細的考問,方才悟過來。原來當日那廣東人正打算在清江開個搾油公司,說的是搾油機器。春甫是寧波人,一邊是廣東人,彼此言語不通,所以誤會了。大凡談天的人,每每喜歡加些裝點,等春甫與某觀察談起這件事時,不免又說得神奇點,以致弄出這一個誤會。春甫問得明白,便去回明了某觀察。某觀察這才後悔不迭,不敢回四川,就在江南地方謀了個差使混起來。好在他是明保過人才的,又是個特旨班道臺,督撫沒有個看不起的,所以得差使也容易,從此他就在江南一帶混住了。」說到這裡,客棧裡招呼開飯,便彼此走開。   我在宜昌耽擱了十多天,到伯父處去過幾次,總是在客堂裡,或是花廳裡坐,從不曾到上房去過;然而上房裡總像有內眷聲音。前幾年在武昌打聽,便有人說我伯父帶了家眷到了此地,但是一向不曾聽說他續弦。此時我來了,他又不叫我進去拜見,我又不便動問,心中十分疑惑。   有一天,我又到公館裡去,只見門房裡坐了一個家人,說是老爺和小姐到上海去了。我問道:「是那一個小姐?是幾時動身去的?」那家人道:「就是上前年來的劉三小姐,前天動身去的。」我看那家人生得輕佻活動,似是容易探聽說話的,一向的疑心,有意在他身上打聽打聽這件事情,便又問道:「此刻上房裡還有誰?」一面說著,一面往裡走。那家人跟著進來,一面答應道:「此刻上面臥房都鎖著,沒有人了,只有家人在這裡看家。」我走到花廳裡坐下,那家人送上一碗茶。我又問道:「這劉三小姐,到底是個甚麼人?在這裡住了幾年?你總該知道。」那家人看了我一眼,歇了一歇道:「怎的姪少爺不知道?」我道:「我一向在家鄉沒有出來,這裡老爺我是不常見的,怎能知道。」那家人道:「三小姐就是舅老爺的女兒。」我道:「這更奇了!怎麼又鬧出個舅老爺來呢?」那家人道:「那麼說,姪少爺是不知道的了。舅老爺是親的是疏的,家人也不得而知,一向在上海的,想是姪少爺向未見過。」我聽了更覺詫異,我向在上海,何以不知道有這一門親戚呢。因答他道:「我可是未見過。」那家人道:「上前年老爺在上海頑了大半年,天天和舅老爺一起。」我道:「你且不要說這些,舅老爺住在上海那裡?是做甚麼事的?」那家人道:「那時候家人跟在老爺身邊伺候,舅老爺公館是常去的,在城裡叫個甚麼家街,卻記不清楚了,那時候正當著甚麼衙門的幫審差呢。」   我回頭細細一想,才知道這個人是自己親戚,卻是伯父向來沒有對我說過,所以一向也沒有往來,直到今日方知,真是奇事。因又問道:「那三小姐跟老爺到這裡來做甚麼?這裡又沒個太太招呼。」那家人道:「這個家人不知道,也不便說。」我道:「這有甚麼要緊!你說了,我又不和你搬弄是非。」那家人道:「為甚麼要來,家人也不知道。只是來的時候,三小姐捨不得父母,哭得淚人兒一般。他家還有一個極忠心的家人叫胡安,送三小姐到船上,一直抽抽咽咽的背著人哭;直等船開了,他還不曾上岸,只得把他載到鎮江,才打發他上岸,等下水船回上海去的。」我聽了不覺十分納悶,怎麼說了半天,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內中不知到底有甚麼緣故。因又問道:「那三小姐到這裡,不過跟親戚來頑頑罷了,怎麼一住兩三年呢?又沒有太太招呼。」那家人道:「這個家人不知道。」我道:「這兩三年當中,我不信老爺可以招呼得過來。就是用了老媽子,也怕不便當。」那家人聽了,默默無言。我道:「你好好的說了,我賞你。這是我問我自己家裡的事,你說給我,又不是說給外人去,怕甚麼呢。」那家人囁嚅了半晌道:「三小姐到了這裡,不到三個月,便生下個孩子。」我聽了,不禁吃了一大驚,腦袋上「轟」的一聲響了,兩個臉蛋登時熱了,出了一身冷汗。嘴裡不覺說道:「嚇!」忽又回想了一想道:「原來是已經出嫁的。」那家人笑道:「這回老爺送他回上海才是出嫁呢,聽說嫁的還是山東方撫臺的本家兄弟。」我聽了,心中又不覺煩燥起來,問道:「那生的孩子呢?此刻可還在?」那家人道:「生下來,就送到育嬰堂去了。」我道:「以後怎麼耽擱住了還不走?」那家人道:「這個家人那裡得知。但知道舅老爺屢次有信來催回去,老爺總是留住。這回是有了兩個電報來,說男家那邊迎娶的日子近了,這才走的。」我道:「那三小姐在這裡住得慣?」那家人想了一想,無端給我請了一個安道:「家人已經嘴快,把上項事情都說了,求少爺千萬不要給老爺說!」我笑道:「我說這些做甚麼!我們家裡的規矩嚴,就連正經話常常也來不及說,還說得到這個嗎。」那家人道:「起先三小姐從生下孩子之後,不到一個月,就鬧著要走,老爺只管留著不放,三小姐鬧得個無了無休。有一天,好好的同桌吃飯,偶然說起要走,不知怎樣鬧起來,三小姐連飯碗都摔了,哭了整整一天;後來不知怎樣,又無端的惱了一天,鬧了一天。自從這天之後,便平靜了,絕不哭鬧了。家人們納罕。私下向上房老媽子打聽,才知道接了舅老爺的信,說胡安嫌工錢不夠用,屢次告退,已經薦了他到甚麼輪船去做帳房了。三小姐見了這封信,起先哭鬧,後來就好了。」我聽了這兩句話,又是如芒在背,坐立不安。在身邊取出兩張錢票子,給了那家人,便走了。   一路走回興隆棧,當頭遇了丁作之,不覺心中又是一動,好像他知道我親戚有這樁醜事的一般,十分難過。回頭想定了,才覺著他是不知道的,心下始安。作之問我道:「今天晚上彝陵船開,我已經寫定了船票,我們要下次會了。」我想了一想,此處雖是開了口岸,人家十分儉樸,沒有甚麼可銷流的貨物。至於這裡的貨物,只有木料、藥材是辦得的,然而若與在川裡辦的比較起來,又不及人家了。所以決意不在這裡開號了,不如和作之做伴,先回漢口再說罷。定了主意,便告訴了作之,叫帳房寫了船票,收拾行李,當夜用划子划到了彝陵船上,揀了一個地方,開了鋪蓋。   剛剛收拾停當,忽然我伯父的家人走在旁邊,叫了我一聲,說道:「少爺動身了。」我道:「你來作甚麼?」那家人道:「送黨老爺下船,因為老爺有兩件行李,托黨老爺帶到南京的。」我心中暗想,既然送甚麼小姐到上海,為甚又帶行李到南京去呢?真是行蹤詭秘,令人莫測了。那家人又道:「方才少爺走了,家人想起來,舅老爺此刻不住在城裡,已經搬到新牐長慶裡去了。」我點了點頭。那家人便走到那邊去招呼一個搭客。原來這彝陵船沒有房艙,一律是統艙,所以同艙之人,彼此都可以望見的。我看著那家人所招呼的,諒來就是姓黨的了,默默的記在心裡。歇了一會,那家人又走過來,我問他道:「你對黨老爺可曾說起我在這裡?」那家人道:「不曾說起。少爺可要拜他?家人去回一聲。」我道:「不要,不要。你並且不要提起我。」那家人答應了,站了一會,自去了。   半夜時,啟輪動身。一宿無話。次日起來,覺得異常悶氣,那一種鴉片煙的焦臭味,撲鼻而來,十分難受。原來同艙的搭客,除了我一個之外,竟是沒有一個不吃煙的。我熬不住,便終日走到艙面上去眺望;艙裡的人也有出來抒氣的。到了下午時候,只見那姓黨的也在艙面上站著,手裡拿了一根水煙袋,一面吸煙,一面和一個人說話,說的是滿嘴京腔。其時我手裡也拿著煙袋,因想了一個主意,走到他身邊,和他借火,乘勢操了京話,和他問答起來。才知道他號叫不群,是一個湖北候補巡檢,分到宜昌府差委的。我便和他七拉八扯的先談起來。喜得他談鋒極好,和他談談,倒大可以解悶。   過了一天,船已過了沙市,我和他談得更熟了,我便作為無意中問起來,說道:「你佇在宜昌多年,可認得一位敝本家號叫子仁的?」黨不群道:「你們可是一家?」我道:「不,同姓罷了。」不群道:「這回可見著他?」我道:「沒見著呢。我去找他,他已經動身往上海去了。」不群道:「你們向來是相識的?」我道:「從先有過一筆交易,趕後來結帳的時候,有一點兒找零沒弄清楚,所以這回順便的看看他,其實沒甚麼大不了的事情。」不群道:「你佇再過兩個月,到南京大香爐陳家打聽他,就打聽著了。」我道:「他住在那邊麼?」不群道:「不,他下月續弦,娶的是陳府上的姑娘。」我聽了這話,不覺心下十分懷疑,因問道:「他既然到南京續娶,為甚又到上海去呢?」不群笑道:「他這一門親已經定了三四年了,被他的情人盤踞住他,不能迎娶。他這回送他情人到上海去了,回來就到南京娶親。」我聽了這話,心裡兀的一跳,又問道:「這情人是誰?為甚老遠的要送到上海去?」不群道:「他情人本是住在上海的,自然要送回上海去。」我道:「是個甚麼樣人?」不群道:「這個不便說他了。」我聽了這話,也不便細問,也不必細問了。忽然不群仰著面,哈哈的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料不到如今晚兒,人倫上都有升遷的,好好的一個大舅子,升做了丈人!」我聽了這話,也不去細問,胡亂談了些別的話,敷衍過去。不一天,船到了漢口,各自登岸。我自到號裡去,也不問黨不群的下落了。   我到了號裡之後,照例料理了幾條帳目。歇了兩天,管事的吳作猷,便要置酒為我接風。這吳作猷是繼之的本家叔父,一向在家鄉經商。因為繼之的意思,要將自己所開各號,都要用自己人經管,所以邀了出來,派在漢口,已經有了兩年了。當下作猷約定明日下午在一品香請我。我道:「這又何必呢,我是常常往來的。」作猷道:「明日一則是吃酒,二來是看迎親的燈船,所以我預早就定了靠江邊的一個座兒,我們只當是看燈船罷了。」我道:「是甚麼人迎親?有多少燈船,也值得這麼一看?」作猷道:「闊得很呢!是現任的鎮臺娶現任撫臺的小姐。」我道:「是甚麼鎮臺娶甚麼撫臺的小姐,值得那麼熱鬧?」作猷道:「是鄖陽鎮娶本省撫臺的小姐,還不闊麼!」我搖頭道:「我於這裡官場蹤跡都不甚了了,要就你告訴我,我才明白呢。」作猷道:「你不厭煩,我就一一告訴你。」我道:「你有本事說他十天十夜,我總不厭煩就是了。」作猷道:「如此,我就說起來罷。這一位鄖陽總鎮姓朱,名叫阿狗,是福建人氏。那年有一位京官新放了福建巡撫,是姓侯的。這位侯中丞是北邊人,本有北邊的嗜好;到了福建,聞說福建恰有此風,那真是投其所好了。及至到任之後,卻為官體所拘,不能放恣,因此心中悶悶不樂。到任半年之後,忽然他簽押房裡所糊的花紙霉壞了,便叫人重裱。叫了兩個裱糊匠來,裱了兩天,方才裱得妥當。到了第二天下午,兩個裱糊匠走了,只留下一個學徒在那裡收拾傢伙。這位侯中丞進來察看,只見那學徒生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不覺動了憐惜之心。因問他:『姓甚名誰?有幾歲了?」那學徒說道:『小人姓朱,名叫阿狗,人家都叫小的做朱狗,今年十三歲。』侯中丞見他說話伶俐,更覺喜歡。又問他道:『你在那裱糊店裡,賺幾個錢一月?』朱狗道:『不瞞大人說,小的們學生意是沒有工錢的。到了年下,師傅喜歡,便給幾百文鞋襪錢。若是不喜歡,一文也沒有呢。』侯中丞眉花眼笑的道:『既是這麼樣,你何苦去當徒弟呢?』朱狗笑道:『大人不知道,我們窮人家都是如此。』侯中丞道:『我不信窮人家都是如此,我卻叫你不如此。你不要當這學徒了,就在這裡伺候我。我給你的工錢,總比師傅的鞋襪錢好看些。』那朱狗真是福至心靈,聽了這話,連忙趴在地下,『咯嘣咯嘣』的磕了三個響頭,說道:『謝大人恩典!』侯中丞大喜,便叫人帶他去剃頭,打辮,洗澡,換衣服。一會兒,他整個人便變了樣子。穿了一身時式衣服,剃光了頭,打了一條油鬆辮子,越顯得光華奪目。侯中丞益發歡喜,把他留在身邊伺候。坐下時,叫他裝煙;躺下時,叫他捶腿。一邊是福建人的慣家,一邊是北直人的風尚,其中的事情,就有許多不堪聞問的了。兩個的恩愛,日益加深。侯中丞便借端代他開了個保舉,和他改了姓侯名虎,弄了一個外委把總,從此他就叫侯虎了。侯中丞把他派了轅下一個武巡捕的差使,在福建著實弄了幾文。後來侯中丞調任廣東,帶了他去,又委他署了一任西關千總,因此更發了財。但只可憐他白天雖然出來當差做官,晚上依然要進去伺候。侯中丞念他一點忠心,便把一名丫頭指給他做老婆。侯虎卻不敢怠慢,備了三書六禮,迎娶過來。夫妻兩個,飲水思源,卻還是常常進去伺候,所以侯中丞也一時少不了他夫妻兩個。前兩年升了兩湖總督,仍然把他奏調過來。他一連幾年,連捐帶保的,弄到了一個總兵。侯制軍愛他忠心,便代他設法補了鄖陽鎮;他卻不去到任,仍舊跟著侯制軍統帶戈什哈。」   正是:改頭換面誇奇遇,浹髓淪肌感大恩。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記。 第八十三回 誤聯婚家庭鬧竟見 施詭計幕客逞機謀   「這一位侯總鎮的太太,身子本不甚好,加以日夕隨了總鎮伺候制軍,不覺積勞成疾,嗚呼哀哉了。侯總鎮自是傷心。那侯制軍雖然未曾親臨弔奠,卻也落了不少的眼淚。到此刻只怕有了一年多了,侯總鎮卻也伉儷情深,一向不肯續娶。倒是侯制軍屢次勸他,他卻是說到續娶的話,並不贊一詞,只有垂淚。侯制軍也說他是個情種。一天,武昌各官在黃鶴樓宴會,侯制軍偶然說起侯總鎮的情景來,又說道:『看不出這麼一個赳赳武夫,倒是一個旖旎多情的男子!』其時巡撫言中丞也在坐。這位言中丞的科第卻出在侯制軍門下,一向十分敬服,十分恭順的。此時雖是同城督撫,禮當平行,言中丞卻是除了咨移公事外,仍舊執他的弟子禮。一向知道侯總鎮是老師的心腹人,向來對於侯總鎮也十分另眼。此時被了兩杯酒,巴結老師的心,格外勃勃,聽了制軍這句話,便道:『師帥賞拔的人,自然是出色的。門生有個息女,生得雖不十分怎樣,卻還略知大義,意思想仰攀這門親,不知師帥可肯作伐?』此時侯總鎮正在侯制軍後面伺候,侯制軍便呵呵大笑,回頭叫侯總鎮道:『虎兒,還不過來謝過丈人麼!』侯總鎮連忙過來,對著言中丞恭恭敬敬叩下頭去。言中丞眉花眼笑的還了半禮。侯總鎮又向侯制軍叩謝過了,仍到後面去伺候。侯制軍道:『你此刻是大中丞的門婿了,怎麼還在這裡伺候?你去罷。』侯總鎮一面答應著,卻只不動身,俄延到散了席,仍然伺候侯制軍到衙門裡去,請示制軍,應該如何行聘。侯制軍道:『這個自然不能過於儉嗇,你自己斟酌就是了。』侯總鎮歡歡喜喜的回到公館裡,已是車馬盈門了。   「原來當席定親一節,早已哄傳開去。官場中的人物,沒有半個不是勢利鬼,侯總鎮向來是制軍言聽計從的心腹,此刻又做了中丞門下新婿,那一個不想巴結!所以闔城文武印委各員,都紛紛前來道賀。就是藩臬兩司,也親到投片,由家丁擋過駕。有幾個相識的,便都列坐在花廳上,專等面賀。侯總鎮入得門來,招呼不迭,一個個紛紛道喜,侯總鎮一一招呼讓坐送茶。送去了一班,又來了一班,倒把個侯總鎮鬧乏了。忽然一個戈什哈,捧了一角文書,進來獻上。總鎮接在手裡,便叫家人請趙師爺來。一會兒,趙師爺出來了,不免先向眾客相見,然後總鎮遞給他文書看。趙師爺拆去文書套,抽出來一看,不覺滿臉堆下笑來,對著總鎮深深一揖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又高升了!督帥箚委了大人做督標統領呢。』於是眾客一齊站起來,又是一番足恭道喜。一個個嘴裡都說道:『這才是雙喜臨門呢!』總鎮也自揚揚得意。送過眾客,便騎上了馬,上院謝委。吩咐家丁,凡來道喜的,都一律擋駕。自家到得督轅,見了制軍,便叩頭謝委。制軍笑道:『這算是我送給你的一份賀禮,倒反勞動你了。』總鎮道:『恩帥的恩典,就和天地父母一般,真正不知做幾世狗馬,才報得盡!奴才只有天天多燒幾爐香,叩祝恩帥長春不老罷了。』侯制軍道:『罷了!你這點孝心,我久已生受你的了。你趕緊回去,打點行聘接差的事罷。』總鎮又請了個安,謝過了恩帥,然後出轅上馬,回到公館。不料仍然是車馬盈門的,幾乎擠擁不開。原來是督標各營的管帶、幫帶,以及各營官等,都來參謁。總鎮下馬,入得門來,各人已是分列兩行,垂手站班。總鎮只呵著腰,向兩面點點頭,吩咐改天再見。逕自到書房裡,和趙師爺商量,擇日行聘去了。   「只苦了言中丞,席散之後,回到衙門,進入內室,被言夫人劈頭唾了幾口,嚇得言中丞酒也醒了。原來席間訂婚之事,早被家人們回來報知,這也是小人們討好的意思。誰知言夫人聽了,便怒不可壓,氣的一言不發,直等到中丞回來,方才一連唾了他幾口。言中丞愕然道:『夫人為何如此?』言夫人怒道:『女兒雖是姓言,卻是我生下來的,須知並不是你一個人的女兒。是關著女兒的,無論甚麼事,也應該和我商量商量,何況他的終身大事!你便老賤不揀人家,我的女兒雖是生得十分醜陋,也不至於給兔崽子做老婆!更不至於去填那臭丫頭的房!你為甚便輕輕的把女兒許了這種人?須知兒女大事,我也要做一半主。你此刻就輕輕許了,我看你怎樣對他的一輩子!』一席話,罵得言中丞嘿嘿無言。半晌方才說道:『許也許了,此刻悔也悔不過來。況且又是師帥做的媒,你叫我怎樣推托!』言夫人啐道:『你師帥叫你吃屎,你為甚不吃給他看!幸而你的師帥做個媒人,不過叫女兒嫁個兔崽子;倘使你師帥叫你女兒當娼去,你也情願做老烏龜,拿著綠帽子往自己頭上去磕了!』說話時,又聽得那位小姐在房裡嚶嚶啜泣。言夫人歎了一口氣,說聲『作孽』,便自到房裡去了。   「言中丞此時失了主意,從此夫妻反目。過得兩天,營務處總辦陸觀察來上轅,稟知奉了督帥之命,代侯總鎮作伐,已定於某日行聘。言中丞只得也請了本轅文案洪太守做女媒。一面到裡面來告訴言夫人說:『你鬧了這幾天,也就夠了。此刻人家行聘日子都定了,你也應該預備點。』言夫人道:「我早就預備好了,每一個丫頭、老媽子都派一根棒,來了便打出去!』言中丞道:『夫人,你這又何苦!生米已成了熟飯了。』言夫人道:『誰管你的飯熟不熟,我的女兒是不嫁他的!你給我鬧狠了,我便定了兩條主意。』言中丞道:『事情已經如此了,還有甚麼主意?』言夫人道:『等你們有了迎娶的日子,我帶了女兒回家鄉去;不啊,我就到你那甚麼師帥的地方去和他評理,問他強逼人家婚嫁,在《大清律例》那一條上?』言中丞聽了,暗暗吃了一驚,他果然鬧到師帥那邊,如何是好呢。一時沒了主意,因為是家事,又不便和外人商量。身邊有一個四姨太太,生來最有機警,便去和四姨太太商量。四姨太太道:『太太既然這麼執性,也不可不防備著。回家鄉啊,見師帥啊,這倒是第二著;他說聘禮來了要打出去一層,倒是最要緊。並且沒有幾天了,回盤東西,一點也沒預備,也得要張羅起來。』言中丞道:『我給他鬧的沒了主意了,你替我想想罷。』四姨太太道:『別的都好打算,只有那回盤禮物,要上緊的辦起來。』言中丞道:『你就叫人去辦罷。一切都從豐點,不要叫人家笑寒塵。要錢用,打發人到帳房裡去要。』四姨太太道:『辦了來,都放在哪裡?叫太太看見了,又生出氣來。』言中丞道:『罷了!我就撥了外書房給你辦這件事罷。我自到花廳裡設個外書房。』四姨太太道:『這麼說,到了行聘那天也不必驚動上房罷,都在外書房辦事就完了。』言中丞點頭答應。於是四姨太太登時忙起來。倒也虧他,一切都辦的妥妥當當。到了行聘的前一天,一一請言中丞過目;叫書啟老夫子寫了禮單、禮書,一切都安排好了。到了這天,竟是瞞著上房辦起事來,總算沒鬧笑話。侯家送過來的聘禮,也暫時歸四姨太太收貯。不料事機不密,到了下晚時候,被言夫人知道了,叫人請了言中丞來大鬧。鬧得中丞沒了法子,便賭著氣道:『算了!我明日就退了他的聘禮,留著這女孩子老死在你身邊罷!』言夫人得了這句話,方才罷休。這一夜,言中丞便和四姨太太商量,有甚法子可以挽回。兩個人商量了一夜,仍是沒有主意。   「次日言中丞見了洪太守,便和他商量。原來洪太守是言中丞的心腹,向來總辦本轅文案,這回小姐的媒人是叫他做的。所以言中丞將一切細情告訴了他,請他想個主意,洪太過想了半天道:『這件事只有勸轉憲太太之一法,除此之外,實在沒有主意。』言中丞無奈,也只得按住脾氣,隨時解勸。無奈這位言夫人,一聽到這件事便鬧起來,任是甚麼說話都說不上去。足足鬧了一個多月,絕無轉機。偏偏侯制軍要湊高興,催著侯統領(委了督標統領,故改稱統領也)早日完娶。侯統領便擇了日子,央陸觀察送過去。言中丞見時機已迫,沒了法,又和洪太守商量了幾天,總議不出一個辦法。洪太守道:『或者請少爺向憲太太處求情,母子之間,或可以說得攏。』言中丞道:『不要說起!大小兒、二小兒都不在身邊,這是你知道的;只有三小兒在這裡,這孩子不大怕我,倒是怕娘,娘跟前他那裡敢哼一個字!』洪太守道:『這就真真難了!』大家對想了一回,仍是四目相看,無可為計。   「須知這是一件秘密之事,不能同大眾商量的,只有知己的一兩個人可以說得,所以總想不出一條妙計。到後來洪太守道:『卑府實在想不出法子,除非請了陸道來,和他商量。他素來有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和他商量,必有法子。但是這個人很貪,無論何人求他設一個法子,他總先要講價錢。前回侯制軍被言官參了一本,有旨交他明白回奏。文案上各委員擬的奏稿都不洽意,後來請他起了個稿。他也托人對制軍說:「一分錢,一分貨,甚麼價錢是甚麼貨色。」侯制軍甚是惱他放恣,然而用人之際,無可奈何,送了他一千銀子。本打算得了他的稿子之後,借別樣事情參了他;誰知他的稿子送上去,侯制軍看了,果然是好,又動了憐才之念,倒反信用他起來。』言中丞道:『果然他有好法子,說不得破費點也不能吝惜的了。但是商量這件事,兄弟當面不好說,還是老哥去拜他一次,和他商議,就是他有點貪念,也可以轉圓。若是兄弟當了面,他倒不好說了。』洪太過依言,便去拜陸觀察。   「你道那陸觀察有甚麼鬼神不測之機,巧奪造化之妙?原來他是一個江南不第秀才,捐了個二百五的同知,在外面瞎混。頭一件精明的是打得一手好麻雀牌,大家同是十三張牌,他卻有本事拿了十六張,就連坐在他後面觀局的人,也看他不穿的。這是他天字第一號的本事!前兩年北洋那邊有一位葉軍門,請了他做文案。恰好為了朝鮮的事,中日失和,葉軍門奉調帶兵駐紮平壤。後來日本兵到了,把平壤圍住;圍雖圍了,其時軍餉尚足,倘能過待外援,未嘗不可以一戰。這位陸觀察卻對葉軍門說得日本兵怎生利害,不難殺得我們片甲不留,那時軍門的處分怎生擔得起!說得葉軍門害怕了,求他設法,他便說:『好在平壤不是朝廷土地,縱然失了,也沒甚大處分。不如把平壤讓與日本人,還可以全軍退出,不傷士卒,保全軍餉。』葉軍門道:『但是怎樣對上頭說呢?』陸觀察道:『對上頭只報一個敗仗罷了。打了敗仗,還能保全士卒,不失軍火,總沒甚大處分,較之全軍覆沒總好得多。』葉軍門被他說得沒了主意。大約總是戀祿固位,貪生怕死之心太重了,不然,就和日本見一仗,勝敗尚未可知;就是果然全軍復沒,連自己也死了,樂得諡法上坐一個忠字,何致上這種小人的當呢。當時葉軍門被生死榮辱關頭嚇住了,便說道:『但是怎生使得日本兵退呢。』陸觀察道:『這有何難!只要軍門寫一封信給日本的兵官,求他讓我們一條出路,把平壤送給他。他不費一槍一彈得了平壤,還可以回去報捷,何樂不為呢。』葉軍門道:『既如此,就請你寫一封信去罷。』陸觀察道:『這個是軍務大事,別人如何好代,必要軍門親筆的。』葉軍門道:『我如何會寫字!』陸觀察道:『等我寫好一張樣子,軍門照著寫就是了。』葉軍門無奈,只得依他。他便用八行書,寫了兩張紙。起頭無非是幾句恭維話,中間說了幾句卑污苟賤,搖尾乞憐的話,落後便敘明求退開一路,讓我兵士走出,保全性命,情願將平壤奉送的話。葉軍門便也拿了紙,蒙在他的信上寫起來,猶如小孩子寫仿影一般。可憐葉軍門是拿長矛子出身的,就是近日的洋槍也還勉強拿得來,此刻叫他拿起一枝絕沒分量的筆向紙上去寫字,他就猶如拿了幾百斤東西一般,撇也撇不開,捺也捺不下,不是畫粗了,便是豎細了。好容易捱了起來,畫過押,放下筆,覺得手也顫了。陸觀察拿過來仔細看過一遍,忽然說道:『不好,不好!中間落了一句要緊話不曾寫上,還得另寫一封。』葉軍門道:『算了罷,我寫不動了!』陸觀察道:『這封信去,他不肯退兵,依然要再寫的,不如此刻添上一兩句寫去的爽快。』葉軍門萬分沒法,由得他再寫一通,照樣又去描了一遍。簽過押之後,非但是手顫,簡直腰也酸了,腿也痛了,兩面肩膀,就和拉弓拉傷一般。放下了筆,便向炕上一躺道:『再要不對,是要了我命了!』陸觀察道:『對了,對了,不必再寫了。可要發了去罷?』葉軍門道:『請你發一發罷。』陸觀察便拿去加了封,標了封面,糊了口,叫一個兵卒拿去日本營投遞。日本兵官接到了這封信,還以為支那人來投戰書呢;及至拆開一看,原來如此,不覺好笑。說道:『也罷!我也體上天好生之德,不打你們,就照來書行事罷。』那投書人回去報知,葉軍門就下令準備動身。   「到了次日,日本兵果然讓開一條大路,葉軍門一馬當先,領了全軍,排齊了隊伍,浩浩蕩蕩,離開平壤,退到三十里之外,紮下行營。一面捏了敗仗情形,分電京、津各處。此時到處沸沸揚揚,都傳說平壤打了敗仗,哪裡知道其中是這麼一件事。當夜夜靜時,陸觀察便到葉軍門行帳裡辭行,說道:『兵凶戰危,我實在不敢在這裡伺候軍門了。求軍門借給我五萬銀子盤費。』葉軍門驚道:『盤費哪裡用得許多!』陸觀察道:『盤費數目本來沒有一定,送多送少,看各人的交情罷了。』葉軍門道:『我哪裡有許多銀子送人!』陸觀察道:『軍門牛莊、天津、煙臺各處都有寄頓,怎說沒有。』葉軍門是個武夫,聽到此處,不覺大怒道:『我有我的錢,為甚要送給你!』陸觀察道:『送不送本由軍門,我不過這麼一問罷了,何必動怒。』說罷,在懷裡取出葉軍門昨天親筆所寫那第二封信來。原來他第二封信,加了『久思歸化,惜乏機緣』兩句,可憐葉軍門不識字,就是模糊影響認得幾個,也不解字義,糊裡糊塗照樣描了。他卻仍把第一封信發了,留下這第二封,此時拿出來逐句解給葉軍門聽。解說已畢,仍舊揣在懷裡,說道:『有了五萬銀子,我便到外國遊歷一趟;沒有五萬銀子,我便就近點到北京頑頑,順便拿這封信出個首,也不無小補。』   說罷起身告辭。嚇得葉軍門連忙攔住。」   正是:最是小人難與伍,從來大盜不操戈。未知葉軍門到底如何對付他,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四回 接木移花丫環充小姐 弄巧成拙牯嶺屬他人   「這件事,到底被他詐了三萬銀子,方才把那封信取回。然而葉軍門到底不免於罪。他卻拿了三萬銀子到京裡去,用了幾弔,弄了一個道臺,居然觀察大人了。有人知道他這件事,就說他足智多謀,有鬼神不測之機了。當日洪太守奉了言中丞之命,專誠到營務處去拜陸觀察,閒閒的說起兒女姻親的事情來,又慢慢的說到侯、言兩家一段姻緣,一說即合,我兩個倒做了個現成媒人。說笑一番,方才漸漸露出言夫人不滿意這頭親事的意思。陸觀察道:『這個大約嫌他是個武官,等將來過了門,見了新婿的豐彩,自然就沒有話說了。』洪太守道:『不呢!聽說這位憲太太,竟有誓死不放女兒嫁人家填房之說。這位撫帥是個懼內的,急得沒有法子,跑來和我商量。』陸觀察道:『既是那麼著,總不是一天的說話,為甚麼不早點說,還受他的聘呢?』洪太守道:『這親事當日席上一言為定的,怎麼能夠不受聘。』陸觀察笑道:『本來當日定親的地方不好,跑到那「黃鶴一去不復返」的去處定個親,此刻鬧得新娘變了黃鶴了,為之奈何!』洪太守道:『我們雖是他們請出來的現成貨,卻也擔著個媒人名色,將來怕不免費手腳代他們調停呢。』陸觀察道:『說是督帥的意思,只怕言夫人也不好過於怎樣。』洪太守道:『當日的情形,登時就有人報到內署,明明是撫帥自己先說起的,怎樣能夠賴到督帥身上;何況言夫人還說過,要到督帥那邊,問為甚要把我女兒許做人家填房呢。』陸觀察道:『這就難了!據閣下這麼說,言夫人的意思,竟是不能挽回的了?』洪太守道:『果然不能挽回。請教有甚妙策?』陸觀察道:『這又何難!揀一個有點姿色的丫頭,替了小姐就是了。』洪太守道:『這個如何使得!萬一鬧穿了,非但侯統領那邊下不去,就是督帥那邊也難為情。』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暗暗佩服他的妙計;但是此計是他說出來的,不免要拉他做了一黨,方才妥當。陸觀察道:『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法子。除非撫帥的姨太太連夜再生一位小姐下來,然而也來不及長大啊。』洪太守一面低頭尋思,有甚妙策可以拉他做同黨。陸觀察也在那裡默默無言,肚子裡不知打算些甚麼。   「歇了好一會,忽然說道:『法子便有一個,只是我也要破費點,代人家設法,未免犯不著。』洪太守道:『是甚麼妙計?倘是面面週到的,破費一層,倒好商量。』陸觀察又沈吟了一會道:『兄弟有個小女,今年十八歲,叫他去拜在撫帥膝下做個女兒,代了小姐,豈不是好。』洪太守大喜道:『得觀察如此,是好極的了!』陸觀察道:『但是如此一來,我把小女白白送掉了,將來親戚也認不得一門。』洪太守道:『這個倒不必過慮。令千金果然拜在撫帥膝下,對人家說,只說是撫帥小姐,卻是觀察的乾女兒,將來不是一樣的往來麼。』陸觀察道:『我賠了小女不要緊,雖說是妝奩一切都有撫帥辦理,然而我做老子的不能一點東西不給他。近年來這營務處的差使,是有名無實的,想閣下也都知道。』洪太守道:『這個更不必過慮。要代令千金添置東西,大約要用多少,撫帥那邊儘可以先送過來。』陸觀察道:『這是我們知己之談,我並不是賣女兒,這一兩弔銀子的東西是要給他的。』洪太守道:『這都好商量。但不知尊夫人肯不肯?』陸觀察道:『內人總好商量,大約不至於像言憲太太那麼利害。』洪太守道:『那麼兄弟就去回撫帥照辦就是了』。   「說罷,辭了回去,一五一十的照回了言中丞。中丞正在萬分為難之際,得了這個解紛之法,如何不答應。一面進去告訴言夫人,說:『現在營務處陸道的閨女,要來拜在夫人膝下,將來侯家那門親,就叫他去對,夫人可以不必惱了。』言夫人道:『甚麼浪蹄子,肯替人家嫁!肯嫁給兔崽子,有甚麼好東西!我沒那麼大的福氣,認不得那麼個好女兒!你幹,你們幹去,叫他別來見我!』言中丞碰了這個釘子,默默無言。只得又去和洪太守商量。洪太守道:『既然憲太太不願意,就拜在姨太太膝下,也是一樣。』言中丞道:『但不知陸道怎樣?』洪太守道:『據卑府看,陸道這個人,只要有了錢,甚麼都辦得到的。就不知他家裡頭怎樣,等卑府再去試探他來。』於是又坐了轎子到營務處,誰知陸觀察已回公館去了。原來陸觀察送過洪太守之後,便回到公館,往上房轉了一轉,望著大丫頭碧蓮丟了個眼色,便往書房裡去。原來陸觀察除正室夫人之外,也有兩房姨太太。這碧蓮是個大丫頭,已經十八歲了,陸觀察最是寵愛他,已經和他鬼混得不少,就差沒有光明正大的收房。這天看見陸觀察向他使眼色,不知又有甚麼事,便跟到書房裡去。陸觀察拉他的手,在身邊坐下,說道:『我問你一句話,你可老實答應我。』碧蓮道:『有甚麼話只管說。』陸觀察道:『你到底願意嫁甚麼人?』碧蓮伸手把陸觀察的鬍子一拉,瞟了一眼道:『我還嫁誰!』陸觀察道:『我送你到一個好地方去,嫁一個紅頂花翎的鎮臺做正室夫人,可好不好?』碧蓮道:『我沒有這麼個福氣,你別嘔我!』陸觀察道:『不是嘔你,是一句正經話。』說罷,便把言中丞一節事情,仔細說了一遍。又道:『此刻沒了法子,要找一個人做言小姐的替身。我在言中丞跟前,說有個女兒,情願拜在中丞膝下,替他的小姐,意思就叫你去。』碧蓮道:『那麼你又要做起我老子來了!』陸觀察道:『這個自然。你如果答應了,我和太太說好,即刻就改起口來;不過兩三天,就要到撫臺衙門裡去了。』碧蓮道:『你也糊塗了!還當我是個孩子,好充閨女去嫁人?』陸觀察道:『你才糊塗!須知你是撫臺的小姐,制臺做的媒人,他敢怎樣!何況他前頭的老婆……』說到這裡,附著碧蓮的耳朵,悄悄的說了兩句。碧蓮笑道:『原來是個張著眼睛的烏龜!我可不幹這個。』陸觀察道:『你真是傻子!他又怎敢要你幹這個,便是制臺也不好意思啊。』碧蓮道:『你好會佔便宜!開罈的酒,自己喝的不要喝,才拿來送人。還不知道是拿我賣了不是呢。』陸觀察道:『我賣你,還要認你做女兒呢!』正說話時,家人報洪大人來了。陸觀察叫請。又對碧蓮道:『這是討回信的來了,你肯不肯,快說一聲,我好答應人家。』碧蓮道:『由得你擺弄就是了,我怎敢做主。』陸觀察便到客堂裡會洪太守。洪太守難於措詞,只得把言夫人的情形,及自己的意思說了。陸觀察故意沈吟了一會,歎一口氣道:『為上司的事情,說不得委屈點也要幹的了!』洪太守得了這句話,便去回覆言中丞。陸觀察便回到上房,對他夫人說知此事。陸太太笑對碧蓮道:『這丫頭居然是一品夫人了!』碧蓮道:『這是老爺太太的擡舉!其實到了別人家去,不能終身伏侍老爺太太,丫頭心裡著實難過。求老爺另外叫一個去罷。』說著,流下兩點眼淚來。陸太太道:『胡說!難道做丫頭的,應該伏侍主人一輩子的麼。』陸觀察道:『叫人預備香燭,明天早起,叫他拜拜祖宗,大家改個稱呼。言中丞那邊,不知幾時來接呢。』到了明天,果然點起蠟燭來,碧蓮拜過陸氏祖宗,又拜過陸觀察夫妻兩個,改口叫爹爹媽媽;又向兩位姨娘行過禮;然後一眾家人、僕婦、丫頭們都來叩見,一律改稱小姐。   「陸觀察又悄悄地囑咐他,到了言家,便是我的親女,言氏是寄父母;到了侯家,便是言氏親女,我這邊是寄父母。碧蓮一一領會。這天下午,洪太守送了二千銀子的票子來,順便說明天來接小姐過去認親。陸觀察有了銀子,莫說是認親,就是斷送了,也未嘗不可,何況是個丫頭。過了一天,言中丞那邊打發了轎子來接,碧蓮充了小姐,到撫臺衙門裡去。原來言中丞被他夫人鬧得慌了,索性把四姨太太搬到花園裡去住,就在花園裡接待乾女兒;將來出嫁時,也打算在花園裡辦事,省得驚動上房。這天碧蓮到來,一群丫頭僕婦,早在二門迎著,引到花園裡去。四姨太太迎將出來,攙了手,同到堂屋裡。擡頭看見點著明晃晃的一對大蠟燭,碧蓮先向上拜過言氏祖宗,請言中丞出來拜見,又拜了四姨太太,爹爹媽媽叫得十分親熱。又要拜見言夫人,言中丞只推說有病,改日再見罷。又因為喜期不遠,叫人去和陸觀察說知,留小姐在這邊住下。碧蓮本來生得伶牙俐齒,最會隨機應變,把個言中丞及四姨太太巴結得十分歡喜,賽如親生女兒一般。丫頭們三三兩個的便傳說到上房裡去。言夫人忽發奇想,叫人到冥器店裡定做了一百根哭喪棒。家人們奉命去做,也莫名其妙;便是冥器店裡也覺得奇怪,不知是那個有福的人死了,足足一百個兒子。買回來堆在上房裡。言中丞過來看見了,問是甚麼事弄了這個東西來。言夫人道:『我有用處,你休管我!』言中丞道:『這些不祥之物,怎麼憑空堆了一屋子?』喝叫家人:『快拿去燒了!』言夫人怒道:『哪個敢動!我預備著要打花轎的!』言中丞道:『夫人!你這個是何苦!此刻不要你的女兒了,你算是事不干己的了,何必苦苦作對呢?』言夫人道:『我這個辦法,是代你言氏祖宗爭氣。女兒的事,是叫我板住了;偏不死心,那裡去弄個浪蹄子來充女兒,是要擡一個兔崽子的女婿,辱到你言氏祖宗!你自己想想,你心裡過得去過不去?』言中丞說:『此刻是別姓的女兒了,我只當代人嫁女兒,夫人又何必多管呢。』言夫人道:『他可不要到我衙門裡來娶;他跴進我轅門,我便拿哭喪棒打出來!』言中丞知道他不可以理喻的了,因定了個主意,說衙門的方向衝犯了小姐的八字,要另外找房子出嫁。又想到在武昌辦事,還怕被夫人偵知去胡鬧,索性到漢口來,租了南城公所相近的一處房子,打發幾位姨太太及三少爺陪了小姐過來。明日是親迎喜期,拜堂的吉時聽說在晚上十二點鐘,這邊新人也要晚上上轎,所以用了燈船。」   我道:「看燈船是小事,倒是聽了這段新聞有趣。但是這件事,外面人都知得這麼明亮透徹,難道那侯統領是個聾子瞎子,一點風聲都沒有麼?」作猷道:「你又來了!有了風聲便怎樣?此刻做官的那一個不是自欺欺人,掩耳盜鈴的故智?揭穿了底子,哪一個是能見人的?此刻武、漢一帶,大家都說是言中丞的小姐嫁鄖陽鎮臺,就大家都知道花轎裡面的是個替身,侯統領縱使也明知是個替身,只要言中丞肯認他做女婿,那怕替身的是個丫頭也罷,婊子也罷,都不必論的了。就如那侯統領,哪個不知他是個兔崽子?就是他手下所帶的兵弁,也沒有一個不知他是兔崽子,他自己也明知自己是個兔崽子,並且明知人人知道他是個兔崽子。無奈他的老斗闊,要擡舉他做統領,那些兵弁,就只好對他站班唱名了,他自己也就把那回身就抱的旖旎風情藏起來,換一副冠冕堂皇的面目了。說的是侯統領一個,其實如今做官的人,無非與侯統領大同小異罷了。」大家閒談一回,各自走開。   到了次日下午,作猷約了早點到一品香去眺望江景。到了一品香之後,又寫了條子去邀客。我自在露臺上凴欄閒眺,頗覺得心胸開豁。等到客齊入席,鬧了一回酒,席散時已是七點多鐘。忽聽得遠遠一陣鼓樂之聲,大家趕到露臺看時,只見招商局碼頭,泊了二三十號長龍舢舨,船上燈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日。另外有四五號大船,船上一律的披紅掛彩,燈燭輝煌,鼓樂並作,陸續由小火輪拖了開行;就是長龍舢舨,也用了小火輪拖帶,船上人並不打槳,只在那裡作軍樂。一時開到江心,只見旌旗招展,各舢舨上的兵士,不住的燃放鞭炮及高升炮。遠遠望去,猶如一條火龍一般,果然熱鬧。直望他到了武昌漢陽門那邊停泊了,還望得見燈火閃爍。作猷笑道:「這也算得大觀了!」我道:「我來的時候,就看見那些長龍舢舨,停在招商局碼頭,旗幟格外鮮明。我還以為是甚麼大員過境來伺候的,不料卻是迎親之用。然而迎親用了兵船兵隊,似乎不甚相宜。」作猷道:「豈但迎親,他那邊來迎的是督標兵,這邊送親的是撫標兵呢!」我笑道:「自有兵以來,未有遭如是之用者!」作猷道:「在外面如是之用,還不為奇;只怕兩個開戰時,還要他們搖旗吶喊,遙助聲威呢!」   說得眾人大笑。閒談一回,各自散了。   我又住了十多天,做了幾次無謂的應酬,便到九江去走一次。管事的吳味辛接著,我清查了一向帳目。我因為到了九江好幾次,卻沒有進過城,這天沒事,邀了味辛到城裡去看看。地方異常齷齪,也與漢口內地差不多。卻有一樣與他省不同之處,大凡人家住宅房屋,多半是歪的,絕少看見有端端正正的一方天井,不是三角的,便是斜方的。問起來,才知道江西人極信風水,其房屋之所以歪斜,都為限於方向與地勢不合之故。   走到道臺衙門前面,忽見裡面一頂綠呢大轎,擡了一個外國人出來。味辛道:「這件交涉只怕還未得了,不知爭得怎樣呢。」我道:「是甚麼交涉?」味辛道:「好好的一座廬山,送給外國人了!」我吃驚道:「是誰送的?」味辛道:「前兩年有個外國人,跑到廬山牯牛嶺去逛。這外國人懂了中國話,還認得兩個中國字的。看見山明水秀,便有意要買一片地,蓋所房子,做夏天避暑的地方。不知哪裡來了個流痞,串通了山上一個甚麼廟裡的和尚,冒充做地主。那外國人肯出四十元洋銀,買一指地。那和尚與流痞,以為一隻指頭大的地,賣他四十元,很是上算的。便與他成交,寫了一張契據給他,也寫的是一指地。他便拿了這個契據,到道署裡轉道契。道臺看了不懂,問他:『甚麼叫一指地?』他說:『用手一指,指到哪裡,就是哪裡。』道臺吃了一驚道:『用手一指,可以指到地平線上去,那可不知是那裡地界了!我一個九江道,如何做得主填給你道契呢!』連忙即叫德化縣和他去勘驗,並去提那流痞及和尚來。誰知他二人先得了信,早已逃走了。那外國人還有良心,所說的一指地,只指了一座牯牛嶺去。從此起了交涉,隨便怎樣,爭不回來。鬧到詳了省,省裡達到總理衙門,在京裡交涉,也爭不回來。此時那坐轎子出來的,就是領事官,就怕的是為這件事了。」我歎道:「我們和外國人辦交涉,總是有敗無勝的,自從中日一役之後,越發被外人看穿了!」味辛道:「你還不知那一班外交家的老主意呢!前一向傳說總理衙門裡一位大臣,寫一封私函給這裡撫臺,那才說得好呢。」   正是:一紙私函將意去,五中深慮向君披。未知那總理衙門大臣的信說些甚麼,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五回 戀花叢公子扶喪 定藥方醫生論病   「這封信,你道他說些甚麼?他說:『臺灣一省地方,朝廷尚且拿他送給日本,何況區區一座牯牛嶺,值得甚麼!將就送了他罷!況且爭回來,又不是你的產業,何苦呢!』這裡撫臺見了他的信,就冷了許多,由得這裡九江道去攪,不大理會了。不然,只怕還不至於如此呢。」我聽了這一番話,沒得好說,只有歎一口氣罷了。逛了一回,便出城去。   看看沒甚事,我便坐了下水船,到蕪湖、南京、鎮江各處走了一趟,沒甚耽擱,回到上海。恰好繼之也到了,彼此相見。我把各處的正事述了一遍,檢出各處帳略,交給管德泉收貯。   說話間,有人來訪金子安,問那一單白銅到底要不要。子安回說價錢不對,前路肯讓點價,再作商量。那人道:「比市面價錢已經低了一兩多了。」子安道:「我也明知道。不過我們買來又不是自己用,依然是要賣出去的,是個生意經,自然想多賺幾文。」那人又談了幾句閒話,自去了。我問:「是甚麼白銅?有多少貨?」子安道:「大約有五六百擔。我已經打聽過,蘇州、上海兩處的腳爐作、煙筒店,盡有銷路,所以和繼翁商量,打算買下來。」我道:「是哪裡來的貨,可以比市面上少了一兩多一擔?」子安道:「聽說是雲南藩臺的少爺,從雲南帶來的。」我道:「方才來的是誰?」子安道:「是個掮客(經手買賣者之稱,滬語也)。」我道:「用不著他,我明天當面去定了來。」繼之道:「你認得前路麼?」我道:「陳稚農,我在漢口認得他,說是雲南藩臺的兒子,不是他還有哪個。是他的東西,自然該便宜的。」子安道:「何以見得?」我道:「他這回是運他娘的靈柩回福建原籍的,他帶的東西,自然各處關卡都不完釐上稅的了。從雲南到這裡,就是那一筆釐稅,就便宜不少。我在漢口和他同過好幾回席,總沒有談到這個上頭。」繼之道:「他是個官家子弟,扶喪回裡,怎麼沿途赴席起來?」我道:「豈但赴席,我和他同席幾回,都是花酒呢。終日沉迷在南城公所一帶。他比我先離漢口的,不知幾時到的上海?」子安道:「這倒不了利,並且也不知他住在哪裡。」我道:「這個容易,一打聽就著了。」說罷,叫一個會幹事的茶房來,叫他去各家大客棧裡去打聽雲南藩臺的少大人住在哪裡。那茶房道:「我有個親戚,在天順祥票號裡做出店的,前回他來說過,有個陳少大人住在那邊。此刻不知在那裡不在,一問便知道了。」說罷自去。過了一會來說:「陳少大人只在那裡歇一歇腳,就搬到集賢裡天保棧去了,住在樓上第五、第六、第七號。」   我聽了,等到明天飯後,便到天保棧去找他。誰知他並不在棧裡,只有幾個家人在那裡。回我說:「少爺這幾天有病,在美仁裡林慧卿家養病呢。」我聽了,便記了地方,先自回去。等吃過晚飯,再到美仁裡林慧卿處,問了龜奴,說房間在樓上,我便登樓,說是看陳老爺的。那丫頭招呼到房裡。慧卿站起來招呼道:「陳老爺,朋友來了。」我卻看不見他;回轉頭來,原來他擁了一牀大紅縐紗被窩,坐在牀上。欠身道:「失迎,失迎!恕我不能下牀!閣下幾時到的?」我道:「昨天才到的。白天裡到天保棧去拜訪。」稚農又忙道:「失迎,失迎!」我接著道:「貴管家說是在這裡,所以特來拜望。」說著,又看了慧卿一眼道:「順便瞻仰瞻仰貴相好。」慧卿笑道:「這位老爺倒會說!來看朋友罷了,偏要拿旁人帶一帶。還不曾請教貴姓啊?」我笑道:「方才我坐車子到這裡來,忘了帶車錢,無可奈何,拿我的姓到當鋪裡當了。」慧卿笑道:「當了多少錢?我借給你去贖出來罷。不然,沒了姓,不像個老爺。」我道:「原來老爺要帶著姓做的,今天又長了見識了。」稚農道:「閣下來了就熱鬧。我這幾天正想著你的談鋒。自從到了這裡,所見的無非是幾個掮客,說出話來,無非是肉麻到入骨的恭維話,聽了就要噁心,恨的我誓不見他們的面了,只叫法人、醉公兩個招呼他們。」   原來稚農帶了兩個人同行:一個姓計,號醉公;一個姓繆,號法人。大抵是他門下清客一流人,我在漢口也同過兩回席的。我聽說,便問道:「此刻繆、計二公在那裡?」稚農問慧卿道:「出去了麼?」慧卿用手一指道:「在那邊呢。」稚農推開被窩下牀。我道:「稚翁不要客氣,何必起來招呼。」稚農道:「不,我本要起來了。」慧卿忙過去招呼伺候,稚農早立起來。我看他身上穿的洋灰色的外國縐紗袍子,玄色外國花緞馬褂,羽緞瓜皮小帽,核桃大的一個白絲線帽結,釘了一顆明晃晃白果大的鑽石帽準。較之在漢口時打扮,又自不同。走到煙炕一邊坐下,招呼我過去談天。我此時留神打量一切,只見房裡放著一口保險鐵櫃,這東西是向來妓院裡沒有的,不覺暗暗稱奇。   談了幾句應酬話,忽然計醉公從那邊房裡跑了過來,手裡拿著一個鑽戒。見了我便彼此招呼,一面把戒指遞給稚農道:「這一顆足有九釐重。」稚農接來一看道:「幾個錢?」醉公道:「四百塊。」慧卿在稚農手裡拿過來一看道:「是個男裝的,我不要。」醉公道:「男裝女裝好改的。」慧卿道:「這裡首飾店沒有好樣式,是要外國來的才好。」醉公便拿了過去。一面招呼我道:「沒事到這邊來談談。」我順口答應了。稚農對我道:「這回虧了他兩個,不然,我就麻煩死了!」一言未了,醉公又跑了過來道:「昨天那掛朝珠,來收錢了。」稚農道:「到底多少錢?」醉公道:「五百四十兩。」稚農道:「你打給他票子。」醉公又過去了,一會兒拿了一張支票過來。稚農在身邊掏出一個鑰匙來交給慧卿,慧卿拿去把那保險鐵櫃開了,取出一個小小拜匣來;稚農打開,取出一方小小的水晶圖書,蓋在支票上面。醉公拿了過去,慧卿把拜匣仍放到鐵櫃裡去,鎖好了,把鑰匙交還稚農。我才知道這鐵匣是稚農的東西。   和他又談了幾句,就問起白銅的事。稚農道:「是有幾擔銅,帶在路上壓船的。不知賣了沒有,也要問他們兩個。」我道:「如此,我過去問問看。」說罷,走了過去,先與繆法人打招呼。原來林慧卿三個房間,都叫稚農占住了。他起坐的是東面一間,當中一間空著做個過路,繆、計二人在西邊一間。我走過去一看,只見當中放著一張西式大餐檯子,鋪了白臺布,上面七橫八豎的,放著許多古鼎、如意、玉器之類。除了繆、計二人之外,還坐了七八個人,都是寧波、紹興一路口氣,醉公正和他們說話。我就單向法人招呼了,說了幾句套話,便問起白銅一節。法人道:「就是這一件東西也很討厭,他們天天來問,又知道我們不是經商的,胡亂還價。閣下倘是有銷路最好了。」我道:「不知共有多少?如果價錢差不多,我小號裡可以代勞。」法人道:「東西共是五百擔,存在招商局棧裡。至於價錢一層,我有雲南的原貨單在這裡,大家商量加點運費就是了。」說罷,檢出一張票子,給我看過,又商定了每擔加多少運費。我道:「既這麼著,我明天打票子來換提貨單便了。但不知甚麼時候可來?」法人道:「隨便下午甚時候都可以。」   商定了,我又過去看稚農,只見一個醫生在那裡和他診脈,開了脈案,定了一個十全大補湯加減,便去了。稚農問道:「說好了麼?」我道:「說好了,明天過來交易。」慧卿拿了小小的一把銀壺過來道:「酒燙了,可要吃?」稚農點點頭。慧卿拿過一個銀杯,在一個洋瓶裡,傾了些末子在杯裡,沖上了酒,又在頭上拔下一根金簪子,用手巾揩拭乾淨,在酒杯裡調了幾下,遞給稚農,稚農一吸而盡;還剩些末子在杯底,慧卿又沖了半杯酒下去,稚農又吃了。對我說道:「算算年紀並不大,身子不知那麼虛,天天在這裡參啊、茸啊亂鬧,還要吃藥。」我道:「出門人本來保重點的好。」稚農道:「我在雲南從來不是這樣,這還是在漢口得的病。」我道:「總是在路上勞頓了。」慧卿道:「可不是。這幾天算好得多了,初來那兩天還要利害呢。」我隨便應酬了幾句,便作別走了。回到號裡,和子安說知,已經成交了。所定的價錢,比那掮客要的,差了四兩五錢銀子一擔。子安道:「好很心!少賺點也罷了。」一宿無話。   到了次日下午,我打了票子,便到林慧卿家去,和法人換了提單。走到東面房裡,看看稚農。稚農道:「閣下在上海久,可知道有甚麼好醫生?我的病實在了不得,今天早起下地,一個頭暈就栽下來!」我道:「這還了得!可是要趕緊調理的了。從前我有個朋友叫王端甫,醫道甚好,但是多年不見了,不知可還在上海。回來我打聽著了送信來。」稚農道:「晚上有個小宴,務請屈尊。」我道:「閣下身子不好,何必又宴客?」稚農道:「不過談談罷了。」說罷,略為了幾句,便作別回來,把提單交給子安,驗貨出棧的事,由他們幹去,我不管了。因問起王端甫不知可在上海。管德泉道:「自從你識了王端甫,我便同他成了老交易,家裡有了毛病總是請他。他此刻搬到四馬路胡家宅,為甚不在上海。」我道:「在甚麼巷子裡?」德泉道:「就在馬路上,好找得很。」過了一會,稚農那邊送了請客帖子來,還有一張知單。我看時,上面第一個是祥少大人云甫,第二個便是我,還有兩個都士雁、褚迭三,以後就是計醉公、繆法人兩個。打了知字,交來人去了。我問繼之道:「那裡有個姓祥的,只怕是旗人?」繼之道:「可不是。就是這裡道臺的兒子,前兩天還到這裡來。」我道:「大哥認得他麼?」繼之道:「怎麼不認得!年紀比你還輕得多。在南京時,他還是個小孩子,我還常常撫摩玩弄他呢。怪不得我們老了,眼看見的小孩子,都成了大人了。」   大家閒談了一會,沒到五點鐘,稚農的催請條子已經來了,並注了兩句「有事奉商,務請即臨」的話。我便前去走一趟。稚農接著道:「恕我有病,不能回候,倒屢次屈駕!」我笑道:「倒是我未盡點地主之誼,先來奉擾,未免慚愧!」稚農道:「彼此熟人,何必客氣!早點請過來,是兄弟急於要問方才說的那位醫生。」我道:「我也方才問了來,他就住在四馬路胡家宅。」稚農道:「不知可以隨時請他不?」我道:「儘可以。這個人絕沒有一點上海市醫習氣,如果要請,兄弟再加個條子,包管即刻就來。」稚農便央我寫了條子,叫人拿了醫金去請,果然不到一點鐘時候就來了。先向我道了闊別。我和他二人代通了姓名,然後坐定診脈。診完之後,端甫道:「不知稚翁可常住在上海?」稚農道:「不,本來有事要回福建原籍,就叫這個病耽誤住了。」端甫點頭道:「據兄弟愚見,還是早點回府上去,容易調理點;上海水土寒,恐怕於貴體不甚相宜。」說罷,定了脈案,開了個方子,卻是人參養榮湯的加減。說道:「這個方子只管可以服幾劑。但是第一件最要靜養。多服些血肉之品,似乎較之草根樹皮有用。」稚農道:「鹿茸可服得麼?」端甫道:「服鹿茸……」說到這裡,便頓住了。「未嘗沒點功效,但是總以靜養為宜。」說罷,又問我道:「可常在號裡?我明日來望你呢。」我道:「我常在號裡,沒事只管請過來談。」端甫便辭去了。   我又和稚農談了許久。祥雲甫來了,通過姓名。我細細打量他,只見他生得唇紅齒白,瘦削身裁;穿一件銀白花緞棉袍,罩一件夾桃灰線緞馬褂;鼻子上架一副金絲小眼鏡;右手無名指上,套了一個鑲鑽戒指;說的一口京腔。再過了一會,外面便招呼坐席。原來都、褚兩個早來了,不過在西面房裡坐,沒有過來。稚農起身,招呼到當中一間去,親自篩了一輪酒,定了坐。便叫醉公代做主人,自己仍到房裡歇息。醉公便叫寫了局票發出去。坐定了,慧卿也來周旋了一會,篩了一輪酒,唱了一支曲子,也到房裡去了。我和都、褚兩個通起姓名,才知都士雁是骨董鋪東家,褚迭三是藥房東家。數巡酒後,各人的局陸續都來了。祥雲甫身邊的一個,也不知他叫甚名字,生得也還過得去。一隻手搭在雲甫肩膀上,只管唧唧噥噥的說話。忽然看見雲甫的戒指,便脫了下來,在自己中指上一套,說道:「送給我罷。」雲甫道:「這個不能,明日另送你一個罷。」那妓女再三不肯還他,並說道:「我要轉到褚老爺那邊了。」說罷,便走到褚迭三旁邊坐下。迭三身邊本有一個,看見有人轉過來,含了一臉的醋意,不多一會,便起身去了。恰好外面傳進來一張條子,是請雲甫的,雲甫答應就來,隨向那妓女討戒指。那妓女道:「你去赴席,左右是要叫局的,難道帶在我手裡,就會沒了你的嗎?」雲甫便起身向席上說聲「少陪」,一面要到房裡向稚農道謝告辭。醉公兀的一下跳起來,向房裡便跑。不料門房口立了個大丫頭,雙手下死勁把醉公一推道:「冒冒失失的,做甚麼啊!」回身對雲甫道:「陳老爺剛才睡著了。他幾夜沒睡了,祥大人不要客氣罷。」雲甫道:「那麼他醒了,你代我說到一聲。」那丫頭答應了,又叫慧卿送客。慧卿在房裡一面答應,一面說:「祥大人走好啊!待慢啊!明天請過來啊!」卻只不出來。雲甫又對眾人拱拱手自去了。這裡醉公便和眾人豁拳鬧酒,甚麼擺莊咧,通關咧,眾人都有點陶然了,慧卿才從房裡亭亭款款的出來,右手理著鬢髮,左手搭在醉公的椅子靠背上,說道:「黃湯又灌多了!」醉公道:「我不……」說到這裡,便頓住了。   眾人都說酒多了,於是吃了稀飯散坐。   我問慧卿:「陳老爺可醒著?」慧卿道:「醒著呢。」我便到房裡去,只見稚農盤膝坐在煙炕上,下身圍了一牀鸚哥綠縐紗被窩。我向他道了謝,又略談了幾句,便辭了過來,和眾人作別,他們還不知在那裡議論甚麼價錢呢,我便先走了。回到號裡,才十點鐘,繼之們還在那裡談天呢。我覺得有點醉了,便先去睡覺。一宿無話。   次日飯後,王端甫果然來訪我,彼此又暢談了許多別後的事。又問起陳稚農可是我的好友。我道:「不過在漢口萍水相識,這回不過要買他的一單銅,所以才去訪他,並非好友。」端甫道:「這個人不久的了!犯的毛病,是個色癆。你看他一般的起行坐立,不過動生厭倦,似乎無甚大病。其實他全靠點補藥在那裡撐持住,一旦潰裂起來,要措手不及的。」我道:「你看得准他醫得好醫不好呢?」端甫道:「我昨天說叫他回去調理的話,就是叫他早點歸正首丘了。」我道:「這麼說,犯了這個病,是一定要死的了?」端甫道:「他從此能守身如玉起來,好好的調理兩個月後,再行決定。你可知他一面在這裡服藥,一面在那邊戕伐,碰了個不知起倒的醫生,還給他服點燥烈之品,正是『潑油救火』,恐怕他死得不快罷了。」我道:「他還高興得很,請客呢。」端甫道:「他昨天的花酒有你嗎?」我道:「你怎麼知道?」端甫道:「你可知這一臺花酒,吃出事情來了。」   正是:杯酒聯歡才昨夜,緘書挑釁遽今朝。未知出了甚麼事,端甫又從何曉得,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六回 旌孝子瞞天撒大謊 洞世故透底論人情   我連忙問道:「出了甚麼事?你怎生得知?」端甫道:「席上可有個褚迭三?」我道:「有的。」端甫道:「可有個道臺的少爺?」我道:「也有的。」端甫道:「那褚迭三最是一個不堪的下流東西!從前在城裡充醫生,甚麼婦科、兒科、眼科、痘科,嘴裡說得天花亂墜。有一回,不知怎樣,把人家的一個小孩子醫死了。人家請了上海縣官醫來,評論他的醫方,指出他藥不對症的憑據,便要去告他;嚇得他請了人出來求情,情願受罰。那家人家是有錢的,罰錢,人家並不要。後來旁人定了個調停之法,要他披麻帶孝,扮了孝子去送殯。前頭擡的棺材不滿三尺長,後頭送的孝子倒是昂昂七尺的,路上的人沒有不稱奇道怪的。及至問出情由,又都好笑起來。自從那回之後,他便收了醫生招牌,搜羅些方書,照方合了幾種藥,賣起藥來。後來藥品越弄越多了,又不知在那裡弄了幾個房藥的方子,合起來,堂哉皇哉,掛起招牌,專賣這種東西。叫一個姓蘇的,代他做幾個仿單。那姓蘇的本來是個無賴文人,便代他作得淋漓盡致,他就喜歡的了不得,拿出去用起來。那姓蘇的就借端常常向他借錢。久而久之,他有點厭煩了,拒絕了兩回。姓蘇的就恨起來,做了一個稟帖,夾了他的房藥仿單,向地方衙門一告。恰好那位官兒有個兒子,是在外頭濫嫖,新近脫陽死的,看了稟帖,疑心到自己兒子也是誤用他的藥所致。即刻批准了,出差去把迭三提了來,說他敗壞人心風俗,偽藥害人,把他當堂的打了五百小板子,打得他皮開肉綻;枷號了三個月,還把他遞解回籍。那雜種也不知他是那裡人,他到堂上時供的是湖北人,就把他遞解到湖北。不多幾時,他又逃回上海,不敢再住城裡,就在租界上混。又不知弄了個甚麼方子,熬了些藥膏,掛了招牌,上了告白,賣戒煙藥。大凡吸鴉片煙的人,勸他戒煙,他未嘗不肯戒;多半是為的從上癮之後,每日有幾點鐘是吃煙的,成了個日常功課,一旦叫他丟了煙槍,未免無所事事,因此就因循下去了。迭三這寶貨,他揣摩到了這一層,卻異想天開,誇說他的藥膏,可以在槍上戒煙:譬如吃一錢煙的,只要秤出九分煙,加一分藥膏在煙裡,如此逐漸減煙加膏,至將煙減盡為止,自然斷癮。一班吃煙的人,信了他這句話,去買來試戒。他那藥膏要賣四塊洋錢一兩,比鴉片煙貴了三倍多。大凡買來試的,等試到煙藥各半之後,才覺得越吃越貴了,看看那情形,又不像可以戒脫的,便不用他的藥了。誰知煙癮並未戒脫絲毫,卻又上了他的藥癮了,從此之後,非用他的藥攙在煙裡,不能過癮。你道他的心計毒麼!」   我聽到這裡,笑道:「你說了半天,還不曾到題。這些閒話,與昨夜吃花酒的事,有甚干涉?」端甫道:「本是沒干涉,不過我先談談迭三的行徑罷了。他近年這戒煙藥一層弄穿了,人家都知道他是賣假藥的了,他卻又賣起外國藥來了,店裡弄得不中不西,樣樣都有點。這回只怕陳稚農又把他的牛尾巴當血片鹿茸買了,請他吃起花酒來,卻鬧出這件事。他叫的那個局,名字叫林蜚卿,相識了有兩三年的了。後來那樣少大人到了上海,也看上了蜚卿,他便有點醋意,要想設法收拾人家,可巧碰了昨天那個機會。祥雲甫所帶的那個戒指,並不是自己的東西,是他老子的。」我道:「他老子不是現任的道臺麼?」端甫道:「那還用說。這位道臺,和現在的江蘇撫臺是換過帖的。那位撫臺,從前放過一任外國欽差,從外國買了這戒指回來,送給老把弟。這戒指上面,還僱了巧匠來,刻了細如牛毛的上下款的。他少爺見了歡喜,便向老子求了來帶上。昨夜吃酒的時候,被蜚卿鬧著頑,要了去帶在手上,這本是常有之事。誰知蜚卿卻被迭三騙了去,今天他要寫信向祥雲甫借三千銀子呢。」我道:「他騙了人家的戒指,還要向人家借銀子,這是甚麼說話?」端甫道:「須知雲甫沒了這個戒指,不能見他老子,這明明是訛詐,還是借錢麼!」我笑道:「你又是那裡來的耳報神?我昨夜當面的還沒有知道,你倒知的這麼詳細?」端甫道:「這也是應該的。我因為天氣冷了,買了點心來家吃,往往冷了;今天早起,剛剛又來了個朋友,便同到館子裡吃點心。我們剛到了,恰好他也和了兩三個人同來,在那裡高談闊論,商量這件事,被我盡情聽了。」我道:「原來你也認得他?」端甫道:「我和他並不招呼,不過認得他那副尊容罷了。」我道:「這是秘密的事,他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喧揚起來?」端甫道:「他正要鬧的通國皆知,才得雲甫怕他呢。我今日來是專誠奉托一件事,請你對稚農說一聲,叫他不要請我罷。他現在的病情,去死期還有幾天,又不便回絕他,何苦叫我白賺他的醫金呢。」我道:「你放心。他那種人有甚長性,吃過你兩服藥不見效,他自然就不請你了。」   端甫又談了一會,自去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端甫何以說得稚農的病如此利害,我看他不過身子弱點罷了,不免再去看看他是何情景。想罷出門,走到林慧卿家,與稚農周旋了一會,問他的病如何,吃了端甫的藥怎樣。稚農道:「總是那樣不好不壞的。此刻除非有個神仙來醫我,或者就好了。」慧卿在旁邊插嘴道:「胡說!不過身子弱點罷了,將息幾天,自然會好的。你總是這種胡思亂想,那病更難好了。」稚農道:「方才又請了端甫來,他還是勸我早點回去,說上海水土寒。」慧卿又插嘴說道:「郎中嘴是屁(吳人稱醫生為郎中),說到那裡是那裡。據他說上海水土寒,上海住的人,早就一個個寒的死完了。你的病不好,我第一個不放你走。已經有病的人,再在輪船上去受幾天顛簸,還了得麼!」說罷,又回頭對我道:「老爺,你說是不是?」我只含笑點點頭。稚農又道:「便是我也怕到這一層。早年進京會試,走過兩次海船,暈船暈的了不得。」我故意向慧卿看了一眼,對稚農道:「我看暫時回天保棧去調養幾時也好。」慧卿搶著道:「老爺,你不要疑心我們怎樣。我不過看見他用的都是男底下人,笨手笨腳,伏伺得不稱心,所以留他在這裡住下。這是我一片好心,難道怎樣了他麼!」我笑道:「我也不過說說罷了,難道我不知道他離不了你。」慧卿笑道:「我說你不過。」   正說話時,外面報客來,大家定神一看,卻是祥雲甫。招呼坐定,便走近稚農身邊,附著耳要說話。我見此情形,便走到西面房裡,去看繆、計二人。只見另有一個人,拿了許多裙門、裙花、挽袖之類,在那裡議價,旁邊還堆了好幾匹綢縐之類。我坐了一會,也不驚動稚農,就從這邊走了。從此我三天五天,總來看看他。此時他早已轉了醫生,大劑參、茸、鎖陽、肉蓯蓉專服下去。確見他精神好了許多,只是比從前更瘦了,兩顴上現了點緋紅顏色。如此,又過了半個多月。   一天,我下午無事,又走到慧卿處,卻不見了稚農。我問時,慧卿道:「回棧房去了。」我道:「為甚麼忽然回去了呢?」慧卿道:「他今天早起,病的太重了!他兩個朋友說在這裡不便當,便用轎子擡回去了。」我心中暗想,莫非端甫的說話應驗了。我回號裡,左右要走過大馬路,便順到天保棧一看。他已經不住在樓上了,因為扶他上樓不便,就在底下開了個房間。房間裡齊集了七八個醫生,繆、計二人忙做一團。稚農仰躺在牀上,一個家人在那裡用銀匙灌他吃參湯。我走過去望他,他看了我一眼,微微點了點頭。眾醫生在那裡七張八嘴,有說用參的,有說用桂的。我問法人道:「我前天看他還好好的,怎麼變動起來?」法人道:「今天早起,天還沒亮,忽然那邊慧卿怪叫起來。我兩個衣服也來不及披,跑過去一看,只見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下。連忙扶他起來,躺在醉翁椅上,話也不會說了。我們問慧卿是怎生的。他說:『起來小便,立腳不穩,栽了一交,並沒甚事。近來常常如此的,不過一攙他就起來,今天攙了半天攙他不動才叫的。』我們沒了主意,薑湯、參湯,胡亂灌救。到天色大亮時,他能說話了,自己說是冷得很。我們要和他加一牀被窩,他說不是,是肚子裡冷。我伸手到他口邊一摸,誰知他噴出來的氣,都是冷的。我才慌了,叫人背了他下樓,用轎子擡了回來。」我道:「請過幾個醫生?吃過甚麼藥了?」法人道:「今天的醫生,只怕不下三四十個了。吃了五錢肉桂下去,噴出氣來和暖些。此刻又是一個醫生的主意,用乾薑煎了參湯在那裡吃著。」說話時,又來了兩個醫生,向法人查問病情。我便到牀前再看看,只見他兩顴的紅色,格外利害,才悟到前幾天見他的顏色是個病容。因問他道:「此刻可好點?」稚農道:「稍為好點。」我便說了聲「保重」,走了回去。和繼之說起,果然不出端甫所料,陳稚農大約是不中用的了。   到了明天早起,他的報喪條已經到了,我便循著俗例,送點蠟燭、長錠過去。又過了十來天,忽然又送來一份訃帖,封面上刻著「幕設壽聖庵」的字樣。便抽出來一看,訃帖當中,還夾了一扣哀啟。及至仔細看時,卻不是哀啟,是個知啟。此時繼之在旁邊見了道:「這倒是個創見。誰代他出面?又『知』些甚麼呢?」我便攤開了,先看是甚麼人具名的,誰知竟是本地印委各員,用了全銜姓名同具的,不禁更覺奇怪。及至看那文字時,只看得我和繼之兩個,幾乎笑破了肚子!你道那知啟當中,說些甚麼?且待我將原文照寫出來,大家看看,其文如下:     稚農孝廉,某某方伯之公子也。生而聰穎,從幼即得父母歡;稍長,即知孝父母,敬兄愛弟。以故孝弟之聲,聞於閭裡。方伯歷仕各省,孝廉均隨任,服勞奉養無稍間,以故未得預童子試。某科,方伯方任某省監司,為之援例入監,令回籍應鄉試。孝廉雅不欲曰:「科名事小,事親事大,兒不欲暫違色笑也。」方伯責以大義,始勉強首涂。榜發,登賢書。孝廉泣曰:「科名雖僥倖,然違色笑已半年餘矣。」其真摯之情如此。越歲,入都應禮闈試,沿途作《思親詩》八十章,一時傳誦遍都下,故又有才子之目。及報罷,即馳驛返署,問安侍膳,較之夙昔,益加敬謹。語人曰:「將以補前此之闕於萬一也。」以故數年來,非有事故,未嘗離寢門一步。去秋,其母某夫人示疾,孝廉侍奉湯藥,衣不解帶,目不交睫者三閱月。及冬,遭大故。孝廉慟絕者屢矣,賴救得蘇,哀毀骨立。潛告其兄曰:「弟當以身殉母,兄宜善自珍衛,以奉嚴親。」兄大驚,以告方伯,方伯復責以大義,始不敢言,然其殉母之心已決矣。故今年稟於方伯,獨任奉喪歸裡,沿途哀泣,路人為之動容。甫抵上海,已哀毀成病,不克前進。奉母夫人柩,暫厝於某某山莊。己則暫寓旅舍,仍朝夕扶病,親至厝所哭奠,風雨無間,家人苦勸力阻不聽也。至某月某日,竟遂其殉母之志矣!臨終遺言,以衰絰殮。嗚呼!如孝廉者,誠可謂孝思不匱矣!查例載:孝子順孫,果有環行奇節,得詳具事略,奏請旌表。某等躬預斯事,不便湮沒,除具詳督、撫、學憲外,謹草具事略,伏望海內文壇,俯賜鴻文巨製,以彰風化,無論詩文詞誄,將來匯刻成書,共垂不朽。無任盼切!   繼之看了還好,我已是笑得伏在桌上,差不多腸都笑斷了!繼之道:「你只管笑甚麼?」我道:「大哥沒有親見他在妓院裡那個情形,對了這一篇知啟,自然沒得好笑。」繼之道:「我雖沒有看見,也聽你說的不少了。其實並不可笑。照你這種笑法,把天下事都揭穿了,你一輩子也笑不完呢。何況他所重的,就是一個『殉』字。古人有個成例,『醇酒婦人』也是一個殉法。」我聽了,又笑起來道:「這個代他辯的好得很。但可惜他不曾變做人蝦;如果也變了人蝦,就沒有這段公案了。」繼之道:「人家說少見多怪,你多見了還是那麼多怪。你可記得那年你從廣東回來說的,有個甚麼淫婦建牌坊的事,同這個不是恰成一對麼。依我看,不止這兩件事,大凡天下事,沒有一件不是這樣的。總而言之,世界上無非一個騙局。你看到了妓院裡,他們應酬你起來,何等情殷誼摯;你問他的心裡,都是假的。我們打破了這個關子,是知道他是假的;至於那當局者迷一流,他卻偏要信是真的。你須知妓院的關子容易打破,至於世界上的關子就不容易破了。惟其不能破,所以世界上的人還那麼熙來攘往。若是都破了,那就沒了世界了。」   我道:「這一說,只能比人情上的情偽,與這行事上不相干。」繼之道:「行事與人情,有甚麼兩樣。你不想想:南京那塊血跡碑,當年慎而重之的,說是方孝孺的血蔭成的;特為造一座亭子嵌起來。其實還不是紅紋大理石,那有血跡可以蔭透石頭的道理。不過他們要如此說,我們也只好如此說,萬不宜揭破他;揭破他,就叫做煞風景;煞風景,就討人嫌;處處討了人嫌,就不能在世界上混:如此而已。這血跡碑是一件死物,我還說一件活人做的笑話給你聽。有一個鄉下人極怕官。他看見官出來總是袍、褂、靴、帽、翎子、頂子,以為那做官的也和廟裡菩薩一般,無晝無夜,都是這樣打扮起來的。有一回,這鄉下人犯了點小事,捉到官裡去,提到案下聽審。他擡頭一看,只見那官果然是袍兒、褂兒、翎子、頂子,不曾缺了一樣;高高的坐在上面,把驚堂一拍,喝他招拱。旁邊的差役,也幫著一陣叱喝。他心中暗想,果然不差,做老爺的在家裡,也打扮得這麼光鮮。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陣旋風,把公案的桌帷吹開了,那鄉下人仔細往裡一看,原來老爺脫了一隻靴子,腳上沒有穿襪,一隻手在那裡摳腳丫呢。」說得我不覺笑了,旁邊德泉、子安等,都一齊笑起來。繼之道:「統共是他一個人,同在一個時候,看他的外面何等威嚴,揭起桌帷一看原來如此。可見得天下事,沒有一件不如此的了。不過我是揭起桌帷看過的,你們都還隔著一幅桌帷罷了。」   我們談天是在廂房裡,正說話之間,忽見門外跨進一個人,直向客堂裡去。我一眼瞥見這個人,十分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正要問繼之,只見一個茶房走進來道:「苟大人來了。」我聽得這話,不覺恍然大悟,這個是許多年前見過的苟才。繼之當時即到外面去招呼他。   正是:座中方論欺天事,戶外何來闊別人?不知苟才來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七回 遇惡姑淑媛受苦 設密計觀察謀差   原來苟才的故事,先兩天繼之說過,說他自從那年賄通了督憲親兵,得了個營務處差事,闊了幾年。就這幾年裡頭,彌補以前的虧空,添置些排場衣服,還要外面應酬,面子上看得是極闊;無奈他空了太多,窮得太久,他的手筆又大,因此也未見得十分裕如。何況這幾年當中,他又替他一個十六歲的大兒子娶了親。   這媳婦是杭州駐防旗人。父親本是一個驍騎校,早年已經去世,只有母親在侍。憑媒說合,把女兒嫁給苟大少爺。過門那年,只有十五歲,卻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苟觀察帶了大少爺到杭州就親。喜期過後,回門、會親,諸事停當,便帶了大少爺、少奶奶,一同回了南京。少奶奶拜見了婆婆,三天裡頭,還沒話說。過了三天之後,那苟太太便慢慢發作起來:起初還是指桑罵槐,指東罵西;再過幾天,便漸漸罵到媳婦臉上來了。少奶奶早起請早安,上去早了,便罵「大清老早的,跑來鬧不清楚,我不要受你那許多禮法規矩,也用不著你的假惺惺」。少奶奶聽說,到明天便捱得時候晏點才上去,他又罵「小蹄子不害臊,摟著漢子睡到這時才起來!咱們家的規矩,一輩比一輩壞了!我伏伺老太爺、老太太的時候,早上、中上、晚上,三次請安,哪裡有不按著時候的,早晚兩頓飯,還要站在後頭伏伺添飯、送茶、送手巾。如今晚兒是少爺咧、少奶奶咧,都藏到自己屋裡享福了,老兩口子,管他咽住了也罷,嗆出來了也罷,誰還管誰的死活!我看,這早安免了罷,到了晚上一起來罷,省得少奶奶從南院裡跑到北院裡,一天到晚,辛苦幾回」。苟才在旁,也聽不過了,便說道:「夫人算了罷!你昨天嫌他早;他今天上來遲些,就算聽你命令的了。他有甚麼不懂之處,慢慢的教起來。」苟太太聽了,兀的跳起來罵道:「連你也幫著派我的不是了!這公館裡都是你們的世界,我在這裡是你們的眼中釘!我也犯不上死賴在這裡討人嫌,明兒你就打發我回去罷!」苟才也怒道:「我在這裡好好兒的勸你!大凡一家人家過日子,總得要和和氣氣,從來說家和萬事興,何況媳婦又沒犯甚麼事!」這句話還未說完,苟太太早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大吼道:「嚇!你簡直的幫著他們派我犯法了!」少奶奶看見公公、婆婆一齊反目,連忙跪在地下告求。那邊少爺聽見了,嚇得自己不敢過來見面,卻從一個夾衖裡繞到後面,找他姨媽。   原來這一位姨媽,便是苟太太的嫡親姊姊。嫁的丈夫,也是一個知縣,早年亡故了。身後只剩了兩弔銀子,又沒個兒子。那年恰好是苟才過了道班,要辦引見,湊不出費用,便托苟太太去和他借了來湊數。說明白到省之後,迎他到公館同住。除了一得了差缺,即連本帶利清還外,還答應養老他。將來大家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那位姨媽自己想想,舉目無親,就是摟了這兩弔銀子,也怕過不了一輩子,沒個親人照應,還怕要被人欺負呢。因此答應了。等苟才辦過引見之後,便一同到了南京。苟才窮到吃盡當光的那兩年,苟太太偶然有應酬出門,或有個女客來,這位姨媽曾經踐了有禍同當之約,充過幾回老媽子的了。此刻苟才有了差使,便撥了後面一間房子,給他居住。   當下大少爺找到姨媽跟前,叫聲:「姨媽,我爹合我媽,不知為甚吵嘴。小丫頭來告訴我,說媳婦跪在地下求告,求不下來。我不敢過去碰釘子,請姨媽出去勸勸罷。」說著,請了一個安。姨媽道:「哼!你娘的脾氣啊!」只說了這一句,便往前面去了。大少爺仍舊從夾衖繞到自己院裡,悄悄的打發小丫頭去打聽。直等到十點多鐘,才看見少奶奶回房。大少爺接著問道:「怎樣了?」少奶奶一言不發,只管抽抽噎噎的哭。大少爺坐在旁邊,溫存了一會。少奶奶良久收了眼淚,仍是默默無言。大少爺輕輕說道:「我娘脾氣不好,你受了委屈,少不得我來陪你的不是。你心裡總得看開些,不要鬱出病來。照這個樣子,將來賢孝兩個字的名氣,是有得你享的。」大少爺只管汨汨而談,不料有一個十二歲的小少爺,就是那年吃了油麻團,一雙油手抓髒了賃來衣服的那寶貨,在旁邊聽了去,便飛跑到娘跟前,一五一十的盡情告訴了。苟太太手裡正拿著茶碗喝茶,聽了這話,恨得把茶碗向地下盡命的一摔,「豁啷」一聲,茶碗摔得粉碎。跳起來道:「這還了得!」又喝叫小丫頭:「快給我叫他來!」小丫頭站著,垂手不動。苟太太道:「還不去嗎!」小丫頭垂手道:「請太太的示,叫誰?」苟太太伸手劈拍的打了一個巴掌道:「你益發糊塗了!」此時幸得姨媽尚在旁邊,因勸道:「妹妹你的火性也太利害了!是叫大少爺,是叫少奶奶,也得你吩咐一聲;你單說叫他來,他知道叫誰呢。」苟太太這才喝道:「給我叫那畜生過來!」姨媽又加了一句道:「快去請大少爺來,說太太叫。」那小丫頭才回身去了。   一會兒,大少爺過來,知道母親動了怒,一進了堂屋,便雙膝跪下。苟太太伸手向他臉蛋上劈劈拍拍的先打了十多下;打完了,又用右手將他的左耳,盡力的扭住,說道:「今天先扭死了你這小崽子再說!我問你:是《大清律例》上那一條的例,你家祖宗留下來的那一條家法,寵著媳婦兒,派娘的罪案?你老子寵媳滅妻,你還要寵妻滅母,你們倒是父是子!」說到這裡,指著姨媽道:「須知我娘家有人在這裡,你們須滅我不得!」一面說,一面下死勁往大少爺耳朵上擰。擰得大少爺痛很了,不免兩淚交流,又不敢分辯一句。幸得姨媽在旁邊,竭力解勸,方才放手。大少爺仍舊屈膝低頭跪著,一動也不敢動,從十點多鐘跪起,足足跪到十二點鐘。   小丫頭來稟命開飯,苟太太點點頭;一會兒先端出杯、筷、調羹、小碟之類,少奶奶也過來了。原來少奶奶一向和大少爺兩個在自己房裡另外開飯,苟才和太太、姨媽,另在一所屋子裡同吃。今天早起,少奶奶聽了婆婆說他伏侍老太爺、老太太時,要站在後頭伺候的,所以也要還他公婆這個規矩,吩咐丫頭們打聽,上頭要開飯,趕來告訴;此刻得了信,趕著過來伺候。仍是和顏悅色的,見過姨媽、婆婆,便走近飯桌旁邊,分派杯筷小碟,在懷裡取出雪白的絲巾,一樣樣的擦過。苟太太大喝道:「滾你媽的蛋!我這裡用不著你在這裡獻假慇懃!」嚇得少奶奶連忙垂手站立,沒了主意。姨媽道:「少奶奶先過去罷。等晚上太太氣平了,再過來招呼罷。」少奶奶聽說,便退了出來。   苟才今天鬧過一會之後,就到差上去了。他每每早起到了差上,便不回來午飯,因此只有姨媽、苟太太兩個帶著小少爺同吃。及至開出飯來,大少爺仍是跪著。姨媽道:「饒他起來吃飯去罷。我們在這裡吃飯,邊旁跪著個人,算甚麼樣了!」苟太太道:「怕甚麼!餓他一頓,未見得就餓死他!」姨媽道:「旁邊跪著個人,我實在吃不下去。」苟太太道:「那麼看姨媽的臉,放他起來罷。」姨媽忙接著道:「那麼快起來罷。」大少爺對苟太太磕了三個頭,方才起來。又向姨媽叩謝了。苟太太道:「要吃飯在我這裡吃,不准你到那邊去!」大少爺道:「兒子這會還不餓,吃不下。」苟太太猛的把桌子一拍道:「敢再給我賭氣!」姨媽忙勸道:「算了罷!吃不下,少吃一口兒。丫頭,給大少爺端座過來。」大少爺只得坐下吃飯。   一時飯畢,大少爺仍不敢告退。苟太太卻叫大丫頭、老媽子們撿出一分被褥來,到姨媽的住房對過一間房裡,鋪設下來。姨媽也不知他是何用意。一天足足扣留住大少爺,不曾放寬一步。到了晚上九點鐘時候,姨媽要睡覺了,他方才把大少爺親自送到姨媽對過的房裡,叫他從此之後,在這裡睡。又叫人把夾衖門鎖了,自己掌了鑰匙。可憐一對小夫妻,成婚不及數月,從此便咫尺天涯了。   可巧這位大少爺,犯了個童子癆的毛病。這個毛病,說也奇怪,無論男女,當童子之時,一無所覺;及至男的娶了,或者女的嫁了,不過三五個月,那病就發作起來,任是甚麼藥都治不好,一定是要死的。並且差不多的醫生,還看不出他的病源,回報不出他的病名來,不過單知道他是個癆病罷了。這位大少爺從小得了這個毛病,娶親之後,久要發作,恰好這天當著一眾丫頭、僕婦,家人們,受了這一番挫辱,又活活的把一對熱剌剌的恩愛夫妻拆開,這一夜睡到姨媽對過房裡,便在枕上飲泣了一夜。到得下半夜,便覺得遍身潮熱。及至天亮,要起來時,只覺頭重腳輕,擡身不得,只得仍舊睡下。丫頭們報與苟太太。苟太太還當他是假裝的,不去理會他。姨媽來看過,說是真病了,苟太太還不在意。倒是姨媽不住過來問長問短,又叫人代他熬了兩回稀飯,勸他吃下。足足耽誤了一天。直到晚上十點多鐘,苟才回來問起,親到後面一看,只見他當真病了,週身上下,燒得就和火炭一般。不覺著急起來,立刻叫請醫生,連夜診了,連夜服藥,足足忙了一夜。苟太太卻行所無事,仍舊睡他的覺。   有話便長,無話便短。大少爺一病三月,從來沒有退過燒。醫生換過二三十個,非但不能愈病,並且日見消瘦。那苟太太仍然向少奶奶吹毛求疵,但遇了少奶奶過來,總是笑啼皆怒;又不准少奶奶到後頭看病,一心一意,只要隔絕他小夫妻。究竟不知他是何用意,做書人未曾鑽到他肚子裡去看過,也不便妄作懸擬之詞。只可憐那位少奶奶,日夕以眼淚洗面罷了。又過了幾天,大少爺的病越發沉重,已經暈厥過兩次。經姨媽幾番求情,苟太太才允了,由得少奶奶到後頭看病。少奶奶一看病情兇險,便暗地裡哀求姨媽,求他在婆婆跟前再求一個天高地厚之恩,准他晝夜侍疾。姨媽應允,也不知費了多少唇舌,方才說得准了。從此又是一個來月,任憑少奶奶衣不解帶,目不交睫,無奈大少爺壽元已盡,參術無靈,竟就嗚呼哀哉了!   少奶奶傷心哀毀,自不必說。苟才痛子心切,也哭了兩三天。惟有苟太太,雖是以頭搶地的哭,那嘴裡卻還是罵人。苟才因是個卑幼之喪,不肯發訃成禮。誰知同寅當中,一人傳十,十人傳百,已經有許多人知道他遭了「喪明之痛」。及至明日轅門抄上,刻出了「苟某人請期服假數天」,大家都知道他兒子病了半年,這一下更是通國皆知了,於是送奠禮的,送祭幛的,都紛紛來了。這是他遇了紅點子,當了闊差使之故。若在數年以前,他在黑路上的時候,莫說死兒子,只怕死了爹娘,還沒人理他呢。   閒話少提。且說苟才料理過一場喪事之後,又遇了一件意外之事,真是福無重至,禍不單行!你道遇了一件甚麼事?原來京城裡面有一位都老爺,是南邊人,這年春上,曾經請假回籍省親,在江南一帶,很採了些輿論;察得江南軍政、財政兩項,都腐敗不堪。回京銷假之後,便參了一本,軍政參了十八款,財政參了十二款。奉旨派了欽差,馳驛到江南查辦。欽差到了南京,照例按著所參務員,咨行總督,一律先行撤差、撤任,聽候查辦。苟才恰在先行撤差之列。他自入仕途以來,只會耍牌子,講應酬,至於這等風險,卻向來沒有經過;這回碰了這件事情,猶如當頭打了個悶雷一般,嚇得他魂不附體!幸而不在看管之列,躲在公館裡,如坐針氈一般,沒了主意。   一連過了三四天,才想起一個人來。你道這人是誰?是一個候補州同,現當著督轅文巡捕的,姓解,號叫芬臣。這個人向來與苟才要好。芬臣是個極活動的人,大凡省裡當著大差的道府大人們,他沒有一個不拉攏的,苟才自然也在拉攏之列。苟才卻因他是個巡捕,樂得親近親近他,四面消息都可以靈通點。這回卻因芬臣足智多謀,機變百出,而且交遊極廣,托他或有法子好想。定了主意,等到約莫散轅之後,便到芬臣公館裡來,將來意說知。芬臣道:「大人來得正好。卑職正要代某大人去斡旋這件事,就可以順便帶著辦了;但是這裡頭總得要點綴點綴。」苟才道:「這個自然。但不知道要多少?」芬臣道:「他們也是看貨要價的:一看官價大小,二看原參的輕重,三,他們也查訪差缺的肥瘠。」苟才道:「如此,一切費心了。」說罷辭去。   從此之後,苟才便一心一意,重托瞭解芬臣,到底化了幾萬銀子,把個功名保全了。從此和芬巨更成知己。只是功名雖然保全,差事到底撤了。他一向手筆大,不解理財之法,今番再幹掉了幾萬,雖不至於像從前吃盡當光光景,然而不免有點外強中乾了。所以等到事情平靜以後,苟才便天天和解芬臣在一起,釘著他想法子弄差使。芬臣道:「這個時候最難。合城官經了一番大調動,為日未久,就是那欽差臨行時交了兩個條子,至今也還想不出一個安插之法,這是一層;第二層是最標緻、最得寵的五姨太太,前天死了。」苟才驚道:「怎麼外面一點信息沒有?是幾時死的?」芬臣道:「大人千萬不要提起這件事。老帥就恐怕人家和他舉動起來,所以一概不叫知道。前天過去了,昨天晚上成的殮;在花園裡那竹林子旁邊,蓋一個小房子停放著,也不擡出來,就是恐怕人知的意思。為了此事,他心上正自煩惱,昨天今天,連客也沒會,不要說沒有機會,就是有機會,也碰不進去。」苟才道:「我也不急在一時,不過能夠快點得個差使,面子上好看點罷了。」又問:「這五姨太太生得怎麼個臉蛋?老帥共有幾房姨太太?何以單單寵他?」芬臣道:「姨太太共是六位。那五姨太太,其實他沒有大不了的姿色,我看也不過情人眼裡出西施罷了;不過有個人情在裡面。」苟才道:「有甚人情?」芬臣道:「這位五姨太太是現任廣東藩臺魯大人送的。那時候老帥做兩廣,魯大人是廣西候補府。自從送了這位姨太太之後,便官運亨通起來,一帆順風,直到此刻地位。」苟才聽了,默默如有所思。閒談一會,便起身告辭。   回到公館,苟太太正在那裡罵媳婦呢,罵道:「你這個小賤人,命帶掃帚星!進門不到一年,先掃死了丈夫,再把公公的差使掃掉了!」剛剛罵到這裡,苟才回來,接口道:「算了罷!這一案南京城裡撤差的,單是道班的也七八個,全案算起來,有三四十人,難道都討了命帶掃帚星的媳婦麼?」苟太太道:「沒有他,我沒得好賴;有了他,我就要賴他!」苟才也不再多說,由他罵去。到了晚上,夫妻兩個,切切私議了一夜。   次日是轅期,苟才照例上轅,卻先找著了芬臣,和他說道:「今日一點鐘,我具了個小東,叫個小船,喝口酒去,你我之外,並不請第三個人。在問柳(酒店名)下船。我也不客氣,不具帖子了。」芬臣聽說,知道他有機密事,點頭答應。到了散轅之後,便回公館,胡亂吃點飯,便坐轎子到問柳去。進得門來,苟才先已在那裡,便起來招呼,一同在後面下船。把自己帶來的家人留下,道:「你和解老爺的管家,都在這裡伺候罷,不用跟來了。解老爺管家,怕沒吃飯,就在這裡叫飯叫菜請他吃,可別走開。」說罷,挽了芬臣,一同跨上船去。酒菜自有伙食船跟去。苟才吩咐船家,就近點把船放到夫子廟對岸那棵柳樹底下停著。芬臣心中暗想,是何機密大事,要跑到那人走不到的地方去。   正是:要從地僻人稀處,設出神機鬼械謀。未知苟才邀了芬臣,有何秘密事情商量,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八回 勸墮節翁姑齊屈膝 諧好事媒妁得甜頭   當下苟才一面叫船上人剪好煙燈,通好煙槍,和芬臣兩個對躺下來,先說些別樣閒話。苟才的談鋒,本來沒有一定。碰了他心事不寧的時候,就是和他相對終日,他也只默默無言;若是遇了他高興頭上,那就滔滔汨汨,詞源不竭的了。他盤算了一天一夜,得了一個妙計,以為非但得差,就是得缺升官,也就是在此一舉的了。今天邀了芬臣來,就是要商量一個行這妙法的線索。大凡一個人心裡想到得意之處,雖是未曾成事,他那心中一定打算這件事情一成之後,便當如何佈置,如何享用,如何酬恩,如何報怨,越想越遠,就忘了這件事未曾成功,好像已經成了功的一般。世上癡人,每每如此,也不必細細表他。   單表苟才原是癡人一流,他的心中,此時已經無限得意,因此對著芬臣,東拉西扯,無話不談。芬臣見他說了半天,仍然不曾說到正題上去,忍耐不住,因問道:「大人今天約到此地,想是有甚正事賜教?」苟才道:「正是。我是有一件事要和閣下商量,務乞助我一臂之力,將來一定重重的酬謝!」芬臣道:「大人委辦的事,倘是卑職辦得到的,無有不盡力報效。此刻事情還沒辦,又何必先說酬謝呢。先請示是一件甚麼事情?」苟才便附到他耳邊去,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芬臣聽了,心中暗暗佩服他的法子想得到。這件事如果辦成了功,不到兩三年,說不定也陳臬開藩的了。因說道:「事情是一件好事,不知大人可曾預備了人?」苟才道:「不預備了,怎好冒昧奉托。」又附著耳,悄悄的說了幾句。又道:「咱們是骨肉至親,所以直說了,千萬不要告訴外人!」芬臣道:「卑職自當效力。但恐怕卑職一個人辦不過來,不免還要走內線。」苟才道:「只求事情成功,但憑大才調度就是了。」芬臣見他不省,只得直說道:「走了內線,恐怕不免要多少點綴些。雖然用不著也說不定,但卑職不能不聲明在前。」苟才道:「這個自然是不可少的,從來說欲成大事者,不惜小費啊。」兩個談完了這一段正事,苟才便叫把酒菜拿上來,兩個人一面對酌,一面談天,倒是一個靜局。等飲到興盡,已是四點多鐘,兩個又叫船戶,仍放到問柳登岸。苟才再三叮囑,務乞鼎力,一有好消息,望即刻給我個信。芬臣一一答應。方才各自上轎分路而別。   苟才回到公館,心中上下打算。一會兒又想發作,一會兒又想到萬一芬臣辦不到,我這裡冒冒失失的發作了,將來難以為情,不如且忍耐一兩天再說。從這天起,他便如油鍋上螞蟻一般,行坐不安。一連兩天,不見芬臣消息,便以上轅為由,去找芬臣探問。芬臣讓他到巡捕處坐下,悄悄說道:「卑職再三想過,我們到底說不上去;無奈去找了小跟班祁福,祁福是天天在身邊的,說起來希冀容易點。誰知那小子不受擡舉,他說是包可以成功,但是他要三千銀子,方才肯說。」苟才聽了,不覺一愣。慢慢的說道:「少點呢,未嘗不可以答應他;太多了,我如何拿得出!就是七拼八湊給了他,我的日子又怎生過呢!不如就費老哥的心,簡直的說上去罷。」芬臣道:「大人的事,卑職那有個不盡心之理。並且事成之後,大人步步高升,扶搖直上,還望大人栽培呢。但是我們說上去,得成功最好。萬一碰了,連彎都沒得轉,豈不是弄僵了麼。還是他們幫忙容易點,就是一下子碰了,他們意有所圖,不消大人吩咐,他們自會想法子再說上去。卑職這兩天所以不給大人回信的緣故,就因和那小子商量少點,無奈他絲毫不肯退讓。到底怎樣辦法?請大人的示。在卑職愚見,是不可惜這個小費,恐怕反誤了大事。」苟才聽了,默默尋思了一會道:「既如此,就答應了他罷。但必要事情成了,賞收了,才能給他呢。」芬臣道:「這個自然。」苟才便辭了回去。   又等了兩天,接到芬臣一封密信,說「事情已妥,帥座已經首肯。惟事不宜遲,因帥意急欲得人,以慰岑寂也」云云。苟才得信大喜,便匆匆回了個信,略謂「此等事亦當擇一黃道吉日。況置辦奩具等,亦略須時日,當於十天之內辦妥」云云。打發去後,便到上房來,逕到臥室裡去,招呼苟太太也到屋子裡,悄悄的說道:「外頭是弄妥了,此刻趕緊要說破了。但是一層:必要依我的辦法,方才妥當,萬萬不能用強的。你可千萬牢記了我的說話,不要又動起火來,那就僵了。」苟太太道:「這個我知道。」便叫小丫頭去請少奶奶來。一會兒,少奶奶來了,照常請安侍立。苟太太無中生有的找些閒話來說兩句,一面支使開小丫頭。再說不到幾句話,自己也走出房外去了。房中只剩了翁媳二人,苟才忽然間立起來,對著少奶奶雙膝跪下。   這一下子,把個少奶奶嚇的昏了!不知是何事故,自己跪下也不是,站著又不是,走開又不是,當了面又不是,背轉身又不是,又說不出一句話來。苟才更磕下頭去道:「賢媳,求你救我一命!」少奶奶見此情形,猛然想起莫非他不懷好意,要學那新臺故事。想到這裡,心中十分著急。要想走出去,怎奈他跪在當路,在他身邊走過時,萬一被他纏住,豈不是更不成事體。急到無可如何,便顫聲叫了一聲:「婆婆。」苟太太本在門外,並未遠去,聽得叫,便一步跨了進去。大少奶奶正要說話,誰知他進得門來,翻身把門關上,走到苟才身邊,也對著少奶奶「撲咚」一聲雙膝跪下。少奶奶又是一驚,這才忙忙對跪下來道:「公公婆婆有甚麼事,快請起來說。」苟太太道:「沒有甚麼話,只求賢媳救我兩個的命!」少奶奶道:「公公婆婆有甚差事,只管吩咐。快請起來!這總不成個樣子!」苟才道:「求賢媳先答應了,肯救我一家性命,我兩個才敢起來。」少奶奶道:「公公婆婆的命令,媳婦怎敢不遵!」苟才夫婦兩個,方才站了起來。苟太太一面攙起了少奶奶,捺他坐下,苟才也湊近一步坐下,倒弄得少奶奶跼蹐不安起來。   苟才道:「自從你男人得病之後,遷延了半年,醫藥之費,化了幾千。得他好了倒也罷了,無奈又死了。唉!難為賢媳青年守寡!但得我差使好呢,倒也不必說他了,無端的又把差使弄掉了。我有差使的時候,已是寅支卯糧的了;此刻沒了差使才得幾個月,已經弄得百孔千瘡,背了一身虧累。家中親丁雖然不多,然而窮苦親戚弄了一大窩子,這是賢媳知道的。你說再沒差使,叫我以後的日子怎生得過!所以求賢媳救我一救!」少奶奶當是一件甚麼事,苟才說話時,便拉長了耳朵去聽。聽他說頭一段自己丈夫病死的話,不覺撲簌簌的淚落不止。聽他說到訴窮一段,覺得莫名其妙,自己一家人,何以忽然訴起窮來!聽到末後一段,心裡覺得奇怪,莫不是要我代他謀差使!這件事我如何會辦呢。聽完了便道:「媳婦一個弱女子,能辦得了甚麼事!就是辦得到的,也要公公說出個辦法來,媳婦才可以照辦。」   苟才向婆子丟個眼色,苟太太會意,走近少奶奶身邊,猝然把少奶奶捺住,苟才正對了少奶奶,又跪下去。嚇得少奶奶要起身時,卻早被苟太太捺住了。況且苟太太也順勢跪下,兩隻手抱住了少奶奶雙膝。苟才卻摘下帽子,放在地下,然後的的,碰了三個響頭。原來本朝制度,見了皇帝,是要免冠叩首的,所以在旗的仕宦人家,遇了元旦祭祖,也免冠叩首,以表敬意。除此之外,隨便對了甚麼人,也沒有行這個大禮的。所以當下少奶奶一見如此,自己又動彈不得,便顫聲道:「公公這是甚麼事?可不要折死兒媳啊!」苟才道:「我此刻明告訴了媳婦,望媳婦大發慈悲,救我一救!這件事除了媳婦,沒有第二個可做的。」少奶奶急道:「你兩位老人家怎樣啊?那怕要媳婦死,媳婦也去死,媳婦就遵命去死就是了!總得要起來好好的說啊。」苟才仍是跪著不動道:「這裡的大帥,前個月沒了個姨太太,心中十分不樂,常對人說,怎生再得一個佳人,方才快活。我想媳婦生就的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大帥見了,一定歡喜的,所以我前兩天托人對大帥說定,將媳婦送去給他做了姨太太,大帥已經答應下來。務乞媳婦屈節順從,這便是救我一家性命了。」少奶奶聽了這幾句話,猶如天雷擊頂一般,頭上「轟」的響了一聲,兩眼頓時漆黑,身子冷了半截,四肢登時麻木起來;歇了半晌方定,不覺抽抽咽咽的哭起來。苟才還只在地下磕頭。少奶奶起先見兩老對他下跪,心中著實驚慌不安,及至聽了這話,倒不以為意了。苟才只管磕頭,少奶奶只管哭,猶如沒有看見一般。苟太太扶著少奶奶的雙膝勸道:「媳婦不要傷心。求你看我死兒子的臉,委屈點救我們一家,便是我那死兒子,在地底下也感激你的大恩啊!」少奶奶聽到這裡,索性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說:「天啊,我的命好苦啊!爸爸啊,你撇得我好苦啊!」苟才聽了,在地下又的的碰起頭來,雙眼垂淚道:「媳婦啊!這件事辦的原是我的不是;但是此刻已經說了上去,萬難挽回的了,無論怎樣,總求媳婦委屈點,將就下去。」   此時少奶奶哭訴之聲,早被門外的丫頭、老媽子聽見,推了推房門,是關著的,只得都伏在窗外偷聽。有個尋著窗縫往裡張的,看見少奶奶坐著,老爺、太太都跪著,不覺好笑,暗暗招手,叫別個來看。內中有個有年紀的老媽子,恐怕是鬧了甚麼事,便到後頭去請姨媽出來解勸。姨媽聽說,也莫名其妙,只得跟到前面來,叩了叩門道:「妹妹開門!甚麼事啊?」苟太太聽得是姨媽聲音,便起來開門。苟才也只得站了起來。少奶奶兀自哭個不止。姨媽跨進來便問道:「你們這是唱的甚麼戲啊?」苟太太一面仍關上門,一面請姨媽坐下,一面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告訴了一遍。又道:「這都是天殺的在外頭幹下來的事,我一點也不曉得;我要是早點知道,哪裡肯由得他去幹!此刻事已如此,只有委屈我的媳婦就是了。」姨媽沉吟道:「這件事怕不是我們做官人家所做的罷。」苟才道:「我豈不知道!但是一時糊塗,已經做了出去,如果媳婦一定不答應,那就不好說了。大人先生的事情,豈可以和他取笑!答應了他,送不出人來,萬一他動了氣,說我拿他開心,做上司的要抓我們的錯處容易得很,不難栽上一個罪名,拿來參了,那才糟糕到底呢!」說著,歎了一口氣。姨媽看見房門關著,便道:「你們真幹的好事!大白天的把個房門關上,好看呢!」苟太太聽說,便開了房門。當下四個人相對,默默無言。丫頭們便進來伺候,裝煙舀茶。少奶奶看見開了門,站起來只向姨媽告辭了一聲,便揚長的去了。   苟太太對苟才道:「幹他不下來,這便怎樣?」苟才道:「還得請姨媽去勸勸他,他向來聽姨媽說話的。」說罷,向姨媽請了一個安道:「諸事拜托了。」姨媽道:「你們幹得好事,卻要我去勸!這是各人的志向,如果他立志不肯,又怎樣呢?我可不耽這個干係。」苟才道:「這件事,他如果一定不肯,認真於我功名有礙的。還得姨媽費心。我此刻出去,還有別的事呢。」說罷,便叫預備轎子,一面又央及了姨媽幾句。姨媽只得答應了。苟才便出來上轎,吩咐到票號裡去。   且說這票號生意,專代人家匯划銀錢及寄頓銀錢的。凡是這些票號,都是西幫所開。這裡頭的人最是勢利,只要你有二錢銀子存在他那裡,他見了你時,便老爺咧、大人咧,叫得應天響;你若是欠上他一釐銀子,他向你討起來,你沒得還他,看他那副面目,就是你反叫他老爺、大人,他也不理你呢。當時苟才雖說是撤了差窮了,然而還有幾百兩銀子存在一家票號裡。這天前去,本是要和他別有商量的。票號裡的當手姓多,叫多祝三,見苟才到了,便親自迎了出來,讓到客座裡請坐。一面招呼煙茶,一面說:「大人好幾天沒請過來了,公事忙?」苟才道:「差也撤了,還忙甚麼!窮忙罷咧。」多祝三道:「這是那裡的話!看你老人家的氣色,紅光滿面,還怕不馬上就有差使,不定還放缺呢。小號這裡總得求大人照應照應。」苟才道:「咱們不說閒話。我今日來要和你商量,借一萬兩銀子;利息呢,一分也罷,八釐也罷,左右我半年之內,就要還的。」多祝三道:「小號的錢,大人要用,只管拿去好了,還甚麼利不利;但是上前天才把今年派著的外國賠款,墊解到上海,今天又承解了一筆京款,藩臺那邊的存款,又提了好些去,一時之間,恐怕調動不轉呢。」苟才道:「你是知道我的,向來不肯亂花錢。頭回存在寶號的幾萬,不是為這個功名,甚麼查辦不查辦,我也不至於盡情提了去,只剩得幾百零頭,今天也不必和你商量了。因為我的一個丫頭,要送給大帥做姨太太,由文巡廳解芬臣解大老爺做的媒人,一切都說妥了。你想給大帥的,與給別人的又自不同,咱們老實的話,我也望他進去之後,和我做一個內線,所以這一分妝奩,是萬不能不從豐的。我打算賠個二萬,無奈自己只有一萬,才來和你商量。寶號既然不便,我到別處張羅就是了。」苟才說這番話時,祝三已拉長了耳朵去聽。聽完了,忙道:「不,因為這兩天,東家派了一個伙計來查帳。大人的明見,做晚的雖然在這裡當手,然而他是東家特派來的人,既在這裡,做晚的凡事不能不和他商量商量。他此刻出去了,等他回來,做晚的和他說一聲,先盡了我的道理,想來總可以辦得到的;辦到了,給大人送來。」苟才道:「那麼,行不行你給我一個回信,好待我到別處去張羅。」祝三一連答應了無數的「是」字,苟才自上轎回去。   那多祝三送過苟才之後,也坐了轎子,飛忙到解芬臣公館裡來。原來那解芬臣自受了苟才所托之後,不過沒有機會進言,何嘗托甚麼小跟班。不過遇了他來討回信,順口把這句話搪塞他,也就順便詐他幾文用用罷了。在芬臣當日,不過詐得著最好,詐不著也就罷了。誰知苟才那廝,心急如焚,一詐就著。芬臣越發上緊,因為辦成了,可以撈他三千;又是小跟班扛的名氣,自己又還送了交情,所以日夕在那裡體察動靜。那天他正到簽押房裡要回公事,才揭起門簾,只見大帥拿一張紙片往桌子上一丟,重重的歎了一口氣。芬臣回公事時,便偷眼去瞧那紙片,原來不是別的,正是那死了的五姨太太的照片兒。芬臣心中暗喜。回過了公事,仍舊垂手站立。大帥道:「還有甚麼事?」芬臣道:「苟道苟某人,他聽說五姨太太過了,很代大帥傷心。因為大帥不叫外人知道,所以不敢說起。」大帥拿眼睛看了芬臣一眼,道:「那也值得一回。」芬臣道:「苟道還說已經替大帥物色著一個人,因為未曾請示,不敢冒昧送進來。」大帥道:「這倒費他的心。但不知生得怎樣?」芬臣道:「倘不是絕色的,苟道未必在心。」這位大帥,本是個色中餓鬼,上房裡的大丫頭,凡是稍為生得乾淨點的,他總有點不乾不淨的事幹下去,此刻聽得是個絕色,如何不歡喜?便道:「那麼你和他說,叫他送進來就是了。」芬臣應了兩個「是」字,退了出去,便給信與苟才。此時正在盤算那三千頭,可以穩到手了。   正在出神之際,忽然家人報說票號裡的多老辦來了,芬臣便出去會他。先說了幾句照例的套話,祝三便說道:「聽說解老爺代大帥做了個好媒人。這媒人做得好,將來姨太太對了大帥的勁兒,媒人也要有好處的呢。我看謝媒的禮,少不了一個缺。應得先給解老爺道個喜。」說罷,連連作揖。芬臣聽了,吃了一驚。一面還禮不迭,一面暗想,這件事除了我和大帥及苟觀察之外,再沒有第四個人知道。我回這話時,並且旁邊的家人也沒有一個,他卻從何得知呢。因問道:「你在那裡聽來的?好快的消息!」祝三道:「姨太太還是苟大人那邊的人呢,如何瞞得了我!」芬臣是個極機警的人,一聞此語,早已了然胸中。因說道:「我是媒人,尚且可望得缺,苟大人應該怎樣呢?你和苟大人道了喜沒有?」祝三道:「沒有呢。因為解老爺這邊順路,所以先到這邊來。」芬臣正色道:「苟大人這回只怕官運通了,前回的參案參他不動,此刻又遇了這麼個機會。那女子長得實在好,大帥一定得意的。」祝三聽了,敷衍了幾句,辭了出來,坐上轎子,飛也似的回到號裡,打了一張一萬兩的票子,親自送給苟才。   正是:奸刁市儈眼一孔,勢利人情紙半張。未知祝三送了銀票與苟才之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八十九回 舌劍唇槍難回節烈 忿深怨絕頓改堅貞   南京地方遼闊,苟才接得芬臣的信,已是中午時候;在家裡胡鬧了半天,才到票號裡去;多祝三再到芬臣處轉了一轉,又回號裡打票子,再趕到苟才公館,已是掌燈時候了。苟才回到家中,先向婆子問:「勸得怎樣了?」苟太太搖搖頭。苟才道:「可對姨媽說,今天晚上起,請他把鋪蓋搬到那邊去。一則晚上勸勸他;二則要防到他有甚意外。」苟太太此時,自是千依百順,連忙請姨媽來,悄悄說知,姨媽自無不依之理。   苟才正在安排一切,家人報說票號裡多先生來了,苟才連忙出來會他。祝三一見面,就連連作揖道:「耽誤了大人的事,十分抱歉!我們那伙計萬才回來,做晚的就忙著和他商量大人這邊的事。大人猜我們那伙計說甚麼來?」苟才道:「不過不肯信付我們這背時的人罷了。」祝三拍手道:「正是,大人猜著了也!做晚的倒狠狠兒給他埋怨一頓,說:『虧你是一號的當手,眼睛也沒生好!像苟大人那種主兒,咱們求他用錢,還怕苟大人不肯用;此刻苟大人親自賞光,你還要活活的把一個主兒推出去!就是現的墊空了,咱們那裡調不動萬把銀子,還不趕著給苟大人送去!』大人,你老人家替我想想,做晚的不過小心點待他,倒反受了他的一陣埋怨,這不是冤枉嗎!做晚的並沒有絲毫不放心大人的意思,這是大人可以諒我的。下回如果大人駕到小號,見著了他,還得請大人代做晚的表白表白。」說罷,在懷裡掏出一個洋皮夾子,在裡面取出一張票子來,雙手遞與苟才道:「這是一萬兩,請大人先收了;如果再要用時,再由小號裡送過來。」苟才道:「這個我用不著,你先拿了回去罷。」祝三吃了一驚,道:「想大人已經向別家用了?」苟才道:「並不。」祝三道:「那麼還是請大人賞用了,左右誰家的都是一樣用。」苟才道:「我用這個錢,並不是今天一下子就要用一萬,是要來置備東西用的,三千一處也不定,二千一處也不定,就是幾百一處、幾十一處,都是論不定的;你給我這一張整票子,明天還是要到你那邊打散,何必多此一舉呢。」祝三道:「是,是,是,這是做晚的糊塗。請大人的示,要用多少一張的?或者開個橫單子下來,做晚的好去照辦。」苟才道:「這個那裡論得定。」祝三道:「這樣罷,做晚的回去,送一份三聯支票過來罷,大人要用多少支多少,這就便當了。」苟才道:「我起意是要這樣辦,你卻要推三阻四的,所以我就沒臉說下去了。」祝三道:「大人說這是那裡話來!大人不怪小人錯,準定就照那麼辦,明天一早,再送過來就是了。」苟才點頭答應,祝三便自去了。   苟才回到上房,恰好是開飯時候,卻不見姨媽。苟才問起時,才知道在那邊陪少奶奶吃去了。原來少奶奶當日,本是夫妻同吃的,自從苟太太拆散他夫妻之後,便只有少奶奶一個人獨吃。那時候,已是早一頓、遲一頓的了;到後來大少爺死了,更是冷一頓、熱一頓,甚至有不能下等的時候,少奶奶卻從來沒過半句怨言,甘之若素。卻從苟才起了不良之心之後,忽然改了觀,管廚房的老媽,每天還過來請示吃甚麼菜,少奶奶也不過如此。這天中上,鬧了事之後,少奶奶一直在房裡嚶嚶啜泣。姨媽坐在旁邊,勸了一天。等到開出飯來,丫頭過來請用飯。少奶奶說:「不吃了,收去罷。」姨媽道:「我在這裡陪少奶奶呢,快請過來用點。」少奶奶道:「我委實吃不下,姨媽請用罷。」姨媽一定不依,勸死勸活,才勸得他用茶泡了一口飯,勉強嚥下去。飯後,姨媽又復百般勸慰。   今天一天,姨媽所勸的話,無非是埋怨苟才夫妻豈有此理的話,絕不敢提到勸他依從的一句。直到晚飯之後,少奶奶的哭慢慢停住了,姨媽才漸漸入起彀來,說道:「我們這個妹夫,實在是個糊塗蟲!娶了你這麼個賢德媳婦,在明白點的人,豈有不疼愛得和自己女兒一般的,卻在外頭去幹下這沒天理的事情來!虧他有臉,當面說得出!我那妹子呢,更不用說,平常甚麼規矩咧、禮節咧,一天到晚鬧不清楚,我看他向來沒有把好臉色給媳婦瞧一瞧。他男人要幹這沒天理的事情,他就幫著腔,也柔聲下氣起來了。」少奶奶道:「豈但柔聲下氣,今天不是姨媽來救我,幾乎把我活活的急死了!他兩老還雙雙的跪在地下呢;公公還摘下小帽,『咯嘣咯嘣』的碰頭。」姨媽聽了笑道:「只要你點一點頭,便是他的憲太太了,再多碰幾個,也受得他起。」少奶奶道:「姨媽不要取笑,這等事豈是我們這等人家做出來的!」姨媽道:「啊唷!不要說起!越是官宦人家,規矩越嚴,內裡頭的笑話越多。我還是小時候聽說的:蘇州一家甚麼人家,上代也是甚麼狀元宰相,家裡秀才舉人,幾幾乎數不過來。有一天,報到他家的大少爺點了探花了,家中自然歡喜熱鬧,開發報子賞錢,忙個不了。誰知這個當刻,家人又來報三少奶奶跟馬夫逃走了。你想這不是做官人家的故事?直到前幾年,那位大少爺早就扶搖直上,做了軍機大臣了。那位三少奶奶,年紀也大了,買了七八個女兒,在山塘燈船上當老鴇,口口聲聲還說我是某家的少奶奶,軍機大臣某人,是我的大伯爺。有個人在外面這樣胡鬧,他家裡做官的還是做官。如今晚兒的世界,是只能看外面,不能問底子的了。」   少奶奶道:「這是看各人的志氣,不能拿人家來講的。」姨媽道:「天唷!天底下有幾個及得來我的少奶奶的!唷!老天爺也實在糊塗!越是好人,他越給他磨折得利害!像少奶奶這麼個人,長得又好,脾氣又好,規矩、禮法、女紅、活計,那一樣輸給人家,真正是誰見誰愛,誰見誰疼的了,卻碰了我妹子那麼個糊塗蛋的婆婆。一年到晚,我看你受的那些委屈,我也不知陪你淌了多少眼淚!他們索性頑出這個把戲來了!少奶奶啊,方才我替你打算過來,不知你這一輩子的人怎麼過呢!他們在外頭喪良心、沒天理的幹出這件事來,我聽說已經把你的小照送給制臺看過,又求了制臺身邊的人上去回過,制臺點了頭,並且交代早晚就要送進去的,這件事就算已經成功的了。少奶奶卻依著正大道理做事,不依從他,這個自是神人共敬的。但是你公公這一下子交不出人來,這個釘子怕不碰得他頭破血流!如今晚兒做官的,那裡還講甚麼能耐,講甚麼才情。會拉攏、會花錢就是能耐,會巴結就是才情。你向來不來拉攏,不來巴結,倒也罷了;拉攏上了,巴結上了,卻叫他落一個空,曉得他動的是甚麼氣!不要說是差缺永遠沒望,說不定還要幹掉他的功名。他的功名幹掉了,是他的自作自受,極應該的。少奶奶啊,這可是苦了你了!他功名幹掉了,差使不能當了,人家是窮了,這裡沒面子再住了,少不得要回旗去。咱們是京旗,一到了京裡,離你的娘家更遠了。你婆婆的脾氣,是你知道的,不必再說了。到了那時候,說起來,公公好好的功名,全是給你幹掉的,你這一輩子的磨折,只怕到死還受不盡呢!」說著,便倘下淚來。少奶奶道:「關到名節上的事情,就是死也不怕,何況受點折磨?」姨媽道:「能死得去倒也罷了,只怕死不去呢!老實對你說,我到這裡陪你,就是要監守住你,防到你有三長兩短的意思。你想我手裡的幾千銀子,被他們用了,到此刻不曾還我,他委托我一點事情,我那裡敢不盡心!你又從何死起?唉!總是運氣的原故。你們這件事鬧翻了,他們窮了,又是終年的鬧饑荒,連我養老的幾弔棺材本,只怕從此拉倒了,這才是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呢!」少奶奶聽了這些話,只是默默無言。姨媽又道:「我呢,大半輩子的人了,就是沒了這幾弔養老本錢,好在有他們養活著我。我死了下來,這幾根骨頭,怕他們不替我收拾!」說到這裡,也淌下眼淚來。又道:「只是苦了少奶奶,年紀輕輕的,又沒生下一男半女,將來誰是可靠的?你看那小子(指小少爺也),已經長到十二歲了,一本《中庸》還沒念到一半,又頑皮又笨,那裡像個有出息的樣子!將來還望他看顧嫂嫂?」說到這裡,少奶奶也抽抽咽咽的哭了。姨媽道:「少奶奶,這是你一輩子的事,你自己過細想想看。」當時夜色已深,大眾安排睡覺。一宵晚景休提。   且說次日,苟才起來,梳洗已畢,便到書房裡找出一個小小的文具箱,用鑰匙開了鎖,翻騰了許久,翻出一個小包、一個紙卷兒,拿到上房裡來。先把那小包遞給婆子道:「這一包東西,是我從前引見的時候,在京城裡同仁堂買的。你可交給姨媽,叫他吃晚飯時候,隨便酒裡茶裡,弄些下去,叫他吃了。」說罷,又附耳悄悄的說了那功用。苟太太道:「怪道呢!怨不得一天到晚在外頭胡鬧,原來是備了這些東西。」苟才道:「你不要這麼大驚小怪,這回也算得著了正用。」說罷,又把那紙卷兒遞過去道:「這東西也交代姨媽,叫他放在一個容易看見的地方。左右姨媽能說能話,叫他隨機應變罷了。」苟太太接過紙卷,要打開看看;才開了一開,便漲紅了臉,把東西一丟道:「老不要臉的!那裡弄了這東西?」苟才道:「你那裡知道!大凡官照、札子、銀票等要緊東西裡頭,必要放了這個,作為鎮壓之用。凡我們做官的人,是個個備有這樣東西的。」苟太太也不多辯論,先把東西收下。覷個便,邀了姨媽過來,和他細細說知,把東西交給他。姨媽一一領會。   這一天,苟才在外頭置備了二三千銀子的衣服首飾之類,作為妝奩。到得晚飯時,姨媽便躡手躡腳,把那小包子裡的混帳東西,放些在茶裡面。飯後仍和昨天一般,用一番說話去旁敲側擊。少奶奶自覺得神思昏昏,老早就睡下了。姨媽覷個便,悄悄的把那個小紙卷兒,放在少奶奶的梳妝抽屜裡。這一夜,少奶奶竟沒有好好的睡,翻來覆去,短歎長吁,直到天亮,只覺得人神困倦。盥洗已畢,臨鏡理妝,猛然在梳妝抽屜裡看見一個紙卷兒,打開一看,只羞得滿臉通紅,連忙捲起來。草草梳妝已畢,終日納悶。姨媽又故意在旁邊說些今日打聽得制軍如何催逼,苟才如何焦急等說話,翻來覆去的說了又說。到了晚上,又如法泡製,給他點混帳東西吃下。自己又故意吃兩盅酒,借著點酒意,厚著臉面,說些不相干的話。又說:「這件事,我也望少奶奶到底不要依從。萬一依從了,我們要再見一面,就難上加難了。做了制臺的姨太太,只怕候補道的老太太還不及他的威風呢!何況我們窮親戚,要求見一面,自然難上加難了。」少奶奶只不做聲。如此一連四五天,苟才的妝奩也辦好了,芬臣也來催過兩次了。   姨媽看見這兩天少奶奶不言不語,似乎有點轉機了,便出來和苟太太說知,如此如此。苟太太告訴了苟才,苟才立刻和婆子兩個過來,也不再講甚麼規矩,也不避甚麼丫頭老媽,夫妻兩個,直走到少奶奶房裡,雙雙跪下。嚇得少奶奶也只好陪著跪下,嘴裡說道:「公公婆婆,快點請起,有話好說。」苟才雙眼垂淚道:「媳婦啊!這兩天裡頭,叫人家逼死我了!我托了人和制臺說成功了,制臺就要人,天天逼著那代我說的人。他交不出人,只得來逼我,這個是要活活逼死我的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望媳婦大發慈悲罷!」少奶奶到了此時,真是無可如何,只得說道:「公公婆婆,且先請起,凡事都可以從長計議。」苟才夫婦才起來。姨媽便連忙來攙少奶奶起來,一同坐下。苟才先說道:「這件事本來是我錯在前頭,此刻悔也來不及了。古人說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我也明知道對不住人,但是叫我也無法補救。」少奶奶道:「媳婦從小就知婦人從一而終的大義,所以自從寡居以後,便立志守節終身。況且這個也無須立志的,做婦人的規矩,本是這樣,原是一件照例之事。卻不料變生意外!」說到這裡,不說了。   苟才站起來,便請了一個安道:「只望媳婦順變達權,成全了我這件事,我苟氏生生世世,不忘大恩!」少奶奶掩面大哭道:「只是我的天唷!」說著,便大放悲聲。姨媽連忙過來解勸。苟太太一面和他拍著背,一面說道:「少奶奶別哭,恐怕哭壞了身子啊。」少奶奶聽說,咬牙切齒的跺著腳道:「我此刻還是誰的少奶奶唷!」苟太太聽了,也自覺得無味,要待發作他兩句,無奈此時功名性命,都靠在他身上,只得忍氣吞聲,咽了一口氣下去。少奶奶哭夠多時,方才住哭,望著姨媽道:「我恨的父母生我不是個男子,凡事自己作不動主,只得聽從人家擺佈。此刻我也沒有話說了,由得人家拿我怎樣便怎樣就是了。但是我再到別家人家去,實在沒臉再認是某人之女了。我爸爸死了,不用說他;我媽呢,苦守了幾年,把我嫁了。我只有一個遺腹兄弟,常說長大起來,要靠親戚照應的,我這一去,就和死一樣,我的娘家叫我交付給誰!我是死也張著眼兒的!」苟才站起來,把腰子一挺道:「都是我的!」   少奶奶也不答話,站起來往外就走,走到大少爺的神主前面,自己把頭上簪子拔了下來,把頭一顛,頭髮都散了,一彎腰,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訴,這一哭,直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任憑姨媽、丫頭、老媽子苦苦相勸,如何勸得住,一口氣便哭了兩個時辰。哭得傷心過度了,忽然暈厥過去。嚇的眾人七手八腳,先把他擡到牀上,掐入中,灌開水,灌薑湯,一泡子亂救,才救了過來。一醒了,便一咕嚕爬起來坐著,叫聲:「姨媽!我此刻不傷心了。甚麼三貞九烈,都是哄人的說話;甚麼斷鼻割耳,都是古人的呆氣!唱一齣戲出來,也要聽戲的人懂得,那唱戲的才有精神,有意思;戲臺下坐了一班又瞎又聾的,他還盡著在臺上拚命的唱,不是個呆子麼!叫他們預備香蠟,我要脫孝了。幾時叫我進去,叫他們快快回我。」苟才此時還在房外等候消息,聽了這話,連忙走近門口垂手道:「憲太太再將息兩天,等把哭的嗓子養好了,就好進去。」少奶奶道:「哼!只要燉得濃濃兒的燕窩,吃上兩頓就好了,還有工夫慢慢的將息!」苟太太在旁邊,便一迭連聲叫:「快揀燕窩!要揀得乾淨,落了一根小毛毛兒在裡頭,你們小心摳眼睛、拶指頭!」丫頭們答應去了。這裡姨媽招呼著和少奶奶重新梳裹已畢。少奶奶到大少爺神主前,行過四跪八肅禮,便脫去素服,換上綢衣,獨自一個在那裡傻笑。   過得一天,苟才便托芬臣上去請示。誰知那制臺已是急得了不得,一聽見請示,便說是:「今天晚上擡了進來就完了,還請甚麼,示甚麼!」苟才得了信,這一天下午,便備了極豐盛的筵席,餞送憲太太,先是苟才,次是苟太太和姨媽,捱次把盞。憲太太此時樂得開懷暢飲,以待新歡。等到筵席將散時,已將交二炮時候,苟才重新起來,把了一盞。憲太太接杯在手,往桌上一擱道:「從古用計,最利害的是美人計。你們要拿我去換差換缺,自然是一條妙計;但是你們知其一,不知其二,可知道古來禍水也是美人做的?我這回進去了,得了寵,哼!不是我說甚麼……」苟才連忙接著道:「總求憲太太栽培!」憲太太道:「看著罷咧!碰了我高興的時候,把這件事的始末,哭訴一遍,怕不斷送你們一輩子!」說著,拿苟才把的一盞酒,一吸而盡。苟才聽了這個話,猶如天雷擊頂一般。苟太太早已當地跪下。姨媽連忙道:「憲太太大人大量,斷不至於如此,何況這裡還答應招呼憲太太的令弟呢。」   原來苟才也防到憲太太到了衙門時,貞烈之性復起,弄出事情來,所以後來把那一盞酒,重重的和了些那混帳東西在裡面。憲太太一口吸盡,慢慢的覺得心上有點與平日不同。勉強坐定了一回,雙眼一餳,說道:「酒也夠了,東西也吃飽了,用不著吃飯了。要我走,我就走罷!」說著,站起來,站不穩,重又坐下。姨媽忙道:「可是醉了?」憲太太道:「不,打轎子罷。」苟才便喝叫轎子打進來。苟太太還兀自跪在地下呢,憲太太早登輿去了,所有妝奩也紛紛跟著轎子擡去。   這一去,有分教:宦海風濤驚起落,侯門顯赫任鋪張。不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回 差池臭味郎舅成仇 巴結功深葭莩複合   苟才自從送了自己媳婦去做制臺姨太太之後,因為他臨行忽然有禍水出自美人之說,心中著實後悔,夫妻兩個,互相埋怨。從此便懷了鬼胎,恐怕媳婦認真做弄手腳,那時候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一會兒,又轉念媳婦不是這等人,斷不至於如此。只要媳婦不說穿了,大帥一定歡喜的,那就或差或缺,必不落空。如此一想,心中又快活起來。   次日,解芬臣又來說,那小跟班祁福要那三千頭了。苟才本待要反悔,又恐怕內中多一個作梗的,只得打了三千票子,遞給芬臣。說道:「費心轉交過去。並求轉致前路,內中有甚消息,大帥還對勁不,隨時給我個信。」芬臣道:「這還有甚不對勁的!今天本是轅期,忽然止了轅。九點鐘時候,祁福到卑職那裡要這個,卑職問他:『為甚麼事止的轅?』祁福說:『並沒有甚麼事,我也不知道為甚止轅的。』卑職又問:『大帥此刻做甚麼?』祁福說:『在那裡看新姨太太梳頭呢。』大人的明見,想來就是為這件事止的轅了,還有不得意的麼!」苟才聽了,又是憂喜交集。官場的事情,也真是有天沒日,只要賄賂通了,甚麼事都辦得到的。不出十天,苟才早奉委了籌防局、牙釐局兩個差使。苟才忙得又要謝委,又要拜客,又要到差,自以為從此一帆順風,扶搖直上的了。卻又恰好遇了蘇州撫臺要參江寧藩臺的故事,苟才在旁邊倒得了個署缺。這件事是個甚麼原因?先要把蘇州撫臺的來歷表白了,再好敘下文。   這蘇州撫臺姓葉,號叫伯芬,本是赫赫侯門的一位郡馬。起先捐了個京職,在京裡住過幾年,學了一身的京油子氣。他有一位大舅爺,是個京堂,到是一位嚴正君子,每日做事,必寫日記。那日記當中,提到他那位葉妹夫,便說他年輕而紈袴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一無所長,又性根未定,喜怒無常云云。伯芬的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在京裡住的厭煩了,大舅爺又不肯照應,他便忿忿出京,仗著一個部曹,要在外省謀差事。一位赫赫侯府郡馬,自然有人照應,委了他一個軍裝局的會辦。這軍裝局局面極闊,向來一個總辦,一個會辦,一個襄辦,還有兩個提調。總辦向來是道臺,便是會辦、襄辦也是個道臺,就連兩個提調都是府班的。他一個部曹,戴了個水晶頂子去當會辦,比著那紅藍色的頂子,未免相形見絀。何況這局裡的委員,藍頂子的也很有兩個,有甚麼事聚會起來,如新年團拜之類,他總不免跼蹐不安,人家也就看他不起。那總辦更是當他小孩子一般看待。伯芬在局裡覺得難以自容,便收拾行李,請了個假,出門去了。   你道他往那裡去來?原來他的大舅爺放了外國欽差,到外國去了,所以他也跟蹤而去。以為在京時你不肯照應我罷了,此刻萬里重洋的尋了去,雖然參贊、領事所不敢望,一個隨員總要安置我的。誰知千辛萬苦,尋到了外洋,訪到中國欽差衙門,投了帖子進去,裡面馬上傳出來請,伯芬便進去相見。欽差一見了他,行禮未完,便問道:「你來做甚麼?」伯芬道:「特地來給大哥請安。」欽差道:「哼!萬里重洋的,特地為了請安而來,頭一句就是撒謊!」伯芬道:「順便就在這裡伺候大哥,有甚麼差使,求賞一個。」欽差道:「虧你還是仕宦人家出身,怎麼連這一點節目都不懂得!這欽差的隨員,是在中國時逐名奏調的,等到了此地,還有前任移交下來的人員,應去應留,又須奏明在案,某人派某事,都要據實奏明的。你當是和中國督撫一般,可以隨時調劑私人的麼?」伯芬睖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此時他帶來的行李,早已紛紛發到,家人上來請欽差的示,放在那裡。欽差道:「我這衙門裡沒地方放,由他擱過一邊,回來等他找定了客店搬去。」伯芬聽說,更覺睖了。欽差道:「我這裡,一來地方小,住不下閒人;二來我定的例,早晚各處都要點名,早上點過名才開大門,晚上也點過名才關門,不許有半個閒人在衙門裡面。所以你這回來了,就是門房裡也住你不下,你可趕緊到外頭去找地方。你是見機的,就附了原船回去;要是不知起倒,當作在中國候差委一般候著,我可不理的。這裡澆裹又大,較之中國要頂到一百幾十倍,你自己打算便了。我這裡有公事,不能陪你,你去罷。」伯芬無奈,只得退了出來。便拿片子,去拜衙門裡的各隨員;誰知各隨員都受了欽差嚴諭,不敢招呼,一個個都回出來說擋駕。伯芬此時急的要哭出來,又是悔,又是恨,又是惱,又是急,一時心中把酸鹹苦辣都湧了上來。到了此地,人生路不熟,又不懂話,正不知如何是好。幸得帶來的家人曾貴,和一個欽差大臣帶來的二手廚子認得,由曾貴去央了那二手廚子出來,代他主僕兩個,找定了一所客店,才把行李搬了過來住下。天天仍然到欽差衙門來求見,欽差只管不見他。到第三天去見時,那號房簡直不代他傳帖子了,說是:「遞了上去就碰釘子,還責罵我們,說為甚不打出去。姑老爺,你何苦害我們捱罵呢!」伯芬聽了,真是有苦無處訴。帶來的盤費,看看用盡了。恰好那坐來的船,又要開到中國了。伯芬發了急,便寫一封信給欽差,求他借盤纏回去。到了下午,欽差打發人送了回信來,卻是兩張三等艙的船票。   伯芬真是氣得漲破了肚皮!只得忍辱受了,附了船仍回中國,便去銷假,仍舊到他軍裝局的差。在老婆跟前又不便把大舅爺待自己的情形說出,更不敢露出忿恨之色,那心中卻把大舅爺恨的猶如不共戴天一般。又因為局裡眾人看不起他是個部曹;好得他家裡有的是錢,他老太爺做過兩任廣東知縣,很刮了些廣東地皮回家,便向家裡搬這銀子出來,去捐了個候補道,加了個二品頂戴,入京引過見,從此他的頂子也紅了。人情勢利,大抵如此,局裡的人看見他頭上換了顏色,也不敢看他不起了。伯芬卻是恨他大舅爺的心事,一天甚似一天。每每到睡不著覺時,便打算我有了個道班做底子,怎樣可以謀放缺,怎樣可以升官,幾年可以望到督撫。怎樣設法,可以調入軍機。那時候大舅爺的辮子自然在我手裡,那時便可以如何報仇,如何雪恨了。每每如此胡思亂想,想到徹夜不寐。   他卻又一面廣交聲氣,凡是有個紅點子的人,他無有不交結的。一天正在局子裡閒坐,忽然家人送上一張帖子,說是趙大人來拜。原這趙大人也是一個江南候補道,號叫嘯存,這回進京引見,得了內記名出來。從前在京時,葉伯芬本來是相識的,這回出京路過上海,便來拜訪。伯芬見了片子,連忙叫請。兩人相見之下,照例寒暄幾句,說些契闊的話。在趙嘯存無非是照例應酬,在葉伯芬看見趙嘯存新得記名,便極力拉攏。等嘯存去後,便連忙叫人到聚豐園定了座位,一面坐了馬車去回拜嘯存,當面約了明日聚豐園。及至回到局裡,又連忙備了帖子,開了知單送去,嘯存打了知字回來。   伯芬到了次日下午五點鐘時,便到聚豐園去等候。他所請的,雖不止趙嘯存一人,然而其餘的人都是與這書上無干的,所以我也沒工夫去記他的貴姓臺甫了。客齊之後,伯芬把酒入席。坐席既定,伯芬便說悶飲寡歡,不如叫兩個局來談談,同席的人,自然都應允。只有嘯存道:「兄弟是個過路客,又是前天才到,意中實在無人。不啊,就請伯翁給我代一個罷。」伯芬一想,自己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西薈芳陸蘅舫,一個是東棋盤街吳小紅。蘅舫是一向有了交情的,誓海盟山,已有白頭之約,並且蘅舫又親自到過伯芬公館,叩見過葉太太。葉太太雖是滿肚醋意,十分不高興,面子上卻還不十分露出來;倒是葉老太太十分要好,大約年老人歡喜打扮得好的,自己終年在公館裡,所見的無非丫頭老媽,忽然來了個花枝招展的,自是高興,因此和他十分親熱。這些閒話,表過不提。且說伯芬當時暗想吳小紅到底是個么二,又只得十三歲,若薦給嘯存,恐怕他不高興。好在他是個過客,不多幾天就要走的,不如把蘅舫薦給他罷。想定了主意,便提筆寫了局票發出去。一會兒各人的局,陸續來了。陸蘅舫來到,伯芬指給嘯存,嘯存一見,十分賞識,贊不絕口。伯芬又使個眼色給蘅舫,叫他不要轉局,蘅舫是吃甚麼飯的人,自然會意。席散之後,嘯存定要到蘅舫處坐坐,伯芬只得奉陪。嘯存高興,又在那裡開起宴來。席中與伯芬十分投契,便商量要換帖。伯芬暗想,他是個新得記名的人,不久就可望得缺的;並且他這回的記名,是從制臺密保上來的,縱使一時不能得缺,他總是制臺的一個紅人,將來用他之處正多呢。想到這裡,自然無不樂從。互相問了年紀,等到席散,伯芬便連忙回到公館,將一分帖子寫好。次日一早,便差一個家人送到嘯存寓所。又另外備了一分請帖知單,請今天晚上在吳小紅處。不一會,嘯存在單上打了知字回來。   且慢,葉伯芬他雖不肖,也還是一個軍裝局會辦,雖是純乎用錢買來的,卻叫名兒也還是個監司大員,何以頑到么二上去?這么二妓院人物,都是些三四等貨,局面尤其狹小,只有幾個店家的小伙計們去走動走動的。豈不是做書的人撒謊也撒得不像麼?不知非也!這吳小紅本是姊妹兩個:小紅居長,那小的叫吳小芳。小紅十一歲,小芳十歲的時候,便出來應局;有叫局的,他姊妹兩個總是一對兒同來,卻只算一個局錢,這名目叫做小雙擋。此時已經長到十六七歲了,卻都出落得秋瞳剪水,春黛銜山。小紅更是生得粉臉窩圓,朱唇櫻小。那時候東棋盤街有一座兩樓兩底的精巧房子,房子裡面,門扇窗格,一律是西洋款式;房子外面,卻是短牆曲繞,芳草平鋪,還種了一棵枇杷樹,一棵七里香。小紅的娘,帶著兩個女兒,就租了那所房子,自開門戶。這是當時出名的叫做小花園。因為東西棋盤街都是么二妓女麇聚之所,眾人也誤認了他做么二,其實他與那一個妓院聚了四五十個妓女的么二妓院,有天淵之隔呢。不信,但問老於上海的人,總還有記得的。表過不提。   且說嘯存下午也把帖子送到伯芬那裡。到了晚上,便在吳小紅那裡暢敘了一宵。嘯存年長,做了盟兄,伯芬年少,做了盟弟,非常熱鬧。到了次日,嘯存又請在陸蘅舫處鬧了一天。這兩天鬧下來,大哥老弟,已叫得十分親熱的了。加以旁邊的朋友,以賀喜為名,設席相請,於是又一連吃了十多天花酒。每有酒局,嘯存總是帶蘅舫,伯芬總是叫小紅。他兩個也是你叫我大伯娘,我叫你小嬸嬸的,好不有趣。一連二十多天混下來,嘯存便和蘅舫落了交情,兩個十分要好。嘯存便打算要娶他,來和伯芬商量。伯芬和蘅舫雖曾訂約,卻沒有說定,此時聽得嘯存要娶,也就只好由他。況且官場中紛紛傳說,肅存有放缺消息,便索性把醋意捐卻,幫著他辦事,一面托人和老鴇說定了身價,一面和嘯存租定公館。到了吉期那天,非但自己穿了花衣前去道喜,並且因為嘯存客居上海,沒有內眷,便叫自己那位郡主太太,奉了老太太,到趙公館裡去招呼一切。等新姨太太到來,不免逐一向眾客見禮。到得上房,便先向葉老太太和葉太太行禮。這一雙婆媳,因他是勾闌出身,嘴裡雖連說:「不敢當,還禮,還禮!」卻並不曾還禮。忙了一天,成其好事,不多幾時,嘯存便帶了新姨太太晉省。得過記名的人,真是了不得,不上一年多,嘯存便奉旨放了上海道。伯芬應酬得更為忙碌。   可巧這個時候,他的大舅爺欽差任滿回華,路過上海。此時伯芬的主意,早已改換了。從前把大舅爺恨入骨髓,後來屢閱京報,見大舅爺雖在外洋欽差任上,內裡面卻是接二連三的升官,此時已升到侍郎了。伯芬心上一想,要想報仇是萬不能的了,不如還是借著他的勢子,升我的官。主意打定,等大舅爺到了上海之後,便天天到行轅裡伺候。大舅爺本來挈眷同行的,伯芬是郎舅至親,與別的官員不同,上房咧、簽押房咧,他都可以任意穿插。又先把自己太太送到行轅裡去,兄妹相見,自有一番友於之誼。伯芬又設法先把一位舅嫂巴結上了,沒事的時候,便衣到上房,他便拿出手段去伺候,比自己伺候老太太還慇懃,茶咧、煙咧,一天要送過十多次。舅太太是個婦道人家,懂得甚麼,便口口聲聲總說姑老爺是個獨一無二的好人。他在外面巴結大舅爺呢,卻又另外一副手段,見了大舅爺,不是請教些政治學問,便是請教些文章學問。大舅爺寫字是寫魏碑的,他寫起字來,也往魏碑一路摹仿。大舅爺歡喜做詩,近體歡喜學老杜,古體歡喜學晉、魏、六朝;他大舅爺偶然把自己詩藁給他看,他便和了兩首律詩,專摹少陵,又和了兩首古風,專仿晉、魏。大舅爺能畫畫,花卉、翎毛、山水,樣樣都來;他雖不懂畫,卻去買了兩部《畫征錄》來,連夜去看,及至大舅爺和他談及畫理,他也略能回報一二。因此也騙動了大舅爺,說他與前大不相同了。   他得了大舅爺這點顏色,便又另外生出一番議論來,做一個不巴結之巴結,不要求之要求。他說:「做小兄弟的這幾年來,每每想到少年時候的行徑,便深自怨艾,趕忙要學好,已經覺得來不及了,只好求點實學,以贖前愆。軍裝局總辦某道,化學很精通的,兄弟天天跟他學點;上海道趙道,政治一道,很有把握,兄弟也時時前去討教的。細想起來,我們世受國恩的,若不及早出來報效國家,便是自暴自棄。大哥這回進京復命,好歹要求大哥代兄弟圖個出身。做小兄弟的並不是要干求躁進,其實我們先人受恩深重,做子孫的若不圖個出身報效,非但無以對皇上,亦且無以對先人。此時年力正壯,若不及早出來,等將來老大徒傷,縱使出身,也怕精力有限,非但不能圖報微末,而且還怕隕越貽羞了。」那位大舅爺的老子,便是伯芬的丈人,是一生講究理學的;大舅爺雖沒有老子講的利害,卻也是岸然道貌的。伯芬真會揣摩,他說這一番話時,每說到甚麼世受國恩咧、復命咧、先人咧、皇上咧這些話,必定垂了手,挺著腰,站起來才說的。起先一下子,大舅爺還不覺得;到後來覺著了,他站起來說,大舅爺也只得站起來聽了。只他這一番言語舉動,便把個大舅爺騙得心花怒放,說士三日不見,當刮目相待,這句話古人真是說得不錯。這也是葉伯芬升官的運到了,所以一個極精明、極細心、極燎亮的大舅爺,被他一騙即上。   正是:世上如今無直道,只須狐媚善逢迎。不知葉伯芬到底如何升官,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一回 老夫人舌端調反目 趙師母手版誤呈詞   葉伯芬自從巴結上大舅爺之後,京裡便多了個照應,禁得他又百般打點,逢人巴結,慢慢的也就起了紅點子了。此時軍裝局的總辦因事撤了差,上峰便以「以資熟手」為名,把他委了總辦。嘯存任滿之後,便陳臬開藩,連升上去。幾年功夫,伯芬也居然放了海關道。恰好同一日的上諭,趙嘯存由福建藩司坐升了福建巡撫。伯芬一面寫了稟帖去賀任,順便繳還憲帖,另外備了一分門生帖子,夾在裡面寄去,算是拜門。這是官場習氣,向來如此,不必提他。   且說趙嘯存出仕以來,一向未曾帶得家眷,只有那年在上海娶陸蘅舫,一向帶在任上。升了福建撫臺,不多幾時,便接著家中電報,知道太太死了。嘯存因為上了年紀,也不思續娶,蘅舫一向得寵,就把他撫正了,作為太太。從此陸蘅舫便居然夫人了。   又過得幾時,江西巡撫被京裡都老爺參了一本,降了四品京堂,奉旨把福建巡撫調了江西。嘯存交卸過後,便帶了夫人,乘坐海船,到了上海,以便取道江西。上海官場早得了電報,預備了行轅。嘯存到時,自然是印委各員,都去迎接。等憲駕到了行轅之後,又紛紛去稟安、稟見。嘯存撫軍傳令一概擋駕,單請道臺相見。伯芬整整衣冠,便跟著巡捕進內。行禮已畢,嘯存先說道:「老弟,我們是至好朋友,你又何必客氣,一定學那俗套,繳起帖來,還要加上一副門生帖子,叫我怎麼敢當!一向想寄過來恭繳,因為路遠不便。此刻我親自來了,明日找了出來,再親自面繳罷。」伯芬道:「承師帥不棄,收在門下,職道感激的了不得!師帥客氣,職道不敢當!」嘯存道:「這兩年上海的交涉,還好辦麼?」伯芬道:「涉及外國人的事,總有點覼瑣,但求師帥教訓。」伯芬的話還未說完,嘯存已是舉茶送客了。伯芬站起來,嘯存送至廊簷底下,又說道:「一兩天裡,內人要過來給老太太請安。」伯芬連忙回道:「職道母親不敢當;師母駕到,職道例當掃逕恭迎。」說罷,便辭了出來,上了綠呢大轎,鳴鑼開道,逕回衙門。   一直走到上房,便叫他太太預備著,一兩天裡頭,師母要來呢。那位郡主太太便問甚麼師母。伯芬道:「就是趙師帥的夫人。」太太道:「他夫人不早就說不在了,記得我們還送奠禮的,以後又沒有聽見他續娶,此刻又那裡來的夫人?」伯芬道:「他雖然沒有續娶,卻把那年討的一位姨太太扶正了。」夫人道:「是那一年討的那一位姨太太?」伯芬笑道:「夫人還去吃喜酒的,怎麼忘了?」太太道:「你叫他師母?」伯芬道:「拜了師帥的門,自然應該叫他師母。」太太道:「我呢?」伯芬笑道:「夫人又來了,你我還有甚分別?」太太道:「幾時來?」伯芬道:「方才師帥交代的,說一兩天就來,說不定明天就來的。」太太回頭對一個老媽子道:「周媽,你到外頭去,叫他們趕緊到外頭去打聽,今天可有天津船開。有啊,就定一個大菜間;沒有呢,就叫他打聽今天長江是甚麼船,也定一個大菜間,是到漢口去的。」周媽答應著要走。伯芬覺得詫異道:「周媽,且慢著。夫人,你這是甚麼意思?」那位郡主夫人,臉罩重霜的說道:「有天津船啊,我進京看我哥哥去;不啊,我就走長江回娘家。你來管我!」伯芬心中恍然大悟,便說道:「夫人,這個又何必認真,糊裡糊塗應酬他一次就完了。」夫人道:「『完了,完了!』我進了你葉家的門,一點光也沒有沾著,希罕過你的兩軸誥命!這東西我家多的拿竹箱子裝著,一箱一箱的喂蠹魚,你自看得希罕!我看的拿錢買來的東西,不是香貨!我們家的,不是男子們一榜兩榜博到的,就是丈夫們一刀一槍掙來的。我從小兒就看到大,希罕了你這點東西!開口夫人,閉口夫人,卻叫我拜臭婊子做師母!甚麼趙小子長得那個村樣兒,字也不多認得一個,居然也撫臺了!叫他到我們家去舀夜壺,看用得著他不!居然也不要臉,受人家的門生帖子!也有那一種不長進的下流東西,去拜他的門!周媽,快去交代來!我年紀雖然不大,也上三四十歲了,不能再當婊子,用不著認婊子作師母!」伯芬道:「夫人,你且息怒。須知道做此官,行此禮。況且現在的官場,在外頭總要融和一點,才處得下去。如果處處認真,處處要擺身分,只怕寸步也難行呢。」太太道:「我擺甚麼身分來!你不要看得我是擺身分,我不是擺身分的人家出身。我老人家帶了多少年兵,頂子一直是紅的,在營裡頭那一天不是與士卒同甘苦。我當兒女的敢擺身分嗎!」伯芬道:「那麼就請夫人通融點罷,何苦呢!」夫人道:「你叫我和誰通融?我代你當了多少年家,調和裡外,體恤下情,那一樣不通融來!」伯芬道:「一向多承夫人賢慧……」說到這裡,底下還沒說出來。夫人把嘴一披道:「免恭維罷!少糟蹋點就夠了!」伯芬道:「我又何敢糟蹋夫人?」夫人道:「不糟蹋,你叫我認婊子做師母?」伯芬道:「唉!不是這樣說。我不在場上做官呢,要怎樣就怎樣;既然出來做到官,就不能依著自己性子了,要應酬的地方,萬不能不應酬。我再說破一句直捷痛快的話,簡直叫做要巴結的地方,萬不能不巴結!你想我從前出洋去的時候,大哥把我糟蹋得何等利害,鬧的幾幾乎回不得中國,到末了給我一張三等船票,叫我回來。這算叫他糟蹋得夠了罷!論理,這種大舅子,一輩子不見他也罷了。這些事情,我一向並不敢向夫人提起,就是知道夫人脾氣大,恐怕傷了兄妹之情;今天不談起來,我還是悶在肚裡。後來等到大哥從外洋回來,你看我何等巴結他,如果不是這樣,那裡……」這句話還沒說完,太太把桌子一拍道:「嚇!這是甚麼話!你今天怕是犯了瘋病了!怎麼拿婊子比起我哥哥來!再不口穩些,也不該說這麼一句話!你這不是要糟蹋我娘家全家麼!我娘家沒人在這裡,我和你見老太太去,評評這個理看,我哥哥可是和婊子打比較的?」   伯芬還沒有答話,丫頭來報道:「老太太來了。」夫妻兩個,連忙起身相迎。原來他夫妻兩個鬥嘴,有人通報了老太太,所以老太太來了。好個葉太太,到底是詩禮人家出身,知道規矩禮法,和丈夫拌嘴時,雖鬧著說要去見老太太評理,等到老太太來了,他卻把一天怒氣一齊收拾起來,不知放到那裡去了,現出一臉的和顏悅色來,送茶裝煙。伯芬見他夫人如此,也便斂起那悻悻之色。老太太道:「他們告訴我,說你們在這裡吵嘴,嚇得我忙著出來看,誰知原是好好兒的,是他們騙我。」伯芬心中定了主意,要趁老太太在這裡把這件事商量妥當,省得被老婆橫亙在當中,弄出笑話。因說道:「兒子正在這裡和媳婦吵嘴呢。」老太太道:「好好的吵甚麼來!你好好的告訴了我,我給你們判斷是非曲直。」伯芬便把上文所敘他夫妻兩個吵鬧的話,一字不漏的述了一遍。老太太坐在當中,兩手掛著拐杖,側著腦袋,細細的聽了一遍。歎了一口氣,對太太道:「唉!媳婦啊!你是個金枝玉葉的貴小姐,嫁了我們這麼個人家,自然是委屈你了!」太太嚇得連忙站起來道:「老太太言重了!媳婦雖不敢說知書識禮,然而『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句俗話,是從小兒聽到大的,那裡有甚麼叫做委屈!」說罷,連忙跪下。老太太連忙扶他起來,道:「媳婦,你且坐下,聽我細說。這件事,氣呢,原怪不得你氣,就是我也要生氣的。然而要顧全大局呢,也有個無可奈何的時候;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就不能不自己開解自己。我此刻把最高的一個開解,說給你聽。我一生最信服的是佛門,我佛說一切眾生,皆是平等。我們便有人畜之分,到了我佛慧眼裡頭,無論是人,是雞,是狗,是龜,是魚,是蛇蟲鼠蟻,是蝨子虼蚤,總是一律平等。既然是平等,那怕他認真是鱉是龜,我佛都看得是平等,我們就何妨也看得平等呢;何況還是個人。這是從佛法上說起的,怕你們不信服。你兩口子都是做官人家出身,應該信服皇上。你們可知道皇上眼裡,看得一切百姓,都是一樣的麼?那做官的人,不過皇上因為他能辦事,或者立過功,所以給他功名,賞他俸祿罷了;如果他不能立功,不能辦事,還不同平常百姓一樣麼。你不要看著外面的威風勢力是兩樣的,其實骨子裡頭,一樣的是皇上家的百姓,並不曾說做官的有個官種,做平常百姓的有個平常百姓種,這就不應該誰看不起誰。譬如人家生了幾個兒子,做父母的總有點偏心,或者疼這個,或者疼那個,然而他們的兄弟還是兄弟。難道那父母疼的就可以看不起那父母不疼的麼。這是從人道上說起的。然而你們心中總不免有個貴賤之分,我索性和你們開解到底。媳婦啊!你不要說我袒護兒子,我這是平情酌理的說話,如果說得不對,你只管駁我,並不是我說的話都合道理的。陸蘅舫呢,不錯,他是個婊子出身;然而伯芬並不是在妓院裡拜他做師母的,亦並不是做趙家姨太太的時候拜他做師母的,甚至趙嘯存升了撫臺,這邊壁帖拜門,那時還有個真正師母在頭上;直等到真正師母死了,嘯存把他扶正了,他才是師母。須知這個師母不是你們拜認的,是他的運氣好,恰恰碰上的。何況堂堂封疆,也認了他做老婆,非但主中饋,主蘋蘩,居然和他請了誥命,做了朝廷命婦。你想,皇上家的誥命都給了他,還有甚門生、師母的一句空話呢?媳婦,你懂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須知他此刻是嫁龍隨龍,嫁虎隨虎了。暫時位分所在,要顧全大局,我請媳婦你委屈一回罷。」   太太起先聽到不是在妓院拜師母的一番議論,已經侷促不安;聽得老太太說完了,越覺得臉紅耳熱,連忙跪下道:「老太太息怒。這都是媳婦一時偏執,惹出老太太氣來。」老太太連忙攙起來道:「唉!我怒甚麼?氣甚麼?你太多禮了。你只說我的話錯不錯?」太太道:「老太太教訓的是。」老太太道:「伯芬呢,也有不是之處。」伯芬聽見老太太派他不是,連忙站了起來。老太太道:「我親家是何等人家!你大舅爺是何等身分!你卻輕嘴薄舌,拿婊子和大舅爺打起比較來!」說著,掄起拐杖,往伯芬腿上就打,伯芬見老太太動氣,正要跪下領責,誰知太太早飛步上前,一手接住拐杖,跪下道:「老太太息怒。他……他……他這話是分兩段說的,並沒有打甚麼比較;是媳婦不合,使性冤他的。老太太要打,把媳婦打幾下罷。」老太太道:「唉!你真正太多禮了。我攙你不動了,伯芬,快來代我攙你媳婦起來。」伯芬便叫丫頭們快攙太太起來。老太太拿拐杖在地下一拄道:「我要你攙!」伯芬便要走過來攙,嚇得太太連忙站了起來,往後退了幾步。老太太呵呵大笑道:「你們的一場惡鬧,給我一席話,弄得瓦解冰銷。我的嘴也說乾了,你們且慢忙著請師母,先弄一盅酒,替我解解渴罷。」伯芬看著太太陪笑道:「兒子當得孝敬。」太太也看著伯芬陪笑道:「媳婦當得伺候。」老太太便拄了拐杖,扶了丫頭,由伯芬夫妻送回上頭去了。自有老太太這一番調和,才把事情弄妥了。   過了一天,嘯存打發人來知會,說明日我們太太過來,給老太太請安。伯芬便叫人把闔衙門裡裡外外,一齊張燈掛彩。飭下廚房,備了上等滿漢酒席。又打發人去探聽明天師母進城的路由,回報說是進小東門,直到道署。伯芬便傳了保甲東局委員來,交代明天贑撫憲太太到我這裡來,從小東門起到這裡,沿道要派人伺候,局勇一律換上鮮明號衣;又傳了本轅督帶親兵的哨弁來,交代明日各親兵一個不准告假,在轅門裡面,站隊伺候;又調了滬軍營兩哨勇,在轅門外站隊。一切都預備妥當。   到了這天,誥封夫人、晉封一品夫人、趙憲太太陸夫人,在天妃宮行轅坐了綠呢大轎登程。前頭頂馬,後頭跟馬,轎前高高的一頂日照,十六名江西巡撫部院的親兵,轎旁四名戴頂拖貂佩刀的戈什,簇著過了天妃宮橋,由大馬路出黃浦灘,迤邐到十六鋪外灘。轉彎進了小東門,便看見沿路都是些巡防局勇丁,往來梭巡。這一天城裡的街道,居然也打掃乾淨了,只怕從有上海城以來,也不曾有過這個乾淨的勁兒。走不多時,忽見前面一排兵勇,扛著大旗,在那裡站隊。有一個穿了灰布缺襟袍,天青羽紗馬褂,頭戴水晶頂,拖著藍翎,腳穿抓地虎快靴的,手裡捧著手版。憲太太的轎離著他還有二三丈路,那個人便跪下,對著憲太太的轎子,吱啊,咕啊,咕啊,吱啊的,不知他說些甚麼東西,憲太太一聲也不懂他的。肚子裡還想道:格格人朝仔倪癡形怪狀格做啥介?想猶未了,又聽得一聲怪叫,那路旁站的兵隊,便都一齊屈了一條腿,作請安式蹲下。一路都是如此。過了旗隊,便是刀叉隊、長矛隊、洋槍隊。忽見路旁又是一個人,手裡捧著手版跪著,說些甚麼,憲太太心中十分納悶。過去之後,還是旗隊、刀叉隊、洋槍隊。擡頭一看,已到轅門,又是一個捧著手版的東西,跪在那裡吱咕。憲太太忽然想道:這些人手裡都拿著稟帖,莫非是要攔輿告狀的,看見我護衛人多,不敢過來?越想越像,要待喝令停轎收他狀子,無奈轎子已經擡過了。耳邊忽又聽得「轟轟轟」三聲大炮,接著一陣鼓吹,又聽得一聲:「門生葉某,恭迎師母大駕!」憲太太猛然一驚,轉眼一望。原來已經到了儀門外面。   葉伯芬身穿蟒袍補褂,頭戴紅頂花翎,在儀門外垂手站立。等轎子走近,一手搭在轎槓上,扶著轎槓往裡去,一直擡上大堂,穿過暖閣,進了麒麟門,到二堂下轎。葉老太太、葉太太早已穿了披風紅裙,迎到二堂上,讓到上房。憲太太向老太太行禮,老太太連忙回禮不迭。禮畢之後,又對葉太太福了一福。葉太太卻要拜見師母,叫人另鋪拜氈,請師母上坐;憲太太連說:「不敢當!」葉太太已經拜了下去。憲太太嘴裡連說:「不敢當,不敢當,還禮,還禮!」卻並不曾還禮,三句話一說,葉太太已拜罷起身了。然後葉伯芬進來叩見師母,居然也是一跪三叩首,憲太太卻還了個半禮,伯芬退了出去。這裡是老太太讓坐,太太送茶,分賓主坐定,無非說幾句寒暄客套的話。略坐了一會,老太太便請升珠,請寬衣,擺上點心用過。憲太太又談談福建的景致,又說這上房收拾得比我們住的時候好了。七拉八扯,談了半天,就擺上酒席。老太太定席,請憲太太當中坐下,姑媳兩人,一面一個相陪。憲太太從前給人家代酒代慣的,著名洪量,便一杯一杯吃起來。葉伯芬具了衣冠,來上過一道魚翅,一道燕窩;停了一會,又親來上燒烤。憲太太倒也站了起來,說道:「耐太客氣哉!」原來憲太太出身是蘇州人,一向說的是蘇州話,及至嫁與趙嘯存,又是浙東出乾菜地方的人氏,所以家庭之中,憲太太仍是說蘇州話,嘯存自說家鄉話,彼此可以相通的,因此憲太太一向不會說官話,隨任幾年,有時官眷往來,勉強說幾句,還要帶著一大半蘇州土話呢。就是此次和老太太們說官話,也是不三不四,詞不能達意的。至於葉伯芬能打兩句強蘇白,是久在憲太太洞鑒之中的,所以衝口而出,就說了一句蘇州話。伯芬未及回答,憲太太又道:「劃一(劃一,吳諺有此語。惟揣其語意,當非此二字。近人著《海上花列傳》,作此二字,姑從之)今早奴進城格辰光,倒說有兩三起攔輿喊冤格呀!」伯芬吃了一驚道:「來浪啥場化?」憲太太道:「就來浪路浪向噲。問倪啥場化,倪是弗認得格噲。」伯芬道:「師母阿曾收俚格呈子?」憲太太道:「是打算收俚格,轎子路得快弗過咯,來弗及哉。」伯芬道:「是格啥底樣格人?」憲太太道:「好笑得勢!俚告到狀子哉,還要箭衣方馬褂,還戴起仔紅纓帽子。」伯芬恍然大悟道:「格個弗是告狀格,是營裡格哨官來浪接師母,跪來浪唱名,是俚篤格規矩。」憲太太聽了,方才明白。如此一趟應酬,把江西巡撫打發過去。葉伯芬的曳尾泥塗,大都如此,這回事情,不過略表一二。   正是:泥塗便是終南逕,幾輩憑渠達帝閽。不知葉伯芬後來怎樣做了撫臺,為何要參藩臺,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二回 謀保全擬參僚屬 巧運動趕出冤家   如今晚兒的官場,只要會逢迎,會巴結,沒有不紅的。你想像葉伯芬那種卑污苟賤的行逕,上司焉有不喜歡他的道理?上司喜歡了,便是升官的捷徑。從此不到五六年,便陳臬開藩,扶搖直上,一直升到蘇州撫臺。因為老太太信佛唸經,伯芬也跟著拿一部《金剛經》,朝夕唪誦。此時他那位大舅爺,早已死了,沒了京裡的照應,做官本就難點;加之他誦經成了功課,一天到晚,躲在上房唸經,公事自然廢棄了許多,會客的時候也極少,因此外頭名聲也就差了。慢慢的傳到京裡去,有幾個江蘇京官,便商量要參他一本。因未曾得著實據,未曾動手,各各寫了家信回家,要查他的實在劣跡。恰好伯芬妻黨,還有幾個在京供職的,得了這個風聲,連忙打個電報給他,叫他小心準備。伯芬得了這個消息。心中十分納悶,思量要怎樣一個辦法,方可挽回,意思要專折嚴參幾個屬員,貌為風厲,或可以息了這件事。無奈看看蘇州合城文武印委各員,不是有奧援的,便是平日政績超著的;在黑路裡的各候補人員,便再多參幾個也不中用;至於外府州縣,自己又沒有那麼長的耳目去覷他的破綻。正在不得主意,忽然巡捕拿了手本上來,說時某人稟見,說有公事面回,伯芬連忙叫請。   原來這姓時的,號叫肖臣,原是軍裝局的一個司事,當日只賺得六兩銀子薪水一月。那時候伯芬正當總辦,不知怎樣看上了他,便竭力栽培他,把他調到帳房裡做總管帳。因此,時肖臣便大得其法起來,捐了個知縣,照例引見,指省江蘇,分寧候補。恰好那時候伯芬放了江海關道,肖臣由南京來賀任,伯芬便重重的托他,在南京做個坐探,所有南京官場一舉一動,隨時報知。肖臣是受恩深重的人,自然竭力報效。從此時肖臣便是伯芬的坐探。也是事有湊巧,伯芬官階的升轉,總不出江蘇、江西、安徽三省,處處都用得著南京消息的,所以時肖臣便代他當了若干年的坐探。此次專到蘇州來,卻是為了他自己的私事。凡上衙門的規矩,是一定要求見的,無論為了甚麼事,都說是有公事面回的。這時肖臣是伯芬的私人,所以見了手版就叫請。   巡捕去領了肖臣進來,行禮已畢,伯芬便問道:「你近來差事還好麼?」肖臣道:「大帥明見,卑職自從交卸揚州釐局下來,已經六個月了,此刻還是賦閒著,所以特為到這邊來給大帥請安;二則求大帥賞封信給江寧惠藩臺,吹噓吹噓,希冀望個署缺。」伯芬道:「署缺,那邊的吏治近來怎樣了?」肖臣道:「吏治不過如此罷了。近來賄賂之風極盛,無論差缺,非打點不得到手。」伯芬道:「那麼你也去打點打點就行了,還要我的信做甚麼。」肖臣道:「大帥栽培的,較之鬼鬼祟祟弄來的,那就差到天上地下了。」伯芬心中忽然有所觸,因說道:「你說差缺都要打點,這件事可抓得住憑據麼?」肖臣道:「卑職動身來的那兩天,一個姓張的署了山陽縣,掛出牌來,合省嘩然。無人不知那姓張的,是去年在保甲局內得了記大過三次、停委兩年處分的,此時才過了一年,忽然得了缺,這裡頭的毛病,就不必細問了。有人說是化了三千得的,有人說是化了五千得的。卑職以為事不干己,也沒有去細查。」伯芬道:「要細查起來,你可以查得著麼?」肖臣道:「要認真查起來,總可以查得著。」伯芬道:「那麼寫信的事且慢著談,你的差缺,我另外給你留心,你趕緊回去,把他那賣差賣缺的實據,查幾件來。這件事第一要機密,第二要神速。你去罷。」說罷,照例端茶送客。肖臣道:「那麼卑職就動身,不再過來稟辭了。」伯芬點點頭。肖臣辭了出來,趕忙趕回南京去,四面八方的打聽,卻被他打聽了十來起,某人署某缺,費用若干,某人得某差,費用若干,開了一張單,寫了稟函,寄給伯芬。   伯芬得了這個,便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給南京制臺,臚陳惠藩臺的劣跡,要和制臺會銜奏參。制臺得了信,不覺付之一笑。原來這惠藩臺是個旗籍,名叫惠福,號叫錫五,制臺也是旗籍,和他帶點姻親,並且惠藩臺是拜過制臺門的。有了這等淵源,旁人如何說得動壞話,何況還說參他呢。好笑葉伯芬聰明一世,蒙瞳一時,同在一省做官,也不知道同寅這些底細,又不打聽打聽,便貿貿然寫了信去。制臺接信的第二天,等藩臺上轅,便把那封信給藩臺看了。藩臺道:「既是撫帥動怒,司時聽參就是了。」制臺一笑道:「葉伯芬近來念《金剛經》念糊塗了,要辦一件事情,也不知道過細想想,難道咱們倆的交情,還是旁人唆得動的嗎。」藩臺謝過了,回到自己衙門,動了半天的氣。一個轉念,想道:「我徒然自己動氣,也無濟無事。古人說得好:無毒不丈夫。且待我幹他一幹,等你知道我的手段!」打定了主意,便親自起了個一百多字的電稿,用他自己私家的密碼譯了出來,送到電局,打給他胞弟惠祿。   這惠祿號叫受百,是個戶部員外郎。拜在當朝最有權勢的一位老公公膝下做個乾孫子,十分得寵,無論京外各官,有要走內線的,若得著了受百這條門路,無有不通的。京官的俸祿有限,他便專靠這個營生,居然臣門如市起來。便是他哥哥錫五放了江寧藩臺,也是因為走路子起見,以為江南是財富之區,做官的容易賺錢,南京是個大省會,候補班的道府,較他處為多,所以弄了這個缺,要和他兄弟狼狽為奸。有要進京引見的,他總代他寫個信給兄弟,叫他照應。如此弄起來,每年也多了無限若干的生意。這回因為葉伯芬要參他,他便打了個電報給兄弟,要設法收拾葉伯芬,並須……如此如此。   受百接了電報,見是哥哥的事情,不敢怠慢,便坐了車子,一逕到他乾祖父宅子裡去求見,由一個小內侍引了到上房。只見他乾祖父正躺在一張醉翁椅上,雙眼迷蒙,像是要磕睡的光景,便不敢驚動,垂手屏息,站在半邊。站了足足半個鐘頭,才見他乾祖父打了個翻身,嘴裡含糊說道:「三十萬便宜了那小子!」說著,又朦朧睡去。又睡了一刻多鐘,才伸了伸懶腰,打個呵欠坐起來。受百走近一步,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說道:「孫兒惠祿,請祖爺爺的金安。」他乾祖父道:「你進來了。」受百道:「孫兒進來一會了。」他乾祖父道:「外頭有甚麼事?」受百道:「沒有甚麼事。」他乾祖父道:「烏將軍的禮送來沒有?」受百道:「孫兒沒經手,不知他有送宅上來沒有。」他乾祖父道:「有你經著手,他敢嗎!他別裝糊塗,仗著老佛爺腰把子硬,叫他看!」受百道:「這個諒他不敢,內中總還有甚麼別的事情。」他乾祖父就不言語了。歇了半天才道:「你還有甚麼事?」受百走近一步,跪了下來道:「孫兒的哥哥惠福,有點小事,求祖爺爺做主。」他那乾祖父低頭沈吟了一會道:「你們總是有了事情,就到我這裡麻煩。你說罷,是甚麼事情?」受百道:「江蘇巡撫葉某人,要參惠福。」他乾祖父道:「參出來沒有?」受百道:「沒有。」他乾祖父說道:「那忙甚麼,等他參出來再說罷咧。」受百聽了,不敢多說,便叩了個頭道:「謝過祖爺爺的恩典。」叩罷了起來,站立一旁,直等他乾祖父叫他「你沒事去罷」,他方才退了出來,一逕回自己宅子裡去。入門,只見興隆金子店掌櫃的徐老二在座。   原來這徐老二,是一個專門代人家走路子的,著名叫徐二滑子,後來給人家叫渾了,叫成個徐二化子。大凡到京裡來要走路子的,他代為經手過付銀錢,從中賺點扣頭過活,所開的金子店,不過是個名色罷了。這回是代烏將軍經手,求受百走乾祖父路子的。當下受百見了徐二化子,便仰著臉擺出一副冷淡之色來。徐二化子走上前請了個安,受百把身子一歪,右手往下一拖,就算還了禮。徐二化子歇上一會,才開口問道:「二爺這兩天忙?」受百冷笑道:「空得很呢!空得沒事情做,去代你們碰釘子!」徐二化子道:「可是上頭還不答應?」受百道:「你們自己去算罷!烏某人是叫八個都老爺聯名參的,罪款至七十多條,贓款八百多萬;牛中堂的查辦,有了憑據的罪款,已經五十幾條,查出的贓款,已經五百多萬。要你們三百萬沒事,那別說我,就是我祖爺爺也沒落著一個,大不過代你們在堂官大人們、司官老爺們處,打點打點罷了。你們總是那麼推三阻四!咱們又不做甚麼買賣,論價錢,對就對,不對咱們撒手,何苦那麼一天推一天的,叫我代你們碰釘子!」徐二化子忙道:「這個呢,怨不得二爺動氣,就是我也叫他們鬧的厭煩了。但是君子成人之美,求二爺擔代點罷。我才到刑部裡去來,還是沒個實在。我也勸他,說已經出到了二百四十萬了,還有那六十萬,值得了多少,麻麻糊糊拿了出來,好歹顧全個大局。無奈烏老頭子,總像仗了甚麼腰把子似的。」受百道:「叫他仗腰把子罷!已經交代出去,說我並不經管這件事,上頭又催著要早點結案,叫從明天起,只管動刑罷!」徐二化子大驚道:「這可是今天的話?」受百不理他,逕自到上房去了。   徐二化子無可奈何,只得出了惠宅,幹他的事去。到了下午,又來求見,受百出來會他。徐二化子道:「前路呢,三百萬並不是不肯出,實在因為籌不出來,所以不敢胡亂答應。我才去對他說過,他也打了半天的算盤,說七拼八湊,還勉強湊得上來,三天之內,一定交到,只要上頭知道他冤枉就是了。可否求二爺再勞一回駕,進去說說,免了明天動刑的事?」受百道:「老實說:「我祖爺爺要是肯要人家的錢,二十年頭裡早就發了財了,還等到今天!這不過代你們打點的罷了。要我去說是可以的,就是動刑一節話,已經說了出去,只怕不便就那麼收回來,也要有個辦法罷。」徐二化子聽了,默默無言,歇了一會道:「罷,罷!無非我們做中人的晦氣罷了!我再走一回罷。二爺,你佇等我來了再去。」說罷,匆匆而去。歇了一大會,又匆匆來了,又跟著一個人,捧了一大包東西。徐二化子親自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個紫檀玻璃匣,當中放著一柄羊脂白玉如意;匣子裡還有一個圓錦匣子,徐二化子取了出來,打開一看,卻是一掛朝珠,一百零八顆都是指頂大的珍珠穿成的。徐二化子又在身邊取出兩個小小錦匣來,道:「這如意、朝珠,費心代送到令祖老太爺處,是不成個禮的,不過見個意罷了。」說罷,遞過那兩個小匣子道:「這點點小意思,是孝敬二爺的,務乞笑納。」受百接過,也不開看,只往桌上一放道:「你看天氣已經要黑下來了,鬧到這會才來,又要我連夜的走一趟!你們差使人,也得有個分寸!」徐二化子連忙請了個安道:「我的二爺!你佇那裡不行個方便,這個簡直是作好事!二爺把他辦妥了,就是救了他一家四五十個人的性命,還不感動神佛,保佑二爺升官發財嗎。」受百道:「一個人總不要好說話,像我就叫你們麻煩死了!」徐二化子又請了一個安道:「務求二爺方便這一回,我們隨後補報就是。我呢,以後再有這種覼瑣事情,我也不敢再經手了。」受百哼了一聲,又歎了一口氣,便直著嗓子喊套車子,徐二化子又連忙請了個安道:「謝二爺。」方才辭了出去。忽然又回轉來道:「那兩樣東西,請二爺過目。」受百道:「誰要他的東西!你給他拿回去罷。」徐二化子道:「請二爺留著賞人罷。」一面說,一面把兩個小匣子打開,等受百過了目,方才出去。受百看那兩樣東西,一個是玻璃綠的老式班指,一個是銅錢大的一座鑽石帽花。仍舊把匣子蓋好,揣在懷裡。叫家人把如意、朝珠拿到上房裡去。一面心中盤算,這如意可以留著做禮物送人;帽花、班指留下自用;只有這掛朝珠,就是留著他也掛不出去,不如拿去孝敬了祖爺爺,和哥哥斡旋那件事,左右是我動刑的一句話嚇出來的。定了主意,專等明天行事,一夜無話。   次日,趕一個早,約莫是他乾祖父下值的時候,便懷了朝珠,趕到他宅子裡去。叩過頭,請過安,便稟道:「烏將軍那裡,一向並不是敢慳吝,實在一時湊不上來。昨天孫兒去責備過了,他說三天之內,照著祖爺爺的吩咐送過來。請祖爺爺大發慈悲,代他們打點打點。」他乾祖父道:「可不是嗎?我眼睛裡還看得見他的錢嗎!現在那些中堂大人們,那一個不是棺材裡伸出手來,死要的!」受百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孫兒孝敬祖爺爺的。」一面將一匣朝珠呈上。他乾祖父並不接受道:「你揭開看。」受百揭開匣蓋,他乾祖父定睛一看,見是一掛珍珠朝珠。暗想老佛爺現在用的雖然有這個圓,卻還沒有這個大;我一向要弄這麼一掛,可奈總配不勻停,今天可遇見了。想罷,才接在手裡道:「怎好生受你的?」受百又磕了一個頭,謝過賞收,才站起來道:「這個不是孫兒的,是孫兒哥哥差人連夜趕送進來,叫孫兒代獻祖爺爺的。」他乾祖父道:「是啊,你昨天說甚麼人要參你哥哥?」受百道:「是江蘇巡撫。」他乾祖父道:「你哥哥在那裡?」受百道:「是江寧藩司。」他乾祖父想了一想道:「江寧藩司,江蘇巡撫,不對啊,他怎麼可以參他呢?」受百道:「他終究是個上司,打起官話來,他要參就參了。」他乾祖父道:「豈有此理!你哥哥也是我孫子一樣,咱家的小孩子出去,都叫人家欺負了,那還成個話!你想個甚麼法子懲治懲治那姓葉的,我替你辦。」受百道:「孫兒不敢放恣,只求把姓葉的調開了就好。」他乾祖父道:「你有甚麼主意,和軍機上華中堂說去,就說是我的主意。」受百又叩頭謝過,辭了出來,就去謁見華中堂,把主意說了,只說是祖爺爺交代如此辦法。華中堂自然唯唯應命。   過了幾天,新疆巡撫出了缺,軍機處奉了諭旨,新疆巡撫著葉某人調補,江蘇巡撫著惠福補授,卻把一個順天府府尹放了汪寧藩司,另外在京員當中,簡了個順天府府尹。這一個電報到了南京,頭一個是藩臺快活,闔城文武印委員,紛紛稟賀。制臺因為新藩臺來,尚須時日,便先委巡道署理了藩臺,好等升撫交代藩篆,先去接印,卻委苟才署了巡道。苟才這一喜,正是:憲恩深望知鼇戴,僉事威嚴展狗才。   未知苟才署了巡道之後,又復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調度才高撫臺運泥土 被參冤抑觀察走津門   苟才得署了巡道,那且不必說。只說惠升撫交卸了藩篆,便到各處辭行。乘坐了鈞和差船,到了鎮江起岸,自常鎮道、鎮江府以下文武印委各員,都到江邊恭迓憲節。丹徒、丹陽兩縣,早已預備行轅。新撫臺捨舟登陸,坐了八擡綠呢大轎,到行轅裡去。轎子走過一處地方,是個河邊,只見河岸上的土,堆積如山,沿岸迤邐不絕。惠撫臺坐在轎子裡,默默尋思:這鎮江地方,想不到倒是出土的去處。一路思思想想,不覺已到行轅,徒、陽兩縣,已在那裡伺候。惠撫臺便叫兩縣上來見。兩縣連忙進內,行禮已畢,惠撫臺問道:「方才兄弟走過一處地方,看見一條河道,兩岸上的土卻堆放得不少,那是甚麼地方?」丹陽縣一想,回道:「那條河便是丹徒、丹陽的分界,叫做徒陽河。因為年久淤塞,近來僱工挑濬,兩岸的土都是從河底挖上來的,一時沒地方送,暫時堆在那裡的。」惠撫臺大喜道:「兄弟倒代你們想了一個送處。南京現在開闢馬路,漫到四處的找土填地,誰知南京的土少得很。這裡有了那麼許多土,從明日起,就陸續把他送到南京去,以為填馬路之用。」徒、陽兩縣,一時未便稟駁,只得應了幾個「是」字下來。恰好遇了開濬徒陽工程委員進去,兩縣便把上項話告訴了他。委員道:「這個辦不到。為了那不相干的泥土,還出了運費,運到南京呢!」說罷,自跟了手版上去謁見。   原來惠撫臺的意思,到了鎮江,只傳見幾個現任官,那地方上一切委員,都不見的。因為看了這個手版,是開濬徒陽河的工程委員,他心中有了運土往南京的一篇得意文章,恰好這是個工程委員,便傳見了。委員行過禮之後,撫臺先開口道:「那甚麼河的工程,是你老哥辦著?」委員道:「是卑職辦著徒陽河工程。」撫臺道:「我不管『徒羊』也罷,『徒牛』也罷,河裡挖出來的土,都給我送到南京去。因為南京此刻要修馬路沒土,這裡挖出來的土太多,又沒個地方存放,往南京一送,豈不是兩得其便嗎。」委員道:「這裡的土往南京送,恐怕僱不出那許多船;並且船價貴了,怕不合算。」撫臺道:「何必要僱船,就由輪船運去就行了,又快。」委員不敢多說,只得答應了幾個「是」字。撫臺也就端茶送客。   委員退了出來,一肚子又好氣又好笑,一逕到鎮江府去上衙門,稟知這件事,求府尊明日謁見時轉個圜。府尊道:「這個怎樣辦得到!那稀髒的,人家外國人的輪船肯裝嗎。我明日代你們回就是了。」委員退了出來,又到常鎮道衙門去求見,稟知這件事。道臺聽了,不覺好笑起來道:「好了!有了這種精明上司,咱們將來有得伺候呢。你老哥也太不懂事了,這是撫憲委辦的,你不就照辦,將來報銷多少,是這一筆運費,都注著『奉撫憲諭』的,款子不夠,管上來的領,也說是『奉撫憲諭』的,咱們好駁你嗎。」委員聽了道臺一番氣話,默默無言。道臺又道:「趕明天見了再說罷。」一面拿起茶碗,一面又道:「還是你們當小差使的好。像這種事情,到兄弟這裡一回,老兄的干係就都卸了,釘子由得我去碰。」委員也無言可答,又不便說是是是,只得一言不發,退了出來。   到了明日,道、府兩位,一同到行轅稟安、稟見。及至相見之下,撫臺又說起要運土往南京的話。府尊道:「昨天委員已經到卑府這邊說過,用民船運呢,怕沒那麼些民船;要用輪船運罷,這個稀髒的東西,怕輪船不肯裝。」撫臺道:「外國人的輪船不肯罷了,咱們招商局的船呢,也不肯裝,說不過去罷。」府尊道:「招商局船,也是外國人在那裡管事。」撫憲道:「他們嫌髒,也有個法子:弄了麻布袋來,一袋一袋的都盛起來,縫了口,不就裝去了嗎。」府尊道:「那麼一來,費用更大了,恐怕不上算,到底不過是點土罷了。」撫臺怒道:「你們怎都沒聽見,南京地方沒土,這會兒等土用,化了錢還沒地方買!你當兄弟真糊塗了!」   府尊和撫臺答話時,道臺坐在半邊,一言不發,只冷眼看著府尊去碰釘子。此時撫臺卻對道臺說道:「凡是辦事的人,全靠一個調度。你老哥想,這裡挖出來的土,堆得漫到四處都是,走路也不便當,南京恰在那裡等土用,這麼一調度,不是兩得其益麼。」道臺道:「往常職道晉省,看見南京城裡的河道也淤塞的了不得,其實也很可以開濬開濬,那土就怕要用不完了。」撫臺一想,這話不錯,然而又不肯認錯,便道:「那麼這邊的土,就由他那麼堆著?」道臺道:「這邊租界上有人造房子,要來墊地基,叫他們挑去,非但不化挑費,多少還可以賣幾個錢呢。」撫臺道:「南京此刻沒有開河的工程。咱們既然辦到這個工程,也不在乎賣土那點小費,叫人家聽著笑話。還是照兄弟的辦法罷。」道府二人,無可奈何,只得傳知工程委員去辦。   那工程委員聽說用麻袋裝土,樂得從中撈點好處,便打發人去辦,登時把鎮江府城廂內外各麻包店的麻包、席包買個一空。僱了無限若干人,在那裡一包一包的盛起來。又用了麻線縫針,一律的縫了口。從徒陽河邊一直運送到江邊,上了招商躉船。這東西雖然不要完稅,卻是出口貨物,照例要報關的,又要忙著報關。等上水船到了,便往船上送。船上人問知是爛泥,便不肯放在艙裡,只叫放在艙面上,把一個艙面,堆積如山的堆起來。到了南京,又要在下關運到城裡,鬧的南京城廂內外的人,都引為笑話,說新撫臺一到鎮江,便刮了多少地皮,卻往南京來送。如此裝運了三四回,還運不到十分之一。   恰好一回土包上齊了船之後,船便開行,卻遇了一陣狂風暴雨,那艙面的土包,一齊濕透了,慢慢的溶化起來。加之船上搭客,看見船上堆了那許多麻包,不知是些甚麼東西,挖破了看,看見是土,還以為土裡藏著甚麼呢,又要挖進去看,那窟窿便越挖越大;又有些是縫口時候,沒有縫好的,遇了這一陣狂風大雨,便溶化得一齊卸了下來,鬧得滿艙面都是泥漿。船主恨極了,叫了買辦來罵。買辦告訴他這是蘇州撫臺叫運往南京去的,外國人最是勢利,聽說是撫臺的東西,他就不敢多說了。一面叫人洗。那裡禁得黃豆般大的雨點,四面八方打過來,如何洗得乾淨,只好由他。等趕到南京時,天色還沒大亮。輪船剛靠了躉船,便有一班挑夫、車夫,以及客棧裡接客的,一齊擁上船來。有個喊的是「挑子要罷」,有個喊的是「車子要罷」,有兩個是「大觀樓啊」、「名利棧啊」,不道一律的聲猶未了,或是仰跌的,或是撲跌的。更有一班挑夫,手裡拿著扁擔扛棒,打在別人身上的;及至爬起來,立腳未定,又是一跌;那站得穩,不至於跌的,被旁邊的人一碰,也跌下去了。登時大亂起來。不上一會功夫,帶得滿艙裡面都是泥漿。   恰好這一回有一位松江提督,附了船來,要到南京見制臺的。船到時,便換了行裝衣帽,預備登岸。這裡南京自然也有一班營弁接他的差,無奈到了船上,一個個都跌得頭暈眼花,到官艙裡稟見時,沒有一個不是泥蛋似的。那提督大人便起身上岸。不料出了官艙,一腳踏到外面,仰面就是一個跟斗,把他一半跌在裡面,一半跌在外面。嚇得一眾家人,連忙趕來攙扶。誰知一個站腳不穩,恰恰一跌,爬在提督身上,趕忙爬起來時,已被提督大罵不止。一面起來重新到艙裡去開衣箱換衣服,一根花翎幸而未曾跌斷。更衣既畢,方才出來。這回卻是戰戰兢兢的,低下頭一步一步的捱著走,不敢擺他那昂藏氣概了。那一班在艙外站班的,見他老人家出來,軍營裡的規矩,總是請一個安。誰知這一請安,又跌下了四五個人。那提督也不暇理會,慢慢的一步一步捱到躉船上,又從躉船上捱到碼頭上。這一回幸未隕越,方才上轎而去。   再說船上那些爛泥包兒,一個個多已癟了,用手提一提,便擠出無限泥漿,碼頭上小工都不肯搬。鬧了一會,船上買辦急了,通知了岸上巡防局,派了局勇到船上來彈壓,眾小工無奈,只得連拖帶拽的,起到躉船上。好好的一座躉船,又變成一隻泥船了。躉船上人急了,只得又叫人拖到岸上去。偏偏連日大雨不止,鬧得招商局碼頭,泥深沒踝。只這一下子,便鬧到怨聲載道,以後招商船也不肯裝運了,方才罷休。   且說惠撫臺在鎮江耽擱了兩天,游過金山、焦山、北固山等名勝,便坐了官船,用小火輪拖帶,向蘇州進發。一面頒出紅諭,定期接印。蘇州那邊,合城文武,自然一體恭迎。在八旗會館備了行轅。撫臺接見過僚屬之後,次日便去拜前任撫臺,無非說幾句寒暄套話。到了接印那天,新撫臺傳諭,因為前任官眷未曾出署,就在行轅接印。舊撫臺便委了中軍,齎了撫臺印信及旗牌、令箭等,排齊了職事,送至八旗會館。新撫臺接印、謝恩、受賀等煩文,不必細表。   且說舊撫臺葉伯芬交過印之後,便到新撫臺惠錫五處辭行。坐談了一會,伯芬興辭。錫五道:「兄弟有一句臨別贈言的話,不知閣下可肯聽受?」伯芬當他是甚麼好話,連忙應道:「當得領教。」錫五道:「閣下到了新疆那邊,正好多參兩個藩司!」伯芬聽了,不覺目定口呆,漲紅了臉,回答不上來,只好搭訕著走了。到了動身那天,錫五隻差人拿個片子去送行,伯芬也自覺得無味。這裡錫五卻又專人到京裡去和他兄弟受百商量,羅織了伯芬前任若干款,買出兩個都老爺參出去。有旨即交惠福查明復奏。他那復奏中,自然又加了些油鹽醬醋在裡面,葉伯芬便奉旨革職。可憐他萬里長征的到了新疆,上任不到半年,便碰了這一下子,好不氣惱!卻又無可出氣,只揀了幾十個屬員,有的沒的,出了些惡毒考語,繕成奏折,倒填日子,奏參出去,以泄其忿。等他交卸去了之後,過了若干日子,才奉了上諭:「葉某奏參某某等,著照所請,該部知道。」這一個大參案出了來,新疆官場,無不恨如切骨,無奈他已去的遠了,奈何他不得。只此一端,亦可見葉伯芬的為人了。   且說苟才自從署了巡道之後,因為是個短局,卻還帶著那籌防局、牙釐局的差使。署了兩個多月,新任藩臺到了,接過了印。那原任巡道,應該要回本任的了,因為制臺要栽培苟才,就委原任巡道去署淮揚道。傳見的時候,便說道:「老兄交卸藩篆下來,極應該就回本任。無奈揚州近日出了一起鹽務訟案,連鹽運司都被他們控到兄弟案下。兄弟意思要委員前去查辦。無奈此時第一要機密,若是委員前去,恐怕他們得了信息,倒查不出個實情來,並且兄弟意中,也沒有第二個能辦事的人,所以奉托辛苦一趟。務請到任之後,暗暗查訪,務得實情,以憑照辦。所有那訟案的公事,回來叫他們點查清楚,送過來就是了。」巡道受了這個米湯,自然是覺得憲恩高厚,憲眷優隆了,奉了公事,便到署任去了。這裡苟才便安安穩穩署他的巡道。此時一班候補道見苟才的署缺變了個長局,便有許多人鑽謀他的籌防局、牙釐局了;制臺也覺得說不過去,便委了別人。苟才雖然不高興,然而自己現成抓了印把子,也就罷了。   誰知這個當刻兒,又出了調動。那位兩江制臺調了直隸總督,並且有「迅速來京陛見」字樣;兩湖總督調了兩江。電報一到,那南京城裡的官場,忙了個奔走汗流,頓時稟賀的轎馬,把「兩江保障」、「三省鈞衡」兩面轅門,都塞滿了。制臺忙著交卸進京,照例是藩臺護理總督,巡道署理藩臺。苟才這一樂,登時就同成了天仙一般!雖然是看幾天印把,沒有甚麼大不了的好處,面子上卻增了多少威風,因此十分得意。   誰料他所用的一個家人,名叫張福的,係湖北江夏人。他初署巡道時,正是氣燄初張的時候,那張福忽然偷了他一點甚麼東西,他便拿一張片子,叫人把張福送到首縣去叫辦,首縣便把張福打了兩百小板子,遞解回籍。張福是個在衙門公館當差慣了的人,自有他的路子,遞回江夏之後,他便央人薦到總督衙門文案委員趙老爺處做家人。他心中把苟才恨如徹骨,沒有事時,便把苟才送少奶奶給制臺的話,加點材料,對同事各人淋漓盡致的說起來,大家傳作新聞。久而久之,給趙老爺聽見了,便把張福叫上去問。張福見主人問到這一節,便盡情傾吐。趙老爺聽了,也當作新聞,茶餘酒後,未免向各同事談起。久而久之,連兩湖督憲都知道了,說南京道員當中有這麼一個人,還叫他署事,那吏治就可想了。加以他的大名叫得別緻,大家都叫別了,總是叫他「狗才」,所以一入耳之後,便不會忘記的。因此苟才的行為,久已在兩湖督憲洞鑒之中的了。   兩湖督憲奉了上諭,調補兩江之後,便料理交代,這邊的印務是奉旨交湖北巡撫兼署的。交代過後,便料理起程,坐了一號淺水兵輪,到了南京,頒出紅諭,定期接印。那時離原任總督交卸的日子,雖然不過十多天,然而苟才已經心滿意足了。卻是新制臺初到手時,各官到碼頭迎迓,新制臺見了苟才手版,心中已是一條刺;及至延見之時,不住的把雙眼向苟才釘住。苟才那裡知道這裡面的原委,還以為新制臺賞識他的相貌呢。   及至新制臺接印之後,苟才也交卸藩篆,仍回署任。不出三日之內,忽然新制臺一個札子下來,另委一個候補道去署淮揚道篆;卻飭令原署淮揚道,仍回巡道本任;現署巡道苟才,著另候差委。這麼一個札子下來,別人猶可,惟有苟才猶如打了個悶雷一般,正不知是何緣故。要想走走路子,無奈此時督轅內外各人,都已換了,重新交結起來,很要費些日子。有兩個新督憲奏調過來的人,明知他是紅的,要去結交他時,他卻有點像要理不理的樣子。苟才心中滿腹狐疑,無從打聽。不料新督憲到任三個月之後,照例甄別屬員,便把苟才插入當中,用了「行止齷齪,無恥之尤」八個字考語,把他參掉了。這一氣,把苟才氣的直跳起來!罵道:「從他到任之後,我統共不過見了他三次,他從那裡看見我的『行止齷齪』,從何知道我是『無恥之尤』!我這官司要和他到都察院裡打去!」罵了一頓,於事無濟,又不免拿家人僕婦去出氣。那些家人僕婦看見主人已經革職,便有點看不在眼裡的樣子。從前受了主人的罵,無非逆來順受;此時受罵,未免就有點退有後言了。何況他是借此出氣的,罵得不在理上,便有兩個借此推辭,另投別人的了。苟才也無可如何,回到上房,無非是唉聲歎氣。   還是姨媽有主意,說道:「自從我們把少奶奶送給前任制臺之後,也不曾得著他甚麼好處,他便走了。」苟才忙道:「可不是。早知道這樣,我不會留下,等送這一個!」姨媽道:「不是這樣說。你要送姨太太給他,也要探聽著他的脾氣,是對這一路的,才送得著;要是不對這一路的,送他也不受呢。」苟太太道:「罷,罷!我看他們男人們,沒有一個不對這一路的,隨便甚麼臭婊子都拿著當寶貝,何況是人家送的呢!」姨媽道:「你們都不知說些甚麼,我在這裡替你們打算正經事呢。大凡人總有一個情字,前任制臺白受了我們一位姨太太,我們並未得著他甚麼好處,他便走了。此時妹夫壞了功名,這邊是站不住的了。我看不如到北洋走一趟,求求他,總應該有個下文。你們看我的話怎樣?」只這一句話,便提醒了苟才道:「是呀,我到天津伸冤去。」即日料理到北洋去。   正是:三窟未能師狡兔,一枝尚欲學鷦鷯。不知苟才到北洋去後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四回 圖恢復冒當河工差 巧逢迎壟斷銀元局   苟才自從聽了姨媽的話,便料理起程到天津去。卻是苟太太不答應,說是要去大家一股腦兒去,你走了,把我們丟在這裡做甚麼。苟才道:「我這回去,不過是盡人事以聽天命罷了,說不定有差使沒差使。要是大家同去,萬一到了那邊沒有事情,豈不又是個累。好歹我一個人去,有了差使,仍舊接了你們去;謀不著差事,我總要回來打算的。一個人往來的澆裹輕,要是一家子同去,有那澆裹,就可以過幾個月的日子了,何苦呢!」姨媽也從旁相勸。苟太太道:「你不知道,放他一個人出去,又是他的世界了,甚麼浪蹄子,臭婊子,弄個一大堆還不算數,還要叫他們充太太呢。」姨媽道:「此刻他又多了好幾年的年紀了,斷不至於這樣了。你放心罷。」苟太太仍是不肯。苟才道:「如果必要全眷同行,我就情願住在南京餓死,也不出門去了。』還是虧得姨媽從旁百般解勸,勸的苟太太點了頭,苟才方才收拾行李,打點動身。   附了江輪,到得上海,暫時住在長發棧。卻在棧裡認得一個人。這個人姓童,號叫佐誾,原是廣東人氏;在廣東銀元局裡做過幾天工匠,犯了事革出來,便專門做假洋錢,向市上混用,被他騙著的錢不少。此時因為事情穿了,被人告發,地方官要拿他,他帶了家眷,逃到上海,也住在長發棧。恰好苟才來了,住在他隔壁房間,兩人招呼起來,從此相識。苟才問起他到上海何事的,佐誾隨口答道:「不要說起!是兄弟前幾年向制臺處上了一個條陳,說:現在我們中國所用的全是墨西哥銀圓,利權外溢,莫此為甚!不如辦了機器來,我們設局自鑄。制臺總算給我臉,批准了,辦了機器來,開了個銀元局鼓鑄,委了總辦、會辦、提調。因為兄弟上的條陳,機器化學一道,兄弟也向來考究的,就委了兄弟做總監工。當時兄弟曾經和總辦說明白,所有局中出息,兄弟要用二成;餘下八成,歸總辦、會辦、提調,以及各司事等人攤分。辦了兩年,相安無事。不料前一向換了個總辦,他卻要把那出息一股腦提去,只給我五釐,因此我不願意,辭了差到上海頑一頑。」苟才道:「那銀元局總辦,一年的出息有多少呢?」佐誾道:「那就看他派幾成給人家了。我拿他二成,一年就是八十萬。」苟才聽了,暗暗把舌頭一伸。從此天天應酬佐誾。佐誾到上海,原是為的避地而來,住棧究非長策,便在虹口篷路地方,租了一所洋房,置備家私,搬了進去。在新賃房子裡,也請苟才吃過兩頓。苟才有事在身,究竟不便過於耽擱,便到天津去了。   到得天津,下了客棧,將息一天,便到總督衙門去稟見。制臺見了手本,觸起前情,便叫請。苟才進去,行禮之後,制臺先問道:「幾時來的?」苟才道:「昨天才到。」制臺道:「我走了之後,你到底怎麼攪的,把功名也弄掉了?」苟才道:「革道一向當差謹慎,是大帥明鑒的。從大帥榮升之後,不到半個月,就奉札交卸巡道印務,以後並沒得過差使。究竟怎樣被革的,革道實在不明白。」制臺道:「你這回來有甚麼意思沒有?」苟才道:「求大帥栽培!」制臺道:「北洋這邊呢,不錯,局面是大,然而人也不少。現在候差的人,兄弟也記不了許多。況且你老哥是個被議的人。你只管候著罷,有了機會,我再來知照。」說罷,端茶送客。苟才只得告辭出來。從此苟才十天八天去上一趟轅,朔望照例掛號請安。上轅的日子未必都見著,然而十回當中,也有五六回見著的。幸得他這回帶得澆裹豐足,在天津一耽擱就是大半年,還不至於拮据。而且制臺幕裡,一個代筆文案,姓冒,號叫士珍,被他拉攏得極要好,兩人居然換了帖,苟才是把兄,冒士珍是把弟,因此又多一條內線。看看候到八個月光景,仍無消息,又不敢當面盡著催。   正想托冒士珍在旁邊探一探聲口,忽然來了個戈什,說是大帥傳見。苟才連忙換了衣冠,坐轎上轅。手版上去,馬上就請。制臺一見面,便道:「你老兄來了,差不多半年了罷?」苟才想了一想,回道:「革道到這邊八個多月了。」制臺道:「我一點事沒給你,也抱歉得很!」苟才道:「革道當得伺候大帥。」制臺道:「今天早起,來了個電報,河工上出了事了,口子決得不小。兄弟今天忙了半天,人都差不多委定了,才想起你老兄來。」苟才道:「這是大帥栽培!」制臺道:「你雖是個被議的人員,我要委你個差使呢,未嘗不可以;但是無端多你一個人去分他們的好處,未免犯不上。你曉得他們巴了多少年,就望這一點工程上撈兩個,此刻仗了我的面子,多壓你一個人下去,在我固然犯不上,在你老哥,也好像……」說到這裡,就停住了口。苟才道:「只求大帥的栽培,甚麼都是一樣。」制臺道:「所以啊,我想只管給你一個河工上的公事,你也不必到差,我也不批薪水,就近點就在這裡善後局領點夫馬費,暫時混著。等將來合龍的時候,我隨折開復你的功名。」苟才聽到這裡,連忙爬在地下叩了三個頭道:「謝大帥恩典!」制臺道:「這麼一來啊,我免了人家的閒話,你老哥也得了實在了。」苟才連連稱「是」。制臺端茶送客。苟才回到下處,心中十分得意。到了明日,轅上便送了札子來。苟才照例賞了札費,打發去了。看那札子時,雖不曾批薪水,卻批了每月一百兩的夫馬費,也就樂得拿來往侯家後去送。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早又過了三四個月,河工合龍了,制臺的保折出去了。不多幾日,批回到了。別的與這書上不相干的,不要提他,單說苟才是賞還原官、原銜,並賞了一枝花翎。苟才這一樂,樂得他心花怒放!連忙上轅去叩謝憲恩;一面打電報到南京,叫匯銀來,要進京引見。不日銀子匯到,便上轅稟見請咨,恭辭北上。到京之後,他原想指到直隸省的,因為此時京裡京外,沸沸揚揚的傳說,北洋大臣某人,聖眷優隆,有召入軍機之議,苟才恐怕此信果確,不難北洋一席,又是調來南京那魔頭,我若指了直隸,豈非自己碰到太歲頭上去。因此進京之後,未曾引見,先走路子,拜了華中堂的門。心中一算,安徽撫臺華筱池,是華中堂的堂兄弟,並且是現任北洋大臣的門生,因此引見指省,便指了安徽。在京求了新拜老師華中堂一封信;到了天津,又求了制臺一封信。對制臺只說澆裹帶得少,短少指省費,是掣簽掣了安徽的。制軍自然給他一封信。苟才得了這封信,卻去和冒士珍商量,不知鬼鬼祟祟的送了他多少,叫他再另寫一封。原來大人先生薦人的信,若是泛泛的,不過由文案上寫一封楷書八行就算了;要是親切的,便是親筆信。但是說雖說是親筆,仍由代筆文案寫的。這回制臺給他的信,已是冒士珍代筆的了,他卻還嫌保舉他的字眼不甚著實,所以不惜工本,央求冒士珍另寫一封異常著實的,方才上轅辭行,仍走海道,到了上海。先去訪著了童佐誾,查考了銀元局的章程,機器的價錢,用人多少,每天能造多少,官中餘利多少,一一問個詳細。便和童佐誾商定,有事大家招呼。方才回南京去,見了婆子,把這一年多的事情,約略述了一遍。消停幾天,便到安慶去到省。   安徽撫臺華熙,本是軍機華中堂的遠房兄弟,號叫筱池。因他歡喜傻笑,人家就把他叫渾了,叫他做「笑癡」。當下苟才照例穿了花衣稟到,一面繳憑投信,一面遞履歷。撫臺見有了一封軍機哥哥的信,一封老師的信,自然另眼相看。並且老師那封信,還說得他「品端學粹,才識深長」,更是十分器重。當下無非說兩句客套話,問問老中堂好啊,老師帥好啊,京裡近來光景怎樣啊,兄弟在外頭,一碰又七八年沒進京了,你老哥的才具是素仰的,這回到這裡幫忙,將來仰仗的地方多著呢,照例說了一番過去。不上半個月,便委了他一個善後局總辦。苟才一面謝委,拜客,到差;一面租定公館,專人到南京去接取眷屬。一面又自己做了一個條陳底稿。自到差之後,本來請的有現成老夫子,便叫老夫子修改。老夫子又代他斟酌了幾條,又把他連篇的白字改正了,文理改順了,方才謄正,到明日上轅,便遞了上去。他是北洋大臣保說過「才識優長」的,他的條陳撫臺自然要格外當心去看。當下只揭了一揭,看了大略,便道:「等兄弟空了,慢慢細看罷。」苟才又回了幾件公事,方才退出。   又過了兩天,他南京家眷到了,正在忙的不堪,忽然來了個戈什,說院上傳見。苟才立刻換了衣冠上院。撫臺一見了便道:「老兄的才具,著實可以!我們安徽本來是個窮省分,要說到理財呢,無非是往百姓身上想法子。安徽百姓窮,禁得住幾回敲剝。難為老兄想得到!」苟才一聽,知道是說的條陳上的事情。便道:「大帥過獎了!其實這件事,首先是廣東辦開的頭,其次是湖北,此刻江南也辦了,職道不過步趨他人後塵罷了。」撫臺道:「是啊。兄弟從前也想辦過來,問問各人,都是說好的,甚麼『裕國便民』啊,『收回利權』啊,說得天花亂墜;等問到他們要竅的話,卻都睖住了。你老哥想,沒一個內行懂得的人,單靠兄弟一個,那裡擔代得許多。老哥的手折,兄弟足足看了兩天,要找一件事再問問都沒有了,都叫老哥說完了。」苟才此時心中十分得意,因說道:「便是職道承大帥栽培,到了善後局差之後,細細的把歷年公事看了一遍,這安徽公事,實在難辦!在底下當差的,原是奉命而行,沒有責任的,就難為上頭的籌劃;所以不能不想個法子出來,活動活動。」撫臺道:「是啊。這句話對極了!當差的人要都跟老哥一樣,還有辦不下來的事情嗎。但是這件事情,必要奏准了,才可以開辦。你老兄肯擔了這個干紀,兄弟就馬上拜折了。」苟才道:「大帥的栽培,職道自然有一分心,盡一分力。」撫臺喜孜孜的,送客之後,便去和奏折老夫子商量,繕了個奏折,次日侵晨,拜發出去。   苟才上院回家之後,滿面得意,自不必說。忙了兩天,才把一座公館收拾停當。那位苟太太卻在路上受了風寒,得了感冒,延醫調治,迄不見效,纏綿了一個多月,竟嗚呼哀哉了。苟才平日本是厭惡他悍妒潑辣,樣樣俱全,巴不得他早死了,不過有姨媽在旁,不能不乾號兩聲罷了。苟才一面料理後事,一面叫家人拿手版上轅去請十天期服假。可巧這天那奏折的批回到了,居然准了。撫臺要傳苟才來見,偏偏他又在假內,把個撫臺急的了不得。苟才是撫帥的紅人,同寅中那個不巴結!出了個喪事,弔唁的人,自然不少。忙過了盛殮之後,便又商量刻訃,擇日開弔,又到城外一個甚麼廟裡商量寄放棺木。   諸事辦妥,假期已滿,上院銷假。撫臺便和他說:「上頭准了,這件事要仰仗老兄的了。兄弟的意思,要連工程建造的事,都煩了老兄。」苟才道:「這一著且慢一慢,先要到上海定了機器,看了機器樣子,量了尺寸,才可以造房子呢。」撫臺見他樣樣在行,越覺歡喜,又說了兩句唁慰的話,苟才便辭了回家。到下晚時,院上已送了一個札子來,原來是委他到上海辦機器的。苟才便連忙上院謝委辭行,乘輪到了上海,先找著了童佐誾,和他說知辦機器一事。童佐誾在上海已經差不多兩年了,一切情形,都甚熟悉,便帶苟才到洋行裡去,商量了兩天,妥妥當當的定了一分機器,訂好了合同,交付過定銀。他上條陳時,原是看定了一片官地,可以作為基址的;此番他來時,又叫人把那片地皮量了尺寸四至,草草畫了一個圖帶來的;又托佐誾找一個工程師,按著地勢打了一個廠房圖樣。凡以上種種,無非是童佐誾教他的,他那裡懂得許多。事情已畢,還不到二十天功夫,他便忙著趕回安慶,給死老婆開弔。一面和童佐誾商定,一力在撫臺跟前保舉他,叫他一得信就要趕來的。童佐誾自然答應。   苟才回到安慶之後,上院銷差,順便請了五天假,因為後天便是他老婆五七開弔之期。到了那天,卻也熱鬧異常,便是撫院也親臨弔奠,當由家丁慌忙擋駕。忙過了一天,次日便出殯;出殯之後,又謝了一天客,方才停當,上院銷差。順便就保舉了童佐誾,說他熟悉機器工藝,又深通化學。撫臺就答應了將來用他,先叫他來見。苟才又呈上那張廠房圖。撫臺看過道:「這可是老兄自己畫的?」苟才道:「不,職道不過草創了個大概,這回奉差到上海,請外國工程師畫的。」撫臺道:「有了這個,工程可以動手了罷?」苟才道:「是。」撫臺送過客之後,跟著就是一個督辦銀元局房屋工程的札子下來。苟才一面打電報給童佐誾,叫他即日動身前來,撫院立等傳見。不多幾天,佐誾到了,苟才便和他一同上轅,撫院也都一齊請見,無非問了幾句機器製造的話,便下來了。   從此苟才專仗了佐誾做線索,自己不過當個傀儡,一面招募水木匠前來估價,起造房屋,有應該包工做的,有應該點工造的。又揀幾個平素肯巴結他的佐貳,稟請下來,派做了甚麼木料處、磚料處、灰料處的委員,便連他自己公館裡一班不識字、沒出息、永遠薦不出事情的窮親戚都有了事了,甚麼督工司事、監工司事、某處司事、某處司事,胡亂裝些名目,一個個都支領起薪水來了。   誰知他當日畫那片地圖時,畫擰了一筆,稍為畫開了二三分;那個打樣的工程師,是照他的地勢打的,此時按圖佈置起來,卻少了一個犄角,約莫有四尺多長,是個三角式。雖然照面積算起來,不到十方尺的地皮,然而那邊卻是人家的一座祠堂;若把那房子挪過點來,這邊又沒出路。承造的工匠,便來請示。苟才也無法可想,只得和佐誾商量。佐誾自去看過,又把這圖樣再三審度,也無法可想,道:「為今之計,只有再畫清楚地圖,再叫人打樣的了。」苟才道:「已經動了工了,那裡來得及。」佐誾道:「不然,就把他那房子買了下來。」苟才一想,這個法子還可以使得,便親自去拜懷寧縣,告知要買那祠堂的緣故,請他傳了地保來查明祠主,給價買他的。懷寧縣見是省裡第一個紅人委的,如何敢不答應,便傳了地保,叫了那業主來,說明要買他祠堂的話。那業主不肯道:「我這個是七八代的祠堂,如何賣得!」縣主道:「你看築起鐵路來,墳墓也要遷讓呢,何況祠堂!這個銀元局是奏明開辦的,是朝廷的工程。此刻要買你的,是和你客氣辦法;不啊,就硬拆了你的,你往那裡告去!」那業主慌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這是合族的祠堂,就是賣,也要和我族人父老商量妥了,才賣得啊。」懷寧縣道:「那麼,限你明天回話,下去罷。」那人回去,只好驚動了族人父老商量。他以官勢壓來,無可抵抗,只得賣了,含淚到祠堂裡請出神主。至於業主到底得了多少價,那是著書的無從查考,不能造他搖言的。不過這筆錢苟才是不能報銷的,不知他在那一項上的中飽提出來彌補的就是了。   從此之後,直到廠房落成,機器運到,他便一連當了兩年銀元局總辦。直到第三個年頭,卻出了欽差查辦的事。正是:追風莫漫誇良驥,失火須防困躍龍。   從第八十六回之末,苟才出現,八十七回起,便敘苟才的事,直到此處九十四回已終,還不知苟才為了何事,再到上海。誰知他這回到上海,又演出一場大怪劇的,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五回 苟觀察就醫游上海 少夫人拜佛到西湖   苟才自從當了兩年銀元局總辦之後,腰纏也滿了。這兩年當中,弄了五六個姨太太。等那小兒子服滿之後,也長到十七八歲了,又娶了一房媳婦。此時銀子弄得多,他也不想升官得缺了,只要這個銀元局總辦由得他多當幾年,他便心滿意足了。   不料當到第三年上,忽然來了個九省欽差,是奉旨到九省地方清理財賦的。那欽差奉旨之後,便按省去查。這一天到了安慶,自撫臺以下各官,無不懍懍慄慄。第一是個藩臺,被他纏了又纏,弄得走頭無路,甚麼釐金咧、雜捐咧、錢糧咧,查了又查,駁了又駁。後來藩臺走了小路子,向他隨員當中去打聽消息,才知道他是個色厲內荏之流,外面雖是雷厲風行,裝模作樣,其實說到他的內情,只要有錢送給他,便萬事全休的了。藩臺得了這個消息,便如法泡製,果然那欽差馬上就圓通了,回上去的公事,怎樣說怎樣好,再沒有一件駁下來的了。   欽差初到的時候,苟才也不免慄慄危懼,後來見他專門和藩臺為難,方才放心。後來藩司那邊設法調和了,他卻才一封咨文到撫臺處,叫把銀元局總辦苟道先行撤差,交府廳看管,俟本大臣徹底清查後,再行參辦。這一下子,把苟才嚇得三魂去了二魂,六魄剩了一魄!他此時功名倒也不在心上,一心只愁兩年多與童佐誾狼猾為奸所積聚的一注大錢,萬一給他查抄了去,以後便難於得此機會了。當時奉了札子,府經廳便來請了他到衙門裡去。他那位小少爺,名叫龍光,此時已長到十七八歲了,雖是娶了親的人,卻是字也不曾多認識幾個,除了吃喝嫖賭之外,一樣也不懂得。此刻他老子苟才撤差看管,他倘是有點出息的,就應該出來張羅打點了;他卻還是昏天黑地的,一天到晚,躲在賭場妓館裡胡鬧。苟才打發人把他找來,和他商量,叫他到外頭打聽打聽消息。龍光道:「銀元局差事又不是我當的,怎麼樣的做弊,我又沒經過手,這會兒出了事,叫我出來打聽些甚麼!」苟才大怒,著實把他罵了一頓;然而於實事到底無濟,只好另外托人打聽。幸得他這兩年出息的好,他又向來手筆是闊的,所有在省印委候補各員,他都應酬得面面週到,所以他的人緣還好。自從他落了府經廳之後,來探望他、安慰他的人,倒也絡繹不絕。便有人暗中把藩臺如何了事的一節,悄悄的告訴了他。苟才便托了這個人,去代他竭力斡旋,足足忙了二十多天,苟才化了六十萬兩銀子,好欽差,就此偃旗息鼓的去了。苟才把事情了結之後,雖說免了查辦,功名亦保住了,然而一個銀元局差使卻弄掉了。化的六十萬雖多,幸得他還不在乎此,每每自己寬慰自己道:「我只當代他白當了三個月差使罷了。」   幸得撫臺憲眷還好,欽差走後,不到一個月,又委了他兩三個差使,雖是遠不及銀元局的出息,面子上卻是很過得去的了。如此又混了兩年,撫臺調了去,換了新撫臺來,苟才便慢慢的不似從前的紅了。幸得他宦囊豐滿,不在乎差使的了。閒閒蕩蕩的過了幾年,覺得住在省裡沒甚趣味,兼且得了個怔忡之症,夜不成寐,聞聲則驚,在安慶醫了半年,不見有效,便帶了全眷,來到上海,在靜安寺路租了一所洋房住下,遍處訪問名醫;醫了兩個月也不見效,所以又來訪繼之,也是求薦名醫的意思。已經來過多次,我卻沒有遇著,不過就聽得繼之談起罷了。   當下繼之到外面去應酬他,我自辦我的正事;等我的正事辦完,還聽得他在外面高談闊論。我不知他談些甚麼,心裡熬不住,便走到外面與他相見。他已經不認得我了,重新談起,他方才省悟,又和我拉拉扯拉,說些客氣話。我道:「你們兩位在這裡高談闊論,不要因我出來了打斷了話頭,讓我也好領教領教。」苟才聽說,又回身向繼之汨汨而談,直談到將近斷黑時,方才起去。我又問了繼之他所談的上半截,方才知道是苟才那年帶了大兒子到杭州去就親,聽來的一段故事,今日偶然提起了,所以談了一天。   你道他談的是誰?原來是當日做兩廣總督汪中堂的故事。那位汪中堂是錢塘縣人,正室夫人早已沒了,只帶了兩個姨太太赴任,其餘全眷人等,都住在錢塘原籍。把自己的一個妹子,接到家裡來當家。他那位妹子,是個老寡婦了,夫家沒甚家累,哥哥請他回去當家,自然樂從。汪府中上下人等,自然都稱他為姑太太。中堂的大少爺早已亡故,只剩下一個大少奶奶;還有一個孫少爺,年紀已經不小,已娶過孫少奶奶的了。那位大少奶奶,向來治家嚴肅,內外界限極清,是男底下人,都不准到上房裡去,雅頭們除了有事跟上人出門之外,不准出上房一步。因此家人們上他一個徽號,叫他迂奶奶。自從中堂接了姑太太來家之後,迂奶奶把他待得如同婆婆一般,萬事都稟命而行,教訓兒子也極有義方,因此內外上下,都有個賢名。只有一樣未能免俗之外,是最相信的菩薩,除了家中香火之外,還天天要入廟燒香。別的婦女入廟燒香起來,是無論甚麼廟都要到的;迂奶奶卻不然,只認定了一個甚麼寺,是他燒香所在,其餘各廟,他是永遠不去的。   有一天,他去燒香回來,轎子進門時,看見大門上家裡所用的裁縫,手裡做著一件實地紗披風,便喝停住了轎,問那披風是誰叫做的。裁縫連忙垂手,稟稱是孫少爺叫做的,大約是孫少奶奶用的。迂奶奶便不言語。等轎子擡了進去,回到上房之後,把兒子叫來。孫少爺不知就裡,連忙走到。迂奶奶見了,劈面就是一個巴掌,問道:「你做紗披風給誰?」孫少爺被打了一下,吃了一驚,不知何故;及至迂奶奶回了出來,方才知道。回道:「這是媳婦要用的,並不是給誰。」迂奶奶道:「他沒有這個?」孫少爺道:「有是有的,不過是三年前的東西,不大時式了,所以再做一件。」迂奶奶聽說,劈面又是一個巴掌。嚇得孫少爺連忙跪下。孫少奶奶知道了,也連忙過來跪著陪不是。迂奶奶只是不理。旁邊的丫頭、老媽子看見了,便悄悄的去報知姑太太。姑太太聽了,便過來說情。迂奶奶道:「這些賤孩子,我平日並不是不教訓他,他總拿我的話當做耳邊風!出去應酬的衣裳,有了一件就是了,偏是時式咧,不時式咧,做了又做。三年前的衣服,就說不時式了;我穿的還是二十年前的呢!不要說是自己沒能耐,不能進學中舉,自己混個出身去賺錢,吃的穿的,都是祖老太爺的;就是自己有能耐,做了官,賺了錢,也要想想朱柏廬先生《治家格言》的話,『一絲一縷,當思來處不易』。這些話,我少說點,一天也有四五遍教他們,他們拿我的話不當話,你說氣人不氣人!」姑太太道:「少奶奶說了半天,到底誰做了甚麼來啊?」迂奶奶道:「那年辦喜事,我們盤裡是四季衣服都全的;他那邊陪嫁過來的,完全不完全,我可沒留神。就算他不完全罷,有了我們盤裡的,也就夠穿了。叫甚麼少奶奶嫌式子老了,又在那裡做甚麼實地紗披風了。你說他們闊不闊!」   姑太太道:「年輕孩子們,要時式,要好看,是有的。少奶奶教訓過就是了,饒了他們叫起去罷,叫他們下回不要做就是了。」迂奶奶道:「呀,姑太太!這句話可寵起他們來了!甚麼叫做年輕小孩子,就應該要時式,要好看?我也從年輕小孩子上過來的,不是下娘胎就老的,我可沒那樣過。我偏不饒他們,看拿我怎麼!」姑太太無端碰了這麼個釘子,心裡老大不快活,冷笑道:「不要說我們這種人家,多件把披風算不了甚麼;就是再次一等的人家,只要做起來,不拿他瞎糟蹋,也就算得一絲一縷,想到來處不易的了。要是天下人都像了少奶奶的脾氣,只怕那開綢緞舖子的人,都要餓死了!」迂奶奶聽了,並不答姑太太的話,卻對著兒子、媳婦道:「好,好!怨得呢,你們是仗了硬腰把子來的!可知道你們終究是我的兒子、媳婦,憑你腰把子再硬點,是沒用的!」姑太太聽了,越發氣了上來,說道:「少奶奶這是甚麼話!他是姓汪的人,化他姓汪的錢,再化多點,也用不著我旁人做甚麼腰把子!」迂奶奶道:「就是這個話!我嫁到了姓汪的就是姓汪的人,管得著姓汪的事,我可沒管到別姓人家的去。」姑太太這一氣,更是非同小可!要待和他發作起來,又礙著家人僕婦們看著不像樣,暫時忍了這口氣不再理他。回到自己房裡,把迂奶奶近年的所為,起了個電稿,用自己家裡的密碼,編了電報,叫家人們送到電報局發到廣東。   那位兩廣制軍得了電報,心裡悶悶不樂,想了半天,才發一個電報給錢塘縣。這裡錢塘縣知縣,無端接了廣東一個頭等印電,心中驚疑不定,不知是何事故,連忙叫師爺譯了出來。原來是:「某寺僧名某某,不守清規,祈速訪聞,提案嚴辦,餘俟函詳。」共是二十二個字。其餘便是收電人名、發電人名及一個印字。知縣看了,十分惶惑,不知這位老先生為了甚事,老遠的從廣東打個電報來辦一個和尚?這和尚又犯了甚麼事,杭州城裡多少紳士都不來告發,卻要勞動他老先生老遠的告起來?又叫我作為訪案,又叫我嚴辦,卻又只說得他「不守清規」四個字,叫我怎樣嚴辦法呢?辦到甚麼地步才算嚴呢?便拿了這封電報,和刑名老夫子商量。老夫子道:「據晚生看來,我們這位老中堂,是一位阿彌陀佛的人。聽說他在廣東殺一回強盜,他還代那強盜念一天《往生咒》呢。他有到電報要辦的人,所犯的罪,一定是大的;不啊,便怕有關涉到他汪府上的事。據晚生的意思,不如一面先把和尚提了來,一面打個電報,請示辦法。好得他有『餘俟函詳』一句,他墨信裡頭,總有一個辦法在內,我們就照他辦就是了。老父臺以為如何?」知縣也沒甚說得,只好照他的辦法,立刻出了票子,傳了值日差役,去提和尚,說馬上要人問話。不一會提到了,知縣意思要先問一堂,回想這件事又沒個原告,那電報又叫我作為訪案的,叫我拿甚麼話問他呢。沒奈何,叫把他先押起來,明天再問。   誰知到了明天,大清老早,知縣才起來,門上來報汪府上大少奶奶來了。知縣吃了一驚,便叫自己孺人迎接款待。迂奶奶行過禮之後,便請見老父臺。知縣在房中聽見,十分詫異,只得出來相見。見禮已畢,迂奶奶先開口道:「聽說老父臺昨天把某寺的某和尚提了來,不知他犯了甚麼事?」知縣聽說,心中暗想,刑席昨天料說這和尚關涉他家的事,這句話想是對了。此刻他問到了,叫我如何回答呢。若說是我訪拿的,他更要釘著問他犯的是甚麼罪,那更沒得回答了。迂奶奶見知縣不答話,又追問一句道:「這個案,又是誰的原告?」知縣道:「原告麼,大得很呢!」嘴裡這麼說,心裡想道,不如推說上司叫拿的,他便不好再問。回想又不好,他們那等人家,那個衙門他不好去,我頂多不過說撫臺叫拿的,萬一他走到撫臺那裡去問,我豈不是白碰釘子!迂奶奶又頂著問道:「到底那個的原告?大到那麼個樣子,也有個名兒?」知縣此時主意已定,便道:「是閩浙總督,昨天電札叫拿的。」迂奶奶吃了一驚道:「他有甚麼事犯到福建去,要那邊電札來拿他?」知縣道:「這個侍生那裡知道,大約福建那邊有人把他告發了。」迂奶奶低頭一想道:「不見得。」知縣道:「沒有人告發,何至於驚動到督帥呢。」迂奶奶道:「這麼罷,此刻還不知道他犯的是甚麼罪,老父臺也不便問他,拿他擱在衙門裡,倒是個累贅。念他是個佛門子弟,准他交了保罷。」知縣道:「這是上憲電拿的犯人,似乎不便交保。」迂奶奶道:「交一個靠得住的保人,隨時要人,隨時交案,似乎也不要緊。」知縣道:「那麼侍生回來叫保出去就是。」迂奶奶道:「叫誰保呢?」知縣道:「那得要他自己找出人來。」迂奶奶道:「就是我來保了他罷。」知縣心中只覺好笑,因說道:「府上這等人家,少夫人出面保個和尚,似乎叫旁人看著不大好看;不如少夫人回去,叫府上一個管家來保去罷。」迂奶奶臉上也不覺一紅,說道:「那就叫我的轎夫具個名,可使得?」知縣道:「這也使得。」   迂奶奶便叫跟來的老媽子,出去叫轎夫阿三具保狀,馬上保了知尚出去。知縣便道:「如此,少夫人請寬坐,侍生出去發落了他們。」說罷,便到外頭去,叫傳地保。原來知縣心中早就打了主意,知道這裡面一定有點蹺蹊;不過看著那迂奶奶也差不多有五十歲的人,疑心不到那裡去就是了。但是叫他們保了去,萬一將來汪中堂一定要人,他們又不肯交,未免要怪我辦理不善。所以特地出來傳了地保,硬要他在保狀上也具個名字;並交代他切要留心,「如果被他走了,追你的狗命!」那地保無端背了這個干係,只得自認晦氣,領命下去。這件事,早又傳到姑太太耳朵裡去了,不覺又動了怒,詳詳細細的,又是一個電報到廣東去。此時錢塘縣也有電報去了。不一日,就有回電來,和尚仍請拿辦,並請到西湖邊某圖某堡地方,額鎸某某精舍屋內,查抄本宅失贓,並將房屋發封云云。知縣一見,有了把握,立刻飭差去提和尚,立時三刻就要人。一面親自坐了轎子,帶了差役書吏,叫地保領路,去查贓封屋。到得那裡,入門一看,原來是三間兩進的一所精緻房屋,後面還有一座兩畝多地的小花園。外進當中,供了一尊哥窯觀音大士像,有幾件木魚鐘磬之類。入到內進,只見一律都是紅木傢伙,擺設的都是夏鼎商彝。牆上的字畫,十居其九,是汪中堂的上款。再到房裡看時,紅木大牀,流蘇熟羅帳子,妝奩器具,應有盡有,甚至便壺馬桶,也不遺一件。衣架上掛著一領袈裟,一頂僧帽,牀下又放著一雙女鞋。還有一面小鏡架子,掛著一張小照,仔細一看,正是那個迂奶奶!知縣先拿過來,揣在懷裡。書吏便一一查點東西登記。差役早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和尚,及兩個老媽,一個丫頭拿下了。查點已畢,便打道回衙,一面發出封條,把房屋發封。   知縣回到衙門時,誰知迂奶奶已在上房了。見了面,就問道:「聽說老父臺把我西湖邊上一所別墅封了,不知為著何事?」知縣回來時,本要到上房更衣歇息,及見了迂奶奶,不覺想起一樁心事來。便道:「侍生是奉了老中堂之命而行;回來問過了,果然是少夫人的,自然要送還。此刻侍生要出去發落一件希奇古怪的案件,就在二堂上問話。」又對孺人道:「你們可以到屏風後面看看。」說著,匆匆出去了。   正是:只為遭逢強令尹,頓教愧煞少夫人。不知那錢塘縣出去發落甚麼希奇古怪案件,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六回 教供辭巧存體面 寫借據別出心裁   原來那錢塘縣知縣未發跡時,他的正室太太不知與和尚有了甚麼事,被他查著憑據。欲待聲張,卻又怕於面子有礙,只得咽一口氣,寫一紙休書,把老婆休了,再娶這一位孺人的。此刻恰好遇了這個案子,那迂奶奶又自己碰了來,他便要借這個和尚出那個和尚的氣,借迂奶奶出他那已出老婆的醜。   當時坐了二堂,先問:「和尚提到了沒有?」回說:「提到了!」又叫先提小和尚上來,問道:「你有師父沒有?」回說:「有。」又問:「叫甚名字?」回說:「叫某某。」又問:「你還有甚麼人?」回說:「有個師太。」問:「師太是甚麼人?」回說:「師太就是師太,不知道是甚麼人。」問:「師父、師太,可是常住在哪裡?」回說:「不是,他兩個天天來一遍就去了。」問:「天天甚時候來?」回說:「或早上,或午上,說不定的。」問:「他們住在那裡?」回說:「師父住在某廟裡,師太不知道住在哪裡。」問:「他們天天來做甚麼?」回說:「不知道。來了便都到裡面去了,我們都趕在外面,不許進去,不知他們做甚麼。有一回,我要偷進去看看,老媽媽還喝住我,不許我進去,說師父和師太太呢。」知縣喝道:「胡說!」隨在身邊取出那張小照,叫衙役遞給小和尚,問他:「這是誰?」小和尚一看見,便道:「這就是我的師太。」知縣叫把小和尚帶下去,把和尚帶上來。知縣叫擡起頭來。和尚擡起頭,知縣把他仔細一端詳,只見他生得一張白淨面孔,一雙烏溜溜的色眼,倒也唇紅齒白。知縣把驚堂一拍道:「你知罪麼?」和尚道:「僧人不知罪。」知縣冷笑道:「好個不知罪!本縣要打到你知罪呢!」把簽子往下一撒,差役便把和尚按倒,褪下褲子,一啊,二啊的打起來。打到二十多下,知縣喝叫停住了。問那行刑的差役道:「你們受了那和尚多少錢,打那個虛板子?」差役嚇得連忙跪下道:「小的不敢,沒有這件事。」知縣道:「哼!我做了二十多年老州縣,你敢在我跟前搗鬼呢!」喝叫先把他每人先打五十大杖,鎖起來;打得他兩個皮開肉綻,鎖了下去。知縣喝叫再打和尚。這回行刑的,雖是受了錢,也不敢做手腳了,用盡平生之力,沒命的打下去,打得那和尚殺豬般亂叫。一口氣打了五百板,打得他血肉橫飛,這才退堂。入到上房,只見那迂奶奶臉色青得和鐵一般,上下三十二個牙齒一齊叩動,渾身瑟瑟亂抖。   原來知縣說是發落希奇古怪案子,又叫他孺人去看,孺人便拉了迂奶奶同去。迂奶奶就有點疑心,不肯去,無奈一邊盡管相讓。迂奶奶回念一想,那和尚已經在保,今天未聽見提到,或者不是這件事也未可知,不妨同去看看。原來那和尚被捉時,他一黨的人都不在寺裡,所以沒人通信。及至同黨的人回來知道了,趕去報信,迂奶奶已先得了封房子的信,趕到衙門裡來了,所以不知那和尚已經提到。當下走到屏風後頭,往外一張,見只問那小和尚。心中雖然吃了一驚,回想小和尚不知我的姓氏,問他,我倒不怕,諒他也不敢叫我去對質。後來見知縣拿小照給小和尚看,方才顏色大變,身上發起抖來。孺人不知就裡,見此情形,也吃了一驚,忙叫丫頭仍扶了到上房去。再三問他覺得怎麼,他總是一言不發。又叫打轎子「我回去」。誰知這縣衙門宅門在二堂之後,若要出去,必須經過二堂,堂上有了堂事,是不便出去的。迂奶奶愈加驚怪,以為知縣故意和他為難。又聽得老媽子們來說:「老爺好古怪!問了小和尚的話,卻拿一個大和尚打起來,此刻打的要死快了!」迂奶奶聽了,更是心如刀刺,又是羞,又是惱,又是痛,又是怕。羞的是自己不合到這裡來當場出醜;惱的是這個狗官不知聽了誰的唆使,毫不留情;痛的是那和尚的精皮嫩肉,受此毒刑;怕的是那知縣雖然不敢拿我怎樣,然而他退堂進來,著實拿我挖苦一頓,又何以為情呢!有了這幾個心事,不覺越抖越利害,越見得臉青唇白,慢慢的通身抖動起來。嚇得孺人沒了主意。恰好知縣退堂進來,他的本意是要說兩句挖苦話給他受受的,及至見了他如此光景,也就不便說了。連忙叫人去拿薑湯來,調了定驚丸灌下去。歇了半晌,方才定了,又不覺一陣陣的臉紅耳熱起來。知縣道:「少夫人放心!這件事只怪和尚不好。別人不打緊,老中堂臉上,侍生是要顧著的,將來辦下去,包管不礙著府上絲毫的體面。」迂奶奶此時,說謝也不是,說感激也不是,不知說甚麼好,把一張臉直紅到頸脖子上去。知縣便到房裡換衣去了。迂奶奶無奈,只得搭訕著坐轎回府。   這邊知縣卻叫人拿了傷藥去替和尚敷治,說用完了再來拿,他的傷好了來回我。家人拿了出去,交代明白。過了幾天,卻不見來取傷藥。知縣心裡疑惑,打發人去問,回說是已經有人從外頭請了傷科醫生,天天來診治了。知縣不覺一笑。等過了半個月,人來說和尚的傷好了,他又去坐堂,提上來喝叫打,又打了一百板押下去。那邊又請醫調治,等治得差不多好了,他又提上來打。如此四五次,那知縣借這個和尚出那個和尚的氣,也差不多了,然後叫人去給那和尚說:「你犯的罪,我自己知道。你到了堂上,如果供出實情,你須知汪府上是甚麼人家,只怕你要死無葬身之地呢!我此刻教你一個供法:你只說向來以化齋為名,去偷人家的東西;並且不要說都是偷姓汪的,只揀那有款的字畫,說是偷姓汪的,其餘一切東西,偷張家的,偷李家的,胡亂供一陣。如此,不過辦你一個積竊,頂多不過枷幾天就沒事了。」和尚道:「他提了我上去,一問也不問就是打,打完了就帶下來,叫我從何供起!」那人道:「包你下次上去不打了。你只照我所教的供,是不錯的。」和尚果然聽了他的話,等明日問起來,便照那人教的供了。知縣也不再問,只說道:「據你所供東西是偷來的,是個賊;但是你做和尚的,為甚又置備起婦人家的妝奩用具來,又有女鞋在牀底下?顯見得是不守清規了。」喝叫拖下去打,又打了三百板,然後判了個永遠監禁。一面叫人去招呼汪家,叫人來領贓,只把幾張時人字畫領了去。一面寫個稟帖稟復汪中堂,也只含含糊糊的,說和尚所偷贓物,已訊明由府上領去;和尚不守清規,已判永遠監禁。汪中堂還感激他辦得乾淨呢。他卻是除了汪府領去幾張字畫之外,其餘各贓,無人來領,他便聲稱存庫,其實自行享用了。更把那一所甚麼精舍,充公召賣,卻又自己出了二百弔錢,用一個旁人出面來買了,以為他將來致仕時的菟裘。苟才和繼之談的,就是這麼一樁故事。我分兩橛聽了,便拿我的日記簿子記了起來。   天已入黑了。我問繼之道:「苟才那廝,說起話來,沒有從前那麼亂了。」繼之道:「上了年紀了,又經過多少閱歷,自然就差得多了。」我道:「他來求薦醫生,不知大哥可曾把端甫薦出去?」繼之道:「早十多天我就薦了,吃了端甫的藥,說是安靜了好些。他今天來算是謝我的意思。」說話間,已開夜飯,忽然端甫走了來。繼之便問吃過飯沒有。端甫道:「沒有呢。」繼之道:「那麼不客氣,就在這裡便飯罷。」端甫也就不客氣,坐下同吃。   飯後,端甫對繼之道:「今天我來,有一件奇事奉告。」繼之忙問:「甚麼事?」端甫道:「自從繼翁薦我給苟觀察看病後,不到兩三天,就有一個人來門診,說是有了個怔忡之症,夜不成寐,聞聲則驚,求我診脈開方。我看他六脈調和,不像有病的,便說你六脈裡面,都沒有病像,何以說有病呢。他一定說是晚上睡不著,有一點點小響動,就要嚇的了不得。我想這個人或者膽子太小之過,這膽小可是無從醫起的,雖然藥書上或有此一說,我看也不過說說罷了,未必靠得住,就隨便開了個安神定魄的方子給他。他又問這個怔忡之症會死不會。我對他說:『就是真正得了怔忡之症,也不見得一時就死,何況你還不是怔忡之症呢。』他又問忌嘴不忌,我回他說不要忌的,他才去了。不料明天他又來,仍舊是覼覼瑣瑣的問,要忌嘴不要,怕有甚麼吃了要死的不。我只當他一心怕死,就安慰他幾句。誰知他第三天又來了,無非是那幾句話,我倒疑心他得了痰病了。及至細細的診他脈像,卻又不是,仍舊胡亂開了個寧神方子給他。叫他纏了我六七天。上前天我到苟公館裡去,可巧巧兒碰了那個人。他一見了我,就漲紅了臉,回身去了。當時我還不以為意,後來仔細一想,這個情形不對,我來看病時,口口聲聲說的病情,和苟觀察一樣的,卻又口口聲聲只問要忌嘴不要,吃了甚麼是要死的,從來沒問過吃了甚麼快好的話,這個人又是苟公館裡的人,不覺十分疑惑起來。要等他明天再來問他,誰知他從那天碰了我之後,就一連兩天沒來了。真是一件怪事!我今天又細細的想了一天,忽然又想起一個疑竇來:他天天來診病,所帶來的原方,從來是沒有抓過藥的。大凡到藥鋪裡抓藥,藥鋪裡總在藥方上蓋個戳子,打個碼子的;我最留神這個,因為常有開了要緊的藥,那病人到那小藥舖子裡去抓,我常常知照病人,誰家的藥靠得住,誰家的靠不住,所以我留神到這個。繼翁,你看這件事奇不奇!」我和繼之聽了,都不覺睖住了。我想了一想道:「這個是他家甚麼人,倒不得明白。」端甫道:「他家一個少爺,一個書啟老夫子,一個帳房,我都見過的。並且我和他帳房談過,問他有幾位同事,他說只有一個書啟,並無他人。」我道:「這樣說來,難道是底下人?」端甫道:「那天我在他們廳上碰見他,他還手裡捧著個水煙袋抽煙,並不像是個下人。」繼之道:「他跟來的窮親戚本來極多,然而據他說,早都打發完了。」端甫道:「不問他是誰,我今天是過來給繼翁告個罪,那個病我可不敢看了。他家有了這種人,不定早晚要出個甚麼岔子,不要怪到醫生頭上來。」繼之道:「這又何必呢。端翁只管就病治病,再知照他忌吃甚麼,他要在旁邊出個甚麼岔子,可與你醫生是不相干的。」端甫道:「好在他的病,也不差甚麼要痊癒了。明天他再請我,我告訴他要出門去了,叫他吃點丸藥。他那種闊佬,知道我動了身,自然去請別人;等別人看熟了,他自然就不請我了。」說罷,又談了些別的話,方才辭去。   我和繼之參詳這個到底是甚麼人,聽那個聲口,簡直是要探聽了一個吃得死的東西,好送他終呢。繼之道:「誰肯作這種事情,要就是他的兒子。」我道:「幹是旁人是不肯幹這個的。幹到這個,無非為的是錢,旁人幹了下來,錢總還在他家裡,未必拿得動他的。要說是兒子呢,未必世上真有這種梟獍。」繼之道:「這也難說,我已經見過一個差不多的了。這裡上海有一個富商,是從極貧寒、極微賤起家的。年輕時候,不過提個竹筐子,在街上叫賣洋貨,那出身就可想而知了。不多幾時便發了財,到此刻是七八家大洋貨舖子開著,其餘大行大店,他有股分的,也不知多少。生下幾個兒子,都長大成人了。內中有一個最不成器的,終年在外頭非嫖即賭,他老子知道了,便限定他的用錢,每月叫帳房支給他二百洋錢。這二百塊錢,不定他兩三個時辰就化完了,那裡夠他一個月的用。鬧到不得了,便在外頭借債用。起初的時候,仗著他老子的臉,人家都相信他,商定了利息,訂定了日期,寫了借據;及至到期向他討時,非但本錢討不著,便連一分幾釐的利錢也付不出。如此攪得多了,人家便不相信他了。   「他可又鬧急了,找著一個專門重利盤剝的老西兒,要和他借錢,老西兒道:『咱借錢給你是容易的,但是你沒有還期,咱有點不放心,所以啊,咱就不借了。』他說道:『我和你訂定一個日子,說明到期還你;如果不還,憑你到官去告。好了罷?』老西兒道:『哈哈!咱老子上你的當呢!打到官司,多少總要化兩文,這個錢叫誰出啊!你說罷,你說訂個甚期限罷?』他說道:『一年如何?』老西兒搖頭不說話。他道:『半年如何?』老西兒道:『不對,不對。』他道:『那麼準定三個月還你。』老西兒哈哈大笑道:『你越說越不對了。』他想這個老西兒,倒不信我短期還他,我就約他一個遠期,看他如何。他要我訂遠期,無非是要多刮我幾個利錢罷了,好在我不在乎此。因說:『短期你不肯,我就約你的長期,三年五年,隨便你說罷。』老西兒搖搖頭。他急道:『那麼十年八年,再長久了,恐怕你沒命等呢!』老西兒仍是搖頭不語。他著了氣道:『長期又不是,短期又不是,你不過不肯借罷了。你既然不肯借,為甚不早說,耽擱我這半天!』老西兒道:『咱老子本說過不借的啊。但是看你這個急法兒,也實在可憐,咱就借給你;但是還錢的日期,要我定的。』他道:『如此要那一天還?你說。』老西兒道:『咱也不要你一定的日子,你只在借據上寫得明明白白的,說我借到某人多少銀子,每月行息多少,這筆款子等你的爸爸死了,就本利一律清算歸還,咱就借給你了。』他聽了一時不懂,問道:『我借你的錢,怎麼要等你的爸爸死了還錢?莫非你這一筆款子,是專預備著辦你爸爸喪事用的麼?』老西兒道:『呸!咱說是等你的爸爸死了,怎麼錯到咱的爸爸頭上來!呸,呸,呸!』他心中一想,這老西兒的主意卻打得不錯,我老頭子不死,無論約的那一年一月,都是靠不住的,不如依了他罷。想罷,便道:『這倒依得你。你可以借一萬給我麼?』老西兒道:『你依了咱,咱就借你一萬,可要五分利的。』他嫌利息太大。老西兒說道:『咱這個是看見款子大,格外相讓的;咱平常借小款子給人家,總是加一加二的利錢呢。』兩個人你爭多,我論少,好容易磋磨到三分息。那老西兒又要逐月滾息,一面不肯,於是又重新磋磨,說到逐年滾息,方才取出紙筆寫借據。   「可憐那位富翁的兒子,從小不曾好好的讀書,提起筆來,要有十來斤重。平常寫十來個字的一張請客條子,也要費他七八分鐘時候,內中還要犯了四五個別字。筆畫多點的字,還要拿一個字來對著臨仿。及至仿了下來,還不免有一兩筆裝錯的。此刻要他寫一張借據,那可就比新貢士殿試寫一本策還難點了。好容易寫出了『某人借到某人銀一萬兩』幾個字,以後便不知怎樣寫法。沒奈何,請教老西兒。老西兒道:『咱是不懂的,你只寫上等爸爸死了還錢就是。』他一想,先是爸爸兩個字,非但不會寫,並且生平沒有見過。不要管他,就寫了父親罷。提起筆來先寫了一個『父』字,卻不曾寫成『艾』字,總算他本事的了。又寫了半天,寫出一個『親』字來,卻把左半邊寫了個『幸』字底下多了兩點,右半邊寫成一個『頁』字,又把底下兩點變成個『兀』字。自己看看有點不像,也似乎可以將就混過去了。又想一想,就寫『死了』兩個字,總不成文理,卻又想不出個甚麼字眼來。拿著筆,先把寫好的念了一遍。偏又在『父』字上頭,漏寫了個『等』字,只急得他滿頭大汗。沒奈何,放下筆來說道:『我寫不出來,等我去找一個朋友商量好稿子,再來寫罷。』老西兒沒奈何,由他去。   「他一走走到一家煙館裡,是他們日常聚會所在,自有他的一班嫖朋賭友。他先把緣由敘了出來,叫眾人代他想個字眼。一個道:『這有甚麼難!只要寫「等父親死後」便了。』一個說:『不對,不對。他原是要避這個死字,不如用「等父親歿後」。』一個道:『也不好。我往常看見人家死了父母,刻起訃帖來,必稱孤哀子,不如寫「等做孤哀子後」罷』。」   正是:局外莫譏牆面子,此中都是富家郎。不知到底鬧出個甚麼笑話,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七回 孝堂上伺候竟奔忙 親族中冒名巧頂替   「內中有一個稍為讀過兩天書的,卻是這一班人的篾片,起來說道:『列位所說的幾個字眼,都是很通的,但是都有點不很對。』眾人忙問何故。那人道:『他因為「死了」兩個字不好聽,才來和我們商量改個字眼,是嫌那死字的字面不好看之故。諸位所說的,還是不免死啊、歿啊的;至於那「孤哀子」三個字,也嫌不祥。我倒想了四個字很好的,包你合用。但是古人一字值千金,我雖不及古人,打個對折是要的。』他屈指一算,四個字是二千銀子。便說道:『承你的情,打了對折,卻累我借來的款就打了八折了,如何使得!』於是眾人做好做歹,和他兩個說定,這四個字,一百元一個字,還要那人跟了他去代筆。那人應充了,才說出是『待父天年』四個字。眾人當中還有不懂的,那人早拉了他同去見老西兒了。那人代筆寫了,老西兒又不答應,說一定要親筆寫的,方能作數。他無奈又辛辛苦苦的對臨了一張,簽名畫押,式式齊備。老西兒自己不認得字,一定要拿去給人家看過,方才放心。他又恐怕老西兒拿了借據去,不給他錢,不肯放手。於是又商定了,三人同去。他自己拿著那張借據,走到衚衕口,有一個測字的,老西兒叫給他看。測字的看了道:『這是一張寫據。』又顛來倒去看了幾遍,說道:『不通,不通!甚麼父天年!老子年紀和天一般大,也寫在上頭做甚麼!』老西兒聽了,就不答應。那人道:「這測字的不懂,這個你要找讀書人去請教的。』老西兒道:『有了,我們到票號裡去,那裡的先生們,自然都是通通兒的了。』於是一起同行,到得一家票號,各人看了,都是不懂。偏偏那個寫往來書信的先生,又不在家。老西兒便嚷靠不住:『你們這些人串通了,做手腳騙咱老子的錢,那可不行!』其時票號裡有一個來提款子的客人,老西兒覺得票號裡各人都看過了,惟有這個客人沒有看過,何不請教請教他呢。便取了那借據,請那客人看。那客人看了一遍,把借據向桌子上一拍道:『這是那一個沒天理、沒王法、不入人類的混帳畜生忘八旦幹出來的!』老西兒未及開口,票號裡的先生見那客人忽然如此臭罵,當是一張甚麼東西,連忙拿起來再看。一面問道:『到底寫的是甚麼?我們看好像是一張借據啊。』那客人道:『可不是個借據!他卻拿老子的性命抵錢用了,這不是放他媽的狗臭大驢屁!』票號裡的先生不懂道:『是誰的老子,可以把性命抵得錢用?』客人道:『我知道是那個梟獍幹出來的!他這借據上寫著等他老子死了還錢,這不是拿他老子性命抵錢嗎!唉!外國人常說雷打是沒有的,不過偶然觸著電氣罷了,唉!雷神爺爺不打這種人,只怕外國人的話有點意思的。』一席話,當面罵得他置身無地,要走又走不得。幸得老西兒聽了,知道寫的不錯,連忙取回借據,辭了出來,去划了一萬銀子給他。那人坐地分了四百元。他還問道:『方才那個客人拿我這樣臭罵,為甚又忽然說我孝敬呢?』那人不懂道:『他幾時說你孝敬?』他道:『他明明說著孝敬兩個字,不過我學不上他那句話罷了。』那人低頭細想,方悟到『梟獍』二字被他誤作『孝敬』,不覺好笑,也不和他多辯,樂得拿了四百元去享用。這個風聲傳了出去,凡是曾經借過錢給他的,一律都拿了票子來,要他改做了待父天年的期,他也無不樂從,免得人家時常向他催討。據說他寫出去的這種票子,已經有七八萬了。」   我聽了不禁吐舌道:「他老子有多少錢,禁得他這等胡鬧!」繼之道:「大約分到他名下,幾十萬總還有;然而照他這樣鬧,等他老子死下來,分到他名下的家當,只怕也不夠還債了。」說話時夜色已深,各自安歇。   過得幾天,便是那陳稚農開弔之期。我和他雖然沒甚大不了的交情,但是從他到上海以來,我因為買銅的事,也和他混熟了。況且他臨終那天,我還去看過地,所以他訃帖來了,我亦已備了奠禮過去。到了這天,不免也要去磕個頭應酬他,借此也看看他是甚麼場面。吃過點心之後,便換了衣服,坐個馬車,到壽聖庵去。我一逕先到孝堂去行禮。只見那孝帳上面,七長八短,掛滿了輓聯;當中供著一幅電光放大的小照。可是沒個親人,卻由繆法人穿了白衣,束了白帶,戴了摘纓帽子,在旁邊還禮謝奠。我行過禮之後,回轉身,便見計醉公穿了行裝衣服,迎面一揖;我連忙還禮,同到客座裡去。座中先有兩個人,由醉公代通姓名,一個是莫可文,一個是卜子修。這兩位的大名,我是久仰得很的,今日相遇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可惜我一枝筆不能敘兩件事,一張嘴不能說兩面話,只能把這開弔的事敘完了,再補敘他們來歷的了。   當下計醉公讓坐送茶之後,又說道:「當日我們東家躺了下來,這裡道臺知道稚翁在客邊,沒有人照應,就派了卜子翁來幫忙。子翁從那天來了之後,一直到今天,調排一切,都是他一人之力,實在感激得很!」卜子修接口道:「那裡的話!上頭委下來的差事,是應該效力的。」我道:「子翁自然是能者多勞。」醉公又道:「今天開弔,子翁又薦了莫可翁來,同做知客。一時可未想到,今天有好些官場要來的,他二位都是分道差委的人員,上司來起來,他二位招呼,不大便當。閣下來了最好,就奉屈在這邊多坐半天,吃過便飯去,代招呼幾個客。」說罷,連連作揖道:「沒送帖子,不恭得很。」我道:「不敢,不敢。左右我是沒事的人,就在這裡多坐一會,是不要緊的。」卜子修連說:「費心,費心。」我一面和他們周旋,一面叫家人打發馬車先去,下半天再來;一面卸下玄青罩褂,一面端詳這客座。只見四面掛的都是輓幛、輓聯之類,卻有一處牆上,黏著許多五色箋紙。我既在這裡和他做了知客,此刻沒有客的時候,自然隨意起坐。因走到那邊仔細一看,原來都是些輓詩,詩中無非是贊歎他以身殉母的意思。我道:「訃帖散出去沒有幾天,外頭弔輓的倒不少了。」醉公道:「我是初到上海,不懂此地的風土人情。幸得卜子翁指教,略略吹了個風到外面去。如果有人作了輓詩來的,一律從豐送潤筆。這個風聲一出去,便天天有得來,或詩,或詞,或歌,或曲,色色都有。就是所掛的輓聯,多半也是外頭來的,他用詩箋寫了來,我們自備綾綢重寫起來的。」我道:「這件事情辦得好,陳稚翁從此不朽了!」醉公道:「這件事已經由督、撫、學三大憲聯銜出奏,請宣付史館,大約可望准的。」   說話之間,外面投進帖子來,是上海縣到了,卜、莫兩個,便連忙跑到門外去站班。我做知客的,自不免代他迎了出去,先讓到客座裡。這位縣尊是穿了補褂來的,便在客座裡罩上玄青外褂,方到靈前行禮。卜、莫兩個,早跑到孝堂裡,筆直的垂手挺腰站著班。上海縣行過禮之後,仍到客座裡,脫去罩褂坐下,才向我招呼,問貴姓臺甫。此時我和上海縣對坐在炕上。卜、莫兩個,在下面交椅上,斜簽著身子,把臉兒身子向裡,只坐了半個屁股。上海縣問:「道臺來過沒有?」他兩個齊齊回道:「還沒有來。」忽然外面「轟轟轟」放了三聲大炮,把雲板聲音都蓋住了,人報淞滬釐捐局總辦周觀察、糖捐局總辦蔡觀察同到了。上海縣便站起來到外頭去站班迎接,卜、莫兩個,更不必說了。這兩位觀察卻是罩了玄青褂來的,逕到孝堂行禮,他三個早在孝帳前站著班了。行禮過後,我招呼著讓到客座升炕;他兩個就在炕上脫去罩褂,自有家人接去。略談了幾句套話,便起身辭去。大家一齊起身相送。到得大門口時,上海縣和卜、莫兩個先跨了出去,垂手站了個出班;等他兩個轎子去後,上海縣也就此上轎去了,卜、莫兩個,仍舊是站班相送。從此接連著是會審委員、海防同知、上海道,及各局總辦、委員等,紛紛來弔。卜、莫兩個,但是遇了州縣班以上的,都是照例站班,計醉公又未免有些瑣事,所以這知客竟是我一個人當了。幸喜來客無多,除了上海幾個官場之外,就沒有甚麼人了。   忙到十二點鐘之後,差不多客都到過了。開上飯來,醉公便擡呼升冠升珠,於是大眾換過小帽,脫去外褂,法人也脫去白袍。因為人少,只開了一個方桌,我和卜、莫兩個各坐了一面,繆、計二人同坐了一面。醉公起身把酒。我正和莫可文對坐著,忽見他襟頭上垂下了一個二寸來長的紙條兒,上頭還好像有字,因為近視眼,看不清楚,故意帶上眼鏡,仔細一看,上頭確是有字的,並且有小小的一個紅字,像是木頭戳子印上去的。我心中莫名其妙,只是不便做聲。席間談起來,才知道莫可文現在新得了貨捐局稽查委員的差使。卜子修是城裡東局保甲委員,這是我知道的。大家因是午飯,只喝了幾杯酒就算了。   吃過飯後,莫可文先辭了去。我便向卜子修問道:「方才可翁那件袍子襟上,拴著一個紙條兒,上頭還有幾個字,不知是甚道理?」卜子修愕然,睖了一睖,才笑道:「我倒不留神,他把那個東西露出來了。」醉公道:「正是。我也不懂,正要請教呢。那紙條兒上的字,都是不可解的,末了還有個甚麼四十八兩五錢的碼子。」卜子修只是笑。我此時倒省悟過來了。禁不住醉公釘著要問,卜子修道:「莫可翁他空了多年下來了,每有應酬,都是到兄弟那邊借衣服用。今天的事,兄弟自己也要用,怎麼能夠再借給他呢。兄弟除了這一身灰鼠之外,便是羔皮的。褂子是個小羔,還可以將就用得,就借給了他。那件袍子,可是毛頭太大了,這個天氣穿不住。叫他到別處去借罷,他偏又交遊極少,借不出來。幸得兄弟在東局多年,彩衣街一帶的衣莊都認得的,同他出法子,昨天去拿了兩件灰鼠袍子來,說是代朋友買的,先要拿去看過,看對了才要;可是這個朋友在吳淞,要送到吳淞去看,今天來不及送回來,要耽擱一天的。那衣莊上看兄弟的面子,自然無有不肯的;不過交代說,鈕絆上的碼子是不能解下來的,解了下來,是一定要買的。其實解了下來,穿過之後,仍舊替他拴上,有甚要緊。這位莫可翁太老實了,恐怕他們拴的有暗記,便不敢解下來。大約因為有外褂罩住,想不到要寬衣吃飯,穿衣時又不曾掖進去,就露了人眼。真是笑話!」醉公聽了方才明白。   坐了一會,家人來說馬車來了,我也辭了回去。換過衣服,說起今天的情形,又提到陳稚農要宣付史館一節,不禁歎道:「從此是連正史都不足信的了!」繼之道:「你這樣說,可當《二十四史》都是信史了?」我道:「除他之外,難道還有比他可信的麼?」繼之道:「你只要去檢出《南北史》來看便知,盡有一個人的列傳,在這一朝是老早死了,在那一朝卻又壽登耄耋的,你信那一面的好?就舉此一端,已可概其餘了。後人每每白費精神,往往引經注史,引史證經,生在幾千年之後,瞎論幾千年以前的事,還以為我說得比古人的確。其實極顯淺的史事,隨便一個小學生都知道的,倒沒有人肯去考正他。」我道:「是一件甚麼史事?」繼之道:「天下最可信的書莫如經。《禮記》上載的:『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這可是讀過《禮記》的小孩子都知道的,武王十三年伐紂,十九年崩;文王是九十七歲死的,再加十九年,是一百十六歲;以此算去,文王二十三歲就生武王的了。《通鑑》卻載武王生於帝乙二十三祀,計算起來,這一年文王六十三歲。請教依那一說的好?還有一層:依了《通鑑》,武王十九年崩,那年才得五十四歲;那又列入六經的《禮記》,反以不足信了。有一說,說是五十四歲是依《竹書紀年》的。《竹書紀年》托稱晉太康二年,發魏襄王墓所得的,其書未經秦火,自是可信。然而我看了幾部版子的《竹書紀年》,都載的是武王九十四歲,並無五十四歲之說。據此看來,九十三、九十四,差得一年,似是可信的了,似乎可以印證《禮記》的了;然而武王死了下來,他的長子成王,何以又只得十三歲?難道武王八十一歲才生長子的麼?你只管拿這個翻來覆去的去反覆印證,看可能尋得出一個可信之說來?這還是上古的事。最近的莫如明朝,並且明朝遺老,國初尚不乏人,只一個建文皇帝的蹤跡,你從那裡去尋得出信史來!再近點的,莫如明末,只一個弘光皇帝,就有人說他是個假的,說是張獻忠捉住了老福王宰了,和鹿肉一起煮了下酒,叫做『福祿酒』;那時候福王世子,亦已被害了,家散人亡,庫藏亦已散失,這廝在冷攤上買著了福王那顆印,便冒起福王來。亦有人說,是福王府中奴僕等輩冒的。但是當時南都許多人,難道竟沒有一個人認得他的,貿貿然推戴他起來,要我們後人瞎議論,瞎猜摩?但是看他童妃一案,始終未曾當面,又令人不能不生疑心。像這麼種種的事情,又從那裡去尋一個信據?」我道:「據此看來,經史都不能信的了?」繼之道:「這又不然。總而言之,不能泥信的就是了。大凡有一篇本紀,或世家,或列傳的,總有這個人;但不過有這個人就是了,至於那本紀、世家、列傳所說的事跡,只能當小說看,何必去問他真假。他那內中或有裝點出來的,或有傳聞失實的,或有故為隱諱的,怎麼能信呢。譬如陳稚農宣付史館,將來一定入《孝子傳》的了。你生在今日,自然知道他不是孝子;百年以後的人,那就都當他孝子了。就如我們今日看古史,那些《孝子傳》,誰敢保他那裡頭沒有陳稚農其人呢。」   說話之間,外面有人來請繼之去有事。繼之去了,我又和金子安們說起今天莫可文袍子上帶著紙條兒的事,大家說笑一番。我又道:「這兩個人,我都是久仰大名的,今日見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子安道:「據此說來,那兩個人又是一定有甚故事的。你每每叫人家說故事,今天你何妨說點給我們聽呢。」我道。「說是可以,叫我先說那一個呢?」德泉道:「你愛先說誰就說誰,何必問我們呢。」   我道:「我頭一次到杭州,就聽得這莫可文的故事。原來他不叫莫可文,叫莫可基。十八歲上便進了學,一直不得中舉;保過兩回廩,都被革了。他的行為,便不必說了。一向以訓蒙為業;但是訓蒙不過是個名色,骨子裡頭,唆攬詞訟,魚肉鄉民,大約無所不為的了。到三十歲頭上,又死了個老婆,便又借著死老婆為名,硬派人家送奠分,撈了幾十弔錢。可巧出了那莫可文的事。可文是可基的嫡堂兄弟。可文的老子,是一個江西候補縣丞,候了不知若干年,得著過兩次尋常保舉;好容易捱得過了班,滿指望署缺抓印把子,誰知得了一病,就此嗚呼了。可文年紀尚輕,等到三年服滿之後,才得二十歲左右,一面娶親,一面想克承父志,便寫信到京城,托人代捐了一個巡檢,並代辦驗看,指省江蘇,到部領憑。領到之後,便寄到杭州來。誰知可文連一個巡檢都消受不起!部憑寄到後,正要商量動身到省稟到,不料得了個急痧症死了。可基是嫡堂哥哥,至親骨肉無多,不免要過來幫忙,料理喪事。虧得他足智多謀,見景生情,便想出一個法子來,去和弟婦商量說:此刻兄弟已經死了,又沒留下一男半女,弟婦將來的事,我做大伯子的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但是我只靠著教幾個小學生度日,如何來得及呢。兄弟捐官的憑照,放在家裡,左右是沒用的,白糟蹋了;不如拿來給我,等我拿了他去到省,弄個把差使,也可以僱家,總比在家裡坐蒙館好上幾倍。他弟婦見人已死了,果然留著也沒用,又不能抵錢用的,就拿來給了他。他得了這個,便馬上收拾趁船,到蘇州冒了莫可文名字去稟到。」   正是:源流雖一派,涇渭竟難分。未知假莫可文稟到之後,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八回 巧攘奪弟婦作夫人 遇機緣僚屬充西席   「從此之後,莫可基便變成了莫可文了。從此之後,我也只說莫可文,不再說莫可基了。莫可文到了蘇州,照例稟到繳憑,自不必說。他又求上頭分到鎮江府當差,上頭自然無有不准的。他領到札子,又忙到鎮江去稟到。你道他這個是甚麼意思?原來鎮江府王太尊是他同鄉,並且太尊的公子號叫伯丹,小時候曾經從他讀過兩三年書的,他向來雖未見過王太尊,卻有個賓東之分在那裡。所以莫可文到得鎮江,稟見過本府下來,就拿帖子去拜少爺,片子後面,注明『原名可基』。王伯丹見是先生來了,倒也知道敬重,親自迎了出來,先行下拜。行禮已畢,便讓可文上坐。可文也十分客氣,口口聲聲只稱少爺,只得分賓坐了。說來說去,無非說些套話。在可文的意思,是要求伯丹在老子跟前吹噓,給個差使。但是初見面,又不便直說,只說得一句『此次到這邊來,都是仰仗尊大人栽培』。伯丹還是個十七八歲的孩子,只當他是客氣話,也支些客氣話回答他。   「可文住在客棧裡十多天,不見動靜,又去拜過兩次伯丹。伯丹請他吃過一回館子,卻是個早局,又叫了四五個局來,都是牛鬼蛇神一般的,伯丹卻傾倒的了不得。可文很以為奇,暗暗的打聽,才知道王太尊自從斷弦之後,並未續娶,又沒有個姨太太,衙門裡頭,並無內眷。管兒子極嚴,平常不准出衙門一步,閒話也不敢多說一句。伯丹要出來頑頑,無非是推說那裡文會,那裡詩會,出來頑頑個半天,不到太陽下山,就急急的回去了。就是今天的請客,也是稟過命,說出去會文,才得出來的。所以雖是牛鬼蛇神的妓女,他見了就如海上神山一般,可望不可即的了。可文得了這個消息,知道伯丹還純乎是個孩子家,雖托了他也是沒用。據如此說,太尊還不知我和他是賓東呢。要想當面說,自己又初入仕途,不知這話說得說不得。躊躇了兩天,忽然想了一個辦法,便請了幾天假,趕回杭州去。   「此時,他住的兩間祖屋,早已租了給人家住了。這一次回來,便把行李搬到弟婦家去。告訴弟婦:『已經稟過到了,此刻分在鎮江,不日就可以有差使了。我此刻回來,接你到鎮江同住。從此就一心一意在鎮江當差候補,免得我身子在那邊,心在這邊,又不曉得你幾時沒了錢用,又恐怕不能按著時候給你。因此想把你接了去,同住在一起,我賺了錢,便交給你替我當家。有是有的過法,沒有是沒有的過法,自己一家人,那是總好說話的。』弟婦聽了他這個話,自然是感激他,便問幾時動身。可文道:『我來時只請了十五天的假,自然越趕快越好。今天不算數,我們明天收拾起來罷。』弟婦答應了。因為他遠道回來,便打了二斤三白酒,請他吃晚飯。居鄉的人不甚講究規矩,便同桌吃起飯來。可文自吃酒,讓弟婦先吃飯。   「等弟婦飯吃完了,他的酒還只吃了一半。卻仗著點酒意,便和弟婦取笑起來,說了幾句不三不四的話。他弟婦本是個鄉下人,雖然長得相貌極好,卻是不大懂得道理,聽了他那不三不四的話,雖然知道漲紅了臉,卻不解得迴避開去。可文見他如此,便索性道:『弟婦,我和你說一句知己話。你今年才二十歲……』弟婦道:『只有十九歲,你兄弟才二十歲呢。』可文道:『那更不對了!你十九歲便做了寡婦,往後的日子怎樣過?雖說是吃的穿的有我大伯子當頭,但是人生一世,並不是吃了穿了,就可以過去的啊。並且還有一層,我雖說帶了你去同住,但是一個公館裡面,只有一個大伯子帶著一個小嬸,人家看著也不雅相。我想了一個兩得其便的法子,但不知你肯不肯?』弟婦道:『怎樣的法子呢?』可文道:『如果要兩得其便,不如我們從權做了夫妻。』   「弟婦聽了這句話,不覺登時滿面通紅,連頸脖子也紅透了,卻只低了頭不言語。可文又連喝了兩杯酒道:『你如果不肯呢,我斷不能勉強你。不過有一句話,你要明白:你要替我兄弟守節,那是再好沒有的事;不過像你那個守法,就過到頭髮白了,那節孝牌坊都輪不到你的頭上。街鄰人等,都知道你是莫可文的老婆。我此刻到了省,通江蘇的大小官員,都知道我叫莫可文。兩面證起來,你還是個有夫之婦。你這個節,豈不是白過了的麼?可巧我的婆子死在前頭,我和你做了夫妻,豈不是兩得其便?並且你肯依了,跟我到得鎮江,便是一位太太。我亦並不拘束你,你歡喜怎樣就怎樣,出去看戲咧、上館子咧,只要我差使好,化得起,盡你去化,我斷不來拘管你的。你看好麼?』他弟婦始終不曾答得一句話,還伏侍他吃過了酒飯,兩個人大約就此苟且了。幾日之間,收拾好家私行李,僱了一號船,由內河到了鎮江,仍舊上了客棧。忙著在府署左近,找了一所房子,前進一間,後進兩間,另外還有個小小廚房,甚為合式,便搬了進去。喜得木器家私,在杭州帶來不少,稍為添買,便夠用了。搬進去之後,又用起人來:用了一個老媽子;又化幾百文一月,用了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子,便當是家人。弟婦此時便升了太太。安排妥當,明日便上衙門銷假,又去拜少爺。   「消停了兩天,自己家裡弄了兩樣菜,打了些酒,自己一早專誠去請王伯丹來吃飯。說是前回擾了少爺的,一向未曾還東,心上十分不安;此刻舍眷搬了來,今日特為備了幾樣菜,請少爺賞光去吃頓晚飯。伯丹道:『先生賞飯,自當奉陪;爭奈家君向來不准晚上在外面,天未入黑,便要回署的,因此不便。』可文道:『那麼就改作午飯罷,務乞賞光!』伯丹只得答應了。不知又向老子搗個甚麼鬼,早上溜了出來,到可文家去。可文接著,自然又是一番恭維。又說道:『兄弟初入仕途,到此地又沒得著差使,所以租不出好地方,這房子小,簡慢得很。好在我們同硯,彼此不必客氣,回來請到裡面去坐,就是內人也無容迴避。』伯丹連稱:『好說,好說。門生本當要拜見師母。』坐了一會,可文又到裡面走了兩趟,方才讓伯丹到裡面去。到得裡面,伯丹便先請見師母。可文揭開門簾,到房裡一會,便帶了太太出來。伯丹連忙跪下叩頭,太太也忙說:『不敢當,還禮,還禮。』一面說,一面還過禮。可文便讓坐,太太也陪在一旁坐下,先開口說道:『少爺,我們都同一家人一般,沒有事時候,不嫌簡慢,不妨常請過來坐坐。』伯丹道:『門生應該常來給師母請安。』閒話片時,老媽子端上酒菜來,太太在旁邊也幫著擺設。一面是可文敬酒,伯丹謙讓入座,又說:『師母也請喝杯酒。』可文也道:『少爺不是外人,你也來陪著吃罷。』太太也就不客氣,坐了過來,敬菜敬酒,有說有笑。暢飲了一回,方才吃飯。飯後,就在上房散坐。可文方才問道:『兄弟到了這裡,不知少爺可曾對尊大人提起我們是同過硯的話?』伯丹道:『這個倒不曾。』原來伯丹這個人有點傻氣,他老子恐怕他學壞了,不許他在外交結朋友。其時有幾個客籍的文人,在鎮江開了個文會,他老子只准他到文會上去,與一班文人結交。所以他在外頭識了朋友,回去絕不敢提起;這回他先生來了,也絕不敢提起。在可文是以為與太尊有個賓東之分,自己雖不便面陳,幸得學生是隨任的,可以借他說上去,所以稟到之後,就去拜少爺。誰知碰了這麼個傻貨!今天請他吃飯,正是想透達這個下情。當下又說道:『少爺何妨提一提呢?』伯丹道:『家君向來不准學生在外面交結朋友,所以不便提起。』可文道:『這個又當別論。尊大人不准少爺在這裡交結朋友,是恐怕少爺誤交損友,尊大人是個官身,不便在外面體察的原故。像我們是在家鄉認得的,務請提一提。』伯丹答應了,回去果然向太尊提起。又說這位莫可文先生是進過學的。太尊道:『原來是先生,你為甚不早點說。我還當是一個平常的同鄉,想隨便安插他一個差使呢。你是幾歲上從他讀書的?』伯丹道:『十二三四歲那幾年。』太尊道:『你幾歲上完篇的?』伯丹道:『十三歲上。』太尊道:『那麼你還是他手上完的篇。』隨手又檢出莫可文的履歷一看,道:『他何嘗在庠,是個監生報捐的功名。』伯丹道:『孩兒記得清清楚楚,先生是個秀才。』太尊道:『我是出外幾十年的人,家鄉的事,全都糊裡糊塗的了。你既然在他手下完篇的,明天把你文會上作的文章譽一兩篇去,請他改改看,可不必說是我叫的。』伯丹答應了,回到書房,譽好了一篇文章,明日便拿去請可文改。可文讀了一遍,搖頭擺尾的,不住贊好道:『少爺的文章進境,真是了不得!這個叫兄弟從何改起,只有五體投地的了!』伯丹道:『先生不要客氣,這是家君叫請先生改的。』可文兀的一驚道:『少爺昨天回去,可是提起來了?』伯丹道:『是的。』可文丟下了文章不看,一直釘住問,如何提起,如何對答,尊大人的顏色如何。伯丹不會撒謊,只得一一實說。可文聽到秀才、監生一說,不覺呆了一呆,低頭默默尋思,如果問起來,如何對答,須要預先打定主意。到底包攬詞訟的先生,主意想得快,一會兒的功夫,早想定了。並且也料到叫改文章的意思,便不再和少爺客氣,拿起筆來,『颼颼颼』的一陣改好了,加了眉批、總批,雙手遞與伯丹道:『放恣放恣!尊大人跟前,務求吹噓吹噓!』伯丹連連答應。坐了一會,便去了。   「到了明日是十五,一班佐雜太爺,站過香班,上過道臺衙門,又上本府衙門。太爺們見太尊,向來是班見,沒有坐位的。這一天,號房拿了一大疊手版上去。一會兒下來,把手版往桌上一丟,卻早抽出一個來道:『單請莫可文莫太爺。』眾佐雜太爺們聽了這句話,都把眼睛向莫可文臉上一望,覺得他臉上的氣色是異常光彩,運氣自然與眾不同,無怪他獨荷垂青了。莫可文也覺得洋洋得意,對眾同寅拱拱手,說聲『失陪』,便跟了手版進去。走到花廳,見了太尊,可文自然常禮請安。太尊居然回安拉炕,可文那裡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上坐下。太尊先開口道:『小兒久被化雨,費心得很。老夫子到這邊來,又不提起,一向失敬;還是昨天小兒說起,方才知道。』可文聽了這番話,又居然稱他老夫子,真是受寵若驚,不知怎樣才好,答應也答應不出來,末了只應得兩個『是』字。太尊又道:『聽小兒說,老夫子在庠?』可文道:『卑職僥倖補過廩,此次為貧而仕,是不得已之舉,所以沒有用廩名報捐。到了鄉試年分,還打算請假下場。』太尊點頭道:『足見志氣遠大!』說罷,舉茶送客。可文辭了出來。只見一班太爺們還在大堂底下,東站兩個,西站三個的,在那裡談天。見了可文,便都一哄上前圍住,問見了太尊說些甚麼,想來一定得意的。可文洋洋得意的說道:『無意可得。至於太尊傳見,不過談談家鄉舊事,並沒有甚麼意思。』內中一個便道:『閣下和太尊想來必有點淵源?』可文道:『沒有,沒有,不過同鄉罷了。』說著,便除下大帽子,自有他帶來那小家人接去,送上小帽換上;他又卸下了外褂,交給小家人。他的公館近在咫尺,也不換衣服,就這麼走回去了。   「從此之後,伯丹是奉了父命的,常常到可文公館裡去。每去,必在上房談天,那師母也絕不迴避,一會兒送茶,一會兒送點心,十分慇懃。久而久之,可文不在家,伯丹也這樣直出直進的了。   「可文又打聽得本府的一個帳房師爺,姓危號叫瑚齋的,是太尊心腹,言聽計從的,於是央伯丹介紹了見過幾面之後,又請瑚齋來家裡吃飯,也和請伯丹一般,出妻見子的,絕無迴避。那位太太近來越發出落得風騷,逢人都有說有笑,因此危瑚齋也常常往來。如此又過了一個來月,可文才求瑚齋向太尊說項。太太從旁也插嘴道:『正是。總要求危老爺想法子,替他弄個差使當當才好。照這樣子空下去,是要不得了的!這裡鎮江的開銷,樣樣比我們杭州貴,要是鬧到不得了,我們只好回杭州去的了。』說罷,嫣然一笑。危瑚齋受了他夫妻囑托,便向太尊處代他說項。太尊道:『這個人啊,我久已在心的了。因為不知他的人品如何,還要打聽打聽,所以一直沒給他的事。只叫小兒仍然請他改改課卷,我節下送他點節敬罷了。』瑚齋道:『莫某人的人品,倒也沒甚麼。』太尊道:『你不知道:我看讀書人當中,要就是中了進士,點了翰林,飛黃騰達上去的,十人之中,還有五六是個好人;若是但進了個學,補了個廩,以後便蹲蹬住的,那裡頭,簡直要找半個好人都沒有。他們也有不得不做壞人之勢。單靠著坐館,能混得了幾個錢,自然不夠他用;不夠用起來,自然要設法去弄錢。你想他們有甚弄錢之法?無非是包攬詞訟,干預公事,魚肉鄉里,傾軋善類,布散謠言,混淆是非,甚至窩娼庇賭,暗通匪類,那一種奇奇怪怪的事,他們無做不到。我府底下雖然沒有甚麼重要差使,然而委出去的人,也要揀個好人,免得出了岔子,叫本道說話。莫某人他是個廩生,他捐功名,又不從廩貢上報捐,另外弄個監生,我很懷疑他在家鄉幹了甚麼事,是個被革的廩生,那就好人有限了。』瑚齋道:『依晚生看去,莫某人還不至於如此;不過頭巾氣太重,有點迂腐騰騰的罷了。晚生看他世情都還不甚了了,太尊所說種種,他未必去做。』太尊道:『既然你保舉他,我就留心給他個事情罷了。』既而又說道:『他既是世情都不甚了了的,如何能當得差呢。我看他筆墨還好,我這裡的書啟張某人,他屢次接到家信,說他令兄病重,一定要辭館回去省親。我因為一時找不出人來,沒放他走,不如就請了莫某人罷。好在他本是小兒的先生,一則小兒還好早晚請教他,二來也叫他在公事上歷練歷練。』瑚齋道:『這是太尊的格外栽培。如此一來,他雖是個壞人,也要感激的學好了。』說罷,辭了出來,揮個條子,叫人送給莫可文,通知他。可文一見了信,直把他喜得賽如登仙一般。」   正是:任爾端嚴衡品行,奈渠機智善欺蒙。不知莫可文當了鎮江府書啟之後,尚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九十九回 老叔祖娓娓講官箴 少大人殷殷求僕從   「莫可文自從做了王太尊書啟之後,辦事十分巴結;王伯丹的文章,也改得十分週到;對同事各人,也十分和氣。並備了一分鋪蓋,在衙門裡設一個牀鋪,每每公事忙時,就在衙門裡下榻。人家都說他過於巴結了,自己公館近在咫尺,何必如此;王太尊也是說他辦事可靠,那裡知道他是別有用心的呢。他書啟一席,就有了二十兩的薪水;王太尊喜他勤慎,又在道臺那邊,代他求了一個洋務局掛名差使,也有十多兩銀子一月;連他自己鬼鬼祟祟做手腳弄的,一個月也不在少處。後來太湖捕獲鹽梟案內,太尊代他開個名字,向太湖水師統領處說個人情,列入保舉案內,居然過了縣丞班。過得兩年,太尊調了蘇州首府,他也跟了進省。不幸太尊調任未久,就得病死了。那時候,他手邊已經積了幾文,想要捐過知縣班,到京辦引見,算來算去,還缺少一點。   「正在躊躇設法,他那位弟婦過班的太太,不知和那一個情人一同逃走了,把他幾年的積蓄,雖未盡行捲逃,卻已經十去六七了。他那位夫人,一向本來已是公諸同好,作為謀差門路的,一旦失了,就同失了靠山一般;何況又把他積年心血弄來的,卷了一大半去!只氣得他一個半死!自己是個在官人員,家裡出了這個醜事,又不便聲張,真是啞子吃黃蓮,自家心裡苦。久而久之,同寅中漸漸有人知道了,指前指後,引為笑話。他在蘇州蹲不住了,才求分了上海道差遣,跑到上海來。因為沒了美人局,只怕是一直癟到此刻的。這是莫可文的來歷。   「至於那卜子修呢,他的出身更奇了。他是寧波人,姓卜,卻不叫子修,叫做卜通。小時候在寧波府城裡一家雜貨店當學徒。有一天,他在店樓上洗東西,洗完了,拿一盆髒水,從樓窗上潑出去。不料鄞縣縣大老爺從門前經過,這盆水不偏不倚,恰恰潑在縣大老爺的轎子頂上。」金子安聽我說到這裡,忙道:「不對,不對,他在樓上看不見底下。容或有之,大凡官府出街,一定是鳴鑼開道的,難道他聾了,聽不見?」我道:「你且慢著駁,這一天恰好是忌辰,官府例不開道鳴鑼呢。縣大老爺大怒,喝叫停轎,要捉那潑水的人。眾差役如狼似虎般擁到店裡,店裡眾伙計誰敢怠慢,連忙從樓上叫了他下來。那差役便橫拖豎曳,把他抓到轎前。縣大老爺喝叫打,差役便把他按倒在地,褪下褲子,當街打了五十小板子。」金子安道:「忌辰例不理刑名,怎麼他動起刑來?」我道:「這就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當時把他打得血流漂杵!只這一打,把他的官興打動了。他暗想:做了官便如此威風,可以任意打人。若是我們被人潑點水在頭上,頂多不過罵兩聲,他還可以和我對罵;我如果打他,他也就不客氣,和我對打了。此刻我的水不過潑在他轎子上,並沒有潑濕他的身,他便把我打得這麼利害!一面想,一面喊痛,哼聲不絕。一面又想道:幾時得我做了官,也拿人家這樣打打,才出了今日的氣。可憐這幾下板子,把他打得潰爛了一個多月,方才得好。東家因為他犯了官刑,便把他辭歇了。   「他本是一個已無父母,不曾娶妻的人,被東家辭了,便無家可歸。「想起有個遠房叔祖,曾經做過一任那裡典史的,刻下住在鎮海,不免去投奔了他,請教請教,做官是怎樣做的;像我們這樣人,不知可以去做官不可以。如果可以的,我便上天入地,也去弄個官做做,方才遂心。主意打定,便跑到鎮海去。不一日到了,找到他叔祖家去。他叔祖名叫卜士仁,曾經做過幾年溧陽縣典史。後來因為受了人家二百文銅錢,私和了一條命案,偏偏弄得不週到,苦主那邊因止淚費上吃了點虧,告發起來,便把他功名幹掉了,他才回到鎮海,其時已經七十多歲了。兒子卜仲容,在鄉間的土財主家裡,管理雜務,因此不常在家。孫子卜才,在府城裡當裁縫。還有個曾孫,叫做卜兑,只有八歲,代人家放牛去了。卜士仁一個老頭子,在家裡甚是悶氣,雖然媳婦、孫媳婦都在身邊,然而和女人們總覺沒有甚麼談頭。   「忽看見姪孫卜通來了,自是歡喜,問長問短,十分親熱。卜通也一一告訴,只瞞起了被鄞縣大老爺打屁股的事。他談談便問起做官的事,說道:『叔公是做了幾十年官的了,外頭做官的規矩,總是十分熟的了。不知怎樣才能有個官做?不瞞叔公說,姪孫此刻也很想做官,所以特地到叔公跟前求教的。』卜士仁道:『你的志氣倒也不小,將來一定有出息的。至於官,是拿錢捐來的,錢多官就大點,錢少官就小點;你要做大官小官,只要問你的錢有多少。至於說是做官的規矩,那不過是叩頭、請安、站班,卻都要歷練出來的。任你在家學得怎麼純熟,初出去的時候,總有點躡手躡腳的;等歷練得多了,自然純熟了。這是外面的話。至於骨子裡頭,第一個秘訣是要巴結。只要人家巴結不到的,你巴結得到;人家做不出的,你做得出。我明給你說穿了,你此刻沒有娶親,沒有老婆;如果有了老婆,上司叫你老婆進去當差,你送了進去,那是有缺的馬上可以過班,候補的馬上可以得缺,不消說的了。次一等的,是上司叫你呵屁股,你便馬上遵命,還要在這屁股上頭加點恭維話,這也是升官的吉兆。你不要說做這些事難為情,你須知他也有上司,他巴結起上司來,也是和你巴結他一般的,沒甚難為情。譬如我是個典史,巴結起知縣來是這樣;那知縣巴結知府,也是這樣;知府巴結司道,也是這樣;司道巴結督撫,也是這樣。總而言之,大家都是一樣,沒甚難為情。你千萬記著「不怕難為情」五個字的秘訣,做官是一定得法的。如果心中存了「難為情」三個字,那是非但不能做官,連官場的氣味也聞不得一聞的了。這是我幾十年老閱歷得來的,此刻傳授給你。但不知你想做個甚麼官?』卜通道:『其實姪孫也不知做甚麼官好。譬如要做個縣大老爺,不知要多少錢捐來?』   「卜士仁道:『好,好!好大的志氣!那個叫做知縣,是我的堂翁了。』又問:『你讀過幾年書了?』卜通道:『讀書幾年!一天也沒有讀過!不過在學堂門口聽聽,聽熟了「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兩句罷了。』卜士仁道:『沒有讀過書,怎樣做得文官。你看我足足讀了五年書,破承題也作過十多次,出起身來不過是個捕廳。像你這不讀書的,只好充地保罷了。』卜通不覺睖住了,說道:『不讀書,不能做官的麼?』卜士仁道:『如果沒讀過書都可以做官的,那個還去讀書呢?』又沈吟了一會道:『我看你志氣甚高,你文官一途雖然做不得,但是武弁一路還不妨事。我有一張六品藍翎的功牌,從前我出一塊洋錢買來的,本來打算給我孫子去用的,爭奈他沒志氣,學了裁縫。我此刻拿來給了你,你只要還我一塊洋錢就是了。』卜通道:『六品藍翎的功牌,是個甚麼官?』卜士仁道:『不是官,是個頂戴;你有了他,便可以戴個白石頂子,拖根藍翎,到營裡去當差。』卜通道:『此刻姪孫有了這個,可是跑到營裡,就有人給我差使?』卜士仁道:『那裡有這麼容易!就有了這個,也要有人舉薦的。』卜通道:『那麼姪孫有了這個,到那裡去找人薦事情呢?』   「卜士仁又沈吟了一會道:『路呢,是有一條,不過是要我走一趟。』卜通道:『如果叔公可以薦我差使,我便要了那張甚麼功牌。』卜士仁道:『這麼說罷,我們大家賭個運氣,我們做伴到定海去走一趟。定海鎮的門政大爺,是我拜把子的兄弟,我去托他,把你薦在那裡,吃一份口糧。這一趟的船錢,是各人各出。事情不成,我白賠了來回盤纏;如果事成了,你怎樣謝我?』卜通道:『叔公怎說怎好,只請叔公吩咐就是了。』卜士仁道:『如果我薦成功了你的差使,我要用你三個月口糧的。但是你每月的口糧都給了我,你自己一個錢都沒了,如何過得?我和你想一個兩得其便的法子:三個月的口糧,你分六個月給我,這六個月之中,每月大家用半個月的錢,你不至於吃虧,我也得了實惠了。你看如何?』卜通道:『不知每月的口糧是多少?』卜士仁道:『多多少少是大家的運氣,你此刻何必多問呢。』卜通道:『那麼就依叔公就是了。』卜士仁道:『那功牌可是一塊錢,我是照本賣的,你不能少給一文。』卜通道:『去吃一份口糧,也要用那功牌麼?』卜士仁道:『暫時用不著,你帶在身邊,總是有用的。將來高升上去,做百長,做哨官,有了這個,就便宜許多。』卜通道:『這樣罷,姪孫身邊實在不多幾個錢,來不及買了。此刻一塊洋錢兑一千零二十文銅錢,我出了一千二百文。如果事情成功,我便要了,也照著分六個月拔還,每月還二百文罷。可有一層:事情不成功,我是不要他的。』卜士仁見有利可圖,便應允了。當日卜士仁叫添了一塊臭豆腐,留姪孫吃了晚飯。晚上又教他叩頭、請安、站班,各種規矩,卜通果然聰明,一學便會。   「次日一早,公孫兩個,附了船到定海去。在路上,卜士仁悄悄對卜通道:『你要得這功牌的用處,你就不要做我姪孫。』卜通吃驚道:『這話怎講?』卜士仁道:『這張功牌填的名字叫做賈沖,你要了他,就要用他的名字,不能再叫卜通了。』卜通還不懂其中玄妙,卜士仁逐一解說給他聽了,他方才明白。說道:『那麼我一輩子要姓賈,不能姓卜的了?』卜士仁道:『只要你果然官做大了,可以呈請歸宗的。』卜通又不懂那歸宗是甚麼東西,卜士仁又再三和他解說,他才明白。卜士仁道:『有此一層道理,所以你不能做我的姪孫了。回來到了那邊,你叫我一聲外公,我認你做外孫罷。』兩個商量停當,又把功牌交給卜通收好。   「到了定海,卜士仁帶著卜通,問到了鎮臺衙門。挨到門房前面,探頭探腦的張望。便有人問找那個的。卜士仁忙道:『在下要拜望張大爺,不知可在家裡?』那人道:『那麼你請裡面坐坐,他就下來的。』卜士仁便帶了卜通到裡面坐下。歇了一會,張大爺下來了,見了卜士仁,便笑吟吟的問道:『老大哥,是甚麼風吹你到這裡的?許久不見了。』卜士仁也謙讓了兩句,便道:『我有個外孫,名叫賈沖,特為帶他來叩見你。』說罷,便叫假賈沖過來叩見。賈沖是前一夜已經演習過的,就走過來跪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起來又請了一個安。張大爺道:『好漂亮的孩子!』卜士仁道:『過獎了。』又交代賈沖道:『張大爺是我的把兄,論規矩,你是稱呼太老伯的;然而太覼瑣了,我們索性親熱點,你就叫一聲叔公罷。』張大爺道:『不敢當,不敢當!』一面問:『幾歲了?一向辦甚麼事?』卜士仁道:『一向在鄉下,不曾辦過甚麼。我在江蘇的時候,曾經代他弄了個六品功牌,打算拜托老弟,代他謀個差使當當,等他小孫子歷練歷練。』張大爺道:『老大哥,你也是官場中過來人,文武兩途總是一樣的,此刻的世界,唉!還成個說話嗎!游擊、都司,空著的一大堆;守備、千總,求當個什長,都比登天還難;靠著一個功牌,想當差使,不是做兄弟的說句荒唐話,免了罷。』卜士仁忙道:『不是這麼說。但求鼎力位置一件事,或者派一分口糧,至於事情,是無論甚麼都不拘的。』張大爺道:『那麼或者還有個商量。』卜士仁連連作揖道謝。   「賈沖此時真是福至心靈,看見卜士仁作揖,他也走前一步,請了個安,口稱:『謝叔公大人栽培。』張大爺想了一會道:『事情呢,是現成有一個在這裡,但是我的意思,是要留著給一個人的。』卜士仁連忙道:『求老弟臺栽培了罷。左右老弟臺這邊衙門大,機會多,再揀好的栽培那一位罷。』說時,賈沖又是一個安。張大爺道:『但不知你們可嫌委屈?』卜士仁道:『豈有此理!你老弟臺肯栽培,那是求之不得的,那裡有甚委屈的話!』張大爺道:『可巧昨天晚上,上頭攆走了一個小跟班。方才我上去,正是上頭和我要人。這個差使,只要當得好,出息也不算壞。現在的世界,隨便甚麼事,都是事在人為的了。但不知老大哥意下如何。』卜士仁道:『我當是一件甚麼事,老弟臺要說委屈。這是面子上的差使,便連我愚兄也求之不得,何況他小孩子,就怕他初出茅廬,不懂規矩,當不來是真的。』張大爺道:『這個差使沒有甚麼難當,不過就是跟在身邊,伺候茶煙,及一切零碎的事。不過就是一樣,一天到晚是走不開的,除了上頭到了姨太太房裡去睡了,方才走得開一步。』卜士仁道:『這是當差的一定的道理,何須說得。但怕他有多少規矩禮法,都不懂得,還求老弟臺教訓教訓。』張大爺道:『這個他很夠的了,但是穿的衣服不對。』低頭想了一想道:『我暫時借一身給他穿罷。』賈沖又忙忙過來請安謝了。張大爺就叫三小子去取了一身衣服,一雙挖花雙梁鞋子來,叫他穿上。那身衣服,是一件嫩藍竹布長衫,二藍寧綢一字肩的背心。賈沖換上了,又換鞋子。張大爺道:『衣服長短倒對了,鞋子的大小對不對?』賈沖道:『小一點,不要緊的,還穿得上。』穿上了,又向張大爺打了個千謝過,張大爺笑道:『這身衣服還是我五小兒的,你就穿兩天罷。』賈沖又道了謝。卜士仁道:『穿得小心點,不要弄壞了;弄髒了,那時候賠還新的,你叔公還不願意呢。』張大爺又道:『你的帽子也不對,不要戴罷,左右天氣不十分冷。還要重打個辮子。』三小子在旁邊聽了,連忙叫了剃頭的來,和他打了一根油鬆辮子。張大爺端詳一會道:『很過得去了。』   「這時候,已是吃中飯的時候了,便留他祖孫兩個便飯。吃飯中間,張大爺又教了賈沖多少說話;又叫他買點好牙粉,把牙齒刷白了;又交代蔥蒜是千萬吃不得的。卜士仁在旁又插嘴道:『叔公教你的,都是金石良言,務必一一記了,不可有負栽培。』一時飯罷,略為散坐一會,張大爺便領了賈沖上去。賈沖因為鞋子小,走起路來,一扭一捏的,甚為好看。果然總鎮李大人一見便合,叫權且留下,試用三天再說。三天過後,李大人便把他用定了,批了一分口糧給他。   「他從此之後,便一心一意的伺候李大人,又十分會巴結,大凡別人做不到的事,他無有做不到的。李大人站起來,把長衣一撩,他已是雙手捧了便壺,屈了一膝,把便壺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煙袋,半跪著在跟前裝煙;李大人一面才起來,他早已把馬子捧到外間去了;連忙回轉來,接了手紙,才帶馬子蓋出去;跟著就是捧了熱水進來,請李大人洗手。凡此種種,雖然是他叔祖教導有方,也是他福至心靈,官星透露,才得一變而為聞一知十的聰明人。所以不到兩個月功夫,他竟做了李大人跟前第一個得意的人,無論坐著睡著,寸步離他不得。又多賞了他一分什長口糧,他越是感激厚恩的了不得。卻有一層,他面子上雖在這裡當差,心裡卻是做官之念不肯稍歇,沒事的時候和同事的談天,不出幾句話,不是打聽捐官的價錢,便是請教做官的規矩。同事的既妒他的專寵,又嫌他的呆氣,便相約叫他『賈老爺』。他道:『你們莫笑我,我賈沖未必沒有做老爺的時候。』同事的都不理他。   「光陰似箭,不覺在李大人那裡伺候了三四個年頭,他手下也積了有幾個錢了。李大人有個兒子,捐了個同知,從京裡引見了回來,向李大人要了若干錢,要到河南到省去。這位少大人是有點放誕不羈的,暗想此次去河南,行李帶的多,自己所帶兩個底下人恐怕靠不住,看見賈沖伺候老人家,一向小心翼翼,若得他在路上招呼,自己可少煩了多少心,不如向老人家處要了他去,豈不是好。主意定了,便向李大人說知此意。李大人起初不允,禁不得少大人再四相求,無奈只得允了。叫了賈沖來說知,並且交代送到河南,馬上就趕回來,路上不可耽擱。賈沖得了這個差使,不覺大喜。」   正是:騰身逃出奴才籍,奮力投歸仕宦林。不知賈沖此次跟了小主人出去。有何可喜之處,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回 巧機緣一旦得功名 亂巴結幾番成笑話   「賈沖得了送少大人的差使,不覺心中大喜。也虧他真有機智,一面對著李大人故意做出多少戀戀不捨的樣子;一面對於少大人,竭力巴結。少大人是家眷尚在湖南原籍,此次是單身到河南稟到。因為一向以為賈沖靠得住,便把一切重要行李,都交代他收拾。他卻處處留心,甚麼東西裝在那一號箱子裡,都開了一張橫單;他雖不會寫字,卻叫一個能寫的人在旁邊,他口中報著,叫那個人寫。忙忙的收拾了五天,方才收拾停當。   「這一天長行,少大人到李大人處叩辭。賈沖等少大人行過了禮,也上去叩頭辭行。李大人對少大人道:『你此次帶賈沖出去,只把他當一員差官相待,不可當他下人。等他這回回來,我也要派他一個差使的了。』賈沖聽了,連忙叩謝。少大人道:『孩兒的意思就是如此,不消爹爹吩咐。』說罷,便辭別長行。自有一眾家人親兵等,押運行李。賈沖緊隨在少大人左右,招呼一切。上了輪船,到了上海,便到一家甚麼吉升棧住下。那少大人到了上海,自有他一班朋友請吃花酒,吃大菜,看戲,自不必提。那兩個帶來的家人,也有他的朋友招呼應酬,不時也抽個空,跑到外頭頑去。只有賈沖獨自一個,守在棧裡,看守房間。   「你道他果然赤心忠良,代主人看行李麼?原來他久已存了一個不良之心,在寧波時,故意把某號箱子裝的甚麼東西,某號箱子裝的甚麼衣服,都開出帳來,交給主人。主人是個闊佬,拿過來不過略為過目,便把那篇帳夾在靴掖子裡去了,那裡還一一查點。他卻在收拾行李時,每個衣箱裡,都騰出兩件不寫在帳上;這不寫在帳上的,又都做了暗號,又私下配好了鑰匙。到了此時,他便乘隙一件件的偷出來,放在自己箱子裡。他為人又乖巧不過,此時是四月天氣,那單的、夾的、紗的,他卻絲毫不動,只揀棉的、皮的動手。那棉皮東西,是此時斷斷查不著的;等到查著時,已經隔了半年多,何況自己又有一篇帳交出去的,箱子裡東西,只要和帳上對了,就隨便怎樣,也疑心不到他了。你道他的心思細不細?深不深?險不險?他在棧裡做這個手腳,也不是一天做得完的。   「恰好這天做完了,收拾停當,一個家人名叫李福的,在外回來了,坐下來就歎氣。賈沖笑問道:『那裡受了氣來了,卻跑回來長吁短歎?』李福道:『沒有受氣,卻遇了一件極不得意的事。』賈沖道:『在這裡不過是個過客罷了,有甚得意不得意的事?』李福道:『說來我也是事不干己的。我從前伺候過一位卜老爺,叫做卜同群,是福建候補知縣,安徽人氏。』賈沖聽得一個『卜』字,便伸長了耳朵去聽。李福又道:『一位少爺,名叫卜子修,隨在公館裡。恰好那兩年臺灣改建行省,劉省三大人放了臺灣撫臺。少爺本只有一個監生,想弄個官出來當差,便到臺灣投效,得了兩個獎札。後來卜老爺死了,少爺扶柩回籍安葬。起復後,便再到福建,希圖當個差使。誰知局面大變了,在那裡一住十年,窮到吃盡當光。此刻老太太病重了,打電報叫他回去送終,他到得上海來,就盤纏斷絕了。此刻拿了一張監照,兩個獎札,在這裡兜賣。』賈沖道:『是獎的甚麼功名?要賣多少錢呢?』李福道:『頭一個獎,是不論雙單月,選用從九;第二個是免選本班,以縣丞歸部盡先選用。都是臺灣改省,開墾案內保的,只要賣二百塊錢。聽說此刻單是一個三班縣丞,捐起來,最便宜也要三百多兩呢,還是會想法子的人去辦,不然還辦不來;此刻只要賣二百塊,東西是便宜的。』賈沖道:『只要是真的,我倒有個朋友要買。』李福道:『東西自然是真的,這是我們看他弄來的東西,怎麼會假。但不知這朋友可在上海?』賈沖道:『是在上海的。你去把東西拿來,等我拿把前路看看,我們也算代人家做了一件方便事情。』李福道:『如果真有人要,我便馬上去拿來。』賈沖道:『自然是有人要,我騙你做甚什。』   「李福道:『那麼我去拿來。』說罷,匆匆去了。   「原來賈沖在定海鎮衙門混了幾年,他是一心要想做官的,遇了人便打聽,又隨時在公事上留心。他雖然不認得字,但是何處該用硃筆,何處該用墨筆,咨、移、呈、札,各種款式,他都能一望而知的了。並且一切官場的毛病,什麼冒名頂替,假札假憑等事,是尤為查察得爛熟胸中。此刻恰好碰了一個姓卜的獎札,如何不心動?因叫李福去取來看。不一會,李福取了來。他接過仔細察看了一遍,雖然不識字,然而公事的款式,處處不錯。便說道:『待我拿去給朋友看看。但不知二百塊的價錢,可能讓點?』李福道:『果然有人要了再說罷。』賈沖便拿了這東西,到外面去混跑了一回。心中暗暗打算:這東西倒像真的,可惜沒有一個內行人好去請教。但是據李福說,看著他弄來的,料來假不到那裡。一個人蕩來蕩去,沒個著落,只得到占卦攤上去占個卦,以定吉凶。那占卦的演成卦象,問占什麼事。賈沖道:『求名。』占卦的道:『求名卦,財旺生官,近日已經有了機緣,可惜還有一點點小阻礙。過了某日,日干衝動官爻,當有好消息。』賈沖道:『我只問這個功名是真的是假的?』占卦的道:『官爻持世,真而又真,可惜未曾發動。過了某日,子水子孫,衝動己火官鬼;況且財爻得助,又去生官;那就恭喜,從此一帆順風了。』賈沖聽了,付過卦資,心中倒有幾分信他,因他說的甚麼財旺生官,自己本要拿錢去買這東西,這句已經應了;又說甚麼目下有點阻礙,這明明是我信不過他的真假,做了阻礙了。又回頭一想,在衙門裡曾聽見人說,拿了假官照出來當差,只要不求保舉,是一輩子也鬧不穿的,但不知獎札會鬧穿不會。忽又決意道:『管他真的假的,我只要透便宜的還他價;他若是肯的,就是在外頭當不得差,拿回鄉下去嚇唬鄉下人,也是好的。』定了主意,便回到棧去。   「只見仍是李福一個人在那裡,便把東西交還他道:『前路怕東西靠不住,不肯還價。』李福著急道:『這明明是我的舊日小主人在臺灣當差得來的,那時候還有上諭登過《申報》,我們還戴上大帽子和老主人叩喜的,怎麼說靠不住!』賈沖道:『就是真的,前路也出不起這個價;他說若是十來塊洋錢,不妨談談。』李福道:『那是上天要價,下地還錢,我不怪他。若說是個假的,他買了這東西,我肯跟他到部裡投供去;如果部裡說是假的,那就請部裡辦我!』賈沖聽了這話,心中又一動,暗想看他這著急樣子,確是像真的。因說道:『你且去問問他價錢如何再說。』李福歎道:『人到了背時的時候,還有甚說得!』說罷,自去了。過了一會,又回來說道:『前路因為老太太有病急於回去,說至少要一百塊,少了他就不賣了。』賈沖又還他二十塊,叫他去問,李福不肯;賈沖又還到三十,李福方才肯去。如此往返磋商,到底五十塊洋錢成的交。   「少大人應酬過幾天,便要到外面買東西,甚麼孝敬上司的,送同寅的,自己公館用的,無非是洋貨。他們闊少到省,局面自然又是一樣。凡買這些東西,總是帶了賈沖去,或者由賈沖到店裡,叫人送來看。買完了洋貨,又買綢緞。這兩宗大買賣,又調劑賈沖賺了不少。賈沖心中一想:我買了那獎札,是要謀出身的,此刻除了李福,沒有人知道;萬一我將來出身,這名字傳到河南去,叫他說穿了,總有許多不便,不如設法先除了他。恰好這幾天李福在外面打野雞,身上弄了些毒瘡,行走不便。那野雞妓女,又到棧裡來看他。賈沖便乘勢對少大人說:『李福這個人,很有點不正經,恐怕靠不住。就在棧裡這幾天,他已經鬧的一身毒;還弄些甚麼婆娘,三天五天到棧裡來。照這個樣子,帶他到河南去,恐怕於少大人官聲有礙。此刻不過出門在客中,他尚且如此;跟少大人到了河南,少大人得了好差使,他還了得麼!在外面歡喜頑笑的人,又沒本事賺錢,少不免偷拐搶騙,亂背虧空,鬧出事情來,卻是某公館的家人,雖然與主人不相干,卻何苦被外頭多這麼一句話呢。何況這種人,保不住他不借著主人勢子,在外頭招搖撞騙。請少大人的示,怎樣儆戒儆戒他才好,不然,帶到河南去,倒是一個累。』他天天拿這些話對少大人說,少大人看看李福,果然滿面病容,走起路來,是有點不便當的樣子,便算給工錢,把他開發了,另外托朋友薦過一個人來。   「又過了幾天,少大人玩夠了,要動身了,賈沖忽然病起來,一天到晚,哼聲不絕,一連三天,不茶不飯;請醫生來給他看過,吃了藥下去,依然如此。少大人急了,親到他榻前,問他怎樣了,可能走得動。他爬在枕上叩頭道:『是小的沒福氣跟隨少大人,所以無端生起病來。望少大人上緊動身,不要誤了正事。小的在這裡將養好了,就兼程趕上去伺候。』少大人道:『我想等你病好了,一起動身呢。』賈沖道:『少大人的前程要緊,不要為了小的耽誤了。小的的病,自己知道早晚是不會好的。』少大人無奈,只得帶了兩個家人,動身到鎮江,取道清江浦,往河南去了。   「這邊少大人動了身,那邊賈沖馬上就好了。另外搬過一家客棧住下,不叫賈沖,就依著獎札的名字叫了卜子修,結交起朋友來。托了一家捐局,代他辦事,就把這獎札寄到京裡,托人代他在部裡改了籍貫,辦了驗看,指省江蘇。部憑到日,他便往蘇州稟到,分在上海道差遣。他那上衙門是天天不脫空的,又稟承了他叔祖老大人的教訓,見了上司,那一種巴結的勁兒,簡直形容他不出來。所以他分道不久,就得了個高昌廟巡防局的差使。高昌廟本是一個鄉僻地方,從前沒有甚麼巡防局的。因為同治初年,湘鄉曾中堂、合肥李中堂,奏准朝廷,在那邊設了個江南機器製造總局,那局子一年年的擴充起來,那委員、司事便一年多似一年,至於工匠、小工之類,更不消說了,所以把局前一片荒野之地,慢慢的成了一個聚落,有了兩條大路,居然是個鎮市了,所以就設了一個巡防局。卜子修是初出茅廬的人,得了那個差使,猶如抓了印把子一般,倒也凡事必躬必親。他自己坐在轎子裡,看見路上的東洋車子攔路停著,他便喝叫停下轎子,自己拿了扶手板跑出來,對那些車夫亂打,嚇得那些車夫四散奔逃,他嘴裡還是混帳王八蛋、娘摩洗亂炮的亂罵。製造局裡的總辦、提調都是些道府班,他又多一班上司伺候了。新年裡頭,他忽然到總辦那裡稟見。總辦不知他有甚公事,便叫請他進來。見過之後,就有他的家人,拿了許多魚燈、荷花燈、兔子燈之類上來,還有一個手版,他便站起來,垂手稟道:『這是卑職孝敬小少爺玩的,求大人賞收。』總辦見了,又是可笑,又是可惱,說道:『小孩子頑的東西,何必老兄費心!』卜子修道:『這是卑職的一點窮孝心,求大人賞收了。』又對總辦的家人道:『費心代我拿了上去,這手版說我替小少爺請安。』總辦倒也拿他無可如何。從此外面便傳為笑柄。   「那年恰好碰了中東之役,製造局是個軍火重地,格外戒嚴。每天晚上,各廠的委員、司事都輪班查夜,就是總辦、提調也每夜輪流著到處稽查;到半夜時,都在公務廳會齊一次,叫做『會哨』。這卜子修雖是局外的人,到了會哨時候,他一定穿了行裝,帶了兩名巡勇去獻慇懃。常時還帶著些點心,去孝敬總辦,請各委員、司事。有一天晚上,他叫人擡了一口行灶,放在公務廳天井裡,做起湯圓來。總辦來了,看見了,問是做甚麼的。家人回說是巡防局卜老爺做湯圓的。總辦道:『算了!東洋人這場仗打下來,如果中國打了勝仗,講起和來,開兵費賠款的帳,還要把卜老爺的點心帳開上一筆呢。』不提防卜子修已在旁邊站著班,聽了這句話,走前一步,請了個安道:『謝大人栽培。』總辦見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卻又不好拿他怎樣;只有對著別人,微微的冷笑一聲。此時會哨的人都已齊集,大家不過談些日來軍事新聞,只有卜子修趕出趕進,催做湯圓。眾人見他那副神氣,都在肚子裡暗笑,卜子修只不覺著。催得湯圓熟時,一碗一碗的盛在那裡,未曾拿上去,子修自己親來一看,見是每碗四個,便拿起湯匙來,在別個碗上取了兩個,湊在一個碗裡,過細數一數,是六個無疑了,便親自雙手捧了,送至總辦跟前,雙手一獻至額道:『這是卑職孝敬大人的祿位高升!』總辦倒也拿他無可如何,笑說道:『老兄太忙了!破了鈔不算數,還要那麼忙,這是叫我們下回不敢再查夜了。』總辦說話時,他還垂著手,挺著腰,洗耳恭聽。等總辦說完了,他便接連答應『是,是,是』。旁邊的人都幾乎笑起來,他總是不覺著。又去取一碗,添足了九個,親自捧了,又拿了一個手板,走到總辦的家人跟前道:『費心費心,代我拿上去,孝敬老太太,說是卑職卜子修孝敬老太太的,久長富貴。這個手板,費心代回一回,是卑職卜子修恭請老太太晚安。』總辦道:『算了罷,不要覼瑣了,老太太早已睡了。』卜子修道:『這是卑職的一點孝心,老太太雖然睡了,也一定歡喜的。』總辦無可如何,只得由他去鬧。諸如此類的笑話,也不知鬧了多少。   「最可笑的,是有一回一個甚麼大員路過上海,本地地方官自然照例辦差。等到那位大員駕到之日,自然闔城印委各員,都到碼頭恭迓。那卜子修打聽得大員坐的是招商局船,泊在金利源碼頭,便坐了轎子去迎迓。偏偏那轎子走得慢,看見那製造局總辦、提調,以及各廠的紅委員,凡夠得上去接的,一個個都坐了馬車,超越在轎子前頭,如飛的去了。那總辦、提調,都是一個人一輛馬車;其餘各委員,也有兩個人一輛的,也有三個人一輛的,最寒塵的是四個人一輛。卜子修心中無限懊悔,悔不和別人打了伙,僱個馬車,那就快得多了。一面想,一面罵轎班走得慢:『你們吃老爺的飯,都吃到那裡去了!腿也跑不動了!』一面罵,一面在轎子裡跺腳,跺得轎班的肩膀生疼,越發走不動了。他更是恨的了不得,罵道:『等一會回到局子裡,叫你們對付我的板子!』嘴裡罵著,心中生怕到得遲了,那邊已經上了岸,那就沒意思了。又想道:『怎樣能再遇見一個熟人,是坐馬車的,那就好了,我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喊住了他,附坐了上去了。』思想之間,轎子將近西門,忽然看見一輛轎子馬車,從轎後超越到轎前去。   「卜子修定睛從那轎車後面的玻璃看進去,內中只坐了一人,便大呼小叫起來道:『馬車停一停!馬車停一停!』前頭那馬車夫聽見了,回頭一看,是卜老爺坐在轎子裡,招手叫停車。也不知他有甚麼要緊公事,姑且把馬韁勒住,看他作何舉動。卜子修見馬車停住了,便喝叫停轎,自己走了下來,交代轎班,趕緊到碼頭去伺候,『到遲了,誤了我的差使,小心你們的狗腿!』說罷,三步兩步,跑到那馬車跟前,伸手把機關一擰,用力一拉,開了門,一腳跨了上去。擡頭一看,只把他急個半死!你道車子上是誰?正是卜子修的頂頭上司,欽命二品銜、江南分巡蘇鬆太兵備道!卜子修這一嚇,竟是魂不附體!那馬夫看見他一腳上了車,便放開韁繩,那馬如飛而去了。只有卜子修此時,臉紅過耳,連頸脖子都紅了。還有一半身子在車子外面,跨又跨不進去,退又退不出來,彎著身子,站又站不直,急的又開口不得。道臺見了這個情形,又可笑,又可惱,便冷笑道:『你坐下罷。』卜子修如奉恩詔一般,才敢把第二條腿拿了進來,順手關上車門。誰知身上佩帶的檳榔荷包上一顆料珠兒,夾在門縫裡,那門便關不上,只好把一隻手拉著門。這一邊呢,又不敢和道臺平坐;若要斜簽著身子呢,一條腿又要壓到道臺膝蓋上,鬧得他左不是右不是。他平日見了上司是最會說話的,這回卻急得無話可說。」   正是:大人莫漫嫌唐突,卑職專誠附驥來。未知卜子修到底怎樣下場,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一回 王醫生淋漓談父子 樑頂糞恩愛割夫妻   「幸喜馬車走得快,不多幾時,便到了金利源碼頭了。卜子修連忙先下了車,垂手站著,等道臺下車時,他還回道:『是大人叫卑職坐的。』道臺看了他一眼,只得罷了。後來他在巡防局裡沒有事辦,便常常與些東洋車夫為難,又每每誤把製造局委員、司事的包車夫拿了去,因此大家都厭惡了他,有起事情來,偏偏和他作對。他自己也覺得乏味了,便托人和道臺說,把他調到城裡東局去,一直當差到此刻,也算當得長遠的了。這個便是卜子修的來歷。」   且慢!從九十七回的下半回起敘這件事,是我說給金子安他們聽的,直到此處一百一回的上半回,方才煞尾。且莫問有幾句說話,就是數數字數,也一萬五六千了。一個人哪裡有那麼長的氣?又哪個有那麼長的功夫去聽呢?不知非也,我這兩段故事,是分了三四天和子安們說的,不過當中說說停住了,那些節目,我懶得敘上,好等這件事成個片段罷了。   這三四天功夫,早又有了別的事了。   原來這兩天苟才又病了,去請端甫,端甫推辭不去。苟才便寫個條子給繼之,請繼之問他是何緣故。繼之便去找著端甫,問道:「聽說苟觀察來請端翁,端翁已經推掉了?」端甫道:「不錯,推掉了。」繼之道:「端翁,你這個就太古板了。他這個又不是不起之症,你又何必因一時的疑心,就辭了人家呢?」端甫道:「不起之症,我還可以直說。他公館裡住著一個要他命的人,叫我這做醫生的,如何好過問!我在上海差不多二十年了,雖然沒甚大名氣,卻也沒有庸醫殺人的名聲,我何苦叫他栽我一下!雖然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但是現在的世人,總是人云亦云的居多,況且他家裡人既然有心弄死他,等如願以償之後,賊人心虛,怕人議論,豈有不盡力推在醫生身上之理?此刻只要苟觀察離了他公館,或者住在寶號,或者逕到我這裡住下,二十天、半個月光景,我可以包治好了。要是他在公館裡請我,我一定不去的。」繼之聽了,倒也沒得好說,只得辭了出來,便去找苟才。   其實苟才沒甚大病,不過仍是怔忡氣喘罷了。繼之見面之下,只得說端甫這個人,是有點脾氣的,偶然遇了有甚不如意的事,莫說請出門,就是到他那裡門診,他也不肯診的,說是心緒不寧,恐怕診亂了脈,誤了人家的事。苟才道:「這個倒好,這種醫生才難得呢。等他心緒好了再請他。」說話時,苟才兒子龍光走進來,和繼之請過安,便對苟才道:「前天那個人又來了,在那屋裡等著,家人們都不敢來回。」苟才道:「你在這裡陪著吳老伯。」又對繼之道:「繼翁請寬坐,我去去就來。」說罷,自出去了。   繼之不免和龍光問長問短,又問公館裡有幾位老夫子及令親。龍光道:「從前人多,現在只有帳房先生丁老伯、書啟老夫子王老伯;至於舍親等人,早年就都各回旗去了。此刻沒有甚麼。」繼之忽然心中一動道:我何妨設一個法,試探試探他看呢?因問道:「尊大人的病,除了咳喘怔忡,還有甚麼病?近來請那一位先生?」龍光道:「一向是請的老伯所薦的王端甫先生。這兩天請他,不知怎的,王先生不肯來了。昨天今天都是請的朱博如先生。」繼之道:「是那一位薦的?」龍光道:「沒有人薦的,不過在報上看見告白,請來的罷了。老伯有甚朋友高明的,務求再薦一兩個人,好去請教請教,也等家父早日安痊。」繼之又想了一想道:「尊大人這個病是不要緊的,不過千萬不要吃錯了東西。據我聽見的,這個咳喘怔忡之症,最忌的是鮑魚。」龍光道:「什麼鮑魚?」繼之道:「就是海味鋪裡賣的鮑魚,還有洋貨舖子裡賣那個東洋貨,是裝了罐子的。這東西吃了,要病勢日深的。」剛說完了話,苟才已來了。龍光站起來,俄延了一會,就去了。   繼之和苟才略談了一會,也就辭回號裡,對我們眾人談起朱博如來。管德泉道:「朱博如,這個名字熟得很,是在那裡見過的。」金子安道:「就是甚麼兼精辰州符,失物圓光的那個,天天在報上上告白的,還有誰!」德泉道:「哦!不錯了。然而苟觀察何以請起這種醫生來?」繼之道:「他化了錢,自然是愛請誰請誰,誰還管得了他。我不過是疑心端甫那句說話。他家裡說共一個兒子,一個帳房,一個書啟,是那個要弄死他?這件事要做,只有兒子做。說起憤世嫉俗的話來,自然處處都有梟獍;但是平心而論,又何必人人都是梟獍呢?何況龍光那孩子,心裡我不得而知;看他外貌,不像那樣人。我今天已下了一個探聽的種子,再過幾天,就可以探聽出來了。」我道:「怎麼探聽有種子的?」繼之道:「你且不要問,你記著,下一個禮拜,提我請客。」我答應了。   光陰似箭,轉瞬又過了一禮拜了。繼之便叫我寫請客帖子,請的苟才是正客,其次便是王端甫,餘下就是自己幾個人。並且就請在自己號裡,並不上館子。下午,端甫先來,問起:「請客是甚意思,可是又要我和苟觀察診脈?」繼之道:「並不,我並且代你辯得甚好的。你如果不願意,只說自己這兩天心緒不寧。向來心緒不寧,不肯替人診脈的就是了。」不多一會,苟才也來了。大家列坐談天。苟才又央及端甫診脈。端甫道:「診脈是可以,方子可不敢開,因為近來心緒不寧,恐怕開出來方子不對。」苟才道:「不開方不要緊,只要賜教脈象如何?」端甫道:「這個可以。」苟才便坐了過來,端甫伸出三指,在苟才兩手上診了一會道:「脈象都和前頭差不多,不過兩尺沉遲一點,這是年老人多半如此,不要緊的。」苟才道:「不知應該吃點甚麼藥?」端甫道:「這個,實在因為心緒不安,不敢亂說。」苟才也就罷了。   一會兒,席面擺好了,繼之起身把盞讓坐。酒過三巡,上過魚翅之後,便上一碗清燉鮑魚。繼之道:「這是我這個廚子拿手的一樣精品。」說罷,親自一一敬上兩片。苟才道:「可惜這東西,我這兩天吃的膩了。」繼之聽了,顏色一變,把筷子往桌上一擱。苟才不曾覺著;我雖覺著了,因為繼之此時,尚沒有把對龍光說的話告訴我,所以也莫名其妙。因問苟才道:「想來是頓頓吃這個?」苟才道:「正是。因為那醫生說是要多吃鮑魚才易得好,所以他們就頓頓給我這個吃。」端甫道:「據《食物本草》,這東西是滋陰的,與怔忡不寐甚麼相干!這又奇了!」   繼之問苟才道:「公子今年貴庚多少了?」苟才道:「二十二歲了。」繼之道:「年紀也不小了,何不早點代他弄個功名,叫他到外頭歷練歷練呢?」苟才道:「我也有這個意思,並且他已經有個同知在身上。等過了年,打算叫他進京辦個引見,好出去當差。」繼之道:「這又不是揀日子的事情,何必一定要明年呢?」苟才笑道:「年裡頭也沒有甚麼日子了。」端甫是個極聰明、極機警的人,聽了繼之的話,早已有點會意,便笑著接口道:「我們年紀大的人,最要有自知之明。大凡他們年輕的少爺奶奶,看見我們老人家,是第一件討厭之物。你看他臉上十分恭順,處處還你規矩;他那心裡頭,不知要罵多少老不死、老殺才呢!」說得合席人都笑了。端甫又道:「我這個是在家庭當中閱歷有得之言,並不是說笑話。所以我五個小兒,沒有一個在身邊,他們經商的經商,處館的處館,雖是娶了兒媳,我卻叫他們連媳婦兒帶了去。我一個人在上海,逍遙自在,何等快活!他們或者一年來看我一兩趟,見了面,那種親熱要好孝順的勁兒,說也說不出來,平心而論,那倒是他們的真天性了。何以見得呢?大約父子之間,自然有一分父子的天性。你把他隔開了,他便有點掛念,越隔得遠,越隔得久,越是掛念的利害,一旦忽然相見,那天性不知不覺的自然流露出來。若是終年在一起的,我今天惱他做錯了一件甚麼事,他明天又怪我罵了他那一項,久而久之,反為把那天性汨沒了。至於他們做弟兄的,尤其要把他遠遠的隔開,他那友於之請才篤。若是住在一起,總不免那爭執口角的事情,一有了這個事情,總要鬧到兄弟不和完結。這還是父母窮的話。若是父母有錢的,更是免不了爭家財,爭田舍等事。若是個獨子呢,他又惱著老子在前,不能由得他揮霍,他還要恨他老子不早死呢!」說著,又專對苟才說道:   「這是兄弟泛論的話,觀察不要多心。」   苟才道:「議論得高明得很,我又多心甚麼。兄弟一定遵兩位的教,過了年,就叫小兒辦引見去。」繼之道:「端翁這一番高論,為中人以下說法,是好極了!」端甫道:「若說為中人以下說法,那就現在天下算得沒有中人以上的人。別的事情我沒有閱歷,這家庭的閱歷是見得不少了。大約古聖賢所說的話,是不錯的。孟夫子說是『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賊恩之大者』,此刻的人卻昧了這個道理,專門責善於其子。這一著呢,還不必怪他,他期望心切,自然不免出於責善一類。最奇的,他一面責善,一面不知教育。你想,父子之間,還有相得的麼。還有一種人,自己做下了多少男盜女娼的事,卻責成兒子做仁義道德,那才難過呢!』談談說說,不覺各人都有了點酒意,於是吃過稀飯散坐。苟才因是有病的人,先辭去了。   繼之才和端甫說起,前兩天見了龍光,故意說不可吃鮑魚的話,今日苟才便說吃得膩了,看來這件事竟是他兒子所為。端甫拍手道:「是不是呢,我斷沒有冤枉別人的道理!但是已經訪得如此確實,方才為甚不和他直說,還是那麼吞吞吐吐的?你看苟才,他應酬上很像精明,但是於這些上頭,我看也平常得很,不見得他會得過意來。」繼之道:「直說了,恐怕有傷他父子之情呢。」端甫跳起來道:「罷了,罷了!不直說出來,恐怕父子之情傷得更甚呢!」繼之猛然省悟道:「不錯,不錯。我明天就去找他,把他請出來,明告訴他這個底細罷。」端甫道:「這才是個道理。」又談了一會,端甫也辭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繼之便專誠去找苟才。誰知他的家人回道:「老爺昨天赴宴回來,身子不大爽快,此刻還沒起來。」繼之只得罷了。過一天再去,又說是這兩天厭煩得很,不會客,繼之也只得罷休。誰知自此以後,一連幾次,都是如此。繼之十分疑心,便說:「你們老爺不會客,少爺是可以會客的,你和我通報通報。」那家人進去了一會,出來說請。繼之進去,見了龍光,先問起:「尊大人的病,為甚連客都不會了?不知近日病情如何?」龍光道:「其實沒甚麼;不過醫生說務要靜養,不可多談天,以致費氣勞神,所以小姪便勸家父不必會客。五庶母留在房裡,早晚伏侍。方才睡著了,失迎老伯大駕!」繼之聽說,也不能怎樣,便辭了回來。過一天,又寫個條子去約苟才出來談談,詎接了回條,又是推辭。繼之雖是疑心,卻也無可如何。   光陰如駛,早又過了新年。到了正月底邊,忽然接了一張報喪條子,是苟才死了。大家都不覺吃了一驚。繼之和他略有點交情,不免前去送殯,順便要訪問他那致死之由,誰知一點也訪不出來。倒是龍光哭喪著臉,向繼之叩頭,說上海並無親戚朋友,此刻出了大事,務求老伯幫忙。繼之只得應允。   到了春分左右,北河開了凍,這邊號裡接到京裡的信,叫這邊派人去結算去年帳目。我便附了輪船,取道天津。此時張家灣、河西務兩處所設的分號,都已收了,歸並到天津分號裡。天津管事的是吳益臣,就是吳亮臣的兄弟。我在天津盤桓了兩日,打聽得文杏農已不在天津了,就僱車到京裡去。此時京裡分號,已將李在茲辭了,由吳亮臣一個人管事。我算了兩天帳目,沒甚大進出,不過核對了幾條出來,叫亮臣再算。   我沒了事,就不免到琉璃廠等處逛逛。順便到山會邑館問問王伯述蹤跡,原來應暢懷倒在那裡,伯述是有事回山東去了。只見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年,在暢懷那裡坐著,暢懷和我介紹,代通姓名。原來這個人是旗籍,名叫喜潤,號叫雨亭,是個內閣中書。這一天拿了一個小說回目,到應暢懷這邊來,要打聽一件時事,湊上對一句。原來京城裡風氣,最歡喜謅些對子及小說回目等,異常工整,謅了出來,便一時傳誦,以為得意。但是謅的人,全是翰林院裡的太史公。這位喜雨亭中書有點不服氣,說道:「我不信只有翰林院裡有人才,我們都彀他不上。」因得了一句,便硬要對一句,卻苦於沒有可對的事情。我便請教是一句甚麼。暢懷道:「你要知道這一句,卻要先知道這樁事情的底細才有味。」我道:「那就費心你談談。」   暢懷道:「有一位先生,姓溫,號叫月江。孟夫子說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這位溫月江先生,卻是最喜的是為人師,凡有來拜門的,他無有不笑納;並且視贄禮之多少,為情誼之厚薄。生平最惱的是洋貨,他非但自己不用,就是看見別人用了洋貨,也要發議論的。有一天,他又收了一個門生,預先托人送過贄禮,然後謁見。那位門生去見他時,穿了一件天青呢馬褂,他便發話了,說甚麼:『孟子說的: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若是服夷之服,簡直是變於夷了。老弟的人品學問,我久有所聞,是很純正的;但是這件馬褂,不應該穿。我們不相識呢,那是彼此無從切磋起;今日既然忝在同學,我就不得不說了。』那門生道:『門生這件馬褂,還是門生祖父遺下來的。門生家寒,有了兩個錢,買書都不夠,那裡來得及置衣服。像這個馬褂,門生一向都不敢穿的,因為係祖父遺物,恐怕穿壞了,無以對先人;今天因為拜見老師,禮當恭敬的,才敢請出來用一用。』溫月江聽了,倒肅然起敬起來,說道:『難得老弟這一點追遠之誠,一直不泯,真是可敬!我倒失言了。』那門生道:『門生要告稟老師一句話,不知怕失言不怕?』溫月江道:『請教是甚麼話?但是道德之言,我們盡談。』那門生道:『門生前天托人送進來的贄禮一百元,是洋貨!』溫月江聽了,臉紅過耳,張著口半天,才說道:『這,這,這,這,這,可,可,可,可,可不是嗎!我,我,我馬上就叫人拿去換了銀子來了。』   「自從那回之後,人家都說他是個臭貨。但是他又高自位置,目空一切,自以為他的學問,誰都及不了他。人家因為他又高又臭,便上他一個徽號,叫他做『樑頂糞』,取最高不過屋樑之頂,最臭不過是糞之義。那年溫月江來京會試,他自以為這一次禮闈一定要中、要點的,所以進京時就帶了家眷同來。來到京裡,沒有下店,也不住會館,住在一個朋友家裡。可巧那朋友家裡,已經先住了一個人,姓武,號叫香樓,卻是一位太史公。溫月江因為武香樓是個翰林,便結交起來。等到臨會場那兩天,溫月江因為這朋友家在城外,進場不便,因此另外租了考寓,獨自一人住到城裡去。這本來是極平常的事情,誰知他出場之後,忽然出了一個極奇怪的變故。」   正是:白戰不曾持寸鐵,青巾從此晉頭銜。未知出了甚麼變故,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二回 溫月江義讓夫人 裘致祿孽遺婦子   「溫月江出場之後,回到朋友家裡,入到自己老婆房間,自以為這回三場得意,二定可以望中的,正打算拿頭場首藝念給老婆聽聽,以自鳴其得意。誰知一腳才跨進房門口,耳邊已聽得一聲『唗』!溫月江吃了一驚,連忙站住了。擡頭一看,只見他夫人站在當路,喝道:『你是誰?走到我這裡來!』月江訝道:『甚麼事?甚麼話?』他夫人道:『嚇!這是那裡來的?敢是一個瘋子?丫頭們都到哪裡去了?還不給我打出去!』說聲未了,早跑出四五個丫頭,手裡都拿著門閂棒棰,打將出來。溫月江只得抱頭鼠竄而逃,自去書房歇下。   「這書房本是武香樓下榻所在,與上房雖然隔著一個院子,卻與他夫人臥室遙遙相對。溫月江坐在書桌前面,臉對窗戶,從窗戶望過去,便是自己夫人的臥室,不覺定著眼睛,出了神,忽然看見武香樓從自己夫人臥室裡出來,向外便走。溫月江直跳起來,跑到院子外面,把武香樓一把捉住。嚇得香樓魂不附體,登時臉色泛青,心裡突突兀兀的跳個不住,身子都抖起來。溫月江把他一把拖到書房裡,捺他坐下,然後在考籃裡取出一個護書,在護書裡取出一迭場稿來道:『請教請教看,還可以有望麼?』武香樓這才把心放下。定一定神,勉強把他頭場文稿看了一遍,不住的擊節贊賞道:『氣量宏大,允稱元作,這回一定恭喜的了!』月江不覺洋洋得意。又強香樓看了二、三場的稿。香樓此時,心已大放,便樂得同他敷衍,無非是讀一篇,贊一篇,讀一句,贊一句。及至三場的稿都看完了,月江呵呵大笑道:『兄弟此時也沒有甚麼望頭,只望在閣下跟前稱得一聲老前輩就夠了!』香樓道:『不敢當,不敢當!這回一定是恭喜的!』   「從此以後,倒就相安了,不過溫、武兩個,易地而處罷了。這一科溫月江果然中了,連著點了。誰知他偏不爭氣,才點了翰林,便上了一個甚麼折子,激得萬歲爺龍顏大怒,把他的翰林革了,他才死心塌地回家鄉去。近來聽說他又進京來了,不知鑽甚麼路子,希圖開復。人家觸動了前事,便謅了一句小說回目,是『溫月江甘心戴綠帽』。這位喜雨翁要對上一句,卻對了兩天,沒有對上。」   我道:「這個難題,必要又有個那麼一回實事,才謅得上呢。若是單對字面,卻是容易的,不過溫對涼,月對星,江對海之類就得了。」喜雨亭道:「無奈沒有這件實事,總是難的。」   當下我見伯述不在,談了幾句就走了。回到號裡,只見一個人在那裡和亮臣說話,不住的噯聲歎氣,滿臉的愁眉苦目,談了良久才去。亮臣便對我說道:「所謂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這句話真是一點不錯。」我問:「是什麼事?」亮臣道:「方才這個人,是前任福建侯官縣知縣裘致祿的妾舅。裘致祿他在福建日子甚久,仗著點官勢,無惡不作,歷署過好幾任繁缺,越弄越紅。後來補了缺,調了侯官首縣,所刮得的地皮,也不知他多少。後來被新調來的一位閩浙總督,查著他歷年的多少劣跡,把他先行撤任,著實參了他一本,請旨革職,歸案訊辦。這位裘致祿信息靈通,得了風聲,便逃走到租界地方去。等到電旨到日,要捉他時,他已是走的無影無蹤了。後來訪著他在租界,便動了公事,向外國領事要人。他又花言巧語,對外國人說他自己並沒有犯事,不過要改革政治,這位總督不喜歡他,所以冤枉參了他的。外國人向來有這麼個規矩,凡是犯了國事的,叫做國事犯,別國人有保護之例。據他說所犯的是改革政治,就是國事犯,所以領事就不肯交人。閩浙總督急的了不得,派了委員去辯論,派了一起,又是一起,足足耽誤了半年多,好容易才把他要了回來。自然是惱得火上加油,把他重重的定了罪案,查抄家產,發極邊充軍。當時就把他省城寓所查抄了,又動了電報,咨行他原籍,也把家產抄沒了,還要提案問他寄頓之處,裘致祿便供家產盡絕了,然後起解充軍。   「這裘致祿有個兒子,名叫豹英,因為家產被抄,無可過活,等他老子起解之後,便悄悄向各處寄頓的人家去商量,取回應用。誰知各人不約而同的,一齊抵賴個乾乾淨淨。你道如何抵賴得來?原來裘致祿得了風聲時,便將各種家財,分向各相好朋友處寄頓,一一要了收條,藏在身邊。因為兒子豹英一向揮霍無度,不敢交給他,他自己逃到租界時,便帶了去。等到一邊外國人把他交還中國時,他又把那收條,托付他一個朋友,代為收貯。其時他還仗著上下打點,以為頂多定我一個革職查抄罷了。萬不料這一次總督大人動了真怒,錢神技窮,竟把他發配極邊。他當紅的時候,是傲睨一切的,多少同寅,沒有一個在他眼裡的。因此同寅當中,也沒有一個不恨他入骨。此次他犯了事,凡經手辦這個案的人,沒有一個不拿他當死囚看待的。有時他兒子到監裡去看他時,前後左右看守的人,寸步不離,沒有一個不是虎視眈眈的。父子兩個,要通一句私話都不能夠,要傳遞一封信,更是無從下手。直到他發配登程的那天,豹英去送他,才覷了個便,把幾家寄頓的人家說個大略,還不曾說得周全,便被那解差叱喝開了;又忘記了說寄放收條的那個朋友。豹英呢,也是心忙意亂,聽了十句倒忘了四五句,所以鬧得不清不楚,便分手去了。   「代他存放收條的那個朋友,本是福建著名的一個大光棍,姓單,名叫占光。當日得了收條,點一點數,一共是十三張。每張上都開列著所寄的東西,也有田產房契的,也有銀行存據的,也有金珠寶貝的,也有衣服箱籠的,也有字畫古董的,估了估價,大約總在七八十萬光景。單占光暗想,這廝原來在福建刮的地皮有這許多,此刻算算已有七八十萬,還有未曾拿出來的,以及匯回原籍的呢,還許他另有別處寄頓的呢。此刻單占光已經有意要想他法子的了。等到裘致祿定了充軍罪案,見了明文,他便帶了收條,逕到福州省城,到那十三家出立收條人家,挨家去拜望,只說是裘致祿所托,要取回寄頓各件,又拿出收條來照過,大家自然沒有不應允的道理。他卻是只有這麼一句話,說過之後,卻不來取。等十三家人家挨次見齊之後,裘致祿的案一天緊似一天,那單占光又拿了收條挨家去取,卻都只取回一半,譬如寄頓十萬的,他只收回五萬,在收條上注了某月某日收回某物字樣,底下注了裘致祿名字。然後發出帖子去請客,單請這十三家人。等都到齊了,坐了席,酒過三巡,單占光舉起酒杯,敬各人都乾了一鍾,道:『列位可知道,裘致祿一案,已是無可挽回的了。當日他跑到租界,兄弟也曾經助他一臂之力,無如他老先生運氣不對,以至於有今日之事。想來各位都與他相好,一定是代他扼腕的。』眾人聽了,莫不齊聲歎息。單占光又道:『兄弟今天又聽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不知諸位可曾知道?』各人齊說:『弟等不曾聽得有甚消息。』占光道:『兄弟也知道列位未必有那麼信息靈通,所以特請了列位來,商量一個進退。』眾人又齊說:『願聞大教。』占光道:『兄弟這兩天,代他經手取了些寄頓東西出來,原打算向上下各處打點打點,要翻案的。不料他老先生不慎,等我取了東西,將收條交還他時,卻被禁卒看見了,一齊收了去,說是要拿去回上頭。我想倘使被他回了上頭,是連各位都有不是的,一經弔審起來,各位都是窩家,就是兄弟這兩天代他向各位處取了些東西,也要擔個不是,所以請了各位來商量個辦法。』眾人聽了,面面相覷,不知所對。占光又催著道:『我們此刻,統共一十四個人,真正同舟共命,務求大家想個法子,脫了干係才好。』眾人歇了半天無話。占光又再三相促。眾人道:『弟等實無善策,還求閣下代設個法兒,非但閣下自脫干係,就是我等眾人,也是十分感激的。』占光道:『法子呢,是還有一個。幸而那禁卒頭兒,兄弟和他認得,一向都還可以說話。為今之計,只有化上兩文,把那收條取了回來,是個最高之法。』眾人道:『如此最好。但不知要化多少?』占光道:『少呢,我也不能向前途說;多呢,我也不能對眾位說。大約你們各位,多則一萬一個人,少則八千一個人,是要出的。』眾人一聽大驚道:『我們那裡來這些錢化?』占光把臉一沈,默默不語。慢慢的說道:『兄弟是洋商所用的人,萬一有甚麼事牽涉到我,只要洋東一出面,就萬事都消了。兄弟不過為的是眾位,或在官的,或在幕的,一旦牽涉起來,未免不大好看,所以多此一舉罷了。各位既然不原諒我兄弟這個苦衷,兄弟也不多管閒事了。』說著,連連冷笑。內中有一個便道:『承閣下一番美意,弟等並不是不願早了此事,實係因為代姓裘的寄存這些東西,並無絲毫好處,卻無辜被累,憑空要化去一萬、八千,未免太不值得,所以在這裡躊躇罷了。』占光呵呵大笑道:『虧你們,虧你們!還當我是壞人,要你們掏腰呢。化了一萬、八千,把收條取回來,一個火燒掉了,他來要東西,憑據呢?請教你們各位,是得了便宜?是失了便宜?至於我兄弟,為自己脫干係起見,絕不與諸位計較,辦妥這件事之後,酬謝我呢,我也不卻;不酬謝我呢,我也不怪,聽憑各位就是了。』眾人聽了,恍然大悟道:『如此我等悉聽占翁吩咐辦理就是了。』占光道:『辦,我只管去辦。至於各出多少使費,那是要各位自願的,兄弟不便強派。』眾人聽了,又互相商議,有出一萬的,有出八千的,有出五六千的,統共湊起來,也有十一萬五千了。占光搖頭道:『這點恐怕不夠。白費唇舌不要緊,兄弟是在洋東處告了假出來,不能多耽擱的,怕的是耽擱時候。』眾人見他這麼說,便又商量商量,湊夠了十二萬銀子給他,約定日子過付。他等銀子收到了,又請了一天客,把十三張收條取了出來,一一交代清楚,眾人便把收條燒了。所以等到豹英去取時,眾人樂得賴個乾乾淨淨。   「豹英至此,真是走頭無路。忽然想起他父親有一房姨太太,寄住在泉州。那姨太太還生有一個小兄弟,今年也有八歲了。那裡須有點財產,不免前去分點來用用。想罷,便逕到泉州來,尋著那位姨娘,說明來意。那姨娘道:『阿彌陀佛!我這裡個個月靠的是老爺寄來十兩銀子過活,此刻有大半年沒寄來了,我娘兒兩個正愁著沒處過活,要投奔大少爺呢。』說著,便抽抽咽咽起來。豹英不覺睖住了。但既來之,則安之,姑且住下再說。姨娘倒也不能攆他,只得由他住下,豹英終日覼瑣,總說老人家有多少錢寄頓在這裡,姨娘如果不拿出來,我只得到晉江縣去告了。姨娘急了,便悄悄的請了自己兄弟來商量,不如把家財各項,暫時寄頓到乾媽那裡去。   「原來這位姨娘,是裘致祿從前署理晉江縣的時候所置。及至卸任時,因為家中太太潑惡不過,不敢帶回去,便另外置了一所房裡,給他居住。又恐怕沒有照應,因在任時,有一個在籍翰林楊堯蒿太史,十分交好。這楊堯蒿,本名叫楊堯嵩,因為應童子試時屢試不售,大家都說他名字不利。他有一回小試,就故意把嵩字寫成蒿字,果然就此進了學,聯捷上去。因為點到翰林那年,已經四十多歲了,就不肯到京供職,只回到家鄉,靠著這太史公的頭銜,包攬幾件詞訟,結識兩個官府,也就把日子過去了。裘致祿在任時,和他十分相得。交卸之後,這位姨娘,已經有了六個月身孕,因為叫他獨住在泉州,放心不下,所以和楊太史商量,把這個姨娘拜在楊太史的姨太太膝下做乾女兒。過了三四個月,姨娘便生下個孩子。此時致祿早已晉省去了。這邊往來得十分熱鬧,楊太史又給信與致祿,和他道喜。致祿得了信,又到泉州走了一次,見母子相安,又重新拜托了楊太史照應。所以一向乾爹、乾媽、乾女兒,叫的十分親熱。此時豹英來了,開口告官,閉口告官,姨娘沒了主意,便悄悄叫了自己兄弟來,和他商量,不如把緊要東西,先寄頓在乾娘那裡。就是他告起來,官府來抄,也沒得給他抄去。定了主意,便把那房產田契,以及金珠首飾,值錢的東西,放在一個水桶裡,上面放了兩件舊布衣服,叫一個心腹老媽子,裝做到外頭洗衣服的樣子,堂哉皇哉,拿出了大門,姨娘的兄弟早在外頭接應著,跟著那老媽子,看著他進了楊太史的大門,方才走開。   「如此一連三天,把貴重東西都運了出去,連姨娘日常所用的金押髮簪子,都除了下來拿去,自己換上一支包金的。恰好豹英這天吃醉了酒,和姨娘大鬧。鬧到不堪,便仗著點酒意,自然翻箱倒篋起來。搜了半天,除了兩件細毛衣服之外,竟沒有一樣值錢東西。豹英至此,也自索然無味,只得把幾件父親所用的衣服,及姨娘幾件細毛衣服要了,動身回省。   「這邊姨娘等大少爺去了,便親帶了那老媽子去見乾媽,仍舊十分親熱。及至問起東西時,楊姨太太不勝驚訝,說是不曾見來。姨娘也大驚,指著老媽子道:『是我叫他送來的,一共送了三次,難道他交給乾爹了?』連忙請了楊太史來問。楊堯蒿道:『我沒看見啊。是幾時拿來的?』姨娘道:『是放在一個水桶裡拿來的。』楊姨太太笑道:『這便有了。』連忙叫人在後房取出三個水桶來。姨娘一看,果然是自己家中之物,幾件破舊衣服還在那裡。連忙把衣服拿開一看,裡面是空空洞洞的,那裡有什麼東西。姨娘不覺目定口呆。老媽子便插嘴道:『是我第一天送來這個桶,裡面兩個拜匣,我都親手拿出來交給姨太太的。我還要帶了水桶回去,姨太太說是不必拿去了。你出來時候,那衣服堆在桶口,此刻回去卻癟在桶底,叫人見了反要起疑心,我才把桶丟在這裡。第二天送來是一個大手巾包,也是我親手交給姨太太的。姨太太還說有什要緊東西,趕緊拿來,如果被你家大少爺看見了,就不是你家姨娘的東西了。第三天送來是兩個福州漆盒,因為那盒子沒有鎖,還用手巾包著,也是我親手點交姨太太的。怎麼好賴得掉!』楊太史道:『住了!這拜匣、手巾包、盒子裡,都是些甚麼東西?你且說說。』姨娘道:『一個拜匣裡,全是房契田契,其餘都是些金珠首飾。』楊太史道:『嚇!你把房契田契,金珠首飾,都交給我了!好好你家的東西,為甚麼要交給我呢?』姨娘道:『因為我家大少爺要來霸佔,所以才寄到乾爹這裡的。』楊太史道:『那些東西,一股腦兒值多少錢呢?』姨娘道:『那房產是我們老爺說過的,置了五萬銀子。那首飾是陸續買來的,一時也算不出來,大約也總在五六萬光景。』楊太史道:『你把十多萬銀子的東西交給我,就不要我一張收條,你就那麼放心我!你就那麼糊塗!哼,我看你也不是甚麼糊塗人!你不要想在這裡撒賴!姨娘急的哭起來,又說老媽子乾沒了。老媽子急的跪在地下,對天叩響頭,賭咒,把頭都碰破了,流出血來。楊太史索性大罵起來,叫攆。姨娘只得哭了回去,和兄弟商量,只有告官一法。你想一個被參謫戍知縣的眷屬,和一個現成活著的太史公打官司,那裡會打得贏?因此縣裡、府裡、道裡、司裡,一直告到總督,都不得直。此刻跑到京裡來,要到都察院裡去告。方才那個人,便是那姨娘的兄弟,裘致祿的妾舅了。莫說告到都察院,只怕等皇帝出來叩閽,都不得直呢!」   正是:莫怪人情多鬼蜮,須知木腐始蟲生。不知這回到都察院去控告,得直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三回 親嘗湯藥媚倒老爺 婢學夫人難為媳婦   我這回進京,才是第二次。京裡沒甚朋友:符彌軒已經丁了承重憂,出京去了;北院同居的車文琴,已經外放了,北院裡換了一家旗人住著,我也不曾去拜望;只有錢舖子裡的惲洞仙,是有往來的,時常到號裡來談談。但是我看他的形跡,並不是要到我號裡來的,總是先到北院裡去,坐個半天,才到我這邊略談一談。不然,就是北院裡的人不在家,他便到我這邊來坐個半天,等那邊的人回來,他就到那邊去了。我見得多次,偶然問起他,洞仙把一個大拇指頭豎起來道:「他麼?是當今第一個的紅人兒!」我聽了這個話,不懂起來,近日京師奔競之風,是明目張膽,冠冕堂皇做的,他既是當今第一紅人,何以大有「門庭冷落車馬稀」的景象呢?因問道:「他是做甚麼的?是那一行的紅人兒?門外頭宅子條兒也不貼一個?」洞仙道:「他是個內務府郎中,是裡頭大叔的紅人。差不多的人,到了裡頭去,是沒有坐位的;他老人家進去了,是有個一定的坐位,這就可想了。」我道:「永遠不見他上衙門拜客,也沒有人拜他,那裡像個紅人?」洞仙道:「你佇不大到京裡來,怨不得你佇不知道。這紅人兒裡頭,有明的,有暗的;像他那是暗的。」我道:「他叫個甚名字?說他紅,他究竟紅些甚麼?你告訴告訴我,等我也好巴結巴結他。」洞仙道:「巴結上他倒也不錯,像我兄弟一家大小十多口人吃飯,仰仗他的地方也不少呢。」我笑道:「那麼我更要急於請教了。」洞仙也笑道:「他官名叫多福,號叫貢三,是裡頭經手的事,他都辦得到,而且比別人便宜。每年他的買賣,也不在少處。這兩年元二爺住開了,買賣也少了許多。」我道:「怎麼又鬧出個元二爺來了?」洞仙道:「這位多老爺有兩個兒子,大的叫吉祥,我們都叫他做祥大爺,是個傻子;第二個叫吉元,我們都叫他做元二爺,捐了個主事,在戶部裡當差。他父子兩個,向來是連手,多老爺在暗裡招呼,元二爺在明裡招徠生意。」我道:「那麼為甚麼又要住開了呢?」洞仙道:「這個一言難盡了。多老爺年紀大了,斷了弦之後,一向沒有續娶。先是給傻子祥大爺娶了一房媳婦,不到兩年,就難產死了。多老爺也沒給他續娶,只由他買了一個姨娘就算了。卻和元二爺娶了親。親家那邊是很體面的,一副妝奩,十分豐厚,還有兩個陪嫁丫頭,大的十五歲,小的才十二歲。過了兩三年,那大丫頭有了十七八歲了,就嫁了出去;只有這個小的,生得臉蛋兒很俊,人又機靈,元二爺很歡喜他,一直把他養到十九歲還沒嫁。元二爺常常和他說笑鬼混,那位元二奶奶看在眼裡,惱在心裡。到底是大家姑娘出身,懂得規矩禮法,雖是一大罈子的山西老醋,擱在心上,卻不肯潑撒出來,只有心中暗暗打算,覷個便,要早早的嫁了他。後來越看越不對了,那丫頭眉目之間,有點不對了,行動舉止,也和從前兩樣了,心中越加焦急。那丫頭也明知二奶奶吃他的醋,不免懷恨在心。   「恰好多老爺得了個脾泄的病,做兒媳婦的,別的都好伺候,惟有這攙扶便溺,替換小衣,是辦不到的,就是僱來的老媽子,也不肯幹這個。元二奶奶一想,不如撥了這丫頭去伺候公公,等伺候得病人好了,他兩個也就相處慣了,希冀公公把他收了房做個姨娘,就免了二爺的事了。打定了主意,便把丫頭叫了來,叫他去伺候老爺。這丫頭是一個絕頂機警的人,一聽了這話,心中早已明白,便有了主意,唯唯答應了,即刻過去伺候老爺。多老爺正苦沒人伺候,起臥都覺得不便,忽然蒙媳婦派了這個丫頭來伺候,心中自是歡喜。況且這丫頭又善解人意,嘴唇動一動,便知道要茶;眼睛擡一擡,便知道要煙。無論是茶是藥,一定自己嘗過,才給老爺吃。起頭的兩天,還有點縮手縮腳的;過得兩天慣了,更是伺候得周到。老爺要上馬子,他抱著腰;老爺躺下來,他捶著背。並且他自從過來之後,便把自己鋪蓋搬到老爺房裡去,到了晚上,就把鋪蓋開在老爺炕前地下假寐。那炕前又是夜壺,又是馬子,又是痰盂,他並不厭煩。半夜裡老爺要小解了,他怕老爺著了涼,拿了夜壺,遞到被窩裡,伏侍小解。那夜壺是瓷的,老爺大腿碰著了,哼了一聲,說冰涼的。丫頭等小解完後,便把夜壺舀乾淨,拿來焐在自己被窩裡,等到老爺再要用時,已是焐得暖暖兒的了。及至次日,請了大夫來,凡老爺夜來起來幾次,小解大解幾次,是甚麼顏色,稀的稠的,幾點鐘醒,幾點鐘睡,有吃東西沒有,只有他說得清清楚楚。所以那大夫用藥,就格外有了分寸。有時晚上老爺要喝參湯,坐起來呢,怕冷,轉動又不便當;他便問准了老爺,用茶漱過口,刷過牙,刮過舌頭,把參湯呷到嘴裡,伏下身子,一口一口的慢慢哺給老爺吃。有時老爺來不及上馬子,弄髒了褲子,他卻早就預備好了的。你說他怎麼預備來?他預先拿一條乾淨褲子,貼肉橫束在自己身上,等到要換時,他伸手到被窩裡,拭擦乾淨了,才解下來,替老爺換上,又是一條暖暖兒的褲子了。這一條才換上,他又束上一條預備了。   「如此伺候了兩個多月,把老爺伺候好了。雖然起了炕,卻是片時片刻,也少他不得了。便和他說道:『我兒,辛苦你了!怎樣補報你才好!』他這兩個多月裡頭,已經把老爺巴結得甜蜜兒一般,由得老爺撫摩玩弄,無所不至的了。聽了老爺這話,便道:『奴才伺候主子是應該的,說甚麼補報!』老爺道:『我此刻倒是一刻也離不了你了。』丫頭道:『那麼奴才就伏侍老爺一輩子!』老爺道:『這不是誤了你的終身?你今年幾歲了?』丫頭道:『做奴才的,還說甚麼終身!奴才今年十九歲,不多幾天就過年,過了年,就二十歲了,半輩子都過完了;還有那半輩子,不還是奴才就結了嗎!』老爺道:『不是這樣說。我想把你收了房,做了我的人,你說好麼?』丫頭聽了這句話,卻低頭不語。老爺道:『你可是嫌我老了?』丫頭道:『奴才怎敢嫌老爺!』老爺道:『那麼你為甚麼不答應?』丫頭仍是低頭不語。問了四五遍,都是如此。老爺急了,握著他兩隻手,一定要他說出個道理來。丫頭道:『奴才不敢說。』老爺道:『我這條老命是你救回來的,你有話,管說就是了,那怕說錯了,我不怪你。』丫頭道:『老爺、少爺的恩典,如果打發奴才出去,那怕嫁的還是奴才,甚至於嫁個化子,奴才是要一夫一妻做大的,不願意當姨娘。如果要奴才當姨娘,不如還是當奴才的好。』老爺道:『這還不容易!我收了你之後,慢慢的把你扶正了就是。』丫頭道:『那還是要當幾天姨娘。』老爺道:『那我就簡直把你當太太,拜堂成禮如何?』丫頭道:『老爺這句話,可是從心上說出來的?』老爺道:『有甚不是!』丫頭『咕咚』一聲,跪下來叩頭道:『謝過老爺天高地厚的恩典!』老爺道:『我和你已經做了夫妻,為甚還行這個禮?』丫頭道:『一天沒有拜堂,一天還是奴才;等拜過了堂,才算夫妻呢。還有一層:老爺便這般擡舉,還怕大爺、二爺,他們不服呢?』老爺道:『有我擔了頭,怕誰不服!』丫頭此時也不和老爺客氣了,挨肩坐下,手握手的細細商量。丫頭說道:『雖說是老爺擔了頭,沒誰敢不服,但是事前必要機密,不可先說出來。如果先說出來,總不免有許多阻擋的說話。不如先不說出來,到了當天才發作,一會兒生米便成了熟飯,叫他們不服也來不及。至於老爺續娶,禮當要驚動親友,擺酒請客的,我看這個不如也等當天一早出帖子,不過多用幾個家人分頭送送罷了。』此時老爺低著頭聽吩咐,丫頭說一句,老爺就答應一個『是』字,猶如下屬對上司一般。等吩咐完了,自然一切照辦。   「好丫頭!真有本事,有能耐!一切都和老爺商量好了,他卻是不動聲色,照常一般。有時伺候好了老爺,還要到元二奶奶那邊去敷衍一會。這件事竟是除了他兩個之外,沒有第三個人知道的。家人們雖然承命去刻帖子,卻也不知道娶的是哪一門親。就是那帖子簽子都寫好了,只有日子是空著,等臨時填寫的,更不知道是那一天。老爺又吩咐過不准叫大爺、二爺知道的,更是無從打聽,只有照辦就是了。直到了辦事的頭一天下午,老爺方才吩咐出來,叫把帖子填了明天日子,明日清早派人分頭散去。又吩咐明天清早傳儐相,傳喜娘,傳樂工,預備燈彩。這一下子,合宅上下人等都忙了。卻一向不見行聘,不知女家是什麼人。祥大爺是傻的,不必說他;元二爺便覺著這件事情古怪,想道:『這兩三個月都是丫頭在老爺那邊伺候,叫他來問,一定知道。』想罷,便叫老媽子去把丫頭叫來,問道:『老爺明天續弦,娶的是那一家的姑娘?怎麼我們一點不曉得?你天天在那邊伺候,總該知道。』丫頭道:『奴才也不知道,也是方才叫預備一切,才知道有這回事。』二爺道:『那邊要鋪設新房了,老爺的病也好了許久了,你的鋪蓋也好搬回這邊來了。』丫頭道:『是,奴才就去回了老爺搬過來。』說著,去了。過了一會,又空身跑了過來道:『老爺說要奴才伺候新太太,等伺候過了三朝,才叫奴才搬過來呢。』說罷,又去了。元二爺滿腹疑心,又暗笑老頭子辦事糊塗,卻還猜不出個就裡。   「到了明天早起,元二爺夫妻兩個方才起來,只見傻大爺的姨娘跑了來,嘴裡不住的稱奇道怪道:『二爺、二奶奶,可知道老爺今天娶的是哪一個姑娘?』二爺見他瘋瘋傻傻的,不大理會他。二奶奶問道:『這麼大驚小怪的做甚麼?不過也是個姑娘罷了,不見得娶個三頭六臂的來!』姨娘道:『只怕比三頭六臂的還奇怪呢!娶的就是二奶奶的丫頭!』二爺、二奶奶聽了這話,一齊吃了一驚,問道:『這是那裡來的話?』姨娘道:『哪裡來的話!喜娘都來了,在那裡代他穿衣服打扮呢。我也要去穿衣服了,回來怕有女客來呢。』說著,自去了。這邊夫妻兩個,如同呆了一般,想不出個甚麼道理來。歇了一會,二爺冷笑道:『吃醋咧,怕我怎樣咧,叫他去伺候老人家咧!當主子使喚奴才不好,倒要做媳婦去伺候婆婆!你看罷咧,日後的戲有得唱呢!』一面說,梳洗過了,換上衣服,上衙門去了。可憐二奶奶是個沒爪子的螃蟹,走不動,只好穿上大衣,先到公公那邊叩喜。此時也有得帖子早的來道喜了。   「一會兒,吉時已到,喜娘扶出新太太,儐相贊禮拜堂。因為辦事匆促,一切禮節都從簡略,所有拜天地、拜花燭、廟見、交拜,都並在一時做了。過後便是和眾人見禮。傻大爺首先一個走上前去,行了一跪三叩首的禮。老爺自是兀然不動,便連新太太,也直受之而不辭。傻大爺行過禮之後,家人們便一迭連聲叫二爺。有人回說:『二爺今天一早奉了堂諭,傳上衙門去了。』老爺已是不喜歡。二奶奶沒奈何,只得上前行禮,可惱這丫頭居然兀立不動。一時大眾行過禮之後,便有許多賀客,紛紛來賀,熱鬧了一天。二爺是從這天上衙門之後,一連三天不曾回家。只苦了二奶奶,要還他做媳婦的規矩,天天要去請早安,請午安,請晚安。到了請安時,碰了新太太高興的時候,鼻子裡哼一聲;不高興的時候,正眼也不看一看。二奶奶這個冤枉,真是無處可伸。倒是傻大爺的姨娘上去請安,有說有笑。二爺直到了第四天才回家,上去見過老爺請過安,便要走。老爺喝叫站著,二爺只得站著。老爺歇了好一會,才說道:『你這一向當的好紅差使!大清早起就是堂官傳了,一傳傳了三四天,連老子娘都不在眼睛裡了!』二爺道:『兒子的娘早死了,兒子丁過內艱來。』老爺把桌子一拍道:『嚇!好利嘴!誰家的繼母不是娘!』二爺道:『老爺在外頭娶一百個,兒子認一百個娘;娶一千個,兒子認一千個娘。這是兒媳婦房裡的丫頭,兒子不能認他做娘!』老爺正待發作,忽聽得新太太在房裡道:『甚麼丫頭不丫頭!我用心替你把老子伺候好了,就娘也不過如此!』老爺道:『可不是!我病在炕上,誰看我一看來?得他伺候的我好了,大家打伙兒倒翻了臉了。你出來!看他認娘不認!』新太太巴不得一聲走了出來,二爺早一翻身向外跑了。老爺氣得叫『抓住了他!抓住了他』!二爺早一溜煙跑到門外,跳上車子去了。這裡面一個是老爺氣的暴跳如雷,大叫『反了反了』!一個是新太太撒嬌撒癡,哭著說:『二爺有意丟我的臉,你也不和我做主;你既然做不了主,就不要娶我!』哭鬧個不了。   「二奶奶知道是二爺闖了禍,連忙過來賠罪,向公公跪下請息怒。老爺氣得把鬍子一根根都豎了起來。新太太還在那裡哭著。良久,老爺才說道:『你別跪我!你和你婆婆說去!』二奶奶站了起來,千委屈,萬委屈,對著自己賠嫁的丫頭跪下。新太太撅著嘴,把身子一扭,端坐著不動。二奶奶千不是,萬不是,賠了多少不是。足足跪了有半個鐘頭,新太太才冷笑道:『起去罷,少奶奶!不要折了我這當奴才的!』二奶奶方才站了起來,依然伺候了一會,方才退歸自己房裡。越想越氣,越氣越苦,便悄悄的關上房門,取一根帶子,自己弔了起來。老媽子們有事要到房裡去,推推房門不開,聽了聽寂無聲息,把紙窗兒戳破一個洞,往裡一瞧,嚇得魂不附體,大聲喊救起來。驚動了闔家人等,前來把房門撞開了。兩個粗使老媽子,便端了凳子墊了腳,解將下來,已經是筆直挺硬的了,舌頭吐出了半段,眼睛睜得滾圓。傻大爺的姨娘一看道:『這是不中用的了!』頭一個先哭起來。便有家人們,一面去找二爺,一面往二奶奶娘家報信去了。這裡幸得一個解事的老媽子道:『你們快別哭別亂!快來抱著二奶奶,此刻是不能放他躺下的!』便有人來抱住。那老媽子便端一張凳子來,自己坐下,才把二奶奶抱過來道:『你們扳他的腿,扳的彎過來,好叫他坐下。』於是就有人去扳彎了。這老媽子把自己的波羅蓋兒堵住了二奶奶的谷道,一隻手便把頭髮提起,叫人輕輕的代他揉頸脖子,捻喉管;又叫人拈他肩膀;又叫拿管子來吹他兩個耳朵。眾人手忙腳亂的,搓揉了半天,覺得那舌頭慢慢的縮了進去。那老媽子又叫拿個雄雞來,要雞冠血灌點到嘴裡,這才慢慢的覺著鼻孔裡有點氣了。正在忙著,二爺回來了;可巧親家老爺、親家太太,也一齊進門。二爺嚷著怎樣了。親家太太一跨進來就哭了。那老媽子忙叫:『別哭,別哭!二爺快別嚷!快來和他度一口氣罷!』二爺趕忙過來度氣,用盡平生之力,度了兩口,只聽得二奶奶哼的一聲哼了出來。那老媽子道:『阿彌陀佛!這算有了命了。快點扶他躺下罷。只能灌點開水,薑湯是用不得的。』那親家太太看見女兒有了命,便叫過一個老媽子來,問那上吊的緣由,不覺心頭火起。此時親家老爺也聽明白了,站起來便去找老爺,見了面,就是一把辮子。」   正是:好事誰知成惡事,親家從此變冤家。不知親家老爺這一把辮子,要拖老爺到那裡去,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四回 良夫人毒打親家母 承舅爺巧賺朱博如   「你道那親家老爺是誰?原來是內務府掌印郎中良果,號叫伯因,是內務府裡頭一個紅人。當著這邊多老爺散帖子那天,元二爺不是推說上衙門,大早就出去了麼?原來他並不曾上衙門,是到丈人家去,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丈人丈母。所以這天良伯因雖然接了帖子,卻並不送禮,也不道喜,只當沒有這件事,打算將來說起來,只說沒有接著帖子就是了。他那心中,無非是厭惡多老爺把丫頭擡舉的太過分了,卻萬萬料不到有今天的事。今天忽然見女婿又來了,訴說老人家如此如此,良伯因夫妻兩個正在歎息,說多老爺年紀大了,做事顛倒了。忽然又見多宅家人來說:『二奶奶上了弔了!』這一嚇非同小可,連忙套了車,帶了男女僕人,喝了馬夫,重重的加上兩鞭,和元二爺一同趕了來。一心以為女兒已經死了,所以到門便奔向二奶奶那邊院子裡去。看見眾人正在那裡救治,說可望救得回來的,鼻子裡已經有點氣了,夫妻兩個權且坐下。等二奶奶一聲哼了出來,知道沒事的了。良夫人又把今天新太太如何動氣,二奶奶如何下跪賠罪的話,問了出來。良伯因站起來,便往多老爺那邊院子裡去。多老爺正在那裡罵人呢,說甚麼:『婦人女子,動不動就拿死來嚇唬人!你們不要救他,由他死了,看可要我公公抵命!』說聲未了,良老爺飛跑過來,一把辮子拖了就走道:『不必說抵命不抵命,咱們都是內務府的人,官司也不必打到別處去,咱們同去見堂官,評評這個理看!』   「多老爺陡然吃了一驚道:『親……親……親家!有話好……好的說!』良老爺道:『說甚麼!咱們回堂去,左右不叫你公公抵命的。』多老爺道:『回甚麼堂?你撒了手好說話啊!』良老爺道:『世界已經反了,還說甚麼話!我也不怕你跑了,有話你說!』說著,把手一撒,順勢向前一推,多老爺跌了兩步,幾乎立腳不住。良老爺揀了一把椅子坐下道:『有話你說!』此時家人僕婦,紛紛的站了一院子看新聞。三三兩兩傳說,幸得二奶奶救過來了,不然,還不知怎樣呢!這句話被多老爺聽見了,便對良老爺說道:『你的女兒死了沒有啊?就值得這麼的大驚小怪!』良老爺道:『你是要人死了才心安呢!我也不說甚麼,只要你和我回堂去,問問這縱奴凌主,是那一國的國法?那一家的家法?』正說話時,只見家人來報,說親家太太來了。多老爺吃了一驚,暗想一個男的已經鬧不了,又來一個女的,如何是好!想猶未了,只見良夫人帶了自己所用的老媽子,『咯嘣咯嘣』的跑了過來,見了多老爺,也不打招呼,直奔到房裡去。   「房裡的新太太正在那裡打主意呢。他起頭聽見說二奶奶上吊,心裡還不知害怕,以為這是他自己要死的,又不是我逼死他,就死了有甚麼相干。正這麼想著,家人又說親家老爺、親家太太都來了。新太太聽了這話,倒吃了一驚,暗想這是個主子,他回來拿起主子的腔來,我就怎樣呢。回頭一想,他到了這裡須是個客,我迎出去,自己先做了主人,和他行賓主禮,叫他親家母,他自然也得叫我親家母,總不能拿我怎樣。心中正自打定了主意,卻遇了良老爺過來,要拉多老爺到內務府裡去,聲勢洶洶,不覺又替多老爺擔憂,呆呆的側耳細聽,倒把自己的心事擱過一邊。不提防良夫人突如其來,一直走到身邊,伸出手來,左右開弓的,劈劈拍拍,早打了七八個嘴巴。新太太不及提防,早被打得耳鳴眼花。良夫人喝叫帶來的老媽子道:『王媽!抓了他過去,我問他!』王媽便去攙新太太的膀子。良夫人把桌子一拍道:『抓啊!你還和他客氣!』原來這王媽是良宅的老僕婦,這位新太太當小丫頭時,也曾被王媽教訓過的,此刻聽得夫人一喝,便也不客氣,順手把新太太的簪子一拔,一把頭髮抓在手裡。新太太連忙掙扎,拿手來擋,早被王媽劈臉一個巴掌,罵道:『不知死活的蹄子!你當我抓你,這是太太抓你呢!』王媽的手重,這一下,只把新太太打得眼中火光迸裂,耳中『轟』的一聲,猶如在耳邊放了一門大炮一般。良夫人喝叫抓了過去。王媽提了頭髮,橫拖豎曳的先走,良夫人跟在後頭便去。多老爺看見了道:『這是甚麼樣子!這是甚麼樣子!』嘴裡只管說,卻又無可如何,由得良夫人押了過去。   「到得二奶奶院裡,良夫人喝叫把他衣服剝了,王媽便去動手。新太太還要掙扎,哪裡禁得二奶奶所用的老媽子,為了今天的事,一個個都把他恨入骨髓,一哄上前,這個捉手,那個捉腳,一霎時把他的一件金銀嵌的大襖剝下,一件細狐小襖也剝了下來。良夫人又喝叫把棉褲也剝了。才叫把他綁了,喝叫帶來的家人包旺:『替我用勁兒打!今天要打死了他才歇!』這包旺又是良宅的老家人,他本在老太爺手下當書僮出身,一直沒有換過主子,為人極其忠心。今天聽見姑爺來說,那丫頭怎生巴結上多老爺,怎生做了太太,怎生欺負姑娘,他便嚷著磨腰刀:『我要殺那浪蹄子去!』後來良老爺帶他到這邊來,他一到,便想打到上房裡,尋丫頭廝打,無奈規矩所在,只得隱忍不言。今聽得太太吩咐打,正中下懷,連忙答應一聲『啫』,便跑到門外,問馬夫要了馬鞭子來,對準丫頭身上,用盡平生之力,一下一下抽將下去;抽得那丫頭殺豬般亂喊,滿地打滾。包旺不住手的一口氣抽了六七十,把皮也抽破了,那血跡透到小衣外面來。新太太這才不敢撒潑了,膝行到良夫人跟前跪著道:『太太饒了奴才的狗命罷!奴才再也不敢了!情願仍舊到這邊來,伏侍二奶奶!』良夫人劈臉又是一個嘴巴道:『誰是你二奶奶!你是誰家的奴才!你到了這沒起倒的人家來,就學了這沒起倒的稱呼!我一向倒是模模糊糊的過了,你們越鬧越不成話了!奴才跨到主子頭上去了!誰是你的二奶奶?你說!』說著,又是兩個嘴巴。新太太忙道:『是奴才糊塗!奴才情願仍舊伺候姑奶奶了!』良夫人叫包旺道:『把他拉到姑娘屋裡再抽,給姑娘下氣去。』新太太聽說,也不等人拉,連忙站起來跑到二奶奶屋裡。二奶奶正靠著炕枕上哭呢。新太太『咕咚』一下跪下來,可憐他雙手是反綁了的,不能爬下叩頭,只得彎下腰,把頭向地下『咯嘣咯嘣』的亂碰,說道:『姑奶奶啊!開恩罷!今天奴才的狗命,就在姑奶奶的身上了!再抽幾下,奴才就活不成了!』說猶未了,包旺已經沒頭沒腦的抽了下來,嘴裡說道:『不是天地祖宗保佑,我姑奶奶的性命,就送在你這賤人手裡!今兒就是太太、姑奶奶饒你,我也不饒你!活活的抽死你,我和你到閻王爺那裡打官司去!』一面說,一面著力的亂抽,把新太太臉上也七縱八橫的,抽了好幾條血路。包旺正抽得著力時,忽然外面來了兩三個老媽子,把包旺的手拉住道:『包二爺,且住手,這邊的舅太太來了。』包旺只得住了手出來,對良夫人道:『太太今天如果饒了這賤人,天下從此沒有王法了!就是太太、姑奶奶饒了他,奴才也要一頭撞死了,到閻王爺那裡告他,要他的命的!』良夫人道:『你下去歇歇罷,我總要懲治他的。』   「原來元二爺陪了丈人、丈母到家,救得二奶奶活了,不免溫存了幾句。二奶奶此時雖然未能說話,也知道點點頭了。元二爺便到多老爺院子裡去,悄悄打聽,只聽得良老爺口口聲聲要多老爺去見堂官,這邊良夫人又口口聲聲要打死那丫頭。想來這件事情,是自己父親理短,牽涉著自己老婆,又不好上去勸。哥哥呢,又是個傻子。今天這件事,沒有人解勸,一定不能下場的。躊躇了一會,便撇下了二奶奶,出門坐上車子,趕忙到舅老爺家去,如此這般說了一遍,要求娘舅、舅母同去解圍。舅老爺先是惱著妹夫糊塗不肯去,禁不得元二爺再三央求,又叩頭請安的說道:『務望娘舅不看僧面看佛面,只算看我母親的面罷。』舅老爺才答應了,叫套車。元二爺恐怕耽擱時候,把自己的車讓娘舅、舅母坐了,自己騎了匹牲口,跟著來家。虧得這一來,由舅老爺、舅太太兩面解勸,方才把良老爺夫妻勸好了,坐了車子回去。元二爺從此也就另外賃了宅子,把二奶奶搬開了。向來的生意,多半是元二爺拉攏來的。自從鬧過這件事之後,元二爺就不去拉攏了,生意就少了許多。」   我笑道:「原來北院裡住的是個老糊塗。但不知那丫頭後來怎樣發落?」洞仙道:「此刻不還是當他的太太。」我道:「他兒子、媳婦雖說是搬開了,然而總不能永不上門,以後怎樣見面呢?」洞仙道:「這個就沒有去考求了。」說著,北院裡有人來請他,洞仙自去了。   我在京又耽擱了幾天,接了上海的信,說繼之就要往長江一帶去了,叫我早回上海。我看看京裡沒事,就料理動身,到天津住了兩天,附輪船回上海。在輪船上卻遇見了符彌軒。我看他穿的還是通身綢縐,不過帽結是個藍的。暗想京裡人家都說他丁了承重憂出京的,他這個裝扮,那裡是個丁憂的樣子。又不便問他,不過在船上沒有伴,和他七拉八扯的談天罷了。船到了上海,他殷殷問了我的住處,方才分手。我自回到號裡,知道繼之前天已經動身了,先到杭州,由杭州到蘇州,由蘇州到鎮江,這麼走的。   歇息了一天,到明天忽然外面送了一封信來,拆開一看,卻是符彌軒請我即晚吃花酒的。到了晚上,我姑且去一趟。座中幾個人都是浮頭滑腦的,沒有甚麼事可記。所最奇的,是內中有一個是苟才的兒子龍光。我屈指一算,苟才死了好像還不到百日,龍光身上穿的是棗紅摹本銀鼠袍,泥金寧綢銀鼠馬褂,心中暗暗稱奇。席散回去,和管德泉說起看見龍光並不穿孝,屈指計來,還不滿百日,怎麼荒唐到如此的話。德泉道:「你的日子也過糊塗了。苟才是正月廿五死的,二月三十的五七開弔,繼之還去弔的;初七繼之動身,今天才三月初十,離末七還有三四天呢,你怎便說到百日了?」我聽了倒也一呆。德泉又道:「繼之還留下一封長信,叫我給你,說是苟才致死的詳細來歷,都在上頭,叫我交給你,等你好做筆記材料。是我忘了,不曾給你。」我聽了,便連忙要了來,拿到自己房裡,挑燈細讀。   原來龍光的老婆,是南京駐防旗人,老子是個安徽候補府經歷。因為當日苟才把寡媳送與上司,以謀差缺,人人共知,聲名洋溢,相當的人家,都不肯和他對親,才定了這頭親事。誰知這位姑娘有一個隱疾,是害狐臭的,所以龍光與他不甚相得,雖不曾反目,卻是恩義極淡的。倒是一個妻舅,名叫承輝的,龍光與他十分相得,把他留在公館裡,另外替他打掃一間書房。郎舅兩個終日在一處廝鬧,常常不回臥室歇息,就在書房抵足。龍光因為不喜歡這個老婆,便想納妾。卻也奇怪,他的老婆聽說他要納妾,非但並不阻擋,並且竭力慫慂。也不知他是生性不妒呢,還是自慚形穢,或是別有會心,那就不得而知了。龍光自是歡喜。然而自己手上沒錢,只得和老子商量。苟才卻不答應,說道:『年紀輕輕的,不知道學好,只在這些上頭留心。你此刻有了甚麼本事?養活得起多少人?不能瞞你們的,我也是五十歲開外才納妾的。」一席話,教訓得龍光閉口無言。退回書房,喃喃吶吶的,不知說些甚麼東西。承輝看見,便問何事。龍光一一說知。承輝道:「這個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向來如此的。你看太親翁那麼一把年紀,有了五個姨娘還不夠,前一回還討個六姨;姊夫要討一個,就是那許多說話。這個大約老頭子的通脾氣,也不是太親翁一個人如此。」龍光道:「他說他五十歲開外才討小的,我記得小時候,他在南京討了個釣魚巷的貨,住在外頭,後來給先母知道了,找得去打了個不亦樂乎,後來不知怎樣打發的,這些事他就不提一提呢。」承輝道:「總而言之,是自己當家,萬事都可以做得了主;若是自己不能當家,莫說五十歲開外,只怕六十、七十開外,都沒用呢。」說得龍光默然。   兩個年輕小子,天天在一起,沒有一個老成人在旁邊,他兩個便無話不談,真所謂言不及義,那裡有好事情串出來。承輝這小子,雖是讀書不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若要他設些不三不四的詭計,他卻又十分能幹,就和龍光兩個,幹了些沒天理的事情出來。龍光時時躲在六姨屋裡,承輝卻和五姨最知己,四個人商量天長地久之計。承輝便想出一個無毒不丈夫的法子來。恰好遇了苟才把全眷搬到上海來就醫,龍光依舊把承輝帶了來,卻不叫苟才知道。到了上海,租的洋房地方有限,不比在安慶公館裡面,七八個院子,隨處都可以藏得下一個人,龍光只得將自己臥室隔作兩間,把後半間給舅爺居住。雖然暫時安身,卻還總嫌不便,何況地方促迫,到處都是謦欬相聞的,因此逼得承輝毒謀愈急。起先端甫去看病時,承輝便天天裝了病,到端甫那裡門診,病情說得和苟才一模一樣,卻不問吃甚麼可以痊癒,只問忌吃甚麼。在他與龍光商量的本意,是要和醫生串通,要下兩樣反對的藥,好叫病人速死。因看見端甫道貌岸然,不敢造次,所以只打聽忌吃甚麼,預備打聽明白,好拿忌吃的東西給苟才吃,好送他的老命。誰知問了多天,都問不著。偏偏那天又在公館裡被端甫遇見,做賊心虛,從此就不敢再到端甫處搗鬼了。過了兩天,家人去請端甫,端甫忽然辭了不來。承輝、龍光兩個心中暗喜,以為醫生都辭了,這病是不起的了。誰知苟才按著端甫的舊方調理起來,日見痊癒。承輝心急了,又悄悄的和五姨商量,凡飲食起居裡頭,都出點花樣,年老人禁得幾許食積,禁得幾次勞頓,所以不久那舊病又發了。   原來苟才煞是作怪,他自到上海以來,所寵幸的就是五姨一個,日夜都在五姨屋裡,所以承輝愈加難過。在五姨也是一心只向承輝的,看見苟才的鬑鬑鬍子,十分討厭,所以聽得承輝交代,便依計而行,苟才果然又病了。承輝又打聽得有一個醫生叫朱博如,他的招牌是「專醫男婦老幼大小方脈」,又是專精傷寒,咽喉、痘疹諸科,包醫楊梅結毒,兼精辰州神符治病、失物圓光,是江湖上一個人物,在馬路上租了一間門面,兼賣點草頭藥的。便慫勇龍光請朱博如來看。龍光告知苟才。苟才因為請端甫不動,也不知上海那個醫生好,只得就請了他。那承輝卻又照樣到朱博如那裡門診,也是說的病情和苟才一模一樣,問他忌吃甚麼。朱博如是個江湖子弟,一連三天,早已看出神情,卻還不說出來。這天繼之去看苟才的病,故意對龍光說忌吃鮑魚,龍光便連忙告訴了承輝,承輝告訴五姨。五姨交代廚子:「有人說老爺這個病,要多吃鮑魚才好。」從此便煎的是鮑魚,燉的是鮑魚,湯也是鮑魚,膾也是鮑魚,把苟才吃膩了。繼之的請客,也是要試探他有吃鮑魚沒有。可惜試了出來,當席未曾說破他,就誤了苟才一命。   原來繼之請客那天,正是承輝、龍光、朱博如定計的那天。承輝一連到博如處去了幾天,朱博如看出神情,便用言語試探,彼此漸說漸近,不多幾天,便說合了龍。這一天便約定在四馬路青蓮閣煙間裡,會齊商量辦法。龍光、承輝到時,朱博如早已到了,還有三四個不三不四的人,同在一起。博如見了他兩個,便撇了那幾個人,迎前招呼,另外開了一隻燈。博如先道:「你兩位的意思,是要怎樣辦法?」承輝道:「我們明人不必細說,只要問你先生辦得到辦不到,要多少酬謝便了。」博如道:「這件事要辦,是人人辦得到的,不過就是看辦得乾淨不乾淨罷了。若要辦得不乾淨的,也無須來與我商量,就是潘金蓮對付武大郎一般就得了。我所包的就是一個乾淨,隨便他叫神仙來驗,也驗不出一個痕跡。不過不是一兩天的事情,總要個把月才妥當。」龍光道:「你要多少酬謝呢?」博如道:「這件事不小,弄起來是人命關天的,老實說,少了我不幹,起碼要送二萬銀子!」龍光不覺把舌頭吐了出來。承輝默然無語,忽然站起來,拉龍光到闌桿邊上,唧唧噥噥的好一會,又用手指在欄杆上再三畫給龍光看。龍光大喜道:「如此,一聽尊命便了。」承輝便過來和朱博如再三磋商,說定了一萬兩銀子。承輝道:「這件事,要請你先說出法子來呢,你不信我;要我先付銀呢,我不信你。怎生商量一個善法呢?」博如聽了,也呆著臉,一籌莫展。承輝道:「這樣罷,我們立個筆據罷。不過這個筆據,若是真寫出這件事來,我們龍二爺是萬萬不肯的;若是不明寫出來,只有寫借據之一法。若是就這麼糊裡糊塗寫了一萬銀子借據,知道你的法子靈不靈呢。借據落了你手,你就不管靈不靈,也可以拿了這憑據來要錢的。這張票子,到底應該怎樣寫法呢?若是想不出個寫法來,這個交易只好作為罷休。」   正是:舌底有花翻妙諦,胸中定策賺醫生。未知到底想出甚麼法子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五回 巧心計暗地運機謀 真膿包當場寫伏辯   朱博如聽得承輝說出來的話,句句在理上,不覺回答不出來。並且已經說妥的一萬銀子好處,此刻十有九成的時候,忽然被這難題目難住,看著就要撒決了。但是看承輝的神情,又好像胸有成竹一般。回心一想,我幾十年的老江湖,難道不及他一個小孩子,這裡頭一定有個奧妙,不過我一時想不起來罷了。想到這裡,拿著煙槍在那裡出神。承輝卻拉了龍光出去,到茶堂外面,看各野雞妓女,逗著談笑。良久,才到煙榻前去,問博如道:「先生可想出個法子來了?」博如道:「想不出來。如果閣下有妙法,請賜教了罷。」承輝道:「法子便有一個,但是我也不肯輕易說出。」博如道:「如果實在有個妙法,其餘都好商量。」承輝道:「老實說了罷,你這一萬銀子肯和我對分了,我便教你這個法子。」博如道:「哪裡的話!我也擔一個極大干係的,你怎麼就要分我一半?」承輝道:「也罷,你不肯分,我也不能強你。時候不早了,我們明日會罷。」博如著急道:「好歹商量妥了去,忙甚麼呢。」龍光道:「一萬兩我是答應了,此刻是你兩個的事情,你們商量罷,我先走了。」博如道:「索性三面言明了,就好動手辦事了。」承輝道:「這是你自己不肯通融,與我們甚麼相干?」博如道:「你要分我一半,未免太很。這樣罷,我打八折收數,歸你二成罷。」承輝不答應。後來再三磋商,言定了博如七折收數,以三成歸承輝,兩面都允了。承輝又要先訂合同。博如道:「我這裡正合同都不曾定,這個忙甚麼。」承輝道:「不行!萬一我這法子說了出來,你不認帳,我又拿你怎樣呢。」博如只得由他。承輝在身邊取出紙筆來,一揮而就,寫成一式兩紙,叫博如簽字。博如一看,只見寫的是:     茲由承某介紹朱某,代龍某辦一要事。此事辦成之後,無論龍某以若干金酬謝朱某,朱某情願照七折收數,其餘三成,作為承某中費。兩面訂明,各無異言。立此一式兩紙,各執一紙為據。 朱博如看了道:「怎麼不寫上數目?」承輝道:「數目是不能寫的。我們龍二爺出手闊綽,或者臨時他高興,多拿一千、八百出來,請你吃茶吃酒,那個我也要照分的;如果此時寫實了一萬,一萬之外我可不能分你絲毫了。這個我不幹。」博如聽了,暗暗歡喜,便簽了字,承輝也簽了字,各取一紙,放在身邊。   博如就催著問:「是何妙法?」承輝道:「這件事難得很呢!我拿你三成謝金,實在還嫌少。你想罷,若不明寫出來,不成個憑據;若明寫了,說是某人托某人設法致死其父,事成酬銀若干,萬一鬧穿了,非但出筆據的人要凌遲,只怕代設法的人也不免要殺頭呢!這個非但他不敢寫,寫了,你也不敢要。」博如道:「這個我知道。」承輝道:「若是不明寫,卻寫些甚麼?總不能另外謅一樁事情出來。若說是憑空寫個欠據,萬一你的法子不靈呢,欠據落在你手裡,你隨意可以來討的,叫龍二爺拿甚麼法子對付你?數目又不在少處,整萬呢!」博如道:「這個我都知道,你說你的法子罷。」承輝道:「時候不早了,這裡人多,不是談機密地方,你趕緊吃完了煙,另外找個地方去說罷。」博如只得匆匆吸完了煙,叫堂倌來收燈,給過煙錢。博如又走過去,和那幾個不三不四的人說了幾句話,方才一同走出。   龍光約了到雅敘園,揀一個房間坐下,點了菜。博如又急於請教。承輝坐近一步,先問道:「據你看起來,那老頭子到底幾時才可以死得?」博如道:「弄起來看,至遲明年二月裡,總可以成功了。」承輝又坐近一步,拿自己的嘴對了博如的耳朵道:「此刻叫龍二爺寫一張借據給你,日子就寫明年二月某日,日子上空著,由得你臨時填上。那借據可是寫的:     立借券某人,今因猝遭父喪大故,匯款未到,暫向某人借到銀壹萬兩。匯款一到,立即清還。蒙念相好,不計利息。棘人某某親筆。   等到明年二月,老頭子死了,你就可以拿這個借據向他要錢了。」博如側著頭一想道:「萬一不死呢?」承輝道:「就是為的是這個。如果老頭子不死,他又何嘗有甚父喪大故,向人借錢?又何故好好的自稱棘人?這還不是一張廢紙麼?當真老頭子死了,他可是為了父喪大故借用的,又有蒙念相好,不計利息的一層交情在裡面,他好欠你分毫嗎?」朱博如不覺恍然大悟道:「妙計!妙計!真是鬼神不測之機也!」於是就叫龍光照寫。龍光拿起筆來,猶如捧了鐵棒一般,半天才照寫好了,卻嫌「萬」字的筆畫太多,只寫了個方字缺一點的「萬」字。朱博如看過了,十分珍重的藏在身邊。恰好跑堂的送上酒菜,龍光讓坐,斟過一巡酒,然後承輝請教博如法子。博如道:「要辦這件事,第一要緊不要叫他見人,恐怕有人見愈調理病癒深,要疑心起來。明日再請我,等我把這個話先說上去,只說第一要安心靜養,不可見人,不可勞動,不可多說話費氣,包管他相信了。你們自己再做些手腳。我天天開的藥方,你們只管撮了來煎,卻不可給他吃。」龍光道:「這又是何意?」博如道:「這不過是掩人耳目,就是別人看了方子,也是藥對脈案的;但是服了對案的藥,如何得他死,所以掩了人耳目之後,就不要給他吃了。我每天另外給你們兩個方子,分兩家藥店去撮,回來和在一起給他吃。」龍光又道:「何必分兩家撮呢?」博如道:「兩個方子是寒熱絕不相對的,恐怕藥店裡疑心。」承輝道:「這也是小心點的好。」博如又附耳教了這甚麼法子,方才暢飲而散。   從次日起,他們便如法泡製起來,無非是寒熱兼施,攻補並進,拿著苟才的臟腑,做他藥石的戰場。上了年紀的人,如何禁受得起!從年前十二月,捱到新年正月底邊,那藥石在臟腑裡面,一邊要堅壁清野,一邊要架雲梯、施火炮,那戰場受不住這等蹂躪,登時城崩池潰,四郊延蔓起來,就此嗚呼哀哉了。   三天成殮之後,龍光就自己當家。正是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陸續把些姨娘先打發出去,有給他一百的,有給他八十的,任他自去擇人而事。大、二、三、四,四個姨娘,都不等滿七,就陸續的打發了。後來這班人無非落在四馬路,也不必說他了。只有打發到五姨,卻預先叫承輝在外面租定房子,然後打發五姨出去,面子上是和眾人一般,暗底子不知給了承輝多少。只有六姨留著。又把家中所用男女僕人等,陸續開除了,另換新人;開過弔之後,便連書啟、帳房兩個都換了。這是他為了六姨,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朱博如知道苟才已死,把那借據填了二月初一的日子,初二便去要錢。承輝道:「你這個人真是性急!你要錢也要有個時候,等這邊開過弔,才像個樣子。照你這樣做法,難道這裡窮在一天,初一急急要和你借,初二就有得還你了?天下哪有這種情理!」一席話說得朱博如閉口無言,只得別去。直捱到開弔那天,他還買了點香燭紗元,親來弔奠。承輝看見了大喜,把他大書特書記在禮簿上面。又過了三天,認真捱不住了。恰好這天龍光把書啟、帳房辭去,承輝做了帳房,一切上下人等,都是自己牙爪,是恣無忌憚的了。承輝見博如來了,笑吟吟的請他坐下,說道:「先生今天是來取那筆款子的?」博如道:「是。」承輝道:「請把筆據取出來,」博如忙在身邊取出,雙手遞與承輝。承輝接過看了一看道:「請坐請坐。我拿給先生。」博如此時真是心癢難抓,眼看著立時三刻,就是七千兩銀子到手了。忙向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下。   承輝拿了借據,放在帳桌上,提起筆來,點了兩點,隨手拿了一張七十兩銀子的莊票,交給博如道:「一向費心得很!」博如吃了一驚道:「這……這……這是怎麼說?」承輝道:「那三成歸了兄弟,也是早立了字據的。」博如道:「不錯,我只收七折;但是何以變做七十兩呢?」承輝笑道:「難道先生眼睛不便,連這票據上的字,都沒有看出來?」博如連忙到案頭一看,原來所寫的那一萬的「万」字,被他在一撇一鉤的當中,加了兩點,變成個「百」字了。博如這一怒非同小可,一手便把那借據搶在手裡。承輝笑道:「先生惱甚麼!既然不肯還我票據,就請仍把莊票留下。」博如氣昏了,便把莊票摔在地下要走。承輝含笑攔住道:「先生惱甚麼?到哪裡去?茶還沒喝呢。來啊!舀茶來啊!客來了茶都不舀了,你們這班奴才,是幹嗎的是啊!」一面說,一面重複讓坐。又道:「先生還拿了這票子到哪裡去呢?」博如怒道:「我只拿出去請大眾評評這道理,可是『万』字可以改『百』字的!」承輝道:「『萬』字本不能改『百』字啊,這句話怎講?」博如道:「我不和你說,你們當初故意寫個小寫的『万』字,有意賴我!」承輝笑道:「這句話先生你說錯了。數目大事,你再看看,那票子上『一』字尚且寫個『壹』字,豈有『萬』字倒小寫起來之理?只怕說出去,人家也不相信。」博如道:「我不管,我就拿了這票子到上海縣去告,告你們塗改數目,明明借我的一萬銀子,硬改作一百。這個改的樣子明明在那裡,是瞞不過的。」   說話時家人送上茶來。承輝接過,雙手遞了一碗茶。說道:「好,好!這個怪不得先生要告,整萬銀子的數目變了個一百,在我也是要告的。但不知先生憑甚麼作證?」博如道:「你就是個證人,見了官,我不怕你再賴!」承輝道:「是,是,我絕不敢賴。但是恐怕上海縣問起來,他不問你先生,只問我。問道:『苟大人是兩省的候補道,當過多少差使。署過首道,署過藩臺;上海道臺,是苟大人的舊同寅,就是本縣,從前也伺候過苟大人來;後來到了安徽,當了多少差使,誰不知道苟大人是有錢的。一旦不幸身故了,何至於就要和人家借錢辦喪事?就說是一時匯款沒到,湊手不及,本縣這裡啊,道臺那裡啊,還有多少闊朋友,那裡不挪動一萬、八千,卻要和這麼個賣草頭藥的江湖醫生去借錢?苟大人是署過藩臺的,差不多的人,那裡彀得上和他拉交情,這個甚麼朱博如,他彀得上和苟大人的少爺說相好,不計利息的話嗎?他們究竟有甚麼交情?你講!』這麼一篇話問下來,應該怎樣回答,還請先生代我打算打算,預先串好了供,免得臨時慌張。」朱博如聽了,默默無言。良久,承輝又道:「先生,這官司你是做原告,上海縣他也不能不問你話的。譬如他問:『你不過是個江湖醫生,你從那裡和苟大人父子拉上的交情,可以整萬銀子,不計利息的借給他?你這個人,倒很慷慨,本縣很敬重你。但不知你借給他的一萬銀子,是那裡來的?在那裡賺著的?交給龍光的時候,還是鈔票?還是元寶?還是洋錢?還是那家銀行的票子?還是那家錢莊的票子?』這麼一問,先生你又拿甚麼話回答,也得要預先打算打算,免得臨時慌張。」朱博如本來是氣昂昂、雄赳赳的,到了此時,不覺慢慢的把頭低下去,一言不發。   承輝又道:「大凡打到官司,你說得不清楚,官也要和你查清楚的,況且整萬銀子的出進,豈有不查之理。他先把你寶號的帳簿弔去一查,有付這邊一萬銀子的帳沒有;再把這裡的帳簿弔去一查,看有收到你一萬銀子的帳沒有。你的帳簿呢,我不敢知道;我們這邊帳簿,是的確沒有這一筆。沒有這筆倒也罷了,反查出了某天請某醫生醫金若干,某天請某醫生醫金若干。官又問了,說:『你們既然屬在相好,整萬銀子都可以不計利息的,何以請你診病,又要天天出醫金呢?相好交情在那裡?』並且查到禮簿上,你先生的隆尊是『素燭一斤,紗元四匣』,與不計利息的交情,差到那裡去了!再拿這個一問,先生你又怎麼說呢,這個似乎也要預備預備。」說罷,仍舊坐在帳桌上去,取過算盤帳簿,剔剔撻撻算他的帳去了。一會兒就有許多人來領錢的,來回事的,絡繹不絕。一個家人拿了票子來,說是綢莊上來領壽衣價的,共是七十一兩五錢六分銀子。承輝呆了一呆道:「那裡來這覼瑣帳,甚麼幾錢幾分的!」想了一會道:「這麼罷,這一張七十兩的票子,是朱先生退下來不要的,叫他先拿去罷。那個零頭並在下回算,總有他們便宜。」那家人拿了去。朱博如坐在那裡聽著,好不難過,站起來急到帳桌旁邊,要和承輝說話。承輝又是笑吟吟的道:「先生請坐。我這會忙,沒功夫招呼你,要茶啊,煙啊,只管叫他們,不要客氣。來啊!招呼客的茶煙!」說著,又去辦他的事了。一會兒,又跑了一個家人來,對承輝說道:「二爺請。」承輝便把帳簿往帳箱裡一放,「拍撻」一聲鎖上了,便上去。博如連忙站起來要說話。承輝道:「先生且請坐,我馬上就來。」   博如再要說話時,承輝已去的遠了,無奈只得坐著等。心中暗想,這件事上當上的不小,而且這口氣嚥不下去。看承輝這廝,今天神情大為兩樣,面子上雖是笑口吟吟的,那神氣當中,卻純乎是挖苦我的樣子。我想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縱使不能告他欠項,他藥死父親可是真的,我就拿這個去告他。我雖然同謀,自首了總可以減等,我拚了一個「充軍」的罪,博他一個「凌遲」,總博得過。心裡顛來倒去,只是這麼想,那承輝可是一去不來了。   看看等到紅日沈西,天色要黑下來了,才聽得承輝一路嚷著說:「怎麼還不點燈啊?你們都是幹嗎的?一大伙兒都是木頭,撥一撥動一動!」一面嚷著,走到帳房裡,見了博如,又道:「噯呀!你看我忙昏了,怎麼把朱先生撂在這裡!」連連拱手道:「對不住,對不住!不知先生主意打定了沒有?如果先生有甚麼意思,我們都好商量。」博如道:「總求閣下想個法兒,替我轉個圜,不要叫我太吃虧了。」承輝道:「在先生的意思,怎樣辦法呢?」博如道:「好好的一萬,憑空改了個一百,未免太下不去!」承輝道:「你先生還是那麼說,我就沒了法子了。」博如道:「這件事,如果一定鬧穿了,只怕大家也不大好看。」承輝道:「甚麼不好看呢?」博如道:「你們請我做甚麼來的呢?」承輝正色道:「下帖子,下片子,請了大夫來,自然為的是治病。」   正說話間,忽然龍光走了進來,一見了博如,便回身向外叫道:「來啊!」外面答應一聲,來了個家人。龍光道:「趕緊出去,在馬路上叫一個巡捕來,把這忘八蛋先抓到巡捕房裡去!」那家人答應去了。博如吃了一大驚道:「二爺,這是那一門?」龍光不理他,又叫:「王二啊!」便有一個人進來。龍光道:「你懂兩句外國話不是?」王二道:「是,家人略懂得幾句。」龍光又叫:「來啊!」又走了一個人進來。龍光道:「到我屋裡去,把那一迭藥方子拿來。」那人去了,龍光方才坐下。博如又道:「二爺,你這個到底是那一門?」龍光也不理他。此時承輝已經溜出去了。一會兒,那個人拿了一迭藥方來。龍光接在手裡,指給王二說道:「這個都是前天上海縣官醫看過了的。你看哪,這一張是石膏、羚羊、犀角,這一張是附子、肉桂、炮薑,一張一張都是你不對我,我不對你的。上海縣方大老爺前天當面說過,叫把這忘八蛋扭交捕房,解新衙門,送縣辦他。你可拿好著,這方子上都蓋有他的姓名圖書,是個真憑實據。回來巡捕來了,你跟著到巡捕房裡去,說明這個緣故,請他明天解新衙門。巡捕房要這方子做憑據的,就交給他;若不要的,帶回來明日呈堂。」王二一一答應了。龍光又問:「舅爺呢?」家人們便一迭連聲請舅爺,承輝便走了進來。龍光道:「那天上海縣方大老爺說這個話的時候,新衙門程大老爺也在這裡聽著的,你隨便寫個信給他,請他送縣。我現在熱喪裡頭,不便出面,信上就用某公館具名就是了。」承輝一一答應。只見那去叫巡捕的家人來說:「此刻是巡捕交班的時候,街上沒有巡捕。」龍光道:「你到門口站著,有了就叫進來,不問是紅頭白臉的。」那家人答應出去了。龍光又指著博如對王二道:「他就交給你,不要放跑了!」   說著揚長而去。   博如此時真是急得手足無措,走又走不了,站著不是,坐著不是,心裡頭就如臘月裡喝了涼水一樣,瑟瑟的亂抖。無奈何走近一步,向承輝深深一揖道:「這是那一門的話?求大爺替我轉個圜罷!」承輝仰著臉冷笑道:「鬧穿了不過大家不好看,有甚要緊!」博如又道:「大爺,我再不敢胡說了!求你行個方便罷!」承輝道:「你就認個『庸醫殺人』,也不過是個『杖罪』,好像還有『罰鍰贖罪』的例,化幾兩銀子就是了,不要緊的。」說著,站起來要走。嚇得博如連忙扯住跪下道:「大爺,你救救我罷!這一到官司啊,這上海我就不能再住了。」一面說,一面取出那借據來,遞給承輝道:「這個我也不敢要了。」承輝道:「還有一張甚麼七折三成的呢?」博如也一並取了出來,交給承輝。承輝接過道:「你可再胡鬧了?」博如道:「再也不敢了!」承輝道:「你可肯寫下一張伏辯來,我替你想法子。」博如道:「寫,寫,寫!大爺要怎樣寫,就怎樣寫。」   正是:未得羊肉吃,惹得一身臊。未知這張伏辯如何寫法,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六回 符彌軒調虎離山 金秀英遷鶯出谷   朱博如當下被承輝佈置的機謀所窘,看著龍光又是赫赫官威,自己又是個外路人,帶了老婆兒子來上海,所有吃飯穿衣,都靠著自己及那草頭藥店賺來的,此刻聽說要捉他到巡捕房裡去,解新衙門,送上海縣,如何不急?只急得他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便由得承輝說甚麼是甚麼。承輝便起了個伏辯稿子來,要他照寫。無非是:「具伏辯人某某,不合妄到某公館無理取鬧,被公館主人飭僕送捕。幸經某人代為求情,從寬釋出。自知理屈,謹具伏辯,從此不敢再到某公館滋鬧,並不敢在外造言生事。如有前項情事,一經察出,任憑送官究治」云云。博如一一照寫了,承輝方才放他出去。他們辦了這件事之後,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了。   誰知他打發出來的幾個姨娘,以及開除的男女僕人,不免在外頭說起,更有那朱博如,雖說是寫了伏辯,不得在外造言生事,那禁得他一萬銀子變了七千,七千又變了七十,七十再一變,是個分文無著,還要寫伏辯,那股怨氣如何消得了,總不免在外頭逢人伸訴。旁邊人聽了這邊的,又聽了那邊的,四面印證起來,便知得個清清楚楚。古語說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果然說得不錯。我仔仔細細把繼之那封信看了一遍,把這件事的來歷透底知道了,方才安歇。   此次到了上海之後,就住了兩年多。這兩年多,凡長江、蘇、杭各處,都是繼之去查檢,因為德泉年紀大了,要我在上海幫忙之故。我因為在上海住下,便得看見龍光和符彌軒兩個演出一場怪劇。原來符彌軒在京裡頭,久耳苟才的大名,知道他創辦銀元局,發財不少。恰遇了他祖父死了,他是個承重孫,照例要報丁憂。但是丁憂之後,有甚事業可做呢?想來想去,便想著了苟才。恰好那年的九省欽差,到安慶查辦事件,得了苟才六十萬銀子的那位先生,是符彌軒的座主,那一年安慶查案之後,苟才也拜在那位先生的門下,論起來是個同門,因此彌軒求了那位先生一封信給苟才,便帶了家眷,扶了靈柩出京。到得天津,便找了一處義地,把他祖父的棺材厝了。又找了一處房子,安頓下家眷。在侯家後又胡混了兩個多月,方才自己一個人轉身到上海。一到了,安頓下行李,即刻去找苟才。誰知苟才已經死了,見著了龍光。彌軒一看龍光這個人,舉止浮躁,便存了一個心,假意說是從前和苟才認得,又把求來那封信交給龍光。他們旗人是最講究交情禮節的,龍光一聽見說是父親的同門相好,便改稱老伯。彌軒謙不敢當。談了半天,彌軒似有行意。龍光道:「老伯尊寓在那裡?恕小姪在熱喪裡,不便回候。」彌軒道:「這個閣下太迂了!我並不是要閣下回候,但是住在上海,大可以從權。你看兄弟也是丁著承重憂,何嘗穿甚麼素。雖然,也要看處的是甚麼地位;如果還在讀書的時候,或是住在家鄉,那就不宜過於脫略;如果是在場上應酬的人,自己又是個創事業的材料,那就大可以不必守這些禮節了。況且我看閣下是個有作有為的人才,隨時都應該在外頭碰碰機會,而且又在上海,豈可以過於拘謹,叫人家笑話?我明天就請閣下吃飯,一定要賞光的。」說著,便辭了去。又去找了幾個朋友,就有人請他吃飯。上海的事情,上到館子,總少不免叫局,彌軒因為離了上海多年,今番初到,沒有熟人,就托朋友薦了一個。當席就約了明天吃花酒。   到了次日,他再去訪龍光,面訂他晚上之局。龍光道:「老伯跟前,小姪怎敢放恣!」彌軒道:「你這個太客氣!其實當日我見尊大人時,因尊大人齒德俱尊,我是稱做老伯的。此刻我們拉個交情,拜個把罷。晚上一局,請你把帖子帶到席上,我們即席換帖。」龍光道:「這個如何使得!」彌軒道:「如果說使不得,那就是你見外了。」龍光見彌軒如此親熱,便也欣然應允。彌軒又諄囑晚上不必穿素衣,須知花柳場中,就是炎涼世界,你穿了布衣服去,他們不懂甚麼道理,要看不起你的。我們既然換到帖,總不給你當上的。龍光本是個無知絝褲,被彌軒一次兩次的說了,就居然剃了喪髮,換上綢衣,當夜便去赴席。從此兩個人便結交起來。   龍光本來是個混蛋,加以結識了彌軒,更加昏天黑地起來,不到百日孝滿,便接連娶了兩個妓女回去,化錢猶如潑水一般。彌軒屢次要想龍光的法子,因看見承輝在那裡管著帳。承輝這個人,甚是精明強幹,而且一心為顧親戚,每每龍光要化些冤枉錢,都是被他止住,因此彌軒不敢下手。暗想總要設法把他調開了,方才妥當。看苟才死的百日將滿,龍光偶然說起,嫌這個同知太小,打算過個道班。彌軒便乘機竭力慫勇,又說:「徒然過個道班,仍是無用,必要到京裡去設法走路子,最少也要弄個內記名,不然就弄個特旨班才好。」龍光道:「這樣又要到京裡跑一趟。」彌軒道:「你不要嫌到京裡跑一趟辛苦,只怕老弟就去跑一趟,受了辛苦,還是無用。」龍光道:「何以故呢?」彌軒道:「不是我說句放恣的話,老弟太老實了!過班上兑,那是沒有甚麼大出進的。要說到走路子的話,一碰就要上當,白冤了錢,影兒也沒一個。就是路子走的不差,會走的和不會走的,化錢差得遠呢。」龍光道:「既然如此,也只好說說罷了。」彌軒道:「那又不然。只要老弟自己不去,打發一個能辦事的人替你去就得了。」龍光道:「別樣都可以做得,難道引見也可以叫人代的麼?」彌軒笑道:「你真是少見多怪!便是我,就替人家代過引見的了。」龍光歡喜道:「既如此,我便找個人代我走一趟。」彌軒道:「這個人必要精明強幹,又要靠得住的才行。」龍光道:「我就叫我的舅爺去,還怕靠不住麼!」彌軒暗喜道:「這是好極的了!」龍光性急,即日就和承輝商量,要辦這件事。承輝自然無不答應,便嚮往來的錢莊上,托人薦了一個人來做公館帳房,承輝便到京裡去了。   彌軒見調虎離山之計已行,便向龍光動手,說道:「令舅進京走路子,將來一定是恭喜的。然而據我看來,還有一件事要辦的。」龍光問是什麼事。彌軒道:「無論是記名,是特旨,外面的體面是有了,所差的就是一個名氣。老弟才二十多歲的一個人,如果不先弄個名氣在外頭,將來上司見了,難保不拿你當絝褲相待。」龍光道:「名氣有甚麼法子可以弄出來的?」彌軒道:「法子是有的,不過要化幾文,然而倒是個名利兼收的事情。」龍光忙問:「是怎麼個辦法?要化多少錢?」彌軒道:「現在大家都在那裡講時務。依我看,不如開個書局,專聘了人來,一面著時務書,一面翻譯西書。等著好了,譯好了,我們就拿來揀選一遍,揀頂好的出了老弟的名,只當老弟自己著的譯的,那平常的就仍用他本人名字,一齊印起來發賣。如此一來,老弟的名氣也出去了,書局還可以賺錢,豈不是名利兼收麼?等到老弟到省時,多帶幾部自己出名的書去,送上司,送同寅,那時候誰敢不佩服你呢。博了個熟識時務,學貫中西的名氣,怕不久還要得明保密保呢。」龍光道:「著的書還可以充得,我又沒有讀過外國書,怎樣好充起翻譯來呢?」彌軒道:「這個容易,只要添上一個人名字,說某人口譯,你自己充了筆述,不就完了麼。」龍光大喜,便托彌軒開辦。   彌軒和龍光訂定了合同,便租起五樓五底的房子來;亂七八糟,請了十多個人,翻譯的,著撰的;一面向日本人家定機器,定鉛字。各人都開支薪水。他認真給人家幾個錢一月,不得而知;他開在帳上,總是三百一月,五百一月的,鬧上七八千銀子一月開銷。他自己又三千一次,二千一次的,向龍光借用。龍光是糊裡糊塗的,由他混去。這一混足足從四五月裡混到年底下,還沒有印出一頁書來,龍光也還莫名其妙。   卻遇了一個當翻譯的,因為過年等用,向彌軒借幾十塊錢過年。彌軒道:「一局子差不多有二十人,過年又是人人都要過的,一個借開了頭,便個個都要借了。」因此沒有借給他。彌軒開這書局,是專做毛病的,差不多人人都知道,只有龍光一個是糊塗蟲。那個借錢不遂的翻譯先生,挾了這個嫌,便把彌軒作弊的事情,寫了一封匿名信給龍光。後來越到年底,人家等用的越急,一個個向他借錢,他卻是一個不應酬,因此大家都同聲怨他。那翻譯先生就把寫信通知東家的一節,告訴了兩個人,於是便有人學樣起來。龍光接二連三的接了幾封信,也有點疑心,便和帳房先生商量。帳房先生道:「做書生意,我本是外行。但是做了大半年,沒有印出一部書來,本是一件可疑的事。為今之計,只有先去查一查帳目,看他一共用了多少錢,統共譯了著了多少書,要合到多少錢一部,再問他為甚還不印出來的道理,看是怎樣的再說。」龍光暗想這件事最好是承輝在這裡,就辦得爽快,無奈他又到京裡去了。雖然他有信來過,說過班一事,已經辦妥,但是走路子一事,還要等機會,正不知他幾時才回上海。此刻無可奈何,只得就叫這個帳房先生去查的了。想罷,就將此意說出來。帳房先生道:「查帳是可以查的,但是那所譯所著的書,精粗美惡,我可不知道。」龍光道:「好歹你不知,多少總看得見的,你就去查個多少罷了。」帳房先生奉命而行。   次日一早,便去查帳。彌軒問知來意,把臉色一變道:「這個局子是東家交給我辦的,就應得要相信我。要查帳,應得東家自己來查。這個辦書的事情,不是外行人知道的。並且文章價值,有甚一定,古人一字千金尚且肯出。你回去說,我這裡的帳是查不得的,等我會了他面再說。」帳房先生碰了一鼻子灰,只得回去告訴龍光。龍光十分疑訝,且等見面之後再說。   當天晚上,彌軒便請龍光吃花酒。龍光以為彌軒見面之後,必有一番說話,誰知他卻是一字不提,猶如無事一般。龍光甚是疑心,自己又不好意思先問。席散之後,回去和帳房先生說起。帳房先生道:「他不服查帳,非但是有弊病,一定是存心不良的了。此刻已到年下,且等過了年,想個法子收回自辦罷。」龍光也只好如此。   光陰荏苒,又過了新年,龍光又和帳房先生商量這件事。帳房先生道:「去年要查一查他的帳尚且不肯,此刻要收他回來,更不容易了。此刻的世界,只有外國人最凶,人家怕的也是外國人;不如弄個外國人去收他回來,諒他見了外國人,也只得軟下來了。」龍光道:「那裡去弄個外國人呢?」帳房先生道:「外國人是有的,只要主意打定了,就好去弄。」龍光道:「就是這個主意罷。叫他再辦下去,不知怎樣了局呢!」帳房先生便去找了一個外國人來,帶了翻譯,來見龍光。龍光說知要他收回書局的話,由翻譯告訴了外國人。又兩面傳遞說話,言明收回這家書局之後,就歸外國人管事,以一年為期,每月薪水五百兩。外國人又叫龍光寫一張字據,好向彌軒收取,龍光便寫了,遞給外國人。外國人拿了字據,興興頭頭去見彌軒,說明來意。彌軒道:「我在這裡辦得好好的,為甚又叫你來接辦?」外國人道:「我不知道。龍大人叫我來辦,是有憑據給我的。」說罷,取出字據來給彌軒看。彌軒道:「龍大人雖然有憑據叫你接辦,卻沒有憑據叫你退辦,我不能承認你那張憑據。」外國人道:「東家的憑據,你那裡有權可以不承認?」彌軒道:「我自然有權。我和龍大人訂定了合同,辦這個書局,合同上面沒有載定限期,這個書局我自然可以永遠辦下去。就是龍大人不要我辦了,也要預先知照我,等我清理一切帳目,然後約了日子,註銷了合同,你才可以拿了憑據來接收啊。」外國人說他不過,只得去回覆龍光。龍光吃了一驚,去對帳房先生說。帳房先生吐出了舌頭道:「這個人連外國人都不怕,還了得!」再和他商量時,他也沒了法子了。過了三天,那外國人開了一篇帳來,和龍光要六千銀子,說是講定在前,承辦一年,每月薪水五百,一年合了六千,此刻是你不要我辦,並不是我不替你辦,這一年薪水是要給我的。龍光沒奈何,只得給了他。暗想若是承舅爺在這裡,斷不至於叫我面面吃虧,此刻不如打個電報,請他先回來罷。定了主意,便打個電報給承輝,叫他不要等開河,走秦皇島先回來。   這邊的符彌軒,自從那外國人來過之後,便處處迴避,不與龍光相見,卻拿他的錢,格外撒潑的支用起來,又天天去和他的相好鬼混。他的相好妓女,名叫金秀英,年紀已在二十歲外了;身邊掙了有萬把銀子金珠首飾,然而所背的債差不多也有萬把。原來上海的妓女,外面看著雖似闊綽,其實他穿的戴的,十個有九個是租來的,而且沒有一個不背債。這些債,都是向那些龜奴、鱉爪,大姐、娘姨等處借來的,每月總是二三分利息。龜奴等輩借了債給他,就跟著伺候他,其名叫做帶擋。這種風氣,就同官場一般,越是背得債多的,越是紅人,那些帶擋的,就如官場的帶肚子師爺一般。這金秀英也是上海一個紅妓女,所以他手邊雖置了萬把銀子首飾,不至於去租來用,然而所欠的債也足抵此數。符彌軒是一個小白臉。從來姐兒愛俏,彌軒也垂涎他的首飾,便一個要娶,一個要嫁起來。這句話也並非一日了,但是果然要娶他,先要代他還了那筆債,彌軒又不肯出這一筆錢,只有天天下功夫去媚秀英,甜言蜜語去騙他。騙得秀英千依百順,兩個人樣樣商量妥當,只待時機一到,即刻舉行的了。   可巧他們商量妥當,承輝也從京裡回來。龍光便和他說知彌軒辦書局的事情,不服查帳,不怕外國人,一一都告訴了。承輝又一一盤問了一遍道:「你此刻是打算追回所用的呢?還是不要他辦算了呢?」龍光道:「算了罷!他已經用了的,怎麼還追得回來!能夠不要他辦,我就如願了。」承輝道:「這又何難,怎麼這點主意都沒有?你只要到各錢莊去知照一聲,凡是書局裡的折子,一律停止付款,他還辦甚麼!」龍光恍然大悟,即刻依計而行。彌軒見忽然各莊都支錢不動,一打聽,是承輝回來了。想道:「這傢伙來了,事情就不好辦了。」連忙將自己箱籠鋪蓋搬到客棧裡去,住了兩天。   這天打聽得天津開了河,泰順輪船今天晚上開頭幫,廣大輪船同時開廣東。彌軒便寫了兩張泰順官艙船票,叫底下人押了行李上泰順船,卻到金秀英家,說是附廣大輪船到廣東去,開銷了一切酒局的帳。金秀英自然依依不捨,就是房裡眾人,因為他三天碰和,兩天吃酒的,也都有些捨不得他走之意。這一天的晚飯,是在秀英家裡吃的。吃過晚飯,又俄延到了十二點多鐘,方才起身。秀英便要親到船上送行,於是叫了一輛馬車同去,房裡一個老媽子也跟著同行。三個人一輛車,直到了金利源碼頭,走上了泰順輪船,尋到官艙,底下人已開好行李在那裡伺候。彌軒到房裡坐下,秀英和他手攙手的平排坐著喁喁私語。那老媽子屢次催秀英回去,秀英道:「忙甚麼!開船還早呢。」直到兩點鐘時,船上茶房到各艙裡喊道:「送客的上岸啊!開船啊!」那老媽子還不省得,直等喊過兩次之後,外邊隱隱聽得抽跳的聲音,秀英方才正色說出兩句話來,只把老媽嚇得尿屁直流!   正是:報道一聲去也,情郎思婦天津。未知金秀英說出甚麼話來,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七回 覷天良不關疏戚 驀地裡忽遇強梁   當時船將開行,船上茶房到各艙去分頭招呼,喊道:「送客的上坡啊!開船咧!」如此已兩三遍,船上汽筒又「嗚嗚」的響了兩聲。那老媽子再三催促登岸,金秀英直到此時方才正色道:「你趕緊走罷!此刻老實對你說,我是跟符老爺到廣東的了。你回去對他們說,一切都等我回來,自有料理。」老媽子大驚道:「這個如何使得!」秀英道:「事到其間,使得也要使得,使不得也要使得的了。你再不走,船開了,你又沒有鋪蓋,又沒有盤纏,外國人拿你吊起來我可不管!無論你走不走,你快到外頭去罷,這裡官艙不是你坐的地方!」說時,外面人聲嘈雜,已經抽跳了。那老媽子連爬帶跌的跑了出去,急忙忙登岸,回到妓院裡去,告訴了龜奴等眾,未免驚得魂飛魄散。當時夜色已深,無可設法,惟有大眾互相埋怨罷了。這一夜,害得他們又急又氣又恨,一夜沒睡。   到得天亮,便各人出去設法,也有求神的,也有問卜的。那最有主意的,是去找了個老成的嫖客,請他到妓院裡來,問他有甚法子可想。那嫖客問了備細,大家都說是坐了廣大輪船到廣東去的。就是昨天跟去的老媽子,也說是到廣大船去的。又是晚上,又是不識字的人,他如何鬧得清楚。就是那嫖客,任是十分精明,也斷斷料不到再有他故,所以就代他們出了個法子,作為拐案,到巡捕房裡去告,巡捕房問了備細,便發了一個電報到香港去,叫截拿他兩個人。誰知那一對狗男女,卻是到天津去的。只這個便是高談理學的符彌軒所作所為的事了。   唉!他人的事,且不必說他,且記我自己的事罷。我記以後這段事時,心中十分難過。因為這一件事,是我平生第一件失意的事,所以提起筆來,心中先就難過。你道是甚麼事?原來是接了文述農的一封信,是從山東沂州府蒙陰縣發來的,看一看日子,卻是一個多月以前發的了。文述農何以又在蒙陰起來呢?原來蔡侶笙自弄了個知縣到山東之後,憲眷極隆,歷署了幾任繁缺,述農一向跟著他做帳房的。侶笙這個人,他窮到擺測字攤時,還是一介不取的,他做起官來,也就可想了,所以雖然署過幾個缺,仍是兩袖清風。前兩年補了蒙陰縣,所以述農的信,是從蒙陰發來的。當下我看見故人書至,自然歡喜,連忙拆開一看,原來不是說的好事,說是:「久知令叔聽鼓山左,弟自抵魯之後,亟謀一面,終不可得。後聞已補沂水縣汶河司巡檢,至今已近十年,以路遠未及趨謁。前年蔡侶翁補蒙陰,弟仍為司帳席。沂水於此為鄰縣,汶水距此不過百里,到任後曾專車往謁,得見顏色,鬚鬢蒼然矣!談及閣下,令叔亦以未得一見為憾。今年七月間,該處癘疫盛行,令叔令嬸,相繼去世。遺孤二人,才七八歲。聞身後異常清苦。此間為鄉僻之地,往來殊多不便,弟至昨日始得信。閣下應如何處置之處,敬希裁奪。專此通知」云云。   我得了這信,十分疑惑。十多年前,就聽說我叔父有兩個兒子了,何以到此時仍是兩個,又只得七八歲呢?我和叔父雖然生平未嘗見過一面,但是兩個兄弟,同是祖父一脈,我斷不能不招呼的,只得到山東走一趟,帶他回來。又想這件事我應該要請命伯父的。想罷,便起了個電稿,發到宜昌去。等了三天,沒有回電。我沒有法子,又發一個電報去,並且代付了二十個字的回電費。電報去後,恰好繼之從杭州回來,我便告知底細。繼之道:「論理,這件事你也不必等令伯的回電,你就自己去辦就是了。不過令叔是在七月裡過的,此刻已是十月了,你再趕早些去也來不及,就是再耽擱點,也不過如此的了。我在杭州,這幾天只管心驚肉跳,當是有甚麼事,原來你得了這個信。」我道:「到沂水去這條路,還不知怎樣走呢。還是從煙臺走?還是怎樣?」繼之道:「不,不。山東沂州是和這邊徐州交界,大約走王家營去不遠;要走煙臺,那是要走到登州了。」管德泉道:「要是走王家營,我清江浦有個相熟朋友,可以托他招呼。」我道:「好極了!等我動身時,請你寫一封信。」   閒話少提。轉眼之間,又是三日,宜昌仍無回電,我不覺心焦之極,打算再發電報。繼之道:「不必了。或者令伯不在宜昌,到哪裡去了,你索性再等幾天罷。」我只得再等。又過了十多天,才接著我伯父的一封厚信。連忙拆開一看,只見雞蛋大的字,寫了四張三十二行的長信紙,說的是:「自從汝祖父過後,我兄弟三人,久已分炊,東西南北,各自投奔,禍福自當,隆替無涉。汝叔父逝世,我不暇過問,汝欲如何便如何。據我之見,以不必多事為妙」云云。我見了這封信,方悔白等了半個多月。即刻料理動身,問管德泉要了信,當夜上了輪船到鎮江。在鎮江耽擱一夜,次日一早上了小火輪,到清江浦去。   到了清江,便叫人挑行李到仁大船行,找著一個人,姓劉,號叫次臣,是這仁大行的東家,管德泉的朋友,我拿出德泉的信給他,他看了,一面招呼請坐,喝茶,一面拿一封電報給我道:「這封電報,想是給閣下的。」我接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我才到這裡,何以倒先有電報來呢?封面是鎮江發的。連忙抽出來一看,只見「仁大劉次臣轉某人」幾個字,已經譯了出來,還有幾個未譯的字。連忙借了《電報新編》,譯出來一看,是「接滬電,繼之丁憂返裡」幾個字,我又不覺添一層煩悶。怎麼接二連三都是些不如意的事?電報上雖不曾說甚麼,但是內中不過是叫我早日返滬的意思。我已經到了這裡,斷無折回之理,只有早日前去,早日回來罷了。當下由劉次臣招呼一切,又告訴我到王家營如何僱車上路之法,我一一領略。   次日,便渡過黃河,到了王家營,僱車長行。走了四天半,才到了汶河,原來地名叫做汶河橋。這回路過宿遷,說是楚項王及伍子胥的故里;過剡城,說有一座孔子問官祠;又過沂水,說是二疏故里、諸葛孔明故里,都有石碑可證。許多古蹟,我也無心去訪了。到了汶河橋之後,找一家店住下,要打聽前任巡檢太爺家眷的下落。那真是大海撈針一般,問了半天,沒有人知道的。後來我想起一法,叫了店家來,問:「你們可有認得巡檢衙門裡人的沒有?」店家回說:「沒有。」我道:「不管你們認得不認得,你可替我找一個來,不問他是衙門裡的什麼人,只要找出一個來,我有得賞你們。」店家聽說有得賞,便答應著去了。   過了半天,帶了一個弓兵來,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我便先告訴了我的來歷,並來此的意思。弓兵便叫一聲:「少爺!」請了個安,一旁站著。我便問他:「前任太爺的家眷,住在那裡,你可知道?」弓兵回說:「在這裡往西去七十里赤屯莊上。」我道:「怎麼住到那裡呢?兩個少爺有幾歲了?」弓兵道:「大少爺八歲,小少爺只有六歲。」我道:「你只說為甚住到赤屯莊去?」弓兵道:「前任老爺聽說斷過好幾回弦,娶過好幾位太太了,都是不得到老。少爺也生過好幾位了,聽說最大的大少爺,如果在著,差不多要三十歲了,可惜都養不住。那年到這邊的任,可巧又是太太過了。就叫人做媒,把赤屯馬家的閨女兒娶來,養下兩個少爺。今年三月裡,太太害春瘟過了。老爺打那麼也得了病,一直沒好過,到七月裡頭就過了。」我道:「躺下來之後,誰在這裡辦後事呢?」弓兵道:「虧得舅老爺剛剛在這裡。」我道:「哪個舅老爺?」弓兵道:「就是現在少爺的娘舅,馬太太的哥哥,叫做馬茂林。」我道:「後事是怎樣辦的?」弓兵道:「不過買了棺木來,把老爺平日穿的一套大衣服裝裹了去,就把兩個少爺,帶到赤屯去了。」我道:「棺木此刻在那裡呢?」弓兵道:「在就近的一塊義地上丘著。」我道:「遠嗎?」弓兵道:「不遠,不過二三里地。」我道:「你有公事嗎?可能帶我去看看?」弓兵道:「沒事。」我就叫他帶路先走。我沿途買了些紙錢香燭之類,一路同去,果然不遠就到了。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老爺的,這是太太的。」我叫他代我點了香燭,叩了三個頭,化過紙錢。生平雖然沒有見過一面,然而想到骨肉至親,不過各為謀食起見,便鬧到彼此天涯淪落,各不相顧,今日到此,已隔著一塊木頭,不覺流下淚來。細細察看,那棺木卻是不及一寸厚的薄板。我不禁道:「照這樣,怎麼盤運呢?」弓兵道:「如果要盤運,是要加外槨的了。要用起外槨來,還得要上沂州府去買呢。」徘徊了一會,回到店裡。弓兵道:「少爺可要到赤屯去?」我道:「去是要去的,不知一天可以趕個來回不?」弓兵道:「七十多里地呢!要是夏天還可以,此刻冬月裡,怕趕不上來回。少爺明日動身,後天回來罷。弓兵也去請個假,陪少爺走一趟。」我道:「你是有公事的人,怎好勞動你?」弓兵道:「那裡的話。弓兵伺候了老爺十年多,老爺平日待我們十分恩厚,不過缺苦官窮,有心要調劑我們,也力不從心罷了。我們難道就不念一點恩義的麼?少爺到那邊,他們一個個都認不得少爺,知道他們肯放兩個小的跟少爺走不呢?多弓兵一個去了,也幫著說說。」我道:「如此,我感激你得很!等去了回來,我一起謝你。」弓兵道:「少爺說了這句話,已經要折死我了!」說著,便辭了去。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那弓兵便來了。我帶的行李,只有一個衣箱,一個馬包。因為此去只有兩天,便不帶衣箱,寄在店裡,只把在清江浦換來的百把兩碎紋銀,在箱子裡取出來,放在馬包裡,重新把衣箱鎖好,交代店家,便上車去了。此去只有兩天的事,我何必拿百把兩銀子放在身邊呢?因為取出銀包時,許多人在旁邊,我怕露了人眼不便,因此就整包的帶著走了。我上了車,弓兵跨了車簷,行了半天,在路上打了個尖,下午兩點鐘光景就到了。是一所七零八落的村莊。   那弓兵從前是來過的,認得門口,離著還有一箭多地,他便跳了下來,一疊連聲的叫了進去,說甚麼「大少爺來了啊!你們快出來認親啊」!只他這一喊,便驚動了多少人出來觀看。我下了車,都被鄉里的人圍住了,不能走動。那弓兵在人叢中伸手來拉了我的手,才得走到門口。弓兵隨即在車上取了馬包,一同進去。弓兵指著一個人對我道:「這是舅老爺。」我看那人時,穿了一件破舊繭綢面的老羊皮袍,腰上束了一根腰裡硬,腳上穿了一雙露出七八處棉花的棉鞋;雖在冬月裡,卻還光著腦袋,沒帶帽子。我要對他行禮時,他卻只管說:「請坐啊,請坐啊!地方小,委屈得很啊!」看那樣子是不懂行禮的,我也只好糊裡糊塗敷衍過了。忽然外面來了一個女人,穿一件舊到泛白的青蓮色繭綢老羊皮襖,穿一條舊到泛黃的綠布紫腿棉褲,梳一個老式長頭,手裡拿了一根四尺來長的旱煙袋。弓兵指給我道:「這是舅太太。」我也就隨便招呼一聲。舅太太道:「這是姪少爺啊,往常我們聽姑老爺說得多了,今日才見著。為甚不到屋裡坐啊?」於是馬茂林讓到房裡。   只見那房裡占了大半間是個土炕,土炕上放了一張矮腳几,几那邊一團東西,在那裡蠕蠕欲動。弓兵道:「請炕上坐罷,這邊就是這樣的了。那邊坐的,是他們老姥姥。」我心中又是一疑,北邊人稱呼外祖母多有叫姥姥的,何以忽然弄出個「老姥姥」來?實在奇怪!我這邊才坐下,那邊又說姥姥來了,就見一個老婆子,一隻手拉了個小孩子同來。我此刻是神魂無主的,也不知是誰打誰,惟有點頭招呼而已。弓兵見了小孩子,便拉到我身邊道:「叫大哥啊!請安啊!」那孩子便對我請了個安,叫一聲:「大哥!」我一手拉著道:「這是大的嗎?」弓兵道:「是。」我問道:「你叫甚麼名字?」孩子道:「我叫祥哥兒。」我道:「你兄弟呢?」舅太太接口道:「今天大姨媽叫他去吃大米粥去的,已經叫人叫去了。小的叫魁哥兒,比大的長得還好呢。」說著話時,外面魁哥兒來了,兩手捧著一個吃不完的棒子饅頭,一進來便在他姥姥身邊一靠,張開兩個小圓眼睛看著我。弓兵道:「小少爺!來,來,來!這是你大哥,怎麼不請安啊?」說著,伸手去攙他,他只管躲著不肯過來。姥姥道:「快給大哥請安去!不然,要打了!」魁哥兒才慢騰騰的走近兩步,合著手,把腰彎了一彎,嘴裡說得一個「安」字,這想是夙昔所教的了。我彎下腰去,拉了過來,一把抱在膝上;這隻手又把祥哥兒拉著,問道:「你兩個的爸爸呢?好苦的孩子啊!」說著,不覺流下淚來。這眼淚煞是作怪,這一流開了頭,便止不住了。兩個孩子見我哭了,也就嘩然大啼。登時惹得滿屋子的人一齊大哭,連那弓兵都在那裡擦眼淚。哭夠多時,還是那弓兵把家人勸住了,又提頭代我說起要帶兩個孩子回去的話。馬茂林沒甚說得,只有那姥姥和舅太太不肯;後來說得舅太太也肯了,姥姥依然不肯。   追冬日子短得很,天氣已經快斷黑了。舅太太又去張羅晚飯,炒了幾個雞蛋,烙了幾張餅,大家圍著糊裡糊塗吃了,就算一頓。這是北路風氣如此,不必提他。這一夜,我帶著兩個兄弟,問長問短,無非是哭一場,笑一場。   到了次日一早,我便要帶了孩子動身,那姥姥又一定不肯。說長說短,說到中午時候,他們又拿出麵、飯來吃,好容易說得姥姥肯了。此時已是擠滿一屋子人,都是鄰居來看熱鬧的。我見馬家實在窮得可憐,因在馬包裡,取出那包碎紋銀來,也不知那一塊是輕的是重的,生平未曾用過戥子,只揀了一塊最大的遞給茂林道:「請你代我買點東西,請姥姥他們吃罷。」茂林收了道謝。我把銀子包好,依然塞在馬包裡。舅太太又遞給我一個小包裹,說是小孩子衣服,我接了過來,也塞在馬包裡,車夫提著出去。我抱了魁哥兒,弓兵抱了祥哥兒,辭別眾人,一同上車。兩個小孩子哭個不了,他的姥姥在那裡倚門痛哭,我也禁不住落淚。那舅太太更是「兒啊肉啊」的哭喊,便連趕車的眼圈兒也紅了。那哭聲震天的光景,猶如送喪一般。外面看的人擠滿了,把一條大路緊緊的塞住,車子不能前進。趕車的拉著牲口慢慢的走,一面嘴裡喊著:「讓,讓,讓!讓啊,讓啊!」才慢慢的走得動。路旁看的人,也居然有落淚的。走過半里多路,方才漸漸人少了。我在車上盤問祥哥兒,才知道那老姥姥是他姥姥的娘,今年一百零四歲,只會吃,不會動的了。在車上談談說說,不覺日已沉西。今天這兩匹牲口煞是作怪,只管走不動,看看天色黑下來了,問問程途,說還有二十多里呢。忽然前面樹林子裡,一聲嘯響,趕車的失聲道:「罷了!」弓兵連忙抱過魁哥兒,跳下車去道:「少爺下來罷,好漢來了。」我雖未曾走過北路,然而「響馬」兩個字是知道的,但不知對付他的法子。看見弓兵下了車,我也只得抱了祥哥兒下來。趕車的仍舊趕著牲口向前走。走不到一箭之地,那邊便來了五六個彪形漢子,手執著明晃晃的對子大刀;奔到車前,把刀向車子裡一攪,伸手把馬包一提,提了出來便要走。此時那弓兵和趕車的都站在路旁,行所無事,任其所為。我見他要走了,因向前說道:「好漢,且慢著。東西你只管拿去。內中有一個小包裹,是這兩個小孩子的衣服,你拿去也沒用,請你把他留了,免得兩個孩子受冷,便是好漢們的陰德了。」那強盜果然就地打開了馬包,把那小包裹提了出來,又打開看了一看,才提起馬包,大踏步向樹林子裡去了。我們仍舊上車前行。那弓兵和那趕車的說起:「這一伙人是從赤屯跟了來的,大約是瞥見那包銀子之故。」趕車的道:「我和你懂得規矩的。我很怕這位老客,他是南邊來的,不懂事,鬧出亂子來。」我道:「鬧甚麼亂子呢?」弓兵道:「這一路的好漢,只要東西,不傷人。若是和他爭論搶奪,他便是一刀一個!」我道:「那麼我問他討還小孩子衣服,他又不怎樣呢?」趕車的道:「是啊,從來沒聽見過遇了好漢,可以討得情的。」一路說著,加上幾鞭,直到定更時分,方才趕回汶水橋。   正是:只為窮途憐幼稚,致教強盜發慈悲。未知到了汶水橋之後,又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一○八回 負屈含冤賢令尹結果 風流雲散怪現狀收場   我們趕回汶水橋,仍舊落了那個店。我仔細一想,銀子是分文沒有了,便是鋪蓋也沒了。取過那衣箱來翻一翻,無非幾件衣服。計算回南去還有幾天,這大冷的天氣,怎樣得過?翻到箱底,卻翻著了四塊新板洋錢,不知是幾時,我愛他好玩,把他收起來的。此時交代店家弄飯。那弓兵還在一旁。一會兒,店家送上些甚麼片兒湯、烙餅等東西,我就讓那弓兵在一起吃過了。我拿著洋錢問他,這裡用這個不用。弓兵道:「大行店還可以將就,只怕吃虧不少。」我道:「這一趟,我帶的銀子一起都沒了,辛苦你一趟,沒得好謝你,送你一個頑頑罷。」弓兵不肯要。我再四強他,說這裡又不用這個的,你拿去也不能使用,不過給你頑頑罷了,他才收下。   我又問他這裡到蒙陰有多少路。弓兵道:「只有一天路,不過是要趕早。少爺可是要到那邊去?」我道:「你看我錢也沒了,鋪蓋也沒了,叫我怎樣回南邊去?蒙陰縣蔡大老爺是我的朋友,我趕去要和他借幾兩銀子才得了啊。」弓兵道:「蔡大老爺麼?那是一位真正青天佛菩薩的老爺!少爺你和他是朋友嗎?那找他一定好的。」我道:「他是鄰縣的縣大老爺,你們怎麼知道他好呢?」弓兵道:「今年上半年,這裡沂州一帶起蝗蟲,把大麥小麥吃個乾淨,各縣的縣官非但不理,還要征收上忙錢糧呢。只有蔡大老爺墊出款子,到鎮江去販了米糧到蒙陰散賑。非但蒙陰百姓忘了是個荒年,就是我們鄰縣的百姓趕去領賑的,也幾十萬人,蔡大老爺也一律的散放,直到六月裡方才散完。這一下子,只怕救活了幾百萬人。這不是青天佛菩薩嗎!少爺你明天就趕著去罷。」說著,他辭去了。我便在箱了裡翻出兩件衣服,代做被窩,打發兩個兄弟睡了,我只和衣躺了一會。   次日一早,便動身到蒙陰去。這裡的客店錢,就拿兩塊洋錢出來,由得他七折八扣的勉強用了。催動牲口,向蒙陰進發。偏偏這天又下起大雪來,直趕到斷黑,才到蒙陰,已經來不及進城了,就在城外草草住了一夜。   次日趕早,仍舊坐車進城。進城走了一段路,忽然遇了一大堆人,把車子擠住,不得過去。原來這裡正是縣前大街的一個十字街口,此時頭上還是紛紛大雪,那些人並不避雪,都擠在那裡。我便下車,分開眾人,過去一看,只見沿街鋪戶,都排了香案,供了香花燈燭,一盂清水,一面銅鏡。幾十個年老的人,穿了破缺不全的衣帽,手執一炷香,都站在那裡,涕淚交流。我心中十分疑惑,今天來了,又遇了甚麼把戲。正在懷疑之間,忽然見那一班老者都紛紛在雪地上跪下,嘴裡紛紛的嚷著,不知他嚷些什麼,人多聲雜,聽不出來,只彷彿聽得一句「青天大老爺」罷了。   回頭看時,只見一個人,穿了玄青大褂,頭上戴了沒頂的大帽子,一面走過來,一面跺腳道:「起來啊!這是朝廷欽命的,你們怎麼攔得住?」我定睛細看時,這個人正是蔡侶笙!面目蒼老了許多,嘴上留了鬍子,顏色亦十分憔悴。我不禁走近一步道:「侶翁,這是甚麼事?」侶笙向我仔細一看,拱手道:「久違了。大駕幾時到的?我此刻一言難盡!述農還在衙門裡,請和述農談罷。」說著,就有兩個白鬍子的老人,過來跪下說:「青天大老爺啊!你這是去不得的哪!」侶笙跺腳道:「你們都起來說話。我是個好官啊,皇上的天恩,我是保管沒事的;我要不是個好官呢,皇上有了天恩,天地也不容我。你們替我急的是那一門啊!」一面說,一面攙起兩個老人,又向我拱手道:「再會罷,恕我打發這班百姓都打發不了呢。」說著,往前行去。有兩個老百姓,撐著雨傘,跟在後頭,代他擋雪;又有一頂小轎,跟在後頭,緩緩的往前去了。後頭圍隨的人,也不知多少,一般的都是手執了香,涕淚交流的,一會兒都漸漸跟隨過去了。我暗想侶笙這個人真了不得!鬧到百姓如此愛戴,真是不愧為民父母了。   一面過來招呼了車子,放到縣署前,我投了片子進去,專拜前任帳房文師爺。述農親自迎出外面來,我便帶了兩弟進去,教他叩見。不及多說閒話,只述明了來意。述農道:「幾兩銀子,事情還容易。不過你今天總不能動身的了,且在這裡住一宿,明日早起動身罷。」我又談起遇見侶笙如此如此。述農道:「所以天下事是說不定的。我本打算十天半月之後,這裡的交代辦清楚了,還要到上海,和你或繼之商量借錢,誰料你倒先遇了強盜!」我道:「大約是為侶笙的事?」述農道:「可不是!四月裡各屬鬧了蝗蟲,十分利害,侶笙便動了常平倉的款子,先行振濟;後來又在別的公款項下,挪用了點。統共不過化到五萬銀子,這一帶地方,便處治得安然無事。誰知各鄰縣同是被災的,卻又匿災不報,鬧得上頭疑心起來,說是蝗蟲是往來無定的,何以獨在蒙陰?就派了查災委員下來查勘。也不知他們是怎樣查的,都報了無災。上面便說這邊捏報災情,擅動公款,勒令繳還。侶笙鬧了個典盡賣絕,連他夫人的首飾都變了,連我歷年積蓄的都借了去,我幾件衣服也當了,七拼八湊,還欠著八千多銀子。上面便參了出來,奉旨革職嚴追。上頭一面委人來署理,一面委員來守提。你想這件事冤枉不冤枉!」我道:「好在只差八千兩,總好商量的;倒是我此刻幾兩銀子,求你設個法!」述農道:「你急甚麼!我頂多不過十天八天,算清了交代,也到上海去代侶笙張羅,你何妨在這裡等幾天呢?」我道:「我這車子是從王家營僱的長車,回去早一天,少算一天價,何苦在這裡耽擱呢。況且繼之丁憂回去了。」述農驚道:「幾時的事?」我道:「我動身到了清江浦,才接到電報的。電報簡略,雖沒有說什麼,然而總是囑我早回的意思。」述農道:「雖然如此,今天是萬來不及的了。」我道:「一天半天,是沒有法子的。」述農事忙,我便引過兩個孩子,逗著玩笑,讓述農辦事。   捱過了一天,述農借給我兩分鋪蓋,二十兩銀子,我便坐了原車,仍舊先回汶水橋。此時缺少盤費,靈柩是萬來不及盤運的了,備了香楮,帶了兩個兄弟,去叩別了,然後長行。到了王家營,開發了車價,渡過黃河,到了清江浦,入到仁大船行。劉次臣招呼到裡面坐下,請出一個人來和我相見。我擡頭一看,不覺吃了一大驚,原來不是別人,是金子安。我道:「子翁為甚到這裡來?」   子安道:「一言難盡!我們到屋裡說話罷。」我就跟了他到房裡去。子安道:「我們的生意已經倒了!」我吃驚道:「怎樣倒的?」子安道:「繼之接了丁憂電報,我們一面發電給你,一面寫信給各分號。東家丁了憂,通個信給伙計,這也是常事。信裡面不免提及你到山東,大約是這句話提壞了,他們知道兩個做主的都走開了,漢口的吳作猷頭一個倒下來,他自己還捲逃了五萬多。恰好有萬把銀子藥材裝到下江來的,行家知道了,便發電到沿江各埠,要扣這一筆貨,這一下子,可全局都被牽動了。那天晚上,一口氣接了十八個電報,把德泉這老頭子當場急病了。我沒了法子,只得發電到北京、天津,叫停止交易。蘇、杭是已經跟著倒下來的了。當夜便把號裡的小伙計叫來,有存項的都還了他,工錢都算清楚了,還另外給了他們一個月工錢,他們悄悄的搬了鋪蓋去,次日就不開門了。管德泉嚇得家裡也不敢回去,住在王端甫那裡。我也暫時搬在文述農家裡。」我道:「述農不在家啊。」子安道:「杏農在家裡。」我道:「此刻大局怎樣了?」子安道:「還不知道。大約連各處算起來,不下百來萬。此刻大家都把你告出去了,卻沒有繼之名字。」我道:「本來當日各處都是用我的名字,這不能怪人家。但是這件事怎了呢?」子安道:「我已有電給繼之,大約能設法弄個三十來萬,講個折頭,也就了結了。我恐怕你貿貿然到了上海,被他們扣住,那就糟糕了!好歹我們留個身子在外頭好辦事,所以我到這裡來迎住你。」我聽得倒了生意,倒還不怎樣,但是難以善後,因此坐著呆想主意。   子安道:「這是公事談完了,還有你的私事呢。」說罷,在身邊取出一封電報給我,我一看,封面是寫著宜昌發的。我暗想何以先有信給我,再發電呢?及至抽出來一看,卻是已經譯好的:「子仁故,速來!」五個字。不覺又大吃一驚道:「這是幾時到的?」子安道:「同是倒閉那天到的,連今日有七天了。」我道:「這樣我還到宜昌去一趟,家伯又沒有兒子,他的後事,不知怎樣呢。子翁你可有錢帶來?」子安道:「你要用多少?」我便把遇的強盜一節,告訴了他。又道:「只要有了幾十元,夠宜昌的來回盤費就得了。」子安道:「我還有五十元,你先拿去用罷。」我道:「那麼兩個小孩子,托你代我先帶到上海去。」子安道:「這是可以的。但是你到了上海,千萬不要多露臉,一直到述農家裡才好。」我答應了。當下又商量了些善後之法。   次日一早,坐了小火輪到鎮江去。恰好上下水船都未到,大家便都上了躉船,子安等下水到上海,我等上水到漢口去。到了漢口,只得找個客棧住下。等了三天,才有宜昌船。船到宜昌之後,我便叫人挑了行李進城,到伯父公館裡去。入得門來,我便逕奔後堂,在靈前跪拜舉哀。續弦的伯母從房裡出來,也哭了一陣。我止哀後,叩見伯母,無非是問問幾時得信的,幾時動身的,我問問伯父是甚麼病,怎樣過的。講過幾句之後,我便退到外面。   到花廳裡,只是坐著兩個人:一個老者,鬚髮蒼然。一個是生就的一張小白臉,年紀不過四十上下,嘴上留下漆黑的兩撇鬍子,眉下生就一雙小圓眼睛,極似貓兒頭鷹的眼,猝然問我道:「你帶了多少錢來了?」我愕然道:「沒有帶錢來。」他道:「那麼你來做甚麼?」我拂然道:「這句話奇了!是這裡打了電報叫我來的啊。」他道:「奇了!誰打的電報?」說著,往裡去了。我才請教那老者貴姓。原來他姓李,號良新,是這裡一個電報生的老太爺,因為伯父過了,請他來陪伴的。他又告訴我,方才那個人,姓丁,叫寄,南京人,是這位陳氏伯母的內親;排行第十五,人家都尊他做十五叔。自從我伯父死後,他便在這裡幫忙,天天到一兩次。   我兩個才談了幾句,那個什麼丁寄又出來了,伯母也跟在後頭,大家坐定。寄說道:「我們一向當令伯是有錢多的,誰知他躺了下來,只剩得三十弔大錢,算一算他的虧空,倒是一千多弔。這件事怎樣辦法,還得請教。」我冷笑一聲,對良新道:「我就是這幾天裡,才倒了一百多萬,從江漢關道起,以至九江道、蕪湖道、常鎮道、上海道,以及蘇州、杭州,都有我的告案。這千把弔錢,我是看得稀鬆,既然伯父死了,我來承當,叫他們就把我告上一狀就是了。如果伯母怕我倒了百多萬的人拖累著,我馬上滾蛋也使得!」我說這話時,眼睛卻是看著丁寄。伯母道:「這不是使氣的事,不過和少爺商量辦法罷了。」我道:「姪兒並不是使氣,所說的都是真事。不然啊,我自己的都打發不開,不過接了這裡電報,當日先伯母過的時候,我又兼祧過的,所以不得不來一趟。」伯母道:「你伯父臨終的交代,說是要在你叔叔的兩個兒子裡頭,擇繼一個呢。」丁寄道:「照例有一房有兩個兒子的,就沒有要單丁那房兼祧規矩。」我道:「老實說一句,我老人家躺下來的時候,剩下萬把銀子,我錢毛兒也沒撈著一根,也過到今天了。兼祧不兼祧,我並不爭;不過要擇繼叔父的兒子,那可不能!」丁寄變色道:「這是他老人家的遺言,怎好不依?」我道:「伯父遺言我沒聽見,可是伯父先有一個遺囑給我的。」說罷時,便打開行李,在護書裡取出伯父給我的那封信,遞給李良新道:「老伯,你請先看。」良新拿在手裡看,丁寄也過去看,又念給伯母聽。我等他們看完了,我一面收回那信,一面說道:「照這封信的說話,伯父是不會要那兩個姪兒的。要是那兩個孩子還在山東呢,我也不敢管那些閒事;此刻兩個孩子,經我千辛萬苦帶回來了,倘使承繼了伯父,叫我將來死了之後見了叔叔,叔叔問我,你既然得了伯父那封信,為甚還把我的兒子過繼他,叫我拿什麼話回答叔叔!」丁寄聽了,看看伯母,伯母也看丁寄。寄道:「那兩位令弟,是在哪裡找回來的?」我便將如何得信,如何兩次發電給伯父,如何得伯父的信,如何動身,如何找著那弓兵,那弓兵如何念舊,如何帶我到赤屯,如何相見,如何帶來,如何遇強盜,如何到蒙陰借債,如何在清江浦得這裡電報,一一說了。又對伯母說道:「姪兒斗膽說一句話:我從十幾歲上,拿了一雙白手空拳出來,和吳繼之兩個混,我們兩個向沒分家,掙到了一百多萬,大約少說點,姪兒也分得著四五十萬的了。此刻並且倒了,市面也算見過了。那個忘八蛋崽子,才想著靠了兼祧的名目,圖謀家當!既然十五叔這麼疑心,我就搬到客棧裡住去。」寄道:「啊啊啊!這是你們的家事,怎麼派到我疑心起來?」伯母道:「這不是疑心,不過因為你伯父虧空太大了,大家商量個辦法。」我道:「商量有商量的話。我見了伯父,還我伯父的規矩,這是我們的家法;他姓差了一點的,配嗎!」寄站起來對伯母道:「我還有點事,先去去再來。」說罷,去了。我對伯母道:「這是個什麼混帳東西!我一來了,他劈頭就問我道:『你來做甚麼?』我又不認得他,真是豈有此理!他要不來,來了,我還要好好的當面損他呢!」伯母道:「十五叔向來心直口快,每每就是這個上頭討嫌。」又說了幾句話,便進去了。我便要叫人把行李搬到客棧裡去,倒是良新苦苦把我留住。   坐了一會,忽聽得外面有女子聲音,良新向外一張,對我道:「寄的老婆來了。」我也並不在意。到了晚上,我在花廳對過書房裡開了鋪蓋,便寫了幾封信,分寄繼之、子安、述農等,又起了一個訃帖稿子,方才睡下。無奈翻來覆去,總睡不著。到得半夜時,似乎房門外有人走動,我悄悄起來一張,只見幾個人,在那裡悄悄的擡了幾個大皮箱往外去,約莫有七八個。我心中暗暗好笑,我又不是山東路上強盜,這是何苦。   到了明日,我便把訃帖稿子發出去叫刻。查了有幾處是上司,應該用寫本的,便寫了。不多幾日,寫的寫好了,刻的印好了,我就請良新把伯父的朋友,一一記了出來,開個橫單,一一照寫了簽子。也不和伯母商量,填了開弔日子,發出去。所有送奠禮來的,就煩良新經手記帳。到了受弔之日,應該用甚麼的,都拜托良新在人家送來的尊分錢上開支。我只穿了期親的服制,在旁邊回禮。那丁寄被我那天說了之後,一直沒有來過,直到開弔那天才來,行過了禮就走了。   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我便把鋪蓋拿到上房,對著伯母打起來;又把箱子拿進去開了,把東西一一檢出來,請伯母看過道:「姪兒這幾件東西來,還是這幾件東西去,並不曾多拿一絲一縷。姪兒就此去了。」伯母呆呆的看著,一言不發。   我在靈前叩了三個頭,起來便叫人挑了行李出城。   偏偏今天沒有船,就在客棧住了兩夜,方才附船到漢口。到了漢口,便過到下水船去。一直到了上海,叫人挑了行李進城。走到也是園濱文述農門首,擡頭一看,只見斷壁頹垣,荒涼滿目,看那光景是被火燒的。那燒不盡的一根柱子上,貼了一張紅紙,寫著「文宅暫遷運糧河濱」八個字。好得運糧河濱離此不遠,便叫挑夫挑了過去,找著了地方挑了進去。只見述農敝衣破冠的迎了出來,彼此一見,也不解何故,便放聲大哭起來。我才開發了挑夫,問起房子是怎樣的。述農道:「不必說起!我在蒙陰算清了交代,便趕回上海,才知道你們生意倒了,只得回家替侶笙設法。本打算把房子典去,再賣幾畝田,雖然不夠,姑且帶到山東,在他同鄉、同寅處再商量設法。看見你兩位令弟,方代你慶慰。誰知過得兩天,廚下不戒於火,延燒起來,燒個罄盡,連田上的方單都燒掉了。不補了出來,賣不出去;要補起來呢,此刻又設了個甚麼『升科局』,補起來,那費用比買的價還大。幸而只燒我自己一家,並未延及鄰居。此刻這裡是暫借舍親的房屋住著。」我道:「令弟杏農呢?」述農道:「他又到天津謀事去了。」我道:「子安呢?」述農道:「這裡房子少,住不下,他到他親戚家去了。」我道:「我兩個舍弟呢?」述農道:「在裡面。這兩天和內人混得很熟了。」說著,便親自進去,帶了出來見我。彼此又太息一番。述農道:「這邊的訟事消息,一天緊似一天,日間有船,你不如早點回去商議個善後之法罷。」   我到了此時,除回去之外,也是束手無策,便依了述農的話。又念我自從出門應世以來,一切奇奇怪怪的事,都寫了筆記,這部筆記足足盤弄了二十年了。今日回家鄉去,不知何日再出來,不如把他留下給述農,覓一個喜事朋友,代我傳揚出去,也不枉了這二十年的功夫。因取出那個日記來,自己題了個簽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又注了個「九死一生筆記」,交給述農,告知此意。述農一口答應了。我便帶了兩個小兄弟,附輪船回家鄉去了。   看官!須知第一回楔子上說的,那在城門口插標賣書的,就是文述農了。死裡逃生得了這部筆記,交付了橫濱新小說社。後來《新小說》停版,又轉托了上海廣智書局,陸續印了出來。到此便是全書告終了。   正是:悲歡離合廿年事,隆替興亡一夢中。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