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才女代父題詩   詩曰:   六經原本在人心,笑罵皆文仔細尋。   天地戲場觀莫矮,古今聚訟眼須深。   詩存鄭衛非無意,亂著春秋豈是淫。   更有子雲千載後,生生死死謝知音。   話說正統年間,有一科甲太常正卿姓白名玄,表字太玄,乃金陵人氏。因王振弄權,挂冠而歸。這白太常上無兄下無弟,只有一個妹子,又嫁與山東盧副使遠去,止得隻身獨立。他為人沉靜寡欲,不貪名利,懶於逢迎,但以詩酒自娛,因嫌城市中交接煩冗,遂卜居於鄉。去城約六七十里,地名喚做錦石村。這村裡青山環繞四面,一帶清溪,直從西過東,曲曲回抱,兩堤上桃李芳菲,頗有山水之趣。這村中雖有千餘戶居民,若要數富貴人家,當推白太常為第一。這白太常官又高家又富,才學政望,又大有聲名,但只恨年過四十卻無子嗣。也曾蓄過幾個姬妾,甚是作怪,留在身邊三五年再沒一毫影響。又移去嫁人,不上年餘便人人生子。白公嘆息,以為有命,遂不復買妾。夫人吳氏,各處求神拜佛,燒香許願,直到四十四上,方生得一個女兒。臨生這日,白公夢一神人賜美玉一塊,顏色紅赤如日,因取乳名叫做紅玉。白公夫妻因晚年無子,雖然生個女兒,卻也十分歡喜。   這紅玉生得姿色非常,真似眉如春柳,眼似秋波,更兼性情聰慧,到八九歲,便學得女工針黹,件件過人。不幸十一歲上,母親吳氏先亡過了,就每日隨著白公讀書寫字。果然是山川秀氣所鍾,天地陰陽不爽,有十分姿色,又十分聰明,到得十四五時,便知書能文,竟已成一個女學士。因白公寄情詩酒,日日吟詠,故紅玉小姐於詩詞一道,尤其所長。家居無事,往往白公做了,叫紅玉和韻,紅玉做了,與白公推敲。白公因有了這等一個女兒,便也不思量生子,只要選擇一個有才有貌的佳婿配他,卻是一時沒有,因此耽擱到一十六歲尚未聯婚。   不期朝廷遭土木之難,正統北狩,景泰登極,王振伏辜,起復朝臣。白公名係舊臣,吏部會議仍推白公為太常正卿,不日命下,報到金陵。   白公本意不願做官,只因紅玉姻事未就,因想道:「吾欲選擇佳婿,料此一鄉一邑人才有限,怎如京師,乃天下文人聚處,豈無東床俊彥,何不借此一行?倘姻緣有在,得一美婿,也可籍半子之靠。」主意定了,遂不推辭,擇個吉日,挈帶紅玉小姐同上京赴任。到了京師,請訓朝廷,到了任,尋一個私宅住下。   這太常寺乃是一個清淡衙門,況白公雖然忠義,卻是個疏懶之人,不願攬事,就是國家有大事著九卿會議,也只是兩衙門與該部做主,太常卿不過備名色唯諾而已,那有十分費心力處。每日公事完了,便只是飲酒賦詩。過了數月,便有一班好詩酒的僚友,或花或柳,遞相往還。   時值九月中旬,白公因一門人送了十二盆菊花,擺在書房階下,也有雞冠紫,也有醉楊妃,也有銀鶴翎,盆盆皆是細種。深香疏態,散影滿簾,何減屏列金釵十二。白公十分喜愛,每日把酒玩賞。   這一日正吟賞間,忽報吳翰林與蘇御史來拜。原來這吳翰林就是白公妻舅,叫做吳珪,號瑞庵,與白公同里,為人最重義氣。這蘇御史名喚蘇淵,字方回,雖是河南籍中的進士,原籍卻也是金陵。又與白公是同年,又因詩酒往來,所以三人極相契厚,每每於政事之暇,不是你尋我,就是我訪你。白公聽見二人來拜,慌忙出來迎接。   三人因平日往來慣了,情意浹洽,全無一點客套。一見了,白公便笑說道:「這兩日菊花開得十分爛熳,二兄何不來一賞?」吳翰林道:「前日因李念臺點了南直隸學院,與他餞行,不得工夫。昨晚正要來賞,不期剛出門,遇見老楊厭物拿一篇壽文,立等要做了,與石都督夫人上壽,又誤了一日工夫。今早見風和日麗,恐怕錯過花期,所以約了蘇老仙不速而至。」蘇御史道:「小弟連日也要來,只因衙門中多事,未免辜負芳辰。」三人說著話,走到堂上相見,更了衣,待了茶,遂邀入書房中看菊。果然黃深紫淺,擺好兩隅,不異兩行紅粉。吳翰林與蘇御史俱誇獎好花不絕。三人賞玩了一會,白公即令家人擺上酒來同飲。   飲了數杯,吳翰林因說道:「此花秀而不艷,美而不妖,雖紅黃紫白,顏色種種鮮妍,卻終帶幾分疏野瀟洒氣味,使人愛而敬之。就如二兄與小弟一般,雖然在此做官,而日日陶情詩酒,與林下無異,終不似老楊這班俗吏,每日趨迎權貴,只指望進身做官,未免為花所笑。」白公笑道:「雖然如此說,只怕他們又笑你我不會做官,終日只好在此冷曹,與草木為伍。」蘇御史道:「他們笑我們,殊覺有理;我們笑他便笑錯了。」吳翰林道:「怎麼我們到笑差了?」   蘇御史道:「這京師原是個名利場,他們爭名奪利,正其宜也。你我既不貪富,又不圖貴,況白年兄與小弟又無子嗣,何必溷跡於此,以博旁人之笑。」白公嘆口氣道:「年兄之言最是,小弟豈不曉得?只是各有所圖,故苟戀如此,斷非捨不得這頂烏紗帽耳。」蘇御史又道:「吳兄玉堂,白兄清卿,官閑政簡,尚可以官為家,寄情詩酒。只是小弟做了這一個言路,當此時務,要開口又開不得,要閉口又閉不得,實是難為。只等聖上冊封過,小弟必要討個外差離此,方遂弟懷。」吳翰林道:「唐人有兩句詩道得好,若為籬邊菊,山中有此花,恰似為蘇兄今日之論而作,你我自樂,看花飲酒,自當歸隱山中,最為有理。」   三人一邊談笑,一邊飲酒,漸漸得情投意合,便不覺詩興發作。白公便叫左右取過筆硯來,與吳翰林蘇御史即席分韻,作賞菊詩。三人纔待揮毫,忽長班來報:「楊御史老爺來了。」三人聽了,都不歡喜。白公便罵長班道:「蠢才,曉得我與吳爺、蘇爺飲酒,就該回不在家中了。」長班稟道:「小的已回出門拜客,楊爺長班說道:『楊爺在蘇爺的衙門裡問來,說蘇爺在此飲酒,故此尋來。』又看見二位爺的轎馬在門前,因此回不得了。」白公猶沉吟不動。只見又一個長班慌忙進來稟道:「楊爺已到門進廳了。」白公只得起身,也不換冠帶,就是便衣迎出來。   原來這楊御史叫做楊廷詔,字子猷,是江西建昌府人,與白公也是同年,為人言語粗鄙,外好濫交,內多貪忌,又要強做解事,往往取人憎惡。這日走進廳來,望著白公便叫道:「年兄好人一般都是朋友,為何就分厚薄?既有好花在家,邀老吳、老蘇來賞,怎就不呼喚小弟一聲,難道小弟就不是同年?」白公道:「本該邀年兄來賞,但恐年兄貴衙門事冗,不得工夫幹此寂寞之事,就是蘇年兄與吳舍親,俱偶然小集,也非小弟邀來,且清寬了尊袍。」楊御史一面寬了公服,作過揖,也不等吃茶,就往書房裡來。   吳翰林與蘇御史看見,只得起身相迎同說道:「楊老先生今日為何有此高興?」楊御史先與蘇御史作揖道:「你一發不是人,這樣快活所為,瞞了我,獨自來受用?不通不通。」又與吳翰林作揖,因致謝道:「昨賴老先生大才潤色,可謂點鐵成金,今早送與石都督,十分歡喜,比往日倍加敬重。」吳翰林笑道:「石都督歡喜,乃感老先生高情厚禮,未必為這幾句文章耳。」楊御史道:「敝衙門規矩,只是壽文,到也沒甚麼厚禮。」蘇御史笑道:「小弟偏年兄看花,年兄便怪小弟;像年兄登貴人之堂,拜夫人之壽桃,撇小弟就不說了!」說罷,眾人都大笑起來。   白公叫左右添了杯箸,讓三人坐下飲酒。楊御史吃了兩杯,因與蘇御史道:「今日與石都督夫人上壽,雖是小弟偏兄,也是情面上卻不過,未必便有十分陞賞。還有一件,特來尋年兄商議,若是年兄肯助一臂之力,管教有些好處。」蘇御史笑道:「甚麼事,有何好處?乞年兄見教。」楊御史道:「汪貴妃冊封皇后,已有成命,都督汪全,眼見得要擅國戚之尊。近日聞之,離城二十里,有一所民田,十分膏腴,彼甚欲之,竟叫家人奪了。今日衙門中紛紛揚揚,都要論他,第一是老朱出頭。汪都督曉得風聲,也有幾分著忙,今日央人來求小弟,要小弟與他周旋。小弟想衙門裡,眾人都好說話,只是老朱有些任性,敢作敢為,再不思前慮後。小弟每每與他說好話,再不肯聽。我曉得他與年兄相好,極信服年兄。年兄若肯出一言止了此事,汪都督自然深感,不獨有謝。你我既在做官,這樣人終須惡識他不得,況又不折甚本。不知年兄以為何如?」蘇御史聽了,心下有幾分不快,因正色道:「若論汪全倚恃戚貴,白占民間土田,就是老朱不論,小弟與年兄也該論他。年兄為何還要替他周旋,未免太勢利了些。」楊御史見蘇御史詞色不順,便默默不語。   白公因笑道:「小弟只道楊年兄特來賞菊,卻原來是為汪全說人情,這等便怪不得小弟不來邀兄賞菊了。」吳翰林也笑道:「良辰美景只該飲酒賦詩,若是花下談朝政,頗覺不宜。楊老先生該罰一巨觥,以謝唐突花神之罪。」楊御史被蘇御史搶白了幾句,已覺抱愧,又見吳翰林與白公帶笑帶戲譏刺他,甚是沒意思,只得勉強說道:「小弟與蘇年兄說起,偶然談及,原非有心,為何就要罰酒?」白公道:「這個定要罰。」隨叫左右斟上一大犀杯,送與楊御史。楊御史拿著酒說道:「小弟便受罰了。倘後有談及朝政者,小弟卻也不饒他。」吳翰林道:「這個不消說了。」   楊御史吃乾酒,因看見席上有筆硯,便說道:「原來三兄在此高興做詩,何不見教?」吳翰林道:「纔有此意,尚未下筆。」楊御史道:「既未下筆,三兄不可因小弟打斷了興頭,請傾珠玉,待小弟飲酒奉陪何職?」白公道:「楊年兄既有此興,何不同做一首,以記一時之事。」楊御史道:「這是白年兄明明奈何小弟了,小弟於這些七言八句實實來不得。」白公笑道:「年兄長篇壽文,稱功頌德,與權貴上壽偏來得,為何這七言八句,不過數十個字兒,就來不得?想是知道這菊花沒有陞賞了。」楊御史聽了便嚷道:「白年兄該罰十杯。小弟談政事,便受罰酒,像年兄這,難道罷了麼?」隨叫左右也篩一大犀杯,遞與白公。吳翰林道:「若論說壽文,也還算不得朝政。」蘇御史笑道:「壽文雖說是壽文,卻與朝政相關,若不關朝政,楊年兄連壽文也不做了。白年兄該罰該罰。」   白公笑了一笑,將酒一飲而乾,因說道:「酒便罰了,若要做詩,也須分韻同做。如不做,並詩不成者,俱罰十大杯。」吳翰林道:「說得有理。」楊御史道:「三兄不要倚高才欺負小弟。若像前日聖上要差人迎請上皇,無一人敢去,這便是難事了;若這將做詩來難人,這也還不打緊。」蘇御史道:「楊年兄又談朝政了,該罰不該罰?」白公見楊御史說的話太卑污厭聽,不覺觸起一腔忠義,便忍不住說道:「楊年兄說的話,全無一毫丈夫氣。你我既在此做官,便都是朝廷臣子,東西南北,一惟朝廷所使,怎麼說無一人敢去?倘朝廷下尺寸之詔,明著某人去,誰敢推托不行?若以年兄這等說來,朝廷終日將大俸大祿,養人何用!」楊御史冷笑了一聲道:「這些忠義話是人都會說,只怕事到臨頭,又未免要手慌腳亂了。」白公道:「臨事慌亂者,只是愚人無肝膽耳。」   吳翰林與蘇御史見話不投機,只管搶白起來,一齊說道:「已有言在先,不許談朝政,二兄故犯,各加一倍,罰兩大杯。」因喚左右每人面前篩了一杯。楊御史還推辭理論。白公因心下不快,拿起酒來,也不俟楊御史飲乾,竟自一氣飲乾,又叫左右篩上一杯,復又拿起幾口吃了,說道:「小弟多言,該罰兩杯,已吃完了。楊年兄這兩杯吃不吃,小弟不敢苦勸。」楊御史笑道:「年兄何必這等使氣,小弟再無不吃之理,吃了還要領教佳章。」蘇御史道:「年兄既有興做詩,可快飲乾。」楊御史也一連吃了兩杯,說道:「小弟酒已乾了。三兄既有興做詩,乞早命題,容小弟漫漫好想。」吳翰林道:「可不必別尋題目,就是『賞菊』妙了。」   白公道:「小弟今日不喜做詩,三兄有興請自做,小弟不在其數。」楊御史聽了大嚷道:「白年兄太欺負人!方纔小弟不做,你又說定要同做,若不做罰酒十杯。及小弟肯做,你又說不做。這是明欺小弟不是詩人,不肯與小弟同吟。小弟雖不才,也忝在同榜,便胡亂做幾句歪詩,未必便玷辱了年兄,今日偏要年兄做,若不做,是自犯自令,該加倍罰二十杯,就醉死也要年兄吃!」白公道:「罰酒小弟情願,若要做詩,決做不成。」楊御史道:「既情願吃酒,這就罷了。」就叫人將大犀杯篩入。   蘇御史與吳翰林還要解勸,白公拿起酒來便兩三口吃乾。楊御史又叫斟上。吳翰林道:「白太玄既不做詩,罰一杯就算了。」楊御史道:「這個使不得,定要吃二十杯。」白公笑道:「花下飲酒,弟所樂也,何關年兄事,而年兄如此著急。」拿起來又是一大杯吃將下去。楊御史也笑道:「小弟不管年兄樂不樂,關小弟事不關小弟事,只吃完二十杯便罷。」又叫左右斟上。   白公連吃了四五杯,因是氣酒,又吃急了,不覺一時湧上心來,便把捉不定。當不得楊御史在旁絮絮聒聒,只管催促,白公又吃得一杯,便坐不住,走起身,竟往屏風後一張榻上去睡。   楊御史看見那裡肯放,要下席來扯。蘇御史攔住道:「白年兄酒忒吃急了,罰了五六杯也彀了,等他睡一睡罷。」楊御史道:「他好不嘴強,這是一杯也饒他不得。」吳翰林道:「就要罰他,也要等你我的詩成,你我詩還未做,如何只管罰他?」蘇御史道:「這個說得極是。」楊御史方不動身,道:「就依二兄說做完詩,不怕他不吃。他若推辭不吃,小弟就潑他一身。」說罷,三人分了紙筆,各自對花吟哦不題。正是:   酒欣知己飲,詩愛會人吟。   不是平生友,徒傷詩酒心。   且說白公自從夫人故後,身邊並無姬妾,內中大小事,俱是紅玉小姐主持。就是白公外面有甚事,也要與小姐商量。這日白公與楊御史爭論做詩之事,早有家人報與小姐。小姐聽了,曉得楊御史為人不端,恐怕父親任意搶白,弄出禍來,因向家人道:「如今老爺詩做不做的?」家人道:「老爺執定不肯做詩,被楊爺灌了五六大杯因賭氣吃的,如今醉倒在榻上睡哩。」小姐又問道:「楊爺與蘇爺、舅老爺如今還在吃酒,還是做詩?」家人道:「俱是做詩。楊爺只等做完了詩,還要扯起老爺來灌酒哩。」小姐道:「老爺是真醉是假醉?」家人道:「老爺自吃了幾杯氣酒,雖不大醉,也有幾分酒了。」小姐想了一想,說道:「既是老爺醉了,你可悄悄將分與老爺的題目,拿進來我看。」   家人應諾,隨即走到席前,趁眾人不留心,即將一幅寫題的花箋拿進來遞與小姐。小姐看了,見題目是「賞菊」,便叫侍兒嫣素取過筆硯,信手寫成一首七言律詩。真個是:   黑雲挾雨須臾至,腕底驅龍頃刻飛。   不必數莖兼七步,烏絲早已寫珠璣。   紅玉小姐寫完詩,又取一個貼子,寫兩行小字,都付與家人,吩咐道:「你將此詩此字,暗暗拿到老爺榻前,伺候看老爺酒醒時,就送與老爺,切不可與楊爺看見。」家人答應了,走到書房中,只見吳翰林纔揮毫欲寫;蘇御史正注目向花搜索枯腸;楊御史也不寫也不想,只拿著一杯酒,口裡唧唧噥噥的吟哦。家人走到白公榻前伺候。   原來白公酒量甚大,只是賭氣一連吃五六杯,所以有些醉意。不料略睡一睡,酒便醒了,不多時,醒將來要茶吃。家人忙取了一杯茶遞與白公,白公就坐起來,接茶吃了兩口。家人就將小姐詩箋與小帖子暗暗遞與白公。白公先將帖子一看,只見帖面寫著兩行小字道:   「長安險地,幸勿以詩酒賈禍。」   白公看畢,暗自點點頭。又將箋紙打開,見是代做的賞菊詩,因會過意來。將茶吃完了,隨即立起身,仍舊走到席上來。   蘇御史看見到:「白公醒了,妙,妙。」白公道:「小弟醉了,失陪。三兄詩俱完了麼?」楊御史道:「年兄推醉得好,還少十四杯酒,只待小弟詩成了,一杯也不饒。」吳翰林向白公道:「吾兄才極敏捷,既已酒醒,何不信筆一揮?不獨免罰,尚未知鹿死誰手。」白公笑道:「小弟詩到做了,只是楊年兄在此,若是獻醜,未免貽笑大方。」楊御史道:「白年兄不要譏誚小弟,年兄縱能敏捷,也未必神速如此,如果詩成,小弟願吃十杯。倘竟未做,豈不是取笑小弟?除十四杯外,還要另罰三杯。年兄若不吃,便從此絕交。」白公笑道:「要不做就不做,要做就做,豈肯謊說?」即將詩稿拿出與三人看。蘇御史接在手中道:「年兄果然做了,大奇,大奇。」吳翰林與楊御史都挨擠來看,只見上寫道:   紫白紅黃種色鮮,移來秋便有精神。   好從籬下尋高士,漫向簾前認美人。   處世靜疏多古意,傍人間冷似前身。   莫言門閉官衙冷,香滿床頭已浹旬。   三人看了俱大驚不已。蘇御史道:「白年兄今日大奇,此詩不但敏捷異常,且字字清新俊逸,饒有別致,似不食煙火者,大與平日不同。敬服!敬服!小弟輩當為之擱筆矣。」白公道:「小弟一來恐拂了楊年兄之命,二來要奉楊年兄一杯,只得勉強應酬,有甚佳句。」楊御史道:「詩好不必說,只是小弟有些疑心。白年兄卻纔酒醒,又不曾動筆,如何就出之袖中,就寫也要寫一會。」   吳翰林將詩拿在手中,又細細看了兩遍,會過意了,認得是紅玉所作,不覺微微失笑。楊御史看見道:「吳老先生為何笑,其中必有緣故。不說明,小弟決不吃酒!」吳翰林只是笑不做聲。白公也笑道:「小弟為不做詩,罰了許多酒,今詩既做了,年兄自然要飲,有甚疑心處,難道是假的不成?」楊御史道:「吳老生生笑得古怪,畢竟有些緣故。」蘇御史因看著吳翰林道:「這一定是老先生見白年兄醉了代做的。」吳翰林道:「愧死,小弟如何做得出?」楊御史道:「若不是老先生代做,白年兄門下,又不見有館客,是誰做的?」吳翰林只不做聲,只是笑。白公笑道:「難道小弟便做不出,定要別人代筆?」楊御史道:「怎敢說年兄做不出,只是吳老先生笑得有因。你們親親相護,定是做成圈套,哄騙小弟吃酒。且先罰吳老先生三大杯,然後小弟再吃。」一面叫人篩了一大杯,送與吳翰林。吳翰林笑道:「不消罰小弟,小弟也不知是不是。據小弟想來,此詩也非做圈套騙老先生,乃是舍甥女猶恐父親醉了,故此代為捉刀耳。」   楊蘇二御史聽了,俱各大驚,因問白公道:「果是令媛佳作否?」白公道:「實是小女見小弟醉了,代做聊以塞責。」楊蘇二御史驚嘆道:「原來白年兄令愛有此美才!不獨閨閫所無,即天下堪稱詩人韻士,亦未有也。小弟空與白年兄做了半生同年,竟不知今媛能詩能字,如此可敬,可敬。」吳翰林道:「舍甥女不獨詩才俊美,且無書不讀,下筆成文,千言立就。」蘇御史道:「如此可謂女中之學士。」白公道:「衰暮獨夫,有女雖才,卻也無用。」   蘇御史道:「小弟記得令媛今年只好十六七歲。」白公道:「今年是一十六歲了。」楊御史道:「曾許字人否?」白公道:「一來為小弟暮年無子,二來因老妻去世太早,嬌養慣了,所以直至今日尚未許聘。」楊御史道:「男大須婚,女大須嫁,任是平日嬌養,也不可愆他於歸之期。」吳翰林道:「也不是定要愆期,只是難尋佳婿。」楊御史道:「偌大長安,豈無一富貴之子擇嫁?小弟明日定要作伐。」   白公道:「閑話且不要說,請完了佳作。」蘇御史道:「珠玉在前,自慚形穢,其實完不得了,每人情願罰酒三杯何如?」楊御史道:「說得有理,小弟情願吃。」吳翰林詩雖將完,因見他二人受罰,也就不寫出來,同罰了三大杯。只因這一首詩使人敬愛,談笑歡飲,直至上燈纔散。正是:   白髮詩翁吟不就,紅顏閨女等閑題。   始知天地山川秀,偏是蛾眉領略齊。   三人散去,不知又做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老御史為兒謀婦   詩曰:   憑君傳語寄登徒,只合人間媚野狐。   若有佳人懷吉士,從無淑女愛愚夫。   甘心合處錦添錦,強得圓時觚不觚。   莫再鑿空旋妄想,任他才色兩相圖。   話說楊御史自從在白公衙裡賞菊飲酒,見了白小姐詩句,便思量要求與兒子為妻。原來楊御史有一子一女,兒子叫做楊芳,年纔二十歲,人物雖不甚醜,只是文章學問難對人言。賴楊御史之力替他夤緣,到中了江南鄉試,因會試不中,就隨在任上讀書。楊御史雖懷此心,卻知道白公為人執拗,在女婿上留心選擇,輕易開口決不能成。再三思想,並無計策。   忽一日拜客回來,剛到衙門首,只見一青衣人,手捧著一封書,跪在路旁稟道:「浙江王爺有信,候問老爺。」楊御史看見便問:「是吏部王爺麼?」青衣人答道:「正是吏部王爺。」楊御史隨叫長班接了書,吩咐來人伺候。遂下馬進到私衙內,一面脫去官服,一面就拆開書看。只見上面寫著:   年弟王國謨頓首拜:弟自讓部歸來,不獲與年臺聚首於京師者,春忽冬矣。年臺霜威嚴肅,百僚丕振,而清透人聞之,曷勝欣仰。茲者,同鄉友人廖德明,原係儒者,既精風鑑,復善星平,往往有前知之妙,弟頗重之。今挾策遊長安,敢獻之門下,以為蓍龜之一助。幸賜盼睞而吹噓焉,感不獨在廖生也。草草奉瀆不宣。   楊御史看完了書,知道是薦星相之士,撇不過同年的情面,只得吩咐長班道:「你去看王爺薦的那位廖相公可在外面,如在,可請他進來。」長班出去不多時,先拿名帖進來稟道:「廖相公請進來了。」須臾,只見一人從階下走上來。怎生模樣,但見:   頭戴方巾,身穿野服。頭戴方巾,強賴做斯文一脈。身穿野服,假裝出隱逸三分。髭鬚短而不長,有類蓬蓬亂草。眼睛大而欠秀,渾如落落彈丸。見了人前趨後拱,渾身都是廉恭。說話時左顧右盼,滿臉盡皆勢利。雖然以星客為名,倒全靠逢仰作主。   楊御史見了,即迎進廳來,見畢禮,分賓主坐下。廖德明先開口說道:「久仰台光,無緣進謁。今蒙王老先生介紹,得賜登龍,喜出望外。」楊御史道:「王年兄書中,甚推高明有道,今接芝字,果是不凡。」須臾茶罷,楊御史又問道:「兄抱此異術而來,京師中相知必多。」廖德明道:「晚生素性硜守,懶於干人。雖還有幾封薦書,晚生恐怕賢愚不等,為人所輕也,未必去了。今日謁過老先生,明日也只好還去見見敝鄉的陳相公、余少保、石都督、白太常三四位賢卿相罷了。」   楊御史聽見說要見白太常,便打動心事,因問道:「白太常莫不就是敞同年白太玄麼?」廖德明應道:「正是貴同年白老先生。」楊御史聽了,心中暗想道:「這段姻緣要在此人身上做得過脈。」因吩咐左右排飯,一面就邀廖德明往書房中坐住。廖德明道:「晚生初得識荊,尚未獻技,怎麼就好叨攪?」楊御史道:「若是他人,我學生也不輕留。兄乃高明之士,正有事請教。」遂同到書房中坐了。坐了一歇,廖德明就說道:「老先生請正尊容,待晚生觀一觀氣色何如?」楊御史道:「學生倒不消勞動,到是小兒有一八字求教求教罷。」廖德明道:「這個當得。」   楊御史隨叫左右取過文房四寶,寫了四柱,遞與廖德明。廖德明細細看了一遍道:「令公子先生,這尊造八字清奇,五行相配,真如桂林一枝,崑山片玉,又兼計羅裁出恩星,少年登科自不必說。目下二十歲,尚在酉限,雖得頭角崢嶸,猶不為奇。若到二十五歲,運行丙子南方,看鳳池獨步,翰院邀遊,方是他得意之時。只是妻宮不宜太早,早了便有刑克。」   楊御史笑道:「算得准,算得准。小兒今春自會試不曾中得,發憤在衙讀書。每每與他議親,決決不肯認真,直要等中了進士,方肯議親。我只道他痴心妄想,原來命中應該如此。」廖德明道:「富貴皆命裡帶來,豈人力所能強求?」又問道:「貴公子難道從未曾娶過?」楊御史道:「曾定過敝鄉劉都堂的孫女,不料未過門就死了,所以直跟著蹉跎至今。」廖德明道:「既然克過,這命纔准。只是後來這頭親事,須選個有福的夫人之命,方配得過。」   正說著,左右擺上酒來。楊御史進了坐,二人坐下。一邊飲酒,一邊廖德明又問道:「令公子近日有甚宅院來議親麼?」楊御史道:「連日來議親者頗多,說來皆是富貴嬌痴,多不中小兒之意。近聞得白年兄有一令媛,容貌與才華俱稱絕世。前日學生在白年兄衙中飲酒,酒後分韻做詩,白年兄醉了未曾做得,他令媛就暗代他做了一首,清新秀美,使我輩同年中幾個老詩人俱動手不得。」   廖德明道:「白小姐既有如此才華,可謂仕女班頭,令公子又乃文章魁首,自是天地生成一對好夫妻;況老先生與白公又係同年,正是門當戶對,何不倩媒一說?」楊御史道:「此雖美事,只是敞同年這老先生性有些古怪,他要求人,便千肯萬肯,你要求他,便推三阻四,偏有許多話說,所以學生不屑下氣,先去開口。這兩日聞知他擇婿甚急,若得其中有一相知,將小兒才學細細說與此老知道,使此老心肯意肯,然後遣媒一說,便容易成了。」廖德明道:「老先生所見最高,只是晚生人微言輕不足取信。明日往候白公時,倘有機會,細細將令公子這等雄才大志說與他知。」楊御史道:「既有此高情,切不可說出是學生之意。」廖德明笑道:「這個晚生曉得,這也不獨為令公子求此淑女,送這等一個佳婿與白公,還是他的便宜。」   二人說得大悅,又飲了數杯,方纔吃完飯,廖德明就告辭起身。楊御史道:「尊寓在何處?尚未曾回拜。」廖德明道:「小窩暫寄在浙直會館,怎敢重勞台駕。」說畢,送出廳來,到了門前,楊御史又囑咐道:「此事若成,決當重謝。」廖德明道:「不敢。」方纔別去。正是:   曲人到處皆奸巧,詭士從來只詐謀。   豈料天心原有定,空勞明月下金鉤。   楊御史送了廖德明,回衙不題。且說廖德明受了楊御史之託,巴不得成就此事,就有托身之地。回到館中,宿了一夜,次早起身梳洗畢,收拾些乾飯吃了,依舊叫家人拏了王吏部的薦書,竟往白太常的私衙而來。   到了衙前,先將王吏部的書投進去,等了一會兒,方見一個長班出來相請。廖德明進到廳上,又坐了一歇,白公方纔出來相見。敘過了來意,吃了茶,白公便問道:「王年兄稱先生風鑑如神,但學生衰朽之夫,豈足以當大觀。」廖德明道:「老先生道光德譽,天下景仰,非晚生末學所能淺窺。倘不棄鄙陋,請正台顏,容晚生仰測一二。」   白公將椅子向上移了一移,轉過臉來道:「君子問災不問福,請先生勿隱。」廖德明定晴細細看了一晌,因說道:「觀公神凝形正,儼然有山岳之氣象。更兼雙眉分聳入鬢,兩眼炯炯如寒星,為人一生高傲,行事清奇古怪,處艱難最有膽量,遇患難極重義氣。最妙在準頭隆直,五岳朝歸,這富貴只怕今生享他不盡。只惜神太清了,神清則傷子嗣。說便是這等說,卻喜地閣豐厚,到底不是孤相,將來或是猶子,或是半子,當自有一番奇遇,轉高出尋常箕裘之外。」白公歎道:「學生子息上久已絕望,若得個半子相依,晚年之願足矣。若說眼前這些富貴,不瞞先生說,真不異浮雲敝屣。」廖德明道:「據老先生之高懷,雖不戀此,若據晚生相中看來,這富貴正無了期,子息上雖非親生,另有一番奇遇。目下印堂紅黑交侵,若不見喜,必有小災,卻不妨。老先生可牢記此言,到明日驗了,方知晚生不是面欺。」白公道:「多承指教,敢不心佩。」正相畢,左右又喚了一道茶來。   吃了茶,白公又問道:「先生自浙江到京師,水陸三千餘里,閱人必多,當今少年才士,看得幾人中意?」廖德明道:「晚生一路看來,若論平常科甲,處處皆有。倘要求曠世奇才、名重天下之人,惟有楊御史令公子方纔當得起。」白公驚問道:「是那個楊御史,難道就是敝同年楊子獻麼?」廖德明道:「是江西諱廷詔的,到不知可是貴同年否?」白公道:「正是,他只得一位乃郎,前年中了鄉榜。學生曾見過。其人也只尋常,就是硃卷,也不見怎麼高妙,為何先生獨取此子?」廖德明道:「若論文章一道,晚生不敢深辨。若從他星命看來,文昌躔斗,當有蘇學士之才華,異日自是第一人,玉堂金馬。不但星命註定,就是他已經鄉薦,今年二十歲,仍然終日潛修,尚未肯議婚,只這一段念頭也不可及。老先生不要等閑錯過。」白公道:「原來如此,學生到也不知。」   二人又說了些閑話,廖德明就起身告辭。白公道:「本該留先生在此小酌三杯,奈一個敝相知見招,往李皇親府上去,已著人來催早去,故此有慢先生,多得罪了。」隨命家人封了一兩代儀,送與廖德明。廖德明打一拱受了,再三致謝出門,隨即將此話報與楊御史去了。不題。   且說白公自聽了廖德明一席話,心下就有幾分打動了,便要訪問楊公子消息,又不好對外人說。恰好吳翰林來訪他,白公就留在書房中小飲。二人飲到半酣,白公因問道:「楊子獻的乃郎你曾見過麼?」吳翰林道:「你為何問他?」白公道:「前日敝同年薦了一個相士來,我偶問及他京中誰家子弟多才而賢,他盛稱老楊的乃郎,以為後來第一才人,且以鼎甲相期。小弟因為紅玉親事,恐怕當面錯過,所以問他,不知他的文字何如?」吳翰林道:「他是詩二房盧知縣的門生。文字雖未曾見,人是見過的,卻也不曾留心。如今細細想起來,也不像個大才之人。就是老楊,從也不見狀誇,若果好時,他怎肯自己埋沒了?」   白公道:「我也是這等疑心。那相士又說他今年二十歲,尚未議婚,說他立志必要登了甲榜,方肯洞房花燭。若果有此志,便後生可畏,定他不得了。」吳翰林道:「這也不難。到等小弟明日設一席,請他父子來一敘,再面觀其動靜,才不才便可知矣。」白公道:「此最有理。」二人商量已定,又吃了半日酒,方纔別去。   到次日,吳翰林就差長班下兩個請帖,去請楊御史父子即日私衙小敘。這日楊御史因得了廖德明的信,知道白公已有幾分心允,正要央人去說親,忽見吳翰林長班來請他父子吃酒,便大喜,暗想道:「若不是白家老兒聽了廖德明之言,老吳為何請我父子兩個?親事必有幾分妥帖。到只愁兒子無真實之才,恐怕一言兩語露出馬腳。欲待托故不去,又恐怕老白生疑。」卻又想道:「就去也不妨,他人物也還充得過。況他已是舉人,料不好席上考他。」就答應了都來。打發來人去了,就叫兒子楊芳打扮得齊齊整整的,又吩咐道:「你到那裡須要謙遜,不可多言。倘若要你作文作詩,你只回說『父執在上,小姪焉敢放肆。』楊芳應諾。原來這楊芳生得人物倒也豐厚,只是秉性愚蠢,雖夤緣做了個舉人,若重新問他七個題目,只怕還有一半記不清白。   這日到了午後,吳翰林著人來邀,楊御史就領了楊芳,騎馬而來。此時白公已先在衙中多時了。左右報楊御史來了,吳翰林出來,迎接進廳。先是白公與楊御史相見,楊御史要讓白公,白公再三不肯,道:「小弟今日特來奉陪,又是舍親處,決無此理。」遜了一會,還是楊御史僭了。吳翰林也見過禮。就是楊芳與白公見禮,白公也還要遜讓楊芳,楊芳忙推讓道:「年伯在上,小姪焉敢放肆。」楊御史就用手扯過白公到左邊來,說道:「年兄這就不是了,子姪輩當教之以正。」白公不得已,只得僭了。相見畢,讓坐。楊御史在東邊第一座,白公是西邊第一座,楊芳轉在前面朝上而坐,吳翰林就并在白公一帶,略將椅子扯斜些相陪。   一面茶罷,一面楊御史就向吳翰林說道:「小弟屢屢欠情,今日為何反辱寵招?」吳翰林道:「自從令郎到京,從不曾申敬,今日治杯水酒,聊表微意,到不是為老先生。」楊御史道:「子姪輩怎敢當此盛意!今日小兒因貪讀書,再不肯來。小弟因說他,豈有承父執呼喚不來之理!況又有老年伯在此,領教得一日,勝似讀十年書,所以纔來了。」白公道:「令郎如此用功,難得難得!」楊御史道:「自小就是如此。他母親恐他費精神,常常勸戒,他也不聽,就是前秋僥倖了,人家要來與他結親,他決意都辭了。每日只守定幾本書,連見小弟也不丟書,小弟嘗常戒他道,書不是這等讀的,他總理會不來。」吳翰林道:「這等高才,又肯如此藏修,其志不小。老先生有此千里駒,弟輩亦增光多矣。」   閑話了一會兒,左右報酒席齊備,吳翰林就起身遞酒定席,大家仍照舊位坐了。吃了半日,白公與吳翰林留心看楊芳舉止動靜,欲要聽楊芳開口說話,但問他話,就是楊御史替他答應,一時看不出深淺。又吃了一會兒,吳翰林奉楊御史行令。楊御史謙遜了一會,方纔受了,因說道:「酒也多,只取紅罷,一紅一杯自飲。」吳翰林道:「太容易了,還要另請教嚴些。」白公道:「令既出了,如何又改,只是求添一底罷。」楊御史道:「這也使得。」因擲下,卻只得一個紅,止該一杯酒。左右斟上,楊御史吃乾道:「就該一個紅字罷,『霜葉紅於二月花』。」此時是十月初旬,正是白雲紅葉,故楊御史說此一句,蓋為時景而發。說完就將盆子遞與白公。   白公要遜楊芳,楊芳不肯,白公就擲了,卻是兩個紅。白公吃一杯,說道:「『萬綠叢中一點紅』。」蓋默喻紅玉之美。又吃一杯,說:「『紫道紅不以為褻服』。」又喻婚姻非等閑可求也。說完即送楊芳。   楊芳欲推辭,吳翰林笑說道:「難道叫主人替客?」楊芳推辭不過,只得受了,因說道:「父執之前,小姪告飲一杯,不敢放肆。」吳翰林道:「豈有此理,不必過謙。」白公道:「通家之飲,何必太拘。」楊御史料推辭不過,只得說:「恭敬不如從命罷。」   楊芳沒奈何,立起身來一擲,卻不湊巧,倒是三個紅。左右斟上一杯,楊芳吃了,說道:「『一色杏花紅十里』。」白公心下想道:「雖然不暗時景,或者自道其少年志氣,倒也使得。」第二杯酒,楊芳酒便吃了,酒底卻費思量。假推未乾,捱了一會,忽想起來,說道:『御水流紅葉』。」楊御史聽了,自覺說得不雅,又不好說不好,又不好替說,只得微笑了一聲。白公也不做聲,轉疑是楊芳有意求親,故說此話,反不覺其窘而偶然撞著。到了第三杯,楊芳實是沒了酒底,只推辭吃不得,再三告免。吳翰林原自有心,那裡肯放,白公又在旁幫勸,楊芳推不過,只得拿起酒來,顛倒在《千家詩》上搜索。   楊御史初意,只道酒底紅字甚易,一兩個量他還說得來,不料擲了三個紅,見楊芳說不來著急,又不好替他說,要提醒他一個經書與唐詩中的,知他不曉得,只得在《千家詩》上想了一句,假做說閑話道:「如今朝廷多事,你我做侍臣的,日日隨朝,淡月疏星,良不容易。到不如那些罷歸林下的,甚是安閑。」此乃楊御史以淡月疏星提醒楊芳,口中雖然說著,卻以目視楊芳。白公與吳翰林一時解不出,因含糊答道:「正是如此。」   楊芳見父親以目視他,知是提醒,又聞淡月疏星、侍臣之言,一時想起,滿心歡喜。因將酒吃乾,說道:「一朵紅雲捧玉皇。」白公會過意來,轉贊一聲:「好。」楊芳見白公贊好,遂欣欣然將盆送與吳翰林。   吳翰林擲下個紅,也吃了一杯,說道:「『酒入四肢紅玉軟』。」令完了,吳翰林便斟一大杯送楊御史謝令。楊御史接了酒,一面飲,一面看著楊芳,說道:「詩詞一道,固是風雅,文人所不可少,然最終舉業有妨,必功成名立,乃可述心寄興。似汝等小生後進,只宜專心經史,斷不可因看前輩名公淵博之妙,便思馳騖。此心一放,收斂便難。往往見了人家少年俊才,而不成器者,多生此病痛也,最宜戒之。」因回顧白公道:「年兄,你道小弟之言是否?」白公道:「年兄高論,自是少年龜鑑,然令郎天姿英邁,才學性成,又非年兄可限也。」   吳翰林見楊御史酒吃完了,就要送令與楊芳。楊御史見了,慌忙立起身來說道:「要送令自是白年兄,然酒多了,且告少停。」白公亦立起身說道:「也罷,且從命散散,換過席再飲罷。」   吳翰林不好勉強,遂邀三人過廳東一所小園子裡來閑步。這軒子雖不甚大,然圖書四壁,花竹滿階,珠覺清幽,乃是吳翰林習靜之處。大家到了軒子中,四下裡觀看了一回。楊御史與白公就往階下僻靜處小便,惟吳翰林陪楊芳在軒子邊立著。   楊芳抬頭,忽見上面橫著一個扁額,題的是「弗告軒」三字。楊芳自恃認得這三個字,便只管注目而視。吳翰林見楊芳細看,便說道:「此三字乃是聘君吳與弼所書,點畫遒勁,可稱名筆。」楊芳要賣弄識字,便答道:「果是名筆,這軒字也還平常,這弗告二字寫得入神。」卻將告字讀了常音,不知弗告二字蓋取《詩經》上弗諼弗告之義,這告字當讀與谷字同音。吳翰林聽了,心下明白,便模糊應道:「正是。」有詩道得好:   利口善面,龍蛇莫辨。   只做一聲,醜態盡見。   正說完,楊御史與白公小便完走來,大家又說些閑話,吳翰林就復邀上席,又要行令。楊芳讓白公,白公又推楊芳,兩下都不肯行。楊御史也恐行令弄出醜來,便乘機說道:「年兄既不肯行,小兒焉有妄動之理,倒不如淡淡領一杯為妙,只是小弟不該獨僭。」白公道:「見教得是,但酒要吃得爽利。」楊御史道:「知己相對,安敢不醉?」吳翰林遂叫左右各奉大杯。四人一頭說,一頭吃,又吃了半日,大家都微有醉意。楊御史恐怕白公酒酣興起,要作詩賦,遂裝作大醉,同楊芳力辭,起身而別。正是:   客有兩雙手,主有四隻目。   掩雖掩得卻,看亦看得著。   楊御史父子別去不題。   卻說吳翰林復留白公重酌,就將楊芳錯念弗告之言說了一遍。白公道:「我見他說酒底艱難,已知其無實學,況他又是《詩經》弗告二字再讀差了,其不通可知,相士之不足憑如此。」吳翰林笑道:「你又來自愚了,相士之言未必非,老楊因甥女前日題詩,故特遣來作說客耳。」白公連連點頭道:「是是是,非今日一試,幾乎落他局中。」二人又說了一會兒,又飲了幾杯,方纔散席。正是:   他人固有心,予亦能忖度。   千機與萬關,一毫不差錯。   且說楊御史自從飲酒回來,只道兒子不曾露出破綻,心下暗喜道:「這親事大約可成,但只是央誰人為媒方好?」又想道:「此老倔強,若央了權貴去講,他又道我以勢壓他。莫若只央蘇方回去,彼此同年,又是相知,再沒得說了。」主意已定,正要去拜蘇方回,忽長班來稟道:「昨日都察院有傳單,今日公堂議事,此時該去了。」楊御史道:「我到忘了。」又想道:「蘇方回少不得也要來。」遂叫左右備馬,竟到都察院公堂來。   此時眾御史都已來了,蘇御史恰好也來了,大家見過。卻原來是朝廷要差一官往北番迎請上皇兼送寒衣,因吏部久不推上,故有旨著九卿科道會議薦舉。故都察院先命眾御史私議定了,然後好公議。眾御史議了一回,各有所私,不好出口,都上堂來打一恭道:「迎請上皇,要隻身虜廷,不辱君命,必須才能智略,膽氣骨力兼全之人,方纔去得,一時恐難亂舉。容各職回去,思想一人報堂,以憑堂翁大人裁定。」堂上應了,大家遂一哄散去。正是:   公事當庭議,如何歸去思。   大都臣子意,十九為存私。   眾御史散了,楊御史連忙策馬趕上蘇御史,說道:「小弟正有一事相求,要到尊寓。」蘇御史道:「年兄有何事,何不就此見教?」楊御史道:「別的事路上好講,此事必須要到尊寓說,方纔是禮。」二人一面說,一面並馬而來。不多時,到了蘇御史私衙,二人下馬,同進廳來坐下。   蘇御史問道:「年兄有何見教?」楊御史道:「別無他事,只因小兒親事,要求年兄作伐。」蘇御史道:「令郎去秋已魁鄉榜,為何尚未畢婚?」楊御史道:「小兒今年是二十歲,前年僥倖,敝鄉曾有人議親,只因他立志要求一個賢才之女,所以直遲至今。前日同年兄在白太玄家飲酒,見他令媛能代父吟詩,則賢而有才可知。小弟歸家與小兒說知,小兒大有懷求淑女之意。小弟想,白年兄性氣高傲,若央別人去說,恐言語不投,不能成事。同年中惟年兄與彼相契,小弟又叨在愛下,故敢斗膽相求,不知年兄肯周旋否?」蘇御史道:「此乃婚姻美事,小弟自當贊襄。但只是白年兄性情耿直,年兄所知。他若肯時,不論何人,千肯萬肯;他若不肯,任是知己也難撮合。但年兄之事,在令郎少年高才,自是彼所深慕,必無不允之理。今日遲了不恭,明早小弟即去,道達年兄之命,看他從違,再來奉覆。」楊御史打一恭道:「多感多感!」說罷了,就起身別去。只因這一說,有分教──塞北馳孤飛之客,江南走失旅之人。正是:   意有所圖,千方百計。   成敗在天,人謀何濟。   蘇御史去說,不知允與不允,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白太常難途托嬌女   詩曰:   緩急人生所不無,全憑親友力相扶。   蘇洪大節因為使,嬰杵高名在立孤。   仗義終須收義報,弄讒到底伏讒辜。   是非豈獨天張主,人事從來不可誣。   話說蘇御史因楊御史託他向白太常求親,心下也忖知有萬分難成,卻不好徑自回覆。到次日只得來見白太常。此時白太常睡尚未起,叫人請蘇御史書房中坐下,忙忙梳洗出來相見。因問道:「年兄為何出門恁早?」蘇御史道:「受人之託,又有求於人,安得不早。」白太常又問道:「年兄受何人之託,又求於何人?」蘇御史道:「小弟受了楊子獻之託,要求於年兄。」   白公見說話有因,已知來意,便先說道:「楊子獻既託年兄要求小弟,只除了親事,餘者再無不領命之理。」蘇御史大笑道:「年兄通仙了,正為此事,昨日老楊同在公堂議事完了,他就同到小寓說道,前日見令媛佳章,知賢淑多才,甚生欣慕,意欲絲蘿附喬,故以斧柯託弟,小弟也知此事,未必當年兄之意,無奈他再三懇求,不好率意回他,只得來告年兄知之,允與不允一聽年兄主成,小弟也不好勸勉。」   白公道:「此事小弟幾乎被他愚了。」蘇御史道:「卻是為何?」白公遂將相士廖德明之言,與吳翰林請酒,及錯讀弗告匾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若不是小弟與舍親細心,豈不落彼局中乎?」蘇御史道:「他乃郎公之事,小弟盡知,他是詩二房金谿知縣陸文明取的。前年江西劉按台,要參陸知縣,卻得老楊之力,為他周旋,故此陸知縣即以此相報。前日老楊尚要為陸知縣謀行取,卻是朱英不肯而止。由此看來,他乃郎無真才可知,如何配得令媛?」白公道:「這些事俱不必提,年兄回覆他,只道小弟不允便了。」蘇御史道:「小弟知道。」說罷就要起身,白公那裡肯放,只留下小酌數杯,吃了早膳,方纔放去。正是:   道義原相合,邪正自不投。   人生當見諒,何必強相求。   卻說蘇御史別了白公,也不回衙,就往到楊御史家來。楊御史接著道:「重勞年兄,何以圖報?」蘇御史道:「勞而無功,望年兄勿罪。」楊御史道:「難道白年兄不允?」蘇御史道:「今日小弟往見白年兄,即以年兄之命達上。他說道本當從命,一者令郎高才,柔弱小娃豈堪作配。二者白年兄無子,父女相依久矣,況貴省懸遠,亦難輕別。三者年尚幼小,更欲稍待,故不能從教。」楊御史道:「這些話俱是飾詞,小弟知他意思,大都是嫌小弟窮官,門戶不當對耳。既不肯便罷了,小兒雖庸才,未必便至無媳。他令愛十六歲,也不小了,江西雖遠,難道終身留在家裡不成!且看他嫁何等人家,甚麼才子。」   蘇御史道:「年兄不必動氣,白年兄愛女之心,一時固執,又兼小弟不善詞令,等他開悟,或者有時回思轉念,亦未可知。年兄既為令郎選求賢助,不妨緩緩再煩媒灼。」楊御史道:「年兄之言不聽,再有何人可往?也罷,小弟求他既已不允,然天下事料不定,或者他到來求小弟,也未可知,只是重勞年兄為不當耳。」蘇御史見楊御史發急,因言道:「小弟竭力撮合,爭奈此老執拗,叫小弟也無法,小弟且告別,容有機會,再當勸成。」楊御史道:「重勞重勞,多感多感。」說罷,蘇御史遂別而去。正是:   喜非容易易於怒,恩不能多多在仇。   半世相知知不固,一時懷恨恨無休。   卻說楊御史送了蘇御史出門,自家回進內廳坐下,越想越惱:「這老兒這等可惡,你既不肯,為何前日又叫老吳治酒,請我父子,這不是明明奚落我了!況他往往恃有才情,將我傲慢,我因念是同年,不與他計較。就是前日賞菊,做詩吃酒,不知使了多少氣質,我也忍了他的。就是這頭親事,我來求你,也不辱沒了你,為何就不允?我如今必尋一事處他一處,方纔出我之氣。」又想了一會道:「有計在此,前日我說皇上要差人迎請上皇,便是難事,他卻笑我無丈夫氣。昨日朝廷著我各衙門中會議,要各人薦舉,我正無人可薦,何不就將他薦了上去。等他這有丈夫氣的且往虜廷去走一遭。況他又無妻妾,看他將此弱女,託與何人。只恐到那時節,求我做親,也是遲了。」算計已定,便寫一摺說:「太常正卿白玄,老成歷達,大有才氣。若充迎請上皇之使,定當不辱君命。伏乞奏請定奪。」暗暗的送上堂來。都察院正苦無人,得了此揭,即知會九卿,恰好六科也公薦了都給事中李實,大家隨將二人名字薦上。   到次日旨意下:將二人俱加部堂職銜,充正副使,候問上皇兼講和好,限五日即行。俟歸,另行陞賞。旨意一下,早有人報到白太常私衙來。白太常聞知,心下呆了一呆,暗想道:「這是誰人陷我?」又想道:「再無他人,定是楊廷詔這老賊,因親事不遂,故與我作對頭耳。雖然他懷私陷我,然我想如今上皇困身虜廷,為臣子的去候問一番,或乘此講和,迎請還朝,則我重出來做官一場,也不枉然。但只是我此去,虜情難測,歸來遲速不可知,家中只是紅玉一個弱女,如何可以獨居。況楊家老賊,既已與我為難,我去之後,必然另生風波,防範不謹,必遭他毒手。」正躊躇間,忽報蘇御史來拜。   白公忙出來相見。蘇御史揖也不作完,就說道:「老楊竟不成人,為前日婚事不成,竟瞞著我將年兄名字,暗暗揭上堂去。今早命下,我方曉得。小弟隨即尋他去講,他只躲了不見。小弟沒法,方纔約了。只得幾個同寅去見王相公,備說他求親年兄不允,故起此釁的緣故。王相公聽了,也覺不平,他說道:『只是命下了,不可挽回。除非是年兄出一紙病揭,待敝衙門再公舉一人,方好於中宛轉。』故此小弟來見年兄,當速圖之,不可緩了。」白公道:「深感年兄盛意,但此事雖是老楊陷我,然聖旨既下,即是朝廷之事,為臣子者豈可推託。若以病辭,不獨得罪名教也,亦為老楊所笑也。」蘇御史道:「年兄之論固正,但只是年兄遲暮之年,當此嚴冷之際,塞外馳驅,良不容易。」白公道:「上皇且陷窮虜,何況微臣,敢惜勞苦。」蘇御史道:「年兄忠義之心可感鬼神矣。慘然歎息,不獨老楊禽獸作千古罪人,即弟輩亦以小人之志推測君子,亦應抱愧,然良友犯難遠行,而弟輩惓惓之心,終不能釋然。奈何,奈何。」   白公亦慘然道:「年兄骨肉之愛,弟非草木,豈不知感。然此身既在名教中,生平所學所事,敢不以孤忠自矢。若當顛沛,只以死生恩怨為心,則與老楊何異。」蘇御史道:「年兄高懷烈志,弟輩不及多矣。然天相吉人,自當乘危而安。但弟輩局量褊淺,不能與此等小人為伍。況長安險地,年兄行後,小弟決要討一差離此矣。」白公道:「討得一差,便強如在此。」說罷,就要邀蘇御史書房去坐,蘇御史不肯道:「此何時,尚可閒坐耶。」遂起身辭出。正是:   愛飲只宜為酒客,喜吟盡道是詩人。   何期使命交加日,不避艱難一老臣。   白公送了蘇御史出門,即進內衙,將前事與紅玉小姐說知。小姐聽罷,嚇得面如土色,不覺扑簌簌淚如雨下,連連頓足說道:「此事怎了,此事怎了?倒是孩兒害了爹爹。兒聞塞外沙漠之地,寒冷異常。況當此隆冬,霜雪載道,雖壯年之人,亦難輕往,何況爹爹偌大年紀,如何去得,這明明是楊家老畜牲,因孩兒姻事不成,故把爹爹陷害。爹爹何不上一疏,將此事細細奏知,就告病棄官,或者聖朝憐念,也未可知。」白公道:「方纔方回也是你一般意思。已替我在閣中申明,叫我出揭告病,他好替我挽回,但我思此事,關我一生名節,我若告病,那知道的,說是楊廷詔害我,不知道的,只道我臨難退縮了。我想為了王振弄權,挂冠林下,誰不欽敬,故當今令我復起。今日即來做官,當此國步艱難,出使之命,若再四推卻,便是虎頭蛇尾,兩截人了,豈不成千古之笑柄,如何使得。」   小姐掩淚道:「爹爹所言,俱是為臣大義,非兒女所知。但是此一去,塞北寒苦,暮年難堪。且聞也先狼子野心,倚強恃暴,素輕中國,上皇且不知生死,況一介臣乎。爹爹身入虎穴,豈無不測之憂。」白公道:「也先雖是外國,尚知禮義。近聞我中國有王,每每有悔禍之心。況上皇在彼,屢現靈異,不能加害。昨日北使來要講和,似是真情。我為使臣往答,亦彼此常禮,決不至於加害。但只是我行之後,汝一孤弱之女,豈可獨處於此。況楊家老賊,其心不死,必來羅致,叫我如何放得心下。」   小姐道:「爹爹一大臣,奉王命出使,家眷封鎖在此,彼雖奸狡,亦無可奈何。」白公道:「奸人之心,如鬼如蜮,豈可以平常意度。若居於此,縱然無事,未免亂我心曲,莫若先送你回去,又慮路遠,一時去不及,或者暫寄居山東盧姑娘處,我方放心前往。」小姐道:「回去與寄居固好,但二處皆道路遙遠,非一僦可到。楊賊為人奸險,探知孩兒南回,無非婢僕相隨,或於途中生變,反不為美。即使平安到家,去爹爹愈遠,那得消息,叫孩兒如何放心。依孩兒想起來,莫若將此宅仍舊封鎖,只說家眷在內,卻將孩兒寄居母舅處住,如此可保無憂,且可時常打聽爹爹消息。」白公道:「此算甚好。」   正欲打發人去接吳翰林來商議,恰好吳翰林聞知此信,特來探望。白公就叫邀入內衙相見,叫紅玉小姐過來見了。吳翰林道:「我這兩日給假在家,此事竟不知道。方纔中書科會寫敕書,我纔曉得。到把我吃了一驚,有這樣事,老楊何一險至此。」   白公道:「總是向日賞菊一首詩引起的禍根。小弟此去,到也不打緊,方纔與小女商議,只是他一幼女,無人可托,心下甚是不安。」吳翰林道:「弟所慮者,只怕邊塞風霜,憚於前往。姊丈既慨然而行,不以為慮,此正吾輩一生名節攸關。至於甥女之托,有小弟在此,怕他怎的。吾兄只管放心前去,小弟可以一力擔當。」   白公聞言大喜道:「適纔與小女商議,小女之意亦是如此。但弟因老楊奸惡異常,弟行之後,必要別生事端。弟欲托於姻兄,恐怕連累,不敢啟齒,既姻兄有此高誼,弟可安心而往矣。」吳翰林道:「老楊雖奸惡,一大臣之女,況有小弟在此,安敢無禮。」小姐道:「既蒙舅舅應諾看顧,爹爹可放心矣。但爹爹去的事情也須打點。」白公道:「你既有托,我的事便已打點完了。我此去的事情,七尺軀即此,便是二寸舌現在口中。他欽限五日要行,不知我要今日行就今日,要明日行就明日,更有何事打點。你且去看酒來,我與你母舅痛飲幾杯,以作別耳。」   小姐聞命,慌忙去叫侍女,備了些酒餚擺上來。與白公同吳翰林對飲。白公就叫小姐也坐在旁邊。白公吃了數杯,不覺長喚一聲,說道:「我想從來君子,多受小人之累。小弟今日與吾兄小女猶然對飲,明日就是匹馬胡沙,不知死生何地。仔細思之,總是小人作祟耳。」吳翰林道:「小人雖然播弄君子,而天道從來只福善人。吾兄此一行,風霜勞苦,固所不免,然臣子的功勞節義,當由此一顯,未必非盤根錯節之見利器也。」   白公道:「吾兄之言,自是吾志。但恨衰邁之年,子嗣全無,止一弱女,又要飄流。今日雖有吾兄可托,而玉鏡未歸,當此之際,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矣。」小姐坐在旁邊,淚眼不止,聽了父親之言,更覺傷情,說道:「爹爹也只為著是孩兒惹下此禍,今到此際,猶掛念孩兒,攪亂心曲,是孩兒之罪,上通於天矣。恨不得一死,以釋爹爹內顧之憂。但恐孩兒一死,爹爹愈加傷心。又恐有日歸來,無人侍奉,益動暮年之感。叫孩兒千思萬想,寸心如裂。孩兒既蒙嫡親舅舅收管,就如母親在的一般,料然安妥。只望爹爹努力前途,盡心王事早早還鄉,萬勿以孩兒為念。況孩兒年紀尚幼,婚姻未至愆期,何須著急。爹爹若只管痛念孩兒,叫孩兒置身何地。」白公一邊說話,一邊吃酒,此時已是半酣,心雖激烈,然見小姐說到傷心之處,也不覺落下幾點淚來,說:「漢朝蘇武出使匈奴,拘留一十九年,鬢髮盡白,方得歸來。宋朝富弼與契丹講和,往還數次,得了家書不聞,恐亂人意。這都是前賢所為。你為父的雖不才,也讀了一生古人的書,做了半世朝廷的官,今日奉命而往,豈盡不知前賢,而作此兒女態乎。只是你爹爹這番出仕,原為選婿而來,不料佳婿未逢,而先落奸人之局。況你自十一歲上,你母親亡後,那一時一刻,不在我膝下。今日忽然棄你遠行,心雖鐵石,豈不悲乎。雖然如此,也只好此時此際,到明日出門之後,致身朝廷,自然將此等念頭放下了。」   吳翰林道:「父女遠別,自難為情。然事已至此,莫可奈何。況吾兄素負丈夫之骨,甥女是識字閨英,若作楚囚之態,楊賊聞之,未免取笑。姊丈既以甥女見托,甥女即我女也,定當擇一佳婿報命。」白公聞言,連忙拭淚,改容說道:「吾兄之言,開吾茅塞。若肯為小女擇一佳婿,則小弟雖死異域,亦含笑矣。」因看著紅玉小姐說道:「你明日到你舅舅家中,不必說是舅甥,只以父女稱呼,便好為你尋親。」小姐再要開口,恐怕打動父親悲傷,只得硬著心腸答道:「謹尊爹爹嚴命。」大家又吃了一會,不覺天晚,掌上燈來,又飲了一回,吳翰林方起身別去。正是:   江川衫袖千秋濕,易水衣冠萬古愁。   莫道英雄不下淚,英雄有淚只偷垂。   到次日白公纔起身,只見長班來報道:「吏部張爺來拜。」白公看名帖,卻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張志仁,白公心下想一想道:「此人與楊御史同鄉,想必又為他來。」隨即出來相見,敘了禮讓生,左右獻茶。張吏部先開口道:「昨日老先生有此榮升遠行,都出自兩衙門薦主,並非本部之意。」白公道:「學生衰朽之夫,無才無識,久當病請,昨忽蒙欽命,不知是何人推轂,以誤朝廷。」張吏部道:「老先生,你道是誰?」白公道:「學生不知。」張吏部道:「不是別人,就是貴同年楊子獻之所為。」   白公道:「原來就是楊年兄。學生無才,楊年兄所知,為何有此美意。在學生固叨楊年兄之惠,只恐此行無濟於事,反辱楊年兄之薦耳。」張吏部道:「連學生也不知道,因聖旨要擬部行,是敞衙門之事,楊老先生見教,細細說起,學生方知,今日特來奉拜。不知老先生此行,還是願去,還是不願去?」白公笑道:「老先生何出此言?學生在此,做的是朝廷的官,朝廷有命,東西南北,惟命是從,怎麼說得個願去不願去。」張吏部道:「學生素仰清德,此來倒是一片好意。老先生當以實心見教,不必諱言。」白公道:「學生既蒙老先生垂念,安敢隱情。且請教老先生,願去是怎麼,不願去是怎麼說?」張吏部道:「願去是別無他說,明日頂了書敕便行。若不願去時,學生就是對老先生實說了。此事原是楊老先生,為求令愛姻事不成,起的釁端。俗云解鈴還是繫鈴人,莫若待學生作伐,老先生曲從了此段姻事,等他另薦一人替了老先生,老先生就可不去了。況且這段姻事,兩同年正是門當戶對,未為不可。老先生還當細細主裁。」   白公笑道:「學生倒不知敝同年有如此手段。」張吏部道:「楊老先生他官雖臺中,卻與石都督最厚,又與國戚汪全交好,內中線索甚靈。就是陳王兩相公,凡他之言無有不納。老先生既然在此做官,彼此倚重也是免不得。就是此段姻事,他來求老先生自是美事,何故見拒。」白公道:「若論處世做官,老先生之教,自是金玉。只是學生素性疏懶,這官做也可,不做也可,最不喜與權貴結納。就是今日之行,雖出楊年兄之意,然畢竟是朝廷之命。學生既做朝廷之官,只奉命而行。楊年兄之薦為公乎為私?學生所不問也。至於姻事,學生一冷曹,如何敢扳。」張吏部道:「老先生雖然無心做官,卻也須避禍。是一行無論虜情狡猾,未必便帖然講和。即使和議可成,而上皇迎請回來好,還是不迎請回來好?為功為罪,都出廷臣之口。況老先生行後,令愛一弱女守此處,虎視眈眈,能保無他變乎?」   白公聽了,勃然變色,說道:「古人有言──敵國未滅,何以為家!且死生禍福,天所定也,君所命也,今日既奉使虜廷,此七尺之軀已置之度外,何況功罪,何況弱女,學生頭可斷,斷不受人脅制。」張吏部道:「學生原是為好而來,不知老先生執意如此,到是學生得罪了。」遂起身辭去,白公送出大門。正是:   勢傾如壓卵,利誘似吞醇。   除卻英雄骨,誰能不失身。   白公送了張吏部出門,心下愈覺不快。道:「楊家老賊明明做了手腳,又叫人來賣弄,又要迫脅親事,這等可惡。只是我如今與他理論,人都道我是畏懼北行,借此生釁。且等我去了回來,再議未遲,但紅玉之事,萬不宜遲。」即寫一札,先送與吳翰林,約他在家等候,隨與小姐說道:「楊賊奸惡異常,須要早早避他。如今也等不得我出門了,你且快快收拾些衣物,今日就送與到舅舅家去了。」小姐聽了,不敢違拗,即忙打點。捱到晚,白公悄悄用二乘小轎,一乘抬小姐,一乘自坐,暗暗送到吳翰林寓所來。   此時吳翰林已有人伺候,接進後衙。白公先叫小姐拜了吳翰林四拜,隨即自與吳翰林也是四拜,說道:「骨肉之情,千金之託,俱在於此。」吳翰林道:「姊丈儘請放心,小弟決不辱命。」小姐心中哽咽,只是掩淚低頭,一聲也說不出。吳翰林還要留白公飲酒,白公說道:「小弟到不敢坐了,恐人知道。」因對小姐說道:「你父親與你此一別,不知何日再得相逢。」說罷就要出來,小姐扯住白公拜了四拜,忍不住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白公亦潛然淚下。吳翰林連忙止住。父女二人無可奈何,只得吞聲而別,兩相悲傷而已。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白公送了小姐回來,雖然傷心,卻覺得身無罣礙,轉獨吃了一醉。睡到次日早起,到部中領了敕書。回來將衙內一應盡行封鎖,分付家人看守,只說小姐在內。自家只帶了兩個能幹家人,并鋪陳行李,竟辭了朝廷,移出城外,館驛中住下,候正使李實同行。   原來白公是九卿,原該充正使,李實是給事,原該充副使,因昨日白公唐突了張吏部,故張吏部到將李實加了禮部侍郎之銜,充作正使,白公止加得工部侍郎之銜,作了副使。這也不在白公心上。此時衙門常規,也有公餞的,也有私餞的。大家混亂了兩日,白公竟同李實北往而去。不題。   卻說楊御史初意,也只要白公慌了,求他挽回,便好促成親事。不料白公傲氣,竟挺身出使,姻事必不肯從。到也無法,卻又思量了:親事不成,明日白老回來,空作這場惡,如何相見。俗說一不做二不休,莫若乘他不在家,弄一手腳,把這親事好歹做成了。到他回來,那時已是親家,縱然惱怒,也不妨了,是便是,卻如何下手。又想想,道:「有計在此,前日張吏部蘇御史二人,都曾去為媒,他雖然不允,如今央他二人,只說是親口許的,再叫楊芳拜在汪全門下,求他內裡賜一吉期,竟自成親。白老不在家,誰好管他閑事?」算計已定,便暗暗先與張吏部說知。張吏部與楊御史志同道合,一說便知。到轉央張吏部與蘇御史說。蘇御史聞知,也不推辭,也不答應,含糊承應。恰好湖廣巡按有缺,他便暗暗央人與堂翁說知,討了此差,即慌忙收拾起身。   吳翰林聞知,即備酒趕出城外來餞行。因問道:「蘇老先生為何忽有此命,又行得如此之速?」蘇御史嘆口氣,說道:「對別人小弟也不好說,吳老先生不是外人,便說也不妨。」就將楊御史要他與張吏部二人做硬媒,又要叫兒子拜汪全求內助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吳先生你道此事行得否,白年兄又去了,誰好與他出頭作對。小弟故急急討得此差,只是避了他罷。」   吳翰林道:「原來為此。」此時送行人多,蘇御史吃不上三五杯,便起身去了。吳翰林回來因想道:「楊家這老賊,如此妄行!他內裡有助,倘或弄出一道旨意來追求,將來甥女現在我家,就不怕他,也要與他分辨。況太玄臨行,再三托我,萬一失手,悔之晚矣。到是老蘇脫身之計甚高。我明日莫要也給一假,趁他未動手,先去為妙。」算計定了,次日即給一假。   原來這翰林院本是清閑,此時又不經講,給假甚是容易。吳翰林既給了假,又討了一張勘合,發些人夫,擇一吉日,打發家眷出城。原來吳翰林只帶得一個妾在,連白小姐共三人。妾便當了夫人,白小姐便認作親女,其餘姬僕不過十數餘人,趕早出城,無人知覺。正是:   觸鋒北陷虜廷去,避禍南遊故里來。   誰為朝廷驅正士,奸人之惡甚於豺。   吳翰林不知回去,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吳翰林花下遇才人   詩曰:   高才果得似黃金,買賣何愁沒去尋。   雷煥精神困寶劍,子期氣味在瑤琴。   夫妻不少關雎韻,朋友應多伐木音。   雖說相逢盡相遇,遇而不遇最傷心。   話說吳翰林因楊御史作惡,只得給了假,暗帶白小姐出京回家,脫離虎口。且喜一路平安,不一日回到金陵家裡。原來吳翰林也有一女,叫做無豔,年十七,長紅玉一年,已定了人家,尚未出嫁。雖是官家小姐,人物卻也中中。他與紅玉原是姑表姊妹,吳翰林因受了白公之託,怕楊御史跟尋,就將紅玉改名無嬌,竟與無豔做嫡親姊妹稱呼。又吩咐家人,只叫大小姐、二小姐,白之一字竟不許題起。   吳翰林到得家已是殘冬。拜拜客,吃得幾席酒,轉眼已是新春。一心只想著為無嬌覓一佳婿,四下訪問,再無一人當意。忽一日,合城紳宦有公酒在靈谷寺看梅。原來這靈谷寺看梅,是金陵第一勝景。近寺數里皆有梅花,或紅或白,一路冷香撲鼻。寺中幾株綠萼,更是茂盛。到春初開時,詩人遊客無數。   這一日,吳翰林也隨眾同來。到了寺中一看,果然好花。有前人陶士敏梅花詩二首,單道梅花之妙,詩曰:   瓊枝只合在瑤臺,誰向江南處處栽。   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   寒依疏影瀟瀟竹,春抱殘香漠漠苔。   自去何郎無好詠,東風愁寂幾回開。   其二:   淺淺霜華濕粉痕,誰施繡帳護香溫。   詩隨十里尋春路,愁在三更待月村。   飛去只憂雲作伴,鎖來肯信玉為魂。   一尊欲訪羅浮客,葉落空山正掩門。   吳翰林同眾鄉宦吃酒,賞了半日。得到酒酣換席,大家起身,各處戲耍。吳翰林在兩壁上,看那些題詠,也有先輩鉅公,也有當時名士。也有古詩,也有詞賦。細細看來,大都泛泛,並無出類之才。忽轉過一個亭子,只見粉壁上一首詩寫得龍蛇飛舞。吳翰林近前一看,上寫:   靜骨幽心古淡姿,離離畫出一庭詩。   有香贈我魂銷矣,無句酬他酒謝之。   雪壓倒疑過夢處,月昏摹擬嫁林時。   于茲相見閨人品,妾視桃花婢柳枝。   下寫金陵蘇友白題。   吳翰林吟詠數通,連贊:「好詩好詩!清新俊逸,有鮑關府庾參軍之風流。」又見墨跡未乾,心下想道:「此必當今少年名士,決非庸腐之徒。」遂將蘇友白名字記了。正徘徊間,忽寺僧送上茶來。吳翰林因指著問道:「你可知這一首詩是甚麼人題的?」寺僧答道:「適纔有一班少年相公在此飲酒,想必就是他們寫的。」吳翰林道:「他們如今到那裡去了。」寺僧道:「因列位老爺有宴在此,恐不便,是小僧邀到觀音院去隨喜了。」吳翰林道:「如今可還在觀音院麼?」寺僧道:「不知在那裡不在。」吳翰林道:「你去一看,若是在,你可與我請那一位題詩的蘇相公說,我要會他一會。」   寺僧領命,去不多時,忙來回覆道:「那一班相公方纔去了,要著人趕還趕得上。」吳翰林聽見去了,心下悵然道,此生才雖美,不知人物如何,早一步見一見到也妙。既去了,叫人趕轉便非體矣,不必趕了。此時日已平西,眾鄉宦又將坐席,大家又吃了一會,就散席各自回家。   吳翰林坐在轎上,叫人將轎簾捲起,一路便好看梅。看不得一二里,只見路旁幾株大梅樹下,鋪著紅氈毯子,排著酒盒,坐著一班少年,在那裡看花作樂。吳翰林心下疑有蘇友白在內,叫他轎子歇下,假作看花,偷看只一班少年,共有五六人,雖年紀俱在二三十之間,然酸的酸,腐的腐,俱平平。內中惟有一生,倆巾素服,生得:   美如冠玉,韻比明珠。山川秀氣,直萃其躬。錦繡文心,有如其面。宛衛玠之清臞,儼潘安之妙麗。並無紈褲行藏,自是風流人物。   吳翰林看在眼裡,心下暗想道:「此生若是蘇友白,則內外兼美,誠佳婿也。」因悄悄吩咐一能事家人道:「你暗暗去訪那一起飲酒的相公,那一位是蘇相公。」   家人領命,漫漫沿將過去,那問挑酒盒的人,問得明白,即回覆道:「那一位穿素衣戴儒巾的,便是蘇相公。」吳翰林聞言,心中暗喜道:「好一個人物,若得此生為無嬌之婚,不負太玄所託矣。」又吩咐家人道:「我先回去,你可暗暗在此,等那蘇相公回去時,你便跟他去,訪他是何等之人,住在何處,家中父母在否,有妻子無妻子,必要問個的確來回我。」家人應諾。吳翰林叫起轎,依舊一路看花回去。到次日,家人來回覆道:「小人昨日跟了蘇相公回去,住在烏衣巷口。小人細細訪問,蘇相公是府學生員,父母俱已亡過,家下貧寒,尚未娶妻,祖籍不是金陵人,也沒甚麼親戚。」   吳翰林聽了,心下愈加歡喜,暗想道:「此生即處貧寒,又無妻室,這段姻婚垂手成矣。況他又無父母,即贅子太玄,亦無不可。」又想一想道:「人物固好,詩才固美,但不知舉業何如。若只曉得吟詩吃酒,而于舉業生疏,後來不能上進,漸漸流入山人詞客,便非金璧矣。」因又吩咐家人道:「你還與我到府學中去,查訪這蘇相公平素有才名沒才名,還是考得高低。」家人訪了半日,又來回道:「這蘇相公是十七歲上進學的,進學後歿了娘,整整丁了三年憂,舊年十九歲纔服滿。舊年冬底,李學院大人歲考,纔是第一次,案上未發出,不知考的如何。今年是二十歲了,說才名是有的。」吳翰林道:「此時文宗的案也皆發了。」家人道:「學裡齋夫說,發案就在三五日內。」吳翰林道:「你再去打聽,一出案即查他等第來報我。」   過了十數日,吳翰林正放心不下,忽見家人在學中討了全案來。吳翰林打開一看,蘇友白恰恰是府學第一名。喜得個吳翰林滿心快暢,道:「少年中有如此全才,可喜可喜,這段姻緣,卻在此處。」隨即叫人喚了一個的當做媒的張媒婆來,吩咐道:「我有一位小姐,名喚無嬌,今年十七歲,要你去說一頭親事。」張媒婆道:「不知老爺叫媒婆到那一位老爺家去說親?」吳翰林道:「不是甚麼老爺家,卻是府學中一位相公,他姓蘇,住在烏衣巷內,是新考案首的。」張媒婆道:「聞得前日張尚書家來求親,老爺不准。」吳翰林道:「我不慕富貴,只擇佳婿。這蘇相公才貌兼全,我故轉要與他做親。」張媒婆道:「老爺裁鑒不差,媒婆就去,自然一說便成,只是媒婆還要進去,見見夫人。」吳翰林道:「只也使得。」就叫一個小童領了進內廳來。   原來吳夫人因無嬌小姐日夕思想父親,心中愁苦,故同他到後園散悶,卻不在房裡。小童忙問丫環。侍女道:「夫人同小姐在後園樓上看花去了。」小童即引張媒婆同到後園樓上來。果見夫人同無嬌小姐在那裡,憑著樓窗看碧桃花哩。   張媒婆連忙替夫人小姐見個禮。夫人便問道:「你是那家來的?」張媒婆道:「媒婆不是別家來的,就是老爺叫來,要與小姐說親。」夫人道:「原來是老爺喚來的,正是昨日老爺對我說,有位蘇相公才貌兼全,後來必定發達,你替小姐說成這頭親事,自重重謝你。」張媒婆道:「老爺夫人吩咐,敢不用心。」一邊說,就將小姐細看,果然生得美貌。正是:   花柳雖妖冶,終含草木名,   何如閨堥q,絕色自天生。   張媒婆見小姐美麗異常,因問道:「可就是這位小姐?」夫人道:「正是。」張媒婆笑道:「不是媒婆誇口,這城中宦家小姐也不知見了多少,從不曾見有這般標緻的小姐。不知這蘇相公是那裡造化。」夫人道:「城中宦家那個不來求過,老爺只是不允。因在郊外看見蘇相公才貌兼全,所以到要扳他做親。這也是姻緣分定,只要你用心說成。」張媒婆笑道:「夫人老爺這等人家,小姐這等美貌,他一個秀才,有甚不成,連媒婆也是造化,老婦人就去。」夫人就叫侍女拏了些點心來與張媒婆吃。張媒婆吃了,辭了夫人小姐,下樓來,依舊要往前邊去。小童道:「前邊遠,後門去罷。」張媒婆道:「不管前後,只揀路近些的走罷。」小童就領了他轉過牆來,竟出花園後門。   原來這花園與城相近,人家甚少,四面都是喬太疏,城外又有許多青山環繞,甚是幽靜。故吳翰林蓋這一個樓,時常在此玩賞。張媒婆出得後門,回頭一望,只見夫人小姐尚在樓上,遠遠望見,容光秀美,宛然仙子。心中暗羨道:「好一位小姐,不知那蘇秀才如何。」因轉出大街,竟往烏衣巷來,尋到蘇友白家,恰好蘇友白送出客來。   原來這蘇友白,表字蓮仙,原係眉山蘇子瞻之後,只因宋高宗南渡,祖上避難江左,遂在金陵地方成了家。蘇友白十三歲上,父親蘇浩就亡過了。多虧母親陳氏賢能有志,苦心教友白讀書,日夜不怠。友白生得人物秀美,俊雅風流,又且穎悟過人,以此十七歲就進了學,不幸一進學,母親就亡過了,友白煢煢一身,別無所倚。雖御史蘇潤就是他親叔,卻又寄藉河南,音信稀疏,此時彼此但不知道,家中漸漸清乏。喜得蘇友白生得豪爽,只以讀書做文為事,貧之一字,全不在他心上。友白原名良材,只因慕李太白風流才品,遂改名友白,又取青蓮謫仙之意,表字蓮仙。他閒時也就學做些詩詞,同輩朋友都嘖嘖稱羨。   這一年服滿,恰值宗師歲考,不想就攷了個案首。人都來賀喜。這一日送了客去,就要進內。張媒婆見他少年標緻,人物風流,料是蘇友白,連忙趕進門前道:「蘇相公卻好在家,我來得湊巧。」蘇友白回頭看時,卻是一個老婦人,因問道:「你是何人?」張媒婆笑嬉嬉說道:「我是來報喜的。」蘇友白道:「小考何喜,媽媽又來報喜。」張媒婆笑道:「蘇相公考得高,自是小喜,已有人報了。老身來報的,卻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蘇友白笑道:「原來如此,請裡面坐了好講。」張媒婆隨蘇友白進到中堂,坐下吃了茶,蘇友白便問道:「我窮秀才,除了考案,再有何喜。」張媒婆道:「這等青年獨居,我送一位又富貴又標緻的小姐與相公做夫人,你可道是天大的喜事麼。」蘇友白笑道:「據媽媽說來,果然是喜,但不知是真喜,是假喜。」張媒婆道:「只要相公重重謝我,包管是真。」蘇友白道:「你且說是那家小姐,卻生得如何?」張媒婆道:「不是甚過時的鄉宦,卻是現任在朝,近時暫給假回來的吳翰林家,他的富貴,是蘇相公曉得的,不消老身細說。若說他這位小姐,名喚無嬌,年纔十七歲,真正生得天上有地下無,就畫也畫不出他的標緻,蘇相公若見了,只怕要風魔哩。」   蘇友白道:「里之行翰林小姐,貌又美,怕沒有一般紳耆人家結親,卻轉來扳我一個窮秀才,其中必有緣故,只怕這小姐未必甚美。」張媒婆道:「蘇相公原來不知道,這吳翰林生性有些古怪,城中大鄉宦,那家不來求他,他都不允,說是這些富貴人家子姪不通的多,前日不知在那裡看見了蘇相公的詩,他道是奇才,十分歡喜,故反要來相扳。這乃是相公前生裡帶來的福蔭,也是造化,怎麼到疑心小姐不美,卻也好笑,若論城中鄉宦,要像吳翰林的還有,若要如小姐這般標緻,莫說城中,就是天下也不多這等全美的,蘇相公不要錯了主意,我張媒婆是從來不說慌的,相公只管去訪問。」蘇友白笑道:「媽媽說來,竟是中聽,只是心下不能深信,怎能彀見得一面,我方纔放心。」張媒婆道:「我做了半生媒,從不曾這等,鄉宦人家小姐,如何肯與人見。」蘇友白道:「我不能見,只煩媽媽回覆他罷。」張媒婆道:「我做了半生媒,從不見這等好笑的事,那吳老爺有這等一位美麗小姐,憑他甚麼富貴人家不嫁,偏偏的要與蘇相公做親。」又對友白道:「你從天弔下這件喜事,卻又推三阻四不肯受,你道好笑不好笑。」   蘇友白道:「非我推阻,只恐一生大事,為人所愚,是以不敢輕信。媽媽若果有好意,怎生設法,使我一窺。倘如媽媽所說,莫說重謝,便生死不敢忘也。」張媒婆想了一想說道:「蘇相公這等小心,我若不指一條路與你見見,你只道我喚騙你,也罷,我一發周全了你罷。」蘇友白道:「若得如此用情,感激不淺。」張媒婆道:「吳老爺有一所後花園,直接著東城灣裡,園中有一高樓,帖著圍牆,看那城內城外的景致,若往城灣裡走過,卻明明看見樓上。目今園內碧桃正開得盛,夫人與小姐時常在樓上賞玩,相公若要偷看,除非假作樓下往來,或者該是天緣,得見一面,只是外人面前,一句也說不得,若傳與吳老爺知道,老身卻經當不起。」   蘇友白道:「蒙媽媽美情,小生怎忘言,既是這等,媽媽且不要回覆吳老先生,稍緩一二日再來領信,如何?」張媒婆道:「這個使得,相公如今便有這等做作,只怕偷看見了,那時來求老身,老身也要做作起來,相公卻不要怪我。」蘇友白道:「但願如此,便是萬幸了。」張媒婆道:「蘇相公上心,老身且去,隔二三日再來討信。」蘇友白道:「正是,正是。」張媒婆起身去了。不題。   卻說蘇友白聽了張媒婆的說話,心中也有幾分動火。到次日,便瞞了人,連小廝也不帶,獨自一個,悄悄走到吳翰林後花園邊來窺探。果然有一座高樓,紗窗掩映,珠簾半垂,不期來得太早了,悄無人聲,立了一歇,恐不穩便,只得又走回來。捱了一會,吃過午飯,心下記罣,仍又走來。遭這湊巧,剛剛走到,恰聞得樓上有人笑語。蘇友白恐怕被人看見,知他窺探,便要迴避,卻將身閃在一邊大榆樹影裡,假作尋採那城陰的野花,卻偷眼覷著樓上。不多時,只見有兩個侍妾,把中間一帶紗窗推開,將繡簾捲起兩扇。此時日已平西,微風拂拂,早有一陣陣的異香,吹到蘇友白鼻中來,蘇友白聞了,不覺情動,又歇了一歇,忽見一雙紫燕,從畫樓上飛過來,在那簾前飛來飛去,真是紋盈裊娜,點綴得春氣十分有趣。只見一個侍兒立在窗邊,叫道:「小姐快來看這一雙燕子,到舞得有趣。」說未了,果見一位小姐半遮半掩,走到窗邊言道:「燕子在那裡?」一邊說,那燕子見有人來,早飛過東邊柳中去了。那侍兒忙用手指道:「這不是?」那小姐忙忙探了半截身子,在窗外來看那燕子,飛來飛去不定。這小姐早被蘇友白看過盡情。正見:   見嬌滿頭珠翠,遍體絲蘿。意態端莊,雖則是閨中之秀,面龐平正,絕然無迥出之姿。眼眼眉眉,悄不嬌羞作態。脂脂粉粉,大都是膏沐為容。總是一施,東西異面。誰知二女,鳩鵲同巢。   原來這一位小姐,是無豔不是無嬌。蘇友白那裡知道,只認做一個。來見時精神踴躍,見了後情興索然。心下暗想道:「早是有主意,來偷看一看,若竟信了張媒婆之言,這一生之事怎了。」遂慢慢走出樹林來。那小姐見樹裡有人,方忙避入窗內去了。蘇友白心下已冷,不復細察,遂轉身回去。正是:   尋花誤看柳,逐燕誤聽鶯。   總是春風面,妍媸一異情。   過了兩日,張媒婆來討信,「前日說的,蘇相公曾看見麼?」蘇友白暗想道:「吳翰林乃詞林先生,頗有聲名,若說窺見醜陋,不成親事,他便沒有體面,怪我輕薄了,我如今只朦朧辭他便了。」因對張媒婆說道:「前日說的,我並不曾去,如何得見。」張媒婆道:「相公為何不去?」蘇友白道:「我想他一個鄉宦人家,我去偷看,有人看見,彼此不雅,況且早晚俟候,未必便能湊巧,只煩媽媽替我回覆了罷。」張媒婆說道:「看不看憑相公,但只是老身說的,斷不差池,相公還要三思。」蘇友白道:「我也不獨為此,他一個翰林人家,我一個窮秀才,如何對得他來。」張媒婆道:「他來扳你,又不是你去扳他,有何不可。」蘇友白道:「雖蒙他錯愛,我自反于心,不能無媿,這決決不來奉命。」張媒婆再四勸美,蘇友白只是不允。張媒婆無可奈何,只得辭了蘇友白,回覆吳翰林。   這一日,吳翰林不在家。張媒婆竟入內裡來見夫人。夫人一見,便問道:「勞你說的親事,如何?」張媒婆搖頭道:「天下事再也料不定,這等一頭親事,十拏九穩,誰知一個窮秀才,到做身分不肯。」夫人道:「老爺說他有才有貌,何以性情這等執拗?」張媒婆道:「莫怪我說,他才是有的,貌是有的,卻只是沒福,媒婆到有一頭好親事在此,乃是王都堂的公子,今年十九歲,若論人物才學,也不減於蘇秀才,況且門當戶對,夫人做主,不可錯過。」夫人道:「待等老爺回來,我就對老爺說。」張媒婆去了。吳翰林回家,夫人即將張媒婆的言語細細說了。吳翰林沉吟了半晌,道:「那有個不允之理,還是這些媒婆說得不的確,我有道理。」隨叫家人吩咐道:「你拏個名帖,去學裡請了劉玉成相公來。」家人領命,去不多時就將他請來了。   原來這劉玉成也是府學一個時髦士林,一向拜在吳翰林門下,故一請就來。二人相見過,劉玉成就問道:「老師呼喚門生,不知有何吩咐?」吳翰林道:「不為別事,我有個小女,名喚無嬌,今年一十七歲,性頗聰慧,薄有姿色,不獨長于女紅,即詩賦之類,無不攻習,是我老夫妻最所鍾愛者,雖有幾個宦家來求,我想這些富貴家的子姪輩那有十分真才,前日偶然看花,因見了新考案首的蘇友白,人才俊秀,詩思清新,我意欲招他東坦。昨日叫一個媒婆去說,他推阻了,不知何故。我想此一定是媒婆人微言輕,不足取信,因此欲煩賢契與我道違其意。」   劉玉成道:「蘇蓮仙兄才貌果是衛家玉潤,前日宗師發案時,大加贊賞,老師略去富貴,而選斯人,誠不減樂廣之冰清矣,門生得為斧柯,不勝榮幸,門生即往達台命,想蘇生素仰老師山斗,未有不願附喬者。」吳翰林道:「得如此,足感大力。」因問道:「前日賢契考案,定居前列。」劉玉成道:「門生不才,蒙列二等。」吳翰林道:「賢契高才,宜居一等,怎麼屈了,明日會李學台時,還要與他講。」劉玉成道:「宗師考案甚公,門生心服,倘蒙垂青,這又是老師薦拔之宏恩矣。」二人說罷,劉玉成告辭起身。正是:   相逢皆有託,有托便相知。   轉轉開門戶,難分公與私。   不知玉成去說親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窮秀才辭婚富貴女   詩曰:   閑探青史弔千秋,誰假誰真莫細求。   達者見談皆可喜,痴人說夢亦生愁。   事關賢聖偏多闕,話引齊東轉不休。   但得常留雙耳在,是非朗朗在心頭。   話說蘇友白自從考得一個案首,又添上許多聲名,人家見他年少才高,人物俊秀,凡是有女之家無不願他為婿。蘇友白常自歎道:「人生有五倫,我不幸父母早亡,又無兄弟,五倫中先失兩倫,君臣朋友間,遇合有時,若不娶個絕色佳人為婦,則是我蘇友白為人在世一場,空讀了許多詩書,就做了一個才子,也是枉然。叫我一腔情思,向何處去發泄,便死也不甘心。」因此人家來說親的,訪知不美,便都辭了。人家見他推辭,也都罷了。只有吳翰林因受白太玄之託,恐失此佳婿,只得又託劉玉成來說。這劉玉成領了吳翰林之命,不敢怠慢,即來見蘇友白,將來意委委曲曲,說了一遍。   蘇友白道:「此事前日已有一媒婆來講過,弟已力辭了,如何又勞重仁兄,仁兄見教,本不當違,但小弟愚意已定,萬萬不能從命。」劉玉成道:「吳老爺官居翰林,富甲一城,愛惜此女,如珍如寶,郡中多少鄉紳子弟求他,他俱不肯,因慕兄才貌,反央人苦苦來說,此乃萬分美事,兄何執意如此。」蘇友白道:「婚姻乃人生第一件大事,若才貌不相配,便是終身之累,豈可輕意許人。」劉玉成說道:「莫怪小弟說,兄今日雖然考得利,有些時名,終不免是個窮秀才,怎見得他一個翰林之女,便配兄不過,且不要說他令媛如花似玉,就是他的富貴,吾兄去享用一享用,也強似日日守著這幾根黃虀。」蘇友白道:「這富貴二字,兄到不消提起。若論弟事,既已受業藝林,諒非長貧賤之人,但不知今生可有福,消受一佳人否。」   劉玉成道:「兄說的話,一發好笑,既不受富貴,天下那有富貴中人,求一個佳人不得的。」蘇友白笑道:「兄不要把富貴看得重,把佳人轉看輕了。古今凡博金紫者,無不是富貴,而絕色佳人能有幾個,有才無色,算不得佳人。有色無才,亦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與我蘇友白無一段款款相關之情,也算不得我蘇友白的佳人。」劉玉成大笑道:「兄癡了,若要這等佳人,只好娼妓人家去尋。」蘇友白道:「相如與文君,始以琴心相挑,終以白頭吟相守,遂成千古的佳話,豈盡是娼妓人家。」劉玉成道:「兄若要談那千古的虛美,卻誤了眼前實事。」蘇友白道:「只管放心,小弟有誓在先,若不遇絕色佳人,情願終身不娶。」劉玉成遂大笑起身道:「既是這等,便是朝廷招駙馬也是不成的了,好個妙主意,這個妙主意,只要兄拏得定,不要錯過機會,半路又追悔起來。」蘇友白道:「決無追悔。」   劉玉成只得別了蘇友白,來回覆吳翰林。吳翰林聞知蘇友白執意不允,便大怒罵道:「小畜牲,只等放肆。他只倚著考了一個案首,便這等狂妄,且看他秀才做得成做不成!」隨即寫書,與宗師細道其詳,要他黜退蘇友白的前程。   原來這學院姓李名懋學,與吳翰林同年同門。見吳翰林書來,欲要聽他,卻憐蘇友白才情無罪過,若然不聽,又搬不過吳翰林情面。只得暗暗叫學官傳語蘇友白微道其意,勸他委曲從了吳翰林親事,免得於前程有礙。學官奉命,遂請了蘇友白到衙中,將前情細說一遍。蘇友白道:「感宗師美情,老師台命,門生本該聽從,只是門生別有一段隱衷,一時在老師面前說不出,只求老師在宗師處委曲方便,一時便感恩無盡。」學官道:「賢契差矣,賢契今年青春已二十了,正得授室之時,吳翰林雅意相扳,論起來也是一樁美事。若說吳公富貴,以賢契高才,自是不屑,況聞他令愛十分才美,便勉強應承,也不見有甚吃虧,為何這般苦辭?」蘇友白道:「不瞞老師說,他令愛門生已細細訪過,這是斷然不敢奉命。」學官道:「賢契既不情願,這也難強。只是吳公與宗師同年又同門,未免有幾分情面,這事不成,恐怕於賢契的前程,有些不妙。」蘇友白微笑道:「這一領青衿,算得甚麼前程,豈肯戀此而誤終身大事,但聽宗師裁處便了。」遂起身辭辭出。   學官見事不成,隨即報知宗師。宗師聽了,也不喜道:「這生胡狂至此。」便要黜退。卻又回想道,這樁美事,若是別個窮秀才,便是夢見也快活不少,他卻抵死不允,也是個有志之士。又有幾分憐念他,尚不忍便行。正躊躇間,忽聞一聲梆響,門生傳進一本報來。李學院將報一看,只見一本敘功事,原任太常寺正卿新加工部侍郎銜白玄,出使虜廷,迎請上皇,不辱君命,還朝有功,著實授工部侍郎,又告病懇切,准著馳馹還鄉調理痊可,不時調用。又一本敘功事,御史楊廷詔薦舉得人,加陞光祿寺少卿。又一本翰林院乏人任事,目今經筵舉行,兼鄉會試在邇,乞召告諸臣吳珪等入朝候用。俱奉聖旨准行。李學院見吳翰林起升入朝,又見白太玄是他親眷,正在興頭時節,便顧不得蘇友白,隨即行一面牌到學中來,上寫道:   提督學院李:訪得生員蘇友白,素性狂妄,恃才倚氣,凌傲鄉紳,不堪作養,本當拏究,姑念少年仰學,即時除名,不准赴考。特示。   牌行到學中,滿學秀才聞知此事,俱紛紛揚揚,當一段新聞傳講。   也有笑蘇友白獃的,也有議蘇友白高的,又有一班與蘇友白相好的,憤憤不平道:「婚姻之事要人情願,那有為辭了鄉宦的親事,便黜退秀才的道理。」便要動一張公呈,到宗師處處去遞。到是蘇友白再三攔阻道:「只為考了一個案首,惹出這場事來,今日去了這頂頭巾,落得耳邊乾淨,豈不快活。諸兄萬萬不消介意。」眾人見蘇友白如此,只得罷了。正是:   三分氣骨七分痴,釀就何人一種思。   說向世人意不解,不言惟有玉人知。   按下蘇友白不題。   卻說吳翰林見黜退了蘇友白前程,雖出了一時之氣,然心下也有三分不過,還要過幾日,仍舊替他挽回。只因聞了白公榮歸之信,與自家欽召還朝之報,與無嬌小姐說知,大家歡喜,便將蘇友白之事忘懷了。吳翰林見召,即當進京,因要會白公,交還無嬌小姐,只得在家等候,一面差人迎接。此時白公寔受工部侍郎之職,奉旨馳馹還鄉,一路上好不興頭。不上月餘到了金陵,竟到吳翰林家來。吳翰林接著,不勝歡喜。白公向吳翰林致謝,吳翰林向白公稱賀。二人交拜過,即邀入後堂。隨即喚無嬌小姐出來,拜見父親,大家歡喜無盡。此時吳翰林已備下酒席,就一面把盞與白公洗塵。二人對酌,吳翰林因問出使之事。白公嘆一口氣道:「朝廷之事,萬不可為,前日小弟奉命是迎請上皇,而敕書上,單言候問,并送進衣帛,絕無一字言及迎請,上皇聞知,深為不樂。也先見了,甚加詰問,叫小弟難以措詞,只得說迎請原是本朝之意,然不知貴國允否,故不敢見之敕書,只面諭使臣懇求太師耳。也先方回嗔作喜,允了和議,說道:『雖是面諭,然敕書既不迎請,我如何好送還也,使中國看輕了,須另著人來,若竟自送還,我再無改移。』小弟昨日復命朝廷,不得已,只得又遣楊善去了。」吳翰林道:「不知也先許諾送還,果是實意否?」白公道:「以弟看來,自是實意。楊善此去,上皇回來,朝廷事有好多不妥,故小弟忙忙告病回來,以避是非,非敢自愛。然事勢至此,決非一人所能挽回也。」吳翰林道:「仁兄歷此一番風霜勞苦,固所不免。然成此大功,可謂完名全節矣。但小弟奉欽命進京,未免又打入此網,卻是奈何。」白公道:「吾兄翰苑可以養高,又兼鄉試在邇,早晚優擢,何足慮也。」吳翰林道:「賴有此耳。但不知後來楊老可曾相會?」白公笑道:「有這樣無氣骨之人。小弟一回京時,即來再三謝罪。後來旨意,說他薦舉有功,陞了光祿寺卿,愈加親厚,請了又請,小弟出京時,公餞了又私餞。小弟見他如此,到不可形之顏色,只得照舊歡飲,惟以不言媿之而已。」吳翰林笑道:「則不言愧之,勝於撻辱多矣。」二人歡飲了半日方住。吳翰林就留白公宿了。   到次日,白公就要起身,說道:「小弟告病回里,不敢在府久停,恐生議論。」吳翰林道:「雖然如此,暫宿兩三日也不妨,況此別又不知再會何日。」白公道:「既如此,只好再留一日,明日准要行了。」吳翰林因說道:「前日還有一件好笑的事,未曾對吾兄說。」白公道:「甚麼事?」吳翰林道:「前日小弟因在靈谷寺看梅,遇見一少年秀才,叫做蘇友白,人物聰俊,詩思清新,甚是可人,隨著人訪問,恰恰李學台又考他著案首,小弟意欲將甥女許他,因遣媒并友人再三去說,不知何故,他抵死不允。小弟無法,只得寫書與李學台,要他周旋。李學台隨寓意學官,傳語蘇生,叫他成就此事,誰知那狂生執意不從。後來李學台無以復命,因把他前程黜了,他自竟不悔,你道有這等好笑的事麼。」白公驚訝道:「有這等事!他不獨才貌,其操行愈可敬矣。士各有志,不必相強。吾兄明日見李學台邊,還該替他復了前程。」吳翰林道:「這也是一時之氣,他的前程,自然要與他復了。」二人說些時務,又過了一日。到第三日,白公決意要行,遂領了紅玉小姐,謝了吳翰林,竟回錦石村去。吳翰林亦打點進京。不題。正是:   只道琉璃碎,翻成畫錦衣。   前程暗如漆,誰識是那非。   卻說蘇友白自從黜退秀才,每日在家,只是飲酒賦詩,尋花問柳。雖不以貧賤功名動心,每遇著好景關情,自恨不能覓一佳偶,往往獨自感傷,至於墜淚。人家曉得他要求美色,自知女兒平常,便都不求與他講親。他又諒郡中必無絕色,更不題問。一日,春光明媚,正要去到郊外行吟取樂,纔走出門前,忽見幾個人青衣大帽,都騎著驛馬,一路問將來,道:「此間有一個蘇相公家,住在那裡?」有人指道:「那門前立的不是麼。」那幾個人慌忙下馬,走到面前問道:「請問相公,不知可就是蘇浩老相公的大相公否?」蘇友白驚答道:「正是,但不知列位何來?」眾人道:「我們乃河南蘇御史老爺差來的。」蘇友白道:「這等想是我叔父了。」眾人道:「正是。」蘇友白道:「既如此,請進裡面說話。」眾人隨蘇友白進到中堂,便要下禮相見。蘇友白問道:「請問列位,還是老爺家中人,還是衙門執事人。」眾人答道:「小人等都是承差。」蘇友白道:「即是公差,那有行禮之理。」只是長揖相見過人,復對那眾人問道:「老爺如今何在?」眾人道:「老爺巡撫湖廣回來,進京復命,如今座船在江口,要請大相公同往進京,故差小的們持書迎接。」遂取出書來,遞與蘇友白。蘇友白拆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愚叔蘇潤頓首。書付賢姪覽:叔因王事馳驅,東西奔走,以致骨肉睽離,思之心惻,前聞嫂嫂亦辭世,不勝悲悼。聞你年學俱成,又是悲中一喜。但叔今年六十有二,景入桑榆,朝不保夕,而膝下無子息,汝雖能繼書香,然父母皆亡,終成孤立。何不移來一就,庶見同父猶子之情,兩相慰藉耳。此事叔慮之最詳,即告先兄先嫂於地下,亦必首肯。姪慎勿疑,差人到時,可即發行裝同來,立候發舟,餘不盡言。   蘇友白看完了書,心下暗想道:「家人是已貧乏,一個秀才又黜退了,親事又都回絕,只管住在此處,亦覺無味,莫若隨了叔父,上京一遊。雖不貪他富貴,倘或因此訪得一個佳人,也可完我心願。」主意已定,隨對眾人說道:「既是老爺來接,至親骨肉,豈可不去。但此處到江口,路甚遙遠,恐怕今日到不到了。」眾人道:「老爺性急,立候開船,這裡到江口,有八十里路。有馬在此,若肯就行,去到那邊裡還甚早。」蘇友白道:「既如此,列位可先去回覆老爺,我一面打發行李,一面隨後就來。」隨即封了一兩銀子,送與眾人道:「匆匆起程,不及留飲,權代一飯。」眾人道:「大相公是老爺一家人,怎敢受賞。」蘇友白道:「到從直些,不要耽擱工夫。」眾人受了先去,留下一匹好馬。蘇友白隨即吩咐老家人叫做蘇壽,留他在家中看守房屋。又打點些衣服鋪陳之類,結束做兩擔,叫人挑了,先著一個家人送到江口。自家只帶一小廝,叫做小喜。當下吩咐停當,隨即上馬要行。爭奈那匹馬最是狡猾,見蘇友白不是久慣騎馬的,又無鞭子打他,便立定不走。蘇友白忙忙將韁繩亂扯,那馬往前走不得一步,把屁股一掀,到往後退了兩步。蘇友白心下焦燥:似這般走,幾時到得。家人蘇壽說道:「馬不打如何肯走,舊時老相公有一條珊瑚鞭,何不取了帶去,便不怕他不走了。」蘇友白道:「正是,我到忘了。」叫人取出,拏在手裡,照馬屁股儘力連打了幾下。那馬負痛,只得前行。蘇友白笑道:「這畜牲不打,便不肯走,可見人生處世,一日不可無權。」   此時春風正暖,一路上柳明花暗。蘇友白在馬上觀之不盡,因自想道:「吳家這頭親事,早是有主意辭脫了,若是沾了手,那得便容你自由自在到京中去尋訪。」又自想道:「若有福分,撞得一個便好。若是撞不著,可不辜負我一片念頭。」又想道:「若是京中沒有,便辭了叔父出來,隨你天涯海角,定尋他一個纔罷。」心中自言自語,不覺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忽岔路跑出一個人來,將蘇友白上下一看,口裡道一聲:「果然有了。」便雙手把韁繩扯住。蘇友白因心下友思亂想,不曾防著,猛然裡吃了一驚,忙將那人一看,只見那人:   頭戴一頂破氈帽,歪在半邊。身披一領短青布夾襖,懷都開了。腳穿一雙綁腿蒲鞋,走得塵灰亂迸。滿身上汗如雨流。   慌忙問道:「你是甚麼人,為何扯住我的韁繩?」那人跑得氣喘吁吁,一時答應不清,只道:「好了,有下落了。」蘇友白見那人說話糊塗,便提起鞭子要打。那人慌忙道:「相公不要打,小人的妻子不見了,都在相公身上。」蘇友白大怒道:「你這人好胡說!你的妻子不見了於我何干,我與你素不相識,難道我拐了你的?」那人道:「不說是相公拐我妻子,只是我的妻子要在相公身上見個明白。」蘇友白道:「你這人一發胡說,我是過路人,你的妻子如何在我身上見明白。你敢是短路小人,怎敢青天白日攔住我的去路。我是蘇巡按老爺的公子,你不要錯尋了對頭!」持起鞭子夾頭夾臉亂打。小喜趕上,氣不過,也來亂打。   那人被打慌了,一發說不清,只是亂叫道:「相公住手,可憐我有苦情。我實不是小人。」口裡雖然叫苦,卻兩手扯住韁繩死也不放。」此時過路的及村中住的人,見他二人有些古怪,不知為何,便都圍上來看。蘇友白亂嚷道:「天下有這等奇事,你不見了妻子,如何賴我過路人!」那人道:「小人怎敢圖賴相公,只求相公把這根鞭子賞與小人,小人的妻子就有了。」看的人聽見,都一齊笑起來道:「這人敢是個瘋子,如何不見妻子,一根馬鞭便有?」蘇友白說道:「我這根馬鞭子是珊瑚的,值幾兩銀子,如何與你?」氣不過,提起鞭子又要打。那人叫起來道:「相公慢打,容小人說個明白。」眾人勸道:「相公且息怒,待問個明白再打不遲。」便問那人道:「你是那裡人,有甚緣故,可細細說明。」那人道:「小人是丹陽縣楊家村人,小人叫做楊科,數日前,曾叫妻子到城中去贖當,不知路上被甚人拐去,日日追尋,並無消息。今日清晨在句容鎮上,遇著個起課先生,小人求他起了一課,他許我只在今日申時三刻便見,小人又問他,該向那一方去尋,他說向東北方四十里上,十字路口,有一位少年官人,身穿柳黃衣服,騎一匹點子馬來,你只扯著他,求了他手中那條馬鞭子,你妻子便有了,只要趕快,若趕遲了一步,放他過去,便再不能彀見了。小人聽了,一口氣趕來,連飯也不敢吃一碗,直趕了四十里路,到此十字路口,恰恰遇著相公,騎馬而過,衣服顏色相對,豈不是實。只求相公開仁心,把這馬鞭子賞了小人,使小人夫妻重見,便是相公萬代陰德。」蘇友白笑道:「你這人一味胡說,世間那有這樣靈先生,你分明看見我衣馬顏色,希圖騙我鞭子,便駕此一篇謊說,如何信得!」楊科道:「小人怎敢,小人也自知說來不信,只因那先生件件說著,不由人不信,他還說相公此行是為求婚姻的,不知是也不是,相公心下便明白了。」蘇友白聽見說出求婚姻三字,便呆了半晌,心下暗思道:「這件事乃肺腑隱情,便是鬼神亦未必能知,他如何曉得。」便有幾分信他,因說道:「便把這鞭子與你,也是小事,只是我今日還要趕到江口,若沒鞭子,這馬決不肯行,卻如何處?」   旁看的人見說得有些奇異,都要看拏了鞭子如何尋妻子,又見蘇友白口鬆,有個肯與他的意思,便代他攛掇道:「既是這位相公,肯賞你鞭子,何不快去折一柳條來,與相公權用。」楊科欲待去折柳條,又恐怕蘇友白去了,猶扯住不肯放手。蘇友白曉得他的意思,便將鞭子先遞與他說道:「既許了你,豈肯失信,可快折一枝柳條來,我好趕路。」楊科接了鞭子,千恩萬謝道:「多謝相公,若尋著妻子,定然送還。」便立起身來,東張西望去尋柳條。   此時是二月中旬,道旁小柳樹都是柔弱枝條,折來打馬不動,只東南角上一條冷巷中,一所破廟旁邊,有三四株大柳樹,高出牆頭,楊科看見,慌忙扒將上去。扒到樹上才要折柳,忽聽得廟中有人啼哭,他分開柳葉,往內一張,只見有三個男子,將他妻子圍在中間,要逼勒行淫,妻子不從,故此啼哭,楊科看見了,便忍不住叫起來道:「好賊奴,拐人妻子,卻躲在這裡!」慌忙跳下樹來,竟扑廟門。看人人聽見叫在這裡,便一齊擁了來看。楊科趕到廟前,廟門已被頂住,楊科也不顧好歹,一頓腳將轉軸登折,擠了進去。忙跑到廟後時,那三個拐子已往牆闕裡逃去多時,只剩下妻子一人。兩人相見,不勝大喜,轉扯著哭將起來。眾人看見,都各驚駭,方信楊科說的俱是真情。此時蘇友白聽見尋著妻子,甚是驚訝,也下了馬,叫小喜看著,自步進廟中來看。   楊科看見蘇友白進來,便對他妻子說道:「若不得這位相公這條鞭子,去折柳條,便今生也不能見了。」隨將鞭子送還蘇友白,道:「多謝相公不盡了。」蘇友白道:「天下有這等奇事,險些錯怪了你,我且問你,那起課的先生叫甚姓名?」楊科道:「人都不知他的姓名,只因他挂著一面牌上寫賽神仙三字,人就順口叫他做賽神仙。」說罷,便再三謝了蘇友白並眾人,領著妻子原從舊路上揚揚去了。   蘇友白走出廟來,上了馬,一頭走一頭想道:「我蘇友白聰明一世,懵懂一時,我此行雖因叔命,原為尋訪佳人,這賽神仙他既曉得我為婚姻出門,必然曉得我婚姻在何處,我放著現消息不去訪問,卻向無蹤無影處尋覓,何其愚也。今天色尚早,不如趕到句容鎮上,見了賽神仙問明婚姻,再到叔父船上,未為遲也。」主意定了,遂勒轉馬頭,向西南楊科去的路上趕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是非堆裡博出個佳人,生死場中拾回個才子。正是:   樹頭風絮亂依依,空裡遊絲無定飛。   不是多情愛狂蕩,因春無賴聽春吹。   蘇友白去見賽神仙問婚姻,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醜郎君強作詞賦人   詩曰:   塗名飾貌盡黃金,獨有文章不許侵。   一字源流千古遠,幾行辛苦十年深。   百篇價重應仙骨,八斗才高自錦心。   寄語膏梁充口腹,莫將佳句等閒吟。   話說蘇友白因要尋賽神仙起課,便不顧失了叔子蘇御史之約,竟策馬往句容鎮上而來。行不上四五里路,不料向西的日色,最易落去,此時只好有丈餘在天上。又趕行了二三里,便漸漸昏黑起來。蘇友白抬頭一望,前面便不見有人家,心下便有幾分著忙。到是小喜眼尖說道:「相公且不要慌,你看向西那條岔路裡一帶樹林,這不是一村人家?」蘇友白道:「你怎曉得?」小喜用手指道:「那樹林裡高起來的不是一個寶塔?既有塔必有寺,有寺一定有人家了。」蘇友白看了,道:「果然是塔,就無人家,寺裡也好借宿。」便忙忙策馬,望岔路上趕來。到得樹林中,果然是一個村落。雖止有一二百人家,卻不住在一處,或三家或五家,或東或西,都四散分開。   此時天已晚了,家家閉戶,不好去敲。幸得是十二三之夜,正該有月,天氣不黑,因望著塔影來尋寺。又轉了一個灣,忽一聲鐘響,蘇友白道:「好了,今夜不愁無宿處矣。」再行幾步,便到了寺門。蘇友白道:「好了。」叫小喜牽著馬,竟自步入。這寺雖不甚大,卻到齊正潔淨,山門旁種著兩帶杉樹,儘疏落有致。蘇友白此時也無心觀看,將到大殿,殿上正有兩三個和尚,在那裡做晚功課。他看有人進來,內中個年老的,便忙忙迎出來問道:「相公何來?」友白道:「學生自城中來,要往句容鎮上去,不期天色晚了,趕不到,欲在寶剎借宿一宵,萬望見留。」那和尚道:「這個使得。」遂一面叫人替小喜牽了馬,後邊去喂,一面叫人掌燈,遂將蘇友白請到方丈裡。二人見了禮坐下。那和尚道:「敢問相公高姓?」蘇友白道:「學生姓蘇。」和尚道:「這等是蘇相公了,不知要到句容鎮上,有何貴幹?」蘇友白笑道:「學生因家叔上京復命,船在江口,差人來接學生同去,學生到了半路上,偶聞得句容鎮上,有個賽神仙,起課甚靈,欲要求他起一課,故偶然至此。」和尚道:「令叔榮任何處?」蘇友白道:「家叔是巡按湖廣,回京復命。」和尚道:「這等蘇相公,是位大貴人了,失敬失敬。」遂叫人收拾晚飯。蘇友白問道:「老師大號?」和尚道:「小僧賤號淨心。」蘇友白問道:「寶剎這等精潔,必定是一村香火了。乃是前邊古跡還是新建?」淨心道:「這寺叫做觀音寺,也不是古跡,也不是一村香火,乃是前邊錦石村,白侍郎的香火,才得十八九年。」蘇友白道:「白侍郎為何造於此處?」淨心道:「白老爺只因無子,與他夫人極是信心好佛,發心造這一座寺,供奉白衣觀音,要求子嗣,連買田地也費過有一二千金。」蘇友白道:「如今有了兒子麼?」淨心道:「兒子雖沒有,他頭一年造寺,第二年就生一位小姐。」   蘇友白笑道:「莫說生一位小姐,便生十位小姐,也算不得一個兒子。」淨心道:「蘇相公,不是這般說,難得白老爺這位小姐,生得有沈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自不必說。就是描鸞刺鳳,樣樣精工,還不算他長處。最妙是古今書史,無所不通,做來詩詞歌賦,直欲壓到古人,就白老爺做的文章,往往要他刪改。蘇相公,你道世上人家,有這等一個兒子麼?」蘇友白聽見說出許多美麗,不覺身體酸蕩,神魂都把捉不住,又問道:「這位小姐曾嫁人否?」淨心道:「那裡有個人家。」蘇友白道:「這些郡縣,難道就沒個門當戶對的,為何便沒人家?」淨心道:「若要富貴人家,便容易了,白老爺卻不論富貴,只要人物風流,才學出眾。」蘇友白道:「這個也還容易。」淨心道:「蘇相公,還有個難題目,但是來求親的,或文或詩,定要做一篇,只等白老爺與小姐中了意看,方纔肯許,偏偏小姐的眼睛又高,做來的詩文,再無一個中他的意思,所以耽擱至今一十七歲了,尚未曾輕許人家。」蘇友白道:「原來如此。」心下卻暗暗喜道:「這段姻緣卻在此處。」不一時,僧人擺上齋來,二人吃了。淨心道:「蘇相公今日出路辛苦,只怕要安寢了。」便拏了燈,送蘇友白到一間潔淨客房裡,又燒了一爐香,又泡了一碗茶,放在案上,只等著蘇友白睡了,方纔別去。   蘇友白聽了這一篇話,要見白小姐一面,只管思量,便翻來覆去再睡不著。只得依舊穿了衣服。起來推窗一看,只見月色當空,皎潔如晝,因此叫醒了小喜,跟出寺門來閒步。一來月色甚佳,二來心有所思,不覺沿著一帶杉影便走,離寺門有一箭多遠,忽聽有人笑語,蘇友白仔細一看,卻是人家一所莊院,又見內中桃李芳菲,便信著步走將進來,走到亭子邊,往裡一看,只見有兩個人在那裡一邊吃酒,一邊做詩。蘇友白便立住腳,躲在窗外聽他。只見一個穿白袍的說道:「這個枝字韻,老張虧你押。」那個穿綠袍的說:「枝字韻不打緊,只這絲字是個險韻,費了心了,除了我老張,再有那個押得來?」穿白的說:「果然押得妙,當今才子,不得不推老兄,再做完了這兩句,那親事便穩穩有幾分了。」穿綠的便歪著頭,想了一想,吟了又吟,直唔唧了半晌,忽大叫道:「有了,有了,妙得緊,妙得緊。」慌忙拿筆寫在紙上,遞與穿白的看。穿白的看了,便拍手打掌笑將起來,道:「妙!妙!真個字字俱學老杜,不獨韻押得穩,而且結得有許多感慨。兄之高才,弟所深服者也。」穿綠的道:「小弟詩已做成,佳人七分到手,兄難道就甘心罷了?」穿白的道:「小弟往日詩興頗豪,今夜被兄壓倒,再做不出,且吃幾杯酒,睡一覺,養養精神,卻苦吟一首,與兄爭衡。」穿綠的道:「兄既要吃酒,待小弟再把此詩,高吟一遍,與兄聽了,下酒何如?」穿白的道:「有趣有趣。」穿綠的遂高吟道:   楊柳遇了春之時,生出一枝又一枝。   好似綠草樹上桂,恰如金線條下垂。   穿白的也不待吟完,便亂叫起來道:「妙得甚,妙得甚,且賀一杯再吟。」遂斟一杯遞與穿綠的吃。穿綠的歡喜不過,接到手一飲而盡。又續吟道:   穿魚正好漁翁喜,打馬不動奴僕枝。   有朝一日乾枯了,一擔挑柴幾萬絲。   穿綠的吟罷,穿白的稱羨不已。   蘇友白在窗外聽了,忍不住失聲笑將起來。二人聽見,忙趕出窗外,看見了蘇友白,便問道:「你是何人,卻躲在此處笑我們?」蘇友白答道:「學生偶爾看月到此,因聞佳句清新,不覺手舞足蹈,失聲張笑,多得罪了。」二人看見蘇友白一表人物,說話又湊趣,穿白的道:「兄原來是個知音,有趣的朋友。」穿綠的道:「既是個妙人,便同坐一坐如何?」便一手將蘇友白扯了,同進亭子中來。蘇友白道:「小弟怎好相擾?」穿綠的道:「四海皆兄弟,這個不妨。」遂讓蘇友白坐下,叫伺候的人,斟上酒來。因問道:「兄尊姓大號?」蘇友白道:「小弟賤姓蘇,表字蓮仙,敢問二位長兄高姓大號?」穿綠的道:「小弟姓王,賤號是文章之文,卿相之卿。」因指著穿白的道:「此位是張兄,尊號是軌如,乃是敝鎮第一財主,而兼才子者也。這個花園,乃是軌如兄讀書的所在。」蘇友白道:「如此失敬了。」因問道:「適聞佳句,想是詠新柳詩了。」張軌如道:「蓮仙只等耳聰,隔著窗子,便聽見了,詠便是詠新柳詩,只是有許多難處。」蘇友白道:「有甚難處。」張軌如道:「最難是要和韻,因此小弟費盡心力,方得成篇,褻瀆尊聽。」蘇友白道:「首唱是誰人,要兄如此費心?」張軌如道:「若不是個妙人兒,小弟焉肯費心?」蘇友白道:「既承二兄相愛,何不一發見教。」王文卿道:「這個話甚有趣,容易說不得的,兄要聽,可吃三大杯,再說與兄聽。」張軌如道:「有理有理。」遂教人斟上酒來。蘇友白道:「小弟量淺,吃不得許多。」王文卿道:「要聽這趣話兒,只得勉強吃。」蘇友白當真吃了三杯。張軌如道:「蘇兄是個妙人,說與你聽罷。這原倡乃是首前村一個鄉宦的小姐做的。那小姐生得賽西施勝王嬙,十分美貌,有誓不嫁俗子,只要是個才子,詩詞歌賦敵得他過,方纔肯嫁。前日因到寺裡燒香,見新柳動情,遂題了一首新柳詩,暗暗在佛前禱祝道:若有人和得他的韻來,便情願嫁他。因此小弟與老王在此,拼著性命苦吟。小弟幸得和成,這婚姻已有幾分想頭,蘇兄你道好麼?」蘇友白聽了,明知就是白侍郎女兒,卻不說破,只說道:「原來如此,敢求原韻一看。」張軌如道:「兄欲看詩,再吃三杯。」蘇友白道:「待小弟看了吃罷。」張軌如道:「也罷,也罷,只是看了要吃。」便去拜匣裡拏將出來,遞與蘇友白。蘇友白展開一看,卻是抄過的一個草稿兒,上面寫著新柳詩道:   綠淺黃深二月時,傍檐臨水一枝枝。   舞風無力纖纖挂,待月多情細細垂。   裊娜未堪持贈別,參差已是好相思。   東皇若識垂青眼,不負春深幾尺絲。   蘇友白看完了驚訝道:「天下怎有這般高才女子,可不令世上男人羞死。」便看了又看,念了又念,不忍釋手。   張軌如道:「蘇兄也看彀了,這三杯酒難道不值,還要推辭?」蘇友白道:「若論這首詩,便是三百杯也該吃,只是小弟量窄奈何。」王文卿道:「我看蘇兄玩之有味,必長於此,若和得一首出,便免了這三杯罷。」張軌如道:「三杯酒不吃,到去做一首詩,蘇兄難道這等獃子。」蘇友白道:「小弟實是吃不得了,如不得已,情願杜撰幾句請教罷。」王文卿笑道:「何如,我看蓮仙兄有幾分詩興發作了。」遂將筆硯移到蘇友白面前,蘇友白提起筆蘸墨,就在原稿上和韻一首道:   風最輕柔雨最時,根芽長就六朝枝。   畫橋煙淺詩魂瘦,隋苑春憐舞影垂。   拖地黃金應自惜,漫天白雪為誰思。   流鶯若問情長短,請驗青青一樹絲。   蘇友白寫完了,便遞與二人道:「勉強應教,二兄休得見笑。」二人看見蘇友白筆也不停,便信手頃刻做完了一首詩,甚是驚駭。拏來念了兩遍,雖不深知其味,念來卻十分順口,不似自家的七扯八拗,因稱贊道:「蘇兄原來也是一個才子,可敬,可敬。」蘇友白道:「小弟菲才獻醜,怎如得張兄金玉。」張軌如道:「蘇兄不要太謙,小弟也是從來不肯輕易稱贊人的,這首詩果然和得敏捷而妙。」   蘇友白道:「張兄佳作已領教過,王兄妙句還要求教。」王文卿笑道:「小弟今日詩興不發,只得明日見小姐方做哩。」蘇友白道:「王兄原來這等有深意,但不知這小姐等閒得見一面麼?」王文卿道:「兄要見他,這也不難,只是那小姐才甚高,只怕兄這一首詩還打他不動,兄若有興再和他一首,小弟與張兄便同去見。」蘇友白道:「王兄不要失信。」張軌如道:「王兄最是至誠君子,小弟可以保得,只要兄做得出。」蘇友白此時也有幾分酒興,又一心思想白小姐,便不禁詩興勃勃,提起筆來,又展開一幅箋紙,任意揮洒,不消半刻,早又和成一首新柳詩,遞與二人看。二人看見這等快當,都嚇呆了,口中不言,心下都暗想道,這纔是真正才子。細細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綠暗紅稀正得時,天然羞殺桃杏枝。   已添深恨猶開挂,偏斷柔魂不亂垂。   嫩色陌頭原有悔,畫眉窗下豈無思。   如何不待春蠶死,葉葉枝枝自吐絲。   二人讀完了,便一齊拍案道:「好詩!好詩!真做得妙。」蘇友白道:「醉狂何足挂齒,那小姐若有可見之路,還要仗二兄攜帶。」王文卿道:「這個一定,到不曾請教,尊兄不似這村裡人,貴鄉何處,因甚到此,今寓在何處?」蘇友白道:「小弟是金陵人,欲往句容鎮有些勾當,因天色晚了,借寓在前面觀音寺裡,偶因步月,幸遇二兄。」張軌如道:「原來就是金陵人,隔不得數十里之遙,原是同鄉,今年鄉試還做得同年著哩。」因問道:「貴城中吳翰林諱珪的,兄相認麼?」蘇友白道:「認是認得的,只是與小弟有些不睦。」張軌如道:「卻是為何?」蘇友白道:「他有個令愛,要招小弟為婿,小弟因見他人物中中,不肯應承,故此不悅。」張軌如道:「原來如此。」王文卿道:「我就說只是京城人物,若是別方小郡縣,那有這等高才。兄既寓在觀音寺,一發妙了,明日同去,好見小姐。」   蘇友白待明早到句容鎮上起了課,還趕到叔子船上去,因為聽說白小姐能彀一見,便把去的念頭,丟在一邊。只管小姐長小姐短,在二人面前叮囑。二人也一心想著小姐,他便也不覺厭煩。三人到是說得有興,又移了酒到月下吃來,直吃到酩酊大醉,方才起身,王張二人直送出園門。蘇友白臨行又囑咐道:「明日之所約,千萬不可忘了。」二人笑道:「記得記得。」二人別了。此時有三更時候,月色轉西。   蘇友白照舊路回到寺中去睡。心下暗想道:「我只道佳人難得,尋遍天涯未必能有,不料才走出門,便訪有下落,可謂三生有幸矣。」又想道:「訪便訪著,只恐明日未必能見,弄成一個虛相思,卻將奈何?」又想道:「既有其人,便蹈湯赴火,總在這裡,要尋他一見。」左思右想,直捱到五更時候,方纔睡去。正是:   情如野馬下長川,美色無端又著鞭。   若要遊韁收得定,除非花裡遇嬋娟。   按下蘇友白不提。   卻說蘇御史見承差來回復說,蘇友白隨後就來,滿心歡喜。不多時又見行李來了,隨即吩咐家人道:「晚飯且不要拿來,候大相公來了,一同吃罷。」直等到點燈也不見來,又等了一會,更樓撾鼓已打一更。蘇御史想道:「此時不來,想是家中事物未曾完得,一定明早來了。」遂自家吃了夜膳去睡。到次日,又不見來。只得仍叫承差飛馬去接。承差去了一日,回來稟道:「小的到相公家裡,他家一個老管家說道昨日一邊行李出門,一邊就騎馬來,不知為何不到。」蘇御史聽了大驚,因想道:「莫不是到娼妓人家去了?」因叫昨日送行李的家人來,問道:「你相公閒時在家,與甚人來往,莫非好嫖賭麼?」家人稟道:「相公從來不嫖不賭,閒時只愛的是讀書,逢著花朝月夕,做些詩詞歌賦,吃幾杯酒,便是他取樂的事了。舊年還與兩個朋友往來,近因黜退了秀才,連朋友往來也稀疏。」蘇御史道:「相公既憤志讀書,又不嫖賭,為何到把秀才黜退?」家人道:「只為前日學院來考了一個案首,又有一個鄉官家,愛相公的才學,便要招相公為婿,相公不知何故抵死不允。那官宦惱了,竟與學院說知,不料那學院與鄉宦恰是同年同門,連學院也惱起來,因此就把個秀才白白弄弔了。」蘇御史聽了,更嗟訝不已。   又差人分頭,各處找尋了三四日,竟無蹤跡,沒奈何,只得悵悵開船而去。正是:   汪羊今日歎多歧,失馬從來不易知。   誰道貪花蜂與蝶,已隨春色到高枝。   不知蘇友白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暗更名才子遺珠   詩曰:   一段姻緣一段魔,豈能容易便諧和。   好花究竟開時少,明月終須缺處多。   色膽才情偏眷戀,奸心讒口最風波。   細思不獨生人忌,天意如斯怎奈何。   話說張軌如因一時醉後高興,便沒心把白小姐的事情,都對蘇友白說了。後見蘇友白再三留意,又見和詩清新,到第二日起來,思想轉來,到有幾分不快。因走到亭子裡來與王文卿商議。只見王文卿蓬著頭,背剪著手,在亭中走來走去,像有心事的。軌如見了道:「老王,你想甚麼?」王文卿也不答應。張軌如走到面前,王文卿惱著臉說道:「你兩個聰明人,為何做出這糊涂事來?」張軌如道:「卻是為何?」王文卿道:「昨夜那個姓蘇的,又非親又非故,不過一時初會,為何把真心話對他說了,況他年又少,人物又生得俊秀,詩又做得好,若同他去,卻不是我們轉替他做了墊頭了?」張軌如道:「小弟正在此追悔,來與你商議,如今卻怎生區處?」王文卿道:「說已說了,沒甚計較挽回。」張軌如道:「昨夜我也醉了,不知他的詩畢竟與我何如,可拿來再細看一看。」王文卿遂在書架上取下來,二人同看,真個愈看愈有滋味。二人看了一回,面面相覷。   張軌如道:「這詩反復看來,到轉像是比我的好些,我與你莫若竊取了他的,一家一首,拏去風光一風光,燥皮一燥皮,有何不可,小蘇尋時,只叫小廝回他不在便了。」王文卿道:「小弟昨夜要他做第二首,便已有心了,今仔細思量,還有幾分不妥。」因又說道:「我看他蘇蓮仙,年紀小小,也像個色中餓鬼,你我既不要同他去,他既曉得蹤跡,難道就肯罷了,畢竟要尋訪將去。他若自去,這兩首詩,豈不弄重了一對出來,那時便有許多不便。」   張軌如道:「兄所言亦是,卻又有一計在此,何不去央了董老官,但是蘇蓮仙來,便叫他一力辭去,不容相見,不與他傳詩,難道怕他飛了進去不成。」王文卿道:「只是詩不傳進去,裡邊不回絕他,蘇蓮仙終不心死,到不如轉邀他去,明做一做罷。」張軌如道:「怎生明做。」王文卿道:「只消將這兩首詩,留起一首與我,將一首寫了你的名字,先暗暗送與董老官,與他約通了,叫他只回白老爺不在家,一概收詩,然後約了蘇蓮仙,當面各自寫了,同送進去,董老官回他不在,自然送下,卻暗暗換了送進。等裡面與他掃興一回,他別處人,自然沒趣去了。那時卻等小弟,寫了那一首送去,卻不是與兄平分天下了。」   張軌如聽了,滿心歡喜,道:「好算計,好算計,畢竟兄有主意,只是速速為之,董老那裡卻是那個去好?」王文卿道:「這個機密事,如何叫得別人去,須是小弟自去,只是董老官是個利徒,須要破些錢,方纔得妥。」張軌如道:「謀大事如何惜得小費,稱二兩頭與他,許他事成再謝。」王文卿道:「這二兩頭也不少,只是這老奴才眼睛大著,不在心上。事到如今,也說不得了,率性與他三兩做個妥帖,或者後邊還用得著他。」張軌如無法,只得忍著痛稱了三兩銀子,用封筒封了。就將蘇友白的頭一首詩用上好花箋,細細寫了,卻寫了自家的名字。轉將自家的詩,叫王文卿寫了,做蘇友白的,卻不曉得蘇友白的名字,只寫個蘇蓮仙題。寫完了,王文卿并銀子同放在袖中,往錦石村來。正是:   損人偏有千般巧,利己仍多百樣奸。   誰識老天張主定,千般巧計總徒然。   原來這董老官,卻是白侍郎一個老家人,名字叫做董榮,號叫做董小泉。為人喜的是銀子,愛的是酒杯,但見了銀子,連性命都不顧,倘若拏了酒杯,便頭也割下來。若有事央他去,只消買一瓶酒,用個紙包,便連府中匙大碗小的事情,都說出來。就是這新柳詩,也是他抄與王文卿的。這日王文卿來尋他,恰好遇著他在府門首。背著身子數銅錢,叫小廝去買酒。王文卿走到背後,將扇兒在他頭上輕輕的敲了兩下道:「小老好興頭。」董老官忙回身來看,見是王文卿,便笑道:「原來是王相公,王相公來下顧,自然興頭了。」王文卿道:「要興頭也要在小老身上。」   董老官聽口聲是生意上門,便打發了小廝,隨同王文卿走到轉灣巷內,一個小庵來借坐,因問道:「王相公此來,不知有何見諭?」王文卿道:「就是前日的新柳詩和成了,要勞你用情一二。」董老官道:「這不打緊,既是詩和成了,要若面見老爺,只消略坐一坐。老爺今日就要出門,只待他出門,我為你通報一次,便好進去相見。」王文卿道:「到不消見得老爺,只勞小老傳遞一傳遞就好了。」董老官道:「這個一發容易。」王文卿道:「果然容易,只是略略有些委曲,要小老周旋。」董老官道:「有甚委曲,只要在下做的來,再無不周旋的。」王文卿道在袖子內摸出兩幅花箋來,說道:「這便是和的兩首詩,一首是敝相知張相公的,一首是個蘇朋友的,小老可收在袖內,過一會,待他二人親來送詩,煩小老回一聲,老爺出門了,一概收詩,待他拏出詩來,再煩小老將他送來的詩藏下,卻將這二詩傳進與老爺小姐看,便是小老用情了。」董老官笑道:「這等說起來,想是個掉包的意思了。既是王相公來吩咐,怎好推辭作難,只憑王相公主意罷了。」   王文卿來時在路上,已是三兩數內稱去一兩,隨將二兩頭拏出來,送與董老官道:「是敝友張一個小東,你可收下,所說之事,只要小老做得幹淨巧妙,倘或有幾分僥倖,還有一大塊在後面哩。」董老官接著包來,便起身來說道:「既承貴友盛情,我便同王相公,到前面一個新開的酒樓上去,領了他的何如?」王文卿道:「本該相陪,只是張敝友在家候信,還要同來,工夫耽擱不得了,容改日待小弟再相請罷。」董老官道:「既是今日就要來,連我也不敢吃酒了,莫要飲酒誤他的事情。」王文卿道:「如此更感雅愛。」遂別了董老官,忙忙來回覆張軌如。   此時張軌如已等得不耐煩,看見王文卿來了,便迎著園門問道:「曾見那人麼?」王文卿道:「剛剛湊巧,一到就撞見了,已與他說通了,怎麼小蘇這時候還不見來?」正說不了,只見蘇友白已帶著小喜走將來。原來蘇友白只因昨夜思想過度,再睡不著,到天亮沈沈睡去,所以起來遲了。梳洗畢吃了飯,隨即到張家園來,卻好相遇。三人相見過,張軌如道:「蓮仙兄為何此時才來。」蘇友白道:「昨夜承二兄厚愛,多飲了幾杯,因此來遲,得罪。」王文卿笑道:「想是不要見白小姐了。」蘇友白笑道:「若是二兄不要見,小弟也就不要見了。」張軌如道:「既要去,也是時候了,不要說閒話誤了正事。」王文卿道:「小弟詩未和,也是無奈,只要二兄快快寫來詩同去,倘那一個討得好消息回來,也好打點酒餚賀喜。」遂同到亭子上。張軌如與蘇友白各寫了昨夜的詩句,籠在袖內。張軌如又換了一件時新的衣服,叫小廝備了三件馬,一同出園門,望錦石村來。正是:   遊蜂繞樹非無意,螻蟻拖花亦有心。   攘攘紛紛眷春色,不知春色許誰侵。   卻說白石村到錦石村,止隔有三四里路,不多時,便到了村裡。將到白侍郎府門前,三人便下了馬,步行過來。此時董老官已有心,正坐在門樓下等。忽見三人走到面前,便立起身來便問道:「三位相公何來?」王文卿便走上前,指著張蘇二人說道:「這兩位相公一位姓張,一位姓蘇,特來求見老爺。」董老官道:「三位相公早來一刻便好,方纔出門赴席去了,有甚話說,吩咐下罷。」張軌如道:「也無甚話說,因聞得老爺要和新柳詩,我二人各和成一首,特來請教。」董老官道:「二位相公既是送詩的,只消留下,待老爺回來看過,再請相會。」張軌如回頭,與蘇友白商議道:「是留下詩,還是等一等面見。」蘇友白道:「面見固好,但不知可就得回。」董老官道:「今日吃酒,只怕回來遲,見不成了。」王文卿道:「留下詩也是一樣,何必面見。」二人遂各自將詩稿遞與董老官道:「老爺回來,就煩稟一聲。」董老官道:「這個自然,不消吩咐,但是二位相公寓所要說明白了,恐老爺看了詩要來相請。」王文卿道:「這位張相公是丹陽城中人,讀書的花園就在前邊白石村裡,只位蘇相公,也就在白石村觀音寺裡作寓。」董老官道:「既在白石村,不多遠,曉得了,三位相公請回罷。」三人又丁囑了一回,方纔離了白侍郎府前,依舊上馬回白石村去。不題。正是:   弄奸小輩欺朋友,貪利庸奴誤主人。   不是老天張主定,被他竊去好姻親。   卻說董老官見三人去了,隨即走了門房裡,將才來的二詩,茂在一本門簿內,卻將早閒王文卿的二詩,拏在手中,竟送了進去與白公看。   原來白公自從告病回家,一個鄉村中,無從擇婿,偶因紅玉小姐題得一首新柳詩,遂開一個和詩之門,以為擇婿之端。又一遠族送了一個姪兒,要他收留作子。這姪兒才一十五歲,名喚繼祖,小名叫做穎郎,生得頑劣異常,好的是嬉游玩耍,若題起讀書,便頭腦皆痛,終日害病。白公就撇不過情面中,只得留下。其寔雖有若無,不在白公心下。正是:   生男最喜貪梨棗,養女偏能讀父書。   莫笑陰陽顛倒用,個中天意有乘除。   這日白公正在夢草軒看花閒坐,忽見董榮收進兩首和韻新柳詩來,隨即展開一首來看了一遍,不覺大笑起來道:「天下有這等狂妄的人,這樣胡說也送來看。」再看名字,卻寫著蘇蓮仙題,便放開一邊,又將這一首展開來看,才看得頭一聯便驚訝道:「此詩清新可愛。」再看後聯結句,便拍案道:「此異才也,吾目中不見久矣。卻從何處得來。」忙看名字,卻寫著丹陽張五車題。白公便驚訝道:「丹陽近縣,為何還埋沒這等異才。」隨叫侍僕去請小姐來。小姐聞父命忙到軒中來。   白公一見小姐,便笑說道:「我兒,我今日替你選著一個佳婿了。」小姐道:「卻是何人,爹爹從何處得來?」白公道:「方纔有兩個秀才,送和韻新柳詩來。一個甚是胡說,這一個卻是個風流才子。」隨將張五車的遞與小姐看。小姐接在手中,看了兩遍道:「這首詩果然和得翩翩有致,自是一個出色的才人,但不知爹爹曾見其人否?」白公道:「我雖不曾見他,然看此詩自不是個俗子。」小姐又將詩看了一遍道:「孩兒細觀此詩,其人當是李太白一流人物,但寫得濁穢鄙俗,若出兩手,只恐有抄襲之弊,爹爹還須要細加詳察。」白公道:「我兒所論亦是,只消明日請他來面試一篇,便真偽立辨了。」小姐道:「如此甚好。」   白公又叫董榮進來,分付道:「明日清晨,可拏我一個侍生的帖子,去請今日試詩的,那一位張相公來,說我要會他一會。」董榮道:「那一位蘇相公可要請來。」白公笑將起來道:「這樣胡說的人還要請他,這等多講!」董榮慌忙去了。白公又將蘇蓮仙這首詩,遞與小姐道:「我兒,你看好笑麼。」小姐看了,亦笑將起來。父女二人看詩,賞玩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送了詩回去,張軌如就留在園中,吃了半日酒,只到傍晚方纔回到寺中。淨心道:「蘇相公那裡飲宴回來?」蘇友白道:「學生今早即急急要回去,只因昨日看月,遇前面園中張相公王相公留下,同和做白小姐的新柳詩,今日同送去看,不覺又耽遲了一日。」淨心道:「蘇相公這等少年風光,卻又高才,白小姐得配了相公,也不負白老爺擇婿一場。」蘇友白道:「事體不知如何,只是在老師處擾擾,殊覺不安。」淨心道:「蘇相公說那裡話,就住一年也不妨,只是寒薄簡褻有罪。」蘇友白道:「承老師厚情,感謝不盡,後來倘得寸進,自當圖報。」淨心道:「蘇相公明日與白老爺結成親,便是一家了,何必說客話,且去吃夜飯。」蘇友白道:「飯是不吃了,只求一杯茶,就要睡了。」淨心又叫人泡茶,與蘇友白吃了,方別了去睡。   到次日,蘇友白起來,滿心上想著新柳詩消息。梳洗完,正要到張軌如園裡來訪問,忽見淨心領著張軌如與王文卿走進來道:「蘇相公在這一間房裡。」蘇友白聽見,慌忙出來相見。張軌如便笑說:「蘇兄,今日滿面喜氣,一定是新柳詩看中意的。」蘇友白道:「小弟如何有此等福分,自然還是張兄。」王文卿笑道:「二兄雖然太謙,口裡不知心裡如何指望哩。」二人都笑將起來。正說笑間,只見張家一個家人跑將來,說道:「錦石村白老爺差人在園裡,要請相公去說話。」張軌如聽了,就象金殿傳臚,報他中狀元一般,滿心歡喜。因問道:「莫非是請蘇相公,你這狗才聽錯了?」家人道:「他明明說是請張相公。」張軌如又問道:「想是請我二人同去?」家人道:「不曾說請蘇相公。」蘇友白聽見說,驚呆了半晌,因暗想道:「為何專請他,有這等奇事。」又不好說出,只得勉強說道:「自然是請張兄,若請小弟,一定到寺裡來了。」王文卿道:「二兄不必猜疑,只消同到園中一見便知。」   三人遂忙忙同到園中來,只見董老官已坐在亭子上。三人進來相見過,董老官便對著張軌如說道:「昨日承相公之命,老爺吃酒回來,小的即將詩箋送上,老爺接了進來,在夢草軒與小姐再三會賞,說道張相公高才,天下少有,今日要請過去會一會。」就在袖中取出一個名帖來,遞與張軌如,張軌如接了一看,只見上寫著眷侍生白玄頓首拜八個大字。張軌如看了是真,喜得眉開眼笑,即忙叫家人去備飯。王文卿假意去問道:「昨日這位蘇相公的詩,不知老爺可曾看罷否。」董老官道:「送進去便先看,怎麼不看。」王文卿道:「老爺看了怎麼說?」董老官道:「老爺看了想是歡喜得緊,不覺大笑起來。」王文卿道:「既是這等歡喜,為何不請蘇相公一會?」董老官道:「相公恭喜過,可請蘇相公到?」到被老爺罵了幾句,不知為甚,或者另一日又請,也不見得。」張軌如連連催飯,董老官道:「飯到不敢領了,老爺性急,恐怕候久,張相公到是速速回去為妙。」張軌如道:「是便是,這等說,這是小老初次來,天下再無個白去的道理。」董老官道:「相公恭喜,在下少不得常要來,不在今一日。」王文卿道:「董小老也說得是,張相公還是老寔些罷。」張軌如遂忙忙進去,封了一兩銀子,送與董老官道:「一時飯未便,又恐老爺候久,權備微儀,望小老莞存。」董老官又假推辭,方纔收下。   蘇友白就要起身出來,張軌如留住道:「蘇兄不要去,小弟不過一見便回,料無耽擱。白老先生或者要小弟與兄作伐,亦未可知,不要這等性急。」王文卿道:「說得有理,待小弟陪著蘇兄在此玩耍,兄速去便來。」蘇友白也就坐下。張軌如又換了一件上色的新衣,又備了許多禮物,以為贄敬之資。又分付備了兩匹馬,自騎一匹,卻將一片與董老官騎了。別過二人,洋洋得意望錦石村來。張軌如這一番到錦石村來,不知比昨晚添了許多興頭。正是:   世間多少沐猴冠,久假欣欣不赧顏。   只恐當場有明眼,一朝窺破好羞慚。   不知張軌如來見白侍郎,畢竟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悄窺侍郎兒識貨   詩曰:   漫言真假最難防,不是名花不是香。   良璧始能誇絕色,明珠方是發奇光。   衣冠莫掩村愚面,鄙陋難充錦繡腸。   到底佳人配才子,笑人何事苦奔忙。   話說張軌如同董榮,竟往白侍郎府中來,不多時,到了府前下了馬。董榮便引張軌如到客廳坐下,即時入去報知。白公聽了慌忙走出廳來相見。立在廳上,仔細將張軌如上下一看,只見他生得是:   形神鄙陋,骨相凡庸。蓋藏再四,掩不盡姣奸行蹤。做作萬千,裝不出詩書氣味。一身中聳肩疊肚,全無矩矩之容。滿臉上弄眼擠眉,大有花花之意。   白公看了,心下孤疑道,此人卻不像個才子。即請來,只得走下來相見。   張軌如見白公下階,慌忙施禮。禮畢,張軌如又將贄見呈上。白公當面就分付收了兩樣,隨即謝了。張軌如又謙遜了一回,方分賓主坐下。白公說道:「昨承佳句見投,真是字字金玉,玩之不忍釋手。」張軌如道:「晚生末學菲才,偶爾續貂,又斗膽獻醜,不勝惶恐。」白公道:「昨見尊作上寫丹陽,既是近鄰,又這般高才,為何許久到不曾聞得大名。」張軌如道:「晚生寒舍雖在郡中,卻有一個小園在前面白石村,晚生因在此避蹤讀書,到在城中住的時甚少,又癖性不喜妄交,所以賤名竟不能上達。」白公道:「這等看來,到是一個潛修之士了,難得難得。」說未了,左右送上茶來。二人茶罷,白公因說道:「老夫今日請賢契來,不為別事,因愛賢契詩思清新,尚恨不能多得,意欲當面請教,幸不吝珠玉,以慰老懷。」隨叫左右取紙筆來。張軌如正信口兒高談闊論,無限燥皮,聽見白侍郎說出還要當面請教四個字來,真是青天霹靂上,嚇得魂不在身上,半晌開口不得。正要推辭,左右已抬一張書案放在面前,上面紙墨筆硯,端端正正。張軌如呆了一息,只得勉強推辭道:「晚生小子,怎敢當老先生放肆,況才非七步,未免貽笑大方。」白公道:「對客揮毫,最是文人佳話,老夫得親見搆思幸甚,賢契休得太謙。」張軌如見推辭不得,急得滿面如火,心中亂跳,沒奈何,只得打恭,口中糊糊塗塗說道:「晚生大膽,求老先生賜題,容晚生帶回去做成請教。」白公想一想道:「不必別尋題目,昨日新柳詩和得十分清新俊逸,賢契既不見拒,到還是新柳之詠,再求和一首見教罷。」張軌如聽見再和新柳,因肚裡記得蘇友白第二首,便喜得心窩中都快活的。定了一定,便裝出來許多文人態度,又故意推辭道:「庸碌小子,怎敢班門弄斧,然老先生台命殷殷,又不敢違,卻將奈何。」白公道:「文人情興所至,何暇多讓。」張軌如打一恭道:「如此,大膽了。」遂拈了筆,展開一幅錦箋,把眉皺著虛想一想,又將頭暗點了兩點,遂一直寫去,寫完了,便起身雙手拿著,打一恭,送與白侍郎。   白公接了,細細一看,見字字風騷,比前一首,更加俊秀,又見全不思想,立刻便成,其先見張軌如人物鄙俗,還有幾分疑心,及親見如此,便一天狐疑,都解散了,不覺連聲稱贊道:「好美才!好美才!不但搆思風雅,又敏捷如此,老夫遍天下尋訪,都在咫尺之閒,幾乎失了賢契。」又看了一遍,遂暗叫人傳遞與小姐看。隨分付擺飯在後園,留張相公小酌三杯。一邊分付,便一邊立起身來,邀張軌如進去。張軌如辭謝道:「晚生蒙老先生垂愛,得賜登龍,已出望外,何敢又叨盛饌。」白公道:「便酌聊以敘情,勿得過讓。」遂一隻手攙了張軌如,竟望園中來。正是:   雅意求真才,偏偏遇假鈔。   非關人事奇,自是天心巧。   張軌如隨白公進後園來,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婚姻有幾分指望,懼的是到園中,恐怕觸著情景,又出一題要作詩,卻不將前功盡棄,肚皮媄h著鬼胎。   不多時到了後園,仔細一看,但見千紅萬紫,好一個所在。怎見得,有詩為證:   桃開紅錦柳拖金,白玉鋪成郁李陰。   更有牡丹分不得,珠璣錯落綴花心。   又一道道:   鶯聲流麗燕飛忙,蜂蝶紛紛上下狂   況是陽春二三月,風來花裡忽生香。   二人到了園中,白公領著張軌如各處賞玩,就象做成了親女婿一般,十分愛重。又扳談了一會閒話,左右擺上酒來,二人在花下快飲不題。   且說紅玉小姐,這日曉得父親面試張軌如,卻叫一個心腹侍女,暗到後廳來偷看。這侍女叫做嫣素,自小服侍小姐,生得千伶百俐,才一十五歲。這日領了小姐之命,忙到廳後來,將張軌如細細偷看。只等張軌如做過詩,同了白公到花園中去吃酒,方拿了詩回來。對小姐說道:「那人生得粗俗醜陋,如何配得小姐,小姐千萬不可錯了主意。」小姐遂問道:「老爺可曾要他做詩?」嫣素道:「詩到一筆就做成了,在此。」隨即拿出來遞與小姐。小姐接詩細看一遍,道:「此詩詞意俱美,若非一個風雅文人,決做不出,為何此人形像,說來卻又不對。」嫣素道:「此事著據嫣素說來,只怕其中還有假處。」小姐道:「詩既是當面做的,聲口又與昨日一舨,如何假得。」嫣素道:「肚皮中的事情,那得料定,只是這一副面孔,是再不能彀更改的了,若說這樣才子,莫說小姐,便叫嫣素嫁他,也是不情願的。」小姐道:「你聽見老爺看了詩說甚麼?」嫣素道:「老爺是只看詩不看人的,見了只是稱好,此事乃小姐終身大事,還要自家做主。」   小姐因見他字跡寫得惡俗,已有幾分不喜,又被嫣素這一席話,說得冰冷,不覺長嘆一聲,對嫣素說道:「我好命薄,自幼兒老爺就為我擇婿,直擇到如今,並無一個可意才郎。昨日見了此詩,已萬分滿願,誰知又非佳婿。」嫣素說道:「小姐何須著惱,自古道女子遲歸終吉,天既生小姐這般才貌,自然生一個才貌的來相配作對,難道就這等罷了,小姐又不老,何須這等著急。」正說不了。   只見白公已送了張軌如出去,便走進來與小姐商議。小姐看見,慌忙接住。白公道:「方纔張郎做的詩,我兒想是看了。」白公道:「我昨日還疑他有弊,今日當面試他,他全不思索,便一筆揮成,真是一個才子。」小姐道:「論此人之才,自不消說,但不知其人與其才相配否?」白公道:「卻又作怪,其人寔是不及其才。」小姐聽了便低頭不言。白公見小姐低頭不語,便說道:「我兒既不歡喜,也難相強,但只怕失了這等一個才人,卻又難尋。」小姐只不做聲。白公又想一會說道:「我兒既狐疑不決,我有個主意,莫若且請他來權作一個西賓,只說要教穎郎,卻慢慢探他,便知端的。」小姐道:「如此甚好。」白公見小姐回嗔作喜,便又叫董榮進來,分付道:「你到書房寫一個關書,備一副聘禮,去請方纔的張相公,只說要請來,教公子讀書。」董榮領了白公之命,出來打點關書,備了聘禮。   卻說張軌如見白公留他飲酒,又意思十分殷勤,滿心歡喜。回到家已是黃昏時候,只見蘇友白王文卿還在亭中說閒話等候。他便揚揚走進來,把手拱一拱道:「今日有偏二兄,多得罪了。」蘇友白與王文卿齊聲應道:「這個當得。」因又問道:「白公玄今日接兄去,一定有婚姻之約了?」張軌如喜孜孜喜殷殷,將白公如何待他,如何留他,只不題起做詩,其餘都細細說了一遍,道:「婚姻事雖未曾明說見許,恰似有幾分錯愛之意。」王文卿笑道:「這等說來,這姻婚已有十二分穩了。」   只有蘇友白心下,再不肯信,暗想道:「若是這等一首詩,便看中意了,這小姐算不得一個佳人了,但為何做得了這樣好詩,又何消擇婿至今。」因見張軌如十分快暢得意,全不愀採,便沒情沒趣的,辭了出來。張軌如也不相留,直送了蘇友白出門。   卻回來與王文卿笑道:「今日幾乎就決裂了。」卻將白侍郎如何當面試他,恰恰湊巧的話又說了一遍。王文卿便哄他道:「兄真是個福人有造化,這也是婚姻有分,故此十分湊巧,又幸是小弟留下一首。」張軌如道:「今日可謂天幸僥之,只愁那老兒不放心,還要來考一考,這便是活死。」王文卿道:「今日既面試過,以後便好推托了。」張軌如道:「這推托只好一時,畢竟將何物應他。」王文卿道:「也不難,只消將小蘇面前用些情,留了他在此,倘或有甚疑難處的題目,那時央他代做,卻不是一個絕妙的幫手。」張軌如聽了,滿心歡喜道:「此論有理之極,明日就接他到我園中來住。」   到次日清晨起來,恐怕蘇友白見親事不成,竟自去了,便忙忙梳洗,親到寺中來請他。此時蘇友白尚未起身,見張軌如來,只得接著說道:「張兄為何這等早?」張軌如道:「小弟昨日回來,因吃了幾杯酒,身子倦怠,不曾留兄一會,甚是怠慢,恐兄見怪,只說小弟為婚姻得意,便忘了朋友,因此特來謝罪。」蘇友白道:「小弟偶爾失別,便承雅愛,十分銘感,怎麼說個怪字。」張軌如道:「兄若不怪小弟,可搬到小弟園中,再盤桓幾日,也不忘朋友相處一場,便是厚情。」蘇友白因此事糊塗,未曾見過明白,也未肯就去。聽見張軌如此話,便將計就計說道:「小弟蒙兄感情,已不啻飲醇醪矣,自不忍便貿然而去,只恐在尊園打擾不便。」張軌如道:「既念朋友之情,再不要說這些酸話。」遂叫小喜道:「小管家,可快快收拾行李過去。」蘇友白道:「小弟偶爾到此,止有馬一匹在後面,并不曾帶行李。」張軌如道:「這一發妙了。」便立等蘇友白梳洗了罷同去。蘇友白只得辭謝了淨心,叫小喜牽了馬,同到張軌如園中來作寓。張軌如茶飯比先更殷勤了幾分。正是:   有心人遇有心人,彼此虛生滿面春。   誰料一腔貪色念,其中各自費精神。   三人正在書房中閒談,忽家人報道:「前日白老爺家的那一位老管家又來了。」張軌如聽了喜不自勝,便獨迎出亭子來。只見董老官也進來相見,董老官說道:「老爺拜上相公,昨日多有簡慢。」張軌如道:「昨日深叨厚款,今日正欲來謝,不知為何事,又承小老下顧?」董榮道:「老爺有一位公子,今年一十五歲,老爺因慕相公大才飽學,欲屈相公教訓一年,已備有關書聘禮在此,求相公萬勿見拒。」張軌如聽了,摸不著頭路,又不好推辭,又不好應承,只得拿了關書與聘禮,轉走進來,與王文卿蘇友白商議道:「此意卻是為何?」蘇友白說:「此無他說,不過慕兄高才,要親近兄的意思。」張軌如道:「先生與女婿大不相同,莫非此老有個老夫人變卦之意?」王文卿笑道:「兄特想遠了,此乃是愛惜女兒,恐怕一時選擇不對,還要細細窺探,故請兄去以西賓為名,卻看兄有坐性沒坐性,肯讀書不肯讀書,此乃漸入佳境,絕妙好機會,兄為何還要遲疑!」   張軌如聽了大喜。仍走出來,對董榮說道:「我學生從來不肯輕易到人家處館,既然老爺見愛,卻又推辭不得,只得應允了,但有一件事,要煩小老稟道老爺,稍得一間僻靜書房,不許閒人喧擾,方好念書。」董榮道:「這個容易。」遂起身辭了,竟來回覆白公。白公見張軌如允了,滿心歡喜,遂叫人將後園書房收拾潔淨,又揀了一個吉日,請張軌如赴館。張軌如到了園中,便裝出許多假老成,假讀書的模樣起來。只拏著一本書在手裡,但看見人來,便哼哼唧唧讀將起來。只喜得學生穎郎與先生一般心性,彼此相合。家中人雖有一二看得破的,但張軌如這個先生,與別過先生不同,原意不在魚,又肯使兩個瞎錢,又一團和氣肯奉承人,因此大大小小,都與他說得來,雖有些露馬腳的所在,都替他遮蓋過去了。這正是:   工夫只道讀書淺,學問偏於人事深。   既肯下情財肯費,何愁奴僕不同心。   一日,白公因夢草軒,一株紅梨花開得茂盛異常,偶對小姐說:「明日收拾一個盒兒,約張郎來賞紅梨花,就要他製一套時曲,叫人唱唱。一來可以觀其才,二來可以消娛情消遣。」白公話才說出,早有人來報與張軌如。張軌如聽了,這一驚不小。只得寫了個貼兒,飛星著人來約蘇友白,到館中一會。蘇友白正獨坐無聊,要來探一個消息,卻又沒有頭路,恰恰張軌如拏帖子來約他,正中其意,這日要來,卻奈天色晚了。便寫個帖子,回覆張軌如,說明日准來。張軌如恐怕遲了誤事,急得一夜不曾合眼。到了天一亮,便又著人來催,自來站在後園門口探望。喜得蘇友白各有心事,不催已自來了。張軌如看見,便如天上弔下來的,慌忙迎接,作了一個揖,便以手挽著手兒,同走到書房中來說道:「小弟自從進館來,無片刻不想念仁兄。」蘇友白道:「小弟也是如此,幾番要來看兄,又恐此處出入不便。」張軌如道:「他既請小弟來,小弟就是主人了,有甚不便。」正說話,只見穎郎來讀書。張軌如道:「今日有客在此,放一日學罷。」穎郎見放學,歡喜去了。   張軌如道:「許久不會,兄在小園題詠一定多了。」蘇友白道:「吾兄不在,小弟獨處其中,沒甚情興,兄在此,佳人咫尺,自然多得佳句。」張軌如道:「小弟日日在此,被學生纏住,那裡還有心想及此,昨日偶然到亭邊一望,望見內中紅梨花一樹,開得十分茂盛,意欲作一道詩賞之,又怕費心,只打點將就做一隻小曲兒,時常唱唱,只因久不提筆,一時再做不出。」蘇友白道:「兄不要將詞曲看容易了,作詩到只消用平仄兩韻,做詞曲連平上去入,四韻皆要用得清白,又要分陰陽清濁,若是差了一字一韻,便不能協入音律,取識者之誚,所以謂填詞,到由人馳騁不得。」   張軌如道:「原來如此繁難,到是小弟不曾胡亂做出來,惹人笑話,兄如不吝金玉,即求小小做一套詩,待小弟步韻和將去,便無差失了,不知仁兄可肯見教?」蘇友白道:「做詞賦乃文人的家常茶飯,要做就做,有甚麼肯不肯,但不知這一株紅梨花開在何處,得能彀與小弟看一看,便覺有興了。」張軌如道:「這株梨花是在夢草軒中的,若要看,只到百花亭上一望,便望見。」二人同攜著手,走過園來,到了百花亭上,隔著牆只往一望,看見一株紅梨花樹高出牆頭,開花如紅血染成,十分可愛。蘇友白看了,愛賞不已。因說道:「果然好花,果該題詠,可惜隔著牆,看得不十分快暢,怎能得到軒中一看,便真有趣了。」   張軌如道:「去不得了,這夢草軒是白老爺的內書房,內中直接著小姐的繡閣,豈肯容閒人進去。」蘇友白道:「原來與小姐閨閣相通,自然去不得了。」二人在百花亭望了一回,方纔回到館中坐下。張軌如一心只要蘇友白做曲子,又恐怕遲了,蘇友白一時做不完,又恐怕做完了,倉卒中一時讀不熟,故只管來催。蘇友白亦心中只想著小姐,無以寄情,遂拈起筆來,任情揮洒。只因這一套曲子,有分教──俏佳人私開了香閣,醜郎君坐不穩東床。正是:   從來黃雀與螳螂,得失機關苦暗藏。   漫喜竊他雲雨賦,已將宋玉到東牆。   不知蘇友白果然做曲子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百花亭撇李尋桃   詩曰:   冷暖酸甜一片心,個中別是有知音。   棹前聽曲千行路,花底窺郎半面深。   白璧豈容輕點染,明珠安肯亂浮沈。   拙鳩費盡爭巢力,都為鴛鴦不繡針。   卻說蘇友白被張軌如催促要做曲子,也因思想小姐,便借題遣興,信筆填詞。只見楮硯中信筆淋漓,不消數刻工夫,早已做成一套時曲。遞與張軌如道:「草草應教,吾兄休笑。」張軌如接了細細一看,只見上寫著:   步步嬌.詠紅梨花   索影從來宜清夜,愛友溶溶月。誰知春太奢,卻將滿樹瓊姿,染成紅燁。休猜杏也與桃耶,斑斑疑是相思血。   沈醉東風   擬霜林嬌紅自別,著半片御溝流葉。儼絳雪幾枝斜,美人亭榭。忽裁成綃衣千疊,明霞淡些。疑暗艷膩俗,可是杜鵑枝頭舌。   好姐姐   多時雲瘦撒,因何事汗透香頰。想甘心殉春,拼紅雨濺香雪。斷不許,痴蜂蝶作殘紅浪竊。   月上海棠   痕多纈,春工細剪春心裂。遍朱邊林下,錦踏香車。掩朱簾醉臉微侵,燒銀燭新妝深紂。香魂者,定是憐才嘔心相謝。   玉供養   紅哥綠姐,便叢叢深色,別樣豪奔。雨睛肥瘦靨紅白,主賓遞真嬌怨冶,似不怕東風無藉。想人靜黃昏候月光斜,恍疑是玉人悄立絳紗遮。   水紅花   紅兒看靨雪兒睫,換春蝶花神扭捏。丰姿元與冷相協,為情竭嫣然脫卸。因甚當年貞守,今日忽鮮纈。想于歸繡裙揭也囉。   玉胞肚   芳心難滅,任如堆穠艷,猶存淡潔。傷素心,薄事鉛華。逗紅淚,深思鎖穴。祗知淡不與濃接,不信東皇多轉折。   雙聲子   改妝聊自悅,弔影忽悲咽。十二重門深深設,是誰遣紅線紅綃來姿妾。   尾聲   兄欽敬細究花枝節,又添得詩人絕,真不負紅梨知己也。   張軌如看完了,滿心歡喜,不絕口稱贊道:「兄真仙才也,弟敬服。」蘇友白道:「一時適興之詞,何足挂齒。」   張軌如拏著看了又看,念了又念。蘇友白只道他細看其中滋味,不知他是要熟讀了。因說道:「游戲之作,只管看他怎的,兄原是許步韻,何不賜教。」張軌如道:「小弟凡做詩文,必要苦吟思索,方能得就,不似兄這般敏捷,容小弟夜間睡不著,和了請教罷。」遂將曲稿又看了一會,遂折了一折,籠在袖中。又將些閒話,與蘇友白講講。   不多時,忽一個童子走將來說道:「老爺在夢草軒,請張相公去說話。」張軌如道:「有客在這裡怎麼好?」蘇友白道:「既是東翁請兄,小弟別過罷。」遂要辭出。張軌如欲要放蘇友白去了,又恐怕一時閒有甚難題目,沒有救兵,只得留蘇友白道:「兄回去也無甚事,何不在此寬坐一會,小弟略去見東主,就來奉陪。況此閒甚是幽靜,再無人來,兄儘可游覽。」蘇友白本當暗訪消息,見張軌如留他,便止住道:「既這等說,兄請自便,小弟自在此閒耍。」張軌如說一聲得罪了,遂直到夢草軒上。白公接著說道:「又有幾日不會先生,不覺鄙吝復生,今見紅梨盛開,敢屈先生台駕,賞玩片時。」張軌如道:「晚生日日相陪令郎讀書,也不知春色是這等爛熳了,蒙老先生垂愛,得都芳菲,不勝厚幸。」白公道:「讀書人也不要十分用功,恐損傷精神,遇著花晨月夕,還要閒散為妙。」隨叫左右在梨花下,擺了一個抬盒兒,同張軌如看花,小飲。飲了數杯,白公說道:「先生在館中讀書之暇,一定多得佳句,幸賜教一二。」張軌如道:「晚生自到尊府,因愛花園清幽,貪讀了幾句詩書,一應詩詞並不曾做得。」白公道:「今日花下卻不可虛度。」張軌如見白公說的話,與傳來消息相近,料定是這個題目,又因袖中有物,膽便大了,遂說道:「老先生倘不嫌哩俗,晚生即當獻醜。」白公道:「先生既精於詩賦,這歌曲一定是好的了也。前日因吳中一個敝年家,送了四個歌童,音齒也還清亮,只是這些舊曲唱來,未免厭聽,先生既有高興,就以紅梨為題,到請教一套時曲,叫歌童唱出,時聆珠玉,豈不有趣,不知先生以為何如?」張軌如道見字字打到心窩,便欣然答道:「老先生台命,焉敢有違,但恐下里巴人,不堪入鐘期之聽。」   白公大喜,便隨叫左右,取過紙筆來在案上,又叫奉張軌如先生一杯酒。張軌如吃了,便昂昂然提起筆來竟寫,不期才寫了前面三四個,後邊卻忘記了,又想了半晌,再想不起,只得推淨手,起身走到個僻靜花架子背後,暗暗將袖中原稿拿出,又看了幾遍,便記在心,忙忙回到席上,寫完了送與白公看。白公細細看了,大加歎賞道:「此曲用意深婉,吐詞俊秀,先生自是翰苑之才,異日富貴,當在老夫之上。」軌如道:「草茅下士,焉敢上比雲霄,言之惶愧。」二人一問一答,在花下痛飲不題。   且說紅玉小姐,自從得了兩首和韻的新柳詩,因嫌他寫得粗俗,遂將錦箋自家精精緻緻,并原唱重寫在一處,做一個錦囊盛了,便旦夕吟諷不離,以為配得這等一個秀才,可謂滿心滿願。但聞此生有才無貌,未免美中不足,因此時時心下有幾分不快,每自沒趣沒精,只是悶悶不語。   這一日午妝罷,忽思量道:「前日嫣素說,此生十分醜陋,我想他既有才如此,縱然醜陋,必有一種清新之趣。今日嫣素幸得不在面前,莫若私自去偷看此生,端的何如。若果非佳偶,索性絕了一個念頭,省得只管牽腸挂肚。」主意定了,遂靜悄悄的開了西角門,轉到後園中來。忽聽得百花亭上,有人咳嗽,便潛身躲在一架花屏風後,定暗偷看。只見一個俊俏書生,在亭子閒步。怎生模樣:   書生之態,弱冠之年。神凝秋水,衣剪春煙。瓊姿皎皎,玉影翩翩。春情吐面,詩思壓肩。性耽色鬼,骨帶文顛。問誰得似,青蓮謫仙。   紅玉小姐看了,只認做張軌如。心下驚喜不定道:「這一般風流人物,如何嫣素說道醜陋的。」那曉得是蘇友白,在書房中獨坐無聊,故到亭子上閒步。小姐偷看了半晌,恐怕別人瞧見,便依舊悄悄的走回來。   只見嫣素迎著說道:「飯有了,小姐卻獨自一個那裡去來,我四下裡尋小姐,再尋不見。」小姐含怒不應。嫣素又道:「小姐為甚著惱?」小姐罵道:「你這個賤丫頭,我何等待你,你卻說謊哄我,幾乎誤了大事。」嫣素道:「自幼服侍小姐,從不曉得說謊,幾時曾哄小姐?」小姐道:「既不哄我,你且說張郎如何醜陋。」嫣素笑道:「原來小姐為此罵我,莫說是罵,小姐就是打死嫣素,也難昧心說出一個好字來。」小姐道:「你這賤丫頭,還要嘴強,我已親看見了。」嫣素道:「小姐看來,卻是如何?」小姐道:「我看此生風流俊雅,國士無雙,你為何這等毀談他?」嫣素道:「又來作怪了,小姐的眼睛平素最高,今日為何這等樣低了,莫要錯認了劉郎作阮郎!」小姐道:「後園百花亭上,除了他再有誰人到此?」嫣素道:「我不信,是那一個頭面嘴臉風流的,待我也去看看。」慌忙到花園裡來。   此時蘇友白已走下亭子,到各處去看花。嫣素到了亭上,不見有人,便東張西望。蘇友白看見有個侍妾來,遂躲入花叢中去偷看。只見那侍妾生得:   梨影拖肩柳折腰,綠羅裙子繫紅腰。   雖然不比嬋娟貴,亦有婀娜一種嬌。   蘇友白看了半晌,恐怕走出驚了他進去,到讓他走下亭子來,卻悄悄的轉到他身後,低低叫一聲:「小娘子尋那一個,這般探望。」嫣素即回頭一看,看見了蘇友白是個少年的書生,心下又驚又喜道:「你是個甚麼人,為何躲在此處?」蘇友白道:「小生是和新柳詩不中選的舉子蘇友白,流落在此,望小娘子矜憐。」嫣素道:「我看郎君人物風流,不象個無才之人,為何到被遺了?」蘇友白道:「小生荒疏之句,被遺固宜,但小姐高才明眼,獨賞識張軌如,卻又可笑。」嫣素道:「郎君休輕薄那張家,他人物卻萬分不及郎君,然其詩思清新,其寔可愛,小姐只見詩不見人,所以取他。」蘇友白笑道:「倘因人物取他猶可,若說因詩句取他,一發奇了。」嫣素道:「詩有別才,或者各人喜好不同。」   蘇友白因歎一口氣道:「我蘇友白平生一點愛才慕色的痴念頭,也不知歷多少淒風苦雨,今日方才盼望著一個有才的有色的小姐,想小姐十年待字,何等憐才,偏偏退了我多情多恨的蘇友白。」又歎一口氣道:「總是寒儒無福,望也徒然。」嫣素看見蘇友白說道傷心處,悽悽惻惻,將欲吊下淚來,甚覺動情,因安慰他道:「我聽見郎君之言,憤懣不平,似怨小姐錯看了郎君之詩句,我小姐這一片愛才之心腸,可質鬼神,一雙識才俊眼,猶如犀火。既郎君不服,何不把原詩寫出,待妾送與小姐再看,倘遺珠重收,也未可知。」蘇友白聽了,忙忙深深一揖道:「若得小娘子如此用情,真死生不忘。」嫣素道:「君不要遲,快寫了來,妾要進去。」蘇友白急急走到書房中,尋了一幅花箋,寫了二詩,折成一個方塊兒,忙走出來,遞與嫣素道:「煩小娘子傳與小姐,求小姐千萬細心一看,勿不負我蘇友白一段苦心。」嫣素道:「決不負郎君所託。」蘇友白要纏住他說話。忽聽得張軌如吃完了酒,一路叫來道:「蓮仙兄在那裡?」嫣素聽見,忙忙往亭子後躲進去了。   蘇友白轉迎出來道:「小弟在此閒步。」張軌如道:「小弟失陪,多得罪了。」蘇友白道:「當得。」張軌如道:「白太老還要留小弟談心,是小弟說兄在這裡,他即要接兄同去一坐,又見席殘了,恐怕褻瀆,方肯放小弟出來,又送了一個盒兒在此,我們略去坐一坐。」遂一把手拖住蘇友白,到書館中去吃酒。二人說說笑笑,直吃得日色西沈,才叫人送蘇友白回花園去不題。   且說嫣素接了詩稿,忙走回來,笑對小姐說了,「我就說是小姐錯看了。」小姐道:「怎麼錯看?」嫣素道:「張相公若是這等一個的人物到好了。」小姐道:「既不是張郎,卻是何人?」嫣素道:「是張相公友姓蘇。」小姐道:「他為何在此?」嫣素道:「他說因為和新柳詩而來,只因不中小姐之意,故流落在此。」小姐聽了,不覺柳眉低蹙,杏臉生愁,忽長嘆一聲道:「以張郎這等有才,卻又無貌。似此生有貌,卻又無才,何妾緣之慳而命之薄也。」嫣素道:「若論那生人品,便是不會做這幾句詩,也配得小姐了。」小姐道:「我非不愛此生之貌,但可惜他這等一個人,為何不學。」嫣素道:「我也是這等說他,他到不說自家詩不好,轉埋怨小姐看錯了他的詩。」小姐道:「我與老爺愛才如命,雖一字之佳,必拈出賞玩,安得錯看!」嫣素道:「我初時不信,因見他行藏溫雅,舉止風流,說的字字關心,像一個多情才子,故叫他將原詩寫來與小姐再看,不要埋沒才子。」遂在袖中取出,遞與小姐。   小姐展開一看,大驚道:「為何與張郎一字不差?」嫣素聽說也驚訝道:「這等一定是做不出,盜竊來的了。」小姐細想一想,又將詩看了一遍道:「這詩是張郎盜竊此生的。」嫣素道:「小姐怎麼看得出?」小姐道:「張郎以此一詩,以為入幕之賓,誰不曉得。此生既與他為友,必知其詳,焉肯又抄寫來,自貽其羞。張郎寫得字跡鄙俗可憎,此生雖匆匆潦草,卻不衫不履,筆筆龍蛇,豈不是張郎盜竊!」嫣素道:「小姐這一想,十分有理。何不速速與老爺說明,把張相公搶白了他一場,打發他去,早早配合此生,豈不是一對有才貌的好夫妻。」小姐道:「想便是這等想,如何便對老爺說。」嫣素道:「怎麼說不得?」小姐道:「今日得此二詩是私事,若對老爺說了,倘老爺問此二詩從何得來,卻怎生應答。況此生之才,未知真假,若是指定他有才,老爺必要面試。倘面試時,做不出來,我明明無私,卻反像有私了,老爺豈不疑心。」正說未了。   忽一個侍妾拿了一幅稿,遞與小姐道:「老爺說,這是張相公方在夢草軒當面做的,叫送與小姐看。」小姐接在手,打發此侍妾去了,就展開一看,卻是一套詠紅梨花的曲子。小姐細細看了一遍,稱羨不已,心中暗想道:「我的新柳詩,久傳於外,還說得個盜竊。這曲子乃臨時因景命題,難道也是盜竊?」便只管沈吟。嫣素見小姐沈吟,便說道:「小姐,不要沒主意,辜負那生才貌。」小姐道:「我的心事,你豈不知。倘此生才不敵貌,若嫁了他,不獨辜負老爺數年擇婿之心,就是我一腔才思,也無處吐露,豈可輕易許乎?」嫣素道:「據此生說來,萬分才學,真是譏笑,張相公難道一無所長,敢這等輕薄。」小姐道:「我也曉得必無此事,但終身大事,不敢苟且,除非面試一篇,方可放心。」嫣素道:「這也不難,我看此生多情之甚,他既貪戀小姐,必定還要來打探消息,待他來時,小姐出一個難題目,待我傳與他,要他立刻就做一篇,有才無才,便曉得了。」小姐道:「如此正好,只要做得穩當些,不要與人看見方妙。」嫣素道:「這個自然。」二人商量完了,方才歡歡喜喜。正是:   只為憐才一念,化成百計千方。   分明訪賢東閣,已成待月西廂。   二人只因算出這條計來,便或早或晚,時時叫嫣素到後園來探望。爭奈蘇友白,因是個侍郎家,不好只管常來,就來兩遭,或是張軌如陪著,或是穎郎同著,嫣素只好張一張又躲了,那裡敢出頭說話,所以往往不得相遇。   忽一日,白公在家,有人來報道:「楊御史老爺,由光祿卿陞任浙江巡撫,今要上任,因過金陵,特繞道來拜老爺,先打發承差來報知,楊老爺只在隨後就到了。」白公笑道:「城中到此有六七十里,此老特地而來拜,可謂改過自新矣。若怠慢他,到是我氣量小了。」因分付家人,一面收拾書房留住,一面打點酒席款待,又叫了一班戲子伺候。因想無人陪他,欲要到府中請兩鄉宦,又無大鄉宦,又不相知,反恐不便,莫若只叫張郎來陪,到是秀才家不妨,打點停當。到了午後,楊巡撫方到。白公與他相見過,敘了寒溫,就席設在大廳上,留他飲酒,命張軌如相陪不題。   卻說蘇友白打聽得有這個空,便悄悄閃入後園來。後園管門的,見蘇友白時常往來,也不盤問。況此時前廳忙亂,無一人到後園來,故蘇友白放心大膽走到亭子來,四下觀望,恰好嫣素有心,正在那裡窺探,剛剛撞著。蘇郎喜不自勝,慌忙上前深深一揖,說道:「小生自前日蒙小姐娘錯愛之後,朝夕在此盼望,並無空隙能見小娘子,致廢餐忘寢,苦不可言。今日僥倖前廳有客,故獨得候於此,多感小娘子見憐,亦如有約而至,誠萬幸也。但不知前日荒疏之句,曾復蒙小姐一盼耳。」嫣素道:「詩到見了,只是郎君二詩,與張郎二詩,一字不差,不無盜竊之獘。小姐見了喜不自勝,正要請教郎君此何意也?」蘇友白驚訝道:「原來如此,我說張軌如之詩,如何入得小姐之眼!煩小娘子達知小姐,此二詩寔小生所作,不意為張軌如盜竊,非小生不肖。」嫣素道:「誰真誰假,何以別辨?」蘇友白道:「此易辨也,此二詩若果張生之作,已為老爺小姐所賞,小生復盜竊來,此乃真愚也。」嫣素道:「前日小姐亦作此想,又因面試張郎紅梨花曲,乃一時新題新製,與前二詩若出一首,豈復是盜竊郎君之作也。」蘇友白笑道:「若說是紅梨花,一發是盜竊小生之作了。」嫣素驚訝道:「那有此事,紅梨花曲,乃老爺見夢草軒,紅梨花盛開,一時高興,要張郎做的,此種梨花,別處甚少,郎君何以得知,便先做了,與將張郎盜竊。」蘇友白道:「此紅梨花曲,原非小生宿搆,就是遇小娘子這一日,張軌如絕早著人請小生來,就引了小生到此亭子上,望著內中紅梨花,勒逼要做。小生因慕小姐,見物感懷,故信筆成此,誰知又為張郎作嫁衣也。殊為可笑,亦殊可恨。小娘子若不肯信,張軌如不死,小生現在,明日當面質對,真假立辨了。」嫣素說道:「原來有許多委曲,老爺與小姐如何得知,不是這一番說明,幾落奸人之手矣。郎君勿憂,待我進去與小姐說明,決不有負郎君真才實貌也。」蘇友白又深深一揖道:「全仗小娘子扶持,決當圖報。」   嫣素去了一會,忙忙出來說道:「小姐說,張郎蹤跡,郎君所說,亦未可深信,今且勿論。但問郎君既有真才,今有一題,欲煩郎君佳製,不識郎君敢面試否?」蘇友白聽了,笑容可掬,歡喜無盡道:「我蘇友白若蒙小姐垂憐面試,便三生有幸了,萬望小娘子作成作成,速速賜題。」嫣素笑道:「郎君且莫生喜,小姐的題目,也不甚容易。」因於袖中先取出花箋一幅,并斑管一枝,遞與蘇友白,隨又取古硯一方出,并水壺墨放在一塊石上,說道:「小姐說,古才人有七步成詩者,郎君既自負才,不直一揮。」蘇友白接了花箋,展開一看,不慌不忙,便欲下筆。只因這一詩,有分教──主人心折,才子眉揚。正是:   巧之勝拙,不過一時。   久而巧取,拙者笑之。   不知蘇友白可能做詩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一片石送鴻迎燕   詩曰:   從來人世美前程,不是尋常旦夕成。   黼黻千端方是服,鹽梅百備始為羹。   大都樂自愁中出,畢竟甘從苦裡生。   若盡一時僥倖得,人生何處見真情。   話說蘇友白接了花箋在手,展開一看,卻是一幅白紙,並無題目在上,因問嫣素道:「小姐既要面試小生,何不就將題目寫在箋上?」嫣素道:「小姐閨閣字跡,不敢輕傳,題目叫妾口授。」蘇友白道:「原來如此慎重,願聞題目。」嫣素道:「題目一個是送鴻,以非字為韻;一個是迎燕,以棲字為韻。都要七言律詩一首。」蘇友白聽了道:「題目雖不難,小姐好深情也,好慧心也。」嫣素道:「郎君何以見得?」蘇友白道:「目今春夏之交,正是燕來鴻去之時,且喻送鴻者,欲送張君意也;迎燕者,欲迎小生也。送鴻以非字為韻,以張郎為非人也,迎燕以棲字為韻,意欲小生雙棲也。非深情慧心,安能辨此!小生且無論妄想,要親近小姐,即今得此一題,已出萬分僥倖,我蘇友白不虛生矣。」即研墨濡毫,將花箋斜橫在一塊臥雲石上欲寫。嫣素道:「郎君且慢慢歡喜,還有難題目在後面哩。」蘇友白道:「又有何說?」嫣素道:「要以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音冠首,小姐說,婚姻大事舉動必須禮樂,今雖草草不能備,聊以此代之。」蘇友白點頭道:「有理有理,貞淑之風愈使人景仰不盡矣。」   口裡念著,不覺情興勃勃,詩思泉湧,正要賣弄才學,提起筆來,如龍蛇飛舞,風雨驟至,不一時,滿紙上珠璣亂落。正是: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漫道謙為吉,才高不讓人。   蘇友白須臾之閒,即將二詩題就。半行半楷,寫滿花箋,雙手遞與嫣素道:「煩致小姐,幸不辱命。」嫣素見蘇友白筆不少停,倏成二詩,心中又驚又喜道:「詩中深意,賤妾不知,然郎君敏捷至此,只令青蓮減價,真可敬也,我小姐數年選才,今日可謂得人矣。」   蘇友白道:「荒蕪之詞,一時塞責,恐不足以當小姐清賞。萬望小娘子為小生周旋則個,沒齒不敢忘德。」嫣素道:「郎君佳作,賤妾領去,但此時日已暮矣,恐不及復命,郎君且請回,明日前廳,客尚未去,張郎自然無暇,請與郎君再會於此,定有佳句相報。」蘇友白道:「日暮小生自應告退,但今來此,昏夜無人,可能邀小姐半面否?」嫣素道:「郎君此言差矣,小姐乃英英閨秀,動以貌禮自持。即今日之舉,蓋為百年大事選才,並非怨女懷春之比。郎君若出此言,便是有才無德,便令小姐輕看,此事便不穩了。」蘇友白驚訝,連連謝罪道:「小生失言矣,小娘子高論,自是金玉,敢不謹從。小生今日告退,明日萬勿爽約。」嫣素道:「決不爽約。」蘇友白又深深一揖,辭了嫣素,閃出後園,悄悄去了。不題。   卻說嫣素袖了詩箋,收下筆硯,笑嬉嬉來見小姐道:「那蘇家郎君,真是聰明。」小姐道:「如何見得?」嫣素說道:「我將題目與他,他一見了,便將小姐命題微意,一一說破,連稱小姐慧心不已。若非二十分聰明,那裡就領略得來?」小姐道:「小聰明人或有之,但不知真才何如。如此二詩,恐上下限韻,一時難以措手。你為何就進來了,莫非他天晚不能完篇,帶回去做了?」嫣素笑了道:「他若不能完篇,帶了回去做,莫說小姐,就是嫣素也不重他了。」小姐道:「既不帶去,怎生不做?」嫣素道:「怎麼不做,他展開花箋,提筆來寫,想也不想就信筆而寫。嫣素在旁,看他眼睛展也不展一展,將二詩早已寫完,真令人愛煞。果是風流佳婿,萬望小姐不要錯過。」小姐道:「如今詩在那裡?」嫣素方才從袖中取出,遞與小姐道:「這不是?難道嫣素敢哄你小姐不成?」小姐接了一看,只見筆精墨良,先已謾謾動人,只細細讀來,只見:   送鴻(限非字韻)   金秋景物隔年非,石蕨沙蘆春不肥。   絲柳漸長聲帶別,竹風未暖夢先歸。   匏瓜莫繫終高舉,土穀難忘又北飛。   草面胡兒還習射,木蘭舊感慎知機。   迎燕(限棲字韻)   金鋪文告待雙棲,石徑陰陰引路迷。   絲棘漸添簾幙影,竹風新釀落花泥。   匏尊莫尉烏衣恨,土俗體將紅雨啼。   革故倘思重作壘,木香亭畔有深閨。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不禁贊歎道:「好美才,好美才,勿論上下限韻,絕不費力,而情思婉轉,字句清新。其人之風流俊秀如在紙上,吾不能寤寐忘情矣。但此事被張家那畜生,弄得顛顛倒倒,卻將奈何!」   嫣素道:「這也不難,小姐若自對老爺說,恐老爺疑我等有私。何不可叫蘇相公,自見老爺剖明,與張家厭物當面一試,真假立辨矣。」小姐道:「是如此說,但我思凡事,只可善善為之,不可結怨,你不記得老爺在京時,只為惡辭了楊御史親事,後來弄了多少風波。我看張家這畜生如此設謀,決非端士,若使他當場出醜,況蘇生孤族,恐未免又生事端,反為不妙。」嫣素道:「小姐所慮固是,但如此畏首畏尾,此事何以得成?」小姐道:「以我想來,莫若叫蘇生且回京城去,不必在此,張家畜生,無人代筆,我再要老爺考他一考,自然敗露而去。那時這叫蘇生,卻求舅老爺來書作伐,再無不諧之理。」嫣素聽了,歡喜道:「小姐想得甚是有理,蘇相公深贊小姐深情慧心,真不虛也。明日果是佳人才子,天生一對矣。便是嫣素也覺風光。」   算計定了,小姐只把詩箋吟玩。嫣素便去前廳打聽明日,留楊巡撫的事情。到了次日,白公果留楊巡撫不放。張軌如時刻相陪,那有工夫到後園來。蘇友白探知,捱過午後,便依舊閃入後園,竟到亭子上,潛身等候。不多時,只見嫣素笑吟吟走出來,對著蘇友白說道:「郎君好信人也。」蘇友白忙忙陪笑作揖道:「小生思慕小姐,得奉命趨走,已出僥倖,何足言信。多蒙小娘子以真誠相待,時刻不爽,真令人感激無地。」嫣素道:「君子既求淑女,安知淑女不慕君子。人同此心,誰不以誠。」蘇友白道:「小娘子快論,小生仰慕之心愈堅矣。」   嫣素道:「小姐昨日與賤妾再三商議,欲要與老爺說明,又恐事涉於私,不好開口,欲煩郎君當面辨明,又恐郎君與張郎為仇,必多一番口舌,故此兩難。如今算來算去,止有一條好路,叫郎君不必在此,惹人耳目,即速速回去,只央我家舅老爺來說親,再無不成之理。張家厭物,郎君去後,小姐叫老爺打發他去,豈不兩全。」蘇友白道:「小姐妙算,可謂兩全,但只愁小生此去求人,未必朝夕便來,倘此中更有高才捷足者先得之,那時卻叫我蘇友白向何處去伸得冤情。」嫣素答道:「郎君休得輕視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貞心定識,不減古媛。今日一言既出,金玉不移。郎君只管放心前去,定留此東床,待君坦腹。」蘇友白道:「小娘子既如此說,小生今日便回,即求你家舅老爺去,但不知你家舅老爺是那個?」嫣素道:「我家舅老爺,是翰林侍講吳老爺,你去問,那一個不曉得?」正說不了,只聽得外面有人,一路叫進後園來道:「管園的,快些打掃,楊老爺就要進園裡來吃酒了。」嫣素聽見忙說道:「你我言盡於此,郎君可快快出去,不必再來,就再來也不得見我了。」說罷往花柳叢中一閃而去。   蘇友白亦不敢久停,也忙忙抽身出來。一路上暗想道:「他方才說他舅老爺是翰林院姓吳的,在金陵城中,翰林院姓吳的只有吳瑞庵一人。若果是他,這又是冤家路窄矣。他前日以女兒招我,我再三不從,連前程都黜退了。我如今反去央他為媒,莫說他定然不肯,就是他肯,我亦無面皮求他。」一路上以心問心,不覺到了張軌如園裡。此時王文卿因城中有事,連日未至園中來。只小喜接著,打發吃了夜飯就睡了。   次日起來,寫下一封書,留與張軌如王文卿作別。喜得原無行李,只叫小喜牽了馬,仍舊望觀音寺來,一者辭辭淨心,二來就要問他吳翰林,可就是吳珪。恰好淨心立在山門前,看一個小沙彌埽地,看見蘇友白來了,連忙迎上前作揖道:「蘇相公連日少會,今日為何起得這等早?」蘇友白道:「今日欲回城中去了,特來辭謝老師。」淨心道:「原來如此,請到小房用了飯去。」蘇友白道:「飯已用過,到不消了。我且問你一聲,那白侍郎的舅子姓吳的,可就是翰林院吳珪?」淨心道:「正是他。前番告假回家,如今又聞得欽詔進京了去。他若在家,也時常到這裡來。」蘇友白聽了,心中著寔不快。遂別了淨心,上了馬,轉回村口來。欲要回京城中去,眼見得吳翰林不可求了。欲要再回園中去尋嫣素說明,他已說絕了,不得見了。在馬上悶悶不已,趁著那馬。走一走懶一步。正是:   賢者失意喪家狗,豪傑逃生漏網魚。   君子好逑求不得,道途進退費躊躇。   蘇友白在馬上,躊躇納悶許多時,忽然想起來道:「我前日原為要到句容鎮上,去見賽神仙,因有白小姐一事,遂在此耽擱許久,竟忘懷了。他既知我為婚姻出門,今日婚姻有約,當此進退無門之時,何不去尋他一問?」遂勒馬往西南句容鎮上而來。   行不上一二里,心下又想道:「前日要見賽神仙,只為婚姻沒有著落,今日婚姻已明明有了白小姐,我若不得了白小姐為婦。雖終身無歸,亦不他求。求親門路,嫣素已明明叫我去央吳翰林,如今只消自家謀,為何必要去問賽神仙,問了他,他說此事成得,終須要自己去求人,難道他替我作成,他若說此事不成,我難道就依著他罷了不成,莫若還是老了面皮,只依嫣素之言,去央吳瑞庵為上。或者在他親戚情上,肯也未可知。」心下一轉,遂又勒馬復回舊路而行。   行不上十數里,因往返躊躇,早已日色平南。腹中便飢,便兜住馬四下一望,只見東南大路旁一村人家,欲要去買些飯吃,又不知內裡可有店鋪。正在徘徊之際,忽見對面一人,也乘馬而來,後面跟隨著三四個僕役。行到面前,彼此一看,大家都驚喜,卻是認得的。那人便先開口叫道:「蓮仙兄為何在此?」蘇友白忙答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言從兄,小弟一言難盡。」那人道:「久不見兄,時時渴想,既在此相遇,此間不是說話處,幸得寒舍不遠,請到寒舍一敘。」蘇友白道:「尊府卻在何處?」那人用手指著路旁村中道:「即此就是。」蘇友白道:「寔不相瞞,小弟此時僕馬皆飢,正在此商量,恰好遇見。既尊府不遠,只得要相擾耳。」那人大喜,遂與蘇友白並馬入村來。正是:   鄭莊千里隻身行,司馬邀來一座傾。   不是才名動天下,卻何到處有逢迎。   原來那人也是姓蘇,雙名有德,表字言從。與蘇友白同姓不同宗,也是學中朋友。文字雖不大通,家道卻十分富足。年紀二十五歲,單在酒色上用心。只有一件長於人處,乃是揮金結客。因斷了弦,正在城中四下裡相親回來,恰好與蘇友白相遇,邀了來家。到得門前,二人下馬,迎入中堂相見過,蘇有德一面分付家人道:「快些先備便飯來吃,蘇相公餓了,吃了飯慢慢用酒。」家人應諾,不一時酒飯齊至。蘇有德因問蘇友白道:「數月不見,因無處訪問,不知仁兄為何卻在此處?」蘇友白道:「小弟自從去了前程之後,值家叔從楚中代巡回來,停舟江上,要小弟隨他進京去復命。小弟因在此無興,遂應允了。不期行到中途,偶有所阻,未及如約。家叔不能久待去了,小弟隨留在一個敝友處,住了許久。今日因有小事,要回城中,不期在此與仁兄相遇。不知仁兄幾時進城,有何貴幹,今日才回?」蘇有德道:「小弟前翻考了個三等,是瞞不得兄的。今秋鄉試,沒奈何尋條門路去觀觀場,雖不望中,也好掩人耳目,故就進城去,這七八日內不妥當。怎如得吾兄大才,考了個案首,如今快快活活,只候掄元奪魁,吃鹿鳴宴了,怎知得小弟的苦。」   蘇友白道:「這是仁兄取笑了小弟,小弟青衿已無,元魁何有。」蘇有德道:「兄離城已久,原來還不知道,前日宗師行文到學中,吾兄的前程又復了。」蘇友白道:「那有此事?」蘇有德道:「這是小弟親眼見的,難道敢欺仁兄?」蘇友白道:「宗師既趨奉身貴,為何又有此美事。」蘇有德道:「我聞得原是翰林老吳之意,他起初見吾兄不從親事,一時氣怒,故作此惡。久之良心發見,應知辭婚有何大罪,又見仁兄默默而退,並未出一惡言與之相觸也,他意上過不去,故又與宗師說,方才復了。」蘇友白喜道:「言從兄,果然如此麼?」蘇有德道:「宗師書吏與學中齋夫,俱是這等說,非小弟一人之言也。」蘇友白聽了是真,忽喜動顏色。此時飯已吃完,正拏著一大杯酒在手,不覺一飲而盡。蘇有德見了道:「此乃吾兄小喜,到秋發了,方是大喜。」蘇友白道:「小弟豈以一第為得失,蓋別有所喜耳。」蘇有德道:「舍此更有何喜,吾不信矣。」蘇友白道:「不瞞兄說,小弟不喜復前程,而喜復前程之意,出自吳瑞庵耳。」蘇有德道:「此是為何?」蘇友白道:「小弟因有事要求老吳,正愁他前怒未解,難於見面。於今見他尚有相憐之意,明日去謁他,便不難開口了,故此喜耳。」   蘇友德笑道:「仁兄莫非想回念來,原要求他令愛,但他令愛別有人家了。」蘇友白道:「非也。」蘇有德道:「不是為此,便是知他主場有分,要拜門生了。」蘇友白笑道:「一發不是了。」蘇有德道:「端的為何?」蘇友白笑而不言。蘇有德道:「小弟到報兄喜信,兄有何喜,反秘不言,弟與兄至交,難道有甚麼壞兄事處,或者對小弟說了,小弟還可效得一臂,也未可知。」蘇友白此時因心中快暢,連飲數杯,已有三分酒意,不覺吐露真情,便道:「此事正要請教仁兄,豈敢相瞞。小弟有一頭親事,要求吳公作伐耳。」蘇有德想了一想,遂問道:「兄莫非要央他求白太玄令愛麼?」蘇友白見說著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兄神人也。」   原來蘇有德與白侍郎鄉村相近,白小姐才貌之美,與選婿之嚴,久已深知,只恨無門可入。今見蘇友白從村裡來,又見要求吳翰林作媒,故一語竟猜著了。因留心道:「白小姐之美,自不必說。但白老性拗,這頭親事,也不知辭了多少人,就是吳瑞庵作代,也不濟事。況問得他已選了一個姓張的做西賓,此事必待內中有些消息,方才能成。」蘇友白見說得投機,遂將如何遇張軌如做新柳詩,如何被張軌如掉包,後來如何遇嫣素之事,細細都對蘇有德說了。蘇有德便留心道:「既如此,去見老吳一說便上。但只可惜老吳,如今又欽詔進京去了。」蘇友白道:「莫說進京,便是上天,小弟也要去尋著他。」蘇有德道:「你既以要去尋他,何不就在這裡過江去近些,又到城中去做什麼,趕早去,早來還好鄉試。」蘇友白道:「就去固好,只是進京路遠,前日小弟匆匆出門,行李全無,盤川未帶,今還要城中到去設法,方好起身。」蘇有德道:「仁兄有此美事,小弟樂不可當。川資行李小事,小弟儘可設法,何必又去城中耽擱日子。」蘇友白大喜道:「若得仁兄相貸,小弟即此起行,又去城中何用,只是吾兄高誼,何以相報?」蘇有德道:「朋友通財,古今稍有俠氣者皆然,兄何小視於弟。今日與吾兄痛飲,快談一夕,明日當送兄行也。」蘇友白道:「良友談心,小弟亦不能遽別,只得要借陳蕃之榻。」   二人一問一答,歡然而飲。蘇友白又將新柳詩,并紅梨曲寫出與蘇有德看了。大加稱賞,直飲得痛醉方散,就留蘇友白書房住宿。只因這一宿,有分教──李代桃僵,鵲巢鳩奪。正是:   有狐綏綏,雎鳩關關。   同一杯酒,各自歡為。   卻不知明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有騰挪背地求人   詩曰:   好花謾道護深深,景物撩人大不禁。   嬌蕊纔經風雨蝕,幽香又被蝶蜂侵。   縱無遊子相將折,爭奈詩人佻達吟。   細與東君弔今古,幾枝絕不露春心。   話說蘇有德,探知蘇友白與白小姐婚姻有約,便心懷不良,要於中取事。到次日二人起來,吃了早飯,蘇有德就叫將出外的行李不要動,又取出白銀二十兩,與蘇友白道:「些須盤纏,兄可收拾了,只要速去速來,不可耽擱,白公性傲,恐有他圖,雖小姐亦不能自主。」蘇友白道:「承兄相助,又蒙大教,感激不盡,小弟到京,只求得吳公一封書,就星夜回來了,倘僥倖成全,皆仁兄之賜也。」說罷,就叫小喜收拾行李起身。蘇有德又叫一個得力家人吩咐道:「蘇相公此間鄉村,徑路不熟,你可送到江口,著蘇相公渡了江,方可回來。」家人領命,蘇友白作謝了,竟自欣欣上馬進京。不題。   原來吳翰林奉詔還京,擇了吉日起行,不期剛出城,官府祖餞辛苦,不覺感冒些風寒,忽然大病起來,只得依舊回家醫治。病了月餘,方有起色。蘇有德在城中回來,知此消息。恐蘇友白進城問知,竟自去求他,更不好做手腳,故三言兩語拼出三十兩銀子,就攛掇蘇友白進京走空頭路,他好獨自行事。正是:   奸人一笑一奸生,哄弄愚生若戲嬰。   誰識老天奸更甚,借他奸計代愚營。   卻說蘇有德打發了蘇友白北行,滿心歡喜,道:「我正思量白小姐,千思百慮再無計策,不想今日有這等的好機會送將來,可謂天從人願。」遂打點一副厚禮,竟進城來去拜吳翰林。到了門前,叫家人尋見管門的,先就是五錢一個紙包兒遞過去,然後將名帖禮帖與他,說道:「我家蘇相公要求見老爺,煩你通報一聲。」管門的道:「我家老爺病纔好,尚未曾見客,只怕不便相見。」家人道:「老爺見與不見聽憑,只煩大叔通報一聲就是了。」管門的因收著書兜,又看見是送禮了,遂不推辭,因說道:「請相公裡面廳上坐,等候我進去通報。」家人得了口語,就請蘇有德換了頭巾藍衫,竟進廳來,隨將禮物擺在階下。管門人拏了兩個帖子竟進後廳來。   此時吳翰林新病初起,正在後園樓上靜養身體,好了還要進京。忽見傳進兩個帖子來,先將名帖一看,只見上寫著:「沐恩門生蘇有德頓首再拜。」再將禮帖一看,卻是紬緞、臺盞、牙笏、補服等物,約有百金。心內思量道:「此生素不相認,今日忽送此厚禮,必有緣故。」因叫進管門人吩咐道:「你去對那蘇相公說,老爺新病初起,行禮不便,故未見客,蘇相公枉顧,必有所教,若沒有要緊,容改日相會罷。倘有公務,不妨口傳進來,厚禮概不敢領,并原帖繳還。」管門人領命出來,細心對蘇有德道知。蘇有德道:「既如此,就煩管家秉上老爺,門生此來,蓋為舍弟蘇友白的親事,其中委曲甚多,必得面陳方盡,今日老爺既不便見客,自當改日再來,些須薄禮,定要收的,再煩管事代稟一身。」管門人又進來稟知。吳翰林聽說蘇友白的親事,便道:「你再去問,蘇友白可就是前日李學院考案首的麼。」管門人出來問了,又回覆道:「正是他。」吳翰林道:「既為此,可請蘇相公到後園來相見。」管門的忙忙出來道:「老爺叫請相公後園相見。」遂引蘇有德出了大廳,轉到後園,進廳裡來坐下。不一時,吳翰林扶了一個童子出來,蘇有德看見,忙移一張椅在上面,說道:「老恩師請台坐,容門生拜見。」吳翰林道:「賤體抱恙,不耐煩勞,若以俗禮相拘,反非見愛,只長揖為妙。」蘇有德道:「老恩師台命,不敢有違,只是過於不恭有罪之至。」因而一揖。吳翰林又叫蘇有德換了大衣,方纔相讓坐下。   茶罷,吳翰林就問道:「適纔所說諱友白的,這位原來就是令弟?」蘇有德道:「雖非同胞,實族弟也,少年狂妄,不諳世務,向蒙老恩師再三垂青,而反開罪門下。後宗師見斥,實乃自作之孽,而老恩師不加嚴督,反憐而赦宥之,真使人感恩戴德,慚愧無地。每欲泥首階前,因無顏面,故令門生今日代為請荊。」吳翰林道:「向因一時瓜葛之私,願附賢豪,不意令弟少年高才大志,壁立不回,愈覺可敬可愛,返而思之,實老夫之愆,令弟何罪。但不知今日何得復言及親事二字。」蘇有德道:「舍弟一時愚昧,自絕於天。久之自悔自悟,始知師台之恩,天高地厚,每欲再托根於門牆之下。近聞令媛小姐已諧鳳卜,具道無由,今不得已而思其次,訪知令親白司空老先生,有一位令甥女,年貌到也相訪,妄意僥倖倘得附喬,猶不失為師門桃李,然門楣有天淵之隔,此自是貧儒痴想,但素沐老恩師格外憐才,故不惜腆顏有請,不識老恩師可略其前辜而加之培植否?」   吳翰林欣然道:「原來為此,實不瞞兄說,向日所議非小女,原是舍甥女。」蘇有德驚問道:「為何卻原是令甥女?」吳翰林道:「舍甥女乃白舍親最所鍾愛,前因奉使虜廷,慮有不測,深以甥女托弟,為代擇婿。小弟偶見令弟才貌,與舍甥女可稱佳偶,所以苦苦相扳,蓋欲不負舍親之托也。若是小女,葑菲之陋,安敢妄扳君子,今令弟既翻然俯就,又承賢契見教,況舍甥女猶然待字,老夫自當仍執斧柯,撮合良偶,方知前言為不謬耳。」蘇有德道:「原來恩師前日之議,不獨憐才,更有此義舉,門生輩夢夢不知,殊為可笑。今日得蒙老恩師覆庇,曲賜成全,真可謂生死肉骨,舍弟異日雖犬馬銜結,亦不能報高厚於萬一矣。」因復將禮送上,深深打一恭道:「些須薄物,聊展鄙忱。若是師台峻拒,便是棄門生於門牆之外了,萬望叱存,足徵收錄。」   吳翰林道:「厚禮本不該收,既賢契過於用情,只得愧領一二。」因點了四色。蘇有德再三懇求,吳翰林決意不受。又用了一杯茶,蘇有德就起身說道:「門生在此混擾,有妨老師靜養,今且告退,容改日再來拜求台翰。」吳翰林道:「本當留此一話,賢契又以賤禮見諒。既如此,改日奉屈敘罷。」遂相送而再出。吳翰林信以為然,以為不負以前一番好意,心下深喜。不題。   卻說蘇有德回到下處,心下暗暗稱快道:「此事十分順流,只消再騙得一封書到手,便大事定矣。」過了數日,忽見吳翰林差人,拏了兩個請帖來道:「家老爺請你二位蘇相公,午刻小園一敘。」蘇有德忙應道:「老爺盛德,不敢不來領,只是舍弟在鄉間習靜,路遠恐不能來。」差人去了。到得午後,竟自來赴席。吳翰林接看相見過,就問道:「令弟得會一會更妙。」蘇有德道:「舍弟自從開罪後,就避跡鄉間肄業,今雖蒙老師寬恕,尚抱愧未敢入城,以會親友。倘得邀惠聯姻,則趨侍之日正長。」吳翰林道:「志氣舉動,往往過人,可敬可敬。」隨擺上酒來,二人對坐,飲酒中說些閒話。只吃到傍晚,蘇有德告止。吳翰林即出一封書來,遞與蘇有德,道:「學生本該陪兄親往,奈朝廷理欽命甚嚴,明後日即安就道,故以此代之,舍親見了,萬無不允之理。俟吉期時,再當遣人奉賀。」蘇有德道:「委曲玉成,老師之恩,不可言喻。此去一獲佳音,當率舍弟踵門叩首。」遂領了書,再三致謝而出。吳翰林隔了數日,身體莊健,果然進京去了。不題。   卻說蘇有德得了這封書,遂連夜出城,回到家中,悄悄將吳翰林書信拆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眷小弟吳珪頓首。致書姊丈大人台座前。弟自別後,遂馬首北向,不意出城時,酬應太煩,致於感冒,一病幾危,感蒙屢使垂顧,足徵骨肉至意,今幸粗安,即欲赴京。茲有言者,向為甥女姻事,曾覓一蘇生者,誠風流佳偶也,弟注意久之,再三媒說,奈彼生堅執不從,弟深怪之,前與姊丈面言者,即此生也,今復自悔,反來懇求,弟喜快不勝,用是重執斧柯,獻之東床,幸姊丈留神鑒選。如果弟言不謬,引之入幕,則鳳臺佳偶,星戶良人,大可慰晚年女兒之樂矣。弟行色匆匆,不能多及,乞為原諒。不宣。   蘇有德看了又看,見上面只寫蘇生,並未寫出蘇友白名字來,遂滿心歡喜道:「初意我只打算頂了蘇友白字,今他書上既未說破,我何不竟自出名字去求,就是有人認得,卻也無妨了。況吳翰林又進京去了,誰人對會。倘僥倖事成,後來知道便了,一他退了。」算計已定,遂將原書照舊封好。又備了一副重禮,擇了一個好日子,自家打扮得齊齊整整,叫許多家人跟隨,興意勃勃,竟望錦石村來。   蘇有德要做出嬌客模樣,來到白侍郎門前,便下了馬,借一個人家坐下,叫個家人先將吳翰林的書,并一個名帖送進去,交與白侍郎管門的董老官。董老官見是吳舅老爺的書,不敢怠慢,即時傳進。此時白侍郎,正在夢草軒與張軌如閒譚。你道張軌如行藏,被蘇友白對嫣素說破,小姐自不能容,為何還在此處。   原來楊巡撫被白公留在後園住時,大家要即景題詩,不期事有湊巧,蘇友白先與張軌如往來時,在園中遊玩,蘇友白興高,往往即景留題,今日無心中,都為張軌如盜竊之用。白公那裡得知許多委曲,每見一詩,必加贊羨,送與小姐玩賞。小姐見蘇友白去後,張軌如詩思更佳,心下狐疑,遂不敢輕易向白公開口,故張軌如猶得高處西席,揚揚得意。   這日白公正與張軌如閑談,忽門上送上吳舅老爺書來。白公拆開一看,察知來意,心下又驚又喜,不好對軌如說,遂將來書袖了。再接過名帖一看,只見上寫著:「門下眷晚學生蘇有德頓首拜」。白公遂起,對張軌如道:「吳舍親薦一個門生在此,只得去見他一見。」張軌如道:「這個自然。」遂辭出往後園去了。   白公出到前廳,就叫人請蘇相公相見。蘇有德見請,纔穿了衣巾,步行進來。白公在廳上,向下將蘇有德人物一看,只見:   衣服鮮楚,舉止高昂。骨豐皮厚,一身乏情韻之姿,似財主而非才人。面白鼻紅,滿臉橫酒肉之氣,類富翁而非賦客。金裝玉裹,請看衣裳。前擁後隨,只堪皮相。   蘇有德進得廳來,就呈上禮帖,要請白公拜見。白公再三不肯,因是便服,定要蘇有德換過大衣,方纔見禮。禮畢,遜坐坐定,先是白公說道:「吳舍親久稱賢契大才,學生多時想慕,今接芝宇,頗慰老懷。」蘇有德忙打一恭道:「晚學生後進未學,陋質庸才,過蒙吳老師垂青,拔識謬薦,進於老恩台泰山北斗之下,仰企俯思,不勝惶悚。」白公道:「老夫衰邁之人,睹兄青年珠玉,可謂有緣。」因問:「高居何處,椿萱定然並茂?」蘇有德道:「不幸先嚴見背,止寡母在堂,寒舍處此,僅十七八里之地,名馬春。」白公道:「原來咫尺,老夫不能物色,深負水清之鑑矣。」說罷,左右送上茶來。   茶罷,蘇有德就起身告辭。白公道:「多承遠顧,本當小飯,但初識荊,未敢草草相褻,容擇吉再當奉屈。」蘇有德道:「蒙賜登龍,已出望外,何敢復有所叨。」遂一恭辭出。白公遂送出大門外,再三鄭重而別。家人將禮物呈上,白公點了六色,餘者退壁。蘇有德見白公相待甚殷,以為事有可圖,滿心歡喜不題。   卻說白公退入後堂,小姐接著忙問道:「今日是何客來拜?」白公道:「今日不是他客,就是你母舅有書薦來求親的蘇生。」就將吳翰林的書遞與小姐。小姐接了一看,看見蘇生,滿心以為是蘇友白,又見吳翰林前日為他選的即是蘇友白,愈覺不勝之喜,轉故意問道:「此生叫甚名字,其人果知母舅之言否?」白公道:「此生叫做蘇有德,前日為母舅曾面對我說他考案首,有才情,人物風流,今日書中又如此稱揚。今日我見其人,骨相到也富厚,言談到也爽利,若說十分風流,則未必矣。」小姐聽見叫蘇有德,只因心下有個蘇友白,就誤認是他,萬萬不疑。白公雖說未必風流,一轉不深信道:「母舅為孩兒選擇此生,非一朝一夕,或亦有所取也,為何又與爹爹選擇不同?」白公道:「我今乍見,或者不能盡其底堙A改日少不得請他一敘,再細細察看,但只是已有一個張郎在此,卻如何區處?」小姐道:「不必有意偏向,爹爹只以才貌為去取可也。」白公道:「蘇生雖非冠玉之美,較之張郎似為差勝。若論其才,張郎數詩吾所深服,蘇生只據母舅言之,我尚未一試,實是主張不定。」   小姐心下暗想道:「蘇生與張郎好醜,相去何止天淵,爹爹素稱知人,今日為何這等糊塗!想是一時眼花。只叫他二人一會,自分玉石矣。」因說道:「涇渭自分,黑白難掩,若爹爹尚遲疑不決,何不聚二生於一堂,命題考試,誰妍誰媸可以立辨,異日去去取取,彼亦無怨也。」白公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明日請蘇生,就請張郎陪,臨時尋一難題目考他,再定個優劣便了。」正是:   風雨相兼至,燕鶯雜沓來。   若非春有主,幾誤落蒼苔。   按下白公與小姐商量不題。   卻說張軌如與白公家人最熟,這日蘇有德來求親之事,到次日早有人報與張軌如。張軌如聞知大驚,問道:「此人是誰?」報他的道:「此人是金陵學堥q才,叫做蘇有德。」張軌如聽了,不知音同字不同,卻也認做蘇友白,心下道:「這小畜生,我說他為何就不別我而去,原來是去央吳翰林書來做媒,要奪我已成之事。況我在此,雖為姻事,名色卻只是西賓,他到公公正正來求親,考又考他不過,人物又比他不上,況我的新柳詩,紅梨曲又是他做的,倘白公一時對會出來反許了他,我用了許多心力豈不枉費了!必設一計驅逐了他,方遂我心。」想了一回,忽然想起道:「小蘇曾對我說,吳翰林有個女兒招他,他不肯,吳翰林甚是怪他,為何又轉央他來說親,此中尚有些古怪。」   正躊躇間,忽見管門的董榮拏了個請帖來,說道:「老爺請相公明日同金陵來的蘇相公敘敘。」張軌如道:「小老來的好,我正要問你,昨日那蘇相公來見老爺,為著何事?」董榮道:「是我們吳舅老爺薦來求小姐親事的。」張軌如道:「你們舅老爺說他有甚好,就薦他來?」董榮道:「這話說起來甚長,我家老爺在北京時,我家小姐曾在舅老爺家住了些時,那時舅老爺見這蘇相公考了個案首,又見他在那裡題得詩好,就要將我家小姐許配他,只因這蘇相公不肯,就拋撇了,近日不知為甚,這蘇相公又從了,故此舅老爺纔寫書薦他求親。」   張軌如冷笑道:「這等說起來,你家老爺與小姐一向要選才子都是虛名,只消央個大分上便好了。」董榮道:「張相公如何這等說,老爺因這蘇相公有真才,纔選他,為何卻是虛名?」張軌如道:「小老何這等眼鈍,這人你曾見過,就是前日同我來送新柳詩,你老爺與小姐看了不中意笑的。」董榮道:「那裡是他,我還記得那日同張相公來的,是個俊俏後生,這位蘇相公,雖然年紀不多,卻是敦敦篤篤一個人,那裡是他!」張軌如驚問道:「既不是他,為何也叫做蘇有白?」董榮道:「名帖上是蘇有德。」張軌如道:「是那兩個字?」董榮道:「有是有無之有,德是德行之德。」張軌如聽了,又驚又喜道:「這又奇了,如何又有一個人?」董榮道:「相公明日會他,便知端的,相公請收了貼子,我還要去請蘇相公哩。」說罷,便放下帖子。張軌如暗想道:「既不是蘇友白,我的腳跟便可立定了。記得吳翰林要招女婿與考案首的小蘇,明明說是他的事,為何此人又討得書來,莫非亦有盜竊之弊,明日相見時,我慢慢觀他動靜,敲打他兩句。倘若假便自立腳不穩了。」心下方纔有歡喜。不題。   卻說董榮拏了一個請帖,直到馬村蘇家來問。蘇有德接了請帖,就留董榮酒飯,再問道明日還有何客?董榮道:「別無他客,止有本府館中張相公奉陪。」蘇有德知是張軌如,便不問了。董榮吃完酒飯,作謝過,道說:「蘇相公,明日千萬早些來。路遠免得小人再來。蘇有德道:「不敢再勞,我自早來就是了。」董榮去了。蘇有德又躊躇歡喜道:「我的事,張軌如是神仙也不知道。他的事,誰知都在我腹中。他若不遜,便將底揭出,叫他置身無地。」因這一算,有分教──欲鑽無地,掬盡西江。正是:   人有害虎心,虎無傷人意。   鷸蚌兩相爭,原是漁人利。   不知明日二人相見,正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沒奈何當場出醜   詩曰:   秦鏡休誇照膽寒,奸雄依舊把天瞞。   若憑耳目訛三至,稍失精神疑一團。   有意指劃終隔壁,無心托出始和盤。   聖賢久立知人法,視以觀由察所安。   話說白公到次日,叫人備酒伺候,到得近午,就來邀張軌如到夢草軒來閒話。張軌如因問道:「前日令親吳老先生,薦這位蘇兄來,不知老先生與他還是舊相知,還是新相知?」白公道:「不是什麼舊相知,只因在靈谷寺看梅花,見此兄壁間題詠清新,故爾留意。又見學院李念台取他案首,因此欲為小女為媒。不想此生一時任性不從,舍親惱了,因對李念台說,把他前程黜退,小弟從京師回來,舍親是這等對我說,我也不在心上,一旦就丟開了。不知近日何故,昨日舍親來書,說他又肯了,故重復薦來,我昨日見他,一時未睹其長,心下甚是狐疑。但是舍親書來,不好慢他,故今日邀他倡和,倘無真才,便此以復舍親了。」   張軌如道:「原來如此,老先生法眼一見便知,何必更考,但不知令親書中曾寫出這蘇兄名字否?」白公道:「書中只以蘇生稱之,並未寫出名字,昨見他名帖,方知叫做蘇有德。」張軌如笑一笑,就不言語了。白公道:「先生為何含笑,莫非有所聞麼?」張軌如笑一笑道:「有所聞,無所聞,老先生亦不必問,晚生亦不敢言,老先生高明,只留神觀之便了。」白公道:「既忝相知,何不明明見教,欲言不言,是見外了。」張軌如便正色道:「晚生豈敢,晚生雖有所聞,亦未必見的,欲不言恐有誤大事,欲言又恐近於獻讒,所以逡巡未敢耳。」白公道:「是非自有公論,何讒之有萬望見教。」張軌如道:「老先生既再三垂問,晚生只得說了,晚生聞得令親所選之蘇,又是一蘇,非此人也。」白公道:「我回想前日舍親對我說,他的名字依稀正是有德二字,為何又是一蘇?」張軌如道:「音雖相近,而字實差訛。令親所取者,乃蘇友白,非蘇有德也。」白公驚訝道:「原來是二人,但舍親又進京去了,何以辨之?」張軌如道:「此不難辨,老先生只消叫人去查,前日學院考的案首,是蘇友白還是蘇有德,就明白了。」白公道:「此言有理。」隨吩咐一個家人去查。   正說不了,忽報蘇相公來了。白公叫請進來。先是張軌如相見過,然後白公見禮畢,分賓主而坐,左邊是蘇有德,右邊是張軌如,白公自在下邊近左相陪。各敘了寒溫,白公因說道:「老夫素性愛才,前者浪遊帝都,留心訪求,並未一遇,何幸今日斗室之中,得接二賢。」蘇有德道:「若論張兄才美誠有,如老師台諭,至於門生盜竊他長,飾人耳目,不獨氣折大巫,即與張兄並立門牆,未免慚形穢於珠玉之前矣。」張軌如道:「晚生下士,蒙老先生憐才心切,不自愧作,得冒充名流,作千金馬骨,怎如蘇兄真正冠軍逸群,允足附老先生伯鄉之顧。」白公道:「二兄才美,一如雲間陸士龍,一如日下荀鳴鶴,可稱勁敵,假令並驅中原,不知鹿死誰手,老夫左顧右盼,不勝敬畏。」   大家扳談了一會,左右報酒席完備,白公說送席,依舊是蘇有德在左,張軌如在右,白公下陪。酒過數巡,白公因說道:「前日李念台在京時,眾人都推他才望,故點了南直學院。今能於暗中摸索,蘇兄則才望不郡。」蘇有德道:「唯門生以魚目混珠,有辱宗師藻鑑,至於賞拔群英,可謂賈胡之識也。」張軌如道:「蘇兄一時名士宗師,千秋鑑賞,如此遇合,方令文章價重。但近來世風日降,有一真者,遂有一影附者,如魑魅魍魎,公然放肆於青天白日之下,甚恥也。」蘇有德見張軌如出話有心,知是誚己,因答道:「此猶有目者所可辨,最可恥者,一種小人,也竊他人之篇章,而作己有,進謁公卿,令具目者一時不識其奸,真可笑也。」白公道:「此等從來所有,但只惑一時,豈能耐久?」   大家談論是非,互相譏刺,白公俱聽在心裡。飲彀多時,左右稟要換席。白公遂邀二人到夢草軒散步。大家淨了手,張軌如就往後園裡更衣去了。惟白公陪著蘇有德,就軒子中更衣去了。閒玩那階前的花卉,並四壁圖書,原來張軌如的新柳詩並紅梨曲也寫了帖在壁上。   蘇有德看到此處,白公便指著說道:「此即張兄之作,老夫所深愛者,仁兄試觀之,以為何如?」蘇有德忙近前看了一遍,見與蘇友白寫的是一樣,就微微的冷笑說道:「果然好詩。」白公見蘇有德含吐有意,因問道:「老夫是這等請教,非有成心,吾兄高識,倘有不佳處,不妨指示。」蘇有德連忙打一恭道:「門生豈敢,此詩清新俊逸,無以加矣,更有何說,但只是……」蘇有德說到此就不言語了。白公道:「既蒙下教,有何隱情,不妨直示。」蘇有德道:「亦無甚隱,但只是此二作,門生曾見來。」白公道:「兄於何處見來?」蘇有德道:「曾於一敝友處見來,敝友言今春二月,曾以前二詩進謁老師,未蒙老師收錄,敝友自恨不如,悒怏而歸,門生亦為之難惜,不意乃辱老師珍賞如此。不知為何與張兄之作,一字不差,這也奇怪。」白公聽了驚訝道:「二月中曾不見有誰來。」蘇有德道:「只怕就是與張兄同一時來的,老師只消在門薄上一看,便知道了。」白公道:「貴友是誰?」蘇有德尚未及答,而張軌如更衣適至,彼此就不言語了。白公就邀入席。大家又飲了一會,白公因說道:「今日之飲,雖餚核不備,實為簡褻,二兄江南名士,一時並集,寔稱良會,安可虛度。老夫欲分題引二兄珠玉,二兄幸勿敗興。」張蘇二人,彼此妒忌,兩相譏誚,忽見白公要做詩,二人都呆了。   張軌如道:「老先生台教,晚生當領,不知蘇兄有興否?」蘇有德道:「在老恩師門牆,雖然荒陋,自應就正。但今日叨飲過多,胸腸酣酩,恐不能奉教。」張軌如道:「正是這等,晚生一發酒多了。」白公道:「斗酒百篇,青蓮佳話,二兄高才,何讓焉。」就叫左右取文房四寶來,各授一副,白公隨寫出一題是──賦得今夕何夕。因說得:「題目雖是老夫出的,韻卻聽憑二兄自拈,二兄詩成老夫再步韻來和。若老夫自用韻,恐疑為宿搆了。二兄以為何如?」蘇張二人道:「老師大才,豈可與晚輩較量。」口雖如此說,然一時神情頓減,在座踧躇不寧。做又做不出,又難回不做,只是言語支吾,蘇有德大半推醉,張軌如假作沈思。白公見二人光景不妙,便起身說道:「老夫暫別,恐亂二兄詩思。」遂走入軒後去了。正是:   假雖終日賣,到底有疑猜。   請看當場者,應須做出來。   此時日已西斜,張蘇二人面面相覷,無計可施,又不好商量。蘇有德醉了一會便起身下階,倚著欄杆假作嘔吐之狀。張軌如就推腹痛,往後園出恭去了,半晌方來。   白公在後軒,窺見二人如此形狀,心下又氣又惱又好笑,卻又不好十分羞辱他們,只得轉勉強出來周旋,依舊就坐。白公問道:「二兄佳作曾完否?」張軌如便使乖,不說做不出,就信口先應道:「晚生前半已完,因一時腹痛,止有結句未就。」蘇有德見軌如使乖,也就應聲答道:「晚生雖勉強完篇,然醉後潦草,尚欠推敲,不敢呈覽。」白公道:「二兄既已脫稿,便不虛今夕了。老夫亦恐倉卒中不能酬和,到是明日領教罷。且看熱酒來飲,以盡餘歡。」張蘇二人見說明日完詩,便大膽了。蘇有德道:「晚生做詩,尚可勉強,若要再飲,寔是不能。」張軌如道:「維飲與吟,晚生素不敢多讓,此實老先生所知。今日為賤腹所楚,情興頓減,不能作半主奉陪蘇兄,奈何,奈何。」白公道:「草酌本不當苦勸,然天色尚早,亦須少盡主人之意。」二人若論吃酒,尚吃得兩壺,只因推醉了半日,不好十分放量,又飲得幾杯,見天色漸昏,蘇有德便立辭起身。白公假意延留,也就起身相送。先送蘇有德出了門,又別了張軌如回書房,然後退入後廳來。正是:   認真似酒濃,識破如水淡;   有才便可憐,無才便可慢。   卻說白公入後廳,小姐接住。白公就說道:「我兒,我今日看張蘇二人行徑,俱大有可疑,幾乎被他瞞過。」小姐暗驚道:「張郎固可疑,蘇生更有何疑?」因問:「爹爹,何以見得?」白公道:「記得你母舅對我說,蘇生曾攷案首,今日張郎對我說攷案首的是蘇友白,不是他。」小姐道:「此生爹爹昨日說他正是蘇友白。」白公道:「他叫做蘇有德,音雖相近,其實不是,此一可疑也,及我指張郎新柳詩及紅梨曲與蘇有德看,他又說此是他一好友所作,非張郎之句,不是又一可疑?到後來我出一題,要他二人做詩,他二人推醉裝病,備極醜態,半日不成一字。以此看來,二人俱有盜襲頂冒之獘。」小姐聽見不是蘇友白,就呆了半晌道:「原來如此,爹爹覺察,不然墮入奸計怎了!」白公道:「我已差人學堨h查,明日便知端的。」父女二人又閒談了一會,方各自去睡。   到次日,白公起來梳洗畢,即出穿堂坐下,叫董榮進來,問道:「前二月內,曾有一相公送新柳詩來,你怎麼不傳進我看?」董榮道:「小的管門,但有書札詩文,即時送進,如何敢有遺失去。」白公道:「是與張相公一時同來的。」董榮於此事原有獘病,今日忽然問及,未免吃驚,便覺辭色慌張,因回了說道:「是張相公來時有一位相公同來,彼時兩首詩,俱送進與老爺看的。」白公道:「那一位相公姓甚麼?」董榮道:「過去的事,小的一時想不起來。」白公道:「可取二月門簿來看。」董榮見叫取門簿,慌忙就走。白公見他情景慌張,便叫轉董榮來道:「你不要去。」又另叫一個家人到他門房中去取。那一個家人隨即到門房中,將許多門簿俱一併拏了來,遞與白公看。白公只檢出二月的來看,董榮就連忙將餘下的接了去。白公揭開查看,只見與張軌如一時同來的正叫做蘇友白,因細細回想道:「是一個姓蘇的,我還隱隱記得,他的詩甚是可笑,為何卻他又是個名士,大有可疑。」因又問董榮道:「凡是上門簿的,都注某處人,這蘇友白下面為何不注?」董榮道:「想是過路客,老爺不曾接見回拜,故此就失注了。」白公道:「就是過客,也該注明。」董榮道:「或者注在名帖上。」白公道:「可取名帖來看。」董榮道:「名帖沒甚要緊,恐怕日久遺失了,容小的慢慢去尋。」   白公見董榮抱著餘下的門簿不放,內中也有多許名帖,亂夾在中間,就叫取上來看。董榮道:「這內中都是新名帖,舊時的不在。」白公見慌張不肯拏上來,一發要看。董榮瞞不過,只得送上來。原來董榮是一個酒徒,不細心防範,舊時二首詩,就夾在舊門簿中,一時事過,就忘記了。今日忽然查起,又收不及,故此著忙。白公看見有些異樣,故留心只管將門簿翻來翻去。也是合當事敗,恰恰翻出二詩,原封不動。一封寫著張軌如呈覽,一封寫著蘇友白呈覽。白公拆開一看,蘇友白的恰是張軌如來獻的,張軌如的恰是舊日好笑的。白公不覺大怒,看了董榮道:「這是何故?」董榮見尋出二詩,便嚇呆了,忙跪在地下磕頭。白公怒罵道:「原來都是你老奴作獘更換,幾乎誤我大事。」董榮道:「焉敢改換,都是張相公更換了,叫小的行的,小的不合聽信他,小的該死了。」白公大怒,叫左右將董榮重責了二十板革出,另換一個管門。正是:   從前做過事,沒興一齊來。   白公纔責了董榮,只因昨日差人打探案首的家人回來了,就回覆白公道:「小人到學中去查,案首是蘇友白,不是蘇有德,蘇有德考在三等第六十四名,沒有科舉。」白公道:「查得的確麼?」家人道:「學中考案,怎麼不的?」白公聽了,連忙進來與小姐將兩項事一一說知,就將前詩遞與小姐,因說道:「天地間有這等奸人,有這等奇事,若不是我留心細查,我兒你的終身大事,豈不誤了?」小姐道:「世情如此,真可畏人,愈見十年待字之難,十年不字之不易,所以稱貞良有以也。」白公道:「蘇張兩生畜,盜襲頂冒,小人無恥,今日敗露,固不足論。如今看起來,考案首的也是蘇友白,你母舅薦賞的也是蘇友白,做這兩首新柳詩的也是蘇友白,這蘇友白,明明是個少年風流才子無疑矣。轉遺疏失,今不知飄零何處,大可恨耳。」小姐道:「這蘇友白既有這等才情,料不淪落。況曾來和過新柳詩,自能物色蹤跡。雖未蒙刮目,然才才有心,或去亦不遠,若知他二人奸謀敗露,定當重來,轉是張蘇二奸人,狡猾異常的,須當善遣。」白公道:「這容易,蘇有德原無許可,張軌如自是西賓,只消淡淡謝絕便了。」小姐道:「如此方妙,若見於顏色,恐轉添物議。」白公道:「這我知道,不消你慮。只是我還記得你母舅曾對我說,因親事不成,將蘇生前程黜退,不知近來復也未曾。況目今鄉試在邇,若是不曾復得,卻不誤了此生?我今須差二人去打聽明白,一者好為他周旋,二者就知此生下落。」小姐道:「爹爹所見極是。」   白公隨差一個能事家人,到金陵去打聽。那家人去了三四日,即來回覆道:「小人打聽,蘇友白相公前程,原是吳舅老爺與學院說復了,只是這蘇相公,自從沒前程之後,即有一個作官的叔子,接他進京去了,至今竟不曾回來。又有人說,這幾個月並不知去向,就是他叔子要接他進京,也不曾尋得著。小人到他家中去問,也是這般說,只此便是實信。」   白公想了一想,因對小姐說:「他的前程既然復了,到鄉試之期自會回來,不必慮也。」正是: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一著不到,滿盤莫起。   白公過了數日,備了一副禮,答還蘇有德。明知吳翰林不在家中,就寫了一封回書,道不允親之事。蘇有德見事機敗露,自覺羞慚,不敢再來纏擾。張軌如有人報知董榮之事,也知安身不得,因與王文卿商議,只說鄉試近,要進京習靜,轉先來辭。白公順水推舟不留。張蘇二人雖然推出,然未免費了許多周折。白公心下暗氣增惱,不覺染成一病,臥床不起。小姐驚慌無措,只得請醫服藥,問卜求神,百般調理。小姐衣不解帶,晝夜啼泣。如此月餘,方纔痊可。正是:   只因兒女慮,染出病中身。   若無兒女者,誰救病中親。   盡得孝與敬,方成父子恩。   按下白公在家抱恙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別了蘇有德渡江而北,一心只想要見吳翰林,便不覺勞苦,終日趲行。一日來到山東地方,叫做鄒縣。見天色將晚,就尋一個客店住了。到次日早起,小喜收拾行李,在床頭間翻出一個白布搭包,內中沉重之物。小喜連忙拏與蘇友白,打開一看,卻是四大封銀子,約有百兩金,友白看了,,連忙照舊包好。心中想了想,對小喜說道:「此銀必是前來客人匆忙失落的,論起理來,我該在此候他來尋,交還與他,纔是丈夫行事。只是我去心如箭,一刻不容留,卻如何區處。莫若交與店主人家,待他付還了罷。」小喜道:「相公差了,如今世上能有幾個好人,我們去了,倘若主人不還,那裡對著,卻不辜負了相公一段意,既要行此陰騭事,還是略等等半日為妙。」蘇有白道:「你也說得是,只是誤了我的行期,這也沒法了。」   梳洗畢,吃完飯,店主人就要備馬。蘇友白道:「且慢,我還要等一人,午後方去。」店主人道:「既要等人,率性明日去罷。」蘇友白雖然住下,心是急的,在店房中走進走出。只到日午,吃過午飯,方見一個青衣大帽,似公差模樣,騎著一匹馬飛也似跑來,到了店門前下馬,慌慌張張,就叫聲:「店主人何往?」店主人見了連忙迎住道:「差爺前日過去的,為何今日復轉來?」那公差道:「我不好了,大家不得乾淨,我是按院承差,前奉按院老爺批文,到鄒縣弔取一百二十兩官銀,去修義塚。昨日因匆匆趕路,遺失在你家店裡,倘有差池,大家活不成。」店主人聽見,嚇得呆了,說道:「這是那裡說起,我們客店中客人,來千去萬,你自不小心,與我何干?」承差道:「且不與你講辨爭口,且去尋看。」   二人慌忙走入房中,將床上翻來覆去,顛到搜尋,那裡得有。承差見沒有了,著了急,就一把扭住店主人道:「在你店內不見的,是你的干係,你賠我來!」店主人道:「你來時又不曾說有銀子,去時又不曾交銀子與我,見你銀子了是紅的是白的,你空身來,空身去,如何屈天屈地冤我?」那承差道:「我是縣裡支來的四大封銀子,每封三十兩,共一百二十兩,得一個白布搭包盛著,帶在腰裡,前夜解下,放在床頭草薦底下,現有牌票在此,終不然賴你不成?」就在袖子裡取出一張硃筆票來,遞與店主人看道:「這難道是假的,你不肯賠我,少不得要與你到縣裡去講。」扭著店主人,隨往外就走。店主人著急了,大叫道:「冤屈冤屈!」   蘇友白見二人光景是真,忙走上前扯住道:「快放了手,你二人不要著急,這銀子是我檢得在此。」就叫小喜取出,交與那承差與店主人。店主人見有了銀子,喜出望外,連忙下禮謝道:「難得這位相公好心,若遇別一個拏去,我二人性命難保。」蘇友白道:「原是官銀,何消謝得,你可檢收明白,我就要起身。」承差道:「受相公大恩,何以圖報,求相公少留半刻,容小人備一延,請相公坐坐,聊盡恭敬之心。」蘇友白道:「我有急事進京,只為撿了銀子,沒奈何在此等你,既還了你,我即刻要行,斷沒工夫領情。」店主人道:「請相公吃酒,相公自不稀罕,但只是日已西斜,前途不得到了。況此一路,甚不好走,必須明日早行,方纔放心。」蘇有白道:「我書生不過隨身行李,無甚財物,怕他怎麼。」店主人道:「雖無財帛,也防著驚駭。」   蘇友白執意要行,店主人拗不過,只得將行李備在馬上。蘇友白叫小喜算還飯賬,隨即出門上馬而行。那承差與店主人千恩萬謝,送蘇友白上馬而去。正是:   遺金拾得還原主,有美空尋問路人。   莫道少年不解事,從來財與色相親。   承差得了原銀自去幹辦不題。   卻說蘇友白上了馬,往北進發,行不上十里,忽一陣風起,天就變了。四野黑雲,似有雨意。蘇友白見了,心下著急,要尋人家歇腳。兩邊一望,盡是柳林曠野,絕無村落人煙。正勒馬躊躇,忽亂草叢中,跳出一個大漢子,手持木棍,也不做聲,照著蘇友白劈頭打來。蘇友白嚇得魂飛天外,叫一聲:「不好了!」坐不穩,一個到栽蔥跌下馬來。那大漢得了空,便不來尋人,竟騎上馬,兜馬屁股三兩棍。那馬負痛,便飛也似往柳林中僻路跑將去了。小喜在後急急趕上來,扶起蘇友白時,那大漢連馬行李,也不知跑到那裡去了。蘇友白扶將起來,幸不曾跌壞,卻是行李馬匹俱無。二人面面相覷,只叫得苦。正是:   已備窮途苦,復遭盜賊災。   方知時未遇,不幸一齊來。   蘇友白此時進退兩難,不知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蘇秀才窮途賣賦   詩曰:   漫道文章不療饑,揮毫也有賣錢時。   黃金滕閣償文價,白璧長門作酒資。   儒士生涯無壟斷,書生貨殖有毛錐。   更憐閨艷千秋意,死向才人一首詩。   卻說蘇友白曠野被劫,馬匹行李俱無,只剩得主僕兩個空身,一時間天色又暗昏起來,因與小喜商量道:「前面去路遠,一時難到,就是趕到,我兩個空身人,又無盤纏行李,誰家肯留,莫若回到舊主人家,再作區處。」小喜道:「事出於無奈,只得如此。」遂扶了蘇友白,一步步復回舊路而來。   蘇友白去時情興匆匆,回來時沒精沒神,又沒了馬,越走不動去。到傍晚將要上燈,方纔到得店裡。店主人看見,吃了一驚道:「相公為何又轉來,多分吃虧了。」蘇友白遂將被劫事,說了一遍。店主人跌腳道:「我先就叫相公不去,相公不聽,卻將行李馬匹都失了,豈不可惜哉。」蘇友白道:「行李無多,殊不足惜,只是客途遭此,空身如何去得?」店主人道:「相公且請進裡面用夜飯,待我收拾些舖蓋,與相公權宿一夜,明日再處。」蘇友白依他,過了一夜。   到次早起,正與店內人在店商議,只見對門一個白鬚老者,走過來問道:「這位相公,像是昨日還承差銀子的,去了為何復來?」店主人歎一口氣道:「天下有這等不平的事,這相公昨日拾了一百二十兩銀子,到一有賜還了人。誰知天沒眼,走到將上路,將自己的行李馬匹,被強盜劫去,弄得如今隻身,進退兩難。」那老者道:「原來如此,真是好心不得好報,且請問相公高姓,貴處那堙A今將何往?」蘇友白道:「學生姓蘇,金陵人氏,要到京中見過相知,不意遭此一變,盤纏盡失,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原來是蘇相公,此去京中,只有八九日路,若論路上盤費也消不多,只恐要做行李,並京中使用便多了。」蘇友白道:「如今那顧得許多,只要路上費用,並行李一二件,得十數金便好了,其餘到京,再當別處。」店主人道:「小人受蘇相公大恩,這十數兩銀子,我該措辦,只是窮人,一時不能湊手。若是張老爺有處挪移與蘇相公去,容小人慢慢加利償還,不敢少的。」   張老道:「我看蘇相公一表人物,德行又高,又是江南人物,料想文才必定高妙。若是長於詩賦,就有一處。」蘇友白道:「學生文才,雖未必高妙,然詩賦一道,日夕吟弄,若有用處,當得效勞。」張老道:「如此甚好,我有一個舍親姓李,原是個財主,近日加納了中書,專好交結仕宦,前日新接院到,甚是優待。舍親送重禮與他,這按院又清廉不受,舍親無以為情,又做一架錦屏送他,因求高手畫了四景,如今還要煩一個名人,做四首詩,標題於四景之後,合成八幅。若是蘇相公高才做得,這盤纏就易處了。」蘇友白道:「做詩自不打緊,只是貴縣人文大邦,豈無高才,何俟學生?」張老道:「不瞞蘇相公說,我這山東地方,讀書的雖不少,但只曉得在學業上做工夫,至於詩詞歌賦,其實沒人。只有一個姓錢舉人,會做幾句,卻又裝腔難求。春間舍親求做一篇壽文送縣尊,請了他三席酒,送了他二十多金禮物,他猶不足,還時常來借東借西的。前日為這四首詩,舍親又去求他,他許說有興時再來領教,要我舍親日日備酒候他,尚不見來。若是蘇相公做得時,舍親便省得受他許多氣了。」蘇友白道:「既是這等,學生便與令親效勞也使得。只是學生行色匆匆,今日去做了,今日還要行,煩老丈就同去為妙。」張老笑道:「前日一篇壽文,錢舉人做了半個月,難道這四首詩,一時容易就完了?若是蘇相公高才做得完詩,舍親自然送禮物,不敢耽擱。」   蘇友白道:「全賴老丈先為致意。」張老道:「既如此,就同了蘇相公去。」蘇友白道:「有多少路?」店主人道:「不多遠,李爺家在縣東,盧副使隔壁。」蘇友白道:「既不多遠,我去了就來,有好馬煩主人替我僱下一匹。」主人道:「不打緊。」說罷,張老就同蘇友白帶了小喜,徑進城望李中書家來。正是:   要知山路樵攜去,欲見波濤漁領回。   白雲本是無情物,又被清風引出來。   張老帶同蘇友白,不多時便到了李中書家前。張老道:「蘇相公且少待,我先進去通知舍親,就出來相請了。」蘇友白道:「學生拱候。」張老竟進去了。蘇友白立在門前一看,只見一帶是兩家鄉宦,隔壁門前,有八根半新不舊的旗竿,門扁上風憲二字,顏色有些剝落,分明是個科甲人家,卻冷冷落落。這邊雖無旗竿,門匾上中翰第三個大字,都十分齊整,一望去到像大鄉宦。蘇友白正看未完,只見內裡一個家人出來說道:「家爺在廳上等,請相公進去。」蘇友白進到儀門,只見那李中書迎下階來。蘇友白將李中書一看,只是:   冠帶峨峨,儼然科甲。履聲橐橐,酷類鄉紳。年華四五十以上,官職居八九品之間。數行黃卷,從眼孔中直洗到肚腸,縱日日在前而實無。一頂烏紗,自心坎上達於顏面。維時時不戴,而亦有無限遮瞞。行將去只道自知許多腔套,做出來不防人笑。   李中書迎蘇友白到了廳上,見過禮,分賓主坐下。李中書說道:「適間舍親甚稱蘇兄高才,尚示奉謁,如何到辱先施?」蘇友白道:「學生本不該輕造,只因窮途被劫,偶與令親談及老先生德望,又聞知有筆墨之役,多感令親高誼,不以學生為不才,欲薦學生暫充記室,聊以代勞,故腆顏進謁,不勝唐突。」李中書道:「正是前日按台到此,甚蒙刮目,意欲製一錦屏為賀,已請名手畫了四景在此,更欲題詩四首,默寓贊揚之意,合成八幅一架。幾欲自獻其醜,苦無片刻之暇。今蒙仁兄大才美情,肯賜捉刀,感激不盡,只是乍得識荊,如何就好重煩?」蘇友白道:「只恐菲才,不堪代割。若不嫌棄,望賜題意。」李中書道:「既辱見愛,且到後園少酌三杯,方好求教。」遂叫左右備酒,就起身邀蘇友白,直到後面東半邊一所花園亭子裡來。   那亭子朱欄曲檻,掩映著疏竹名花,四圍都是粉牆,牆外許多榆柳,樹裡隱隱藏著一帶高樓,到也十分華麗。蘇友白此時,也無心觀玩。到得亭中,不多時,左右即捧出酒來。李中書遜了席,二人正欲舉杯,只見一個角人來報道:「錢老爺來了。」李中書道:「來得妙,快請進來。」一面說,一面就起身出來迎接。須臾迎了進來,蘇友白亦起身相迎。只見那錢舉人生得長鬚大腹,體厚顏豐。錢舉人見了蘇友白,便問李中書道:「此位何人?」李中書道:「金陵蘇兄。」錢舉人道:「這等是遠客。」就讓蘇友白居左,相見畢,各照次序坐定。錢舉人因問道:「蘇兄大邦人物,不知有何尊冗,辱臨敝鄉?」蘇友白曾答,李中書就應道:「蘇兄不特到敝鄉,只因進京,途中被劫,因於旅次,今日舍親偶然到舍。道知蘇兄少年美才,又因見小弟前日要賀按台四詩,未蒙吾兄報筆,今幸得遇蘇兄,蒙蘇兄不棄,故翩然賜顧,正慮賓主寥寥,不能盡歡,恰值吾兄見顧,可謂有興。」   錢舉人道:「如此甚妙,小弟連日不是不來,緣舍下俗冗纏擾,絕無情興。今聞按台出行將回,恐誤仁兄之事,只得勉強應教,其實詩思甚窘。今幸天賜蘇兄到此,可免小弟搜索枯腸。」蘇友白道:「學生窮途無策,故妄思賣賦,以代吹簫。只計潦草應酬,初未計其工拙,今見大巫在前,小巫自當退避三舍矣。」李中書道:「二兄俱不必太謙,既蒙高誼,俱要賜教,且快飲數杯,以發詩興。」遂酌酒相勸。三人吃了半晌,蘇友白道:「學生量淺,既是李老先生不鄙,到求賜了題目,待學生完了正事,再領何如?」李中書猶不肯。錢舉人道:「這也使得,且拏題目出來看了,一邊吃酒一邊做詩,也不相礙。」李中書方叫左右拏了一個拜盒來開了,取出四幅美人畫,並題目遞與二人展開。二人一看,第一幅卻是補袞圖,上畫二美人相對縫衣。第二幅是持衡圖,上畫一美人持稱稱物,數美人旁看。第三幅是和羹圖,上畫數美人當廚或炊或爨或烹。第四幅是枚卜圖,上畫三四美人,花底猜枚。詩題即是四圖,要各題一詩,默諭推尊入相之兆。   蘇友白看了,略不言語。錢舉人道:「李老丈費心了,這等稱贊,甚是雅致。只是題目太難,難於下手,必須細細搆思之,小弟一時實是不能,專看蘇兄高才。」蘇友白道:「錢先生尚為此言,在學生一發可知,但學生行色倥傯,只得勉強呈醜,以謝自薦之罪,便好告辭。」李中書道:「足見高情。」遂叫左右送上筆硯,并一幅箋紙。蘇友白也不推讓,提起筆來,一揮而就。正是:   步不須移,馬何必倚。   兔起鶻落,煙雲滿紙。   蘇友白寫完,就是遞與李錢二人道:「雖不足觀,幸不辱命。」李錢二人展開一看,只見:   第一首 補袞圖題詩曰   剪栽猶記降姬年,多荷乾坤黼黻穿。   賴得女媧針線巧,依然日月壓雙肩。   第二首 持衡圖題詩曰   顰笑得時千古重,鬚眉失勢一時輕。   感卿雙手扶持定,不許人間有不平。   第三首 和羹圖題詩曰   天地從來爭水火,性情大抵異酸甜。   如何五味調和好,汝作梅兮汝作鹽。   第四首 枚卜圖題詩曰   非美偶爾浪猜尋,姓字應先簡帝心。   玉箸金甌時一發,三臺遙接五雲深。   錢舉人讀了一遍,驚喜贊嘆道:「風流敏捷,吾兄真仙才也!」蘇友白道:「一時狂言,有污台目。」李中書看了,雖不甚解,卻見錢舉人滿口稱贊,料想必好,不覺滿心歡喜,說道:「大邦人物,自是不同,何幸得此增榮多矣。但只是人心不足,得隴望蜀,尚欲求大筆一揮,不識允否?」蘇友白道:「這等何難!」遂立起身,叫左右移了一張乾淨書案在階下,磨起墨來。李中書忙取了四幅重白綾子,鋪在案上。蘇友白此時也有三分酒興,遂乘興一揮,真是龍蛇飛舞,頃刻而成。錢李二人見了,贊不絕口。   蘇友白心中暗想到:「這等俗物,何足言詩。若有日與白小姐,花前燈下次第唱酬,方是人生一快。今日明珠暗投,也只是為白小姐窮途之中,沒奈何了。」正想著,忽抬頭見隔壁高樓上,依稀似有人窺看,遮遮掩掩,殊覺佳麗。心中又想,縱然美如白小姐,也未必有白小姐之才。一想至此,不覺去心如箭,因對李中書說道:「蒙委已完,學生即此告辭。」李中書忙留道:「高賢幸遇,何忍戛然就去,況天色日暮,如何去得!就是萬分要緊,也須屈此草榻一宵,明日早行。」蘇友白道:「明日早行也可,只是馬匹行李俱無,今日還要到店中去打點。」李中書道:「蘇兄放心,這些事都在小弟身上。」   錢舉人道:「蘇兄不要太俗了,天涯良朋聚會,大是緣法。明日小弟也要盡地主之誼,李老先生萬萬不可放去。」蘇友白道:「明日決當早行,錢先生盛意只好心領了。」李中書道:「這到明日再議,且完今日之事。」又邀二人進亭子去吃酒。三人說說笑笑,直吃到上燈,錢舉人方別去。李中書就留蘇友白在亭後書房中住了。正是:   俗子客來留不住,才人到處有逢迎。   蘇友白一夜無眠。到次早,忙忙起來,梳洗畢,就催促要行,只不見主人出來。又捱了一會,方見張老走來說:「蘇相公為何起得恁早?」蘇友白道:「學生客邸,度日如年,恨不能飛到京中,萬望老丈,與令親說一聲,速速周濟,感德不淺。」張老道:「盤纏小事,自然奉上,只是舍親還有一事奉懇。」蘇友白道:「更有何事?」張老道:「舍親見錢舉人說蘇相公才高學廣,定然是大發之人,甚是愛慕,願得時時親近。今有一位公子,一十三歲,欲要送一封關書,拜在蘇相公門下,求蘇相公教育一年,束修聽憑蘇相公填多少,斷不敢吝。」蘇友白道:「學生從不曉得處館。況是過客,立刻要行,如何議及此事。」正說著,只見一個家人送進一個請貼來,卻是錢舉人請吃酒的。蘇友白忙辭道:「這個斷不敢領。煩管家與我拜上,多謝了,原帖就煩管家帶去。」那家人道:「酒已備了,定要屈蘇相公少留半日。」說著,將帖子放下去了。   張老道:「館事蘇相公既不情願,舍親也難相強,錢舉人此酒是斷斷辭不得的。況這錢舉人,酒也是難吃的,若不是二十分敬重蘇相公,他那裡肯請人!這是落得吃的。」蘇友白道:「固是高情,只是我去心甚急。」張老道:「蘇相公請寬心,我就去備辦馬匹行李。錢家酒也早,蘇相公略領他兩杯就行罷。」蘇友白道:「萬望老丈周旋。」張老說罷去了。   蘇友白獨坐亭中,甚是無聊,心中焦躁道:「些須盤纏,只管伺候,可恨之極。」因叫小喜道:「你看看前面的路好走,我們去了罷,誰耐煩在此等候。」小喜道:「園門是關的,出去不得,就是出去也無盤纏,相公好歹耐過今日一日,明日定然走路了。」蘇友白沒法奈何,只得住了。又等了一會,忽聽得隔壁樓上,隱隱有人說道:「後門外榴花甚旺。」蘇友白聽了,心下想道:「這園子只怕也有後門。」就轉身沿著一帶高牆,來尋後門。又繞過一層花朵,卻見山石背後,果有一個後門,關得緊緊。蘇友白叫小喜開了,往外一看,原來這後門外是個僻地,四邊榆柳成蔭,到也甚是幽雅,雖有兩棵榴花,卻不十分茂盛。蘇友白遂步出門外來看,只見緊隔壁也是一座花園,也有一個後門,與此相近。正看時,只見隔壁花園門開,走出一個少年,只好十五六歲,頭戴一頂弱冠,身穿一領紫衣,生得脣紅齒白,目秀眉清,猶如嬌女一般。正是:   柳煙桃露剪春衣,疑謫人間是也非。   花魄已銷焉敢妒,月魂如動定相依。   弱教看去多應死,秀許餐時自不飢。   豈獨兒郎輸色笑,閨中紅粉失芳菲。   蘇友白驀然看見,又驚又喜道:「天下如何有這等美貌少年,古稱潘安,想亦不過如此。」正驚喜間,只見那少年笑欣欣對著蘇友白拱一拱道:「誰家美少年,在此賣弄才華,題詩驚座,也不管隔壁有人。」蘇友白忙陪笑臉,舉手相答道:「小弟只道室鮮文君,瑤琴空弄。不意東鄰有宋,白雪窺人。今珠玉忽逢,卻叫小弟穢形何遁。」那少年道:「聞才之慕才,不啻色之慕色,睹仁兄之貌,自是美人,小弟願附蒹葭,永言相依,不識仁兄有同心否?」蘇友白道:「千古風流,尚然神往。芝蘭咫尺,誰不願親。只恐弟非同調,有辱下交。」那少年道:「既蒙不棄,於此石上少坐,以談心曲。」二人就在後門口一塊石上,並肩而坐。   那少年道:「敢問仁兄高姓,貴處,尊庚幾何,因何至此?」蘇友白道:「小弟金陵蘇友白,賤字蓮仙,今年二十。因要進京訪一大老,不意途中被劫,隻身旅次,進退不能。偶逢此間李老,要小弟代做四詩,許贈盤纏。昨日詩便做了,今日尚未蒙以盤纏見贈,故在此守嘆。不期得遇仁兄,真是三生之幸。不識仁兄高姓?」那少年道:「小弟姓盧,家母因夢梨花而生,故父取名夢梨,今纔一十六歲,因舍妹在樓頭窺見吾兄才貌,又有揮毫敏捷,以為是太白復生,對小弟說了,故小弟妄思一面,不意果從人願,得會仁兄,仁兄若缺資斧,小弟自當料理,如何望之李老。李老俗人,只知趨貴,那識憐才!」正說未完,只見小喜來說:「裡邊擺出飯來,請相公去吃,李爺也就出來。」   蘇友白正要說話,不肯起身。盧夢梨聽見,忙立起身來說道:「既主人請吾兄吃飲,小弟且別去,少刻無人時,再會于此。只是見李老,千萬不可說出小弟,小弟與此老,不甚往來。」蘇友白道:「既如此,小弟去一刻便來,幸勿爽約。」盧夢梨道:「知心幸遇,尚有肝膽之談,安肯相負。」說罷,就進園去了。   蘇友白回到亭中,李中書卻好出來相見過,李中書就說道:「小弟失陪,得罪。今日本當送仁兄早行,只因老錢再三托小弟留兄一敘,故斗膽又屈於此,些須薄程,俱已備下,明早定可登程矣。」蘇友白道:「荷蒙高情,銜感不盡。」須臾擺上飯來,二人吃罷。李中書道:「昨日縣尊有一貴客在此,小弟還要去一拜,只是又要失陪。」蘇友白因心下要會盧夢梨,巴不得他去了,忙說道:「但請尊便,學生在此盡可盤桓。」李中書道:「如此得罪了,小弟拜客回來,就好同兄去赴老錢之約。」說罷拱拱手去了。蘇友白得了空,便走到後門口來,要會盧夢梨。只因這一會,有分教──閨中路上,擔不了許多透骨相思。月下花前,又添出一段風流佳話。正是:   情如活水分難斷,心似靈犀隔也通。   春色感人隨好處,東君何以別西東。   不知蘇友白來會盧夢梨,還得一見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盧小姐後園贈金   詩曰:   人才只恨不芳妍,那有多才人不憐。   窺客文君能越禮,識人紅拂善行權。   百磨不悔方成節,一見相親始是緣。   慢道婚姻天所定,人情至處可回天。   話說蘇友白忙到後園門首,來會盧夢梨。只見盧家園緊閉,不聞動靜。立了一會,心下沈吟道:「少年兒小子,莫非是言話不實?」又想道:「我看此兄雖然年少,卻舉止有心,斷無失信之理。」正是等人易久,一霎時便有千思萬慮。正費躊躇,忽聽得一聲門響,盧夢梨翩然而來,即道:「蘇兄信人也,來何速,真不愧於同心。」蘇友白見了,有如從天而至,欣喜不勝,忙迎上前以手相攜,笑答道:「與玉人期,何敢後也。」盧夢梨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始終如一,方成君子之交。」蘇友白道:「無終之人,原未嘗有私,只是一輩眼中無珠之人不識耳。若夫松柏在前,豈待歲寒,方知其後凋也。」   盧夢梨道:「兄快論,釋小弟無限之疑。」因說道:「小弟有一言相問,只恐交淺言深,不敢啟口。」蘇友白道:「一言定交,終身相托。小弟與仁兄雖偶爾邂逅,然意氣已深,有何至情,不妨吐露。」盧夢梨道:「蘇兄既許小弟直言,且請問京中一行,為名乎,為利乎,尚可緩乎?」蘇友白道:「小弟此行,一不為名,又不為利,然而情之所鍾,必不容緩。」盧夢梨又問道:「仁兄青年,老伯與伯母自應康健,尊嫂一定娶了。」蘇友白道:「不幸父母雙亡,尚隻身未娶。」盧夢梨道:「仁兄青年高才,美如金玉,應多擲果之人,必有東床之選,何尚求鳳未遂,而隻身四海也?」蘇友白道:「不瞞仁兄說,小弟若肯苟圖富貴,則室中有婦久矣。只是小弟從來有一痴想,人生五倫,小弟不幸父母雙亡,又鮮兄弟,君臣朋友,閒有遇合,尚不可知,若是夫婦之間,不得一有才有德的絕色佳人,終身相對,則雖金馬玉堂,終不快心,故飄零一身,今猶如故。」   盧夢梨道:「蘇兄深情,足令天下有才女子,已為感泣。」因嘆一口氣道:「蘇兄擇婦之難如此,不知絕色佳人或制於父母,或誤於媒妁,不能得一風流才婿,而飲恨深閨者不少。故文君既見相如,不辭越禮,良有以也。」蘇友白道:「禮制其常耳,豈為真正才子佳人而設?」盧夢梨道:「吾兄此行,既不為名為利,必有得意之人,故不惜奔走也。」蘇友白道:「盧兄有心人,愛我如此,敢不盡言。小弟行此,寔為一頭親事,要求一翰林公作伐。但目今鄉試在邇,恐他點了外省主考出京,不得相遇,故急急要去。」盧夢梨道:「以蘇兄之求,自是絕代佳人,但不識為誰氏之女?」蘇友白道:「是江南宦家。說來兄未必知,不說可也。盧夢梨道:「說來弟知,可以不說。說來不知,又何妨一說。」蘇友白笑道:「說果不妨,就是敝鄉白侍郎之女,名喚紅玉,美麗無比,詩才之妙,弟輩亦當遜席,至於憐才一念,尤古今無有。故小弟寤寐不能忘情,若今生不得此女為婦,情願一世孤單。」   盧夢梨聽了,沉吟半晌又問道:「白侍郎是甚名字,住在何處?」蘇友白道:「白侍郎諱玄字太玄,住在錦石村裡。」盧夢梨聽了,明知是他母舅,卻不說破,只道:「有美如此,無怪兄之鍾情,但天下大矣,設使更有美者,則蘇兄又將何如?」蘇友白道:「好色豈有兩心,使有美如此,則小弟之傾慕又自如此,然此志專一,則小弟死不負心。」   盧夢梨聽了,又沉吟半晌道:「吾兄情見乎辭,此行決不可挽矣。既如此,何必沉吟行李之費,小弟已攜在此。」就袖中取出白銀三十兩,遞與蘇友白道:「行李如憂不足,些許少坐,尚有舍妹金鐲一對明珠十粒,路上可為補湊之用。」遂在兩臂上除下金鐲,並明珠一串,又遞將過來。蘇友白道:「行李只假得數十金足矣,何必許多。仁兄過於愛弟,白銀受之,小弟自有餘矣。至於金鐲明珠珍貴之物,況出之令妹,弟何敢再受?」盧夢梨道:「仁兄快士,何以作此腐談?客貧求人最難。珠鐲二物,不作為多,可以防意外之變。倘或不用,即留為異日相見之端,亦佳事耳。」蘇友白道:「吾兄柔媚如女子,而又具此俠腸,山川英雄,所鍾特異。小弟偶爾得交,何幸如之。小弟初時去心,有如野馬,今被仁兄一片深情,如飛鳥依人,名花繫念,使小弟心醉魂銷,戀戀不忍言別。小弟從來念頭,只知有夫婦,不知有朋友,今復添一段良友相思之苦,教小弟一身一心,如何兩受。」盧夢梨道:「小弟奉先人之教,守身如處女,並未從師傅,何況求友。今一晤仁兄,不知情從何生。兄實深情者,幸剖以教我。」蘇友白道:「小弟深情不過一往,盧兄深情,其柔如水,太白詩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以為盧兄今日道也。小弟何情,當此際惟有暗然。」盧夢梨道:「兄所慮者,似乎言別不易。弟所慮者,又在後會之難。不知此別後,更有與兄相會之期否?」友白驚訝道:「盧見何出此言,爾我今日之遇,雖然朋友,實深骨肉,吾兄自是久要之人,小弟亦非負心之輩,小弟進京,即歸時過貴鄉,自當登堂拜謁,再圖把臂談心,安有不見之理?」盧夢梨沉吟半晌不語。   蘇友白道:「仁兄不語,莫非疑小弟未必重來。」盧夢梨道:「小弟沉吟者,非疑吾兄不來,只恐仁兄重來,而小弟子虛烏有,不可物色矣。」蘇友白道:「吾兄尊慈在堂,未必遊於他鄉,愛我實深,料無拒絕之理,為何不可物色?」盧夢梨道:「聚散固不由人,天下事奇奇怪怪,吾兄豈能預定?」蘇友白道:「在天者難定,在人者易知。若說小弟日後不來見兄,小弟愈可自信。若說日後兄不見弟,則兄今日見弟何為,此理之易明者。」盧夢梨道:「今日小弟可見則見,後日小弟不可見則不見,亦未可知。」蘇友白道:「吾兄一見弟而諄諄肝膽,猶慮交淺言深,此時情同骨肉,而轉為此糢糊之語,不幾交深而言淺乎,弟所不解。」盧夢梨道:「初時以為可言,故諄諄言之。此時以為不可言,故不言也,何必費解。」   蘇友白道:「小弟一人之身,即在此一日之內,吾兄何所見,而有可言不可言之別?」盧夢梨道:「言之可行故欲言,言之知不可行又何必言。」蘇友白道:「小弟聞所貴乎朋友者,貴相知心,今兄與弟言且不可,況乎知心,而仁兄違心以賜,小弟腆顏而受,是以黃金而結交矣。小弟雖窮途,斷不肯以悠悠行路自處。」意遂欲將珠鐲送還。盧夢梨揚言道:「仁兄何罪弟之深也,小弟初見兄時,實有一肝膽之言相告,及後詢兄行止,言之無益,而且羞人,故不欲言,非以仁兄為不知心,而不與言也。仁兄既深罪小弟,小弟只得蒙恥言之矣。」蘇友白道:「知己談心,何恥之有?萬望見教。」   盧夢梨羞澀半晌,被蘇友白催促不已,只得說道:「小弟有一舍妹,與小弟同胞,也是一十六歲,姿容之陋酷類小弟,學詩學文,自嚴親見背,小弟兄妹間,實自相師友,雖不及仁兄所稱淑女之美,然憐才愛才,恐失身匪人,一念在兄,女子實有同心,一相緣家母多病,未遑擇婿,小弟又年少,不會閱人,兼之門楣冷落,故待字閨中,絕無知者,昨樓頭偶見仁兄翩翩吉士,未免動摽梅之思。小弟探知其情,故感遇仁兄謀之自媒之計。今挑問仁兄,知仁兄鍾情有在,料難如願,故不欲言也。今日之見,冀事成也。異日兄來,事已不成,再眉目相見,縱兄不以此見笑,弟獨不愧於心乎,故或有不見之說。今仁兄以市交責弟,弟只得實告。此實兒女私情,即今日言之已覺面熱顏赤,倘泄之他人,豈不令弟羞死。」   蘇友白聞言,愕然驚喜道:「吾兄戲言耶,抑取笑小弟也。」盧夢梨淒然道:「出之肺腑,安敢相戲?」蘇友白道:「莫非夢耶?」盧夢梨道:「青天白日之下,何夢之有?」蘇友白道:「若是真,豈不令小弟狂喜欲死。」盧夢梨道:「事之不濟,悵也何如,仁兄乃謂之喜,何哉?」蘇友白道:「小弟飄流四海,孑然一身,忽有才美如仁兄之淑女,剛半面,而即以終身相處,弟雖草木,亦知向春為榮,況弟人也,云胡不喜!」   盧夢梨道:「吾兄好逑已自有人,豈能捨甜桃復尋苦李。小弟兄妹之私,不過虛願耳。」蘇友白道:「宋玉有云:『天下之美,無如西施。西施之美,無如東鄰之子。』仁兄令妹之美,何異於是,小弟今遇令妹之美,尚不知求,而浪云求鳳,豈非葉公之好畫龍,而見真龍反卻走也?」夢梨道:「仁兄既不欲棄捐弟妹,將無使意中之艷,怨作負心人耶?」友白道:「負心則吾豈敢!」夢梨道:「吾固知兄不負也,使吾兄而憐於弟妹,而有負於前,倘異日復有美於弟妹者,不又將弟妹為芻狗耶!無論前人怨君薄倖,亦大非弟妹所重於兄,人而仰望以為終身者也。」   蘇友白道:「仁兄曲諭,不獨深得弟心,而侃侃正言,更使弟敬畏,弟之柔腸癡念,已為兄寸斷百結,不復知有生死性命矣。」盧夢梨道:「兄情人也,不患情少,正患情多。顧今日之事,計將安出?」友白微笑道:「既不獨棄,除非兩全,但恐非深閨兒女之所樂聞也。」夢梨道:「舍妹年雖幼小,性頗幽慧,豈可以兒女視之。戀君真誠,昨已與弟言之矣。娶則妻,奔則妾。自媒近奔,即以小星而侍君亦無不可。但恐兄所求之淑女,未必能容耳。」蘇友白大喜道:「若非淑女,小弟可以無求。若果淑女,那有淑女而生妒心者,三人既許同心,豈可強分妻妾!倘異日書生僥倖得嬪二女,若不一情相處,有如皎日。」盧夢梨亦大喜道:「兄能如此,不負弟妹之苦心矣。雖倉卒一言,天地鬼神實與聞之,就使海枯石爛,此言不朽矣。」友白道:「弟思白小姐,而事尚屬虛懸。今令妹事既蒙金諾,小弟何不少留數日,就求媒一議。」夢梨道:「仁兄初意,原為白小姐而來,而半途忽先婿了舍妹,無論仁兄先已負心,就令白小姐聞之,自應不悅,豈不開異日爭端。況舍妹尚幼,既已許君,斷無改移。兄宜速速進京早完白小姐之事,但只是還有一語相問。」友白道:「更有何語?」   盧夢梨道:「仁兄雖屬意白小姐,不識白小姐亦知有仁兄否?」蘇有白道:「仁兄愛我至此,實不相瞞。」遂將和新柳詩并後來攷送鴻迎燕事情,細說一遍。夢梨道:「既如此,兄只消去完白小姐之盟,不必更尋小弟。彼事若完,舍妹之事自完矣,決然斷無相負。」蘇友白道:「固知兄不負我,只是纔得相逢,又欲分袂,寸心耿耿,奈何?」夢梨道:「弟豈忍然者,但以後會甚多為慰。今若過於留戀,恐為僕婢所窺,異日又增一番物議矣。」友白道:「仁兄之高論,於理甚當,但後會未卜何期。今日蒙兄恩愛如此,盤纏不足,小弟即此徑行也,不別李老矣。」夢梨道:「徑行甚妙,小弟尚有一言為贈。」   蘇友白道:「仁兄金玉,敢求見教。」夢梨道:「千秋才美,固不需於富貴,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仁兄既具拾芥之才,此去又適當鹿鳴之候,若一舉成名,凡事又盡易為力矣。大都絕世佳人既識憐才,自能貞守,何必汲汲作兒女情痴之態,以誤功名。」蘇友白改容稱謝道:「仁兄至情之言,當銘五內。儻得寸進,前途容再圖把臂。」二人說罷,友白原是空身,只叫小喜帶上門道:「我們動身罷。」夢梨道:「從此小徑繞過城灣,就是北門,小弟本當遠送,深惡有人看見不便,只此就別。蘇兄前途保重!」一面說一面落下數點淚,忙以衫袖掩住。蘇友白見了,也忍不住數行泣下道:「離別之懷,爾我難堪。閨中弱質,又將奈何?」此時蘇友白一道殷勤,夢梨含淚點首。二人眷戀一會,沒奈何分手而去。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別更難。   丈夫當此際,未免淚珠彈。   盧夢梨歸去不題。   卻說蘇友白轉出此門,恐怕李中書錢舉人來纏擾,不敢到舊主人家去,只得又去另尋一家安息。拿些散碎銀子備了行李,僱下馬匹,到次日絕早就行。一路上癡癡迷迷,只是想念。起初只為白小姐一人,如今又添了盧夢家小姐二人,弄得滿心中無一刻之安,一時想道:「白小姐雖見其才,未睹其貌。盧小姐雖未見其貌,然其兄之美如此,則其妹之丰姿可想見矣,此婚得成,無論受用其妹,即日與其兄相對也是人生一快。」一時又想到:「盧夢梨雖然年少,卻慮事精詳,用情真至,自是一慧心才人,自稱其妹有才,斷非過譽,即使學問不充,明日與白小姐同處閨中,不愁不漸進高妙。我蘇友白何福,遇此二美。」心中快暢,不覺信馬而行,來到一鎮。   忽聽得兩面鑼頭,乒乒嗙嗙打將來。隨後就是一對對清道旂,許多執手擺列將來。友白問人,知是按院出巡回府。只得下了馬,立於路旁,讓他過去。不多時,只見一柄藍傘,一乘大轎,跟隨衙役簇擁這一位官人過去,後面許多官舍跟隨。內中一個承差見了蘇友白,看了一看,慌忙下馬來道:「這是大相公,小的春間,那裡不尋到,如何今日卻在此處。」友白聽了吃驚道:「你是何人?」那承差道:「小的是按院蘇大人承差,大人春間,曾差小的來接相公,一道就忘記了。」蘇友白道:「原來是兄,老爺如今在那裡?」承差道:「方纔過去的不是。」友白道:「原來就是家叔,家叔復命不久,為何又點出來?」承差道:「大人不喜在京中住,前任湖廣,只得半年,入補討此差出來。大人自尋大相公不見,時常懸念大相公,快上馬去見大人。」   蘇友白遂依其言,連忙上馬,意欲又復轉來。見那承差扯住了馬說道:「大相公慢來,小的先去報大人知。」遂將馬加上鞭,跑向前去。不多時,又走轉迎著相公說道:「大人聽見大相公在此,甚是歡喜,說道路上不好見,叫小的服侍大相公同到街中去相會。」友白道:「回到縣中尚有三四十里路,今日恐不能到。」承差道:「大人衙門在府中,不由縣過,此去到府中,只得七八里路了。」二人一路上,說些閒話,不多時,就到了衙門。守門人役接著,道:「大相公快請進去,老爺在內堂立等。」蘇友白下了馬,叫小喜打發了,整整衣冠,竟進後堂來。只見蘇御史,果立在堂上等候。   蘇友伯進得堂來就請蘇御史拜見畢,命坐,就坐於蘇御史側邊。蘇御史看友白人才秀美,滿心歡喜,因說道:「我想得見賢姪時,尚是垂髻,十數年不見,竟成一美丈夫,使劣叔老懷,不勝欣慰。」友白道:「愚姪不幸幼失嚴親,早歲慈母見背,又緣道途修阻,不能趨侍膝前,仰承先教。遂致孤身流落,有墮家聲。今瞻前思後,慚愧何堪。」蘇御史道:「劣叔老矣,既無詞續,況且倦遊,前程有限。我看賢姪正在英年之志,當是千里之駒,異日當光吾宗,劣叔可免門戶憂矣。」友白道:「愚姪失之於前,尚望尊叔教之於後。倘不至淪落,聊以衍眉山一派,亦可稍盡後人之責。」蘇御史道:「我既無子,汝又父母雙亡。我春間曾有書與汝,道及此事,意欲叔姪改為父子,聊慰眼前寂寞。至於異日誥贈,當還之先兄先嫂,如不然,則是欲嗣吾宗,而絕汝後也。不知賢姪曾細思否?」友白道:「尊叔此意,見之遠,慮之深,使孤子有托,二先人之所深願也。尊叔所願,愚姪未有不願者。」蘇御史聽了大喜,遂擇一吉日,安排酒筵,令蘇友白拜他為父。自此以後,遂為子稱呼。所有府縣司道,及各郡鄉宦,聞知繼了新公子,都來慶賀送禮。不想李中書也在其中,就將寫四景的錦屏送來。   這日蘇御史公堂有事,就著交友白,到賓館中來接待眾鄉宦。李中書看見新公子,就是蘇友白,著了一驚,忙出位作揖謝罪。言道:「前日多有得罪,治弟拜客回來,不知兄台為何就徑行了,自是怪治弟失陪,治弟備了些簿禮鋪程,四下訪問,並無蹤跡。以一時俗冗,開罪賢豪,至今悔恨無已,更加為驄馬貴介,真可謂有眼不識泰山,今幸再睹台顏,罪容荊請。」友白道:「前擾不勝銘感,小弟緣有簿事,急於要行,又恐復叨纏愛,未及謝別賢主,非敢過求。」李中書道:「兄台海量,或不深罪,反之於心,終屬不安。」再三謝過,方纔眾鄉宦別去。正是:   接貧驕傲,趨富足恭。   小人常態,天下皆然。   蘇御史公事畢,查點禮物,全銀綢緞食用之物,一概不受,止有書畫文墨,關係贊揚德政者,有款在上只得受了。一一細看,大都套話為多。看到李中書錦屏四詩,清新雋逸,筆墨不群,心下甚愛,就叫衙役掛到後堂,擺列賞玩。適直友白走來,蘇御史就指與友白看道:「此四詩筆鮮句逸,絕無錐鑿,我甚愛之,恐未必係李中書所作,不知出之何人。我聞汝亦愛詞賦,此詩不可以其應酬而不賞也。」友白道:「此四詩實孩兒代筆,倉卒應酬,豈足當父親珍賞。」蘇御史又驚又喜道:「這又奇了,我就疑山東無此俊筆,亦不意吾兒才美如此。我且問你,你如何得代他作詩?」友白道:「前日孩兒來時,途中被劫,行李盡失,不能前行。在旅次中偶然相遇,他許贈孩兒盤費,故孩兒代他作詩,只說是送按院,不知就是大人。」   蘇御史道:「連日忙乏,我到不曾問得汝,我今春間,著承差接你,你許了來,為何後又不至。今又到此,卻是為何?」蘇友白道:「孩兒在家時,出門甚少,原不識路。彼時只道江口大路易行,竟信馬而行,不意錯走到句容鎮上錦石村。次日急欲趕路,不料受些寒病,不能動身,只得借了一個觀音庵住下,養了半月病方好,故失了大人之約。今日之來,就因孩兒在寺裡住,訪知彼地白鄉宦有一女,多才能詩,美麗異常,孩兒妄想,欲求為婦,人人都道白公擇婿甚嚴,不肯輕許,孩兒又訪知金陵吳翰林是他至親,言則必從,今聞吳翰林欽詔進京,故孩兒此來,一則尋訪大人,二則就要央求吳翰林為媒。」蘇御史道:「原來有許多緣故,這白鄉宦想定是白太玄了。白太玄是我同年,他的事我細細盡知。他女兒詩才果妙,此老擇婿果嚴,只因為求婚不從,幾乎連性命不保。」蘇友白道:「這是為何?」   蘇御史就將賞菊花代父作詩,及楊御史求親不遂,學保迎請上皇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以汝才華,求他作配,自是佳偶。吳瑞庵作伐固好,我寫書也有幾分眉目。然此老怪性,且又多疑,尚有幾分不穩。」友白道:「為何不穩?」蘇御史道:「你今縱有才情,只是一窮秀才。他科甲人家,恐嫌寒微,故曰不穩。以我想來,目今鄉試近了,我看你才學亦已充足,我與你即早打點,即捐納了北監,竟先去求功名。倘遇少年登弟,意興勃勃,那時就邀吳瑞庵為媒,我再一封書去,就十分有望,不患不成矣。功名既就,婚姻又成,一則遂爾之願,二則悅我之望,豈不美哉。」友白及蘇御史之言,與盧夢梨相合,如夢初醒道:「大人嚴訓,敢不聽從。」只因這一去,有分教──龍虎榜中,標名顯姓。婚姻簿上,跨鳳求凰。正是:   天意從來欣富貴,人情到底愛勳名。   謾誇一字千金重,不帶烏紗頭角輕。   不知蘇友白去求功名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秋試春闈雙得意   詩曰:   人愛何境是神仙,服藥求師總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貧儒登第似登天。   玉堂金馬真迢島,御酒宮花寔妙丹。   慢道山中多甲子,貴來一日勝千年。   卻說蘇御史同友白算計停當,就一面差人去起文書,又一面打點銀子,差人進京去納監。御史人家,辦事甚是省力,不幾日,便都打點端正。又過了幾日,蘇御史就對友白說道:「我這衙門中多事,你在此未免忙忙碌碌過了,如今既要求名,莫若早送你進京,尋一靜地,潛養潛養,庶幾有益。」蘇友白心下也要進京,訪吳翰林消息,連連應諾。便就擇日起程。府縣并各鄉宦聞知,都來送行作餞。李中書加意奉承。   又忙亂了幾日,方拜別蘇御史長行。此時是按院公子,帶了小喜,并幾個承差,裘馬當盛,一路上好不雄豪,與前窮秀才落落行藏,大不相同。不一日到了京中,尋個幽靜下處住了。一面去行進監之事,一面差人打聽吳翰林消息。不意吳翰林數日前,已點了湖廣正主考,出京去了。蘇友白惆悵不已,然沒法奈何,只想著盧夢梨之言,安心讀書,以為進取之計。   時光易過,倏忽之間,早已秋試之期。友白隨眾應試,三場已畢,到了揭曉之日,友白高中了第五名經魁。報到山東,蘇御史不勝歡喜,就寫書差人,就寄與蘇友白。叫他不必出京,可於西山中,尋一僻處住下,加意用工,等來春中了進士,一同討差回省祭祖。此時不必往來道路,枉費精神。蘇友白一中了,就思南還,一來迫於父命,二來吳翰林尚未回京,三來恐一舉人,動白公不得,只得在京中捱過殘冬。   到了新年,轉眼已是春闈,友白照舊入場。真是人齊福齊,又高中了第十三名進士。及至殿試又是二甲第一名。選了館職。只因去秋順天鄉試,宰相陳循之子陳英,與及王文,有子王倫,俱不曾得中。二相公懷恨,因上一疏,劾奏主考劉儼王諫二人閱卷不公,請加重罪。虧了少保高穀,回奏景泰皇帝說道:「大臣子與寒士並進,已自不可,況又不安於命,搆考官可乎?」景泰皇帝心下明白,遂不加罪主考,卻又撇二相公體面不過,因特旨欽賜陳英王倫二人為舉人,一同會試。主考劉儼,仍分房考。恰恰友白又是劉儼房中中的,況且中得又高,及殿試又是二甲第一名選了館職,二相公因恨劉儼,遂與吏部說了,竟將蘇友白改選浙江杭州府推官。蘇友白聞報,以為定有了衙門,便可出京,又以為浙江,必由金陵過,便可順路去與白公求親,到滿心歡喜,不以為怪。只候蘇御史來京復命,相會過便要起身。不期蘇御史未來,恰恰吳翰林到先來復命。友白訪知甚喜,忙寫一個鄉眷晚生的名帖去拜見。   原來吳翰林在鄉會試錄,見蘇友白中了,甚是歡喜。及見是河南籍貫,便以為同名同姓,就丟開了。這日來拜見,名帖上用一鄉字,心下卻又驚又喜,就不回不在定,連忙出去接待。到得前廳,遠遠望見友白進來,恰原是當年梅花下,題詩風流少年。以為眼力不差,滿心歡喜,就笑欣欣將蘇友白迎上廳來。   友白見了,深深打恭,以前輩禮拜見吳翰林。禮畢就坐。吳翰林問道:「去歲令兄下顧,小弟奉扳時,只知賢兄在鄉間藏修,要應南試,故未蒙降駕,不知何故,又改入北雍,而注河南籍貫。」友白驚訝道:「學生不幸,父母早背,隻身並無兄弟,去春自得罪台憲之後,即浪遊外郡。偶在齊魯遇家叔,家叔自念無嗣,又念晚生孤身,遂收育為子,故得僥倖北雍,河南者,從父籍也。」吳翰林道:「令叔莫非台中蘇方回兄麼?」蘇友白道:「正是。」   吳翰林道:「原來如此,賢兄既無兄弟,則去歲來為賢兄,要小弟與白太玄作伐者,卻是何人?」蘇友白吃驚道:「晚生雖實有此念,卻未曾託人相求,不識還記得此人名字否?」吳翰林道:「只記得說是令兄,名字卻忘。」因問管家帖家人,家人稟道:「名字叫做蘇有德。」友白聽了,又吃一驚道:「原來是蘇有德。」因嘆息道:「甚矣,人情之難測也。」吳翰林道:「卻是為何?」蘇友白道:「晚生去春留錦石村,為慕令甥女之才,欲求為蘋藻主,百計不能。後訪知惟老生之言是聽,故欲回頭相懸,不意行至半途,忽遇蘇有德再三留飲,詢問晚生行藏,晚生一時不慎,遂真情告之。彼餂知晚生之意,遂力言老先生之欽召進京,徒勞往返,因勸晚生便道進京,又贈晚生行李之費,彼時晚生深感其義氣,故竟渡江北行,不知其蓄假冒狡謀,而有誑于老先生也,此時不識老先生何以應之?」吳翰林道:「小弟一聞令兄之教,隨發書與舍親矣。」因笑道:「這件事如今看來,自是賢兄當面錯過,如今卻又千里求人。」蘇友白諤然道:「卻是為何?」   吳翰林道:「前歲白太玄奉命使虜,慮有不測,遂以甥女見托。小弟在靈谷寺看梅,見賢兄詩才並丰儀之美,遂欲以甥女附喬,以完舍親之托,總一甥女也,不知昔何所見,而固執不從,今又何所聞,而諄諄如此,豈非當面錯過,而又千里求人?」蘇友白聽了,痴呆了半晌,連連謝罪道:「晚生自作之孽,應自受之,只是晚生日寢處于老先生恩私中,而竟不知,真下愚也。」吳翰林道:「亦非兄之過,總是好事多磨耳。」蘇友白道:「多磨尤可,恐蘇有德這奸人,借老先生尊翰大力,負之而去,則奈何?」吳翰林道:「這斷不能,白舍親最精細最慎重,豈容奸人假冒,設使舍親輕信,舍甥女何等慧心明眼,料無墮他術中之理,此兄亦徒作山鬼伎倆耳,兄萬萬放心,至於兄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友白忙深深打一恭道:「全賴老先生終始玉成,晚生不敢忘德。」吃了三道茶,又敘了些寒溫,方纔辭出。正是:   柳藏鸚鵡方弄語,雪隱鷺鷥始見飛。   蘇友白因吳翰林將前情細細說明,心中無限追悔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多時不細心訪問,當面錯過。如今東西求人,尚不知緣分如何。」又想道:「白小姐之美,人人稱揚,定非虛言,當日後園所見,卻未必佳,莫非一時眼花,看不仔細?」又想道:「我聞得他自有一女,已許了人,或者看的是他,亦未可知。」心下終有狐疑。不一日,蘇御史來京復命,父子相見,不勝之喜。蘇御史道:「你功名已成,只有婚姻了,我明日見吳瑞庵,求他周旋,我再寫一書與他,料無不成之理。」蘇友白因心下有事,急急打點要行。蘇御史見憑限緊急,也不敢苦留。又過了數日,就打發蘇友白起身。蘇友白此時就有許多同年,浙江及地方餞行,好不興頭。正是:   來無冠蓋迎,歸有車徒馭。   止此一人身,前後分恭倨。   蘇友白出得都門,本該竟往河南去祭祖,只因要見盧夢梨,就吩咐家人人夫,要打從山東轉到河南。人夫不敢違拗,只得往山東進發。行得十數日,就到了鄒縣。蘇友白叫人夫俱在城外住下,只帶小喜,仍照舊時打扮進城來尋訪。不多時到盧家門首。只見大門上一把大鎖鎖了,兩條封皮,橫豎封著,絕無一人。   蘇友白心下驚疑不定了,只得又轉到後園門首來看,只見後園門上,也是一把鎖,兩條封皮,封得緊緊。蘇友白愈覺驚疑道:「只是為何了,莫非前日是夢?」再細看時,前日與盧夢梨同坐的一塊白石,依舊門前,四圍樹木,風景宛如昔日。只是主人不知何處,恰似劉阮重到天台一般。蘇友白只管沉吟惆悵,不期隔壁李中書的家人,都是認得蘇友白的,在門前看見了,即暗暗報知李中書。李中書此時已知蘇友白,又是簇新一個進士,巴不得要奉承,忙叫人四下邀往,隨即開了後門來迎接,只見蘇友白在盧家園門首痴痴立著。忙上前作禮道:「兄翁聯捷,未及面敘,尊駕今日降臨,為何不一光顧,卻在此徘徊?」蘇友白忙答禮道:「正欲進謁,偶遇於此,覽此風景如故,不覺流連,何期驚動高賢,乃承隆重。」李中書一面說就邀蘇友白進園中來。二人重新講話已畢,李中書就叫人備酒,定要留酌,又叫人去請錢舉人來陪。蘇友白因要訪盧家消息,也就不辭。   不一時,有酒了,錢舉人也來了。相見過,敘些寒溫,就上席吃酒。吃了半晌,蘇友白問道:「前日學生在此下塌時,曾在後園門首,遇見隔壁盧家公子,甚是少年,今日為何園門封鎖,一人不見。李老先生乃是近鄰,必知其詳。」李中書道:「隔壁是副使盧公諱一泓的宅子,自盧公死,他公子尚小,止好五六歲,此外惟他夫人與幼寡處,並無餘丁,那得少年,兄翁莫非錯記了。」友白驚訝道:「學生明明遇著,接談半日,安得錯記,莫非是親族人家子姪,暫住於此?」李中書道:「盧公起家,原是寒族,不聞有甚親眷。況此公在日,為人孤峻,不甚與人往來,他的夫人,又是江南宦家女兒,父母遠懸,且治家嚴肅,豈容人家子弟往來。或者是外來之人,有求於兄翁,故冒稱盧公子。」蘇友白道:「此兄不獨無求于弟,且有德于弟,分明從園中出入,豈是外人,這大奇了。」李中書道:「兄翁可曾問他名字否?」蘇友白道:「他名夢梨。」   李中書想了想道:「夢梨二字,彷彿像他令愛的乳名。」因笑說道:「莫非他令愛與兄翁相會的?」蘇友白也笑道:「盧公子家,無別少年,這也罷了,且請問為何前後門俱封鎖,難道他夫人與他令愛也是無的?」李中書笑道:「夫人與他令愛,這是有的。」友白道:「既有而今安在?」李中書道:「半月前往南海燒香去了,故空空鎖封于此。」蘇友白道:「只為南海燒香,為何全家都去,只怕其中還有別故。」錢舉人接說道:「燒香是名色,寔別有一個緣故的,小弟略聞一二,卻不得其詳。」蘇友白道:「敢求見教。」錢舉人向李中書道:「別有緣故,有所聞麼?」李中書道:「別有緣故,到不曉得。」   錢舉人道:「聞得盧公有一仇教,近日做了大官。聞得盧公死了,要來報仇,故盧夫人以燒香之名,寔為避禍而去。」蘇友白道:「此去不知何往?」錢舉人道:「盧夫人原是江南宦族,此行定向江南父母家去了。」蘇友白聽了,神情俱失,只得勉強應酬。又飲了半日,只等承應人夫都來了,方纔謝別李錢二人起身。正是:   記得春風巧笑,忽然明月盧花。   細想未來過去,大都載鬼一車。   蘇友白別了李錢二人,就叫人夫往河南進發。一路正思量道:「盧郎贈我的金鐲明珠,日在衣袖中,而其人不知何處。似夫人與小姐既避禍去,未必一時便歸,且江南宦族甚多,何處去問,他當日曾說重來,未必能見,便有深意了。既重來難見,何不并當時不見,奈何相逢戀戀,別去茫茫,單留下這段相思與我?」又想道:「他說白小姐事成,他事亦成,看盧兄有心人,或別有深意,亦未可知。莫若且依他言,去求白小姐之事。」正是:   得之為喜,未得為愁。   喜知何月,愁在心頭。   按下蘇友白一路上思想不題。   且說白侍郎自從病好了,也不出門,也不見客,只在家中與白小姐作詩消遣。到南場鄉試畢,看試錄上第二名,轉是蘇友白名字看上面,卻是監生河南人。心下驚疑,因想莫非蘇友白前程黜退,納了北監?又想道監便納的,籍貫卻如何改得,自是同名同姓。也就丟開。到了次年春間,又想道:「我擇婿數年,只有這個蘇友白中意,卻又浮蹤浪跡,無處去尋訪。女孩兒今年已是十八,于歸之期,萬不可緩。我聞武林西湖,乃天下之名勝,文人才子,往往流寓其間,乘此春光,何不前去一遊。一則娛我老懷,二則好歹擇一佳婿,完結了婚姻之事。只是他一人在家不便。」心下躊躇不定。又過了數日,忽報山東盧太太同小姐與少公子,挈家都到在外面。白公大驚道:「這是為何?」慌忙叫將盧太太盧小姐的轎,抬進後廳來了,其餘僕從,且發在前廳。   原來這盧太太,正是白公的妹子,不一時,轎進後廳。白公與紅玉小姐接住。先是白公與盧夫人兄妹拜見過,就是盧小姐與少公子拜見母舅。白公道:「甥兒甥女幾年不見,也是這等長大了。」拜畢,就是白小姐拜見盧姑娘。白小姐拜畢,纔是姐妹小弟三人交拜。大家拜完坐定。白公就問道:「只因路遠,久不相聞。今日為著何事,卻挈家到此?」盧夫人道:「你妹夫在江西做兵備時,有一個金谿知縣,做官貪酷,你妹夫上疏,將他參奏了。不知後來怎麼又謀幹改補了別縣,如今又不知怎麼行取了御史,探知你妹夫去世,他舊恨在心,又新點了山東按院,要來報仇,我一個孤寡之人,你外甥又小,山東又無親,如何敵得他過!故與甥女商議,乘他未曾入境,推說南海燒香,來借哥哥這堙A暫住幾時,避他一避。」白公道:「原來為此,這也論得是,如今時勢,這等惡人,只是避他也罷了。且吾妹今日來得好,我目下要往武林一遊,正愁姪女獨自在家,無人看管,恰好吾妹到來,可以教訓他,又有甥女與他作伴,我就可放心去了。」   盧夫人道:「有我在家相陪姪女,哥哥去自不妨。只是我此來,一則避禍,二則還有一事要累哥哥。」白公道:「又有何事?」盧夫人道:「自你妹丈去世,門庭冷落,你甥女今年是十七歲了,婚姻尚未有人,雖有幾家來求,我一寡婦,見人不便,難以主張,故同他來,要求娘舅與他擇一佳婿,完他終身大事。」白公歎一口氣道:「擇婿到也是件難事,我紅玉婚事,受了多少惡氣,至今尚未得一人。你是一個婦人家,更不便於選擇。既是託我,我當留心。但我看甥女容貌妍秀,體態端淑,女工諸事,自然精工。」盧夫人道:「描鸞刺繡針指之事,雖然件件皆能,卻非其好,素性只好文墨,每日不是寫字,就是做詩,自小到今,這書從未離手。他父親在日,常常說他聰明,任他吟弄,我也不知他做得好做得不好,娘舅若閑了,考他一考。」白公驚喜道:「原來也好文墨,正好與紅玉作對。」白公口便是這等說,心下也只道他略略識字,未必十分。說罷就叫家人收拾內廳傍兩間大樓,與盧夫人小姐公子居住,行李搬了進來。其餘僕從,都發在外面傍房內住。安置停當,就吩咐備酒接風。   不一時,酒有了兩桌,一桌在左邊,盧夫人上坐,盧小姐與盧公子,就坐在橫頭,一桌擺在右邊,白公坐了,白小姐就從坐在橫頭。兄妹一面飲酒,一面說些家事。飲了一會,盧夫人問白小姐道:「姪女今年想也是十七?」白小姐答道:「十八了。」盧夫人道:「這就大夢梨一歲,還是姐姐。」白公道:「我一生酷好詩酒,況無子嗣,到虧你姪女日夕在前吟弄,娛我晚景。今不意甥女也善文墨,又是一快。」因對夢梨小姐說道:「你有做的或詩或嗣詞一篇,與我賞玩。」夢梨小姐答道:「雖有些舊作,俱是過時陳句,不堪復吟。母舅若肯教誨甥女,乞賜一題,容夢梨呈醜,求母舅與姐姐改正。」白公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也不好要你獨做,我叫紅玉陪你。」盧小姐道:「得姐姐同做,使甥女有所摹仿,更為有益。」   白公心下還疑盧小姐未必精通,因暗道:「若我出一題二人同做,便妍媸相形,不好意思。莫若出三個題目,各做一首,雖有低昂,便不大覺了。」因說道:「我昨日偶會金陵一友,傳來二題,到也有致,一個是老女嘆,一個是擊腕歌,他說金陵詩社中,無人不做。你姊妹二人,何不就將此題各拈一首?」盧小姐答道:「是,還求母舅將題目鬮分。」白公道:「這不難。」隨叫嫣素取過筆硯,并兩幅花箋,一幅上寫了老女嘆,一幅上寫了擊腕歌,下面都注了,要四換韻歌行。寫完到將題目捲在堶情A外面卻看不見,又拏起來攬一攬,並放在桌上道:「你二人可伸手各取一幅去。」二小姐忙忙起身來,各取了一幅,打開一看,白小姐卻是老女嘆,盧小姐卻是擊腕歌。原來白公與小姐時常做詩,這些侍婢都是服侍慣的,見二小姐分了題,就各人面送過筆硯來。此時二小姐各要逞才,得了題目,這一個搆思那白雪,那一個練句陽春。只見兩席之上,墨花亂墜,筆態橫飛,頃刻各各詩成四韻。正是: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千秋才子事,一旦屬佳人。   二小姐詩做完了,卻也不先不後,同送到白公面前。白公看見盧小姐做得,到無若澀之態,能與白小姐一時同完,心下已自十分驚訝,就先展開一看。只見上寫:   擊腕歌   楊柳飛花不捲簾,美人幽恨上眉尖。   翠蛾春煖懶未畫,金針晝長嬌不妍。   欲隨紅紫作痴玩,踏青鬥草時俱換。   笑語才郎賭奕棋,不賭金釵賭擊腕。   輸贏擊腕鼓消魂,欲擊遲遲意各有。   輕攬素絹雲度影,斜飛春筍玉留痕。   相爭相擊秋千下,擊重擊輕都不怕。   只因貪歡不肯休,中庭一樹花梨謝。   白公字字細細看完,但覺清新俊秀,不覺滿心驚喜,因對盧夫人說道:「我只道是閨娃識字,聊以洗脂粉之羞,不知甥女有如此高才,謝家道韞不足數矣。」就將詩遞與白小姐道:「我兒你看,句逸字芳,真香奩佳味,你今遇一敵手矣。」白小姐看了,也贊不絕口。   盧小姐遜謝道:「甥女閨中孤陋蕪詞,恐涉妖冶,尚望母舅與姐姐教正。」說畢,白公方將白小姐詩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老女嘆   春風紫曰花如許,看花陌上多遊女。   花開花謝自年年,有女看花忽無語。   看花無語有所思,思最傷心人不知。   記得畫眉如新月,曾經押髻笑花枝。   前年恨殺秋風早,今春便覺腰圍小。   可憐如血石榴裙,不及桃花顏色好。   歲月無情只自噓,幾回臨鏡憶當初。   鄰家小婦不解事,猶自妝成吟向余。   白公看了道:「渾合不露,深得盛唐風,與甥女並驅,不知鹿死誰手。」叫嫣素送與盧小姐看。盧小姐細細看了,稱贊道:「姐姐佳作,體氣高妙,絕無煙火。小妹方之,滿紙斧鑿矣。」因暗想道:「自小才華如此,怪不得蘇郎痴想。」因這兩首詩,你歡我愛,又添上許多親熱。正是:   親情雖本序,到底只親情。   才與才相合,方纔愛慕生。   不知二小姐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花姨月姊兩談心   詩曰:   謾言兒女不同居,只是千秋慧不如。   記得英皇共生死,未聞蠻素異親疏。   子躬不閱情原薄,我見猶憐意豈虛。   何事醋酸鴆肉妒,大都了不識關雎。   卻說白公自見盧小姐作詩之後,心下甚是歡喜道:「我到處搜求,要尋一個才子,卻不能彀。不期家門之中,又生出這等一個才女來,正好與紅玉作伴,只是一個女婿,尚然難選,如今要選兩個,越發難了。莫若乘此春光,往武林一遊,人文聚處,或者姻緣有在。」亦與盧夫人及紅玉夢梨二小姐,將心事一一說了,便吩咐家人,打點舟車行李,就要起程。紅玉小姐再三叮囑道:「家中雖有姑娘看管,爹爹暮年在外,無人侍奉,亦須早歸。」白公許諾。不一日,竟帶領個家人,往武林去了。不題。   卻說白小姐見盧小姐顏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愛慕。盧小姐見白小姐詩思不群,儀容絕世,百般敬重。每日不是你尋我問奇,就是我尋你分韻。花前清晝,燈下長宵,如影隨形,不能相捨。說來的無不投機,論來的自然中意。   一日,白小姐新妝初罷,穿一件淡淡春衫,叫嫣素拏了一面大鏡子,又自拏一面,走到簾下,迎著那射進來的光亮,左右照看。不料盧小姐悄悄走來,看見微笑道:「閨中的事,姐姐奈何都要占盡,今日之景,又一美景也。」白小姐也笑道:「賢妹既不容愚姐獨占,又愛此美題,何不見贈一詩,便平分一半去矣。」盧小姐道:「分得固好,但恐點污不佳,反失美人之韻,又將奈何?」白小姐道:「品題在妹,居然佳士,雖王嬙復生,亦無慮矣。」盧小姐遂笑吟的,忙索紙筆,題詩一首呈上。白小姐一看,只見上寫五言律一首:   美人簾下照鏡   妝成不自喜,鸞鏡下簾隨。   景落回身照,光分射目窺。   梨花春對月,楊柳晚臨池。   已足銷人魂,何須更相陪。   白小姐看了歡喜道:「瀟灑風流,六朝佳句。若使賢妹是男子,則愚姐願侍巾櫛終身矣。」盧小姐聽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道:「小妹既非男子,難道姐姐就棄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   白小姐笑道:「吾妹誤矣,此乃深愛賢妹才華,願得終身相聚,而恐不能,故為此不得已之極思也。正情之所鍾,何薄之有!」盧小姐道:「終身聚與不聚,在姐與妹願與不願耳。你我若願,誰得禁之而慮不能。」白小姐道:「慮不能者,慮妹之不願也。妹若願之,何必男子。我若不願,則不願妹為男子矣。」盧小姐乃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淺,反疑姐姐深意,其可笑也。只是還有一說,我兩人願雖不異,然聚必有法。不知姐姐聚之法,又將安出?」白小姐道:「吾聞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常深慕之,不識妹有意乎?」盧小姐大喜道:「小妹若無此意,也不來了。」白小姐道:「你我才貌雖不比英皇,然古所稱閨中淑女之秀,林下風頗亦不愧,但不識今天下,可能一有福才郎,得消受你我?」盧小姐沉吟半晌道:「既許小妹同心,有事便當直言,何為相瞞?」白小姐道:「肝膽既立,更有何事相瞞?」盧小姐道:「既不瞞我,姐姐意中之人,豈非才郎,何必更求之天下?」   白小姐笑道:「妹可詐也,莫說我意中無人,縱我意中有人,妹亦從何而知也?」盧小姐大笑道:「俗話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觀才子佳人,一舉一動,關人耳目,動成千秋佳話。妹雖疏遠,實知之久矣。」白小姐不信道:「妹既知之,何不直言,莫非誤聞張軌如新柳詩之事乎?」盧小姐笑道:「此事人盡知之,非妹所獨知也。妹所知者,非假冒新柳詩之張,乃真和新柳詩,並作送鴻迎燕之蘇郎也。」   白小姐聽見說出心事,便痴呆了,做聲不得,只以目視嫣素。盧小姐道:「姐妹一心,何嫌何疑,而作此態?」白小姐驚訝了半晌,知說話有因,料瞞不過,方說道:「妹真有心人也,此事只我與嫣素知道,雖夢寐之中,未嘗敢言。不識賢妹何以得知,莫非我宅中婢妾有窺測者,而私與言乎?」盧小姐笑道:「姐姐此事,鬼神不測,那有知者!此語實出蘇郎之口。」   白小姐道:「蘇郎去將一載,我爹爹叫人那裡不去尋,並無消息。知他盡日流落何方,就是或在山東,妹乃一個閨中艷質,如何得與他會?」盧小姐道:「姐姐猜疑亦是,但小妹寔是見過蘇郎,談及姐姐之事,決非虛哄姐姐。」白小姐道:「妹妹說得不經不情,叫我如何肯信?」盧小姐道:「姐姐今日自然不信,到明日與蘇郎相會時,細細訪問,方知妹言之不誣也。」白小姐道:「蘇郎斷根浮萍,一去杳然,不以我為念,妹妹知無相會之期,故為此說。」盧小姐道:「姐姐是何言也!蘇郎為姐姐婚事,東西奔走,不知有生,奈何姐姐有此薄倖之言,豈不辜負此生一片至誠,昨秋已登北榜,何言斷根浮萍?」   白小姐驚喜道:「蘇友白第二各,原來就是他,為何寫河南籍?」盧小姐道:「聞他叔子蘇按院是河南人,如今繼他為子,故此就入藉河南。」白小姐道:「他既中了,就該歸來尋盟,為何至今絕無音耗?」盧小姐道:「想是要中了進士纔歸,姐姐須耐心俟之,諒也只在早晚。」白小姐道:「我看賢妹言之鑿鑿,似非無據,但只是妹妹,不出閨門女子,如何能與他相見,諒是轉問於人,又未必曉得這般細詳,妹妹既然愛我,何不始末言之,釋我心下之疑?」盧小姐道:「事已至此,只得與姐姐寔說了,只是姐姐不要笑我。」白小姐道:「閨中兒女之私,有甚於此,妹不嗤我足矣,愚姐安敢笑妹!」盧小姐道:「既不相笑,只得實告,一年蘇郎為姐姐之事,要進京求吳翰林作伐,不期到了山東,路上被劫,行李俱無,在旅次徘徊。恰好妹子隔壁,有一李中書遇見,說知此情,見蘇郎是個飽學秀才,就要他吟四景詩,做錦屏送按院,許贈盤纏,故請他到家,留在後園居住。妹子的住樓,與他後園緊接,故妹子得與窺視。見他氣像不凡,詩才敏捷,知是風流才子,因自思父親已亡過了,只有煢煢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無人料理,若是株守常訓,豈不自誤!沒奈何只得行權,改做男裝,進後園門與他一會。」   白小姐聽了驚喜道:「妹子年紀小小,不意到有這個奇想,又有這等悄眼,可謂美人中之俠士也。」盧小姐道:「也不是甚奇想,就是姐姐願妹為男子,不得已之極思也。」白小姐道:「這也罷了,妹子乍會,我的事如何與他說得起,書生可謂多言。」盧小姐道:「非他多言,妹子以婚姻相託,他再三推辭,不肯應允,妹強迫其故,他萬不得已,方吐露前情也。且事在千里之外,又諒妹必不能知。不意說出舅父與姐姐,恰我所知,信有緣也。」   白小姐道:「賢妹之約,後來如何?」盧小姐道:「我見他與姐姐背地一言,死生不負,必非浪子。今日不負姐姐,則異日必不負妹子。故妹子迫之愈急,他不得已,方許雙棲,妹子所以借避禍之機,勸家母來此相依,實為有此一段隱情,要來謀之姐姐,不意姐姐弘關雎樛木之量,許妹共事,與蘇郎之意,不謀而合,可謂天從人願,不負妹之一片苦心矣。」   白小姐道:「賢妹真有心人也,蘇生行止茫然,若墮舟露,不是妹妹說明,至今猶然蕉鹿。賢妹又能移花接木,捨己從人,古之女俠,當不是過,但蘇生別去,後來入籍河南之信,又何以得知?」盧小姐道:「隔壁李中書專好趨奉勢炎,前日見他備厚禮,去賀按院新公子,說就是題詩之人,因前慢他,故欲加厚,非蘇君而誰。按院河南人,故妹子知其入籍,後北榜發了,李中書又差人去賀,定是他中。」白小姐道:「如此說來,是書生無疑矣,彼既戀戀不忘,則前盟自在。今又添賢妹一助,異日閨閤之中,不憂寂寞矣。」   盧小姐道:「前日母子避亂來此,恐蘇郎歸途不見,無處尋問,曾差一僕寄書與他,尚無回信。且今會試已過,但不知蘇郎曾僥倖否,姐姐何不差人一訪?」白小姐道:「我到忘記了,前日有人送會試錄與爹爹,我也無心,未曾看得。今不知放在何處?」嫣素在傍道:「想是放在夢草軒中,待我去尋了來。」不多時,果能就尋了來。二小姐開展來看,只見第十三名,就是蘇友白。二小姐滿心歡喜道:「可謂天從人願。」自此之後,二小姐愈加敬愛,一刻不離。正是:   一番辛苦蜂成蜜,百結柔腸蠶吐絲。   不是美人親說破,寒溫冷暖有誰知。   按下白盧二小姐,在閨中歡喜。不題。   卻說蘇友白從山東一路轉到河南,祭了祖,竟往金陵而來。不一日到了金陵,就要到錦石村來拜白公。一面備辦禮物,一面就差人,將吳翰林與蘇御史的兩書,先送了去。心下只望書到,必有好音。不期到了次日,送書人回來稟復道:「小的去時,白老爺不在家,往杭州西湖遊賞去了。兩封書交與管門人收下,他說只等白老爺回來,方有回書。我對他說,老爺去拜望。管門的說,他老爺出門,並無一人接待,不敢勞老爺車駕。若要拜只消留一帖,上門簿是了。」   蘇友白聽得,呆了半晌,心中暗想道:「我蘇友白只恁無緣,到山東盧夢梨又尋不見。到此,白公又不在家,如何區處?」又想道:「白公少不得要回來,莫若在此暫等幾日。」又問道:「你就該問白老爺幾時方可回來。」差人道:「小人問過,他說道,白老爺去不久,賞玩的事情,一月也是,兩月也是,那堜w得日期?」友白想道:「白公雖不在家,我明日原去拜他,或取巧見見嫣素,訪問小姐近日行藏也好。」又想道:「我去時,車馬僕從,前前後後,如何容得一人獨訪,廳堂之上,嫣素不便出來,去也徒然。我若在此守候,憑限又緊。既然白公在西湖遊賞,莫若就到西湖尋他見罷。」算計定了,適值衙役來接,蘇友白就發牌起身,一路無辭。   只七八日,到了杭州。一面參見上司,一面到任,忙了幾日,方纔稍暇,就差人到西湖上,訪問金陵白侍郎老爺,寓在何處。差人尋了一日,回覆道:「小的到西湖各寺,並酒船莊院都尋遍,都說沒有甚麼侍郎到此。」蘇友白道:「這又奇了,他家明說來此,如何又不在?」又叫差人城中各處去尋訪。不題。   原來白侍郎,雖在西湖上遊賞,因楊御史在此做都院,恐怕他知道,只說前番在他家擾過,今日來打秋風,因此改了姓名。將白字加一王字,只說是皇甫員外,故無人知道。就租了面冷橋旁一所莊院住下。每日布衣草履,叫人攜了文房四寶,或是小舟,或是散步,瀏覽那兩峰六橋之勝,每見人家少年子弟便留心訪察。   一日,偶在冷泉亭上閒坐,玩賞那白石清泉之妙。忽見一班有六七個少年,都是闊巾華服,後面跟隨許家人,攜了氈單,抬著酒盒,一擁到冷泉亭上,要來飲酒。看見白公先在堶情A雖然布衣草履,然體貌清奇,又隨著一個童子,不像個落寞之人,便大家拱一拱手,同坐下。不多時,眾家人將盒擺齊,眾少年便邀白公道:「老先生不嫌棄,請同坐一坐。」白公見六七人都是少年,只恐有奇才在內,故不甚推辭,只說道:「素不相識,如何好擾?」眾少年道:「山水之間,四海朋友,這何妨的。」白公說:「這等多謝了。」就隨眾坐下。   飲不得一二盃,內中一少年問道:「我看老先生言語,不像杭州人,請問貴鄉何處,高姓大名,因何至此?」白公道:「我是金陵人,賤姓皇甫,因慕貴府山水之妙,故到此一遊。」那少年又問道:「還是在庠,還是在監?」白公道:「也不在庠,也不在監,只有兩畝薄田,在鄉間耕種而已。」那少年道:「老兄是鄉下人,曉得來遊山水,到是個有趣的人了。」白公道:「請問列位先生,還是在庠在監?」內中有一少年道:「你我等人,原是同社。」指著眾人道:「這三位是和學,這二位是錢塘學,我小的原也是府學,近加納了南雍。」又指著那先問話的少年道:「此位與老兄一樣,卻不在庠,也不在監。」白公道:「這等想是高發了。」那少年道:「老兄好猜,一猜就著,此位姓王,去秋發了的,簇簇新新一個貴人。」白公道:「這等說,都是斯文一派,失敬了。」王舉人就接說道:「說甚斯文,也是折骨頭的生意,你當容易中個舉人哩,嘴唇都讀破了,反是老兄不讀書的快活,多買幾畝田做箇財主,大魚大肉,好不受用。」又一少年道:「王兄你既得中,就是神仙了,莫要說這等風流話。我們做秀才的,纔是苦哩,宗師到了,又要科考歲考,受不盡的苦辛,時平時朋友們,還是做會結社,不讀書又難,讀書又難。」又一少年道:「老哥只撿難的說,府裡縣裡去說人情,吃葷飯又何等容易的。」大家都笑起來。   又吃了半晌道:「我們今日原是會期,文字既不曾做,也該出個詩題大家做做,聊以完今日會課之案。」又二少年道:「酒後誰耐煩做詩!」那少年道:「詩就不做出個題目,或對朋友,也好掩飾。」王舉人道:「不要說這不長進的話。今要做就做,如詩不成,罰酒三碗!」那少年道:「這等方有興,只是這位皇甫老兄卻如何?」王舉人說:「他既不讀書,如何強他做詩,只吃酒罷。」那少年道:「有理有理,請出題目。」王舉人說道:「就是遊西湖罷了,那裡又去別尋。」眾少年道:「題目雖好,只是難做些,也說不得了。」就叫家人將帶來的紙墨筆硯,分在各人面前。大家做詩。   也有沉吟搆思的,也有銜盃覓句的,有拈毫起草的,有叉手苦吟的。大家做了半日,並無一個成篇。白公看了,不覺失笑。王舉人道:「老兄不要笑,你不讀書,不曉得做詩的苦處。古人云:『吟成五個字,撚斷數莖鬚。』」白公笑道:「我書雖不讀,詩到曉得做兩句。」眾少年道:「你既曉得做詩,何不就也做一首。」白公道:「既要我做,須限一韻,不言這遊西湖詩,作者甚多,只說是抄就了。」王舉人見白公說大話,心下想道:「他既要限韻,索性難他一難。」抬頭忽見亭旁一顆海棠,因指著說道:「就以海棠花的『棠』字為韻罷。」白公道:「使得。」就叫跟隨的童子,在拜匣中取出一方端溪舊硯,一枝班管兔毫,一塊久藏名墨,一幅烏絲箋紙,放在席上。眾人看筆墨精良,有三分疑惑,暗想道:「不料這老兒有這樣好東西,必定是個好財主了。」又想道:「若是個財主,必做不得詩。」   正猜疑間,只見白公提起筆來,行雲流水一般,不消片刻,四韻皆成。白公做完,眾少年連忙取來看,只見上寫著:   鶯聲如織燕飛忙,十里湖堤錦繡香。   日蕩芳塵馳馬路,春閨笑語毬蹴場。   山通城郭橋通寺,花抱人家柳抱莊。   若問東風誰領略,玉簫金管在沙棠。      金陵皇甫老人題   眾少年看了,都吃驚道:「好詩好詩,又如此敏捷,不像是個不讀書的,莫非是發過的老先生,取笑我們?」白公笑道:「那有此事,我學生詩雖能做幾句,寔是不曾讀書。古人有云:『詩有別才,非關學也。』」   此時日已西墜,只見接白公的家人,一乘小轎,也尋將來了。白公就立起身來,辭眾少年道:「本該在此相陪,只是天色晚了,老人家不敢久留。」眾少年見此光景,都慌忙起身相送。白公又謝了,竟上轎,家人童子簇擁而去。眾少年猜猜疑疑,知他不是常人,始悔前言輕薄。正是:   秋水何嘗知有海,朝菌決不信多年。   書生何處多狂妄,只為時窺管裡天。   一日,有昭慶寺僧閒雲,來送新茶與白公,白公就收拾些素酒,留他閒話。因問道:「西湖乃東南名勝,文人所聚,不知當今少年名士推重何人?」閒雲道:「這湖上往來的名士最多,然也有真名的,也有虛名的。也有那盡日松江來了兩位相公,一位姓趙號千里,一位姓周號聖王,兩個人是真正名士。」白公道:「何以見得?」閒雲道:「年又少,人物又清俊,做出來的文章無一人不稱羨。每日間來拜他的鄉紳朋友,絡繹不絕。天下的名公鉅鄉都相識,或是求他作文,或是邀結社,終日湖船飲酒不了。前日去見撫台楊老爺,楊老爺甚是優待,說遲兩日,還要請他哩。昨日又有人來求他選鄉會墨卷。若不是個真正才子,如何欽動得許多文人。」白公道:「此二人寓之那裡?」閒雲道:「就寓在敝寺東廊。」白公道:「東廊那一房?」閒雲道:「不消問得,到了寺前,只說一聲趙千里周聖王,那一個不曉得的。」白公道:「這等說,果誠是個名士了。」又說了些閒話,閒雲別去。白公暗喜道:「我原想這西湖上有人,今果不出吾料,我明日去會一會,若果是真才,則紅玉夢梨兩人之事完矣。」   到次日,葛巾野服,打扮個山人行徑,寫個名帖,只說是金陵皇甫,又帶了一個小童,來拜訪二人。到了寺前,才要問,就有人說:「你們料想來拜趙周二相公的了,往東廊去。」白公進得東廊,早望見一僧,房門口,許多的青衣僕從,或拏帖子,或抬禮物,走出走入,甚是熱鬧,白公料道是了。走到門前,就叫小童,將名帖遞將過去。管門人接了回道:「家相公出門了,有失迎接,尊帖留下罷。」白公道:「你二位相公,往那裡去了?」管門人道:「城裡王春元家請去,商量做甚碑文,就順路回拜客去,只怕午後方可回來。這是錢塘張爺請回來,就要去吃酒了。」白公道:「既這等,名帖煩管門收了,明日再來。」管門人應聲諾,就問小童:「你老爺寓在那裡,我家相公明日好來回拜。」答云在西湖冷橋奏衙莊。說罷白公方纔出寺。只見進寺來拜他二人的紛紛,白公心下笑道:「何物少年,傾人如此!」   回到寓所,歇息了一回,將近日落,白公又到西冷橋上閒望。只見一隻大酒船,笙簫歌吹,望橋下撐來。旁邊有人說道:「這是錢塘縣太爺請客。」不多時到了亭下。白公留心一看,只見縣主下陪,上面兩席,坐的兩個少年,在那裡高談闊論,遠遠望去,人物到也風流。看不多時,就過去了。白公看了,甚是思慕。   到了次日又去拜又不在。直候了四五日,方見一個家人拏著兩個名帖,慌慌忙忙,先跑將來問道:「這是皇甫相公寓處麼?」家人答道:「是。」那家人叫快接帖子,松江趙周二相公來拜,船就到了。白公聽見,忙出來迎接,只見二人已進門了,相讓迎入禮畢,分賓主坐下。趙千里就說道:「前承老先生光顧,即欲趨謁,奈這兩日有事於撫台,昨又為縣君招飲,日奔走於車馬之間,是以候遲,萬望勿罪。」白公道:「二兄青年美才,傾動一時,使人欣羨。」   周聖王道:「孤陋書生,浪得虛名,不勝慚愧。請問老丈貴鄉?」白公道:「金陵。」趙千里道:「金陵大邦人物。」因問道:「貴鄉吳瑞庵翰林與白太玄工部,老丈定是相識!」白公驚道:「聞是聞得,卻不曾會過,敢問二兄何以問及?」趙千里道:「二公金陵之望,與弟輩相好,故此動問。」白公道:「果會過否?」趙千里道:「去秋吳公楚中典試,要請小弟與聖王兄,他作程文并試錄前序,弟因等社會許多朋友不肯放,故不曾去得。」白公道:「原來如此,只是我聞得白太玄,此老甚是寡交,二兄何以與他相好。」周聖王道:「白公雖是寡交,卻好詩酒,弟輩於他詩酒往還,故此綢繆。」白公笑道:「這等說,可謂天下無人不識君矣。」又說了一會,吃過茶就起身告辭。白公也就不留,相送出門而去。正是: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所見非所聞,虛名何足慕。   白公因嘆道:「名士如此,真是羞死。」不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勢位逼倉卒去官   詩曰:   小人情態最堪憎,惡毒渾如好奉承。   見客便猶門戶犬,纏人不去夏秋蠅。   佛頭上面偏加糞,冷眼中間卻放冰。   賭面不情饒惹厭,誰知到底不相應。   卻說白公要在西湖上擇婿,擇來擇去,不是無才惡少,便是誇詐書生,並無一個可人。住了月餘,甚覺無味,便渡過錢塘江,去遊山陰禹穴。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到任後,日日差人,去尋訪白公,並無蹤跡,在衙中甚是憂悶。一日有公務,去見楊撫台。楊撫台收完文書,就掩門留茶。因問道:「賢司理甚是青年。」蘇友白道:「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楊巡撫說道:「本院在京時,尊公朝夕盤桓情意最篤,到不曾會得賢司理。」蘇友白道:「推官與家尊原係叔姪,去歲纔過繼為子,故在京中時,不曾上謁老大人。」楊巡撫道:「原來如此,我記得尊公一向無子,賢司理聲音不似河南,原籍何處?」蘇友白道:「推官原係金陵人。」楊巡撫道:「我在齒錄上,見司理尚在未曾授室?」蘇友白道:「推官一向流蕩四方,故此遲晚。」楊巡撫道:「如今也再遲不得了。」又說道:「昨聞陳相公加官,加宮保銜了,本院要做一篇文字去賀他。司理大才,明日還要借重。」蘇友白道:「推官菲才,自當效命。」吃了兩道茶,蘇友白就謝了辭出。   原來這楊巡撫就是楊廷詔,他有一女,正當笄年。因見蘇友白少年進士,人物風流,便就注意於他,故此留茶詢問。知他果未取親,不勝歡喜。到次日,府尊來見,也就留在後堂,將要擇蘇友白為婿之事說了。就央府尊說合。府尊不敢辭,回衙就請蘇友白來見說道:「寅兄恭喜了!」蘇友白道:「不知何喜?」府尊道:「今日去見撫台,留茶說道,他有一位令愛,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第,聞知未婚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締結朱陳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賀。」蘇友白道:「撫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當辭,只是晚弟家尊,已致書求聘於敝鄉白公之女,已久有約。況家君書云,兼有吳瑞庵太史為媒,斷無不允之理,豈敢別有所就。撫台美事,萬望堂翁為晚弟委曲善辭。」   府尊道:「辭亦何難,但只是又有一說,撫台為人,也是難拗。況你我做官,又在他屬下,這親事了回,便有許多不便。」蘇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職,這就此段姻緣,卻難從命。」府尊道:「雖如此說,寅兄還要三思,不可固執。」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這婚姻乃人倫禮法所關,既已有求,豈容再就,只求堂翁多方復之。」府尊見友白再三不允,沒奈何,只得就將蘇友白之言,就回覆了撫台。撫台聞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兒,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吳瑞庵太史,況蘇方回又與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卻來就我,我雖官高似他,他一個青年科甲,未必在心。除非白老回覆了他,他那時自然來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時作何狀。」尋思半晌,再無計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盤桓時,曾有一個西賓張軌如,日日相陪,我別也到忘了,前日傳一帖,說是他來謁見,想必是借白老爺一脈來打抽風。我因無甚要緊,不曾接待,今莫若請他到來一問。則可知白公之近況何如。倘有可乘之機,再作區處。」主意定了,就叫中軍官發個名帖,請丹陽張軌如相公後堂一飯。中軍領命,忙發一帖,差人去請。   原來張軌如,自在白公家出了一場醜,假托鄉試之名,辭歸在家。因想高攀楊巡撫,往拜不會,也就丟開了。不期這日差人拏個名帖來請,滿心歡喜,連忙換了衣巾,到軍門前伺候。只等到午後,傳梆開門叫請,方纔進去。相見告坐畢,楊巡撫說道:「承降後就要屈兄一敘,因衙門多事,遲遲勿罪。」張軌如道:「前賜登龍,已不勝榮幸。今復蒙寵召,何以克當。」不一時擺上酒來,飲數巡,楊巡撫道:「兄下榻與白太玄處,何以有暇至此。」張軌如道:「生員因去秋鄉試,就辭了白老先生,故得至此面聆道德之光。」楊巡撫道:「原來兄至了白太玄,不知他令愛的婚事,近日如何,兄還知道麼?」張軌如道:「不瞞老恩台說,生員前在白公處,名雖西賓,寔見許東床,後為匪人所譖,白公聽信,故生員辭出。近聞他令愛猶然待字。」楊巡撫道:「白公為人,最是任性,當初在京時,本院為小兒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張軌如道:「若是這等擇婿,只是他令愛今生嫁不成了。」   楊巡撫大笑道:「果然果然!近聞蘇推官,央吳瑞庵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麼?」張軌如道:「這到不知,且請問這蘇推官是誰?」楊巡撫道:「就是新科的蘇友白。」張軌如道:「這個蘇友白是河南人。」楊巡撫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藉河南,卻是金陵人。」張軌如大驚道:「原來就是蘇蓮仙兄,生員只道又是一個。」楊巡撫道:「兄與他有交情麼?」張軌如道:「蘇兄與生員最厚,他曾在生員園裡,住了月餘。」楊巡撫道:「如此卻好,本院有一女兒相託,意欲招他坦腹,他因注意白公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與他相厚,就煩兄去與他說,白公為人執拗,婚姻事甚是難成,不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當圖報。」   張軌如打一恭道:「生員領命。」又飲了幾杯,就起身謝了辭出。張軌如回到下處,他心中暗想道:「我當初為白家親事,不知費了許多心機,用多少閒錢,我便脫空,他到中了一個進士,打點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氣。莫若設一計,使大家不成,也還氣得他過,且可借他奉承了撫台。只是小蘇一向想慕白小姐,若飢若渴。若只靠唇舌勸阻他,如何肯聽!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調一個謊,只說白小姐死了,絕了他的念頭,則楊撫台之婚姻,不患不成。」算計定了,到了次日,備些禮物,寫了名帖,就來拜賀了。蘇友白門役傳報進去,蘇友白此時正無處訪白公蹤跡,見了張軌如名帖,心甚喜之。至見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賓館來相見。二人喜笑相迎,見禮畢,歡然就座。   張軌如道:「兄翁突然別去,小弟無日不思。今欣相逢,然咫尺有雲泥之隔了,不勝欣慶了。」蘇友白道:「常思高情,僥倖後即欲遣候,奈道遠莫致。前過金陵,又緣憑限緊急,不能造謁,惆悵至今,今欣逢光臨,曷勝快慰,請問吾兄,當白太玄家西席,待兄旦夕不離,為何卻舍而遠出?」張軌如道:「小弟初見,原只為貪他令愛,此兄翁所知也。後來他令愛死了,小弟還只管依戀何用,故此辭了。」   蘇友白大驚道:「那個死了?」張軌如道:「就是他令愛白小姐死了,兄台難道還不知麼?」蘇友白驚得痴呆了道:「小弟怎生知道。」因問:「幾時死的,得何病症?」張軌如道:「死是去年冬間,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終朝吟詠,見了那些秋月春花,好不感傷,又遇著這等一個強倔父親,一個女婿,選來選去,只是不成。閨中抱怨,染成一病,懨懨不起,醫人都說弱症,以小弟看來,總是相思害死了。」蘇友白聽說是真,不覺撲簌簌落下淚來道:「小弟遲歸者,為功名也。為功名者,寔指望功名成,而僥倖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雖成,而小姐已逝,則是我為功名所誤,小姐又為我所誤也。古人云:『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寔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正今日小弟,與白小姐之謂也,寧不痛心乎!」   張軌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觀瞻,兄翁似宜以禮節情。」蘇友白道:「古人有言:『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又言:『禮豈為我輩而設。』小弟何人,仁兄奈何不諒?」張軌如道:「兄翁青年科第,豈患天下無美婦,而必戀戀於此。」蘇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白小姐人琴俱亡,小弟形影自守,決不負心而別求佳麗。」張軌如道:「一時聞信,自難為情也,怪兄翁不得。凡是一身上關宗祧,中係蘋藻,豈當為硜硜之言,兄翁亦當漸漸思之。」蘇友白道:「仁兄愛我,話出至情,但我心匪石,恐不能轉也。」張軌如道:「兄翁過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且別去,改日再來奉慰。」蘇友白道:「方寸之亂,不敢強留,容日奉扳,再領大教。」說畢,二人相送別去。   到次日,蘇友白去回拜了。張軌如又勸道:「兄翁雖與白小姐有憐才之心,而寔無婚姻之約。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則是以桑濮待白小姐矣。近聞楊撫台有一小姐,才美出倫,前託府尊來扳兄翁,兄翁以先聘白小姐為辭,今聞白小姐已死,則兄翁再無推託之義,又知小弟在兄翁愛下,故托小弟再言之,兄翁不可錯了主意。」蘇友白道:「小弟雖愚,出於至性,今日婚姻,寔有不忍言者。撫台之命,萬萬難從,兄翁轉辭。」   張軌如只百般苦勸,蘇友白只百般辭。張軌如沒法,只得回覆楊巡撫,將蘇友白反復的言語,一一說了。楊巡撫笑道:「且由他,兄請回我是有處。」正是:   採不得香蜂蝶恨,留春無計鶯燕羞。   花枝失卻東皇意,雨雨風風那得休。   卻說楊撫見蘇友白不從親事,懷恨在心,就批發幾件疑難之事,與蘇友白審問。蘇友白審問明白,申詳上去,多不合撫台之意,往往駁下來。友白審了又審,上面駁了又駁。幾件事完了,又發幾件下來。或是叫他追無主贓銀,或是拏無影的盜賊。弄得個蘇友白日日奔忙,事完了,又討不得一些好意。蘇友白心下想:「這明是為婚姻不成,要奈何我了,我正是他屬官,如何抗得他過!我想白小姐又死了,盧夢梨與盧小姐又無影響,我一個隻身,上無親生的父母,內無妻妾,又不圖錢財,只管戀著這頂烏紗,在簿書中作牛馬,甚覺無味。況上面又有這個對頭,我如今到任不久,他要難為我,也無題目。到明日做久了,他尋些事故參論,即時與他分辨便費力了。不如挂冠而去,傍人自知為他去的,也有公論,日後倘要改補,卻也容易。」   算計定了,就將上司批的事情,一件一件,趕申報完了,本衙牌票,一概鎖了,又寫下一封書,差衙役投送與府尊,煩他報知三院并各司道。他原無家眷,自家便服,只帶原來的家人并小喜,與些隨身行李,起過早,只推有按院訪察公事,不許衙役跟隨,竟自出錢塘門來,要叫船回金陵。出得城門,到了湖上,心下又想道:「我無故而行,堂尊兩縣得知,定要著人來趕。我欲從此路去,定然趕上。若趕了回去,反為不妙。不如渡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遊,過了數日,他們尋趕不著,自然罷了。那時再從容回去,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就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返轉往江頭而來。到了岸,蘇友白就緩步而行。約里許,見一大寺,門前深深松柏,頗幽潔,蘇友白就在一塊乾淨石上,坐下歇息。坐了一會,只見一個起課的先生,在面前走了過去。蘇友白偶然一看,只見那先生:   一頂方巾透腦油,海青穿袖破肩頭。   面皮之上加圈點,頸項旁邊帶癭瘤。   課筒手把常搖響,招牌腰掛不須鉤。   誰知外貌不堪取,腹裡玄機神鬼愁。   蘇友白看見那先生,生得人物醜陋。忽見他腰間挂著小小招牌,上面寫著賽神仙課泄天機七個字,猛然想起道:「我記得那年初出門,遇著那個要馬鞭子去尋妻子的人,曾對我說,那起課的先生,叫做賽神仙。方纔過去的這個先生,莫非就是他?我在前句容鎮上,還要尋他,如今怎麼當面錯過。」忙叫一個家人趕上請來。   那賽神仙見有人請,就復身回來,與蘇友白拱拱手,也就坐下在一塊石上問道:「相公要起課麼?」蘇友白道:「正是要起課,且請問先生是定居於此,還是新來的?」賽神仙道:「我學生到處起課,那有一定。去年秋間,纔到此處。」蘇友白道:去春你在句容鎮上時,有一人不見妻子,求起課,你許他趕到四十里外,遇一騎馬人,討了馬鞭就有妻子,還記得麼?」賽神仙答道:「課是日日起,那裡記得許多。」因又想一想道:「是是,我還記得些影兒,那日起的是個姤卦。姤者遇也,姤者又婚姤也,故所遇皆婚姻之事,料他尋得著,後來不知怎麼,相公為何曉得?」   蘇友白道:「他遇見的正是我,要了我的馬鞭子,就扒到一枝大柳樹上,折柳條與我換,恰恰看見他妻子,被人拐在廟中,故此尋著,先生神課,真過賽神仙也。」賽神仙道:「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聖人著此爻象之妙,與我學生何干,學生只知據理直斷。」我今要煩先生起一課。賽神仙就將手中課筒遞與蘇友白道:「請通誠。」蘇友白接了,謝著天地,暗暗禱祝一番,仍將課筒遞還,賽神仙拏在手中,搖來搖去,口中念那些單單單,拆拆拆,內象三爻,外象三爻,許多儀文,不多時起成一課說道:「這也奇,正說姤卦,恰好又起一個姤卦,不知相公那裡用?」蘇友白道:「是為婚姻的。」   賽神仙道:「我方纔說的個姤者遇也,又婚媾也,這婚姻已有根了的。絕妙一段良緣,目前就見。一說就肯,不消費力。內外兩爻發動,更有一樁奇妙之處,一娶卻是兩位夫人。」蘇友白道:「若是兩個,或前或後有之,那有一娶便是兩個?」賽神仙道:「兩爻相對發動,若是前後,不為稀罕。」蘇友白道:「若要一娶兩個,除非是人家姊妹同胞。」賽神仙道:「外屬乾,內屬巽,雖屬姊妹,卻又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蘇友白道:「不瞞先生說,我求婚姻兩年,且訪得有兩家之人,到是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一個不幸死了,一個不知飄流何處,雖別有人家,肯與我,卻又不中我意,自分今生斷無洞房之日。先生又說得如此容易,莫非取笑?」賽神仙道:「起課是我的生意,如何取笑!課上若無,我不敢妄許。卦上既有,難道叫我我了不成!」   蘇友白笑道:「我隻身於此,無蹤無影,叫我那裡去求好。既先生說目前就見,請問該在那一方?」賽神仙將手輪一輪道:「又作怪了,這兩位夫人,雖在金陵地方,然今日去求,卻要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路尋去,不出半月,定要見了。」蘇友白道:「這一發不能了,我小弟從來痴念頭,頭必要親見,其人才貌,果是出類,方可議姻。那有人在一處,而定親又能在一處之理?」   賽神仙道:「這卦象好得緊,兩位夫人俱是絕色,大是得意之人,相公萬萬不可錯過。若錯過這個親事,再也不能了。」蘇友白道:「雖如此說,但我此去過江,並無一人熟識,叫我那家去求?」賽神仙道:「姤者也遇也,不消求得,自然相遇。」蘇友白道:「不知是甚等人家?」賽神仙道:「這又有奇了,說來只平平,成時是大貴人家。」蘇友白道:「今日此課斷來,都自相矛盾,莫有差誤?」賽神仙道:「只好據理直斷理之妙所在,到應驗時,方知其妙,此時連我也不解。」   蘇友白道:「我記得先生替那尋妻子起課,連我的衣服顏色都斷出來,今日我此去,所遇婚姻之人,是何形狀,可斷得出麼?」賽神仙又將手一輪說道:「到丙寅日,若遇著個老者,生得清奇古怪,穿一件白布衣服,便是他了。這段姻緣,十分之美,走遍天下也求不出,相公不可錯過。」   蘇友白道:「可請再起一課。」賽神仙道:「我的課不重卜,若問別事,可再起。」蘇友白道:「正是還要起一課。」又禱祝了。賽神仙重排爻象,又起成一課,卻是賁卦。賽神仙道:「賁者文明之象也,問何事?」蘇友白道:「問前程起復。」賽神仙道:「前程未曾壞,何用起復。」蘇友白道:「壞已壞了。」賽神仙道:「不曾不曾。」蘇友白道:「你且斷是何等前程。」賽神仙道:「科甲不必說,文明之象大都是翰苑。」友白笑道:「先生這卻斷錯了,一個推官已離了任,便是壞了。就是起復,也不能彀翰林。賽神仙又將手輪一輪道:「明明翰林,何消復得。我到不錯,只怕這個推官到做錯了。」蘇友白似信不信道:「既這等多勞了。」取了五錢銀與他,賽神仙得了銀子,竟飄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機,世人不能識。   只到事過時,方知凶與吉。   蘇友白起了課,半信半疑,只因初意原要過江,今合其意,故叫了一隻船,竟渡過錢塘江,望山陰一路而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冰清不減玉潤,泰山真選東床。正是:   無緣千里空奔走,有幸相逢咫尺間。   造化小兒大無奈,東來西去許多般。   不知蘇友白此去,困遇其人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山水遊偶然得婿   詩曰:   物自兮兮類自通,難將要事語水虫。   絕無琴瑟音相左,那有芝蘭氣不同。   鮑子所知真不朽,鍾期之聽卻何聰。   果然伯樂逢良馬,只在尋常一顧中。   卻說蘇友白遇見賽神仙起了課,說得活活現現,只得依了他。往西興一路而來。恐怕人知,隱起真名,因與白小姐和新柳詩,就說姓柳,逢人只說是柳秀才。   不數日到了山陰道上,真個是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無窮好境,應接不暇。蘇友白心下甚是愛戀,就在形勝之處,尋了一個古寺,叫做禹跡寺住下。日夕遊賞,不期白侍郎遊禹穴回來,也在這禹跡寺中。   一日飯後,二人都出來遊玩景致。忽然撞見,蘇友白抬頭一見,恰是老者。頭上戴著一頂葛巾,身上穿著一件白衣布道袍,生得清秀古怪,不是尋常。蘇友白心下暗想賽神仙之言,不勝驚訝,就立定了腳不走。白公看見蘇友白青年俊秀,一表人才,甚是歡喜,又見蘇友白立定看他,白公也就立住了腳,二人兩目相對,大家就拱一拱手,你看我,我看你,不忍別去。白公因笑說道:「仁兄獨散步於此,山水之興甚豪。」蘇友白亦答道:「晚生豈敢稱豪,亦步老先生之後塵耳。」白公見路旁長松數株,歷落可愛,同是山水中人,何不松下稍坐一談。   蘇友白道:「固所願也,只恐不敢抑扳。」二人遊入松間,尋了兩塊石頭坐下。蘇友白道:「請問老先生高姓貴鄉,因何到此?」白公道:「學生覆姓皇甫,金陵人氏,因慕山陰禹穴之妙,故漫道至此。不知仁兄貴姓,到此貴幹?我聽仁兄聲音,似是同鄉。」蘇友白道:「晚生賤姓柳,亦慕此地山水而來,正也是金陵人,在本鄉到不曾拜識荊州。不意於此得奉台顏,可謂厚幸。」   白公道:「學生老人無用於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娛情。柳兄青年秀美,自是金馬玉堂人物,何亦徜徉於此?」蘇友白道:「晚生聞太史公,遊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千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謂也。晚生未學,雖竊慕之,而愧非其人。」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遊人子有戒,柳兄獨不聞乎?」蘇友白道:「不幸父母雙亡,隻身未娶,故得任意飄流,重蒙台誨,不勝悽感於懷。」白公道:「原來如此。」友白道:「請問老先生尊府,住在城中何處,明日歸去時,好來趨謁。」白公道:「我學生居鄉,離城六七十里,叫做錦石村。」   蘇友白道:「原來就是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曾相識否?」白公見問,心下想笑道:「他也來問,莫非此人也是趙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舍親,怎麼不認得?柳兄問他,想是與他相好?」蘇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風,故偶爾問及。」白公道:「白舍親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蘇友白道:「俗則不能高,無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則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處。」白公道:「那一件?」蘇友白道:「無定識,往往為小人播弄。」白公道:「正是,我也是這般說,柳兄既不與交,何以知其詳也?」蘇友白道:「白公有一令愛,才美古今莫倫,老先生既係親戚,自然知道。」白公道:「這個知道。」蘇友白道:「有女如此,自應擇婿,奈何擇來擇去,只有膏粱白衣中求人,而才子當前不問也,故晚生說他個無定識。」   白公道:「柳兄曾去見舍親麼?」蘇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見是未見。」白公道:「柳兄也不要錯怪了,舍親也只是無緣,未及與柳兄相會耳。若是會見柳兄,豈有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蘇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他選入幕者,未必佳耳。」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錯選一張軌如,他偏曉得。注意一個蘇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因問道:「金陵學中,有個蘇友白,想柳兄也相認麼?」蘇友白聽了,心下吃了一驚道:「他如何問我?」因答道:「蘇友白與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問他?」白公道:「且請問柳兄,你道蘇友白才品何如?」蘇友白微笑道:「也不過是晚生一流人耳。」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舍親亦曾對學生說,他注意東床之選者蘇生也,其餘皆游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說他無定識?」蘇友白聽了,心下又驚又喜,又不甚歎息道:「原來如此,這是晚生失言了。」   二人說畢,又談論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陽時候,方起身緩緩同步回寺而別。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厭,素心相對共偏長。   不知高柳群峰外,鳥去雲歸已夕陽。   卻說蘇友白回到寓處,心下暗暗想道:「原來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親,事已成了。只因去尋吳瑞庵,遂被功名耽延歲月,歸來遲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這等看來,蘇友白雖死,亦不足盡辜矣。但我初來,原無意功名,卻是盧夢梨苦苦相勸。」又想到:「盧夢梨勸我,也是好意,只說是功名到手,百事可為。誰知白小姐就死,連他也無蹤影,總是婚姻簿上無名的,故顛顛倒倒如此。前日賽神仙說,我此來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曆書來看,恰恰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寫了一個鄉眷晚生帖子來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弔古,對酒論文,盤桓了一日方散。次日,白公來拜友白,蘇友白留下飲酒。自此以後,或是分題做詩,或是看花品月,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離。   白公想到:「蘇友白雖說才美,我尚未見其人。今與柳生盤桓數日,底裡盡窺,才又高,學又博,人物又風流俊秀。我遨遊兩京各省,閱人多矣,從未見有此十全者,況他又未娶妻,若再誤過,豈不是他笑我的無定識了。只是還有一件,若單完了紅玉之事,夢梨甥女,卻教我那裡去再尋這等一個配他,他們豈不說我,分親疏厚薄了!若是轉先與夢梨,再替紅玉另尋,這又是矯情了。我看他姊姐兩個,才貌相仿,情意相投,莫若將他二人,同嫁與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豈不美哉!我看柳生異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決不在我之下,捨此人不嫁,再無人矣。」主意定了,白公便對蘇友白說道:「學生有一事,本當托一個朋友與仁兄言之,但學生與仁兄,相處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識可否?」蘇友白道:「有何台諭,自當拱聽。」白公道:「非別事也,柳見前日說白太玄擇婿,只管擇來擇去,有美當前卻又不問,我再三思之,此言甚是有理。今我學生也有個小女,又有個舍甥女,雖不敢說個絕世佳人,卻與白太玄的女兒,依稀彷彿,不甚爭差。今遇柳兄青年才美,國士無雙,恰又未娶,若不願結絲蘿,恐異日失身非偶,豈不是笑白太玄的,又將笑我學生乎!不知柳兄亦有意否?」   蘇友白聽見說出一女一甥是兩個,與賽神仙之言,一一不爽,甚是驚奇,忙應道:「晚生一過激之言,老先生不以為狂,反引以自例,而欲以寒素充東床之選,何幸如之,但只是晚生尚有一隱情,不知可容上達?」白公道:「知己相遇,何妨盡言。」蘇友白道:「晚生雖未受室,然寔曾求聘二女,其一人琴俱亡,已抱九原之痛。其一避禍而去,音耗絕無。在死者不能起帳中之魂,然義無復娶之理。在生者,倘去珠復還,恐難比下山之遇。歷歷情義所關,望老先生有以教之。」白公道:「死而不娶,固情義所關,然柳兄青年無後之戒,又所當知也,去珠復還,別行權便。當其未還,安可株守?」   蘇友白道:「台教甚善,敢不敬尊,只恐晚生涼薄菲才,不足辱老先生門楣之選。」白公道:「寒微之門,得配君子,不勝有幸。」蘇友白道:「既蒙垂愛,即當納采。但旅不遑奈何?」白公道:「一言既許,終身不移,至於往來儀文,歸日行之未遲。」二人議定,各各歡喜。大家又遊賞了兩三日,白公就先辭道:「我學生離家已久,明日就要回去了,柳兄不知何日返棹?」蘇友白道:「晚生在此,也無甚事,老先生行後,也就要動身了,大都違顏半月,即當至貴村叩謁矣。」白公道:「至期當掃門拱候。」說罷次日白公就先別而去。不題。   卻說蘇友白,自白公去後,心下想道:「這賽神仙之言,真是活神仙。說來無一言不驗。只是我起的功名課,說我是翰林未壞,這就不可解了。」又遊了數日想道:「我如今回去,諒無人知覺。」遂叫家人僱了一隻船,就渡過錢塘江而來。   且說楊巡撫,初意再三難為蘇友白,心中也只要他從這頭親事。不期蘇友白竟自挂冠而去。府縣來報了,心中也有這快快,隨叫府縣去趕。府縣官差人各處去趕,那裡有個影兒。府縣回報。楊巡撫心下想道:「蘇友白雖是我的屬官,但他到任不久,又無過失贓罪,我雖不曾明明趕他去,然他之去,寔寔為我,監按二院,都是知道的。蘇方回在京聞知,豈不恨我?」也覺有些不妙。正在沉吟之際,忽送報來。楊巡無展開一看,只見吏部一本認罪事:奉聖旨蘇友白既係二甲第一,該選館職,如何誤選浙推,本該降罰,既自首認罪,姑免究。蘇友白著改正原授館職,浙推另行選補。欽此。   原來蘇友白已選了館職,因閣下怪他座主,故叫吏部改遠了推官。後來翰林館,俱不肯壞例,二甲既屬翰林,從無改選有司之理。固議大家要出公疏參處,吏部違例徇私。吏部了慌,只得出本認罪,故有此旨。楊巡撫見了蘇友白復了翰林,甚覺沒趣,又恐他懷恨在心,進京去說是說非,只得又叫人各處去追尋。不期一日,府尊在西湖上請客,客尚未至,獨自在船中推窗閒看。恰好這日蘇友白正過江來,到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自南而北,適打從府尊大船邊過。早被府裡門子看見,忙指說道:「這是蘇爺。」府尊抬頭一看,果見是蘇友白,忙吩咐叫快留住蘇老爺船,急急迎出船頭來。眾衙役早將蘇友白的船拽到船頭邊來。蘇友白忽被府尊看見,沒法奈何,只得走上船來。府尊忙接著說道:「蘇老先生為何不別而行,小弟那裡不差人尋到。」   蘇友白道:「小弟性既疏懶,又短於吏治,故急急避去,以免被官之誚,理之宜也,怎敢勞堂翁垂念。」府尊就邀友白入船,作了揖,就放椅子在上面,請蘇友白坐,蘇友白不肯,只要東西列座。府尊道:「老先生自然上座,不消謙得。」蘇友白道:「堂道改了稱呼,豈晚弟不在其位而外之也?」府尊道:「翰林自有翰林之體,與在敞衙門不同,焉敢仍舊?」蘇友白大驚道:「晚弟既己去官,便是散人,怎麼說個翰林?」府尊道:「原來老先生尚未見報,吏部因誤選了老先生,為何司貴衙門不肯壞例,要動公舉,吏部著急,只得出疏認罪,前已有旨改正了。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   蘇友白聽了,又驚又喜,暗想賽神仙之課,其靈如此!二人就坐,吃過茶又說了一會,蘇友白就要起身別去。府尊道:「撫台自老先生行後,甚是沒趣,大怪小弟不留,昨日還諭兩縣尋訪,今小弟既遇,怎敢輕易放去。」遂叫放船親送到昭慶寺禪堂,留蘇友白住下。又撥四名差役伺候,方且回船去請客。此時早已有人報知各衙門,先是兩縣並各廳來謁見。到次日,各司道都來拜望。不一時,楊巡撫也來拜了。相見時再三謝罪,就湖上備酒相請,十分綢繆。蘇友白仍執舊屬之禮,絕不驕傲。正是:   入任要分大小,為官只在衙門。   真似轆轤打水,或上或下難論。   卻說張軌如,此時尚在湖上未歸,打聽得蘇友白這等興頭,心下想道:「一個巡撫在前日那等奈何他,今日這等奉承他,在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老張為何這等獃,只想與他為仇!況他待我原無甚不好,只為一個白小姐起的釁。如今白小姐與我至無分了,何不掉轉面孔,做個好人,將白小姐奉承了,他必然歡喜,我與他一個翰林相處,決不吃虧。」算計定了,就來拜蘇友白。   二人相見,張軌如說道:「兄翁知晚弟今日來拜之意乎。」蘇友白道:「不知也。」張軌如道:「一來請小弟之罪,二來賀兄翁之喜。」蘇友白道:「朋友相處,從無過言,何罪之請,內外總是一官,何喜可賀?」張軌如道:「所賀者非賀兄台榮秩之喜,乃是賀兄翁之大喜。」蘇友白道:「這等萬望見教。」張軌如道:「前日晚弟所言白小姐死信,其寔是虛。以前言之,是晚弟之罪,故來請。以今日言之,豈非兄翁之喜乎,故來賀。」蘇友白大驚道:「那有此事?」張軌如笑道:「其寔未死,前言戲之耳。」蘇友白又驚又喜道:「仁兄前日為何相戲?」張軌如道:「卻有姻緣故,只為楊撫台要扳兄翁為婚,知兄翁屬意白小姐,故令晚弟作此虛言,以絕兄翁之念耳。」   蘇友白聽了是真,滿心歡喜,因大笑道:「如此說來,真是仁兄之罪,與小弟之喜也。」張軌如道:「容晚弟去與兄翁作伐,將功折罪如何?」蘇友白道:「前日此事家尊與吳瑞庵俱有書云,再得仁兄一行更好,只是怎敢勞重?」張軌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與有榮焉,何敢辭勞?」蘇友白道:「既蒙許諾,明日當登堂拜求。」張軌如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與吳瑞庵二書,自然一說就成。兄翁只消隨後來享洞房花燭之福也。」蘇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淺,定當圖報。」說畢,張軌如辭出。   蘇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這段姻緣,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許了皇甫家,這頭親事,卻如何區處?皇甫公是一個仁厚長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負得?若是一個,或者兩就,也還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兩個了,如何再開得口?前日賽神仙的課,叫我應承,他說的話,無一句不驗,難道不是姻緣,叫我應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為人甚是真誠,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說臨時行權,今莫若仍作柳生,寫書一封,將此情細細告之,與他商量,或者有處,亦未可知。」算計定了,隨寫一書,次日來見張軌如,只說一友相托,轉寄錦石村皇甫員外處。張軌如應諾,就起身先去了。   蘇友白辭別了浙江多官,也望金陵而來。正是:   蝶是莊周周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問未來事,總是漫漫路一條。   不題蘇友白隨後而來。   且說白小姐與盧小姐,自白公出門後,日夕論文做詩。忽一日,管門的送進兩封書信來,一封是吳翰林的,一封是蘇御史的。原來白公在家時,往來書信,白小姐俱開看慣了的,這日書來,白公又不在家,白小姐竟自拆開,與盧小姐同看。見蘇御史書,上寫著:   年弟蘇淵頓首拜。恭候台禧,副啟一通。自兄榮歸之後,不奉台顏者經年矣。想東山高臥,詩酒徜徉,定百福之咸臻。弟役役王事,緬憶高風,不勝塵愧。舍姪友白,原籍貴鄉,一向隔絕,昨歲道遇,弟念乏嗣,已留為子。今僥倖聯捷,濫受浙推,然壯年尚未授室。聞令愛幽閒窈窕,過於關雎。故小兒輾轉反側,求之寤寐。不自揣,遂從兒女之私,干瀆大人之聽。倘不鄙寒賤,賜之東坦,固感激之無窮。若厭憎蘿俛,不許附喬,亦甘心而退聽。斷不敢復蹈前人之轍,而見笑於同心也。臨楮不勝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動眉宇。再將吳翰林書拆開,只見上寫著:   眷弟吳珪頓首拜。去歲匆匆進京,誤為奸人倚草附未,矯竊弟書,以亂台聽。雖鬼山伎倆,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獲辭矣。今春復命面會蘇兄,驚詢其故,始知前誤。蘇兄近已戰勝南宮,司李西浙。夢想絲羅,懇求柯斧,今借之官之便,晉謁泰山,兄翁一顧,知衛玠荀倩之有真也。從前擇婿甚難,今日得之何易。弟不日告假南還,當即喜筵補日慶賀。先此布心,幸垂聽焉。餘不盡。   二小姐看完,滿心快暢。   盧小姐就起身,與白小姐恭賀道:「姐姐恭喜!」白小姐忙答禮道:「妹妹同此,何獨賀我?」盧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蘇御史父命來求,又有吳翰林親情作伐,舅舅回來見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雖然心許,尚爾無媒。即使蘇郎不負心,而追尋前盟,亦不知小妹在於此處,即使得了妹書,跟尋到此,舅舅愛姐寔深,安肯一碗雙匙,復為妹乎!這等想來,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說道:「賢妹所慮,在世情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愛愚姐自愛賢妹,況又受姑娘之托,斷不分彼此,叫愚姐作妒婦也。」盧小姐道:「雖如此說,尚有許多難處,纔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蘇郎既難啟口。女選一人,甥女另選一人,在舅氏亦不為壞心。小妹處子,惟母與舅氏之言是聽,安敢爭執?」白小姐道:「賢妹不必多慮,若有爭差,愚姐當直言之,如賢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獨嫁以負妹也。」盧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攜。」又說道:「吳翰林書上,令借之官之,便晉謁泰山,則蘇郎一定同來書來拜矣。倘若來,怎麼透個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白小姐道:「這有理。」因叫人去問管門的道:「蘇爺曾來拜訪?」管門人回道:「蘇爺差人說要來拜,只因小的回了,老爺不在家,無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門簿,不敢勞蘇爺遠來,差人去了,今日不知還來也不來。」白小姐道:「既這等回了,今日自然不來矣。」盧小姐道:「想便是這等想,就是來也難傳信。」白小姐笑道:「傳信有何難,只消賢妹改了男裝,照前相見,信便傳了。」盧小姐忍不住,也笑了一笑。正是:   閨中兒女最多情,一轉柔腸百慮生。   忽喜忽愁兼忽憶,等閒費殺俏心靈。   二小姐心中在閨中歡喜,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錯中錯各不遂心   詩曰:   天地何嘗欲見欺,大都人事會差池。   睜開眼看他非我,掉轉頭忘我是誰。   弄假甚多皆色誤,認真不少總情痴。   姻緣究竟從前定,倒去顛來總是疑。   話說白盧二小姐,日日在家閒論,忽一日報白公回,盧夫人與二小姐接住。只見白公滿面笑容,一面相見,一面白公就對盧夫人說道:「賢妹恭喜,我已選一佳婿,甥女與紅玉事俱可完了。」盧夫人聽了歡喜道:「如此多謝哥哥費心。」盧夫人見過,二小姐就同拜見白公。白公笑嘻嘻說道:「你姊妹二人,才美相敵,正好作伴我也,捨不得將你們分開。」二小姐聽了,心下只認道定是蘇友白在杭州會見了白公,求允了親事,故而此言。暗暗歡喜,遂不復問。盧小公子也拜見舅舅。一面查點行李,一面備酒與白公接風。白公更換了衣服,歇息了半晌,然後大家座定。   盧夫人先問道:「哥哥為何去了許久,一向只在湖上,卻是又在別處?」白公道:「我到杭州,恐怕楊巡撫知道,只說我去干謁他,故我改了姓名,只說是皇甫員外,在湖上潛住。人家年少子弟,到也不少,只是絕無一個真才。」就將在冷泉亭做詩,並趙千里周聖王虛名誇作之事,細說了一遍。二小姐都笑個不休。   盧夫人又問道:「後來卻又如何?」白公道:「我在湖上住了許久,看來看去,人才不過如此,遂渡過錢塘江去,遊覽那山陰禹穴之妙。忽遇一個少年,姓柳也是金陵人,他人物風流,真果是謝家玉樹。他與我同在禹跡寺裡作寓,朝夕論文作賦,談今弔古,盤桓了半月有餘。我看他神清骨秀,學博才高,旦暮間便當飛騰翰苑。我目中閱人多矣,從未見有此人全才。意欲將紅玉嫁他,又恐甥女說我偏心。欲要配了甥女,又恐紅玉說我矯情。除了柳生,若要再尋一個,卻萬萬不能。我想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聖人已有行之者,我又見你姊妹二人,互相愛慕,不啻良友,我也不忍分開,故當面一口,就都許了他。這件事我做得甚是快意,不知吾妹以為何如?」二小姐聽得呆了,面面相覷,不敢做聲。   盧夫人便答道:「哥哥主持有理,我正慮夢梨幼小,不堪獨主蘋藻,今得依傍姪女,我便十分放心了。況柳生才貌美如此,終身可托,你妹夫九泉之下,亦瞑目矣。」白公大喜道:「此言正合我心,我又無子,只有紅玉一女繫心,今得柳生為婚,了願足矣,雖明日蓋棺,亦暢然無累矣。」白公說說笑笑,甚是歡喜。盧夫人不知就理,也自快暢。獨有二小姐勉強應承,心下大費躊躇,又不可說出蘇友白求親之事。白小姐將目視嫣素。嫣素解意,就將蘇御史并吳翰林二書,送上白公。白公看了驚訝道:「原來北場聯捷的,便是這個蘇友白,既是蘇方回的姪兒,繼以為子,故入藉河南。早知如此,這親事幾早成了,何得此時來求。只是如今我已親口許了柳生了,他卻轉在後了,這怎麼處?」便是目視白小姐,白小姐低頭不語。   白公又想一想道:「蘇生才美,人人稱羨,今又聯捷,想其為人亦自不群,但可惜我未曾見。」又想一想道:「人才十全者少,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到得才貌相兼可謂至矣。或者恃才凌物,舉止輕浮,則又非遠大之器。我看柳生才貌不必言,只說他氣宇溫和,言詞謙慎,真是修身如玉,異日功名,必在金馬玉堂內,蘇生縱是可人,亦未必便壓倒柳生。況柳生我已許出,蘇生尚在講求,這也是無法奈何了。」   盧夫人道:「柳生才貌,既是哥哥看得中意,斷然不差。女已許人,那有改移之道理。蘇生縱好,也是徒然,只須回覆他便了。」白公道:「也只得如此,這蘇生甚無緣分,當初吳瑞庵為我選他,他卻推辭。他以新柳詩求我,卻又被盜換。及我查明,到處尋他,卻又尋不見他。今日他中了,求得書來,我又已許人。大都是姻緣無分,故顛顛倒倒如此,不能遂心。」大家又說些閒話,就走散了。   盧小姐忙來見白小姐道:「姐姐當初只一蘇郎,如今又添一柳生,這件事卻如何區處?」白小姐歎一口氣道:「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正你我今日之謂也。蘇郎之事,不知歷了多少變更,到得今日,爹爹心已肯了,他又中了,蘇御史與吳翰林又來求了,此事已萬分無疑,況爹爹為我擇婿數年,並無一人可意,誰想今日忽然得此柳生,將從前辛苦,一旦付之流水,此心何能安乎?」   盧小姐道:「姐姐與蘇郎雖彼此交慕,不可背地相思,從無半面相親,一言許可。小妹與他攜手相談,並肩而坐,說盟說誓,至再至三。今一旦而別事他人,則前為失節,後為負心矣,斷乎不可。」白小姐道:「我與蘇郎雖未會面,然心已許之,況新柳有和,送鴻迎燕之題,不為無因,亦難以路人視之。只是此等情事,你我閨中女子,如何說得出口?」盧小姐道:「姐姐的事,一時自難直言。若是小妹,自不妨容道一二。就是舅舅之意,原是為好,非故牴牾也。若知道小妹之委曲,或者別有商量。」白小姐道:「說是少不得要說,今且緩緩。昨聞吳舅舅已給假回家,只在這幾日要來看我們,等他來時,再看機會,與他說知。他既與蘇郎為媒,自肯盡言。」盧小姐道:「這也說得有理。」二小姐時刻將此事商量。正是:   自關兒女多情態,不是爹娘不諒人。   選得桃夭紅灼灼,誰知別戀葉蓁蓁。   過了三兩日,果然吳翰林打聽得白公回來,忙來探望。白公與吳翰林間隔年餘,相見不勝歡喜,就留在夢草軒住下。不多時,白小姐也出來拜見舅舅。吳翰林因對白公說道:「吾兄得此佳婿,也不枉了從前費許多心機,也不負甥女這般才美,真可喜可賀,但不知蘇蓮仙曾行過聘否?」白公道:「多感吾兄厚情,這事可惜不成了。」吳翰林道:「又來奇了,卻是為何?」白公道:「別無他故,只是兄與蘇年兄書來遲了些,小弟已許別人矣。」吳翰林道:「小弟書已來的久了,何為說遲?」白公道:「小弟因病後在家悶甚,春初即出門去,遊覽那兩浙之勝,偶在山陰遇一少年才子,遂將紅玉並盧家甥女都許了他,到前日回家,方見二書,豈不遲了?」   吳翰林道:「這少年姓甚,想就是山陰人了?」白公道:「他姓柳,也是金陵人。」吳翰林道:「其人如何,為何就中了仁兄之意?」白公道:「言其貌,古稱潘安,恐不及也。論其才,若初子建,自謂過之。有婿如此,小弟能不中意?」吳翰林道:「吾兄曾問他在金陵城中住,還是鄉間住?」白公道:「他說在城中住,又說也曾蒙仁兄賞鑒。」吳翰林道:「這又有些古怪,他若是山陰人,小弟不知,或者別有奇才,也不見得。他若說是金陵人,鄉間人小弟雖知,亦未必能盡,或者尚有遺才,也不能料。若說是城中人,曾為小弟賞鑒,則不但小弟從未交一姓柳之友,就是合學查來,也不見有一姓柳有才之人,莫非吾兄又為奸人愚了?」白公道:「小弟與他若是暫時相會,一面之間,或者看不仔細,他與小弟同寓一寺,朝夕不離,足足盤桓了半月有餘,看花分韻,對酒論文,或商量千古,或論時事,其風流淹貫,真令人心醉,故小弟慨然許婚。若有毫疑,小弟安敢孟浪從事?」   吳翰林道:「仁兄賞鑒,自然不差。只惜仁兄不曾見得蘇蓮仙,若是見過,則柳生之優劣自辨矣。」白公笑道:「只怕還是吾兄不曾見得柳生,若見柳生,定不更作此言。」吳翰林笑道:「不是小弟皮相,柳生縱佳,尚然一窮秀才耳。」白公道:「只言才美,已定超群。若論功名,決不是群常科甲,定為翰苑名流,不在吾兄之下。」吳翰林道:「就是翰林,亦不為貴,但只是吾兄眼睜睜,將蘇友白一個現成翰林放了,卻指望那未定的翰林,亦是過情。」白公道:「前日吾兄書來,說蘇友白已授浙推,為何又說翰林?」吳翰林道:「蘇友白原是二甲第一,例皆選館,只為陳王兩相公怪他做主,故改選有司。後來敝衙門不肯壞例,要出公疏,吏部慌了,故認罪,回奏聖旨,今改正了,想他見報自然離任,也只在數日內定回矣。」   白公道:「柳生與小弟有約,相會之期也不出數日,大家一會,涇渭自分矣。」吳翰林道:「如此最妙。」大姐姐聽得吳翰林與白公爭論,便不好開口,只暗暗與盧小姐商議道:「二家俱未下聘,且待來下聘時,再作區處。」白公與吳翰林盤桓了數日。忽管門人報,舊時做西賓的張相公要見。白公沉吟道:「他又來做甚麼?」吳翰林道:「他來必有事故,見見何妨。」白公隨出廳來叫請。不一時,張軌如進來相見,見畢坐定。白公說道:「久違教了。」張軌如道:「晚生自去秋下第,就遊學浙中,故久失問候。」白公道:「幾時歸的?」張軌如道:「因有一事上瀆,昨日纔歸。」白公道:「不知有何事見教?」張軌如道:「晚生有一至契之友今日發過,久聞老先生令愛賢淑,有關雎之美,故此晚生敬執斧柯,欲求老先生曲賜朱陳之好。」白公道:「貴友為誰?」張軌如道:「就是新科翰林蘇友白。」白公道:「原來正是蘇兄,昨日吳舍親也為此事而來,正在這裡躊躇。」   張軌如道:「原來令親吳老先生也在此,蘇兄英年科甲,令愛閨閣名姝,正是天生一對,何必躊躇?」白公道:「躊躇不為別事,只為學生已許了他人了。」張軌如道:「蘇蓮仙兄,在考案首時,就蒙老先生親自許可矣,為何今日登了玉堂金馬,反又棄之,真所不解。」白公道:「兄且不必著急,容與舍親商議再復。」張軌如道:「此乃美事,還望老先生曲從。」留吃了茶,又說些閒話。張軌如因問道:「貴村人家甚多,不知都聚於此,還是四散居住?」白公道:「都聚於此,不甚散開,兄問為何?」張軌如道:「因有敝友託寄一書,晚生著人村前村後都尋遍,並不見有此人。」白公道:「兄尋那家?」張軌如道:「是皇甫員外家。」白公忙應道:「皇甫就是舍親,有甚書信,只消付學生轉付就是了。」張軌如道:「原來是令親,晚生那裡不尋?」因叫跟隨人,將書送上,白公接了,看了一看,就籠入袖中,二人又說些閒話,張軌如就辭出。   白公回到夢草軒,見吳翰林道:「張軌如此來,也是為蘇兄之事。」吳翰林道:「他果曾說蘇兄幾時到此麼?」白公道:「這到不曾問得,他到與柳生帶得一封書來。」因在袖中取出,拆開與翰林同看,只見上寫著:   鄉眷晚生柳學詩頓首拜:恭候台禧,副啟一通。微生末學,不意於山水之間,得睹仙人紫氣,親承提命。今雖違顏匝月,而父師風範,未嘗去懷,賜許朱陳,可謂寵賜自天,使人感激無地。但前已面啟,曾聘二姓,其一人琴俱亡,其一避禍無耗。蒙台翁曲諭,死者已矣,生者如還,別當行權。晚生歸詢,不意生者尚無蹤跡,而死者儼然猶在,蓋前傳言之誣。此婚家君主之,鄉貴作伐,晚生進退維谷,不知所出,只得直陳,所以上達翁台。翁台秉道義人倫之鑑,或經或權,必有以處,先此瀆聞,晚生不數日即當候階下,以聽台命。茲因鴻便,草草不宣。   白公看罷驚道:「這又奇了,何事情反覆如此。」吳翰林道:「他既以有聘求辭,吾兄正好借此回了,成全了蘇友白之事,豈不兩便?」白公說道:「只是柳生佳婿,吾不忍棄,且等他來,再與吾兄決之。」吳翰林道:「這也使得。」正是:   已道無反覆,忽然又變更。   不經千百轉,何以見人情。   按下白公等候柳生不題。   卻說盧小姐在山東,因要避禍江南,恐怕蘇友白來尋他不見,因寫了一封書,叫了一個老僕叫做王壽,與了他些盤費,叫他進京送與蘇友白相公,如不在京,就一路尋到金陵,來白舅老爺家悄悄回話。又吩咐書要收存,須面見了蘇友白,方可付與,萬萬不可錯與他人。王壽領諾而去。原來這王壽為人甚蠢,到了京中找尋時,蘇友白已出了京。他就一路趕了出來,他也不知蘇友白中了進士,選了官,一路上只問蘇友白相公,故無人知道。直直趕到金陵,在城中各處訪尋。事有湊巧,恰恰蘇有德正在城中。   原來蘇有德自從在白公家出了醜,甚覺沒趣,後來又打聽得蘇友白聯捷了,甚是拗悔道:「白白送了他二十兩銀子,一付行李,本是一段好情,如今到弄得不好相見。」不期一日正在城中,只因蘇友白聲音相近,王壽就誤聽了,就尋到蘇有德寓處來,問門上人道:「這可是蘇友白相公家?」門上人也誤聽了,答道:「正是蘇有德相公家,你是那裡來的?」王壽道:「我是山東盧相公差來送書的。」門上人就與蘇有德說了。   蘇有德說道:「我從來不曾認得甚麼山東盧相公,必定有誤,且去看看。」因走了出來。王壽看見,忙說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到京中去尋蘇相公,不期蘇相公又出來了,小人一路趕來,那裡尋不到了,不期卻在這裡。」蘇有德心下已疑是尋蘇友白的,卻不說破,因糊塗應道:「這等難你了,你相公來的書何在?」王壽道:「我家相公,因為避禍到江南來,恐怕相公出京尋不見,故叫小人送書知會。」因在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雙手遞上。蘇有德接了在手,因說道:「你外面略坐,等我細看書中之意。」又吩咐家人收拾酒飯,款待來人。王壽應了出來。   蘇有德去進書房,將書一看,只見上下俱有花押,又雙鈐著小印,封得牢牢固固,中將寫著蘇相公親手開拆七個大字,下寫著台諱友白四個小字,字法甚是端楷精工,蘇有德心下想道:「這封書來的氣色,有些古怪,莫非內中有甚緣故,且偷開一看。」遂將抿子腳兒輕輕挑開,取出書來,展開細閱,只見滿紙上蠅頭小楷,寫道:   眷友盧夢梨頓首拜:奉書于蓮仙蘇兄行寓。偶爾相逢,似有天幸。倏然別去,殊苦人心。既已石上深盟,花前密約,歷歷在耳。而奈形東影西,再會不易。每一回思,宛如夢寐中事。然終身所托,萬萬不可作夢寐視之也。去秋聞魁乙榜,欣慰不勝,今春定看花上苑矣。本意守候仁兄歸途奉賀,不意近遭家難,暫避於江南白家。舊居塵鎖,恐仁兄尋訪,動桃源之疑,故遣老蒼特相報。倘猶念小弟與舍妹之情,幸至金陵錦石村白太玄工部處訪問,便知弟耗,千里片言,統祈心照不宣。   蘇友德看罷道:「原來蘇蓮仙,又在山東盧家,結了這頭親事。我若是再要去冒名頂替,恰恰又叫到白家去訪消息。白家已露過一番馬腳,如何再有去得?」又想一想道:「我聞他已選杭州折推,今又改入翰林,目下也將過去了,莫若特此相報,討個好掩飾前之事,他一個翰林,後來自有用他之處。」主意定了,等王壽吃了酒飯,就叫他進來,說道:「你回去拜上相公,說書中之事,我都知道了,當一一如命。恐有差池,我連回書也不寫了。」又拏出一兩銀子來與王壽道:「遠勞你了。」王壽道:「盤纏家相公與的儘有,怎敢又受蘇相公的?」蘇友德道:「不多,只好買酒吃罷。」王壽謝了辭出,竟去回覆盧小姐。不題。   卻說蘇友德,叫人打聽蘇爺幾時經過,須要邀住。忽然打聽得蘇友白到了金陵城中,只在明日,就要到錦石村去,蘇有德忙即備酒伺候。到了次日,巳牌時候,家人來報說:「蘇爺將盡到了。」蘇友德遂自家走出市來,迎不多時,蘇友白的轎子將到面前,蘇友德叫家人先拏了個名帖,走到轎前稟道:「家相公在此候見。」蘇友白看見名帖是蘇友德,連忙叫住轎。蘇友德見住了轎,忙走到轎前打一恭。蘇友白忙出轎答禮道:「正欲奉謁,何敢勞駕遠迎!」蘇友德道:「兄翁貴人,恐遺寒賤,特此奉迎。」二人說著話,同步到蘇有德家裡來。蘇友白叫跟隨拏了一個宗弟名帖送上,到堂中重新見禮,禮畢坐下。   蘇友白道:「向承惠厚,銘感於心,因備員閒散,尚未圖報。」蘇有德道:「微末之事,何足掛齒!」一面說話,一面就擺上酒來。蘇友白道:「纔奉謁,怎就好相擾?」蘇有德道:「城中到此,僕馬應倦,聊備粗糲之餐,少盡故人之意。」蘇友白道:「仁兄厚意,諄諄可愛,我之無已也。」二人對飲了半晌,蘇有備因問道:「兄翁此來,想是為白太玄老先生親事了?」蘇友白道:「正為此來,尚不知事體如何。」蘇有德笑道:「這段姻緣,前已有約,今日兄翁又是新貴,自然成的。只可惜山東盧家這件親事,等的苦了。」蘇友白大驚道:「這件事小弟從未告人,不識仁兄何以得知?」蘇有德又笑道:「這樣美事,兄翁難道就不容晚弟得知?」蘇友白道:「仁兄既知此事,必知盧兄消息,萬望見教。」蘇有德又笑道:「消息雖有,豈是容易說的?」蘇友白亦笑道:「只望仁兄見教,其餘悉聽仁兄處置,小弟敢不導命。」蘇有德道:「小弟怎好奈何兄翁,兄翁只吃三大杯酒罷。」蘇友白笑道:「小弟量雖淺,也辭不得了,只望仁兄見教。」蘇有德叫家人斟上三大杯,蘇友白沒奈何,只得說說笑笑吃了,定要蘇有德說盧夢梨消息。只因這一說,有分教──道路才郎,堅持雅志。深閨艷質,露出奇心。正是:   壞事皆緣錯,敗謀只為差。   誰知差錯處,成就美如花。   不知蘇有德果肯說盧夢梨消息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錦上錦大家如願   詩曰:   千魔百折見成功,到得山通水亦通   蓮子蓮花甘苦共,桃根桃葉死生同。   志如火氣終炎上,情似流波必向東。   留得一番佳話在,始知兒女意無窮。   卻說蘇友白吃了三大杯酒,定要蘇有德說盧夢梨消息。蘇有德又取笑一番,只得袖中取出原收,遞與蘇友白道:「這不是盧兄消息?」蘇友白接著細看了,不覺喜動顏色道:「兄真有心人也。」回問道:「此信吾兄從何處得來的?」蘇有德道:「送書人係一老僕,人甚愚蠢。因賤名與尊諱音聲相近,故尋到小弟寓處,小弟知是兄翁要緊之物,恐其別處失誤,只得留下致轉兄翁,將何以謝弟?」蘇友白道:「感激不盡,雖銜環不足以為報也。」蘇有德笑道:「報是不必,只望帶小弟吃杯喜酒罷。」二人說笑了半晌,又飲了幾杯,蘇友白就告辭起身,兩人別去。   蘇友白依舊上轎,竟先到白石村觀音寺來拜望淨心。淨心見車馬簇擁,慌忙出來迎接,蘇友白就說道:「老師還認得小弟麼?」淨心看了道:「原來是蘇爺,小僧怎麼不認得?」迎到禪堂中相見過,蘇友白就叫跟隨送上禮物。淨心謝了收過,因說道:「蘇爺幾時恭喜,小僧寄跡村野,全不知道,未及奉賀。」吃了茶,就叫備齋。蘇友白道:「齋且慢,小弟今日仍要借上剎下塌了。」淨心道:「蘇爺如今是貴人了,只恐草榻不堪。」二人扳談些閒話。蘇友白因問道:「近日白太玄先生好麼?」淨心道:「好的,春間去遊玩西湖兩三個月,回來不滿一月。」蘇友白又問道:「小姐曾有人家嫁了麼?」靜心道:「時常到有人來教的,尚是未嫁。昨日聞得白老爺在湖上許了甚人家,吳老爺又來作媒,兩下爭論高低,尚未曾定。」蘇友白又問道:「這錦石村中,有一個皇甫員外,老師知道麼?」淨心想了半晌道:「這錦石村到有千戶人家,小僧去化些米,家家都是認得,並不曾聞有個姓皇甫的。」蘇友白道:「他說是白太玄家親眷。」淨心道:「既是白老爺親眷,或者住在白家莊上,只消到白老爺府中一問,便曉得了。」蘇友白吃了齋,借宿了一夜。   到次日起來梳洗畢,吃過飯,就吩咐車馬僕從,都在寺中伺候。自已照舊日服色,只帶小喜一人,慢慢步入錦石村來。到了村中,看那些山水樹木,宛然如故,不知婚姻如何,不勝浩歡。正是:   桃花流水還如舊,前度劉郎今又來。   不識仙人仍在否,一回思想一徘徊。   蘇友白一頭走一頭想道:「不期兩家親事,弄在一村。若是先到白家,說了姓蘇,皇甫家便不好去了。若是只說姓柳,先去辟見了皇甫員外家。」   原來白公恐怕柳生來尋,早已吩咐跟去的家人,在村口接著。這日蘇友白一進村來,這家人早已看見,慌忙出來迎接道:「柳相公來了麼?」蘇友白見了歡喜道:「正是來了,員外在家麼?」家人道:「在家拱候相公。」就引蘇友白在東莊坐下。慌忙報知白公。白公歡喜道:「柳生信人也。」就吩咐家人備酒飯。因與吳翰林道:「小弟先去相見,就著人來請仁兄一會。」吳翰林笑道:「只恐所見不如所聞。」白公也笑道:「吾兄一見,便知決不劣於蘇生。」白公說罷,竟到東莊來見蘇友白。再仔細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風流俊秀的翩翩年少,滿心歡喜,因笑迎著說道:「柳兄為何今日纔至,我學生日夕盼望。」蘇友白忙忙打一恭道:「晚生是因到杭州,被朋友留了幾日了,故此晉謁遲遲,不勝有罪。」二人一面說,一面見禮分坐。白公道:「昨接手札,知說向所說死者未死,傳言之誣,大是快事。但不知此是誰家之女,又見云鄉貴作伐,鄉貴卻是何人?前已云令尊早已仙逝,為何云此婚尊公主之?」蘇友白道:「事已至此,料不能隱瞞,只得寔告,先嚴雖久棄世,昨歲家叔又收繼為子。此女亦非他人,就是向日所云白太翁之女也。作伐鄉貴,即吳瑞庵太史也。」白公聽了著驚道:「我聞得吳瑞庵作伐者,乃是蘇友白之事,柳兄幾時也曾煩他?」蘇友白忙起身,向白公深深打了一恭道:「晚生告罪,晚生不姓柳,寔寔是蘇友白也。」   白公聽了,又驚又喜道:「這太奇了。兄請坐,我且問蘇兄,已荐賢書,選了杭州司李,緣何又改姓名潛遊會稽?」蘇友白道:「只因楊撫台有一令愛,要招贅晚生,晚生苦辭,觸了撫台之怒,恐撫台常時尋事,加害晚生,晚生彼時是他屬官,違拗不得,故只得棄官改姓,暫遊山陰禹穴以避之,不期恰與老先生相遇。」白公道:「原來老楊還是這等作惡。後來白太玄令愛死信,又是誰傳的?」蘇友白道:「是張軌如說的,他為撫台令愛作伐,知晚生屬意白公之女,故命軌如詐為此言,以絕晚生之念耳。」白公道:「小人播弄,如此可恨。」又笑說道:「蘇兄新貴,既與白太玄有舊盟,又兼吳瑞庵作伐,這段姻緣,自美如錦繡。只是將置學生于何地?」   蘇友白道:「晚生處孤貧逆旅之中,外無貴介之緣,內乏鄉曲之譽,蒙老先生一顧,而慨許雙婚,真可謂相馬於牝牡驪黃之外,知己之感,夢寐不能忘,故日吐寔階前,以請台命。焉敢以塵世淨榮,誇耀於太君子之門,而取有識者之笑!」白公笑道:「蘇兄有此高誼,可謂不以富貴異其心矣,只是我學生怎好與他相爭,只得讓了白太玄罷。」蘇友白道:「如此說,則老先生為聖德之事,晚生乃負心之人矣,尚望老先生委曲處之。」   白公道:「這且再處,只是我學生也有一件得罪要奉告。我學生也不姓皇甫,蘇兄所說的白太玄就是學生。」蘇友白聽了,不勝歡喜道:「原來就是老先生遊戲,晚生真夢夢矣。」二人相視大笑。白公忙叫請吳舅老爺來。不多時,吳翰林來到,看見只有蘇友白在坐,並不見有柳生,因問道:「聞說是柳生來拜,為何轉是蓮仙兄在此?」蘇友白忙忙施禮,笑而不言。白公也笑道:「且見過再說。」吳翰林與蘇友白禮畢坐定。吳翰林見二人笑得有因,只管盤問。   白公笑道:「吾兄要見柳生?」因以手指蘇友白道:「只此便是。」吳翰林驚道:「這是何說?」白公因將前後細說了一遍。吳翰林大笑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我就說金陵學中,不聞有個柳生,就說天下少年,那裡更有勝於蘇兄者,原來仍是蘇兄。」又對著白公說道:「吾兄於逆旅中,毫無把臂,能一見就字識蘇兄,許以婚姻不疑,亦可謂巨眼矣,吾所敬服。」白公笑道:「不是這等,則吾之愛才,出於仁兄下矣。」蘇友白道:「蒲柳之姿,怎敢當二老先生藻鑑。」大家歡喜不盡。不多時,家人備上酒來。三人序坐而飲,此時蘇友白就執子婿之禮,坐了橫頭。大家說說笑笑,十分快暢。飲了半日,吃過飯,家人撤去。大家就起身閒話。   蘇友白談了一會,就乘機說道:「小婿尚有一事上告。」白公道:「又有何事?」蘇友白道:「小婿前日所云避禍之人,昨日偶得一信,知他蹤跡,在了這個去處。說來又奇了,他說叫小婿在岳父府上訪問便知。」白公笑道:「這果又奇了,怎麼要訪問於我?兄且說他是江南誰氏之女?」蘇友白道:「不是江南,乃是山東盧姓。」白公道:「我聞得山東盧一泓物故久矣,他兒尚小,一個寡婦人家,蘇兄怎麼知道,又誰人為兄作伐?」蘇友白道:「小婿去歲進京時,行至山東,忽然被劫,栖于逆旅,進退不能。偶遇一個李中書,要晚生代他作詩,許贈盤纏,因邀晚生至家,不期這李家就與盧宅緊鄰。晚生偶在後園門首閒步,適值盧家公子也閒步出來,彼此相遇,偶爾談心,遂成密契。贈了小婿的路費,又說他有一妹,許結絲蘿。」白公道:「兄且說這盧家公子多大年紀,人物如何?」蘇友白道:「若說盧家這公子,去歲十六,今年十七,其人品之美,翩翩皎皎,真如玉樹迎風。小婿與他相對,實抱形貌之慚。」   白公道:「兄出京時,行過山東,又曾相會麼?」蘇友白道:「小婿出京,過了山東時,滿望一會,不期盧宅前後門俱封鎖,內並無一人。再三訪問,李中書只說他家止有寡婦弱女,公子纔五六歲,今避禍江南去了,並無十五六歲的公子。小婿又訪問一個錢孝廉,他亦如此說。故小婿一向如在夢中,茫然不知所以。昨在敝友處,偶得盧兄一信,始信盧兄自有其人,而前訪問之不的也。但只是書中叫到府上訪問,又是何說?」白公道:「這盧生叫甚名字?」蘇友白道:「叫做盧夢梨。」白公道:「他既說在我家,必然有因,容我與兄細查再復。」   吳翰林道:「蘇兄步來,車馬俱在何處?」蘇友白道:「就在前面白石村觀音寺中,乃舊向日之寓也。」白公道:「寺中甚遠,何不移到此處,以便朝夕接談?」遂吩咐家人去取行李。到了傍晚,又重新上席,三人雄談快飲,直吃到二鼓方散。蘇友白就在東莊住下,白公與吳翰林仍舊回家,吳翰林就在夢草軒去睡。白公退入後廳,因有酒也就睡了。   到次日起來梳洗畢,方叫嫣素請小姐來說話。原來白小姐,昨日已得人報知,柳生即是蘇生,與盧小姐不甚歡喜。今聞父命,忙來相見。白公見了,就笑說道:「原來柳生即是蘇生,如今看來,你母舅為你作伐,也不差,你父為你擇婿也不差,考案首與科甲取人,卻不差矣。可見有真才者,處處見賞。」白小姐道:「總是一個人,不意有許多轉折,累爹爹費心。」白公道:「這都罷了,只是還有一件。」就將蘇友白所說盧家之事,說了一遍道:「這分明是甥女之事,為何得有一個公子?」白小姐道:「盧夢梨妹子這事,也曾對孩兒說過。他父親又亡過了,兄弟又小,母親寡居,又不能擇婿,恐異日失身非偶,故行權改做男裝,與蘇郎相見,贈金許盟寄書都是有的,如今還望爹爹與他成全。」白公聽了大喜道:「不意他小小年紀,到有許多作用。我原主意,你姊妹二人同嫁柳生,今日同歸蘇郎也是一般。這等看來,他的願也遂了,我的心也盡了。此乃極快之事,有何不可?你可說與他知。姑娘面前不必題了。」白小姐應諾。   白公就同吳翰林到東莊來,三人見過,白公就對蘇友白說道:「昨日兄所托盧夢梨之事,我細細一訪,果有其人。」蘇友白歡喜道:「盧兄今在何處,可能一會?」白公道:「盧夢梨今避禍一處,今尚未可相見,若要他令妹親事,都在學生身上。」蘇友白道:「非是晚生得隴望蜀,貪得無厭了,只因小婿在窮途狼狽之際,蒙夢梨兄一言半面之頃,即慨贈三十金,又加以金鐲明珠,又許以婚姻之約,情意殷殷,雖古之大俠,不過是也。今小婿僥倖一第,即背前盟,真狗彘不食其餘矣。」   吳翰林道:「難得難得,夢梨之贈可謂之識人矣。」白公道:「此誠義舉,我輩亦樂觀其成。但只是我前日所許甥女,恐不能矣,再無三女同居之事。」蘇友白道:「夢梨俠士,岳父何不以外甥女配之,亦良偶也。」白公道:「這且再議。」大家閒談,又說起張軌如換新柳詩,並蘇有德詐書假冒之事,大家笑了一會。蘇友白道:「如今蒙岳翁垂愛,事已大定,從前之態,盡可相忘。況二人俱係舊故,望岳翁仍前優待,以示包容。」白公大笑道:「正我心也。」就叫家人發二個名帖,一個去請張軌如相公,一個去請蘇有德相公,就說蘇爺在此,請了同來。不多時二人先後都到,相見甚是足恭。大家在東莊閒耍。不題。   卻說蘇御史復命之後,見蘇友白改正了翰林,不勝歡喜。因後代有人,便無心做官,遂出疏告病,又出揭到督察院堂上,至再至三說了,方准回籍調理,俟痊可原官起用。蘇御史得了旨,就忙忙出京,先到河南家裡,住了月餘,就起身到金陵來,與蘇友白完婚。報到錦石村,蘇友白忙辭了白公吳翰林,就接到金陵城中舊屋裡來。恰恰這日蘇御史也到了。父子相見,不勝歡喜。蘇御史問及姻親之事,蘇友白就將楊巡撫要招贅,及改姓遇皇甫,歸來對明,并盧夢梨之事,前前後後,遂說一遍。蘇御史滿心歡喜道:「世事奇奇怪怪,異日可成一段佳話矣。」   府縣各官聞之,都來拜望請酒,熱鬧不休。蘇御史與蘇友白商量:「城中喧雜難住,莫若就在錦石村上居住,與白公為鄰。一來結婚甚便。二來白公無子,彼此相依,使他無孤寢之悲。三來村中山水幽勝,又有白公往來,終可娛我之老。」蘇友白道:「大人所見最善。」   到次日父子竟到錦石村來。白公與吳翰林張軌如蘇有德彼此交拜過,蘇御史就將要卜居村中之事,與白公說了。白公大喜,遂選了村中一個大宅,叫蘇御史用千金買了。蘇御史移了入去,就請酒,請吳翰林主婚,請張軌如與白小姐為媒,請蘇有德與盧小姐為媒。擇了一個吉日,備了兩副聘禮,一時同送到白公家來。白公自受了一副,將一副交與盧夫人收了。治酒款待眾人,彼此歡喜無盡。行聘之後,蘇御史又擇了一個大吉之期,要行親迎之禮。   這年蘇友白,是二十一歲,一個簇新的翰林,人物風流,才情出眾,人人羨慕。白小姐是十八歲。盧小姐是十七歲,二小姐工容言德,到處聞名。   到了迎娶這日,蘇御史大開喜筵。兩頂大轎,花燈夾道,鼓樂頻吹。蘇友白騎了一匹高頭駿馬,烏紗帽,皂朝靴,大紅圓領,翰林院都察院的執事兩邊擺列,蘇友白自來迎親。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興頭熱鬧。二小姐金裝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女一般,拜辭白公與盧夫人,洒淚上轎。白公以彼此相知,不拘俗禮,穿了二品吉服,竟坐一乘四人大轎,擺列侍郎執事,自來送到。吳翰林也是吉服大轎。張軌如蘇有德,二人都是頭巾、藍衫駿馬、簪花掛紅,兩頭贊禮。   這一日之勝,真不減於登科。正是:   鐘鼓喧嗔琴瑟調,關雎賦罷賦桃夭。   袗衣在昔聞雙嫁,銅雀如今鎖二喬。   樓上紅絲留月繫,門前金幘倩花邀。   仙郎得意翻新樂,不擬周南擬舜韶。   不多時轎到門首,下了轎擁入中堂。蘇友白居中,二新人一左一右,參拜蘇御史及眾親。禮畢,鼓樂迎入洞房。   外面是蘇御史,陪著白公吳翰林張軌如蘇有德飲酒。房裡是三席,蘇友白與二小姐同飲花燭之下。蘇友白偷眼,將白小姐一看,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可謂名不虛傳,滿心歡喜。再將盧小姐一看,宛然與盧夢梨一個面龐相似,心下又驚又喜,暗想姊妹們有這等相似的。因時侍妾林立,不便交言,將無限的歡喜都忍在肚中。只等眾人散去,方各各歸房。   原來內裡廳樓二間,左右相對,左邊是白小姐,右邊是盧小姐。蘇友白先到白小姐房中,訴說從前相慕之心并作新柳詩,及送鴻迎燕二作之事。白小姐也不作閨中兒女之態,便答應說了一回。   蘇友白又到盧小姐房中間問道:「令兄諱夢梨者,今在何處?」盧小姐道:「賤妾從無家兄,夢梨就是賤妾之名。」蘇友白大驚道:「向日石上所遇者,難道就是夫人?」盧小姐微笑道:「是與不是,郎君請自辨,賤妾不知也。」蘇友白大笑道:「半年之夢,今日方醒。我向日就有些心疑,天下那有這等少年!」蘇友白說了,又走到白小姐房中,與白小姐說知,笑了一會。因白小姐長一歲,這一夜就先在白小姐房中成親。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貪我愛,好不受用。   到次日,蘇友白又到白公家謝親,眾人又吃了一日酒。回來又備酒同白盧二小姐共飲。因取出向日唱和的新柳詩,并送鴻迎燕二詩,與盧小姐大家賞鑒。蘇友白又取出盧小姐所贈的金鐲明珠,與白小姐看。盧小姐道:「當時一念之動,不意借此遂成終身之好。」這一夜就在盧小姐房中親事,枕上細說改男裝之事,愈覺情親。三人從此之後,相敬相愛,百分和美。蘇友白又感嫣素昔日傳信之情,與二小姐說明,又就收用了。   蘇御史決意不出去做官,日夕與白公盤桓,後來竟將河南的事業,仍收拾歸金陵來。吳翰林雖不辭官,然翰林事簡,忙日少,閒日多,也時常來與二人遊賞。楊巡撫聞知此事,也差人送禮來賀。   蘇友白過了些時只得進京到任,住不上兩個月,因記挂二夫人,就引差回來,順路到山東,就與盧夫人料理家事。只等公子大了,方纔送回。此時錢舉人已選了知縣,去做官了。李中書在家,又請了兩席酒。蘇友白回家,只顧與二小姐做詩做文,不願出門。後一科就分房,又後一科浙江主試,收了許多門生。後來又做到詹事府正詹。因他無意做官,故不曾入閣。張軌如與蘇有德都虧他之力,借他的名色,張軌如選了二尹,蘇有德選了經歷。   白公有蘇御史作伴,又有蘇友白與二小姐,時時往來,頗不寂寞。後來白小姐生了二子,盧小姐生了一子。蘇友白即將白小姐所生次子承繼了白公之後。後來三子成就科甲。蘇友白為二小姐雖費了許多心機,然事成之後,他夫妻三人卻受了人間三四十年風流之福,豈非千古一段佳話!   有詩一首,單道白公好處,正是:   忤權使虜見孤忠,詩酒香山只素風。   莫道琴書傳不去,丈人峰上錦叢叢。   又有詩一首,單道蘇友白之妙:   少年才品李青蓮,只問佳人不問緣。   死死生生心力盡,天憐忽付兩嬋娟。   又有詩一首,單道白小姐之妙:   閨中兒女解憐才,詩唱詩酬詩作媒。   漫說謝家傳白雪,自家新柳也奇哉。   又有詩一首,單道盧小姐之妙:   樓頭一眼識人深,喜托終身暗托金。   莫作尋常花貌看,千秋義俠結同心。   (完)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