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葛嶺仙跡 西湖,環繞皆山也。而山之蜿蜒起伏,可客人之散步而前後觀覽者,則嶺也。嶺之列在 南北兩峰,與左右諸山者,皆無足稱。縱有可稱,亦不過稱其形勢。稱其隅位而已,並 未聞有著其姓者。獨保叔塔而西一帶,乃謂之葛嶺。此何說也?蓋嘗考之。此嶺在晉時 ,曾有一異人葛洪,在此嶺上修煉成仙,一時人傑地靈,故人之姓,即冒而為嶺之姓也 。你道這葛洪是誰?他號稚川,原是金陵句容人。在三國時,從左慈學道,得九丹金液 仙經,白日衝舉的仙公葛玄,就是他之祖也。仙公昇天之日,曾將上清三洞、靈寶中盟 諸品經篆一通,授與弟子鄭思遠,囑以吾家門子孫。若有可傳者,萬勿秘。故此葛洪出 身,原自不凡。但父母早亡,其家甚貧。卻喜他生來的性情恬淡,於世間的種種嗜慾皆 不深戀,獨愛的是讀書向道。卻又苦於無書可讀,只得到山中去伐了些柴薪,挑到市上 去賣,賣了銀錢,就買些紙筆回來,借人家的書來抄讀。且抄且讀,不畏寒暑,如此十 數年,竟成了一個大儒。   有人勸他道:「兄之學業,亦可謂成矣,若肯出而求仕,便不憂貧賤了。」葛洪答 道:「讀書為明理耳,豈謂功名貧賤哉?」勸者道:「功名可謝,而貧賤難處。今兄壯 年,只因貧賤,尚未授室,設非出仕,則妻子何來?」葛洪笑道:「梁鴻得孟光為妻, 未聞出仕。即欲出仕、亦自有時,何待人求?」勸者不能答而去。   葛洪學問既高,寄情又遠,故於閒居,惟杜門卻掃,絕不妄交一人。有興時,但邀 遊山水以自適。一日,在青黛山數株長松之下,一塊白石上箕踞而坐,靜玩那滿山的蒼 翠之色,以為生於山中,卻又不緊貼於山,以為浮於山外,卻去山遠了則此色又不復有 ,因而感悟道:「孟夫子所言『睟於面,盎於背』,正是此種道理,此山之所以稱壽也 。」正在沉吟注想,不期此日,恰有個南海的太守,姓鮑,名玄,同了許多門客,也到 青黛山來遊玩,先在半山亭子上吃了半晌酒,酒酣之際,各各散步。鮑玄偶攜了一個相 士,正游到葛洪的坐處來忽見葛洪坐在石上,昂昂藏藏,丰神飄逸,不覺驚訝,因指謂 相士道:「你看此人,體態悠然,自應富貴,何如此青年,甘居泉石?」相上因定睛看 了一看,道:「這少年富貴固有,然富貴還只有限,更有一件大過人處,老先生可曾看 出?」鮑玄道:「富貴之外,則不知也。」相士道:「你看他鬚眉秀異,清氣逼人,兩 眼灼灼有光,而昂藏矯健如野鶴,此殆神仙中人。」   鮑玄聽了,尚不盡信,因走上前,對著葛洪拱一拱手,道:「長兄請了。」葛洪正 看山到得意之所,低著頭細細理會,忽聽得有人與他拱手;忙回過頭來看時,卻見是一 個老先輩模樣,只得立起身來,深深打一恭,道:「晚輩貪看山色,不識台駕到此,失 於趨避,不勝有罪。」鮑玄見他謙謙有禮,愈加歡喜,因又問道:「我看長兄神情英發 ,當馳騁於仕路中,為何有閒工夫尋山問水,做此寂寞之事?」葛洪答道:「嘗聞賢人君子之涉世,即居仕路中吐握風雲,亦宜有山水之雅度,如老 先生今日是也。何況晚輩正在貧賤時,去仕路尚遠,落得受用些山川秀氣,以涵養性。 」鮑玄聽了大喜道:「長兄不獨形貌超凡,而議論高妙又迥出乎尋常之外,真高士也, 可敬,可羨。」因而問姓。葛洪道:「尚不曾拜識山門,晚生小子安敢妄通。」鮑玄道 :「我學生南海郡守鮑玄也,過時陳人,何足掛齒。」葛洪忙又打一恭,道:「泰山北 斗,果是不虛。晚生葛洪,孤寒下士,何幸得瞻紫氣。」鮑玄聽了,道:「這等說是葛 兄了。但不知仙鄉何處?」葛洪道:「祖籍金陵句容。」鮑玄道:「聞句容縣,三國時 ,有一位白日飛升的仙人,道號葛孝先者,兄既與之同姓,定知其來歷矣。」葛洪又打 一恭,道:「此即晚生之祖也。自愧不肖,尚墜落凡胎,言之實可羞恥。」鮑玄聽了又 不覺大喜,因顧謂相士道:「祖孫一氣,吾兄言神仙中人,殆不誣矣。」相士笑答道: 「非予言不誣,實相理不誣也;非相理不誣,實天地間陰陽之氣不誣也。」葛洪見二人 說話有因,因而問故。鮑玄遂將前看他所論之言,又細細說了一遍。葛洪此時聽了,雖 謙謝不遑,然胸中早已落了一個神仙的影子在心坎之上。   葛洪見鮑太守賓客紛紛,恐他有正事,說罷,遂要辭別而回。鮑玄執手不捨,再三 問明了居址之地,方容他別去。正是:   謾道知音今古稀,只須一語便投機。   況乎語語皆如意,怎不身心一片依。   你道鮑玄為何這等喜愛葛洪?原來他有一個女兒,名喚潛光小姐,最所鍾愛,尚未 得佳婿。今見葛洪少年,瀟灑出塵,又有才思,甚是注意。到次日,就托相士為媒,來 與葛洪道達鮑太守之意。葛洪惟以處貧,再三辭謝,當不得鮑太守情意諄諄,遂一言之 下,結成了秦晉姻盟。又過不多時,竟和諧了琴瑟之好,夫妻甚是相得。   自此,鮑玄與葛洪在翁婿之間,便時相過從。原來鮑玄最好的是外丹,並內養之術 。因見葛洪出自神仙之裔,便盡將所得的丹術。朝夕與葛洪講究,指望他有些家傳。葛 洪因說道:「小婿聞修仙一道,要在各人自煉,雖有家學,亦不過是些平常導引之法, 只好保養氣血,為延年計耳。至于飛升衝舉之事,想來定須大丹。」鮑玄聽了,深以為 然,遂留心訪求大丹之術。   那時是晉成帝咸和初,司徒王導欲召葛洪補州主簿,以便選為散騎常侍,領大著作 。葛洪固辭不就。後因東南一帶反了無數山賊,朝廷敕令都督顧秘統領大兵往討之。這 顧秘與鮑玄原是舊交,臨行來辭,鮑玄因開筵款留,坐中命葛洪相陪。顧秘見葛洪器宇 軒豁,間出一言,頗有深意,度其有才,因問他道:「目今東南一帶,山賊作亂,相連 相結,將有千里。本督奉命往討,不知還該作何方略。葛兄多才,當有以教我。」葛洪 道:「草野下士,焉知方略。但思賊本民也,洶洶而起者,不過迫於饑寒。有司不知存 恤,復以催科酷虐之,使其不能生,便不畏死而作亂,實非有爭奪割據之大志。況一時 烏合,未知紀律,恩詔並寬恤之令一下,則頃刻解散矣。若欲示威,鋌而走險,則天下 事不可知矣。望老大人為天地惜生,為朝廷惜福。」顧秘聽了,不覺喜動顏色,因對鮑 玄道:「令婿稚川兄不獨才高,而察覽賊情,直如燃犀觀火,而解散謀猷,竟是仁心義 舉。杯酒片言,本督領教多矣。軍旅危務,本不當煩讀高賢,但思兵機叵測,倘一時有 變,本督自知魯鈍,恐不能速應。一著稍差,豈不喪師辱國。意欲暫屈高賢,帷幄共事 ,設有所疑,便於領教,使東南賴以安靜,或亦仁人所願。望葛兄慨允。」葛洪因辭謝 道:「芻蕘上獻,不過備大人之一彩。若借此臨戎,小知大受,鮮不誤事,烏乎敢也。 」顧秘道:「一長便可奏效,何況全才。本督意已決矣,萬望勿辭。」隨命軍中取了一 道縣尉的敕書,填了葛洪名字,並縣尉的衣冠送上,道:「暫以此相屈,尋當上請,自 別有恩命。」葛洪還要推辭,鮑玄因從旁勸說道:「幼而學,壯而行,丈夫之志也。賢 婿雖別有高懷,然積功累行,不出貧寒,則功名二字,亦人生所不可少。況知己難逢, 今既蒙顧老督台汲汲垂青,實賢婿知己也。何不出而仰佐其成功,使東南萬姓死而忽生 ,擾而忽定,豈不於徒抱之仁心,更加一快乎?至於事後之功名,存之棄之,則無不可 。當此之際,何必饑而不食,渴而不飲,虛費此耕鑿之功哉。」顧秘聽了大喜道:「鮑 老先生之言甚善,葛兄不可不聽。」葛洪見交相勸勉,知義不可辭,方才受了敕書,穿 了冠帶,先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主帥,然後入內,拜別了岳父岳母並妻子,竟隨了顧 都督,領著三軍而去。正是:   莫認丹成便可仙,積功累行實為先。   若徒硜守不為善,那得丹成上九天。   顧督師兵尚未到東南之界,葛洪早獻計道:「賊巢廣遠,難於遍剿,利在招降,固 矣。但思招降亦不容易,必使其心又感又畏,方才貼服。今欲其感,須用大恩結之;再 欲其畏,必須大威震之。大恩不過一紙,大威必須百萬。今元師所擁有限,何以使其必 畏?」顧秘道:「如此卻將奈何?」葛洪道:「洪聞先聲最能動眾。元帥可先發檄文於 東南各府州縣,虛檄其每府發兵若干、糧草若干,每州縣發兵若干、糧草若干;某兵就 使當守何險,某兵乘勢當攻何寨;獲一首級,當作何賞;破一營寨,當進何爵;候本督 府百萬大兵到日,一同進剿。烈烈轟轟,喧傳四境。卻暗戒各府州縣不必實具兵馬,但 多備旗鼓火炮,虛張殺伐之勢,使賊人聞之,自然驚懼。然後命洪率一旅,宣揚聖恩, 沿路招而安之,定自畏威而感服矣。」顧督師稱其妙算,一一依計而行。不數日之間, 各府州縣俱紛紛傳說大兵到了,有旨檄兵進剿,皆設旌旗、火炮、糧草,以為從剿之用 。眾山賊聞知,莫不驚懼。強梁者尚思擁眾憑險,以圖僥倖,柔弱者早已悔之無及。過 不得一兩日,忽又聞得恩詔到了,沿途都寫帖詔旨道:   萬物皆自傾自覆,而天地之栽培不息。凡我黎民,偶以饑寒而為賊誘者,朕甚憫之 。若能悔過自新,可速納兵戈於各府州縣,仍各回鄉里安生,便曲赦其罪,蠲免其積欠 錢糧,有司不得重徵再問。若果係饑寒,事平後量加優恤。有能誅獲賊首來獻者,賞千 金,封萬戶。若執迷不悟,大兵到日,盡成齏粉,其無悔?   眾賊見詔書寫得明明白白,又且懇切,皆大喜道:「吾屬有生路矣。」   遂各人將所執的刀槍弓箭,盡交納到各府州縣來,竟一哄分頭散去。各府州縣轉取 他所納的兵器,擺列在城頭之上,要害之所,以為助剿之需。賊首見此光景,無計可施 ,欲要擁眾,而眾已散了八九;欲要據險,而勢孤力寡,如何能據,只得尋思要走。早 有幾個貼身賊將,打聽得有賞千金、封萬戶的詔書,便你思量生縛了去請賞,我思量斬 了首級去獻功。你爭我奪,竟將賊首斲成肉醬,而不可獻矣。賊首既死,而餘黨便東西 逃散,那裡還有蹤跡。及顧都督的兵到境上,而東南一帶已是太平世界,竟無處勞一兵 一將、一矢一炮矣。顧都督大喜道:「此皆葛縣尉之功也。」遂細細的表奏朝廷,請加 重賞。朝廷見兵不血刃,而四境掃清,甚嘉其功,因賜爵為關內侯。詔命到日,眾皆稱 賀。葛洪獨苦辭道:「洪本一書生,蒙元帥提攜,得備顧問。即今山賊之平,非元帥大 兵,赫赫加臨,誰肯信一言,而遽解散耶?此皆元帥虎威所致,元帥乃謙虛不自有,而 盡歸功於洪,復蒙聖主賜以上爵。洪自惟草茅下士,何以當此?萬望元帥代為辭免。」 顧秘道:「解散之功且無論,即大兵之威,亦賢候檄府縣虛應之所揚也,豈盡在本督? 賢侯有功而不受職,朝廷不疑賢侯為薄名器,則疑賢侯為矯情。辭之何難?然揆之於義 ,似乎不可。」葛洪聽了,甚是躊躇。   原來葛洪本念不甚重在功名,惟深注於修煉。平素與鮑玄講究,知修煉以得丹砂為 重,而丹砂惟交趾最良,今見辭功名不去,遂轉一念道:「洪本書生,不諳朝廷典禮, 幾於獲罪。今蒙元帥訓教,辭爵既於義不可,但士各有志,才各有宜,今洪欲謹辭侯爵 ,別乞一命。總是朝廷臣子,不識可乎?」顧秘道:「既有所受,則不為矯情矣。但不 知賢侯欲求何地?」葛洪道:「乞勾漏一令,平生之願足矣。」顧秘道:「勾漏,下邑 也,賢侯何願於此?」葛洪道:「此洪素志也,望元帥周全。」顧秘許諾,果為他婉婉 轉轉上了一本。不日倒下旨來道:葛洪既奏大功,勾漏一令,何足以償。既稱其有素志 ,著即赴任。侯爵雖不拜,可掛為虛銜,以示朝廷優待功臣之典。   葛洪拜謝了聖恩,又拜謝了顧都督,方才奉旨還家,與岳翁鮑玄將願乞勾漏令,要 求丹砂之事細細說明,鮑玄大喜。不久別了岳翁,攜了妻子潛光小姐,上任而去。正是 :   一官遠遠走天涯,名不高來利不加。   若問何求並何願,誰知素志在丹砂。   果然勾漏是一小縣,葛洪到任即薄賦減刑,寬謠息訟。不消兩月,治得一清如水, 真是民無凍餒,官有餘閒。故葛洪在衙無事,聞知羅浮名勝,遂常常去遊覽,欲以山水 之理,去參悟那性命之學。見那山水,到了春夏之時,則草木榮茂,到了秋冬之際,則 草木衰落,因悟道:「此豈山水有盛衰,蓋氣有盛衰也。」偶看到梅花盛開之時,見開 者開,落者落,因又悟道:「亦非梅有開落,亦氣有盛衰,故梅當其盛而開,緣其衰而 落也。」因而自悟道:「萬物皆在氣中,豈人獨能出於氣外?少壯者,受生之氣正盛也 ;老耄者,受生之氣已竭矣。若欲長生,必須令此氣常壯,不至於衰竭則可也。此《丹 經》所以貴乎養氣也。」由是朝夕之間,惟以養氣為事,初惟靜養;繼用調息;繼而閉 其口,使氣惟從鼻息中出納;繼而長收短放;繼而吐故納新,又直收入丹田;繼而直貫 至尾閭,又直貫至夾脊,漸漸有個貫頂之意,行之既久,只覺滿腹中的精神充足,滿身 上的氣血流通,十分快活。因暗想道:「吾自身中原有大樂,反不去料理,為何轉在塵 世中戀此雞肋?」此時在勾漏作令,已滿了三載,因而解了印綬,納於上司,竟告病謝 事而去。不日到了故鄉,拜見鮑玄,道:「小婿為吏三年,真是兩袖清風,惟有丹砂一 筐,奉上泰山,聊以佐外丹之一用。」鮑玄笑受道:「得此,則黃白有種,無藉於世矣 。」自此之後,翁婿二人,杜門不出,不是養氣,就是煉丹。不數月之間,外丹已成, 不但資生,兼之濟世。然而細細一思,卻於性命無益,故葛洪全不在意。雖不在意,而 葛洪修煉之名,早已傳播四方。   有一個淮南王劉安,原是漢朝子孫,朝代雖更,他卻保全未失。他為人最好的是修 煉外丹,只因未得真訣,往往為之而不就。他心不能死,尚苦苦的訪求高人異士。今聞 得葛洪之名,遂著人用厚聘,再三來敦請一會。葛洪初辭了一兩遍,後見他殷殷不倦, 轉感他仰慕之誠,竟慨然而往。及到了相見,淮南王加禮優待,欲求他修煉之術。葛洪 道:「修煉雖爐火之功,然其成敗,實關天地之造化,並賴鬼神之護持。大王若存濟人 利物之心,則天地自然不吝,鬼神自然樂從,而鉛汞通靈矣。倘妄想齊山,私圖高鬥, 誠恐九轉之功,必不能滿也。」淮南王聽了,不勝大喜,道:「賢侯之論,金玉也。安 何敢私?但欲參明至理耳。倘蒙仙術,僥倖成丹,請悉以代民間租賦。」葛洪聽了,因 力贊道:「大王仁心仁政,天地鬼神實與聞之。洪雖薄緩,何敢不於爐鼎之間少效一臂 。」二人說得投機,彼此大悅。遂選吉擇地,起立爐灶,安鉛置汞,加以丹砂,盡心修 煉。到了七七四十九日,如是者九轉,大丹乃成。淮南王啟爐,果得黃金三萬兩,不負 前言,悉以代淮南一郡租賦之半。深感葛洪之傳,敬之不啻神明。   然葛洪靜思暗想,以為終日碌碌為人,而自家性命何時結果?必須棄家避世,遠遁 而去,擇一善地,細細參求,方能有成。算計定了,此時身邊黃自之資自有,不憂路費 ,遂暗暗的改換了道裝,隱起葛洪名姓,別號抱樸子,止帶了一個能事的老僕,飄然而 去。又恐近處人易蹤跡,遂順著長江一路,直至京口,由京口轉至丹陽,又由丹陽至常 蘇。常蘇非無名勝之地,可以潛身,然山水淺足,故葛洪舍之而去。直至臨安,見兩峰 與西湖之秀美,甲於天下,方大喜道:「此地可卜吾居矣。」因而遍遊湖山,以擇善地 。南屏嫌其太露,靈隱怪其偏枯,孤山厭其淺隘,石屋憎其深沉,皆不稱意。一日,從 赤霞山之西而行,忽見一嶺蜿蜒而前,忽又迴環後盼,嶺左朝吞旭日,嶺右夜納歸蟾, 嶺下結茅,可以潛居,嶺頭設石,可以靜坐,有泉可汲,有鼎可安。最妙是遊人攘攘, 而此地過而不留;尤妙在笙歌沸沸,而此中安然獨靜。葛洪看了,不覺大喜道:「此吾 居也。」因出金購地,結廬以處。遂安爐設鼎,先點外丹,為資身之計,然後日坐嶺頭 ,觀天地之化機,以參悟那內丹之理。一日有感,因而題詩一首道:   縱心參至道,天地大丹台。   氣逐白雲出,火從紅日來。   真修在不息,虛結是靈胎。   九轉還千轉,嬰兒始出懷。   葛洪悟後,因時時參想道:「天地所以不老者,先天之氣至足也。人是後天父母氣 血所生,故有壯有老,不能持久,縱能於天地之氣吐吞收放,亦不過稍稍延年,斷不能 使受傷之後天,重返不息之先天。」再又參想道:「若果不能,則神仙一道,盡屬荒唐 矣。他人且無論,即吾祖仙公,仙蹤仙術,歷歷可徵,豈亦荒唐耶?由此想來,必竟後 天之中,仍有開闢先天之路。故《丹經》論至精微,有曰父母,有曰戊巳,有曰懷胎, 有曰調養,有曰產嬰兒,有曰出元神。此必有說,斷非無故而妄立名色,以炫世人之耳 目。且《丹經》又有曰三九郎君、二八姹女,又有曰黃婆,不知者盡指為采戰之事。試 思采戰淫欲,豈有得道仙人而肯著之為經耶?此中定別具妙理,而人未及參明耳。若果 采戰,縱有神術,亦屬後天,何關性命。況且溫柔鄉。多半是黃泉路。」   原來葛洪自在勾漏,得了養氣調息之術,有些效驗,便日日行之。這一日,正坐在 嶺頭初陽台上,吐納東方的朝氣,忽想起《丹經》上有兩名要言,道:「爐內若無真種 子,猶如水火煉空鐺。」因又參想道:「據此二言,則調養不足重,而真種子乃為貴也 。但不知真種子卻是何物。若要認做藥物,《丹經》又有言:『竹破還將竹補宜,抱雞 須用卵為之。』由此看來,自是人身之物。但人身俱是後天,那裡做得種子?」因而坐 臥行動,凝思注想,無一刻不參真種子,再也參不透。   忽有一道人,古貌蒼髯,來訪葛洪,欲暫借一宿。葛洪看那人體態,大有道氣,便 延之上坐,請教道長何來,那人道:「來與汝說真種子。」葛洪聞言,便下拜道:「願 吾師指教。」那道人便一手扯起葛洪,道:「世兄請起,吾乃汝祖弟子鄭思遠也,特來 傳汝祖秘術於兄。」遂將昔日葛玄神仙妙旨,一一傳授而去。葛洪恍然大悟道:「原來 《丹經》所喻,皆係微言,實暗暗相通,所云三九郎君,即父也;二八姹女,即母也; 所云戊巳黃婆,即父母交媾之媒也。父母之交媾,即父母先天之陰陽二氣,相感相觸, 而交結於眉目間,而成黍珠也。此黍珠,吸而吞之,即吾後天中之真種子也。父母交媾 ,即戰也;吾吞納,即彩也。彩而溫養之,即水火之煉也。修煉得法,而種子始成胎也 。時足胎成,而嬰兒始產也。嬰兒既產,則元神始出也。元神出,然後化腐為神,而屍 可解也。」葛洪自得鄭思遠之指點,此理既明,心無所惑,遂出囊中黃白,叫老僕去一 一治辦。又廣結其廬,深深密密,好潛藏修煉,不與人知。正是:   茫然容易偏難識,得竅雖難亦易行。   藥餌金丹皆備矣,大丹何患不能成。   藥物既備之後,葛洪便閉戶垂簾,據鼎爐而坐,抽添得鼎爐內水火溫溫暖暖、以待 先天種子之來。而戊巳黃婆,則日引著明眸皓齒的三九郎君,與綠鬢朱顏的二八姹女, 時時調笑於葛洪鼎爐之前。雖五賊為累,龍虎不能即馴也。參差了數遍,然陰陽之交媾 ,你貪我愛。出自天然,鉛汞之調和,此投彼合,不須人力。況有黃婆勾勾引引,忽一 時,金童玉女眉目間,早隱隱約約浮出一粒黍珠,現紫光明色。葛洪急開簾審視,認得 是父母的先天種子。忙一吸而彩入爐中,再抽添火候,牢牢固守,工夫不敢少息。過了 些時,腹中漸覺有異,知已得了真種子。不須更煩藥物,遂將所求,一概遣去,惟存心 於調攝溫養,毫忽不敢怠情。果是道參真訣,修合玄機,胸中種子結就靈胎,早日異而 月不同。到了十月滿足,忽有知有覺,產一嬰兒,在丹田內作元神,可以隨心稱意,出 入變化無窮矣。   葛洪到此,素心已遂,道念愈堅,因拜謝天地祖先,立願施藥濟世,不欲復在世緣 中擾擾。因遣老僕還鄉報信,使家人絕望,自卻顛顛狂狂,在西湖上遊戲。他雖韜光斂 晦,不露神仙的蹤跡,然朝游三竺,暮宿兩峰,旬日不食也不饑,冬日無衣也不寒,入 水不濡,入火不燃,舉止行藏,自與凡人迥異,遂為人所驚疑而羨慕矣。   一日,有一貴者邀洪共飯。時賓客滿座,內忽一客戲洪曰:「聞令祖孝先公,仙術 奇幻,能吐飯變蜂,不知果有其事,而先生亦善此術否?」葛洪道:「飯自飯,蜂自蜂 ,如何可變?先祖之事,或真或妄,予亦不知。但尊客既談及此,或蜂飯之機緣有觸, 而不可不如尊客之命。」一面說,一面即將口中所嚼之飯,對著客面一噴。客只道是飯 ,忙低面避之。那裡是飯,竟是一陣大蜂,亂撲其面,而肆其攢噬之毒。客急舉衣袖拂 之,那裡拂得他開。左邊拂得去,右邊又叮來了,右邊拂得去,左邊又叮來了。客被叮 不過,慌了手腳,只得大叫道:「先生饒我罷,某知罪矣。」葛洪笑道:「此飯也,豈 會叮人,尊客欲觀,故戲為之。既如此害怕,何不仍飽予腹內。」將箸招之,那一陣大 蜂早飛入口中,還原為飯矣。滿座賓客見之,無不絕倒。   遂傳播其仙家幻術之妙,至錢塘縣尉亦聞其名,特設席錢塘江口,請葛洪觀潮。正 對飲時,忽風潮大作,一派銀山雪浪,自海門洶湧而來。觀潮之人,盡遠遠退奔高岸。 縣尉亦要避去,葛洪笑留之,道:「特來觀潮,潮至而不觀,轉欲避去,則此來不幾虛 度乎?」縣尉道:「非不欲觀,略移高阜。以防其衝激耳。」侍衛之人,恐其有失,遂 不顧葛洪,竟簇擁縣尉,亦退避於高岸之上,獨剩葛洪一人,據席大飲。頃刻潮至,葛 洪舉杯向之,稱奇道妙,恬不為怪,真是仙家妙用,不可測度。那潮頭有三丈餘高,卻 也奇怪,到了葛洪面前,宛若有物阻隔住的一般,竟自分流而過,獨他坐處,毫無點水 潤濕,觀者莫不稱異。一日,有客從葛洪西湖泛舟,見洪有符數紙,在於案上。客曰: 「此符之驗,可得見否?」葛洪道:「何難」。即取一符,投之水中,順水而下。洪曰 :「如?」客笑道:「常人投之,亦能下流。」洪復取一符投之,逆水而上。洪曰:「 何如?」客又笑道:「西湖水平,略遇上水微風,則逆上亦易事耳。」洪又復取一符投 之,這符卻便作怪,也不上,也不下,只在水中團團旋轉。但見那上流的符,忽然下去 ,下流的符,忽然上來,三符聚做一塊,便不動了。葛洪隨即收之。客方笑謝道:「果 然奇異。」   忽一日,葛洪在段橋閒走,見一漁翁自言自語道:「看他活活一尾魚,如何一會兒 便死了?只得賤賣些,自有個售主。」葛洪聞言,笑道:「你既肯賤,我欲煩此魚,到 河伯處一往,買你的放生罷。」漁翁大笑道:「此真買乾魚放生的了,果能活之,任憑 放去,斷不要錢。」洪遂於袖中,取符一道,納魚口中,投之水內,踴躍鼓鱗而去。觀 者無不稱奇。   又一年,錢塘大旱,萬姓張惶。也有道士設壇求雨,也有兒童行龍求雨,百計苦求 ,並無半點。葛洪看此光景,不覺動念。因安慰眾人道:「莫要慌,吾為汝等求之。」 因在葛嶺丹井中,取水吸了一口,立在初陽台上,望著四面一噴,不多時,早陰雲密布 ,下了一場大雨,四野沾足。   一日,見一窮漢日以挑水為生者,因汲水,誤落錢百十文於井中,無法可得,惟望 井而泣,葛洪道:「癡漢子,何必泣,我能為汝取出。」遂於井上,大呼:「錢出來! 錢出來!」只見那錢一一都從井內飛將出來,一個也不少。其人拜謝而去。   又一年,瘟疫盛行,葛洪不忍人染此疾,遂書符投於各井中,令人飲水,則瘟疫自 解。又一人為錢糧逼迫,要賣妻子,其妻情急,竟往西湖投水。葛洪見了,止他道:「 不必短見,我完全你夫婦罷。」松亭內一塊大青石下,有賊藏銀一包在彼,可叫汝丈夫 往取之,完糧之外,還可作本錢度日。其夫往取,果得之,感謝不盡。   嘗有客來謁葛洪,洪與客同坐在堂,門外又有客繼至,復有一洪親迎,與之俱人。 而座上洪仍與前來之客談笑,未嘗離席動身。此乃葛洪出神妙用。每遇天寒客至。洪便 道:「貧居乏火,奈何?」因而口中吐出熱氣來,滿座皆暖。盛暑客到,洪又道:「蛙 居苦熱,奈何?」因而口中噓出冷氣來,一室皆涼。   或有請洪赴席,意不欲往,無奈請者再三勉強,洪不得已而隨去。行不上數百步, 忽言腹痛,即時臥地,須臾已死,請者驚慌,忙舉洪頭,頭已斷,再舉四肢,四肢皆斷 ,抑且鼻爛蟲生,不可復近。請者急走報洪家,卻見洪早已坐在堂上,請者亦不敢有言 ,復走向洪死所視之,已無洪屍矣。神異如此,人人皆道他是仙公再世,每以仙術濟人 ,其功種種也,稱述不盡。但在湖上邀游既久,人皆知他是個仙人,日逐被人煩擾,不 欲更留,因振衣拂袖,返於故鄉。   此時鮑玄並妻子潛光,俱已去世,物是人非,不勝感歎,因訪遺族子孫,以為棲止 。曾著《抱僕子》內外篇、醫書《金匱方》百卷、《肘後方》四卷,流傳於世。既而仙 機時露,復為人蹤跡甚繁,心每厭之,遂獨居一室。其年八十一歲,坐至日中,不言不 動。兀然若睡。家人驚視之,己屍解而去矣。及視其顏色,雖死如生,再撫摩其體,卻 柔軟不糜。至後舉屍入棺,輕如無物,方知仙家與世人迥異。後朝代屢更,有人登葛嶺 憑弔之,尚若仙人之遺風不散,故地借人靈,垂之不朽,至今稱為葛嶺焉。 第二卷 白堤政跡 古詞有云:「景物因人成勝概。」西湖山水之秀美,雖自天生,然補鑿之功,卻也虧人 力。這西湖風景,莫說久遠者不知作何形狀,就是到了唐時,杭州一帶地方,還都是沮 洳斤鹵之所。居民稀稀疏疏,不能生聚,何況山水?直到唐玄宗時,李泌來為刺史,留 心政事,方察出民之凋敝,皆由水泉鹹苦之故。因自到西湖之上,親嘗那西湖之水,見 其恬淡可以養生,便思量要引入城中,以救那鹹苦之害,卻無計決鑿。因再三審視,方 又察出西湖之水,原有泉眼數十暗行地中,必鑿井相通,將湖水引入,今居民食淡,方 遂其生。因不惜一時之財,分用民夫,在郡城中開鑿了六個大井。你道是那六井:相國 井 西井一名化成井 金牛池 白龜池 方井 小方井自六井鑿通之後,果水泉清淡,萬姓不受鹹苦之害,遂致生聚漸繁,居民日富。凋敝人情,轉變作繁 華境界,卻還無人料理到西湖上去。不意李泌去任之後,後官只管催科,並不問及民間 疾苦。日積月累,遂致六井依然湮塞,民間又飲鹹苦之水,生聚仍復蕭條。那西湖冷淡 ,是不須說了。直到真元中,杭州又來了一個大有聲名的賢刺史,方才復修李鄴侯的舊 跡,重洗刷出西湖的新面目來,為東南勝境。   你道這賢刺史是誰?就是太原白樂天,名居易。樂天生來聰慧過人,才華蓋世,有 人從海上來,見了他些奇蹤異跡,相傳於人,故人盡道他是神仙轉世。唐時以詩取士, 有一位前輩老先生,叫做顧況,大有才名。一時名士,俱推重他為詩文宗主。凡做的詩 文,都要送來請教於他,以定高下。這顧況的眼睛又高,看了這些詩文,皆不中意,絕 無稱賞。若經他看了一遍,再看一遍,便要算做上等的了。故人送詩到他門首,都躡足 而不敢進,因相傳顧況之門為鐵門關,金鎖匙,難得開了讓人入去。   此時白樂天年還未冠,聞知顧況之名,也不管好歹,竟攜了一卷詩,親送到門前, 叫門上人傳將入去。顧家門上人是傳送慣了的,一面接了詩,一面就說道:「相公請回 ,候老爺看過了,再來討信罷。」白樂天道:「不消得,煩你送入,我在此候,只怕老 爺就要請我相見。」門上人見他年紀小,說大話,不好搶白他,只笑了一笑,便傳將入 去。此時顧況坐在書房裡,正對著幾卷套頭詩,看厭了,推在半邊,吃茶消遣。忽又見 門上人送進這卷詩來,他卻又接在手中。原來這顧況本意原甚愛才,不是輕薄,只因送 來這些詩,不是陳腐,就是抄襲,若要新奇,便裝妖作怪,無一首看得上眼,故露出許 多高傲之態,為人畏懼。然他本心卻恐怕失了真才,故送進詩來,他又接在手中。先看 見詩卷面上,寫著「太原白居易詩稿」七字,竟無一謙遜之詞,又不致求教之意,又見 他名字叫做白居易,因大笑道:「他名居易,只恐長安米價太貴,『居』之也還不『易 』。」說便說,笑便笑,詩卻恐怕失了佳句,因展開一看。才看得第一首,便覺是自出 手眼,絕不與人雷同。再看第二首,更覺淡雅中有些滋味,不禁那些嬉笑之容,早已收 斂。再信手揭開中間一看,忽看見一首詠芳草的道: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顧況讀完,便忍不住將案一拍,大叫道:「此詩拓陶韋之氣,吐杜李之鋒,好佳作 也!」因問門上人道:「這白相公既送詩來,為何不請他入坐,卻放他去了?」門上人 道:「小的不知好歹,倒肯放他去,他卻不肯去,還立在門外,等老爺相請哩。」顧況 道:「如此還好,快去相請。」門上人一面出去請,他就立起身,也隨後踱了出來相接 。二人相見了,甚是歡然。顧況因說道:「我只道斯文絕矣,不意吾子還為天壤間留此 種子,何其幸也。」遂邀白樂天到書房裡去,置之上座,待以貴賓之禮。杯酒之間,細 論古今,竟成了莫逆之交,當時有人戲題兩句道:顧才子掣開金鎖匙,白樂天撞破鐵門 關。   自此之後,白樂天詩名大播,長慶中就登了拔萃的進士,年紀只得二十七歲。唐時 凡登進士第的都在曲江飲聞喜宴,宴罷,便都到慈恩寺雁塔下題名。他時有為將相者, 就以朱涂其名上以為榮,且各各題詩紀事。樂天所題之詩,有兩句道:慈恩塔下題名處 ,十九人中最少年。   樂天因詩才有名,又兼年少,故召入翰林為學士,隨遷了左拾遺。每每奏對班中, 論事鯁直,不肯少屈,天子變色,謂宰相李絳道:「白居易,朕所拔擢也,怎敢直言放 肆如此,朕豈能堪。」李絳忙跪奏道:「言路大開,乃朝廷之盛事。白居易敢於直言者 ,正所以報陛下拔擢之恩也。望陛下姑容之,以發揚盛德。」天子聞言大悅,待居易如 初。後又因論事觸怒廷臣,怪其出位多言,遂貶為江州司馬。久之,穆宗即位,聞其才 名,又召入翰林以知制誥。但天子性好游畋,出入無度,白居易耐不住,又做了一篇《 續虞人箴》,獻於天子,以寓規諷。天子見了,不勝大怒。是時宰相無力,沒人解救, 遂謫遷為杭州刺史。樂天聞報,略無慍色,因說道:「我白居易,既蒙拔擢,做一日之 官,自當盡一日之職。立朝則盡言得失,守邦則撫字萬民,總是一般,何分內外?況聞 杭州山有水,足娛我性情,有何不可?」便就在東都收拾行囊,帶領家眷,同赴杭州之 任。正是:   非關有意逐賢人,豈是私心作遠臣。   多分西湖山與水,催他來點十分春。   白樂天不日到了杭州,上了刺史之任。一完了許多酬應的公務,即遍訪民間疾苦, 方曉得李鄴侯開的這六井,歲久年深,無人料理,依然湮塞,居民仍苦鹹水,生聚又復 蕭條。樂天訪察明白,因又急發人丁,重修六井,不日功成,百姓感激不盡。又訪察得 下塘一帶之田,千有餘頃,皆賴西湖之水,以為灌溉。近因湖堤倒塌,蓄泄無時,難以 救濟,往往至於荒旱。樂天因又築起湖堤,比舊堤更高數尺,以便多蓄湖水。放水口上 ,又恐水高,易於泄去,又設立水閘以為啟閉。自築堤立閘之後,蓄水有餘,泄水不竭 ,故下塘一帶百姓,竟無荒旱之苦,又感激不盡。   樂天因行了這幾件德政,見民間漸漸有富庶之風,與前大不相同,他也滿心歡喜, 便於政事之暇,日日到西湖上來遊覽。見南山一帶,樹色蒼蒼,列著十數里的翠屏,甚 是豁人的心眼。又見湧金、清波一帶的城郭列於東,又見保叔塔、葛仙嶺、棲霞烏石、 北高峰繞於西北,南高峰、南屏山、鳳凰山繞於西南,竟將明聖一湖,包裹在內,宛如 團團的一面大水鏡。但恨水闊煙深,舉動要舟,不便散步。又見孤山一點,宛在水中, 而西冷一徑,盡是松筠,往來必須車馬,因而動了一片山水之興,遂從那斷橋起,又築 了一條長堤,直接著孤山,竟將一個湖,分作裡外兩湖。又在長堤上種了無數的桃李垂 楊,到春來開放之時,紅紅綠綠,綿延數里,竟像一條錦帶,引得那些城裡城外之人, 或攜樽揭盒,或品竹彈絲,都到堤上來遊賞。來來往往,就如蟣一般,再沒個斷絕之時 。初還是本郡遊人,既而又添了外邑,漸漸引動四方,過不多時,竟天下聞西湖之名矣 。樂天既做一個西湖上的山水主人,就有那好事的道:「這裡可憩憩足力。」就添蓋了 一間亭子。又有的道:「這裡可以眺望遠山。」就增造了一座樓台。由是好佛的撿幽靜 處起建寺宇,好仙的擇名勝地創立宮觀,好義的為忠孝立廟,好名的為賢哲興祠。西湖 勝地,無不為人占去。至於酒樓茶館,冷靜處,也隔不得三家五家,酒帘高掛。若到熱 鬧處,竟比屋皆是酒罏。初還只在西湖上裝點,既而北邊直裝點到靈隱、天竺,南邊直 裝點到淨慈、萬松嶺,竟將一個西湖,團團裝點成花錦世界。後來這條堤,因是白樂天 所築,遂叫做白公堤。樂天見此光景,也十分得意,因賦詩自表道:   望海樓台照曙霞,護江汀畔踏晴沙。   濤聲夜入伍胥廟,柳色春藏蘇小家。   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   誰開湖寺西南路,草綠裙腰一道斜。   自此之後,百姓感白樂天事事為杭州盡心修治,皆心悅誠服,巴不得他在湖上受用 。他政事一完,也便到各名勝的所在遊賞題詩。若煙霞石屋、南北兩峰、冷泉亭、雷峰 塔,以及城中虛白堂、因岩亭、忘笙亭,凡有一景可觀,無不留題以增其勝概,只恨沒 一個同調的詩友,與之相唱和。忽一日,聞得他一個詩酒知心的好友,叫做元微之,也 除授到浙東做觀察使。雖有一江之隔,為官守所繫,不能往來,然同在數百里內消息可 以相通,滿心觀喜,但不知何時方能到任,因差人去打聽。又暗想道:「我與微之二人 ,皆以詩酒山水為性命。前見我遷了杭州刺史,又見我說身臨明聖之邦,有西湖山水之 樂,他甚是氣我不過。今日他自經歷到禹穴、蘭亭,並山陰道上,他豈不誇張其美,也 要來氣我?諒西湖名甲天下,對得他過,須要打點回他方妙。」果遲不得數日,到任後 ,有一和尚叫做賀上人,自浙東回杭,替元微之帶了一封書來,忙忙拆開看時,卻無一 句寒暄之語,惟有一首七言律詩,誇獎他州城之美,並他為官得勝地之樂道:   州城回繞拂雲堆,鏡水稽山滿眼來。   四面常時對屏障,一家終日在樓台。   星河似向簷前落,鼓角驚從地底回。   我是玉皇香案吏,謫居猶得住蓬萊。   樂天看了,知他是來爭氣,因笑一笑道:「他要爭氣,我偏要貶駁他一番,看他何 詞以對。」因而也不敘寒暄,但只題詩一首,差人送去。元微之得了書,拆開一看,也 只一詩,因讀那詩道:   賀上人回得報書,大誇州宅似仙居。   厭看馮翊風沙久,喜見蘭亭煙景初。   日出旌旗生氣色,月明摟閣在虛無。   知君暗數江南郡,除卻餘杭總不如。   元微之見了,知是樂天戲他,故相貶駁,因和韻答他一首,仍自誇張,卻隱寓貶駁 杭州之意,又差人寄復樂天。樂天開看,其詩道:   仙都難畫亦難書,暫任登臨不合居。   繞廓煙嵐新雨後,滿山樓閣上燈初。   人聲曉動千門辟,湖色宵涵萬象虛。   為問西州羅剎岸,濤頭衝突近何如?   原來錢塘江未經築岸之時,那潮頭起時,直高數十丈,拍天一般的湧將上來,就如 千軍萬馬奔騰,也不似這般洶湧,所以元微之做入詩中,以來取笑。樂天看了,因笑道 :「微之此詩,要來笑我,卻笑差了。錢塘江潮如雪山銀障,乃天下奇觀也。便是漢時 枚乘所賦的八月廣陵濤,何等稱雄,也比不得我錢塘潮之萬一。微之為何反以囉剎來貶 駁?由此看來,我杭州的好處,他尚未盡知,若不說明,豈不埋沒了。」因又做詩一首 ,寄與元微之道:   君問西州城下事,醉中疊紙為君書。   嵌空石面摽羅剎,壓捺潮頭敵子胥。   神鬼曾鞭猶不動,波濤雖打欲何如?   誰知太守心相似,抵滯堅頑兩有餘。   元微之看了這首詩,細細辨明羅剎二字,是稱美錢塘江的徽號,不是貶他之說,方 自知笑差了,做聲不得。復因公事到杭州,因而一遊,方知西湖之美,實實及他不來, 方才心服,不敢再爭。正是:   柳簇花攢紅袖新,山搖水曳翠眉顰。   何須著屐東西覓,日出湖中對美人。   樂天因山山水水,日對著西湖這樣的美人,又詩詩酒酒,時題出自家這般的才子,一片尤滯之魂那裡還按納得定,遂不禁稍稍寄情於聲色。身邊早蓄了兩個姬妾,一個叫做樊素,一個叫做小蠻。樊素 善於清謳,每歌一聲,而齒牙鬆脆,不啻新鶯。小蠻善于飛舞,每舞一回,而腰肢擺折 ,勝似游龍。故樂天愛之特甚,日侍不離,因有詩二句贈他兩人道:櫻桃樊素口,楊柳 小蠻腰。   要知櫻桃口,不是單贊其口,贊其口能歌也。楊柳腰,也不是獨羨其腰,羨其善舞 耳。故後人又有詩駁其櫻桃口,贊之不盡道:   吐去新鶯穿齒滑,吞來舌上滾明珠。   朱唇一起嬌無那,細想櫻桃怎得如?   又有詩駁楊柳腰道:   衫袖翩躚總不消,細看妙盡在纖腰。   輕輕款款尋思去,轉覺粗疏是柳條。   樂天既有了兩個絕色的姬妾在旁,便日日帶他到湖山深處,或是蓮藕灣頭,或是風 前歌一曲,或是月下舞一回,又自作詩以紀其事。所稱山水之樂,詩酒與風流之福,十 分中實實也享了八九。卻又逢著唐朝的法網甚寬,凡是官府到任,宴會飲酒,俱有官妓 承應,或是出郊迎接,或是騎馬相隨。皆習以為平常之事,恬不為怪。樂天因營妓中沒 有出色的女子,又因有樊素、小蠻足以娛情,故不甚去追求官妓。忽一日,見了一官妓 ,叫做商玲瓏,生得姿容鮮媚,甚是可人,又且琴棋技藝,種種皆可應酬,故此樂天亦 甚鍾愛,每每喚他來承應。一日,與他對雪飲酒,正飲到酣暢之際,忽元微之差人來寄 書問候。樂天看了書,因大笑對商玲瓏說道:「元相公一向要以浙東形勝,與俺杭州的 西湖比較,只就山水論,己比較不過,今番又有你在此賞雪對飲,又添了一段風流佳話 ,只怕元相公一發比我不過了。待我再題詩一首,取笑他一番。」因乘著酒興,又題詩 寄元微之道:   可憐風景浙東西,先數餘杭次會稽。   禹廟未勝天竺寺,錢湖不羨若耶溪。   擺塵野鶴春毛暖,拍水沙鷗濕翅低。   更對雪樓君愛否?紅欄碧甃點銀泥。   元微之得了這首詩,已自知爭他不過,便自心服。但因「雪樓君愛」之句,訪問出 商玲瓏之美,不勝羨慕垂涎。遂寫書與樂天,並送許多金幣與商玲瓏,要邀他去相見一 面。樂天因是好友,推辭不得,只得著人送去。微之一見大悅。遂留在浙東,盤桓了數 月,方才送還,完了一案。正是:   山水既然輸服矣,為何官妓又來爭?   須知才色原相近,才盡焉能色不生。   此時樂天雖然縱情詩酒,卻於政事未嘗少廢,但裝點的西湖風景,天下聞名。到了 三年任滿,朝廷知他政績,遂仍召回京,做秘書監。樂天聞報,喜少愁多,又不敢違旨,只得要別杭州而去,因思想 道:「我在西湖之上,朝花夕月,冬雪夏風,盡盡的受用了三載,今聞我去,你看山色 依依,尚如不捨,鳥聲戀戀,宛若留人。我既在此做了一場刺史,又薄薄負些才名,今 奉旨內轉,便突然而去,豈不令山水笑我無情?」因叫人快備一盛席,親到湖堤上來祭 奠山水花柳之神,聊申我白樂天謝別之敬,以了西湖之緣。祭奠畢,遂與商玲瓏一班名 妓,縱懷暢飲,直飲得爛醉如泥,仍題詩道:   徵途行色慘風煙,祖帳離聲咽管弦。   翠黛不須留五馬,皇恩只許住三年。   絲藤蔭下鋪歌席。紅藕花中泊妓船。   處處回頭盡堪戀,就中難別是湖邊。   題罷,方才歸去。到了臨行這日,合城百姓,感他三年恩惠,若大若小,皆來擁著 馬頭相送。樂天因笑謝道:「我在此為官三年並無好處。」遂信口念出兩句道:「惟留 一湖水,與汝救荒年。」  須臾眾百姓散去,樂天方得長行。但一路上又無病痛,又無愁煩,只是不言不語胸懷不樂。朝夕間,連酒也不飲,詩也懶做。眾隨行的親友見他如此,不知何故,只得盤問於 他道:「你在杭州,做了三年刺史,雖然快活,卻是外官。今蒙聖恩新升除了秘書監, 官尊職顯,乃美事也,有何愁處,只管皺了眉頭?」樂天道:「升遷榮辱,身外事耳, 吾豈為此。所以然者,吾心自有病也。」親友又問道:「我見你步履如常,身子又不像 疼痛,卻是何病?」樂天道:「我說與你罷,一片溫來一片柔,時時常掛在心頭。痛思 捨去終難捨,苦欲丟開不忍丟。戀戀依依維自繫,甜甜美美實他鉤。諸君若問吾心病, 卻是相思不是愁。」   眾親友聽了,俱又驚笑道:「聲色場中,脂脂粉粉,老先生亦可謂司空見慣矣,況 櫻桃口、楊柳腰尚在身邊,盡可消遣,為何一個商玲瓏便鍾情至此?」樂天道:「商玲 瓏雖然解事,亦不過點綴湖山,助吾朝夕間詩酒之興耳,過眼已作行雲流水,安足繫吾 心哉?吾所謂相思者,乃是南北兩峰,西湖一水耳。」眾親友聽了,盡鼓掌大笑道:「 這個相思病,實害得新奇,但可惜《本草》、《岐黃》俱不曾留方,無藥可治,如之奈 何?」說罷,連樂大也大笑道:   但聞山水癬,不見說相思。   既說相思苦,西湖美可知。   此時樂天已將出浙江境,要打發杭州送來的船回去,因戀戀不捨,又做了一首絕句 ,叫他帶回杭州去,貼在西湖白堤亭子上。那詩道:   自別錢塘山水後,不多飲酒懶吟詩。   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   自此之後,樂天為想西湖害了相思病之事,人人傳說,以為美談。後因言事觸怒於 人,又將白樂天出為蘇州刺史那蘇州地方,雖也有虎丘山、觀音山並東西兩洞庭湖,可 以遊賞,但樂天心心念念,只想著西湖,口口聲聲,只說著西湖。嘗對一個相好朋友道 :「俺與西湖,既結下宿世之緣,便當生生死死,終身受用,為何緣分只有三年?況此 三年中,公事簿書又破費了我許多,山灣水曲,何曾游得遍。細想起來,我與他相處的 情分,尚未十分親切,今突然撇來,又因官守羈身,再不能夠重與他一見,真可謂之負 心人矣。」那相好的朋友笑道:「害相思須要害得有些實際,不可徒害了虛名。白先生 既如此羨慕西湖,吾輩尚不知那西湖果是怎生的模樣,可果有三分顏色,以領略白先生 之病否?」樂天聽了道:「你要知他的顏色麼?一時如何摹寫得盡,待我說個大概與你 聽罷。」因提起筆來,題詩一首道:   為我踟躕停酒盞,與君約略說杭州。   山名天竺堆青黛,湖號錢塘瀉綠油。   大屋簷多裝雁齒,小航船亦畫龍頭。   所嗟水路無三百,官係何由得再游。   那好朋友見詩中「堆青黛」、「瀉綠油」之句,不覺驚喜起來道:「原來西湖之美 有如此,莫說你見過面的害相思,連我這不見面的,也種下一個相思的種子在心上了。 」未幾,又召入京,後來只做到刑部尚書。他因宦情不濃,也就請告了,就在東都履道 里所住之處,築池種樹,構石樓看山,與弟白敏中、白行簡、裴度、劉禹錫散誕逍遙, 因號為「香山居士」,又號為「醉吟先生」。後來老了,又與胡杲、吉旼、鄭據、劉真 、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八個年高有德致仕之友,時時往來,故一時榮之羨之,稱 為「香山九老」。直活到七十五歲方終。臨死時,捨不得小蠻,因做一首絕句別他道:   一樹香風萬萬枝,嫩於金色軟於絲。   永豐東角荒園裡,盡日無人屬阿誰?   總之白樂天的文章聲價為天下所重,自不必言矣。守杭時,重開六井,點染湖山, 是他一生的功績,故流傳至今,建詞祭祀不絕,以為西湖佳話。 第三卷 六橋才跡   才子二字,乃文人之美稱。然詩書科甲中,文人滿天下而奇才能有幾人?即或間生 一二,亦不過逞風花雪月於一時,安能留古今不朽之才跡在天壤間,以為人之羨慕?今 不意西湖上卻有一個。你道是誰?這人姓蘇,名拭,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山人 也。他生在宋仁宋景佑年間,一生來便聰慧異常,一讀書便能會悟,一落筆便自驚人。 此時在父親蘇老泉,雖未曾中得制科,卻要算做當時的一個老才子。只因眼中識得王安 石不近人情,是個好人,不肯依附,故爾淪落,他自既不想功名,見生了東坡這等兒子 ,怎不歡喜。誰知那時的秀氣,都萃在一門,過不多時,他夫人程氏,又生了蘇轍,字 子由,這子由的天姿秀美,也不亞於哥哥。故一時人贊美之,稱老泉為老蘇,子瞻為大 蘇,子由為小蘇,合而稱之為三蘇,十分稱羨。   卻恨眉山僻在東南,沒個大知己,老泉聞得成都的張方平,一時名重天下,遂領了 兩個兒子,從眉山直走到成都,來見方平,要他舉薦。張方平一見了他兩個兒子的文章 ,即大驚大訝道:「此奇才也,薦與別人,何足以為重輕,須舉薦與當今第一人,方不 相負。」此時稱斯文宗主,而立在朝廷之上者,惟歐陽修一人,故張方平寫書舉薦,又 叫人將他二人直送到京師。歐陽修看了薦書,就看二人的文字,不禁拍案大叫道:「筆 挺韓筋,墨凝柳骨,後來文章,當屬此二人矣。張方平可謂舉薦得人。」遂極力稱贊, 直送與宰相韓琦去看。韓琦看了也驚歎道:「此二人不獨文字優長,議論侃侃,當為國 家出力,此朝廷瑞也。」自此,二人才名便轟然遍滿長安。   到了嘉祐元年,蘇軾、蘇轍便同登了進士。歐陽修常將他的文章示人道:「此吾輩 中人也,只恐到了三十年後,人只知有蘇文,不知有我矣。」當時仁宗皇帝親試策問, 大是得意。朝罷進宮,龍顏甚悅,因對太后說道:「朕今日二文士,乃四川蘇軾、蘇轍 。惜朕老矣,恐不能用,只好留與後人了。」遂欲以唐故事召入翰林,宰相限以近例, 惟召試秘閣,及試又入優等,遂直史館,稱為學士,十分榮耀。不料後來神宗皇帝登基 ,王安石用事。那王安石是個執拗之人,一意要行「青苗錢法」,蘇軾卻言青苗法害民 不便。王安石又一意要變更科舉,蘇軾又言科舉不當變更,只宜仍舊。神宗要買燈,蘇 軾又奏罷買燈,事事相忤。王安石如何容得,遂把他出了外任,通判杭州。蘇軾聞報, 恰好遂了他好遊山水的心腸,胸中大樂道:「我久聞得李鄴候、白太付都在杭州留傳政 跡,垂千古風雅之名,我今到杭州,若得在西湖上也做些好事,與李白二公配饗,豈不 快心。」就一面打點起身。那時他兄弟子由同在京做官,見哥哥屢屢觸犯王安石,恐有 大禍,甚是憂心,今見他出判杭州,脫離虎口,方才歡喜;又恐怕他到杭州舊性復發, 又去做詩做賦,譏刺朝政,重起禍端,因與表兄文同,於餞行之際,苦苦勸誡他一番。 東坡深服其言。文同到他臨行之時,恐他忘了前言,又做詩兩句贈他道:北客若來休問 答,西湖雖好莫吟詩。  東坡領教而別。不一日到了杭州,遠遠望見山色,便覺不同 ,滿心歡喜。到任之後,一完了衙門公事,便出遊於西湖之上。果然好一個西湖!但見:   碧澄澄,凝一萬頃徹底琉璃;青娜娜,列三百面交加翡翠。春風吹過,豔桃浪李如 描;夏日照來,綠蓋紅蓮似畫。秋雲掩映,滿籬嫩菊堆金;冬雪紛飛,孤嶼寒梅破玉。 曉霞連絡三天竺,暮靄橫鋪九里松。風生於呼猿洞口,雨飛來龍井山頭。簪花人逐淨慈 來,訪友客投靈隱去。   此時東坡在西湖上,觀之不足,愛之有餘。政事稍有餘閒,便不論晴雨,定要出遊 ,見山水風光,變幻不測,晴有晴有的風景,雨有雨的妙處,因喜而題詩一絕道:   湖光瀲灩晴偏好,山色空濛雨亦奇。   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也相宜。   自此詩一出,人人傳誦,就有人稱西湖為西子湖了。東坡原久聞西湖之名,恨不能 一見,今見了西湖,又覺見面勝似聞名,那詩酒襟懷、風流性格,那裡還把持得定,按 納得下,便不免要淘情聲色。那時錢塘有個名妓,喚做朝雲,姿色甚美,而性情不似楊 花,愛慕的是風流才子,鄙薄的是庸俗村夫。一時有錢的舍人,往往要來娶他,他卻風 鑒頗高,看不上眼的決不肯從。東坡聞知了,因喚他來侑酒。見他不沾不染,不像個風 塵中人,甚愛之,又甚憐之。飲到酒酣之際,因問他道:「汝落風塵幾年了?」朝雲道 :「四年矣。」東坡又戲問道:「既已四年,則朝為雲,暮為雨,只怕風塵中樂事,還 勝似巫山。」朝雲道:「雲雨雖濃,任風吹送,而此身飄飄無主,竟不知誰是襄王。此 地獄中之水火也,不克脫去,苦莫能言,尚何樂之有?」東坡道:「既知苦而不知樂, 何不早早從良?以汝姿容,何患不逢青眼?」朝雲道:「他若見憐,妾又嫌他酒肉,妾 如可意,他又厭妾風塵,這良卻於何從?」東坡聽了大喜,又復大笑道:「我倒不厭你 風塵,但不知你可嫌我酒肉否?」朝雲聞言,慌忙拜伏於地道:「倘蒙超拔,則襄王有 主矣,無論衾綢,犬馬亦所甘心。」東坡喜他有志,果就娶他為妾,正是:   風惡雖然不惜塵,棄生拼死也由人。   楊花若不沾泥去,尚可隨花落繡茵。   一日,東坡宴客湖濱,召一妓叫做群芳來侑酒,酒半,因命他歌,群芳不敢推辭, 因歌一道「惜分飛」的詞道:   淚濕欄杆花著露,秋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細雨殘雲無意緒,寂莫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吩咐潮回去。   東坡聽了,歎驚道:「此詞筆墨風流,卻是何人所作?」群芳初還不肯說,當不得東坡再三盤問,方才說出道:「這就是昨日任滿回去的推官毛相公,臨別贈妾之作也。他再三戒妾,莫歇與人聽,妾 因他已去的官,無甚干係,故偶爾歌出。」東坡聽說,因而歎息道:「毛澤民與我同僚 ,在此多時,我竟不知他是個風雅詞人,怎還要去覓知己於天下,真我之罪也。」即時 寫書,差人去追回毛澤民來,深深謝罪道:「若論小弟,有眼無識,也不該邀寅兄去而 復返,苦苦邀回者,蓋欲為群芳的雲雨添些意緒耳。」說罷,二人大笑。遂留毛澤民在 西湖上,與他詩酒盤桓月餘,方放他回去。自此,毛澤民大有聲名,又復升官別地。正 是:   聽歌雖好色,識曲是憐才。   一首新詞美,留之去復來。   東坡在杭州做官,不但詩酒流連,就政事也自風流。一日,有營妓二人,一名鄭容 ,一名高瑩,兩個都拿了一紙牒文來求判。鄭容牒文是要求落籍,高瑩牒文是要求從良 。東坡看過,俱點點頭允了,就提起筆來,做一支「減字木蘭花」詞兒,分判在兩紙牒 文上。   鄭容的判道:鄭莊好客,容我樓前先墜幘,落筆生風,籍藉聲名不負公。   判高瑩的道:高山白早,瑩骨冰肌那解老?從此南徐,良夜清風月滿湖。   判畢,送與府僚諸公同看,諸公看了。都只羨詞義之美。卻不知有何巧妙。東坡笑 一笑,因用硃筆在詞兒每句之首,圈了一字。諸公再看,方知已暗暗將「鄭容落籍,高 瑩從良」八字,己判在牒上。沒一個不歎服其才之高,而調笑風流之有趣也。   又一日坐堂。有一個小民,拿一張牒文告道:「原告人吳小一,告為張二欠錢不還 事。」東坡因差人拘了張二來。那張二也呈上一張訴牒來道:「訴狀人張二訴為無力可 還事。」東坡就當堂審問這吳小一道:「張二少你甚麼錢?」吳小一道:「他發了小人 綾絹錢二萬,約定三月就還,經今一年,分毫不付,求相公作主追還。」東坡又問張二 道:「你欠他綾絹錢,可是真麼。」張二道:「實欠他二萬是真。」東坡道:「既欠他 的,為何不還?」張二道:「小人發他綾絹,原為制扇生理。不料製成扇子,適值今存 連雨天寒,一時發賣不去,故此拖欠至今。」東坡道:「既是有扇可抵,可取些扇子來 。我與你發市。」張二急急出去,取了一篋扇子來。東坡叫人當堂打開、撿取白團夾絹 扇二十柄,就將判筆或是草聖,或是楷書,或畫幾株桔樹,或畫一片竹石。不多時即寫 畫完了,付與張二道:「快領去賣錢,償還吳小一。」張二抱扇叩頭而出,才走出府門 ,早有好事的,見是蘇東坡的字畫,都情願出千錢一柄,頃刻之間,都已買盡,還有來 遲的買不著,俱懊惱而去。張二得錢還了吳小一這主債,還剩下許多扇子,好不快活, 不獨張二快活,連一府之人皆為之感激。   東坡又見杭人雖覺富盛,空乏者多,遂將公用不盡的餘錢積了許多,俱買良田,叫 人耕種,以養杭城的窮民。所以杭民無論受恩不受恩的,都感之如父母。他又見湖中葑 草填塞,因想道:「李、白二公遺蹟,今又將漸漸湮沒,我既在此為官,若不開濬一番 ,仰視二公,豈不有愧!」正欲舉行,不意朝廷因他四年任滿,又將他轉遷密州。因歎 息道:「不能遂吾志矣,倘與西湖有緣,除非再來。」忙將未完的事體,盡行歸結。正 在忙時,忽有一個營妓來投牒,要求從良。東坡是遊戲慣了的,那裡管甚閒忙。一見那 妓生得醜陋,便大笑指牒道: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   又有一個周妓,色藝俱精,要算做一郡之魁。聞東坡肯判脫籍,便也來援例求脫。 東坡道:「汝若脫籍,則西湖無色矣。」不准脫籍,因批道:慕周南之化,此意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請不允。   人見他同是一事,一允一不允,都有妙趣,遂相傳以為佳話。   東坡既到密州任,不多時又遷他到徐州,既到徐州,任不多時,又遷到湖州。你道 此是為何?只因他在京時曾論過王安石的青苗法不便,今青草法行,果然不好,又致百 姓受害生怨,王安石卻歸罪到東坡身上,說是他起的禍根。因叫門下人尋他的過失,參 論他。早有一個心腹御史舒亶,打聽得他在杭州,專好做詩譏消朝廷,遂特特劾奏一本 道:蘇軾出判杭州,專好惜詩譏誚時事。陛下發錢以濟貧民,蘇軾則曰:「贏得兒童好 音語,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群吏,蘇軾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 堯舜終無術。」陛下興水利,蘇軾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 謹鹽禁,蘇軾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蘇軾不臣,乞下獄究治。   這疏上了,當事遂坐他譏諷之罪,差人就湖州直拿到京師,下在御史獄中,舉家驚 慌無措。兄弟蘇轍,正在京做官,見兄遭禍,追恨道:「他臨行時,我再三勸戒他,不 要做詩,他任性不聽,致有今日之禍。」遂上書,願以自己見任官職贖兄罪。王安石道 他黨護,因說道:「官職乃朝廷的恩榮,又不是你的世業,怎麼將來贖罪?」遂連蘇轍 也貶到筠州監酒場去。正是:   譏刺休言是不忠,忠心實具是非中。   倘然明主能深察,疾苦民情已上通。   此時在位是神宗皇帝,因見了蘇軾譏刺詩句,在宮中甚是不樂。忽被慈聖曹太后見 了,因問道:「官家何事不樂?」神宗道:「朝廷所行的政事,近被蘇軾謗訕,且謗訕 之言,竟形之詩句。」太后聽了,吃驚問道:「這個蘇軾,莫非就是與兄弟蘇轍同榜的 那才子,四川蘇軾麼?」神宗聽了,也吃驚道:「正是那個蘇軾。娘娘怎麼得知?」太 后道:「當日仁宗皇帝親自臨軒策試,朝罷回官,大喜說道:『朕今日因策試得了蘇軾 、蘇轍二人,實大才也,甚為國家生色,但恨朕老矣,恐不能展其才,只好遺與後人大 用罷了。』」因流下涕來問道:「今二人安在?」神宗不能隱,只得實說道:「軾方繫 獄,轍已謫外。」太后因不悅道:「先帝遺愛之人,官家如何不惜?」神宗受命,就有 個釋放之意。恰又值東坡在獄中,自念眾奸人虎視眈眈,料不能兔。又想子由臨行苦勸 之言,不曾聽得,以致遭此慘禍。因將胸中苦痛,做成一詩,叫獄吏送與子由。誰知這 獄吏是舒御史吩咐下的,叫他留心伺察蘇軾的所為,都要報知與他。獄吏梁成既得了此 詩,安敢不報。舒直得了詩,隨即獻上與神宗,道他獄中怨望。神宗展開一看,見上面 寫的道:   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   百年未了須還債,十口無歸更累人。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時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來了因。   神宗見了這詩,情詞哀切,並無怨望之念,不覺大動其心,即傳出詔旨來釋放,但 貶他為黃州團練副使。東坡出獄,因欽限緊急,不敢久停,即時同家眷到於黃州。因那 詔書上不許簽書公事,東坡便幅巾芒鞋,日日與田夫野老說趣打諢。且喜聽人說鬼,聽 了一個,又要人說一個。那個回說道:「胸中沒有鬼了。」東坡道:「若是沒了,姑謊 言之,亦可也,何必真鬼。」眾皆大笑,率以為常。正是:   珠璣筆墨錦心腸,誰說無妨卻有妨。   口若懸河開不得,只應說鬼當文章。   神宗自聞了曹太后說先帝稱他大才之言,便叫侍臣各處去尋他的文章來看,見一篇 ,愛一篇,道:「果係大才。」胸中便有個大用之意,只礙著王安石與他不合,故因循 下了。忽一日,有人傳說蘇軾死在黃州,此時神宗正進御膳,不禁再三歎息道:「才難 !才難!豈不然乎?」遂連御膳也不進了。後又聞知蘇軾原不曾死,龍顏大悅,遂親書 御札,升他到汝州。蘇軾上表稱謝,神宗看他的表文甚是奇炒,因對左右稱贊道:「蘇 軾真奇才,你道可比得古人那一個?」左右道:「除非唐之李白。」神宗道:「李白有 蘇軾的才,卻沒有蘇拭的學,以朕觀之,還勝如李白。」東坡將到汝州,又上一本,說 :「臣有田在常州,願移居常州。」神宗就准其奏。   不料過不多時,神宗晏駕,哲宗登基。東坡正感神宗屢轉之恩,不勝悲痛,只以為 失了明主,不能進用,誰知過不多日,早有旨升蘇軾為龍圖閣翰林學士。東坡喜出望外 ,不日到京,召入便殿。朝見禮畢,宣仁太后即問道:「卿前為何官?」蘇軾俯伏答道 :「臣前為黃州團練副使,後蒙恩諒移汝州,又諒移常州。」太后又問道:「今為何官 ?」蘇軾道:「臣今待罪翰林學士。」太后道:「怎麼得驟然至此?」蘇軾道:「此皆 際遇太皇太后、皇帝陛下之恩也。」太后道:「不是。」蘇軾道:「或是大臣論薦。」 太后道:「也不是。」蘇軾驚奏道:「臣雖不才,實不敢從他途以進。」太后道:「此 乃先帝之意也。先帝每誦卿文章,嘗歎曰:『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耳。今上奉 先帝遺命,故特簡爾。」蘇軾俯伏於地,聞言不禁痛哭,至於失聲。太后與哲宗也一同 哭泣,左右近侍都悲咽感傷。哭畢,太后又命以錦墩賜坐,賜茶。又撤御前金蓮燭,送 蘇軾歸院,正是:   被譴亦已久,新恩何處來?   先皇與新主,都道是奇才。   東坡既感聖恩,便舊性又發。凡政事有礙於朝廷,不便於民情者,依舊又上疏爭論 ,觸怒當事。皇帝高拱九重,那裡管得許多,早又被奸人將他打發出來,做杭州知府。 東坡聞報,絕不以內外介意,轉歡喜道:「吾昔日西湖未了之願,今者可以完矣。」遂 又移家眷出京。那杭州百姓,前番受過他的恩惠。今又聽得他來,不勝歡喜,大家都打 點焚香頂禮遠接。   卻說東坡路過金山,聞知佛印禪師是個高僧,原是認得的,今日正在金山上放參, 與那些問道的人接見。東坡也思量進去與他一見。無奈問道的人,上百上千,一時挨擠 不開;欲要叫人趕散,卻又不雅;因思量道:「我有道理了。」遂穿起公服來,將皇上 賜的那條玉帶也繫在腰間,叫人兩邊攙扶了,競昂然直走進來。眾人見他這般打扮,自 然是個顯官,只得略略放開一路,讓他走人。將走到香案前,那佛印禪師坐在一層高講 台上,早已遠遠望見,忙高聲問道:「蘇學士何來?此間卻無你的坐處。」東坡聽了, 知是禪機,即隨口戲答道:「既無處坐,何不暫借和尚的四大身體,用作禪床。」佛印 道:「山僧有一句轉語,學士若答得來便罷,若答不來,便請解下身上繫的玉帶,留鎮 山門。」東坡就叫左右解下玉帶,放在香案之上。佛印道:「山借四大本無,五蘊俱空 ,學士要在何處坐?」東坡一時答應不出,早不覺面皮一紅。佛印即喝侍者,收此玉帶 ,永鎮山門。東坡見佛印果深於禪理,有些機鋒,遂棄了玉帶,欣然而去。正是:   既然四大皆空去,玉帶將懸何處腰?   佛法大都空裡事,山門留鎮亦徒勞。   東坡到了杭州,見父老遠迎。甚是歡喜。及上表謝恩,就將其情篇入道:   江山故國,所至如歸。   父老遺民,相迎似舊。   東波到任,公事一完,即打點往西湖上來,完他未了的心願。不料一時大旱起來, 饑荒疫病,一齊發作,百姓苦不可言。東坡見了不忍,因特奏一本,求減本路上供糧米 三分之一。那時和尚的度牒甚貴,又乞多賜本路度牒,換米以救饑民。又乞將常平倉米 ,減價以祟。朝廷一一准奏。百姓所以不致荒亂,皆東坡之力也。窮民病疫,隨地隨造病坊,置藥於中,延良醫分治,百姓救活者不計其數。不意大旱之後,值秋天大雨,太湖之水泛漲起來,禾稼盡壞。東坡料定明歲必然大饑,因又奏請朝廷,免上貢米一半,又多乞度牒,預先糴米,以備明年出糶。朝廷又一一依他所奏。果到明春饑時,百姓賴此,得免流散死亡之苦,感德不可勝言。正是:   水旱饑荒安得無?全虧仁政早先圖。   若教危急方思救,多分斯民已矣乎。   自後水旱不侵,民情稍定,東坡便日日到湖上,與江干並六井處,細細審察地形,方知六井所以常常湮塞,下塘往往遭旱者,皆因湖水淺之故耳。湖水所以淺,皆藥草叢生,滿湖壅塞耳。湖水若不塞塞,則蓄水有餘,自能放入運河,則運河自足矣。今惟湖水淺,運河失湖水之利,只得要取給於江潮,一取給於江潮,則江潮入市,而渾濁多淤泥,三年一淘,為市民大患。此六井所以漸廢也。為今之計,須先開掘茅山、鹽橋二河,使其挖深,令茅山一河,專受江潮,鹽橋一河,專受湖水。又造堰閘以為湖水蓄泄之限,然後潮水不入市,而六井可濬,民受其利矣。但欲湖水深,須盡去葑田,若去葑田,卻將這些葑草堆積何處?因想湖南到湖北,約三十里,若沿湖往來,終日也走不到,何不將此葑草淤泥取將起來,填築一條長堤,以通南北,則葑田又去,行人又便,此一舉而兩得之利也。葑田既去,再召募人種菱,收其利以償修湖之費,豈非妙事?遂先與各官計較得端端正正,然後上疏奏聞朝廷。朝廷覽奏,見是利民之事,焉得不准?不日旨下,東坡不勝歡喜,即擇吉鳩工。此時乃饑荒之後,百姓無聊,聞太守鳩工,現有錢米日給,俱蜂擁而來,掘的掘,挖的挖,挑的挑,築的築,不數月。蔚草去盡,築成長堤,將一湖界而為兩,西曰「裡湖」,東日「外湖」。堤上造六橋通水利,以便游舫之往還。那六橋俱命一名:   第一橋曰映波,第二橋曰鎖瀾。   第三橋曰望山,第四橋曰壓堤。   第五橋曰東浦,第六橋曰跨虹。   堤之兩傍,都種了桃柳芙蓉,到花開的時節,望之就如一片雲錦相似,好不華麗。葑草既無,湖水既深,又將茅山、鹽橋二河挖深,一受江潮,一受湖水,則潮水不入市,而六並不受淤泥之害,可一濬而常通矣,東坡見大功既成。素志已遂,不勝欣欣然,因題詩一首以志喜道:   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山通。   忽驚二十五萬丈,老葑怨卷蒼煙空。   自此之後,西湖竟成仙境,比白樂天的時節,風景更覺繁華。凡游西湖者,都樂而忘返。所以有人贊道:   若往西湖游一遍,就是凡夫骨也仙。   東坡政事之暇,便約一班兒的同僚官長、文人墨客,都到湖上來嬉游。   每船中分幾個妓女,任憑他撐到各處去,飲酒徵歌,直飲到日落西山,煙霧迷濛,東坡方教自家船上鳴金為號,聚集諸船。那些船聞得鳴金聲響,便一齊撐將攏來,聚作一處,又歌的歌,舞的舞,歡呼酣飲,或會於湖心寺,或會於望湖亭,直到一二鼓,夜市未散。眾妓華服騎馬,點著燈燭,乘著月光,異香馥鬱,光彩奪人,恍如仙子臨凡,紛紛逐隊而歸。城中士女夾道觀者,無一個不道他是「風流太守」。有人題詩贊他道:   嬉游雖說誰民樂,細想風流實近淫。   何事斯民翻羨慕?蓋緣恩澤及人深。   侍妾朝雲,當時有一個相好的妓女,叫做琴操,前番東坡見他時,才只得十三歲,便性情聰慧,喜看佛書。東坡這番來,琴操已是二十九歲了。東坡憐他有些佛性,恐怕他墜落風塵,迷而下悟,思量要點化他,因招他到湖中飲酒。飲到半酣,因對琴操說道:「你既喜看佛書,定明佛理,我今權當作一個老和尚,你試來參禪,何如?」琴操道:「甚好。」   東坡因問他道:「怎麼是湖中景?」琴操答道: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東坡又問道:「怎麼是景中人?」琴操答道:裙拖六幅湘江水,髻綰巫山一段云。   東坡又問:「怎麼是人中景?」琴操答道:隨他揚學士,鱉殺鮑參軍。   東坡聽罷,因把桌子一拍道: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琴操大悟,到次日即削去頭髮,做了尼姑,參訪佛印禪師,後來也成了正果。這叫做「東坡三化琴操」。   東坡在杭州,公則政事,私則游湖,不覺又是三年。朝廷知他開築有功,因又召入為翰林承旨,東坡聞命,又忙忙入京。百姓感他恩德,人人垂淚,甚至人家俱畫像供奉。正是:   念功天子召,感德盡人悲。   終是忠良好,誰言不可為?   東坡到了汴京,朝見過,適值遼國來了一個使臣,傳他國王之命,道他遼國有一對,要宋國對來,對得來便為上邦,對不來便為下邦。其對只有五字,道:三光日月星。   天子便傳旨各官,誰能對此一對者,加官進爵。文武百官奉旨,俱細細思量道:「此對指出三件事,一個三字占了去,卻將什麼數目字去對他?」所以皆則聲不得。天子見百官默然,正自著急,忽見班部中轉出那個有才有學的蘇軾來,俯伏金階道:「臣有一對獻上。」隨即高聲朗誦道:四詩風雅頌。   天子聽了,龍顏大悅,忙命侍臣寫了,賜與遼使道:「此對可為上邦麼?」遼使見了,啞口無言,甘心為下邦而去。朝廷果然加官,直做到禮部尚書。那時王安石雖死,而王安石一班奸人舒直等,尚佈滿朝中,未曾除去。   他們見東坡為天子所知,官漸漸做大了,十分妒忌,因又誣他謗訕朝政,群相附和,仍謫貶他到惠州。東坡因路途遙遠,姬妾都不帶去,惟朝雲苦欲隨侍,方才帶他同行。到得惠州,未及一年,朝雲因不服水土,遂患病而死,東坡甚是憐惜他,因作一首《西江月》詞兒道:   玉骨那愁霧障,冰肌自有仙風。海仙時過探芳業,倒掛綠毛麼鳳。   素面翻嫌粉泥,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   東坡就把他葬在棲禪寺大聖塔後,葬處因他誦「如夢如泡」之句而死,復造一六如亭覆其上,遂成了個名墓。後人到清明時節,都來滴酒澆奠,至於地下常濕。   東坡在惠州,見地方人修東西二橋,一時修不完,即解犀帶以助其功,人皆感激。只可恨奸人聞知他在惠州安然無恙,遂又加讒譖,直貶他到海外儋耳地方。兄弟蘇轍在京,未免有言,遂連蘇轍也貶雷州。二人聚在一處,人看著好不淒涼。東坡全不在念,竟帶了兒子蘇邁,渡過海去,同到儋耳。以為可以暫息,不料舒亶又行文府縣,不許與他官房居住,要他野居,侵瘴疫而死。東坡無奈,只得自買一間房子。卻喜得東坡的文章,天下聞名,那些士人都說道:「蘇學士乃天上人,今忽到此,是我三生有幸的造化。」遂都來拜從,因著人替他挑土填泥,修理房屋。   東坡原是個慷慨人,見人情甚好,便毫無抑鬱,日日與這班門生學者,飲酒賦詩為樂,一些瘴疫也不沾染。後來朝廷感悟,知他是個忠臣,遂赦免其罪,起為提舉成都玉局觀,聽其還鄉,把舒亶一班好人,盡置之死地。人人稱快。正是:   害人常自誇,計策妙無涯。   不料惡將滿,輪流到自家。   東坡感蒙聖恩,便渡過海來,隨路到於常州。因四川遙遠,歸去不便,若住常州,到與西湖甚近,還可往來其間,以作娛老之計,因此買了一間房子在常州。尚未進屋。偶月夜閒行,走到一個僻巷,忽見一個老婦,倚著門,哭泣甚哀。東坡因問他道:「你為何哭得這般哀苦?」那老婦人道:「我有祖屋一間,先人創造,費盡心力,已是百年。今兒子不肖賣與另以,叫我出屋,怎不痛心?」說罷又哭。東坡問他房子賣與何人,原來恰就是東坡所買。東坡一時惻然,隨著人取了文卷來,當老婦人前燈上燒了,竟還了他的祖房,一分銀子也不要他還。老婦人感恩不消說了,便是旁人聞知,也稱羨不已。正是:   焚券雖微事,仁心卻甚深。   推行成德政,傳說到而今。   東坡住在常州之意,原因與杭州不遠,還可去時時遊賞。不期世上好事難得再逢,在毗陵不多時,忽一朝無病安然而逝。死後有人傳說,朝廷正要降旨拜他為相,因聞死信方才止了,直到徽宗皇帝時,因好道,親臨寶籙宮齋醉,見一個有法術的道士,在醮壇之上拜表,伏地不起,久之,方起,徽宗問道:「往日就起,今日為何起得恁遲?」道士答道:「適至玉皇殿前,要進表章,恰值魁星奏事,直待他奏完,方才上得表章。」徽宗道:「魁星是何神?所奏是何事?」道士答道:「所奏事不可知,然這魁星就是本朝蘇軾。」徽宗聽了,大為驚喜,便傳旨要他的文章墨跡觀看,看了,甚是贊美敬重,因又傳旨,凡有人藏得蘇軾詩文墨跡,盡數獻出,官給賞銀。自此之後,士大夫以及田夫野老,沒一個不去搜求他的遺蹟。   徽宗因喜他的才名,就復了蘇軾的官爵,追贈蘇軾為太師,諡文忠。杭州百姓因見朝廷如此隆禮,也便聞風感念舊德,遂於孤山建起白、蘇二公祠來,至今不廢,游湖者無不景仰焉。 第四卷 靈隱詩跡   西湖十景是:蘇堤春曉、麥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兩峰插雲、三潭印月、雷峰夕照、南屏晚鍾、柳浪聞鶯、花港觀魚。以至亭台樓閣、古剎名山,何處不留名人之題詠,為何詩跡二字,獨加之靈隱?蓋靈隱之詩,一字一句,皆為千古所不磨,故不留跡而跡自留也。   你道這是甚麼詩?也不是明,也不是宋元,也還不是五代,乃是初唐時人,姓駱,名賓王,乃浙江金華義烏縣人。這人生來有些夙慧,七歲上便能賦詩。不但能賦,出語定然驚人;至於為文,落筆千言,真有倒峽瀉河之勢。及長成了,大有聲名。同時還有個盧照鄰、王勃、楊炯,與他共稱做『盧、駱、王、楊四才子』。那時王勃曾在膝王閣作賦,盛為海內所稱,故駱賓王常對人說:「若論才名,吾愧在王前,恥居盧後。」其自負也如此。既人仕,初為的是侍御史,十分榮顯。不期那時,唐高宗皇帝晏了駕,武則天太后臨朝。初還恐人議論,立太子為帝,後見人心自屬,遂將帝貶到房州,竟做了女主,自稱金輪皇帝,漸漸將唐家宗室子孫,殺戮殆盡。駱賓王一時看不過,遂上疏請立廬陵王為帝,不宜反唐為周。武則天見了,不勝大怒,遂貶駱賓王為臨海丞。   武則天既貶了駱賓王,恐怕又有人繼此有言,遂嚴刑重罰,欲以籍天下人之口。不知天下人之口,雖被他箝了,然人心不平,個個懷憤,早惱犯了一個將軍之怒。   這將軍也姓徐,名敬業,原是個有血性的男子。因受了唐家爵祿,見武則天身為唐朝后妃,承恩受寵,隆重無比,今一旦反唐為周,大悖倫常,不覺忠義激發,遂訓練精兵,競犯帝闕。又恐天下人溺於聞見,不知其罪,因知駱賓王是個大才子,又見他為則大所貶,要求他做一道檄文,以討其罪。因遣人到臨海,將駱賓王竟請到軍中。此時駱賓王一肚牢騷,無處發洩,要他做檄文,正中其懷,遂提筆來,朗朗烈烈,為徐敬業代做了一篇道:   偽周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泊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   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候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庭之遽衰。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固天下之失望,順宇宙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咸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葉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尚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岐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競是誰家之天下。   自此檄文一出,傳遍天下,誰不數武后之罪,誰不慕敬業之忠,思量舉義相從。一日,此檄傳到武后御前,武后細細讀去,讀到「娥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兩句,忍不住以袍袖掩口而笑,再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安在」二句,便不覺動容。驚問道:「此檄文是何人所作?」左右稟道:「這就是日前上疏,被貶做臨海丞的駱賓王所作。」武后聽了,再三歎息道:「我貶他,只道他是個庸臣,誰知他有才如此,而使之流落不偶乎?此宰相之過也。」   駱賓王這道檄文,雖然做得妙,可以感動人心,爭奈武則天反唐為周,這十八年原是天意,徐敬業的人力如何爭得來?舉兵不多時,早一敗塗地。敬業既敗了,駱賓王豈能使他獨存?自然要走得沒蹤沒跡了。武后果然放他不下,再三叫人物色。有人說他死在軍中了,又有人說他逃回義烏去了,又有人說他削髮為僧了。尋了年餘,那裡有個影響,武后也只得罷了。正是:   撥亂應須忠勇全,有忠無勇也徒然。   檄文縱是高天下,馬到旗開便可憐。   駱賓王平昔最愛的是靈隱,此番竟隱於此,絕不露一些形跡。那靈隱的可愛在何處?略表一二便知。離城西十二里,高有九十餘丈,周圍亦有十二里,漢時稱為虎林,因有白額虎常在階下聽經。至唐因避帝諱,更名武林。其發源直自新安,從富春至餘杭,蜿蜒五百里,遂結脈於兩峰三竺。這北高峰上,有浮屠七級,遠眺則群山屏列,湖水鏡浮;雲光倒垂,萬象俱俯;畫舫往還,恍若鷗鳧。其次,則有鳥門峰、石筍峰、香爐峰、獅子峰。蓮花峰、飛來峰。巖洞則有呼猿洞、玉女洞、龍泓洞、射旭洞。谿澗則有南澗、北澗、大澗。名泉則有月桂泉、伏犀泉、永清泉、倚錫泉。其最為人所賞鑒者,惟冷泉。寺之左右,多有靜室。如韜光庵,白沙庵、石筍庵、茶庵、無著庵、松偃庵,更有勝閣如望海閣、超然閣、永安閣、彌陀閣、雲來閣,俱是天造地設的。   獨靈隱寺,是晉咸和元年,西僧慧理建造的。山門緊對著巉崖峭壁,門上一匾,是「絕勝覺場」,係葛洪寫的。景德四年,改名「香月林」。還有白雲岩、松隱岩。天下叢林,最著名的莫過於此。門前就是冷泉亭,乃唐刺史元藇(X■)所建。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真乃仙境。春之日,草碧花香,可以導和納粹,暢人懷抱。夏之日,風冷泉亭,可以蠲煩消暑,起人幽情。秋冬則山樹為蓋,岩石為屏,雲從棟起,水與階平。坐而玩之,物元遁形。亭前峭壁,皆鑿世尊羅漢,真是神工鬼斧。清溪內,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魚噴沫,碧藻澄鮮。臥可垂綸於枕上,坐可濯足於床間。自從這亭子造了,遊人都要到亭子上息足片時,說些超世拔俗的話。冷之一字,大有開悟人處。   那亭子右首,不上裡許,有一峰孤石,可四十圍,山勢蔥育,石瓣搓峨,遠遠望去,宛似一朵千葉蓮花。峰腰有一小洞,其口不過二尺許,望之黝黝黯黯,峭峻不可攀躋。此中有一白猿窟穴在內。那白猿還是慧理法師所蓄的,每見那白猿臨澗長嘯一聲,則諸猿畢集,人皆謂之猿父。好事者施食以齋之,聞呼即出,後人便建一飯猿台。到了宋朝,有僧守一,或朝或夕,每叩木魚數聲,那老猿即便下來,與守一作伴,代守一燒香換水,或洗菜擔柴。閒暇便與守一弈棋賭勝。凡事俱也領會,只是不能言語。守一自有此猿,不但朝夕不至寂寞,人來要看猿的,都有佈施齋襯。就是那老猿,也日日有人持果品來與他吃。   忽一日,臨安知府,姓袁,名元,來游靈隱。到了方丈坐下,遂與老僧敘茶,已畢,偶問道:「賓山有個呼猿洞,洞中有個千歲猿,能知人事,可是真麼?」老憎道:「靈性相通,人物無間,都是有的。」老憎因請知府到冷泉亭上坐了,隨喚支賓到守一長老處,呼取老猿到亭上來。守一連忙將木魚敲了三下,老猿即從洞中走出。守一道:「本府大爺要請你相會,只索去走一遭。」老猿聽見要他去見太爺,就把身子蹲了一蹲,頭搖了兩搖,卻像有不欲去見的意思。守一道:「凡事隨緣,豈容揀擇,先天一著,卻要留心。」守一道了四句,那老猿也就隨了支賓,走到知府面前,兩手作一問訊形狀,隨轉身問訊了本山長老,知府也就覺道他靈異。長老道:「還有靈異處哩,極會下棋。」知府道:「果然會下?可曉甚棋?」長老道:「不論圍棋、象棋,俱已精妙。」   知府心內道:「天下國手,惟我稱尊,豈有猴子倒好的道理?」就命取棋子來。先把象棋擺上,老猿拱手讓知府起子,知府就把一個「海中撈月」之勢,絕頂一著,從來沒人贏得的。那老猿不慌不忙,走了幾著,也只平常,臨後幾著,知府著忙道:「我輸了,輸了!」若論知府平日,極是高手,著著有解,此番或未容心算到至極處,故此輸了。   知府心裡又道:「圍棋,我有仙傳,從來國手推讓。」叫取圍棋來,著了一盤「鐵網勢」。數到後來,老猿卻輸了半子。知府大喜,又要再著一局、老猿搖手,不欲再著。知府對長老道:「本府圍棋,原係天下第一手,老猿輸半子,也爭差不多。今要再著,他便作難,未免有些懼怯。煩你轉諭他。再試一局,何如?」長老便轉叫老猿再著。知府遂著起手,老猿將手格住,右手就將一子放在當心。知府暗笑道:「從來無此一著也。」便隨手應去。著到局終,知府卻輸半子,知府道:「我二十年來,從無一局相對,今日不料與老猿著得三盤,卻輸了兩次,豈非怪事?只恐外人知我輸與異獸,寧不可笑!」心中怏怏。不料濟癲走近前來,把老猿頭上一摸,說道:   先天一著已多年,黑白盤中沒後先。   今日天機殊太泄,有緣緣裡卻無緣。   道罷,把手將老猿腦後一拍,只見那老猿把頭點上兩點,挺然直立在棋枰之側,推來攘去,全然不動。仔細看之,竟像木削成,石琢就,天台山上老僧峰一樣的。知府驚訝稱奇。長老即命侍者,取些乾柴,將老猿駕起,眾曾念起往生咒來,立時焚化。守一說偈道:「咄!咄!   斷峽髯公,傲來小友。   不計年華,那知子丑。   踢碎虛空,劈開枷杻。   世外翛然,洞中藏丑。   太液池頭,尋蓮覓耦。   費了聰明,橘中逢叟。   一著先機,阿誰參剖?   口不談天,手能摩鬥。   卻被頑仙,當頭一捂。   大汗浹身,從空作抖。   急走急走,日已到西。   唱徹渭城,前途有酒。   咦!八萬四千誰是你?世間沒有閒花柳。」   守一道罷而回。知府笑道:「這個老猿,可謂極有神通的了,如何被這顛和尚三言兩語,一掌打死?」但死得更奇,下火後,明明看見他在雲端合掌作禮而去。也是一段公案。這是呼猿洞的後事,按過不敘。   且說那駱賓王既無蹤跡,則詩人中又少了一個才子。不期過不得數年,又出了一個才子,叫做宋之問。這宋之問才子之名,卻也不減於駱賓王。但此時見武則天女主臨朝,逞縱淫欲,其他莫論,只朝臣中一個張昌宗,一個張易之,二人最為寵幸。那時宋之問年少才高,也動了個望幸之心,因賦了一首「明河篇」以寓意。   武后見了,微笑道:「詩意雖美,然是兒有口過。(口臭)」遂不詔用。宋之問不勝憤忌,遂棄官而浪遊於四方,以詩酒自娛。一日,游到杭州西湖之上,南北兩山,遍歷一回,因愛靈隱寺、飛來峰之形勝,泉石秀美,遂借寓於寺中,日夕觀玩其妙。   原來靈隱後山最高,名曰鷲嶺,從下而上,殊費攀躋。而山上有泉,轉流而下,不煩眾僧之取汲,自能流至廚灶間,以供眾僧之飲。嶺面朝東,而日出正照,錢塘之潮,隔城而望,如在目前。那時宋之問觀之不盡,愛之有餘,欲賦一詩,以占靈隱之勝,奈景界雄者雄,而幽者幽,可以人詩者應接不暇,從何處題起?一時苦吟,未得佳句。時值秋天,是夕月光皎潔,松筠與泉石互映,宋之問不忍便睡,因而繞廊閒行,只覺樹影婆婆可愛,但秋氣逼人,微有寒色,不覺信口吟一句道:   嶺邊樹色含風冷。   宋之問偶然觸發,吟了這一句,正想著再吟一句,合成一聯佳葉,不期一時再對不出,因而口裡念著這一句,只在殿前走來走去。忽見殿上琉璃燈下,蒲團之上,有一個老僧在那裡打坐,見了宋之問,也不起身,只覺他苦吟不就,因忍不住問道:「年少郎君,既要吟詩,風景只在口頭,何用如此苦搜?」宋之問聽了,不覺暗自吃驚道:「除了盧、駱、王、楊,我也要算做當今一個才子,怎麼這老和尚,開口就輕薄起來。」欲要呵叱他,又見他說話雖若戲侮,而風 景只在口頭之言,卻大有意思。但問道:「師父莫不也會吟詩麼?」那老僧卻漸答道:「老僧詩雖不會吟,但這一句早已代郎君對就了也。」宋之問聽見他說對就了,暗笑道:「不知對些什麼出來。」因問道:「既對了,何不念與我聽。」那老和尚因念道:   石上泉聲帶雨秋。   宋之問見老僧對句幽雋,不覺驚喜道:「老師父原來是個詩人,我弟子失敬了,請起奉揖。」揖罷,又問道:「老師父既出口便成,想胸中定然頭頭是道。我弟子見靈隱泉石秀美,欲賦一詩,以記其勝,雖說只在口頭,卻一時拈不出,止做得首二句在此。請教老師父,不知可還能為我再續一聯否?」老僧道:「首二句可念來。」宋之問因念道:   鷲嶺鬱岧嶢,龍宮鎖寂寥。   老僧聽了,也不假思索,即隨口道:「何不曰: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宋之問聽了,愈加敬服道:「老師父先輩雄才也,弟子何能及一二。老師父既已露一班,何不卒成之,以彰靈隱之勝?」那老僧聞言,略不推辭,欣然又續念道:   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   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   霜薄花更發,冰輕葉互調。   夙齡尚遇異,搜對滌塵囂。   待入天台路,看予度石橋。   那老僧不假思索,信口念完。宋之問聽了,方才服倒。道:「老師父佳作,聲調雄渾,摹寫曲折盡情,自是詩壇名宿,盧,駱、王、楊之恃,也決非隱逸中偶然得句者。不知為何遁人緇流?」那老僧見問,但微微歎息,並不答應。宋之問知其別有深意,也便不復再問,但朝夕在寺中與他盤桓,深相結納,暗暗細察,方知他正是駱賓王。欲待明問他,知他決不應承,因細細述武則天近日狂淫之事道:「只可惜徐敬業事不成,帶累得駱侍御『千古誅心』的一道檄文空作了,殊令人悵悵。」那老僧聽了,不覺攢起眉來說道:「此既往之浮雲,居士還只管說他作什麼?」到次日,宋之問再尋那老僧閒談時,已不知何往。只待宋之問去後,那老僧方又回到寺中。此時寺中僧眾因他有「天香雲外飄」之句,遂起了一所屋字,名「天香院」,請那老僧住於其中。又過了許多時,一日,無疾而終,皆相傳以為得了正果。世雖屢更,卻流傳下這一首詩,為靈隱千秋生色,再無一人敢於續筆,所以謂之詩跡。 第五卷 孤山隱跡   嘗思人生天地間,既具鬚眉,復存姓字,是顯也,非隱也。所謂隱者,蓋謂其人之性情,宜於幽,洽於靜,僻好清閒,不欲在塵世之榮華富貴中,汨沒性命。雖鳥獸不可同群,置身仍在人間,而金紫非其所欲,棲心已在天際,故出處之間,托遜山林,而別揚一段曠逸之高風,所謂隱也。雖然,隱固一也,而隱之情,隱之時,與隱之地,則不一也。巢由之隱,是逃天下也;荊蠻之隱,是計國也;沮溺之隱,是潔身也;七人之隱,是避世也。即賞菊思鱸,皆有所感,若一無所感而但適情於幽閒清曠之地以為隱者,惟宋之林和靖先生為最。   先生名逋,表字君復,和靖是其溢號也。杭之錢塘人,其祖名克己者,曾出什於錢鏐王,為通儒學士,至於君復,則少而孤,無所依傍。既長,則淡於好尚,但喜刻忐而為學。經史百家,無不通曉。在真宗景德中,家居無聊,遂放游於江淮之間。游既久,見人所逐之利,所趨之榮,與己頗不相合,況山水之明媚,多不及西湖,便急急返掉,歸而高臥於家。但家貧乏,經營衣食之資,有所不足,君復處之晏如。人有勸其娶者,又有勸人出仕音,君復俱不以為然。因自思曰:「人生貴適志耳,志之所適,方為吾貴。然吾志之所適,非室家也,非功名富貴也,只覺青山綠水,與我情相宜。而鼓鍾琴瑟未嘗不佳,以我志揆之,則落英饑可餐,笑舉案齊眉之多事;紫緩金章未嘗不顯,以吾心較之,則山林偏有味,愧碌碌因人之非高。」和靖胸中自存了此念,則那不娶不仕之志已堅如石矣,又過了許久,只覺得城市中所見所聞,與疏懶不相宜,遂朝夕到湖上去,選擇一結廬之地。六橋淺直而喧,兩峰孤高而僻,天竺靈鷲,已為僧僚之藪,石屋煙霞,皆藏道侶之真。逐一看來,環山疊翠,如畫屏列於几案;一鏡平湖,澄波千頃,能踞全湖之勝,而四眺爽然者,惟孤山。細察其山分水合,若近若遠,路盡橋通,不淺不深,大可人意。遂決意卜居於此,因而結茅為室,編竹為籬。   君復得此而居,暢懷不啻分封,由是朝置一樓,暮橫片石,相地栽花,隨時植樹。不三四年間,而孤山風景己非昔日矣。凡游湖者,莫不羨其居址之妙,而慕其隱逸之高,然和靖不知也,惟以作字題詩自適。其字善行草,殊多別緻,而為詩孤峭澄淡,自寫胸臆,絕不襲人牙後,故流傳至今,多為人重。當日郡守薛映,敬其人,又愛其詩,故政事之暇,便時常到孤山來與之倡和。而和靖不亢不卑,恬然與之交接,卻未嘗人城一投謁。薛映亦諒之,愈加敬重。在和靖絕不以貴介為重,惟料理他自家的樂事。園中豔桃濃李,魏紫姚黃,春蘭秋菊,月桂風荷,非不概植,而獨於梅花更自鍾情,高高下下,因山傍水,繞屋依欄,無非是梅。和靖所愛者,愛其一種縞素襟懷,冷香滋味,與己之性情相合耳。   自此日增月累,不覺恰好種了三百六十株,便想道:「這數竟按著周天之數,一歲薪米可以無虞,是天不絕我林君復之處。我之日給,何不竟以梅子所售之利為定則?」遂置一瓶,每一樹所獲之利若干,便包一包,投於瓶中,以三百六十株所售之錢,作三百六十包,每日隨取一包,或一錢二錢,當日便使一錢二錢;若止五分,便使五分,總以梅價之多寡為日用支給之豐嗇。每逢梅將放之時.便經月不出門,惟以詩酒盤桓其間,真王候不易其樂也。所題梅詩句甚多,那最傳誦者有云: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又云:雪後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總橫枝。   又云:湖水倒窺疏影動,屋簷斜插一枝低。   又云:蕊訝粉綃裁太碎,蒂凝紅蠟綴初乾。   又云:橫隔片煙爭向靜,半黏殘雪不勝情。   略舉數聯,幾將梅之色香情態,摹寫殆盡。客有慕名來看梅者,和靖亦不深拒,但有數字畫於門板云:休教折損,盡許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癡頑。   或有人問和靖曰:「此公廬也,公之梅,公所賞也,雖不折毀,何輕令人竊其香色?」和靖笑曰:「竊固不該相容,卻喜香色未曾竊去,故樂得做一暢漢耳。」梅花開後,誠恐無聊,非煮茗而細咀山色,則銜杯而深領湖光。朝弄看雲,夜良坐月;午睡足,弄筆晴窗,長吟短詠,只覺天地清明之氣,與西湖秀韻之容,只供和靖一人之受用,而攘攘者竟不知也。人有慕名來訪者,竟欣然接見,絕不檢人辭避。但和靖之品第原高,無論等閒流俗,不敢請謁,即薄有才名,而相見時無高論驚人,並一長可取者,皆返掉卻步而去。惟意有可投,言有可合,或字畫,或詩文,可以相當者,方許往還。然可與相當的,能有幾人?故和靖雖不避人,而人多自避也。然而高僧詩友,亦嘗往還。和靖每因山水之好,多不在家,便想一法,買下仙鶴二隻,置之園中,豢養已馴,遂縱之人云,少頃即歸入籠內。和靖大喜道:「此猶吾子也。」遂題一絕云:   春靜棋邊窺野客,雨寒廊底夢滄洲。   是時四方貴客,不遠千里而來訪和靖者甚多。奈和靖曠達襟懷,除梅花盛開之日,杜門不出,餘日則閒放小舟,邀游湖曲,竟日不歸,殊無定跡。守門童子皆不知其處,自有二鶴之後,又見鶴知人性,每欲飲食,便俯首長鳴於和靖之前,和靖朝出暮歸,必引頸相迎,如有所依之狀,因戒童子道:「若有遠方客至,急切不能覓予,且請客稍坐,速放一鶴,摩於空中。予若見鶴,便知有客至,即掉舟而還,庶賓主不致相左耳。」   天聖中,丞相王隨以給事中出知杭州。既至,聞知和靖之名,即親造其廬而訪之。王隨一見即問道:「處士何不出?」和靖答道:「非不出也,無出之才耳。」王隨道:「出須何才?」和靖道:「上致君,下澤民,豈草野散人之所易及耶?」王隨笑道:「吾聞出處同一道。山林經濟,即是廊廟謨謀。」和靖道:「處之才不過栽培花木,豢養禽魚,以及吟詠山水耳。逋雖不才,尚可於語句中致其推敲。」王隨猶不以為意,因對園林佳致,遂分韻與之角險,見和靖吐辭恬淡,落筆高華,始歎賞道:「林君高名,自有真也。」   見其所居,富於圃而陋於室,因出俸錢,重為新之。有巢居閣、放鶴亭、小羅浮,工竣,以啟謝王隨道:自蒙惠緝,衡茆改色,猿鳥交驚,不意至陋之窮居,獲此不朽之盛事。往者,名賢鉅公,亦嘗顧丘園之側,微念土木之衰病,不過一在駕,一式廬而已,從未有過回玉趾,歷覽堵環,當纓蕤之盛集,攄風雅之秘思,率以賡栽,始成編軸。且復構他山之堅潤,刊群玉之鴻麗,珠聯縷錯,雕縟相輝,輦植置佳,賁於空林,信可以奪山水之清暉,發鬥牛之寶氣矣。自此和靖之高隱愈重,早有人傳人帝京。祥符五年,真宗聞之,不勝稱羨,因降敕於府縣,令其賜與粟帛,常存恤之。和靖雖感聖恩,卻絕不以此驕人。人有勸之者道:「聖恩既待先生如此隆重,何不出而承之,更為榮顯。」和靖道:「榮顯,虛名也;供職,危事也。怎如兩峰尊嚴而聳列,一湖澄碧而當中,令予之飲食坐臥,皆在空翠中之為實受用乎?況繁華夢短,幽冷情長,決不肯以彼而易此。」因題詩於壁道:   山水未深猿鳥少,此生猶擬別移居。   直過天竺溪流上,獨木為橋小結廬。   和靖詩雖多奇句,大可名家,但隨就稿,隨即棄之。或惜之道:「詩,風雅物也,得人風雅而流傳之,詩人之榮也。先生佳句,大為人賞鑒,當錄存以示後,奈何等閒輕棄之?」和靖笑日:「情景有會,不能自己,聊托詩以喻之,原非為人也。況吾方晦跡,轉欲以詩博名,豈不大相矛盾乎?」待郎李及,出知杭州,為人清介簡重,惡時俗輕浮,禁士女游湖嬉戲,自亦足跡不到湖上。忽一日,天寒微雪,遽欲出郊。人皆道他作主湖頭,邀賓客為高會,孰知其不然,單到孤山,來訪林處士,清談至暮而歸。   和靖因不娶無子,而兄之子林宥,則再三教誨,遂登進士甲科。人有駁之者道:「自身高隱而教姪登科,榮之耶?辱之耶?」和靖道:「亦非榮,亦非辱,蓋人之性情各有宜耳,宜則為榮,不宜則為辱,豈可一例論。」是時和靖雖以隱自居,然梅堯臣嘗渭:「和靖之學,談道則孔孟,語文則韓李,趣向博遠,直寄適於詩爾。使之立朝,定有可觀。」自此言一出,而人皆勸其當仕,和靖聽之,但付一笑而已。從此大隱之名愈振,故同時如范仲淹,皆有詩寄林處士道:   片心高興月徘徊,豈為千鍾下釣台?   猶笑白雲多自在,等閒為雨出山來。   其一時名公,如陳堯佐、梅堯臣、龔宗元輩,皆有詩推贊和靖,而和靖視之漠如也。惟以風花雪月,領湖上之四時;南北東西,訪山中之百美。初陽旭日,洗眼拜觀;靜寺晚鍾,留心諦聽。芳草多情,看走柳堤之馬;書長無事,坐觀花港之魚。烹泉不便,暫人酒家,倚樹多時,間過僧院。緩步六橋,受用荷香十里;情朗八月,消磨桂魄三更。花前小飲,不喜同人:柳外聽鶯,何妨獨往。至於調鶴種梅,又其性命也。故和靖能高臥孤山,而足跡不入城市者二十餘年.而從尤一日不恬然自足,誠甘心於隱,而非假借也。何以知之?知之於其詩也。詩云:   強接俗流終返道,敢嫌貧病是欺天。   文章敢道長於古,光景渾疑剩卻閒。   讀其詩,字字皆以隱逸為安。既老,恐姪與姪孫不克全其志,因自造一墓於孤山之廬側。以見其歸隱孤山之緣。先是祥符中,天書見於承天門。一時,大臣如王欽若等,皆請封禪泰山,誇示外國,此諛政也。故和靖臨終,曾題一絕句,以自明守正之意,兼譏刺當時。詩云:   湖上青山對結廬,墳前修竹亦蕭疏。   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   題畢,踱出庭前,將鶴撫摩一回,道:「我欲別去,南山之南,北山之北,任汝往還可也。」又對滿林梅樹道:「二十年來,享爾之清供已足,從此聽爾之舒放榮枯可也。」一時無疾而終,時年六十二。   姪宥與姪孫大年,正謀安葬,不意和靖未隱孤山時,曾客臨江,偶見臨江李諮,少年英偉,才思高華,雖舉進士,人無知者,惟和靖先生一見便驚賞道:「兄乃公輔之器也!」李諮深感其知遇之情。後果人為三司。至是,忽罷三司,出為杭州守,因思昔年林君復先生期許之言,借此到湖上,便可酬謝知己矣。自到任之後,公事一完,即訪林君復消息。左右道:「林處士已死數月了。」李諮聞信,不勝驚悼道:「我李諮承聖恩,賜我守杭,一則得以領略湖山佳景,二則便可請教君復先生詩篇墨妙,不料仙游,我李諮何不幸至此。」因為緦服,與其門人,哭而葬之於其廬側自營之墓。因求先生之遺稿,讀至先生臨終一首,不覺歎服道:「先生真隱士也,千占之品行在此一絕中。」遂將此詩勒石,並納於壙中。其時仁宗皇帝聞之,賜溢「和靖處士」,仍賜米五十石,帛五十疋於其家,以榮其大隱之名。後人思慕其高風,遂以其故廬立為祠字,後復從神位於蘇堤李鄴候、白樂天、蘇東坡三賢祠內,合而為四賢祠焉。 第六卷 西泠韻跡   詩云:「出其東門,有女如云。」又云:「出其闉闍,有女如茶。」由此觀之,則青樓狹邪,其來久矣。然如雲如茶,不過形容其脂粉之妍,與夫綺羅之豔已耳,未有稱其色占香奩,才高彤管,可垂千古之名者也。故衾裯色笑,僅供片時之樂;而車馬一稀,則早已人商人之室矣。此其常也。孰知有其常,而邀山水之靈,則又未嘗無其變,如南齊時錢塘之蘇小小者也。   蘇小小本生於妓家,父不知何人,而母死,門戶冷落,風月中之滋味,已不識為何如。卻喜得家住於西泠橋畔,日受西湖山水之滋培,早生得性慧心靈,姿容如畫,遠望如生花白雪,近對如帶笑芙蓉。到了十二三歲上,發漸漸齊,而烏雲半挽;眉看看畫,而翠黛雙分。人見了早驚驚喜喜,以為從來所未有。到了十四五時,不獨色貌絕倫,更有一種妙處,又不曾從師受學,誰知天性聰明,信中吐辭,皆成佳句。此時的西湖,雖秀美天生,還未經人力點綴,而道路迂遠,遊覽未免多勞。自西泠而東,至孤山,望斷橋止矣,欲泛湖心,必須畫舫。自西泠而西,一帶松杉,逶逶迤迤,轉至南山,沿湖不啻一二十里,步履殊勞。蘇小小此時年雖幼小,卻識見不凡,因自想道:「男子往來可以乘騎,我一個少年女兒,卻蹙金蓮於何處?」遂叫人去製造一駕小小的香車來乘坐,四圍有幔幕垂垂,命名為油壁車。這油壁車,怎生形狀?有《臨江仙》詞一首為證:   氈裹綠雲四壁,幔垂白月當門。雕蘭鑒桂以為輪,舟行非槳力,馬走沒蹄痕。   望影花嬌柳媚,聞聲玉軟香溫。不須窺見已消魂。朝朝松下路,夜夜水邊村。   自有此車,叫一人推著,傍山沿湖去遊戲,自由自在,全不畏人。有人看見,盡以為異,紛紛議論道:「此女若說是大人家的閨秀,豈元僕從相隨?怎肯教他出頭露面獨坐車中,任人飽看?若說是小人家兒女,畢竟有些羞縮處,那裡有此神仙一般的模樣?」大家疑疑惑惑,只管跟著車兒猜度。蘇小小見了這些光景,也不回他長短,但信口朗吟道:   燕引鶯招抑夾途,章台直接到西湖。   春花秋月如相訪,家住西泠妾姓蘇。   眾人聽了,也還不知其詳。但一時轟傳開去,已有細心,看破他的行徑,便慕者慕,想者想,而不知涎垂幾許矣,但見他年尚鶯雛,時還燕乳,不敢便作蜂蝶之猖狂,然早有豪華公子,科甲鄉紳,或欲謀為歌姬,或欲取為待妾,情願出千金不惜,紛紛來說,蘇小小盡皆辭去。有一賈姨娘來勸他道:「姑娘你不要錯了主意。一個妓家女子,嫁到富貴人家去,雖說做姬做妾,也還強似在門戶中,朝迎夕送,勉強為歡。況以姑娘的才貌,怕不貯之金屋?」蘇小小道:「姨娘之意,愛惜甥女,可渭至矣。但甥女卻有一癖處,最愛的是西湖山水。若一入樊籠,止可坐井觀天,不能遨遊於兩峰三竺矣。況且富貴貧賤皆繫於命,若命中果有金屋之福,便決不生於娼妓之家。今既生於娼妓之家,則非金屋之命可知矣。倘人候門,河東獅子,雖不逞威;三五小星,也鬚生妒。況豪華非耐久之物,富貴無一定之情,人身易,出頭難,倒不如移金谷之名花,置之日中之市,嗅於鼻,誰不憐香;觸之目,誰不愛色。千金一笑,花柳定自來爭。十斛片時,風月何曾肯讓。況香奩標美,有如釣餌甜甜,彤管飛聲,不啻溪桃片片。朝雙雙,暮對對,野鴛鴦不殊睢鳥;春紅紅,秋紫紫,假連理何異桃夭。設誓憐新,何礙有如皎日?忘情棄舊,不妨視作浮云。今日歡,明日歇,無非 露水;暫時有,霎時空,所謂煙花。情之所鍾,人盡吾夫,笑私奔之多事;意之所眷,不妨容悅,喜坐懷之無傷。雖倚門獻笑,為名教所非譏;而惜旅憐鰥,亦聖王所不廢。青樓紅粉,既有此狹邪之生涯;緣鬢朱顏,便不可無溫柔之奇貨。由此想來,以甥女之才,一筆一墨,定當開楚館之玉堂;以甥女之貌,一笑一顰,誓必享秦樓之金屋。納幣納財,不絕於室,秣駒秣馬,終日填門。弄豔冶之心,遂風流之願。若能在妓館中做一個出類拔萃的佳人,豈不勝似在候門內抱憨癡之衾,擁迷瞞之被,做一個隨行逐隊之姬妾。甥女之志向若此,不識姨娘以為何如?」   賈姨聽說,不覺笑將起來,道:「別人以青樓為業地,原來姑娘到看得人情世故這等透徹,反以青樓為淨土。既是主意定了,不消再說。待老身那裡去尋一個有才有貌的郎君來,與姑娘破瓜就是了。」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正是:   十分顏色十分才,豈肯風沉與雨埋?   自是桃花生命裡,故教紅杏出牆來。   一日,蘇小小乘著那油壁香車,沿著湖堤一帶,觀玩那些山光水影,以遣閒情,不期遇著一個少年郎君,騎著一匹青驄馬,金鞍玉鐙,從斷橋灣裡出來,忽然看見了蘇小小坐在香車中,瓊姿玉貌,就如仙子一般,暗暗吃了一驚,想來:「難道塵世間能生出這等風流標緻的女子來?」因勒住馬,或左或右的,再三瞻視。原來蘇小小看見那郎君少年俊雅,也自動心,便不避忌,任他顧盼。馬在車左,蘇小小也便左顧;馬在車右,蘇小小也便右顧。但彼此不便交言,蘇小小只得口吟四句道:   妾乘油壁車,郎乘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四泠松柏下。   蘇小小吟罷,竟叫人驅車而去。那少年郎君聽了,又驚又喜,早已魄散魂消。你道這少年是誰?他姓阮,名郁,表字文生,是阮道之子。因奉父命,到浙東公幹,聞西湖之美,故乘馬來游,不期恰遇著蘇小小的香車,四目相視,未免留情,臨去又朗吟出「結同心」之句,那慾火生煙,那裡還按納得住?但不知是何等人家。再三訪問,方有人對他說道:「此妓家蘇小小也,年才十五。大有聲名,在城的貴公子,誰不想他慕他,但他出處風流,性情執拗,一時恐未許人攀折。」   阮郁聽了,暗想道:「既係妓家,便不妨往而求見,縱不能攀折,對此名花,留連半晌,亦人生之樂事也。」到了次日,將珠玉錦繡備了百金之禮,叫人捧著,自仍騎了青3 馬,繞著西北湖堤,望著松柏鬱蔥處,直至西泠橋畔。下了馬,步到門前,見花遮柳護,甚是潔幽,又恐唐突美人,不敢輕易叩門,只在門前低回。恰好賈姨從裡面開門走出來,看見了,因問道:「官人何事到此?莫非不識桃源,要問路麼?」阮郁見賈姨問他,便忙上前深深一揖,笑說道:「若不識桃源,為何到此?」賈姨答禮道:「既識桃源,卻是尋誰?」阮郁道:「昨偶在湖堤。僥天之幸,遇見一美人,蒙垂青不棄,臨行贈詩一首,指出西泠之路,故癡魂戀戀,特備一芹,妄想拜求一見。」   賈姨道:「官人既要見舍甥女,為何不叩門,而閒立於此?」阮郁道:「這等說,是美人姨母了。」又作一揖道:「不是晚輩不叩門,因初到於此,無人先致慇懃,倘遂突然剝啄,只道少年狂妄,豈不觸令甥女之怒,故爾鵠立以候機緣。今幸遇姨母,萬望轉達,定當圖報。」賈姨道:「轉達容易,但舍甥女還是閨女,荳蔻尚爾含葩,未必肯容人彩,官人莫要錯費了心情。」阮郁道:「但求一見,為榮多矣,誰敢妄想巫山之夢,姨母請但放心。」賈姨笑道:「好一個憐香惜玉的情種。待我去通知。」說罷,即回身人去。去不多時,出來道:「舍甥女聞得騎青驄馬的官人來訪,便叫老身請官人裡面坐,但舍甥女睡尚未起,不能倒曳金蓮,望勿見罪。」阮郁道:「蒙許登堂,則仙姿有望,便花磚影轉,誰敢嫌遲?求姨母再報,繡衾不妨壓而睡足。」說罷,方才斜穿竹徑,曲繞松廊,轉入一層堂內。那堂雖非雕畫,卻緊對湖山,十分幽爽。   賈姨送阮郁到堂,安了坐,他便去了。阮郁坐在堂上,明知窗外湖山秀美,他卻竟如未曾看見的,一心只想在美人身上。忽想道:「美人此時定然起身梳洗了。」又半晌,忽想道:「美人此時定然妝罷簪花了。」正想不了,忽見兩個侍兒,一個攜著茶壺,一個捧著果盒,擺在臨湖的一張長條掉上,請阮郁吃茶。侍兒道:「姑娘此時妝柬將完,我們去請來相會。」阮郁道:「難為你二位了,可對姑娘說,慢慢不妨,我自品茶相候。」只覺那茶一口口俱有美人的香色在內,吃下去,甚是心悅神抬。又坐了一個時辰,方看見前邊的那個侍兒,又捧出茶來道:「小姑娘出來了。」阮郁聽見出來,忙起身側立以待。早一陣香風,蘇小小從繡簾中裊裊婷婷走出。但見:   碎剪名花為貌,細揉嫩柳成腰。紅香白豔別生嬌,恰又鶯雛燕小。   雲鬢烏連雲髻,眉尖青到眉梢。漫言姿態美難描,便是影兒亦好。   阮郁見蘇小小今日妝束,比昨日湖堤相遇的模樣更自不同,早喜得神魂無主。候蘇小小走下堂來,忙叫人將禮物擺在堂上,方躬身施禮道:「昨幸有緣,無心中得遇姑娘仙駕,又蒙垂青,高詠『同心』之句,歸時喜而不寐,故今日敢不避唐突之嫌,聊備寸絲為敬,欲拜識仙姿,以為終身之奇遇,還恐明河在望,不易相親,又何幸一人桃源,即蒙邀迎如故,真阮郁之大幸也。姑娘請上,容阮郁拜見。」蘇小小見他謙謙有禮,又市帛交陳,十分屬意。因笑說道:「賤妾,青樓弱女也,何足重輕,乃蒙郎君一見鍾情,故賤妾有感於心,而微吟示意。又何幸郎君不棄,果殷殷過訪。過訪已自叨榮,奈何復金玉輝煌,鄭重如此。可謂視葑菲如瓊枝矣,敢不趨迎。但恨妝鏡少疏,出遲為罪,郎君請上,容小小一拜。」   二人交拜畢,方東西就坐。茶罷,蘇小小道:「男女悅慕,從來不免,何況我輩。但悵春未及時,花還有待,徒辱郎君之青目,卻將奈何?」阮郁道:「姑娘怎麼如此說?天姿國色,以一見為榮。幸今既蒙不拒,又辱款接如斯,則榮幸已出於望外。玉尚璞含,珠猶內蘊,誰敢不知進退,更作偷竊之想耶?姑娘但請放心,小子領一茶,即告退矣。」蘇小小聽了,大喜道:「郎君若如此相諒,便晨夕相對,無傷也,何必去之太促。」阮郁道:「姑娘不見督責,小子敢大膽再留連半晌,得飽餐秀色而歸,使魂夢少安,便感恩非淺。」蘇小小道:「妾留郎君者,蓋蒙郎君垂顧,欲以一樽,少伸地主之誼耳。若雲餐秀,賤妾蒲柳之姿,何秀之有?聞言未免增愧。」阮郁道:「白玉不自知潔,幽蘭不自知香,惟弟之餓心饞眼,一望而明。若再坐久,只恐姑娘黛色容光,皆被我竊去矣。」蘇小小微笑道:「妾不自知,而郎君知之,可謂妾真知己矣。且請到松杉軒傍,妾臥樓之前,鏡閣之上,望望湖光山色,聊盡款曲,何如?」阮郁道:「本不當入室取擾,既姑娘有此盛意,我阮郁留一刻,也享一刻之福,何敢復以套辭,但些須薄物,望笑而揮入,無令陳此遺羞。」蘇小小道:「乍蒙垂顧,怎好便受厚禮?若苦辭,又恐自外,卻將奈何?」阮郁道:「寸絲半幣,大辱章台,若再宣言,則愧死矣。」蘇小小道:「郎君既留隋趙,為妾作聲價,妾敢不拜嘉,以明用愛。」遂命侍婢收入。即邀阮郁到鏡閣上去坐。   阮郁到了閣上,只見造得十分幽雅。正當湖面,開一大圓窗,將冰紗糊好,就如一輪明月。中貼一對道:   閉閣藏新月,開窗放野云。   窗外簷端懸一扁,題「鏡閣」二字。閣下桃花楊柳,丹桂芙容,四圍點綴得花花簇簇。在窗內流覽湖中景色,明明白白,無所不收。若湖上遊人畫肪過到鏡閣之前.要向內一望,卻簷幔沉沉,隱約不能窺覵,故遊人到此,往往留有餘不盡之想。閣中琴棋書畫,無所不具。阮郁見了,更覺神飛,因贊道:「西湖己稱名勝,不意姑娘此閣,又西湖之仙宮也。弟何幸得蒙引入,真僥倖也。」蘇小小道:「草草一椽,絕無雕飾,不過借山水為色澤耳。郎君直謂之仙,亦有說乎?」阮郁道:「弟之意中,實見如此,若主何說,則無辭以對。」蘇小小因笑道:「對亦何難?無非過於愛妾,故並此閣亦蒙青盼耳。」阮郁聽了,亦笑道:「弟之心,弟不自知,姑娘乃代為拈出。姑娘之慧心,真在千秋之上矣。」二人方問答合機,只見侍兒捧出酒肴來,擺在臨湖窗前,請二人對飲。蘇小小道:「不腆之酌,不敢獻酬,以增主愧,望郎鑒而開懷。」阮郁來意,自以得見為幸,今見留人秘室,又芳樽相款,怎不快心。才飲得數杯,早情興勃勃,偷看小小幾眼,又四圍流覽一番,忽見壁邊貼著一首題鏡閣的詩,寫得甚是端楷,大有風韻。因念道:   湖山曲裡家家好,鏡閣風情別一窩。   夜夜常留明月照,朝朝消受白雲磨。   水痕不動秋客淨,花影斜垂春色拖。   但怪眉稍兼眼角,臨之不媚愧如何?   阮郁讀完,更加驚喜道:「原來姑娘佳作,愈出愈奇,然令人垂涎不已者,正妙在眉梢眼角,何以反言不媚,得元謙之太過乎?請奉一厄。」因而斟上,蘇小小道:「賤妾謙之太過,既受郎君之罰,郎君舉之太過,獨不該奉敬乎?」因而也斟上一危。二人上拖拖逗逗,歡然而飲,忽賈姨走來,笑說道:「好呀,你二人竟不用媒了。」阮郁笑道:「男女同飲雖近私,然尚是賓主往來。若紅絲有幸,還當借重於斧柯,焉敢無禮,而輕於犯帨,以獲衍尤。」說罷,大家都歡然而笑。蘇小小因請賈姨娘人座,又飲了半晌,大家微有醉意。阮郁便乘醉說道:「姨母方才爭說竟不用媒,卻像以媒自居。但不知姨母伐柯之斧利乎不利乎?」賈姨道:「宮人不消過慮,縱然不利,天下斷無個破親的媒人。官人若不信,可滿飲一筋,待老身面試,試與官人看。」因篩了一大杯,送到阮郁面前、阮郁笑領了道:「姨母既有此高情,莫說一筋,便醉殺了,亦所甘心,但斧柯前一敬未伸,如何敢勞面試?」賈姨笑道:「先試而後伸敬,亦未為晚。」阮郁道:「既是如此相信,且飲乾所賜,看是如何。」遂拿起酒來,一飲而盡。   賈姨見了,甚是喜歡,因對蘇小小笑說道:「賢甥女,你是個聰慧的人,有心作事,有眼識人,不是個背前面後,隨人勾挑引誘,便可傾心之人,故我做姨娘的有話便當面直說。大凡男女悅慕,最難稱心;每有稱心,又多阻隔。今日阮官人青聰白面,賢甥女皓齒蛾眉,感大作合,恰恰相逢,況你貪我愛,契洽殊深,若情到不堪,空然回首,可謂錦片姻緣,失之當面矣。今所不敢輕議者,憐惜賢甥女瓜期尚未及耳。然此一事,做姨娘的也替你細細思量過了。你今年已交十五,去二八之期不遠,若待到其時,婚好及時,千金來逼,何容再拒。倘不得其人,而雲粗雨暴,交村蠢之歡,又不如早一日軟軟溫溫,玉惜香憐,寧受甘甜之苦矣。」蘇小小聽了,忍不住也笑將起來道:「姨娘怎直言至此,相想自是個過來人了。」   阮郁此時已在半酣之際,又被蘇小小柔情牽擾,已癡過不能自主,恨不得一時即諧了花燭。今聽見賈姨為他關說,又見蘇小小聽了喜而不怒,似乎有個允從之意,不勝快心。因篩了一大觴,送到賈姨之前道:「姨母面試文章,十分精妙,將我晚生肺腑,已深深掘出,即當叩謝,一時不便,且借芳憎,當花上獻,望姨母慨飲。」賈姨道:「老身文章未必做的好,卻喜阮官人批語批得好,自然要中主考之意了。」蘇小小道:「上賓垂顧,當借西冷山水風流,聊勸一觴。姨娘奈何只以粉脂求售,無乃太俗乎?」賈姨聽了,連點頭道:「是我不是,該罰!該罰!」遂將阮郁送他的酒,一氣飲乾道:「再有談席外事專,以此為例。」蘇小小因叫恃兒,推開紗窗,請阮郁觀玩湖中風景。阮郁看了,雖也贊賞,卻一心只暗暗的對著小小,時時偷窺他的風流調笑,引得魄散魂消,已有八分酒意了,尚不捨得辭去。元奈紅日西沉,漸作黃昏之狀,方勉強起身謝別,蘇小小道:「本當留郎君再盡餘歡,但恐北山松柏迷阻歸鞍,故不敢強為羈絆。倘情有不忘,不妨重過。」阮郁道:「未得其門,尚思晉謁,既已登堂,便思人室。何敢自外?明晨定當趨侍。」說罷再三致意而別。正是:   美色無非自出神,何曾想著要述人。   誰知饑眼癡魂魄,一見何知更有身。   阮郁乃當朝相公之子,只貪絕色,看得銀錢甚輕。到了次日,果備了千金納聘,又是百金酬媒。此時已問明了賈姨的住處,故先到賈家,送上媒資,求他到蘇家去納聘。你道婦人家,見了白晃晃銀子,有不眉歡眼笑的?略略假推辭兩句,便收了道:「既承阮官人如此高情,舍甥女之事,都在老身身上。包管錦叢叢、香樸樸,去被窩中受用便了。」阮郁道:「若能到此,感謝不盡。」說罷,賈姨遂留阮郁坐下,竟叫阮家家人,攜了聘禮,同送到蘇家去。因暗暗對蘇小小道:「千金,厚聘也;相公之子,貴人也;翩翩弱冠,少年也;皎皎多情,風流人物也;甥女得此破瓜,方不辱抹了從前的聲價,日後的芳名。請自思之,不可錯過。」蘇小小道:「姨娘既諄諄勸勉,料不差遲。甥女無知,敢不從命?」   賈姨見他允了,滿心歡喜,遂將聘金替他送入內房,便忙忙走回家,報知阮郁。阮郁聞報,喜之不勝,遂同賈姨到蘇家來謝允,小小便治酒相款。阮郁又叫家人去,取了百金來,以為花燭之費。賈姨遂專主其事,忙叫人選擇一個黃道吉日,請了許多親戚憐媼。到了正日,張燈結綵,備筵設席,笙蕭鼓樂,雜奏於庭,好不熱鬧。   眾親鄰都在外堂飲酒,惟蘇阮二人,卻在房中對飲合巹之卮。自外筵散後,二人飲到半酣之際,彼此得意,你看我如花,我看你似玉,一種美滿之情,有如性命。才入夜,阮郁即告止飲,思量枕席功夫,蘇小小卻羞羞澀澀,倘著留飲,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延捱。阮郁見小小延捱情態,又是一種嬌羞,那炎炎慾火,愈加按納不定。無可奈何,只得低聲告求道:「夜已深了,醉已極了,萬望姐姐垂情,容小生到巫山去少息,何如?」蘇小小那裡肯聽,竟有個坐以待旦之意。還虧得賈姨走進房來,嗔怪道:「如此芳春良夜,坐傍藍橋,不思量去飲甘露瓊漿,怎還對此曲孽,癡癡強進,豈不令花燭笑人。」因叫侍兒將酒席撤去,立逼著他二人解衣就寢,小小到此際亦無可奈何,但半推半就,任阮郁擁人羅幃而已。正是:   雖曰情願,卻未曾經慣。痛癢此時難辨,直驚得,心頭戰。   誰知桃片,忽須臾作踐。到得甜甜留戀,只思量,何曾怨。   --右調《霜天曉角》   阮郁與小小這,夜雖說千般憐,萬般惜,然到那憐惜不得之時,未免也笑啼俱有,卻喜得苦處少,樂處多,十分恩愛皆從此種出來。   到了次日響午二人方才起來梳洗。賈姨早進房來賀喜,阮郁又再三向賈姨謝媒。自此之後,兩人恩愛如膠似漆,頃刻不離。每日不是在畫舫中。飛觴流覽那湖心與柳岸的風光,就是自乘著油壁香車,阮郎騎著青驄駿馬,同去望那南北兩高峰之勝概。真個得成比目,不羨鴛鴦,已經三月,正在綢纓之際,不意阮郁的父親。在朝有急變之事,遣人立逼他回去。二人那裡捨得,徒哭了數日,無計可留,只好叮嚀後約,匆匆而別。正是:   陌路相逢信有緣,誰知緣盡促歸鞭。   勸君莫錯怪人事,扯去牽來都是天。   阮郁既去之後,小小一時情意難忘,便杜門個出。爭奈他的芳名,一向原有人羨慕的,今又經了相公之子千金為聘,這一番舉動,愈覺轟動人耳目。早有許多富貴子弟,探知消息,都紛紛到西泠蘇家來求復帳。奈小小一概謝絕,只說到親眷家養病去了,卻又無聊,只得乘了油壁車兒,兩山遊玩,以遣悶懷。有幾個精細少年,見他出遊,知他無病,打聽得阮公子這段姻緣,是賈姨撮合的,便暗暗備禮來求賈姨為媒。賈姨卻又在行有竅,凡來求他的子弟,必須人物俊雅,可中得小小之意,又要揮灑不吝,有些油水滋培的,方才應承許可。若有些須不合,便冷冷辭去。但辭去的固多,應承的卻也不少。從此,西泠的車馬,朝夕填門。若說往來不斷,便當迎送為勞,卻喜得蘇小小性情語默,比當道的條約還嚴。他若倦時,誰敢強交一語;到他喜處,人方踴躍追陪。睡到日中,啼鳥何曾驚夢?閒行月下,花影始得隨身。從沒人突然調笑,率爾狂呼,以增其不悅。故應酬杯斝,交接儀文,人自勞而他自逸。卻妙在冷淡中,偶出一言,忽流一盼,若慰若籍,早已令人魂消,只感其多情,決不嫌其簡慢,故聲價日高,交知日廣。而蘇小小但知有風流之樂,而不知有拂逆之苦。以一錢塘妓女,而春花秋月,消受無窮;白面烏紗,交接殆盡。或愛其風流,或憐其嬌小,或慕其多才,或喜其調笑,無不人人贊羨,處處稱揚。他卻性好山水,從元暇日。若偷得一刻清閒,便乘著油壁車兒,去尋那山水幽奇,人跡不到之處,他獨縱情憑弔。   忽一日,游到石屋山中,煙霞岩畔,此時正是暮秋天氣,白雲低壓,紅葉滿山,甚覺可愛,小小遂停了車兒,細細賞玩。賞玩不多時,忽見對面冷寺前,有一壯年書生,落落寞寞,在那裡閒踱,忽看見了佳人停車,便有個要上前相問訊的意思,走不上兩三步,忽又退立不前。蘇小小見了,知他進退趑趄者,定為寒素之故。因下了車兒,輕蹙金蓮,迎將上去,道:「妾乃錢塘蘇小小也,品雖微賤,頗識英雄,先生為何見而卻步?」那書生聽了,不勝驚喜道:「果是蘇芳卿耶?聞名久矣,第恨識面無由,今幸相逢。即欲仰邀一顧,又恐芳卿日接富貴,看寒儒不必人眼,故進而復退。不期芳卿轉下車就語,可謂識面又勝似聞名多多矣。」蘇小小道:「妾之虛名,不過墮於脂粉,至於梁夫人之慧心,紅拂女之俏眼,惟有自知,絕無人道。及今睹先生之丰儀,必大魁天下,欲借先生之功名,為妾一驗。」那書生道:「我學生既無李藥師之奇才,又無韓良臣之勇敢,蕭然一身,饑寒尚且不能自主,功名二字,卻從何說起?芳卿莫非失眼。」小小道:「當此南北分疆時,上求賢久矣,功名雖有,卻在帝闕王都,要人去取。先生居此荒山破宇中,功名豈能自至?還須努力,無負天地生才。」   那書生聽見說得透暢,不覺傷心大慟道:「蒼天蒼天!你既覆庇群生,何獨不覆庇到我鮑仁?反不如錢塘一女娘,見憐之親切也。」小小道:「先生莫怪妾直言。據妾看來,非大不培,只怕還是先生栽之不力耳。」鮑生聽了,因跌跌腳道:「芳卿責我,未嘗不是。不知帝闕王都,動足千里。行李也無半肩,枵腹空囊,縱力追夸父,也不能前往。」蘇小小道:「先生若無齊治均平的大本領,我蘇小小風月行藏,便難效力。若是這些客途資斧,不過百金之事,賤妄尚可為情。」鮑生聽了,又驚喜道:「芳卿何交淺而言深,一至於此?」蘇小小道:「一盼而肝膽盡傾,交原不淺。百金小惠,何為深?先生不要認錯了。」鮑生道:「漂母一飯,能值幾何?而千秋同感,施得其人耳,何況百金。但恐我鮑仁不肖,有負芳卿之知我,卻將奈何?」蘇小小道:「聽先生自道尊名,定是鮑先生了。若不以妓跡為嫌,敢屈到寒家,聊申一敬。」鮑仁道:「芳卿,仙子也,所居自是仙宮,豈貧士所敢輕造。然既蒙寵招,自當趨承。敢請香車先發,容步後塵。」蘇小小既上車兒,又說道:「相逢陌路,萬勿以陌路而爽言。」鮑仁答道:「知己一言,焉敢自棄?」說罷,便前後而行。   不朗蘇小小香車才到,已早有許多貴介與富家子弟,或攜樽在他家坐待,或治席於湖舫,遣人來請的,紛紛攘攘。一見他到了,便你請我邀,喧奪不已。蘇小小俱一概回他道:「我今日自作主人,請一貴客,已將到了,沒有工夫。可拜上列位相公爺們,明日領教罷。」眾人都裡肯聽,只是請求不去。蘇小小便不理他,竟人內,叫人備酒俟候。不一時,鮑仁到了,見門前擁擠的僕隸,皆華麗異常,卻自穿著縕袍草履,到了門前,怎好突人。誰知小小早遣了隨車認,得的童子在門前等候,一見到了,便趕開眾人,直請他到鏡閣中去。小小早迎著說道:「鮑先生來了。山徑崎嶇,煩勞步履,殊覺不安。」鮑仁道:「珠玉之堂,寒儒踞坐,甚不相宜。」小小道:「過眼煙花,焉敢皮相英雄。」鮑仁道:「千秋義俠,誰知反在閨幃。」   二人正說不了,待兒早送上酒來對飲。飲不多時,外面邀請的又紛紛催迫,小小雖毫在不意,鮑仁聽了,只覺不安。因辭謝道:「芳卿之情,已領至透骨人髓矣。至於芳樽眷戀,即通宵達旦,亦不為長。但恨此時此際,眉低氣短,不能暢此襟懷,徒費芳卿之婉轉,而觸蜂蝶之憎嫌。倒不如領惠而行,直截痛決,留此有餘不盡,以待異日,何如?」小小道:「妾既邀接鮑先生到此,本當掃榻親薦枕衾,又恐怕流入狎邪之私,而非慷慨相贈之初心。況先生堂堂國士,志不在於兒女。既要行,安敢復留?」遂於座後,取出兩封白物,送鮑仁道:「百金聊佐行旌,靜聽好消息耳。」鮑仁收了,近前一揖,道:「芳卿之情,深於潭水,非片言所能申謝,惟銘之五內而已。」說罷,竟行。小小親送至門而別。正是:   遊人五陵去,寶劍值千金。   分手脫相贈,平生一片心。   鮑仁既去,且按下不題。卻說蘇小小送了鮑仁,方才次第來料理眾人。   眾人等得不耐煩,背地裡多有怨言。及見小小走到面前,不消三言兩語,只一顰一笑,而滿座又早歡然。故縱情談笑,到處皆著芳香;任性去來,無不傳為豔異。最可喜是王侯之貴,若憐他嬌。惜他美,便待之不啻上賓。尤妙的是歡好之情,若稍不濃,略不密,便去之有如過客。苦莫苦於人家姬妾,言非不工,貌非不美,淪於下賤,安得自由?怨莫怨於遠別妻孥,望又不來,嫁又不可,獨擁孤衾,淒涼無限。怎得如小小羅綺遍身,滿頭珠翠,鱠厭不甘,蠶嫌不暖,無人道其犯分而不相宜。故小小自十五而至二十,這四五年楚館秦樓之福,俱已亨盡。四方的文人墨士,與夫仕宦名流。無不過交、此時賈姨奔走慇懃,纏頭浸潤,也成一個家業了。每每稱羨小小道:「甥女當日高標為妓之論,雖一時戲言,做姨娘的還不以為然,到了今日,方知甥女有此拿雲捉月之才,方有此遊戲花柳之樂,真青樓之傑出者也。」蘇小小聽了,也只付之一笑。   忽一日,有上江觀察使孟浪,自恃年少多才,聞蘇小小之名,只以為是虛傳,不信紅裙中果有此人,偶因有事西吳,道過錢塘,胸中原有一個蘇小小橫在心頭,思量見他一面,便借游湖之名,叫了大樓船一隻作公館,備下酒席,邀了賓客,遂著人去喚蘇小小來佐酒。自恃當道官,妓女聞呼,必然立至。不期差人去時,蘇家一個老嫗回道:「姑娘昨日被田翰苑家再三請去西溪看梅,只怕明日方得回家。你是那位相公家?若要請我姑娘吃酒,可留下帖子,待他回來看了,好來赴席。。」差人道:「誰有帖子請他!是孟觀察相公叫他佐酒。」老嫗道:「我家姑娘從來不曉得做什麼酒。既要做酒,何不到酒肆中去叫一個?」差人因蘇小小不在,沒法了,只得將所說的話,一一回復孟浪。   孟浪沉吟半晌回想道:「他既是一個名妓,那有此時還閒著的道理?不在家,想是實情。」又吩咐差人道:「既是明日來家,明日卻是要准來伺候的。」差人領命,到了次日,黑早便去,連蘇家的門還未開,只得且走了回來。及再去時,蘇家老嫗回道:「方才有信,說是今日要回,只是此時如何得能便到?極早也得午後。」差人午後再去,還說不曾回來。差人恐怕誤事,便坐在門前呆等,直等到日落,也不見來,黃昏也不見影。只等到夜靜更深,方看見兩三對燈籠,七八個管家,簇擁著一駕香車兒,沿湖而來,到了門前下車時,差人忙忙要上前呼喚,只見蘇小小已酣酣大醉,兩三個侍兒一齊攙扶了進去。眾家人只打聽明白,說蘇姑娘已睡下了,方敢各各散去。差人見他如此大醉行徑,怎敢一時羅嗅?只得又回去,細細的稟知官府。孟浪道:「果是醉了麼?」差人道:「小人親眼看見的。三個丫頭挽他不動,實實醉了。」孟浪道:「既是真醉,再恕他一次,若明日再左推右托,便饒他不過。」   及到了第三日,差人再去時,侍兒回道:「宿醒未醒,尚睡著;不曾起身,誰敢去驚動他?」差人道:「你快去說聲:『這孟爺乃上江觀察使,官大著哩。叫了三日,若再不去,他性子又急,只怕還惹出事來。』」侍兒笑說道:「有捨子事?和尚道士。去遲了,不過罰兩杯酒罷休了。」差人聽得不耐煩起來。便走回船中稟道:「小人再三催促,那娼妓只睡著不肯起來,全不把相公放在心上。」孟浪聽了,勃然大怒道:「一個娼妓,怎這等放肆?須拿他來羞辱一場方快。」又想道:「自去拿他,他認我是客官,定還不怕。必須托府縣立刻拿來,方曉得利害。」即差人到府縣去說,府縣得知,俱暗暗吃驚道:「此人要津權貴,況且情性暴戾,稍有拂逆,定要口傷。」叫人悄悄報知蘇小小,叫他速速去求顯宦發書解釋,然後青衣蓬首,自去請罪,庶可兔禍。若少遲延,便不能用情。   侍兒俱細細與小小說知。小小聽了,還只高臥不理。倒是賈姨聞知著急,忙忙走到床前說道:「這姓孟的,人人都說他十分憊懶,你不要看做等閒。我們門戶人家,要抬起來,固不難,要作踐,卻也容易。你須急急起來打點,不可被他凌辱一場,把芳名損了。」蘇小小道:「姨娘不消著急。他這兩三日請我不去,故這等裝腔作勢,我無過勉強去走走便罷了,何必打點?」賈姨道:「不是這等說。據府縣說來,連官府也怕他三分。又來吩咐,叫你求幾位顯宦的書,去說個人情,你方好去請罪。若不是這等,便定然惹出禍來。」蘇小小被賈姨只管瑣碎;只得笑笑地走起身來,道:「花酒中的一時喜怒,有甚麼大禍?甥女因力倦貪眠,姨娘怎這樣膽小,只管催促?因穿了衣服,漫慢的走到鏡台前去妝飾?」賈姨道:「你此去是請罪,不要認做請酒,只須搭上一個包頭,穿上一件舊青襖,就是了,何消妝束?」小小又笑道:「妝束乃恭敬之儀,恭敬而請,有罪自消,如何倒要蓬首垢面、青衣輕薄起來?」遂不聽賈姨之言。竟梳雲掠月,妝飾得如畫如描。略吃些早膳,就乘了車兒,竟到湖船上來,叫人傳稟。   此時孟觀察正邀了許多賓客,賞梅吃酒,忽聽見說蘇小小來了,心上雖然暗喜,但既發作一番,那裡便好默默,必須哼喝他幾句,然後收科。因問道:「他還是自來,還是府縣拿來了?」左右稟道:「自來的。」孟觀察道:「既是自來,且姑容他進見。」一面吩咐,一面據了高坐,以便作威福。不片時,人還未到面前,而鼻孔中早隱隱(嘗)麝蘭之味,將他暴戾之氣,已消了一半。及到面前,雖然是淡妝素服,卻一身的嫋娜,滿面的容光,應接不暇。突然望見一個仙子臨凡,這孟觀察雖然性暴,然正在壯年,好色之心頗盛,見了這般美麗,恨不得便吞他入口,只礙著觀瞻不雅,苦苦按納。   蘇小小不慌不忙,走到面前,也不屈膝,但深深一拜,道:「賤妾蘇小小,願相公萬福。」盂觀察此時心己軟了,說不出硬話來,但問道:「我喚了你三日,怎麼抗拒不來,你知罪麼?」小小道:「若說居官大法,賤妾與相公腰隔天淵,如何敢抗?至於名公巨卿,行春遣興,賤妾來遲去慢,這些風花雪月之罪,妾處煙花,不能自主,故年年月月日日,皆所不免。賤妾雖萬死,亦不能盡償,蓋不獨為相公一人而坐,還望開恩垂諒。」觀察道:「這也罷了,但你今日之來,還是求生,還是求死?」小小道:「『愛之則欲其生,惡之則欲其死』,悉在相公欲中,賤妾安能自定?」觀察聽了,不禁大笑起來,道:「風流聰慧,果然名下無虛,但此皆口舌之辯才,卻非實學。你若再能賦詩可觀,我不獨不加罪,且當優禮。」小小便請題。觀察因指著瓶內梅花道:「今日賞梅,就以此為題。」小小聽了,也不思索,信口長吟道:   梅花雖做骨,怎敢敵春寒?   若要分紅白,還須青眼看。   孟觀察聽了,知詩意皆包含著眼前之事,又不亢,又不卑,直喜得眉歡眼笑。遂走下坐來,親手攙定小小道:「原來芳卿果是女中才子,本司誤認,失敬多矣。」因邀之人坐,小小道:「賤妾何才?止不過情詞曲折,偶會相公之意耳。」觀察道:「情詞會意,正才人之所難。」遂攜了小小,並坐在上面,歡然而飲。飲酒之間,小小左顧右盼,詼諧談笑,引得滿座盡傾。觀察此時,見他偎偎倚倚,不覺神魂俱蕩。欲要留小小在船中,又恐官箴不便,直吃得酕醄大醉,然後差人明燈持火,送了小小回家,卻與小小暗約下,到夜靜時,悄悄移小船到鏡閣下相就。如此者一連三夜,大快其心,贈了小小千金,方才別去。正是:   一怒雙眸裂,回嗔滿面春。   非關情性改,總是色迷人。   孟觀察去後,賈姨因問道:「這觀察接甥女不去,特著府縣來拿,何等威嚴。自你去請罪,我還替你耽著一把干係。為何見了你,只幾句言語,說得他大笑起來,這是何緣故?」小小道:「姨娘有所不知,但凡先要見甥女,後因不得見而惱怒者,皆是欣慕我才色之美,願得一見者也。至於苦不得見方惱,則此惱非他本心,皆因不得見而生,故甥女妝飾得可人,先安慰定他的欣慕之心,則後來之惱怒,不待言而自消矣。若青衣蓬首,被他看得不才不美,無可欣慕。不更益其惱怒乎?我拿定他是個色厲而內荏之人,故敢直見之而不畏。」賈姨聽了,不勝歡喜道:「我也做了半生妓女,進門訣、枕席上的訣、啟發人錢鈔的訣、死留不放的訣,倒也頗通,從不知妓女中還有這許多竅脈。怪不得甥女享此大名,原來還有這個秘訣。」蘇小小笑道:「有何秘訣?大都人情如此耳。」   自有孟觀察這番舉動遠近傳聞,蘇小小不獨貌美,兼有應變之才、聲名一發重了。蘇小小卻暗暗自思道:「我做了數年妓女,富貴繁華,無不盡享;風流滋味,無不遍嘗;從不曾受人一毫輕賤,亦可謂僥天之幸了。須乘此車馬未稀,早尋個桃源歸去,斷不可流落爐頭,償王孫之債。」主意定了,遂懨懨托病,淡淡辭人。或戒飲於繡佛之前,或遁跡於神龍之尾。蜂蝶原忙,而花枝業不知處;樓台自在,而歌舞悄不聞聲。此雖人事看明,巧於迴避;誰知天心有在,樂於成全。   忽一日,小小偶同了一個知己朋友,看荷花回來,受了些暑熱之氣,到夜來又貪涼,坐在露台,此時是七月半後,已交秋風冷,不期坐久,又冒了些風寒,染成一病,臥床不起。醫生來看,都說是兩感,多凶少吉。誰知小小父母久無,親戚雖有,卻也久疏,惟有賈姨娘往來親密,見小小病體十分沉重,甚是著急。因含眼淚說道:「你點點年紀,享了這等大名,正好嘲風弄月的,快活受用,奈何大之不仁,降此重疾。」小小道:「姨娘不要錯怪了天。此非天之不仁,正是天仁而成全我處,你想甥女一個女子,朝夕與鴻儒巨卿詼諧談笑。得此大名者,不過恃此少年之顏色耳。須知顏色妙在青春,一過了青春,便漸漸要衰敗,為人厭棄。人一厭棄,則並從前之芳名掃地矣。若說此時,眉尚可畫,鬢尚堪撩,我想縱青黛有靈,亦不過再五年、十年止矣。而五年、十年,無非轉眼,何如乘此香溫溫、甜蜜蜜、垂涎刮目之時,借風露天寒,萎芳香於一旦;假巫山雲夢,謝塵世於片時;使的的紅顏,不至出白頭之丑;累累黃土,尚動人青鬢之思。失者片時,得者千古,真不大為得計乎?姨娘當為甥女歡喜,不當為甥女悲傷。」賈姨道:「說便是這等說,算便是這等算,但人身難得,就是饑寒迫切、還要苟延性命,何況你錦繡叢中之人,一旦棄捐,怎生割捨?你還須保重。」小小似聽不聽,略不再言。   賈姨過了一日,見他沉重,又因問道:「你交廣情多,不知可有甚未了,要情人致意否?就是後事,從豐從儉,亦望示知。」小小聽了,勉強道:「交乃浮雲也,情猶流水也,隨有隨無,忽生忽滅,有何不了?致意於誰?至於蓋棺以後,我已物化形消,於豐儉何有?悉聽人情可也。但生於西泠,死於西憐,埋骨幹西泠,庶不負我蘇小小山水之癖。」說罷,竟奄然而逝。賈姨痛哭了一場,此時衣衾棺槨已預備端正,遂收殮了,停於中堂。賈姨見小小積上許多銀錢,欲要在他面上多用些,又恐妓家無靠,惹人是非,故退退縮縮,不敢舉行。   忽一日,三四個青衣差人飛馬來問道:「蘇姑娘在家麼?若在家,可少留半;若出門,可速速請回。我們滑州刺史鮑相公,立刻就要來面拜。」賈姨聽見,不禁哭了出來道:「蘇姑娘在是在家,只可恨死了,不能接待。若是這鮑相公要追歡賣俏,就煩尊駕稟聲,不消來了。」差人聽說,都吃驚道:「聞說蘇姑娘只好二十餘歲,為何就死了?果是真麼?」賈姨道:「現停樞在堂,如何假得?」差人沒法,只得飛馬去了。   不多時,早望見那鮑刺史換了白衣白冠,轎也不乘,直走馬而來。到西泠橋邊,便跳下馬來,步行到門,竟鳴嗚咽咽的哭了進乘來。及到樞前,不禁撫棺大慟道:「蘇芳卿耶!你是個千秋具慧眼,有血性的奇女子。既知我鮑仁是個英雄,慨然贈我百金,去求功名,怎麼就不待我鮑仁功名成就,來謝知己,竟辭世而去耶?芳卿既去,卻教鮑仁這一腔知己之感,向誰去說?豈不痛哉!」哭罷,思量了半晌,忽又大慟起來道:「這一段知己之感,還說是我鮑仁的私情,就以公論,天既生芳卿這般如花之貌,詠雪之才,縱才貌太美,犯了陰陽之忌,也須念生才之難,略略寬假其年,奈何花才吐蕊,月尚垂鉤,竟一旦奪之那?蒼天耶!何不仁之至此那?」只哭得聲息都無。   賈姨此時已問明侍兒,知是小小贈金之人,因在旁勸解道:「相公貴人,不要為亡甥女些小事,痛傷了貴體。」鮑刺史道:「媽媽,你不知道:人之相知,貴乎知心。他小小一女子,在貧賤時,能知我心,慨然相贈。我堂堂男子,既富且貴,反因來遲不能少申一報,非負心而何?日後冥冥相見,豈不愧死?」賈姨道:「相公既有此不忘之情,要報亡甥女,也還容易。」鮑刺史道:「他己玉碎香消,怎能相報?」賈姨道:「亡甥女繁華了一生,今寂寂孤魂,停棺於此,尚不知葬於何所,殊屬傷心。相公若能擇西泠三尺土,為亡甥女埋骨,使其繁華於始,而又能繁華於終,則亡甥女九泉有知,定當感激深厚。」   鮑刺史聽了,方才大喜道:「媽媽此言,甚是有理。」遂叫堪輿,在西泠橋側擇了一塊吉地。又叫匠人興工動土,造成一座墳墓。又自山名發帖,邀請闔郡鄉紳士大夫,都來為蘇小小開喪出殯。眾人見鮑刺史有此義舉,誰敢不來?一時的祭禮盈庭。到那下葬之日,夾道而觀者,人山人海。鮑刺史乃白衣白冠。親送蘇小小之柩葬於西泠。墳墓之內,立一石碑,上題曰「錢塘蘇小小之墓」。又為他置下祭田,為賈姨守墓之費。臨行又哭奠一場,然後辭去。   有此一段佳話,故蘇小小之芳名,至今與西湖並傳不朽云。 第七卷 岳墳忠跡   西湖乃山水花柳遊賞之地,為何載一個千古不朽的忠勇大英雄於上?只因他生雖生在相州湯陰地方,往卻住在杭州按察司內,死卻死在大理獄風波亭上,葬卻葬在北山棲霞嶺下,故借他增西湖之雄。   你道這本英雄是誰?他姓岳,單諱一個人字,表字鵬舉。父母生他時節,夢見一個金甲紅袍,身長丈餘的將軍,走進門來,大聲道:「我是漢朝張翼德也,今暫到汝家。」說畢,即時分娩,父親因此就取名為飛。生不多時,忽值河水泛決,母親姚氏驚慌無措,因抱岳飛、坐在一個大甕中,衝濤觸浪而去。既而抵岸,出時,母與飛俱無恙,人以此異之。   他生而威武,少負氣節,家貧力學,最好學的是《左氏春秋》與《孫吳兵法》。未冠時節,就能挽三百斤的弓,八石的彎。他從的一個師父姓周名侗,射得好箭。日日受他的指教,不數年,早已盡得其妙,左右手都能開弓,發無虛矢。兼之十八般武藝,件件皆精。岳飛甚是感激。後來周侗死了,岳飛痛哭。每到朔望,必備酒肴楮帛,到墳頭去祭奠,風雨不輟。父母甚喜道:「今日不忘師父之德,異日豈忘君父之恩!」   岳飛既長,聞知二帝蒙塵,不勝憤激,因題《滿江紅》詞一首以見志道:   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抒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仇寇肉,笑談渴飲刀頭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只這一首詞,而岳公的忠肝義膽,俠氣雄心已見於筆墨之內。此時金兵屢屢犯邊,朝廷命劉拾為真定宣撫司,招募敢勇之士,岳飛因而應募。雖蒙收錄在留守使帳下聽用,卻尚沒人知他。偶一時犯了重法,刀斧手綁去要斬,幸得留守使宗澤出帳,看見他紅光滿面。一貌堂堂,不覺大驚,忙喝退刀斧手,親解其縛,道:「此大將材也,幾誤大事。」正說未完,忽探馬報金兀朮攻汜水,鋒不可當。宗澤點了五百騎,與他立功贖罪,岳飛領命而去。恰逢著兀朮的先鋒恃長勝之勢,鼓勇而來。岳飛也不等他到百步之內,早張起硬弓,輕抽神箭,只聽得颶的一聲,那先鋒早已兩腳蹬空,折其性命。岳飛就這一箭裡,飛馬衝人,使起丈八點鋼槍,就如一條烏龍,翻江攪海,人逢人死,馬遇馬亡,五百兵無不一以當十。只這一陣,殺得金兵片甲不存,岳飛方整軍而回。真是: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回。   宗澤見岳飛得勝而回,遂大開轅門,迎他人去,親自把盞,賞勞眾軍,遂升他為統制官。飲酒之間,宗澤對岳飛道:「爾智勇材藝,雖古名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非萬全之計。」因把自己的得意陣圖傳示他。岳飛因答道:「陣而後戰,兵家之常,但當此眾寡之際,則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宗澤大以為是。自此之後,天下方知岳飛是員大將。到了建炎元年,岳飛見高宗心志怠情,因上書道:   陛下已登大寶,而勤王之師日集,宜乘敵怠而擊之。黃潛善、汪伯彥,不能承聖意恢復,奉車駕日益南,恐不足擊中原之望。願陛下乘敵穴未固,親率六軍北渡,則將士舒氣,中原可復。   書上了,黃潛善、汪伯彥兩個看見了,只咬得牙齒剝剝的響道:「小卒輒敢放肆如此!」遂在高宗御前互相讒語。高宗便降旨:「越職言事,奪去官爵。」岳公知被讒譖,無可奈何,只得往投於河北招討使張所。   張所素曉得岳飛是個英雄,就授他為中軍統領。因問岳飛道:「吾聞人盡稱汝驍勇,不知汝能敵多少人。」岳公道:「勇不足恃,用兵在先定謀。昔晉欒枝曳柴以敗荊,楚莫敖採樵以致絞,皆謀定也。」張所頓足稱賞道:「君殆非行伍中人也。」愈加敬重,就升為武經郎。岳公因對張所說道:「國家都汴時,恃河北以為固。何不憑據要衝,峙列重鎮。一城受圍,則諸城或援或救,使金人不能窺河南,則京師根本之地固矣。」張所聽了,大喜,因命都統王彥,率領岳飛等十一個將官,共七千人,渡河殺奔新鄉而來。來到新鄉,早望見金兵:   漫天蓋地,不異蟻聚蜂屯;蔽日衝風,有若狐奔獸走。右繞左旋,旗交處雲述霧鎖;前遮後擁,軍哄時鬼哭神號。刀劍排百里冰霜;盔甲耀一天星斗。便是英雄,也應膽落;縱然豪傑,必定心驚。   王彥望見金兵勢大,遂不敢前進,竟下了營寨,廣排鹿角,密布蒺藜。岳公因說道:「我兵一到,須急急一戰,先挫其銳氣。今下了營寨,固守則可,豈戰殺之策哉?若但如此,則新鄉何日可得?況他眾十萬,我只七千,須並力向前,方可取勝。」王彥聽了,懼怕金兵,默默元言。十個將官,俱面面廝覷,不敢做聲。岳公知眾將無能,遂自招引部下的八百個精兵,也不聽王彥的號令,竟奮勇殺人金營。金兀朮見他兵少,不以為意。誰知岳家乃節制之兵,偏能以少擊眾。八百個兵,衝人陣來,就似八百個大虎一般。況岳公一騎當先,遠的用箭,箭到即死;近的用槍,槍到即亡。直殺至他大纛邊。從來大纛之旁,定有大將護守,不料岳公到了大纛下,手起槍落,搠死數人,奪過大纛,其舞如飛,人人見了心膽俱裂,殺得金兵四散五落。王彥見岳兵得勝,方才率領十個將官一齊殺來,遂復了新鄉。王彥見岳公功成,大有不足之意。   明日,岳公又領了部下,戰於候兆川。奮不顧身,身雖中箭中槍,血染衣甲,只是不退。眾兵見主將如此,那一個敢退?又贏了一陣。不意糧少,只得到王彥營中來要糧。王彥正懷忌刻,只是不發,岳公無可奈何,只得引兵而北。與金兵戰於太行山下;金兀朮一員驍將,號為拓拔烏,有一丈多長,奇形怪狀,膂力過人,使一柄三尖兩刃八環刀,連殺了岳軍帳下幾個勇士。岳公大怒,挺身而前,親自接戰。拓撥雖然有力,怎當得岳公的神勇?戰了五六十合,岳公便左手使槍,逼住了三尖兩刃刀,便大喝一聲道:「賊酋往那裡去?」隨用右手,款扭狼腰,從馬上直活捉過來。金兵見主將被擒,便紛紛亂竄,岳兵一齊上前,殺死不計其數。回來把拓拔烏梟首祭旗。   隔不得兩日,又與金兵接戰,金兵隊裡,黑風大王當先出馬,手持雙刀,如入元人之境。岳公一箭射去,黑風大王早一刀撥過了。岳公見他撥了過第一箭,卻把弓弦虛拽一聲。黑風大王見弓弦響,側身躲過,不知岳公會射連珠箭,早把第二枝箭扣得滿,隨著弦聲就發去。黑風大王躲不及,恰中在護心鏡上,當的一聲,火光亂迸。黑風大王見岳公武藝高強,撥轉馬頭就要走,怎知岳公的丈八鋼槍已到背後心窩裡,一刺,搠了透穿,將黑風大王從馬背直挑起到半空,就像舞嬰兒.做把戲的一般。金兵見了,皆抱頭而走。岳兵又一齊趕殺上去,真似斲瓜切菜。金兵得命者皆痛哭而去,好不快暢。有詩為證:   黑風拓拔最驍雄,箭飲槍尖盡搠通。   不是金人全不濟,強中更自有強中。   岳公既勝之後,知王彥忌刻,遂率所部仍歸宗澤。宗澤一心指望恢復,遂仍以岳公為統制。後來,不幸宗澤死了,高宗以杜充代宗澤,岳公為統制官。誰知杜充無志,將遷還建康。岳公苦諫道:「中原之地,尺寸不可棄。今一舉足則此地非我有矣!他日欲復取之,非數十萬人不能。」充不聽,竟遷回建康。後金兵大至,杜充不能抵敵,竟降了金兀朮,以致建康失守。高宗著急,遂奔往明州。明州即今之寧波府。岳公聞知,頓足歎息道:「早聽吾言,豈致如此。」又聞得金兀朮既得建康,又趨杭州。岳公見事危急,只得率領部下三千勇敢之士,走到廣德境中。原來岳公部下有兩個大將;一名牛皋,一名王貴,並女婿張憲、兒子岳雲,四人俱有萬夫不當之勇。岳公因叫牛皋領了五百騎,伏於左首,聽炮聲出戰;又叫王貴領五百兵,伏於右首,聽炮聲出戰;自領岳雲、張憲一千人,皆令銜枚,伏於背後。打探得兀朮兵過後,軍中放起連珠號炮來。牛皋一枝兵從左邊殺出,王貴一枝兵從右邊殺出,岳公自領了岳雲、張憲,從前後背抄轉,喊殺連天,飛塵蔽日。那金兀朮出其不意,先自慌了手腳,四散奔走,自相踐踏,死者如山。   次日,金兀朮合兵又戰。岳公見金兵前列甚盛,白領驍騎,奮勇而前,卻不從前軍殺人,轉從側裡橫衝其陣,把他陣勢截做兩段,首尾不能相顧。岳公卻在他陣中,橫衝直撞,指東殺西,就是游龍猛虎一般,將他陣勢揉得粉碎,殺得他七零八落。金兀朮又大敗了一陣。岳公收兵而回,犒賞了眾軍。因又吩咐牛皋、王貴:「金兵連日戰敗,汝二人體辭勞苦,各領五百兵,分兩路而去,夜斲其營,我隨後即來策應,毋得失事。」二將各領命而去。原來金兀朮最善用兵,他也防著劫營,埋伏兩枝人馬在營左右。牛皋、玉貴二將正到金營,誰知金營左右伏兵齊出,抵敵個正住。恰好岳雲、張憲兩枝兵又到,大家接著廝殺混戰,直至天明。活捉了金將王權,並首領四十餘員。金兵又大敗了一陣。   岳公回營,見解到王權,並四十員首領,因思金兵正盛,但可智取,難以力敵,遂喝退了刀斧手,親解其縛,結以恩義。四十員首領,即可用之人,都結以恩義。金兵感恩,情願效死。降兵五百餘人。岳公卻教自家兵,一半穿了金兵衣甲,拿了兀朮旗號,雜於金兵之中,假稱放歸之人。到得金營,金兵認做自家之人,開營放進。才進得營門,眾兵一齊發作起來,金兵自先混亂,認不得的誰是岳家的兵。岳公又乘機隨後領兵亂殺。直殺得:   煙塵滾滾,平遮了半天風日;殺氣騰騰,貫滿了遍地山河。刀轉雪光,閃一閃,頭顱忽落;弓彎月樣,響一響,腳腿陡翻。咋擦一聲,斷送了許多戰士;乒乓幾陣,結果了無數將軍。初來時,水沸山崩,無人敢敵;敗去後,雲愁月慘,有足難奔。   金兵連敗了六次,便不敢再犯杭州,因要回到建康。岳公聞知,便先遣輕騎三千,預先分兵埋伏在牛首山左右。金兵一到,左一枝兵先出,炮聲一響,早豎起岳家旗一面。金兵接戰正急,忽然右一枝兵突出,炮響二聲,早又豎起岳家旗二面、金兵忙分一枝迎敵。又聽得炮響三聲,早又豎起岳家旗三面,前面突出大隊人馬,栲栳圈圍將轉來廝殺。金兵三面受敵,只望兵少處殺出。岳公知圍他不倒,反故放他一條生路,讓他衝出,卻只在後邊,用強弓硬彎,雨點般射將來。金兵亂竄,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又大敗一陣。岳公又於黑夜,叫死士百人,衣黑衣,混殺進金營。又令百人於金營左側,亂鳴鼓角,金兵正不知有多少兵殺進,都自相攻擊,死者無數。喊殺了半夜,這百人胡哨一聲,文自聚在一處,亂殺而出。天暗月黑,又不敢追殺出來,只聽得鼓角兀自亂鳴不住。挨到天明。金將計點軍兵,屍橫遍地,皆是自家隊裡殺的。到次日二更天,又聽得前山鼓角亂鳴,震得山搖地動,寨中人先自膽寒,又亂起來。及至殺出寨外,那鼓角又寂然無聲,岳家軍已去得遠了。   亂了數日,金兵個個心疑,立腳不定,遂把建康放了一把火,棄之而去,竟奔淮西。岳公探知他渡江,走靜安鎮,先從小路而抄到大路,埋伏下兩枝人馬,候金兵一到,伏兵殺出。金兵見岳家旗號,先自懼怕,怎能低敵?金兵雖有禁約,如何禁約得住?俱各抱頭鼠竄,四散奔跑。岳家軍遂復了建康,捷報高宗。高宗大喜,遂升岳飛為江淮副招討使,張濬為江淮正招討使。   此時,只因兀朮攪亂中原,便有一班草寇乘機竊發,佔據地方。一個叫做孔彥舟,綽號孔千斤,佔據武陵地方;一個張用,綽號張飛虎,佔據襄漢地方;一個李成,綽號李無敵,佔據江淮湘湖地方。這三個共連兵數萬,圍了江州,圍得水泄不通。城中漸漸支持不來。又有一個馬進,綽號馬八百,在揚州地方作亂。高宗因命招討使張濬,督岳飛、揚沂中分道進討。張濬受命,因集諸將計議。岳公道:「若要解江州之圍,須先破他筠州。筠州破,他見巢穴受傷,則江州之圍不必救而自解矣。」張濬大喜,從其言。那時岳公潛出賊右,一箭射其前部落馬,然後縱坐下青聰馬,挺手中鐵槍,衝突其陣。所到之處,勇不可當。賊人見了,盡裹將來。那岳將軍全無懼怯,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賊眾齊上,岳公展起神威,大喝一聲,就如平地起一個霹靂,手起槍落,只見殺人。賊眾慌了,遂一哄而走。岳公卻從後掩殺,馬進大敗,直奔至筠州。見事勢危急,遂合集圍江州之眾,背筠河而佈陣,綿綿密密,如長蛇之形,直長至十五里。   岳公登高坡一望,見賊勢浩大,因說張濬道:「賊勢甚眾,難以力敵,須用奇勝。」張濬是其言。岳公乃分精騎數千,授楊沂中,叫他乘夜銜枚渡過筠河,約以日中,但聽前山炮響,卻從山後共擊。楊沂中領計而去。岳公乃自領三千人馬,暗暗伏於遠僻險隘之處,卻於紅羅旗上大書「岳」字,單只著二百個人隨著旗幟,在前誘敵。賊望見岳家旗,雖然懼怯,卻見他兵少,便不以為意。遂分一半人守寨,領十餘萬人一擁而前。這二百人怎生抵擋?只得拖著旗幟而走,賊眾隨後追來,追不上數里,早聽得一聲炮響,岳家埋伏之軍,早星飛雷掣,一齊擁出。賊人見了,已自心驚。戰到午時,已將大敗,忽又聽得山後戰鼓齊鳴,楊沂中率領數千精騎,從山背馳下,張濬又自率二千步兵人賊寨。賊眾首尾不能相顧,忙奔亂竄。岳公令人大叫道:「投降者,盡坐於地,決不妄殺。」一時坐而投降者,就有八萬餘人,賊人大敗,馬進竟為追兵所殺。遂復了江筠二州。   岳公又領兵渡江,追殺至薪州黃梅縣。李成、孔彥丹見事急了,只得北走,投降了劉豫。惟張用還擁著十萬之眾,為盜於江西。岳公知他是相州人,因寫書招他來降,道:吾與汝同里。南董門、鐵路步之戰,皆汝所悉。今吾在此,欲戰則出,不戰則降。張用見書,歎息道:「真吾父也,若再不見機,死無日矣。」遂盡率十萬之眾,親自降於轅門。岳公大喜,出帳迎接,握手論舊,張用遂死心塌地為岳公所用。由此江淮之地悉平,張濬表奏高宗,以岳飛之功第一。高宗詔下,進岳飛右軍都統刷,屯洪州,彈壓盜賊。   到了紹興二年,又出了一個大盜曹成,擁眾十餘萬,從江西曆湖廣,據道州、賀州、邵州、彬州,連州,到處騷擾,軍民大受其害。高宗詔岳飛,權荊湖東路都總管。岳公受命,隨即著一個將官,持金字牌、黃旗,招曹成來降。若不降,則大兵即來誅戮。曹成見了金字牌旗,正在軍中吃飯,慌慌張張,連飯碗都打碎了,大驚道:「岳家軍來矣,怎敵得他過?」隨即拔寨而起,分道而遁。岳公聞報,即選精騎隨後追趕,直趕過桂嶺。曹成遂欲以十萬之眾,守住蓬頭嶺。那蓬頭嶺是個極險隘之處,真個是一夫當關,萬人難過。岳公因吩咐前軍道:「此地極為險峻,兵貴神速,趁他立腳未穩,一鼓破之。若容他把守停當,便天神也難攻破。」那時岳家兵止八千人,卻人人奮勇,果然一鼓登嶺。曹成見了心慌,竟逃往連州而去。   岳公因對張憲等一班將士道:「曹成敗去,若盡數追殺,則脅從可憫;若縱放了他,又仍聚為盜。今汝輩但誅其首惡,餘眾須以恩義招其投降。切不可妄殺,以累上天保民之仁。」張憲等領命。於是自賀州直到慶、彬、桂,共招降一萬餘人,與岳兵會於連州。曹成正被岳兵追趕得上天沒路,恰值韓世忠遣將招曹成投降,曹成只得乘機就領了八萬人馬,詣韓世忠帳下投降。岳公探知,遂整得勝之軍而回。嶺表之地忽平,捷報朝廷,高宗大喜,遂授岳飛武安軍承宣使。   到了紹半三年、又出了一個雲都大盜彭支,連兵寇掠循州、梅州等十一郡,其勢甚是猖獗。高宗詔岳飛人朝,面諭以剿賊之事。又以隆祐太后被虔州震驚,密密諭岳飛道:「殄平盜賊之後,可即將虔州百性盡行屠滅,然後報朕。」岳飛聞言,忙叩首階下,道:「願陛下但誅首惡而赦脅從,庶不負上天好生之德。」高宗沉吟半晌,方點首道:「卿言是也。」   岳公受了君命。遂領兵徑到虔州。那大盜彭支,恃人多將廣,在強盜中也要算一個英勇的,誰知見了岳將軍,就不濟起來。到得對陣時,戰不上十數合,早已被岳公縱馬而上,直律律的捉了過去。賊黨一時驚怖,誰敢上前來?遂盡數退保於一個固石洞。岳公恐怕前面攻,他後面走,因訪了幾個老成居民做嚮導,領了三百名死士,各帶鼓一面從山中小路銜枚而渡,反在他洞背後,將戰鼓亂鳴,起來。賊眾大驚,岳軍然後一擁而上,破了洞口。正如甕中捉鱉,賊人方出投降。岳公只誅了首惡,餘人一概赦免。虔州百姓個個感其再生,家家香燈跪接,圖像供養,岳公既平了雲都之難,回朝復命,龍顏大悅,親灑庚翰,書「精忠岳飛」四字,制大旗以賜之。岳飛謝恩而出。有詩為證:   制旗既已識精忠,只合存留作股肱。   何事風波亭子上,聽讒全不念其功?   那時,許多山賊俱被岳將軍平了,誰知又有一個水中的大盜,比山賊更是兇惡。他一名楊太,又名楊麼。這楊麼乘著宋朝之亂,無人料理著他,遂東勾西引聚集了十餘萬人,屯據湖中,僭號為大聖大王,時時上岸來騷擾地方,擄掠居民,官兵不敢正眼覷他。他常自誇說道:「我水中有穴,岸上有巢,縱有官兵,也無奈我何?他若從陸路殺來,我卻躲到水裡;他若從水路殺來,我卻又走到岸上,焉能犯我分毫。若要犯我,除是飛來。」因此驕矜,遂無惡不作,湖襄一帶大受其害。高宗聞之,因命統制王燮,會兵進討楊麼。不期兵到鼎江,早被楊麼率亡命之徒,只一陣,就將官兵幾乎殺盡。報到高宗,高宗大怒。此時已升岳飛兼黃復州漢陽軍、德安府制置使,高宗遂降詔,命岳飛移屯於鄂,剿捕楊麼。   有人對岳公說道:「楊麼屯據水中,水中出沒,是他的熟路。今將軍所部皆關西漢子,水戰恐非所長。」岳公笑道:「兵亦何常之有?全在主將,陸則陸用之,水則水用之,顧用之何如耳!豈有不習水戰之說哉?」遂先遣人招諭他來降。   楊麼雖狂橫,置之不理,早有一個得力賊黨,叫做黃佐,最有識見。因岳家來招諭,他就轉了一個念頭,遂聚所部商量道:「我見岳節使用兵與眾不同,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連金兵數十萬都被他殺敗,我與他相抗,萬無生理,不如投降他,乃為上著。」眾亦以為然、遂親到轅門納款。岳公大喜,遂表奏黃佐武義大夫。隨即率騎到黃佐營中按其部壘,有人諫止,俱不聽。   到了黃佐營中,出於意外,盡大驚,俯伏在地道:「將軍推誠若此,情願執鞭墜橙。」岳公都以溫言撫慰,那些人歡聲若雷。岳公接了營壘,以手拍黃佐肩道:「子知順逆者,必能成功,封候豈足道哉!我欲汝至湖中,視其可勸者招之,可乘者撫之。」黃佐感岳公赤心待人,誓以死報。   那時張濬都督諸軍士至潭洲。他的參政席益見岳兵不戰,說他玩寇,將欲奏聞。張濬道:「岳公,忠孝人也。兵有深機,胡可易言?」席盎見張濬說了這一句,羞慚而止。過不多幾日,黃佐欲邀一個賊將周倫,同來投降。那個周倫不肯聽,黃佐因大怒,遂率領自部下的人馬,夜襲其寨,把周倫一刀殺了,獻於岳公。岳公大喜,隨遷黃佐為武功大夫統制。   此時,岳公胸中已有了成算,正欲剪滅楊麼。適值高宗有旨,要召張濬回去防秋。岳公忙去見張濬,袖中取出一個小小圖兒,送與張濬看。上面細細開載:楊麼屯兵某處,楊欽屯兵某處,俞端、劉銑屯兵某處,某處最險,某處可以進兵。岳公一一指示道:「已有定畫。都督若少留,不八日可破賊也。」張濬道:「王燮已有前轍,君侯何言之易也?」岳公道:「前日王燮以王師攻水寇則難,非今以水寇攻水寇則易。若因敵將用敵兵,奪其手足之助,離其腹心之托,八日之內當俘諸賊。」張濬壯其言。   卻說楊麼有個心腹之賊,叫做楊欽,曾膂力絕人。黃佐又甜言苦口,說他來降。岳公大喜道:「楊欽驍勇,今既來降,賊腹心失矣。」遂表授楊欽為武勇大夫,禮待甚厚。因復遣楊欽到湖中去招降。楊欽感激不勝,因暗暗對岳公道:「將軍招降固妙,然招降者有限,還須如此如此,方可完事。」岳公聽了,愈加歡喜。楊欽辭去,果又到湖中,招了俞端、劉銑等來降。進到轅門,岳公見了,就喝罵楊欽道:「我叫你去湖中把眾賊盡招了來降,今卻只叫這幾個兒來降,原來是個不了漢,見我何為?」喝令左右拖翻在地,杖了二十,道:「我今且恕你,可速速到湖中,盡數招降,方算你的大功。」楊欽喏喏而去,岳公卻暗暗調下三萬人馬,等到黃昏夜靜,遂令眾兵馬銜枚去攻他的陸寨。眾兵馬到了,一齊擁人。那些賊人不曾防備,慌慌張張,無計可施,都大叫:「情願投降。」岳公遂傳令准降。那一夜,就降了七萬餘人,眾人方曉得日間杖楊欽,皆是岳公與楊欽定下之計,欲以攻其所不備也。有詩為證:   鬼神不測是兵機,豈肯客人識是非?   直待戰功成以後,方知妙算古今稀。   湖賊此時已降去八九,獨楊麼還自擁著五萬餘兵,認做秦關之險,萬萬無失;又倚著他的大船利害,往來衝突,無人敢當。他那大船,長有數十丈,兩旁俱可以走馬,上有城樓,強弓硬弩、刀槍銃石,都藏於城樓之內。不用船舵,前後做成大車輪數十。若要運動,著數百人一齊踏動,其去如飛。他若要追人船,頃刻便到。人若要追他,便一年也不能夠。兩旁又置了撞竿,我船若遇著他的,只一撞便立成矗粉。以此官兵再奈何他不得。岳公卻想出一計,叫三千人上君山去,聽取大木下來,穿成大筏,把那些港漢盡數填塞滿了。又把腐木亂草浮於上流而下,滿鋪水面。卻撿那水淺之處,叫善罵之人,一頭搖著船,一頭亂罵,村言惡語,無所不至。   楊麼不知是計,見官兵將他醜態都罵盡了,激得楊麼怒氣填胸,兩太陽火星亂爆。隨著人踏動車輪,來追兵官,只引他的船到那水淺之處,草木壅集車輪之內,將車輪礙住,踏他不轉。車輪不轉,船便一步也不能行。岳公乃遣兵,急急與他廝殺。那賊兵慌了,忙要奔人港漢中去,不料港漢口盡數都是巨筏塞滿。官軍卻乘筏子,張著生牛皮,以蔽矢石,盡把巨木以撞其舟,官兵見了楊麼的船,便都攢攏來,用撓鉤搭住。楊麼計窮,忽走到船尾上,撲通的攛入水裡,思量赴水而逃。不期被牛皋看見,早一撓鉤搭將起來,一刀斲了首級。眾賊見了心膽俱碎,只得投降。   此時楊麼水陸兩路,還有八寨。岳公親歷諸寨,用好言撫慰。老弱者放他歸田,少壯者籍以為軍,人人感激。諸寨中糧草,盡數都搬運將來,其餘寨柵,一把火燒個乾淨。果然只得八日,斬了楊麼,湖湘盡平,張濬聞知,因贊歎道:「岳侯真神算也!」楊麼初說:「除是飛來。」今果死於岳飛之手,真先讖也。有詩為證:   楊麼負固在湖襄,只倚船輪莫敢當。   腐草滯流行不得,飛來真個遇飛亡。   張濬見岳飛用兵如神,遂命駐紮襄陽,以圖中原。且對岳公道:「此君之素心也。」未幾,偽齊劉豫,遣子劉麟、劉猊,分兩路兵寇淮西,聲勢甚是洶湧。此時是紹興七年。岳公聞信,即上手書,奏道:   金人所以立劉豫於江南,蓋欲茶毒中原,以中國攻中國,使粘罕得休兵觀釁。臣欲陛下假臣月日,便則提兵趨京洛,據河陽、陝府、潼關以號召五路。叛將既還,王師前進,彼必棄汴而走河北、京畿、陝右可以盡復。   高宗見書,大喜道:「有臣如此,顧復何尤?進止之機,聯不中制。」   因又召到寢閣,對岳飛道:「中興之事,一以委卿。」岳飛出朝,欲圖大舉。不期秦檜力主和議,惡岳公如仇,忙進見高宗道:「不可主戰,以失兩家和好。」高宗聽了,因又詔止岳軍。岳公又因論人不合張濬之意,便解兵柄,以終母喪,步歸廬山。後因高宗屢詔,眾將跪請,只得趨朝待罪。高宗再三慰諭,始就原職。過了數月,岳公又上一本道:   臣願提兵進討,順天道,因人心,以曲直為老壯,以逆順為強弱,則萬全之效可必。錢塘僻在海隅,非用武之地。願都上游,用光武故事,親率六軍,往來督戰,庶將士知聖意所向,人人用命。   高宗不報。既而岳飛又上奏,願進屯淮甸,伺便進擊,高宗又不許。但詔岳飛駐師江州,以援淮浙地方。岳公久知劉豫一心結交粘罕,獨與兀朮不合。一夜,兵士巡哨,偶然捉得兀朮手下一個頭目,解人帳中。岳公此時正要離間畿豫與兀朮,因心生一計。遂攜燈下來仔細一照,假意喝道:「你是張斌呀!」那頭目被捉,已是一死,忽見岳將軍錯認了他,就假意應道:「正是張斌。」岳公便拍案大怒道:「我前遣你到齊邦,約會劉豫,引誘四太子來,你竟不來,我又遣人到齊,已許我冬天會合,寇江為名,騙四太子到清和地方,你竟無書來回我。這是怎麼說?」因又拍案大罵。那頭目在下叩頭求免,情願立功贖罪。   岳公聽了道:「既是這等,恕你前次之罪,今番與我持書,書去須要約得停當,做得謹密。若漏泄了一毫機括,二罪俱發。」那頭目聞言已得了性命,便喏喏連聲。岳公遂寫書一封。約會劉豫,引四太子來寇,乘機擒取之意。寫完以黃蠟封了,對那假張斌道:「你拿此書到齊,有機密事在內,不可差誤。討了回書來,重重有賞。」遂將假張斌腿上割開一片肉,納蠟丸在內。那頭目只得忍痛而歸,見了四太子,備說前事。將刀割開股肉,取出蠟書。兀朮看了大驚,遂與金主計議,登時領了勁兵,襲破汴京,執了劉豫,廢為蜀王,中了岳公之計。有詩為證:   一封書去廢奸臣,盡羨玄機已入神。   何事朝廷雙耳內,絕無一計去讒人?   岳公見金人廢了劉豫,滿心歡喜,遂表奏高宗,宜乘廢劉之際,因其不備,長驅中原,以圖恢復。高宗又不報。到了八年,金遣使張通古來說,要歸我河南,陝西之地以講和。岳公因又上表,言:「金人之言不可信,和好之意不可恃。相臣謀國不臧,恐遺後世之憂。」秦檜見了恨如切骨。九年正月,金人因別有圖,偶歸了河南之地,高宗大喜,以為和議講成,天下無恙,遂降赦大赦天下道:感上穹開悔過之期,而大金報許和之約。割河南之境土,歸我輿圖;戢宇內之干戈,用全民命。大赦天下,咸使聞之。   岳公見了赦詔,不勝歎息道:「此燕雀處堂之勢也。」因又上疏道:   昔婁敬上言於漢帝,魏絳發策於晉公,皆以為盟墨未乾,口血猶在,俄驅南牧之馬,旋興北伐之師;蓋夷狄不情,犬羊無信,莫守金石之約,難充谿壑之求。圖暫安而解倒懸,猶雲可也;顧長慮而尊中國,豈其然乎?臣謂無事而請和者謀,恐卑詞而益弊者進。今願定謀於全勝,期收地於兩河。唾手燕雲,終欲復仇而報國:誓心天地,當令稽顙以稱藩。   此時和議已成,這樣本章,誰來睬你?誰知僅僅和得一年,到了次年、金人舊性發作。兀朮四太子早又率領了一萬五千拐子馬,來攻拱毫二州,好不利害。這拐子馬,軍士都坐在馬上,披著重鎧隨你刀槍箭鏃,一毫不能傷損。那馬身上也都披著鐵甲,用革索穿連,三人為一聯放鳥,一放,一聯三正,齊跑將起來,勢如潮湧,官軍怎能抵敵?接著便輸,遇著便走,好生利害。拱毫守將劉椅紛紛告急。岳公先遣將去救劉椅,然後自領了雄兵,浩潔蕩蕩,殺奔郾 城。既到郾城,早打探得兀朮率領龍虎大王、蓋天大王與韓當諸頭目,放開拐子馬,衝殺將來。岳公見拐子馬,果然洶湧,恐挫了銳氣,因吩咐兒子岳雲道:「金人所恃者,拐子馬也。以為人馬俱著鐵甲,萬萬不能傷,不知馬足要走,卻不能穿甲。汝若人陣,不可仰視,只用麻紮刀斲其馬足。馬折一足,則三馬齊倒,而馬上之將自墜。破金在此一戰,汝若不能成攻,即將汝斲作兩段,勿謂吾無父子之情。可拼捨身命,以報朝廷。吾自領大軍隨後策應。」   岳雲領了父命,率了敢死騎兵,各執麻紮利刀,候金人的拐子馬一陣衝來,他便督領著將士,並不看他上面,低著頭只斲馬腳。果然那拐子馬一連三正。斲倒了一正,便三正齊倒。斲的馬腳多,只見一排一排,就如泰山般都崩跌下來。馬上的將官縱如龍似虎,馬倒了都倒栽蔥跌將下來,夾在馬倒中,那裡掙扎得起?任憑岳家軍手起刀落,如斲瓜切菜。正殺得屍橫遍野,而岳公又領一枝生力兵前來相助。遂將這一萬五千拐子馬殺得一個不留。蓋天大王已斲成肉醬。兀朮與龍虎大王、韓當,僅僅逃得性命。兀朮因大哭道:「吾自海上起兵以來,皆以此取勝,今被他這一陣所完,都無用了,此仇不可不報。」這是郾城一捷。正是:   兵體誇烈火,遇水便難支。   若問誰無敵,除非仁義師。   金兀朮的拐子馬原有五萬,今被岳家軍斲了他一萬五千,他心下不服,又將其餘從新整理了,叫馬上將士俱用長槍下刺,防他來斲馬腳。依舊一擁,又到郾城來報仇。岳營聞報,岳雲即要領兵出陣。岳公道:「他既敢復來,定有心防我斲馬腳。若仍前而出,必然不利。須領三千嵬背軍去,方可成功。」你道這鬼背軍有甚能處?原來都是岳元帥平日選了三千勇力之士,叫他身披著兩重鐵甲,左手執藤牌,右手執利刀,日日去跳濠攛澗。攛跳時一起一伏,都有法度。若穿著兩層鐵甲,攛跳得有五七尺高,則脫去鐵甲,換了生牛皮甲,便身子輕鬆,就像蝴蝶兒一般。若往上一跳,有一二丈高,要斲人頭,只如遊戲。故今日用他上斲人頭,下斲馬腳,使金兵防下不能防上,防上又不能防下。   岳雲點頭會意,因領了鬼背軍而去。只候拐子馬一到,便向前衝殺。這番的拐子馬,雖然防護馬腳比前甚嚴,怎當得三千鬼背軍身輕力健,就如猿猴一般。見他一心防馬腳,便先躍上來,亂斲人頭。人頭斲慌了,只得提起槍來顧上;不期他又跳下來亂斲馬腳。馬腳一倒,便又連片的跌將下來。你要殺他,他東竄西跳,那裡下手?他要斲你,甚是快便,不須臾,許多拐子馬又都結果了,兀朮無奈,只得率領殘兵落荒而走。這是郾城第二捷。有詩為證:   你若防於地,他偏跳上天。   正如高國手,著著要爭先。   岳雲奏凱而回,岳公因對他道:「兀朮屢敗,既不敢復來,又不捨便去,必定還攻穎昌,穎昌王貴孤軍,恐不能支。汝宜速去相援,方不令他乘隙。」岳雲領了父命,剛到得穎昌;而兀朮果如所算,已領兵而來。岳雲忙率騎兵八百,挺前決戰。王貴又率游奕兵,忙為左右翼。兀朮見了岳雲,驚以為神,心先怯了。及至合戰,女婿夏金吾與副統軍粘罕孛謹都被殺了,兀朮大敗,只得遁去。   岳公見金兀朮兵勢甚衰,中原震動,遂自率了精兵二十萬,殺奔朱仙鎮,去汴京止得四十五里,與兀朮對壘。先遣岳雲領鬼背軍五百,上前去擊。兀朮見了鬼背軍,先自膽喪,戰不及數十合,早又大敗虧輸,自知掙扎不住,只得棄了汴京而逃,思量出塞。忽有一個書生,攔住馬頭,叩馬而諫道:「太子勿走,岳少保將自退矣。」兀朮驚問道:「他兵勢已如破竹,焉肯自退?」那書生道:「太子豈不聞自古以來,未有權臣在內而容大將立功於外者,吾恐岳少保自且不保,況欲成功乎?」兀朮聽了書生之言,一時大悟,因又回兵,住於汴京。   此時,岳公已遣梁興布散德意,已招結兩河豪傑韋銓、孫謀等,盡領兵固堡,以待岳元帥來。又有李通、胡清、李賓、孫琪等,率眾來歸,還有那磁、相、關、德、澤、潞、晉、絳、汾、隰州諸境,都與岳元帥約日興師來會。凡是助岳元帥之兵,旗上都寫「岳」字為號。那時,百姓爭挽車牛,多備糧草,以饋岳元帥兵。一到皆香花燈燭,迎滿道路。金兵隊裡統制王鎮、崔慶,將官李凱、崔虎、華旺等,都率眾投降。龍虎大王名訖查、千戶高勇等,俱密受岳元帥旗號,暗以為應。將軍韓當要將部下五萬人為附,岳公大喜。因對眾將官說道:「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耳。」那時一路百姓,都歡聲如雷,只望岳家兵來,如解倒懸。誰知秦檜力主和議,欲將淮北盡數棄置,教眾將班師回朝。岳公聞知,因上疏道:全人銳氣沮喪,盡棄輜重,疾走渡河。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時不再來,機難輕失。秦檜見此數語,曉得他不肯回兵,遂詔張濬、楊沂中等先回,然後對高宗道:「岳飛孤軍,不可久留,乞令班師。」高宗已聽信秦檜和議之言,遂一日發十二道金牌,詔岳飛班師,豈不痛惜!有詩為證:   金人遠遁八千里,賊檜班師十二牌。   若聽岳家勤剿敵,中原豈更有風霜!   岳公見金牌連詔,知是秦檜之意,憤惋泣下,東向再拜,對眾將官道:「十年心力,廢於一旦!奈何?奈何?」眾將官都諫道:「此非朝廷之意,皆秦賊蒙蔽聖明。如今中原震動,四方響應,恢復之時。況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古今矯詔興師,權以濟變。元帥若領師前進,眾將願出死力,為元帥前驅,擒滅兀朮,獻於天子,然後歸朝待罪,未為晚也。再不然,請除君側之惡,誅了秦檜,然後再立功勳,亦未為不可。」岳公道:「依君言,明是岳飛反,非秦檜反也,斷斷不可!」遂喝退了眾將官,即日拔寨,班師回朝,那些百姓遮住馬頭哭訴道:「我等頂香運草,以迎官軍、金人盡知。將軍一去,我等性命休矣。」岳公在馬上也灑淚道:「詔書既下,我怎敢擅留?汝等若慮金人,可急急收拾,從我遷徒,庶性命可存。我為汝暫留兩日。」眾百性忙忙收拾,都扶老摯幼,跟岳元帥遷回。岳公隨上一本,請以漢上六郡閒田處之。   岳公既班師,那金人歡聲如雷,仍一齊發作,將岳元帥恢復的城池依然盡數奪去。岳公回朝,面見高宗,並元一語。遂力請解了兵柄。金人所言和約,不上半年,早又分道渡淮,勢如風雨,且寫書與秦檜:「不殺岳飛,和議必不堅久。」故秦檜叫萬俟 等,將「莫須有」之事,裝成圈套,再三羅織,竟將岳家父子陷在大理獄中,風波亭上,斷送了性命,並送了宋室的江山。好人方才快活,以為得計。誰知一時之受用有限,而千古之罵名無窮。人生誰不死?而岳公一死,卻死得香蔭苗,垂萬世之芳名。今日雖埋骨湖濱,而一腔忠勇,使才人詩客、遊人士女,無日不叩拜景仰而痛惜之,連湖山也增幾分顏色。昔日趙子昂有詩為證:   岳王墳上草離離,秋日荒涼石獸危。   南渡君臣輕社稷,中原父老望誰提?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勝悲。 第八卷 三台夢跡   西於一湖,晴好雨奇,人盡以為此靈秀之氣所鍾也。靈秀之氣結成靈秀之山水,則固然矣;孰知靈秀中原有一派正氣在其中,為之主宰,方能令山水之氣,醞醞釀釀,而生出正人來。正人之氣,若鬱鬱下散,又能隱隱躍躍,而發為千古之徵兆,說來似奇,而實理之所不元。故醒時夢夢,不若夢中醒醒。   你道這西湖上所生的正人是誰?這人姓於,名謙,字廷益,杭州錢塘縣人。杭州生人多矣,你怎知他是稟西湖之正氣而生?只因他生的那時節,杭州三年桃李都不開花,及他死的那一年,西湖之水徹底皆於,以此察知。況他父親于彥昭,生他這一年,又得了吉夢。母親劉氏,臨產他這一日,又有疾風大雨、雷電交加之異。及生下來,儀容魁偉,聲音響亮。到了六七歲上,便聰明異常。讀書過目成誦,出口皆成對句。一日,清明節,父親合族同往祖瑩祭掃。偶因路過鳳凰台,其叔攜了于謙的手,問道:「我有一對,你可對得出麼?」因念道:今朝同上鳳凰台。   于謙聽了,不假思索,即應聲對道:他年獨佔麒麟閣。   那時合族聽了,俱驚訝道:「此吾家之千里駒也。」祭畢回家,路過一牌坊,那牌坊上寫著「癸辛街」三字,其叔復問他道:「此三字,地名也,倒有二字屬支干,再要對一支干地名,想來卻也甚難。不知吾姪可還有得對麼?」于謙道:「如何沒有對?三國時魏延對諸葛亮所說的『子午谷』,豈不是一確對?」叔父與眾族人聽了,俱大驚道:「此子必大吾門。」   一日,于謙病目,母親欲散其火,與他頂心分挽兩髻,叫他門前閒步。他步出門外,見許多人圍著一個和尚,在那裡相面,他便走近前去看。那和尚一見了于謙,便老大吃驚,就把手去摸他的兩髻,因取笑道:牛頭且喜生龍角。   于謙怪他出口放肆,便答道:狗口何曾出象牙。   說罷便撤身回家,到了次日,母親見他散散火,目病略覺好些,因將他頭上兩髻,又挽作三丫,依舊叫他到門前去散散。他走出門外,看見那相面的和尚,原還在那裡相面,便不覺又走到面前去看。那和尚正講說天廷高聳,少年富貴可期,一見于謙,也不說相,便笑嘻嘻對他道:「昨日是兩髻,今日忽三丫,只覺:三丫成鼓架。」   于謙聽了惱他輕薄忙答道:一禿似擂槌。   眾人見說,一齊大笑起來。那和尚道:「諸君莫笑。此子骨格不凡,出口成章,他日撥亂宰相也。」于謙聽了,也不在心。一日,因家憧不在,母親叫他到李小泉家去沽酒。不期李小泉的妻子正在分娩之時,忽被鬼纏住,再產不下,痛苦難言,李小泉慌得連店也不開,門都關了,忽然于謙要酒敲門,李小泉忙忙來開。妻子在床上,早聽見床背後兩個鬼慌亂道:「不好了!于少保來了,我們快些逃走去罷。」鬼一邊走了,他妻子一邊即產下孩子,滿心歡喜,忙對李小泉說知:「虧于家小官人救了性命。鬼稱他少保,必定是個貴人,可留他住下,備酒謝他。」于謙聽了,付之一笑,也不等吃酒,竟自去了。   又一日,是正月元旦。父親與他一件紅衣穿了,騎著一匹馬,到親眷家去拜節。忽從小路衝出,不期巡按從大街而來,竟一騎馬衝人他儀從施節之中,直到巡按面前,那馬方收得住。左右就要拿他,巡按見是一個孩子,便搖首叫且住,又見他形容端正,舉止自若,毫不驚恐,就問道:「汝曾讀書否?」于謙道:「怎麼不讀書?」巡按道:「既讀書,我出一對與你對。若對得來,便不難為你。」因念道:「紅孩兒騎馬過橋。」   那知巡按口裡才念完。于謙早已對就道:「赤帝子斬蛇當道。」   巡按見他應對敏捷,出語軒昂,又驚又喜,就問左右道:「這是誰家之子?」有認得的稟道:「他是太平里于主事之孫、于彥昭之子。」巡按大喜,就命人到縣取銀十兩,與他為讀書之費。不數年,就進了學,在富陽山中讀書。二日,閒步到燒石灰窯前,觀看燒灰,因而有感,遂吟詩一首道:「千錘萬鑿出名山,烈火光中走一番。粉骨碎身都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誰知于謙自做了這一首詩,竟為他後來盡忠而死的讖語。又一日,讀書於江干之慧安寺,同眾朋友出到西湖上飲酒,路過於桑林之間,見人剪伐桑枝,因而有感,遂吟一首以紀其事。詩云:   一年兩度伐枝柯,萬木叢中苦最多。   為國為民都是汝,卻教桃李聽笙歌。   于謙吟罷,遂同眾友到湖頭,暢飲而歸,來到寺門,腳步踉蹌,忽被寺門首泥塑的急腳神,將他的衣服搴住了。于謙乘醉怒罵道:「如何見吾來而不跪接,反大膽搴我的衣服?可惡!可惡!元有一些而不可惡者也。明日罰你到嶺南衛去充軍。」于謙一頭說,一頭就到書房中去睡了。誰知正人正氣,能服鬼神。那一夜,急腳神就托夢於住持和尚西池道:「我今得罪于少保,要貶我到嶺南去充軍,此行甚苦,惟吾師懇求,方可恕免。」西池醒來,大以為異。次早,果來見于謙道:「相公昨夜可曾要罰急腳神到嶺南充軍麼?」于謙道:「醉後戲言實有之,老師何以知之?」西池道:「昨夜急腳神托夢於老僧道:嶺南之行甚苦,再三托老僧求相公饒恕,故此知之。」於公聽了,笑一笑道:「既老師勸免,恕之可也。」是夜,西池又夢急腳神來謝道:「蒙吾師善言,于少保已恕我矣。但我直立於此,少保出入,終屬不便。煩吾師另塑一腳,作屈膝之狀,方可免禍。」西池醒來,果如所言,塑了一尊,至今其像尚存。過不多數日,於公又飲醉而回,忽見急腳神改塑屈膝,因暗想道:「鬼神感通,夢兆原來不爽如此。」   於公回書房,要打從關帝座前走過。此時關帝座前,琉璃燈正明,於公因走人殿內,祝贊道:「帝君,正神也。我于謙也自負是個正人,後來若果有一日功名,做得一番事業,帝君何不顯示我知,使我也好打點。」說罷,就回房去睡了。果然,正氣所在,有感必通。這夜於公果夢關帝托夢於他道:「你的功名富貴、終身之事,不消問俺,只問汝長嫂,他說的便是了。」忽然驚醒,卻是一夢,甚以為異,因暗想道:「我家嫂嫂,以他年長,視我為嬰孩,常常與我戲言取笑。今以正事問他,倘他又說些取笑之言,則關係我一生大事,如何是好?然關帝吩咐:又不得不信。」   到次日,忙忙走回家,尋見長嫂,便深深作一揖,長嫂見了,笑將起來道:「叔叔為何今日這等恭敬而有禮?」於公道:「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長嫂道:「求我些甚麼?」於公遂將夜來得夢之言,細細對長嫂說了,道:「此乃我終身功名富貴所繫,望嫂嫂說幾句興頭的話、萬萬不可又取笑,」長嫂聽了,因笑嘻嘻說道:「叔叔小小年紀,倒思量做官了,既想做官,莫怪我說,八九品的大官料輪你不著,你只好撿一二品的做做罷了。」於公聽了,滿心歡喜。因又問道:「便是一二品的做做也罷。但不知卻是何官?」長嫂又笑笑道:「無非是中舉人,中進士,做御史,做侍郎,做尚書閣老罷了。你這天殺的,還想著要做到那裡去?」於公聽了,愈加歡喜,一時也想不到「天殺」二字上去,直到後來被戮,方才省悟夢兆之靈,一至於此。故於公一生信夢,自成神後,亦以夢兆示人。   又一日,許多會友道:「聞知寶極觀星宿閣,屢有妖怪迷人,你自負有膽量,若敢獨自在閣中宿一夜,安然無懼,我輩備湖東相請,何如?」於公道:「這個何難?」眾友遂送他到閣中,鎖門而去。於公坐到四更,毫無動靜,正欲睡時,忽見窗外,遠遠一簇人,從空中而來,若官府之狀。將人閣中,於公大喝一聲道:「于謙在此!甚麼妖魔?敢來侵犯。」妖怪聞喝,一時驚散。只聽得空中道:「少保在此,險些被他識破。」少刻,寂然無聲。於公推窗看時,見窗口失落一物,拾起一看,卻是一隻銀杯,因袖而藏之,安然睡去。   到了天明,眾友齊集閣下,喊叫:「於廷益兄,我們來開門了!」於公故意不應,眾友見無人答應,互相埋怨道:「甚麼要緊,賺他在此,倘被鬼迷死,干係不小。」遂一齊擁上閣來,開鎖人去,早見於公呵呵大笑道:「快備東道去游湖,還有好處。」眾友道:「東道是不必說的了,還有何好處?」於公袖中取出銀杯,將夜間之事一一說了。眾人俱驚以為異,但不知是誰家之物,被妖怪攝來。於公道:「須訪知人家,好去還他。」眾友道:「我們且到眾安橋楊家飯店吃了飯,再做區處。」   及走到楊家飯店,早聞得有人傳說:「昨夜何顏色家,因女兒患病,酌獻五聖,不見了一隻銀杯,其實怪異。」又有的道:「往來人雜,自然要不見些物件,有何怪異?」於公知是何家之物,吃完飯,遂同眾友,也不往湖上去,一齊竟到何家來,問何老道:「昨夜府上曾失甚物否?」何老道:「在下因小女有恙,將及兩月;服藥無效,昨夜酌獻五聖,忽失銀杯一隻,不知何故。」   於公聽了,便袖中取出銀杯,付與何老道:「這可是宅上的麼?」何老接了一看,大聲道:「正是!正是!先生從何得之?」眾友遂把昨夜這事說了一遍,何老大喜,遂備酒厚待眾人,深謝還杯之德。於公道:「杯乃小事,令愛的病是大事,可要他好麼?」何老道:「百般醫治,只是不好,也只索聽命了。」於公笑道:「要好不難,速取紙筆來。」遂寫「于謙在此」四字於紅紙上,付與何老道:「可將此四字貼於令愛房門之上,包管無恙。」一笑而別。何老即將此紙貼了,其女果聽得邪神說道:「于少保在此鎮守,作速快走,休得惹禍。」說罷,倏然不見。自此之後,其女無恙。於公由是顯名。   到了永樂十八年,庚子、辛丑聯捷了,那時才得二十三歲,拜江西道監察御史。於公鳳骨秀峻。聲如洪鍾,每奏對之時,上為之傾聽。未幾,出巡江西,審出誣枉之人,拿獲寧府梟橫中官,及夾帶私鹽之強徒,絕不避權貴。未幾,河南、山西兩省各奏災傷。廷議欲命大臣經理。宣宗親書于謙姓名、授吏部超拜兵部右侍郎,巡撫河南、山西。於公感上知遇,即單騎到任,延訪父老,問以風俗利弊,日夜拊循。又立平準之法,又開倉賑濟,兼煮粥食饑民。百般安撫,故兩省饑民,全活甚眾。自公蒞任,家家樂業,戶戶安生。滿九歲,遷左侍郎還朝。人問他道:「公既元金銀以為惠,豈無一二土儀饋送諸人耶。」於公把兩袖舉起來,笑說道:「吾惟有清風兩袖而已。」因賦詩以見志道:   手帕蘑菰與線香,本資民用反為殃。   清風兩袖朝天去,免得閭閻議短長。   此時宣宗皇帝已晏駕,傳位正統登基。正統那時止得九歲,虧了上有女中堯舜的張太皇太后,下有楊士奇、楊溥、楊榮三相公,故治褐天下民安物阜。只可惜上統年幼,寵幸一個內臣、叫做王振,是山西大同人氏,官至司禮監,頗通六藝,擅作聰明、因上邀聖寵,故作威作福,要人奉承饋送,稍不如意,便或滴或拿,無所不至、於公僅兩袖清風,冷氣直衝,豈他所喜?一日於公朝回.恰遇著王振身乘四明車輦,隨從人多,就如駕到一般。於公看見,心下已自忿怒,不期王振跟隨人役,又大聲叱道:「來的是甚麼官兒,怎敢不迴避俺家王爺?」公聽了大怒道:「你王爺又是個甚麼官兒,敢要人迴避!」正說不了,王振車輦已到,於公因指著王振說道:「汝有何德能,妄肆尊大,擅乘此四明車輦。」兩下遂爭競起來。路上過往官員看見,齊來勸解。於公因對眾官說道:「此四明車輦,乃虞舜所制,取『明四目,達四聰』之意,令帝王乘之,招來四方賢對,採取四方言路,洞燭四方民情。他係何人,怎敢妄自尊大,擅乘此車,僭越無禮?不過因汝是皇上寵幸之人,故不與汝討計較。吾豈懼汝者?」言畢,即將王振車前橫軾亂擊。眾官員知於公所論快暢,然不敢辨別是非,惟 和哄著,勸開而已。王振心下雖憤恨,卻因於公乃先帝特簡之臣,又懼著張太皇太后在上,故不敢輕易傷害於公。不期於公到了次日,轉上一本道:   臣聞發號施令,國家重事;黜幽陟明,天子大權。今王振竊弄國柄,擅殺諫官,寵任王祐等匪人,蒙蔽聖聰。前年南桃木麓川之徵,喪師千萬,將來之禍,有不可勝言者。乞陛下速黜王振,以杜亂萌,以靖國家,天下幸甚!   那時正統見疏,欲要發錦衣衛杖責,又因于謙係先帝之臣,恐觸太后之怒;欲要降旨慰諭,又恐傷了王振體面,故但留中不下。於公遂屢疏乞休,王振就要趁勢趕他回籍。不期山西、河南,共有千餘人在京,俱上民本,乞于謙復任。又周晉二王,亦各有保本。王振見事體動眾,一時奈何他不得,只得票旨,著吏部降于謙二級,為大理寺少卿仍差巡撫二省。正是:   朝內有奸人,安能容正臣?   誰知中與外,總是禍斯民。   王振既遣於公遠去,又適值太皇太后賓天,再又三楊相公相繼而亡,朝中大權,皆歸於他,便肆無忌憚,日甚一日。天災屢見,他略不警畏。到了正統十四年,欽天監奏熒惑人南斗。從來說:「熒感人南斗,天子下殿走。」王振聞知,也不知警,但逞其奸貪。一日,也先照例遣使進馬,實是二千匹,詐稱三千匹。王振怒其詐,減去馬價。來使回報,也先大怒,遂失和好,因而發兵寇邊,大肆殺掠。大同、宣府諸城堡,俱一時失陷,殺掠人畜萬餘,各處烽煙競起,京中飛報,一日十數次。王振聞報,竟不與百官計議,遂勸上親徵。正統聽信其言,遂下詔親徵。此時於公已回兵部,遂與尚書鄜野等,同進諫道:「也先,丑豎子耳,遣調兵將,便足制之。陛下乃宗朝社稷之主,奈何不自重而輕與犬羊較乎?」王振在旁道:「自祖宗以來,每每親徵,不獨上也。汝等何得故阻兵機?」於公忙奏道:「祖宗之時,將帥多智勇,士馬皆精練,所以親自巡邊,遇逸威服。今天下承平日久,耳不聞兵戈鐵馬之聲,目不視煙火烽塵之警,況老成宿將,皆已物故,今之將帥,皆公候後裔,世冑子孫,一旦臨敵御武,焉能取勝?」爭奈正統深信王振之言,所奏竟不作準。   到了十七日降旨,著御弟郕王,與太監金瑛、興安等留過京都,于謙掌理北京兵部事。北征遂命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為先鋒,平鄉伯陳懷、都督井源為左右翼。上與王振領兵五十萬,並扈從百官,御駕親徵。起身這一日,于謙又率眾官在午門外諫止。王振乃一馬當先道:「聖駕已發,為何攔阻?」遂大喝軍士,擁駕前出居庸關。一路非風即雨,人心慌亂,也先的聲息愈急。王振矯旨,先差都督井源二萬人馬前去衝陣。不兩日,早飛馬來報導:「井都督兵敗死矣。」王振聞報,又矯旨差平鄉伯陳懷,領人馬二萬前去接戰。奈敵眾如山擁來,陳懷急命放銃,而銃藥為雨所濕,那裡點得著?敵眾一到,二萬人都死於沙漠。到得大同,王振還要進兵,各官慌急。戶部尚書王佐竟日跪伏草中諫止。欽天監正彭德清叱王振道:「象緯甚惡,一旦陷乘輿於草莽,誰任其咎?」學士曹鼎道:「臣子固不足惜,主上繫天下安危,豈可輕進?」王振大怒道:「倘有此,亦天命也。」   日暮,有黑雲如傘,罩於營上,忽雷雨大作,滿營人馬皆驚。王振心亦惡之。忽報西寧侯朱瑛、武進伯朱冕,全軍覆沒。又報成國公朱勇率兵五萬人,戰於鷂兒嶺,被埋伏兵夾攻,五萬人不曾留了一個。八月十三日到了土木地方,太監郭敬密密對王振道:「其勢不可行。」王振始有回意。土木地方去懷來城止二十里,那時急急進懷來城,尚可保無事。王振因自己有輜重千餘輛在後,還要等待,遂屯於土木。及到十四日欲行,而也先兵已如山一般,四面圍攏殺來,但見屍橫遍野,血染黃沙,五十餘萬兵盡作沙場之鬼。無論百官,早已陷乘輿於沙漠。   不數日,報到京師,滿城震恐,百官無措,俱齊集廷中,放聲大哭,請孫太后臨朝奏事。孫太后惶惶不知所為,因問近侍道:「朝中臣子,誰有安邦定國之才,可托大事?」太監興安忙奏道:「奴婢竊見兵部左侍郎于謙,赤心忠良。娘娘若托以大事,斷能安邦定國。」孫太后聽了,隨即垂簾登殿,召于謙簾前奏事。于謙聞召,忙率多官進立簾下奏道:「聖駕失陷,臣等不共戴天,誓當迎請還朝,但社稷為重。國家不可一日無君,乞太后降旨,立皇子為皇太子,宣郕王上殿輔國,庶社稷有人,天下不至搖動矣。」太后隨即降詔,二十日立皇子為皇太子,時年二歲,宣郕王代總國政;一面即遣使齎黃金珠玉、袞龍段疋,到也先營中,迎請車駕。   到了二十二日,郕王初攝朝,群臣即上奏道:「王振傾危社稷,罪惡滔天,人人憤恨,若不滅其族屬,以正典刑,何以慰安人心?」奏罷,遂一齊痛哭,聲徹中外。郕王猶沉吟不決,王振惡黨,錦衣衛馬順,早從旁喝叱百官起去。給事中王竑見馬順不奉旨,擅自喝人,不勝大怒,因厲聲罵道:「馬順逆賊,助王振為惡,禍延社稷。今日事已至此,尚兀自放肆,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一邊罵,一邊即揪住馬順,劈面一拳。眾官憤極,遂一齊動手,亂靴踢打,頃刻腦漿塗地,血流中庭而死。馬順既死,眾官仍要王振心腹王、毛二人,宮中秘匿不敢發出。眾官見二人不出,便喧嘩不止,無復朝儀。   郕王驚疑不定,即欲起身回宮,于謙忙上前拽住王袍袖,叩請道:「今殿下若不發出二人來,恐諸臣嘵嘵不已,非安國家之計。」郕王遂傳令旨,發出二人。眾官亦一齊打死。于謙遂大聲道:「附黨奸邪俱已打死,眾官各宜就班,勿得喧嘩。」眾臣就班訖,于謙又奏請郕王降諭,俯慰群臣。郕王因降諭道:「王振奸臣誤國,即著都御史陳鎰,抄沒其家產。」于謙又奏:「也先不道,志滿氣驕,將有長驅深入之勢,不可不預為之備。」郕王見于謙有才多能,遂聽其謀劃,一一傳旨。著都督孫鏜、范廣、孫安、雷通等,守護京師,勿違節制。又乞赦楊洪、石亨罪犯,著緊守宣府,勿與浪戰。仍差楊洪之子楊俊,充游擊將軍,率兵並口外歸順人等,前往涿州、保定、真定、滄州、河間等處,往來巡哨。但見我朝遭傷軍兵,即令收撫,不可加責。又著郭登等,緊守大同等處,遇敵可截、可邀、可守、可殺,相機而行。又著九邊將帥許貴、劉安等,謹守城堡,切勿浪戰。又著石亨姪石彪,領游擊等兵,沿城防守,以備不測。又著金瑛、興安等,忠良內相,防守內城。郕王見于謙一一區畫,皆定國安邦之策,知人善任之謀,心中始安。各官都先命退,獨留于謙在殿,直至一鼓方出,但見袍袖為之盡裂。此時吏部尚書王直,與多官尚在午門未散。見於公出朝,王直先說道:「今日之事,變起倉猝,賴公鎮定,雖百王直,何能為耶?」眾官都道:「朝廷洪福,今幸有公。」于公遜謝,眾方同散。正是:   社稷倒懸日,偏能一一持。   盤根若不遇,利器何由知?   此時太后深知于謙大有才能,且為人望,即傳旨升于謙為兵部尚書。于謙入朝謝恩,即率眾官,請早定大計,以定國本。至二十九日,皇太后即著金瑛傳旨:「皇太子沖幼,未能踐祚,遽理萬機;郕王年長,宜早正大位,以安國家。」於是群臣交章勸進。至九月六日,郕王即皇帝位,遙尊正統為太上皇帝,尊孫太后為上聖皇太后,改明年為景泰元年。於是天下始知有君,朝綱始肅,法令始行矣。于謙因見帝痛言道:「胡人志滿,必然深入。入則必須預備。今精銳之兵盡為隨徵喪盡,軍資器械,十不存一。今宜遣官分頭招募,官舍餘丁義勇,再起集附近民夫,更替沿河漕運官軍,令其悉隸各營,操練聽用。再令工部齊集物料,造成攻戰器具。戶部尚書周忱,謀慮深長,乞令兼理二部事務。京城九門,最為緊要,向者,宣府、大同等處,尚為捍衛,今為也先殘毀,便可直犯京師。前日雖著孫鏜等將帥守護,還宜急取石亨、柳博為總帥,列營操練。再遣王竑,楊善等,分頭巡視,勿令疏虞。郭外居民都遷進城,勿為敵所掠。一切關隘,樓櫓城牆,墩台濠塹,倘有毀壞淤塞者,務要挑築高深堅固。又著飛騎傳示九邊:『若也先擁上皇到城下,可應道:賴宗廟社稷之靈,我朝已有君矣。』如違定以軍法從事。」   奏畢,忽飛報也先擁上皇,從紫荊關而入,口稱送駕,實殺傷指揮韓清等,擄去男女數百。將近京師,人心洶洶。侍講徐珵,蘇州人,自以為識得天文,見熒惑不退舍,忙移家口還蘇,道:「若再不去,定要作韃子婦矣。」太監金瑛召廷臣問計,徐珵倡言京師不可守,必須南還。于謙因慟哭奏道:「京師,天下根本。山陵社稷在此,百官萬姓在此,帑藏倉儲在此,六宮輜重在此,今不守此,將欲何為?若一遷都,大事去矣。昔宋高宗南渡之事可鑒也。一步不得離此!」金瑛、興安大以于謙之言為是,因倡言道:「死則君臣一處同死耳,再有言遷都者,上命必誅之。」一面出榜曉諭,眾心始定。此時承平日久,城外倉場堆積,動以數百萬。于謙聞敵臨關,急令官軍預支一年糧草,任其自運。其搬運不盡者,就放一把火,焚燒殆盡。有人說:「事體重大,何不報?」于謙道:「事有經權。今敵在目前,若必待報而行,適已資敵。敵食吾糧草,必久困吾,非計也。今行堅壁清野之計,彼無糧草,不能久留,將自退矣。」   不數日,也先兵果長驅至京城西北關外,此時喜寧降於也先,盡告以中國虛實,遂為嚮導。一路來勢甚利害,焚燒長陵、獻陵、景陵。此時石亨掌後府,要閉九門以避敵鋒。于謙道:「斷然不可。彼勢甚是凶勇,今若閉門,是示之弱,益輕中國矣。」遂自提兵出德勝門,躬環甲冑,整頓人馬,背城紮起九個大營,分佈九門,共二十二萬人馬。激勵將士,令石亨屯於城北,于謙自督其軍,都督孫鏜屯在城西,刑部侍郎江淵督其軍於後,御史楊善等眾臣閉門守城,以示必死。頃刻,也先蜂擁而來,我軍嚴整不動。知也先擁上皇在軍中,故不輕發一矢。也先因遣使來,假以送皇上為名,邀大臣出去議和迎駕,且邀金幣巨萬。于謙一無所許,但對他道:「賴宗廟社稷之靈,我國已有君矣。」   也先來意,只以為奇貨可居,今見于謙說得冰冷,老大沒興,遂把黑旗一麾,人馬盡繞東城,而口稱要攻南門。石亨要撤兵到南門,于謙道:「這不是攻南門,必搶通州而去。」也先果喝指道:「南朝可謂有人矣。」因又遣使來議和,就率大臣迎駕。于謙知其詐,因遣通政參議王復、中書趙犖往迎。   二人到營,見上皇並也先。也先道:「爾等皆小宮,可令于謙、石亨、胡瀅來。」王復辭歸,上皇私諭二人道:「彼無善意,爾等宜速去。」二人方出,賊眾早四面搶殺。只因堅壁清野,並無所得,遂仍擁了上皇而去。于謙哨探得上皇去遠了,遂把軍中黃旗一麾,放起聯珠子母炮來,響得山搖地動。又將佛郎機、銅將軍、銃炮一齊發,打死兵馬不計其數。賊見勢頭不好,一哄而走。于謙又令石亨領敢死之士,奮勇殺出,殺到城西,又殺到城南,賊兵大敗而去。石亨不捨,一直追殺了三日三夜,直追至清風店才住。未幾,也先又擁上皇至大同城下,要金幣巨萬,方才歸駕。大同副總兵郭登,知其詐,閉門不納,使人在城傳說道:「賴祖宗社稷之靈,我國已有君了。」既而郭登設計,以與他金銀為名,暗卻結忠義壯士七十餘人,令暗暗奪駕入城,不期淹留既久,也先疑心有變,一面收了金銀,便大笑不應而去。此計不成,郭登心恨。到了景泰元年,也先又入朔州,郭登自領精兵,出其不意,從背後掩殺,殺死賊人無數。奏捷到京,于謙大喜,進封郭登為定襄伯。   也先吃了這一場虧,整點大隊人馬,仍要到大同來報復前仇。探事人報到城中,于謙恐九邊有失,自請行邊,指授方略。因先巡大同,對郭登道:「也先要來復仇,勢大難以力敵,莫妙於火攻。此處風土高燥,若暗埋地雷、火銃,破敵必矣。」郭登又請兼用攪地龍、飛天網,於公皆允行之。因而巡到宣府,謂守將楊洪道:「總戎久在邊庭,又且戮力,可謂有功。何土木之師,全不援救?今因多事,曲看汝罪,向後當盡心報國。」楊喏喏連聲。又巡到獨石,於公謂守帥朱謙道:「吾觀獨石城池一帶,盡皆空虛,多有坍損,此國家藩籬重地,若棄而不修,非但宣府難保,即京師亦為之動搖矣。」遂薦都督孫安,授以方略,從獨石、度龍門等關,且守且築,後果無虞,於公巡邊指授停妥,遂自回京。   卻說也先要報大同之仇,率領勇悍,一齊殺來。郭登準備端正,只要他來,號炮一響,火箭火炬,遠遠射去,射著亂草枯葦,藥線發作,地雷火銃,天崩地裂,飛將起來,煙燄沖天,人亡馬倒,賊兵打死無數。急急逃得性命,又陷入飛天網,攪地龍之內,死者又不計其數。共打有二十八里血路,也先叫苦不迭道:「中了南朝之計了。」於公又各處張掛榜文:「若有擒獲也先者,封國公,賞萬金。」因此也先懷疑,遂不敢輕易攻城。   原來也先要送上皇歸國,原是實意,只可恨一個降賊的太監,叫做喜寧,在其中屢屢挑唆也先,傷害中國,故不能歸國。上皇察知其意,因怒謂袁彬道:「若不誅喜寧,如何有還京之日。」袁彬因與上皇計較,寫了一封書,叫總旗高磐寄去。那高磐原是中國人,一日能行二百餘里,頗有忠心。他領了上皇之命,,遂割開股肉,將書藏了,星飛到於宣府,將此書奏進。于謙看了,立時寫書與楊洪,教他依計而行,擒取喜寧。你道此是甚麼計?原來楊洪之子楊俊,英勇無比,力挽千斤,能兩脅挾兩個石獅子而行,所以於公授計於楊洪,叫他:「只說犒賞段疋,去騙喜寧到宣府來,及到領段疋時,卻將段疋從城上篾籮中弔將下來,再叫楊俊紮縛身體,一如彩段之色,藏在篾籮之內,上加段疋遮掩,也弔將下去。但聽高磐叫「喜寧哥,」指與你認,你便一把促住,擎在篾籮之內,城上登時弔上。」   楊洪因與高磐細細說明,高磐大喜,遂急急去見也先,說明朝著宣府賞賜段疋。也先因令喜寧為嚮導,假以送上皇為名來領段疋。因前次受了郭登之虧,步步看視。尚離城五六十里,便住了,只擁上皇在前。城上見了上皇,便放下數百筐篾籮來。高磐緊緊跟著喜寧的馬,廝趕而走。此時楊俊已在篾籮之內。高磐落馬,搬取彩段,喜寧也落馬來搬。高磐見了,忙大叫三四聲:「喜寧哥!喜寧哥!你不消搬,待我來搬罷。」叫聲未絕,楊俊聽得真,認得明,早跳出籮來,大叫一聲:「寧賊休走!中了俺於尚書之計也。」把喜寧一似捉小雞的一般,丟在籮內,自身壓著。城上人見了,忙把繩索一齊扯起。眾賊見喜寧捉上城去,恐怕有變,急急搬了彩段,如飛而走,報知也先。也先見喜寧被捉,知南朝有計,也急急擁上皇奔去。楊俊早得喜寧上城,已壓得半死,即時因車解到京師,遂凌遲處死。正是:   好人不識是何心,專把倫常名教侵。   只道倚強身久住,誰知一旦忽遭擒。   也先自失了喜寧,無人挑唆,又見中國有人,不比舊時,便實心要歸我上皇矣。因遣使齎番文一道,到京請和。禮部奏聞,要迎請上皇歸國。景泰道:「朝廷因通和壞事,欲與彼絕,而卿等又為此請,不知何故?」吏部尚書王直奏道:「講和者,因上皇在此,禮宜迎復。請遣使臣,不可有他日之悔。」景泰聞言不悅道:「當時大位,是卿等要朕為之,非出朕心。」于謙察知其意,忙奏道:「大位已定,孰敢再議?但上皇在北,當遣使盡禮,以舒邊患耳。」景泰聞于謙之奏,方回嗔作喜道:「從汝,從汝。」遂差李實為禮部左侍郎,羅綺為大理寺卿,充正副使,同來使而行。既而韃王脫脫不花亦遣人來講和。朝廷只得又差都御史楊善、侍郎趙榮使北報命。此一行,賴李實、楊善二人知機識變,能言善語,說得也先與韃王歡喜,兼之正統洪福未艾,故也先、韃王俱實意送還,盡皆治酒餞行。   到了九月初八日,上皇起駕,也先妻妾都羅拜哭別而去。伯顏率兵護送。十一日至野狐嶺,伯顏道:「此處乃華彝界限。」一齊大哭道:「皇帝去矣,何時復得相見。」良久別去,仍命頭目五百騎,送至京師。十四日,至懷來,抵居庸關,報到朝廷。群臣同禮部,請議迎復儀注。都御史王文獨大聲道:「來?孰以為來耶?黠寇豈是真意?若不索金帛,便索土地。有許多事在,孰以為來耶?」眾官都畏王文,不敢做聲。獨于謙道:「不必固執。防變方略,我當任之。來與不來,與議儀注,固無害也。」遂具儀注。十五日,上皇至唐家嶺,先遣使到京,詔諭避位,免群臣迎。十六日,百官僅迎於安定門,上皇從東安門進,景泰迎拜,上皇答拜。拜畢,相抱持而哭。各述授受之意,推讓良久,乃送上皇至南宮,厚賞來使而去。正是:   上皇避位情兼禮,景帝迎歸禮近情。   何事南宮一入後,遂令同氣不同聲。   景帝見大位已定,聽黃竑易儲之說,遂立皇子見濟為皇太子,改封皇太子為沂王,滿朝文武,誰敢諫止?不意皇太子五月立得,十二月便得疾而斃。景帝大哭不已。早有御史鍾同、禮部章倫上疏,請復立沂王為皇太子。景帝大怒,即下二人於獄拷訊,流血被體。逼令誣引大臣,並南宮通謀。二人不服,復加重刑,適天大風雨,黃沙四塞,方才停刑。一日,于謙見景帝,即面奏道:「臣竊見太子立未逾年,即遘疾而薨,此誠天意有屬,然鍾同、章倫二臣所奏,未為無當,乞陛下容而宥之。」景帝聞言,拂然不悅道:「卿亦為此言耶?」即輟駕入官,于謙悚然而去。內監興安見於公奏,因歎息道:「此足見於尚書忠心,為國固本也。」   於公自知威權已重,屢疏乞骸骨,歸老西湖。景帝十分信任,再三不許。於公見上不允,自知必死。嘗拍案歎息:「吾一腔熱血,竟不知灑於何地。」既而於公病,景帝差太監興安、舒良,更番看視。二人見於公自奉儉樸,不勝歎息。奏聞景帝,景帝亦為之歎息。因命尚食監,凡一應日用,醬醋小菜,果品之類,盡數給與。於公患痰病,御醫奏治痰必須竹瀝。京中無竹。景帝親駕幸萬歲山,伐竹燒瀝,以賜于謙,亦異寵也。眾官見上優待于謙,便都誹謗起來。興安聞之大怒道:「你們都毀謗於廷益。如今朝廷正要用人,若有不要錢財,不貪官爵,不顧家計,日夜與國家分憂出力,何不保舉一人來,替換了於尚書?也是你們為臣子之事。汝眾人不要把私心亂謗,公論自然難逃。」眾官聽了,俱默默無言而退。正是:   廟堂故仗忠臣計,肘腋還須內宦全。   不是興安廷叱眾,誰人為國惜于謙?   到了景泰七年,杭州西湖之水,忽然徹底乾枯。此時孫原貞正在浙江做巡撫,見此變異,因歎息道:「哲人其萎乎?吾正憂乎於公。」不期到了十二月二十八日,景帝忽遘重病,不能坐朝,于謙心中甚憂。捱到次年正月,景帝漸漸病重。于謙遂與眾官計議,請立沂王仍為東宮,奏請不允。于謙又約十七日面奏泣請。不期徐有貞見景帝有不起之色,便與石亨計議,要乘機奪開南宮之門,迎請上皇復位,以成不世之大功。石亨大喜,以為然。因一面通知太監曹吉祥、蔣冕奏白於皇太后;又一面通知南宮;又一面會同掌兵都督張 、張 及都御史楊善;又一面假報北寇南侵,使于謙聞知,自去調度軍務;又乘著北寇之信,暗暗納兵入城。   十六日晚,石亨等齊會於徐有貞宅中,徐有貞急急到台上觀看星象,下來道:「時在今夕,不可失也。」到了四鼓,天色晦冥。石亨等惶惑道:「事當濟否?」徐有貞大言道:「時至矣。」遂擁眾到南宮城,那城門都用鐵汁灌牢,眾遂毀壞垣門而入。上皇問道:「爾等何為?」徐有貞、石亨俯伏奏道:「請聖駕復登九五。」遂扶上皇乘輿,兵士戰驚,不能舉動。徐有貞急忙上前自推,石亨一齊扶著。忽天色光明,星月交輝,眾人呼噪,直入奉天殿,鳴鍾擊鼓,群臣盡皆失色。其夜于謙尚宿於朝房,與眾文武約定,次日祈遂前議。不意徐有貞、石亨等,希圖迎復之功,竟將順理之事,以為僥倖之圖。于謙見眾人有變,自知不免,然神色不變,徐整朝衣入班行禮。早聞得殿上傳旨,拿王文、于謙、范廣並太監王誠、舒良、張永,王勤等下獄。此皆徐有貞捏造其有謀迎立外藩之故也。   後二日,景帝駕崩,遂改八年為天順元年,命徐有貞人閣辦事,石亨封忠國公,餘並升賞。徐有貞又唆給事王鎮上疏,劾奏王文、于謙要坐以謀反之律,凌遲處死,嚴加拷掠,必要招承迎立外藩之事。王文道:「若要迎立外藩,必要金牌符敕,今金牌符敕見存禁中,不奏知皇太后,誰敢竊取而行?」石亨等道:「雖無顯跡,其意則有。」王文道:「若以意欲二字誣陷文等,實不甘心。」瑣瑣辯之不已。于謙道:「汝辯之何益?石亨等意已如此。彼蓋欲踵秦檜『莫須有』之故智也。辯亦死,不辯亦死。忠臣豈恤死哉!」次日,石亨促成「迎立外藩,謀危社稷」之獄。天順看了,尚猶豫不忍道:「于謙曾有大功。」徐有貞、石亨二人忙上前道:「臣等出萬死一生,迎復陛下,若不置于謙等於死地,則今日之舉為無名。」上意遂決。二十二日早,獄中取出王文、于謙、范廣、王誠等,於西市受刑。王文猶稱冤不住口,于謙笑道:「我與汝不必辯,日後自有公論。」遂口吟亂世詩一首道:   成之與敗久相依,豈肯容人辯是非?   奸黨只知讒得計,忠臣卻視死如歸。   先天預定皆由數,突地加來盡是機。   忍過一時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   吟畢,即引頸受刑,完了他「忠臣不怕死」一句。時年六十一。是日,陰霾四塞,日月無光,都人莫不垂淚。於公受害,太皇太后都不知道,既死方知。後上進宮來,朝太皇太后,方嗟歎道:「于謙曾有大功於我國家,為何就令至此,皇帝蒙塵時,若無于謙,國家不知何如。此皆奸人誤皇帝也。況迎立外藩,並無此事。」因而慘然。上亦為之動容,然悔無及矣。石亨曾薦陳汝言為兵部尚書,不上半年,贓私狼藉,抄沒財物於大內廡下者累累。上大怒道:「景泰間,任于謙久且專,沒無餘財。汝還未幾何,財帛之多如此!」石亨惟俯首默默。由是上益知于謙之冤,而惡石亨等矣。   也先聞知于謙被殺,料中國無人,乘機殺進,人人驚慌,京城大震。恭順侯吳瑾在側道:「于謙若在,安得有寇至此。」上亦再三歎息。後徐、石二人爭權,徐有貞貶雲南衛充軍,石亨謀反事露,石彪斬首,石亨賜白羅勒死。於冕初發遼東衛充軍,至是赦歸,始發棺回杭,葬於西湖之三台山。至成化即位,於冕上疏,訟父親冤枉。上甚憐恤,因復其官爵,遣行人馬旋,賜于謙祭物祭文。其諭有云:「卿以俊偉之器,經濟之才,歷事先朝,茂著勞績。當國家之多難,保全盛以無虞;惟公道而自持,為權奸之所害。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實憐其忠。」   弘治元年,有詔道:「少保于謙,有社稷功,可贈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太付,諡肅愍。」又立祠墓所,名曰旌功,命有司春秋致祭。萬曆年間,浙江巡撫傅孟春,偶有事宿於於墳,感夢於公,因上疏言所諡肅愍未合,改諡忠肅。自是之後,祈夢於祠下者,絡繹不絕。祠側遂造「祈兆所」,徹夜燈燭,如同白晝。誠心拜禱,其夢無不顯應。   吾所謂正人之氣,若鬱鬱不散,又能隱隱躍躍,而發為千古徵兆者,此也。以此知西子湖靈秀之氣中,有正氣為之主宰,故為天下仰慕不已耳。 第九卷 南屏醉跡   佛家之妙,妙在不可思議;尤妙在不可思議中,時露一斑,令人驚驚喜喜,愈可思議;及思議而似有如無,又終歸於不可思議,此佛法所以有靈,而高僧時一出也,西子湖擅東南之秀,仙賢忠節,種種皆有,而三寶門中,豈無一真修之衲,為湖山展眉目?然或安隱於禪,而不顯慧靈之妙;或標榜於詩,而但逞才學之名;至於認空是色,執色皆空,時露前知,偶存異跡,瘋瘋癲癲,透泄靈機,不令如來作西方之蠢漢者,豈易得哉?   不意西湖上有一僧,叫做道濟,小變沙門之戒律,大展佛家之圓通;時時指點世人,而世人不悟,只認他作瘋癲,遂叫他作濟癲。誰知他的瘋癲,皆含佛理。就有知他不是凡人,究屬猜疑,終不著濟癲的痛癢。然濟癲的痛癢,多在於一醉;而醉中之聖跡,多在於南屏。故略舉一二,以生西湖之色。原來濟癲在靈隱寺遠瞎堂座下為弟子,被長老點醒了靈性,一時悟徹本來,恐人看破,故假作癲狂,以混人世之耳目。世人那裡得能盡知?自到了淨慈寺做書記,便於癲狂中做出許多事業來。   忽一日,大眾正在大殿上,香花燈燭,與施主看經,濟癲卻吃得醉醺醺,手托著一盤肉,突然走來,竟蹋地坐在佛前正中間。見眾僧誦經,他卻雜在眾僧內唱山歌,唱一回,又將肉吃一回。監寺看見,不勝憤怒道:「這是莊嚴佛地,又有施主在此齋供,眾僧在此梵修,你怎敢裝瘋作癡,在此攪擾!還不快快走開!若再遲延,稟過長老,定加責治。」濟癲笑道:「你道我佛莊嚴,難道我濟癲不莊嚴?只怕我這臭皮囊,比土木還莊嚴許多。你道施主在此齋供,難道我這肉不是齋供?只怕我這肉,比施主的齋供還馨香許多。你道眾僧在此誦經,難道我唱的山歌兒不是誦經?只怕我唱的山歌兒,比眾僧誦的經文還利益些。怎麼不逐他們,倒來趕我?」監寺見逐他不動,只得央了施主,同來稟知長老。長老因命侍者喚了濟癲來,數說道:「今日乃此位施主祈保母病平安的大道場。他一片誠心,你為何不慈悲,使他如願,反打斷眾僧的梵修功果?」濟癲道:「這些和尚只會吃饅頭,討襯錢,曉得甚麼梵修?弟子因憐施主誠心,故來唱一個山歌兒,代他祈保。」長老道:「你唱的是甚麼山歌兒?」濟癲道:「我唱的是:你若肯向我吐真心,我包管你舊病兒一時都好了。」   濟癲念完,因對著施主說道:「我這等替你祈保,只怕令堂尊恙此時已好了。你在此無用,不如回去罷。」正說得完,只見施主家裡早趕了家人來報導:「太太的病已好,竟坐起來了。叫快請官人回去哩。」施主聽了,又驚又喜。因問道:「太太數日臥床不起,為何一時就坐得起來?」家人道:「太太說,睡夢中只聞得一陣肉香,不覺精神陡長,就似無病一般。」施主聽了,因看著濟癲道:「這等看來,濟老師竟是活佛了。待某拜謝。」說還未完,濟癲早一路斤鬥,打出方丈,不知去向了。   又一日,要尋沈提點,猜疑他在小腳兒王行首家,遂一徑走到王家來。看見他妳子正站在門首,因問道:「沈提點在你家麼?」妳子道:「沈相公是昨夜住在我家的,方才起來去洗浴,尚未回來。你要見他,可到裡面去坐了等他。」濟癲因走了人去。只見房裡靜悄悄,王行首尚睡在樓上,不曾起來。樓門是開的,遂躡著腳兒走了上去。此時王行首正仰睡在暖帳裡,昏沉沉的做夢。濟癲看見,因走到床前,忙在踏板上取起一隻繡鞋兒來,揭開了錦被,輕輕放在他陰戶之上。再看王行首,尚恬恬睡熟。濟癲恐有人來看見,遂折轉身,走下樓來,恰好正撞著沈提點浴回。大家相見了,沈提點道:「來得好,且上樓去吃早飯。」二人遂同上樓來。此時,王行首已驚醒了,見陰戶上放著一隻繡鞋,因看著濟癲笑說道:「好個聖僧,怎嫌疑也不避,這等無禮!」濟癲道:「衝撞雖然衝撞,卻有一段姻緣,非是我僧家無禮。」王行首道:「明明取笑我,有甚姻緣?」濟癲道:「你才夢中曾見甚麼?」王行首道:「我夢中見一班惡少,將我圍住不放。」濟癲道:「後來如何?」王行首道:「我偶將眼一閉,就都不見了。」濟癲道:「卻又來!這豈不是一段因緣?」因取紙筆寫出一個詞兒來道:   蝶戀花枝應已倦,睡來春夢昏昏。衣衫卸下不隨身,嬌癡生柳祟,唐突任花神。   故把繡鞋遮洞口,莫教覺後生嗔。非干和尚假溫存,斷除生死路,絕卻是非門。   又一日,淨慈寺的德輝長老,要修整壽山福海的藏殿,曉得濟癲與朝官往來,故命他化三千貫錢,濟癲道:「不是弟子誇口,若化三千貫,只消三日便完。但須請我一醉。」長老聽了大喜道:「你既有本事三日內化出三千貫錢來、我豈有不請你一醉?」因命監寺去備辦美酒素食,羅列方丈中,請濟癲受用,長老親陪。濟癲見酒,一碗不罷兩碗不休,直吃得大醉,方才提了緣簿去睡。到次早,竟拿了緣簿來見毛太尉道:「敝寺向來原有座壽山福海的藏殿,甚是興旺,不意年深日久,盡皆倒塌,以致荒涼。今長老要發心修造,委我募化,須得三千貫錢,方能成功。你想我一個瘋癲和尚那裡去化?惟太尉與我有些緣法,求太尉一力完成。」便取出緣簿,遞與太尉。   太尉看了道:「我雖是一個朝官,那裡便有三千貫閒錢作佈施?你既來化,我只好隨多寡助你幾十貫罷了。」濟癲道:「幾十貫濟不得事,太尉若不肯,卻叫我再化何人?」太尉道:「既如此說,可消停一兩月,待下官湊集便了。」濟癲道:「這個使不得。長老限我三日便要,怎講一兩月?」太尉見濟癲逼緊,轉笑將起來道:「你這個和尚,真是個瘋子。三千貫錢,如何一時便有?」濟癲道:「怎的沒有?太尉只收了緣簿,包管就有得來。」因將疏簿撇在當廳案上,急忙抽身便走。太尉見了,因叫人趕上,將疏簿交了還他。濟癲接了,又丟到廳內地下,說道:「又不要你的,怎這等慳吝?」說罷,竟走出府去了。太尉只得將緣簿收下,因吩咐門上人:「今後濟瘋子來,休要放他進府。」   卻說濟癲回到寺中,首座忙迎著,問道:「化得怎麼了?」濟癲道:「已曾化了,後日皆完。」首座道:「今日一文也無,後日那能盡有?」濟癲道:「我自會化,不要你擔憂。」說罷,竟到禪堂裡去了。首座說與長老,長老半信半疑,一時不能決斷。   到了次日,眾僧又來說:「道濟自立了三日限期,今日是第二日了,竟不出寺去化,只坐在灶下捉蝨子,明日如何得有?多分是說謊,騙酒吃了。」長老道:「道濟雖說瘋癲,在正務上還不甚糊塗。事雖近乎說謊,但他怎好騙我?且到明日再看。」   不期到了第二日,毛太尉才入朝隨駕,早有一個內侍,從宮裡出來,尋著毛公道:「娘娘有旨宣你。」毛太尉忙跟到正宮來叩見道:「娘娘宣奴婢,不知有何吩咐?」太后道:「本宮昨夜三更時分,正朦朧睡去,忽夢見一位金身羅漢對我說道,西湖淨慈寺,有一座壽山福海的藏殿,一向莊嚴,近來崩坍了,要化我三千貫錢去修造。我問他討疏簿看,他說疏簿在毛君實家裡。我又問他是何名號,他又說名號已寫在疏簿之後,但看便知。本宮醒來,深以為奇。但不知果有疏簿在汝處麼?」   毛太尉聽了,驚倒在地,暗想道:「原來濟公不是凡人!」因啟奏道:「兩日前,果有個淨慈寺的書記僧,叫做道濟,拿一個疏簿到奴婢家來,要奴婢替他化三千貫錢,又只限三日就要的。奴婢一時拿不出,故回了他去。不期他急了,又弄神通來化娘娘。」太后又問道:「這道濟和尚,平日可有甚麼好處?」太尉道:「平日並不見有甚好處,但只是瘋瘋癲癲的要吃酒。」太后道:「真人不露相,這正是他的妙用,定然是個高僧。他既來化本宮,定有因緣。本宮寶庫中現有脂粉銀三千貫,可舍與他去修造。但此金身羅漢現在眼前,不可當面錯過。你可傳旨,備鸞駕,待本宮親至淨慈寺去行香,認一認這金身羅漢。」毛太尉領了太后的懿旨,一面到寶庫中支出三千貫脂粉錢來,叫人押著;一面點齊嬪妃采女,請娘娘上了鸞駕,自己騎了馬,跟在後面,徑到淨慈寺而來。   此時濟癲正坐在禪房中不出來,首座看他光景不像,因走來問他道:「你化的施主如何了?」濟癲道:「將近來也。」首座不信,冷笑而去。又過了半晌,濟癲忙奔出房來,大叫道:「都來接施主鑾!」他便去佛殿上撞起鍾來,擂起鼓來,長老聽見,忙叫眾僧去看。眾僧看見沒動靜,只有濟癲自在佛殿上亂叫:「接施主」,因回復長老道:「那裡有甚施主?只有道濟在那裡發瘋。」   正說不完,早有門公飛跑進來,報導:「外面有黃門使來,說太后娘娘要到寺迎香,鑾駕已在半路了,快去迎接!」眾僧聽見,方才慌了。長老急急披上袈裟,戴上毗盧帽,領著合寺的五百僧人,出到山門外來跪接。不一時,鳳輦到了,迎入大殿。太后先拈了香,然後坐下。長老領眾僧參見畢,太后就開口說道:「本宮昨夜三更時分,夢見一位金身羅漢,要化鈔三千貫修造藏殿,本宮夢中已親口許了,今日不敢昧此善緣,特自送來。住持僧可查明收了,完此藏庫功德。」毛太尉聞旨,忙將三千貫錢抬到面前,交與庫司收明。長老忙同眾僧一齊叩謝佈施。   太后又說道:「本宮此來,雖為功德,實欲認認這位羅漢。」長老忙跪奏道:「貧僧合寺雖有五百眾僧人,卻盡是凡夫披剃的,實不敢妄想稱羅漢,炫惑娘娘。」太后道:「羅漢臨凡安肯露相?你可將五百僧人盡聚集來我看,我自認得。」長老恐叢雜堂上一時難看,因命眾僧抬著香爐,繞殿念佛,便一個一個都從太后面前走過。此時濟癲亦夾在眾僧中,跟著走。剛走到太后面前,太后早已看見,親手指著說道:「我見的羅漢,正是此僧。但夢中紫磨金色,甚是莊嚴,為何今日作此幻相?」濟癲道:「貧僧從來是個瘋癲的窮和尚,並非羅漢。娘娘不要錯認了。」太后道:「你在塵世中混俗和光,自然不肯承認,這也罷了,只是你化本宮施了三千貫錢,卻將何以報我?」濟癲道:「貧僧一個窮和尚,只會打斤鬥,別無甚麼報答娘娘,只願娘娘也學貧僧打一個斤斗轉轉罷。」一面說,一面即頭向地,腳朝天,一個斤鬥翻轉來。因不穿褲子的,竟將前面的物事都露了出來。眾嬪妃宮女見了,盡掩口而笑。近侍內臣見他無禮,恐太后動怒,要拿人,因趕出佛殿來,欲將他捉住,不料他一路斤鬥,早已不知打到那裡去了。   長老與眾僧看見,膽都嚇破,忙跪下奏道:「此僧素有瘋癲之症,今病發無知,罪該萬死,望娘娘恩赦。」太后道:「此僧何嘗瘋癲,實是羅漢。他這番舉動,皆是祈保我轉女為男之意,盡是禪機,不是無禮。本該請他來拜謝,但他既避去,必不肯來,只得罷了。」說罷,遂上輦還宮。   太后去了,長老一塊石頭方才放下,因叫侍者去尋道濟,那裡尋得見。   早有人傳說,他領著一伙小兒,撐著一隻船,到西湖上彩蓮去了。侍者回報長老,長老因對眾僧說:「道濟因要藏殿完成,萬不得已,故顯此神通,感動太后。今太后到寺,口口聲聲羅漢,他恐被人識破,故又作瘋癲,掩人耳目。你們不可將他輕慢。」眾僧聽了長老之言,方才信服。   又一日,濟癲走出到靈隱寺來望印鐵牛,印長老道:「他是個瘋子。」遂閉了門不見。濟癲惱了,隨題詩一首,譏誚他道:   幾百年來靈隱寺,如何卻被鐵牛閂?   蹄中有漏難耕種,鼻孔撩天不受穿。   道眼豈如驢眼瞎?寺門常似獄門關。   冷泉有水無鷗鷺,空自留名在世間。   印長老看見,不勝大怒,遂寫書與臨安府趙府尹,要他將淨慈寺外兩傍種的松樹盡行伐去,以破他的風水。趙府尹一時聽信,徑帶了許多人來砍伐。德輝長老得知,著忙道:「這些松樹,乃一寺風水所關。若盡砍去,眼見的這寺就要敗了。」濟癲道:「長老休慌。趙府尹原非有心,不過受讒而來。說明道理,自然罷了。」遂走出來迎接趙府尹,道:「淨慈寺書記僧道濟迎接相公。」趙府尹道:「你就是濟癲麼?」濟癲道:「小僧正是。」趙府尹道:「聞你善作詩詞,譏誚罵人,我今來伐你的寺前松樹,你敢作詩譏誚罵我麼?」濟癲道:「木腐然後蠢生。人有可譏可誚,方敢譏誚之;人有可罵,方敢罵之。有如相公,乃堂堂宰官,又是一郡福星,無論百姓受惠,雖草木亦自沽恩,小僧頌德不遑,焉敢譏誚相公。此來伐樹,小僧雖有一詩,亦不過為草木乞其餘生耳。望相公垂覽。」因將詩呈覽。府尹接了一看,上寫道:   亭亭百尺接天高,久與山僧作故交。   只認枝柯千載茂,誰知刀斧一齊拋。   窗前不見龍蛇影,屋畔無聞風雨號。   最苦早間飛去鶴,晚回不見舊時巢。   趙府尹將詩一連看了數遍,低徊吟詠,不忍釋手。因對濟癲說道:「原來你是個有學問的高僧,本府誤聽人言,幾乎造下一重罪孽。」因命伐樹人散去,然後復與濟癲作禮。濟癲便留府尹入寺獻齋。齋罷,方欣然別去。長老見府尹不伐樹而去,因對眾僧道:「今日之事,若非濟癲危矣!」因叫人尋他來謝,早已不知去向。   又一日,要到長橋與王公送喪,走到王家,恰好喪事起身,濟癲因對王婆說道:「你又不曾請得別人,我一發替你指路罷。」因高聲念道:   餶飿兒王公,靈性最從容。擂豆擂了千百擔,蒸餅蒸了千餘籠。用了多少香油,燒了萬千柴頭。今日盡皆丟去,平日主顧難留。靈棺到此,何處相投?噫!一陣東風吹不去,烏啼花落水空流。   念罷,眾人起材,直抬到方家峪,才歇下,請濟癲下火。濟癲因手提大火把,道:「大眾聽著!王婆與我吃粉湯,要送王公往西方。西方十萬八千里,不如權且住餘杭。」   濟癲念罷,眾親戚聽了,暗笑道:「這師父說得好笑。西方路遠,還沒稽查,怎麼便一口許定了住餘杭?」正說之間,忽見一個人走來,報王婆道:「婆婆,恭喜!餘杭令愛,昨夜五更生了一個孩子,托我鄰人來報喜。」原來王婆有個女兒,嫁在餘杭,王婆因他有孕,故不叫他來送喪。今聽見生了孩子,滿心歡喜,因問道:「這孩子生得好麼?」鄰人道:「不但生得好,生下來還有一樁奇處,左肋下,有『餶飿王公』四個朱字。人人疑是公公的後身。」眾親友聽了此信,方才驚駭道:「濟公不是凡人。」急忙要來問他因果,他又早不知那裡去了。   又一日,淨慈寺被回祿,復請了松少林來做長老。長老見重修募緣沒榜文,因對濟癲說道:「只得要借重大筆一揮了。」濟癲道:「長老有命,焉敢推辭?但只是酒不醉,文思不佳。還求長老叫監寺多買一壺來吃了,方才有興。」長老道:「這個容易。」便叫人去買酒來與他吃。濟癲吃得快活,便提起筆來,直寫道:   伏以大千世界,不聞盡變於滄桑;無量佛田,到底尚存於天地。雖祝融不道,肆一時之惡;風伯無知,助三昧之威;掃法相還太虛,毀金碧成焦土;遂令東方凡夫,不知西來微妙。斷絕皈依路,豈獨減湖上之十方;不開方便門,實實缺域中之一教。即人人有佛,不礙真修;而俗眼無珠,必須見像。是以重思積累,造寶塔於九重;再想修為,塑金身於丈六。況遺基尚在,非比創業之難;大眾猶存,不費招尋之力。倘邀天之幸,自不日而成;然工興土木,非布地金錢不可。力在佈施,必如天檀越方成。故今下求眾姓,蓋思感動人心;上叩九閽,直欲叫通天耳。希一人發心,冀萬民效力。財眾如恒河之沙,功成如**之轉,則鐘鼓復設於虛空,香火重光子先帝。自此億萬千年,莊嚴不朽如金剛;天人神鬼,功德證明於鐵塔。謹榜。   長老看見榜文做得微妙,不勝之喜;隨即叫人寫了,掛於山門之上。過往之人看見,無不贊羨,哄動了合城的富貴人家,盡皆隨緣樂助,也有銀錢的,也有米布的,日日有人送來。長老歡喜,因對濟癲說:「人情如此,大約寺工可興矣。」濟癲道:「這些小佈施,只好熱鬧山門,幹得甚事?過兩日,少不得有上千上萬的大施主來,方好動工。」長老聽了,似信不信,只說道:「願得如此便好。」   又過不得三兩日,忽見濟癲忙走入方丈,對長老道:「可叫人用上好的錦箋紙,快將山門前的榜文端端楷楷寫出一道來。」長老道:「此榜掛在山門前,人人皆見,又抄他何用?」濟癲笑道:「只怕還有不出門之人要看。快叫人去寫,遲了恐寫不及。」長老見濟癲說話有因,只得叫人將錦箋抄下。恰好抄完,只見管山門的來報導:「李太尉騎著馬,說是皇爺差他來看榜文的,要請長老出去說話。」長老聽了,慌忙走出山門迎接。李太尉看見長老,方跳下馬來,說道:「當今皇爺,咋夜三更時分,夢見駕幸西湖之上,親見諸佛菩薩,俱露處於淨慈寺中;又看見山門前這道榜文,字字放光;又看見榜文內有『上叩九閽』之句,醒來時記憶不清,故特差下官來看。不期山門前果有此榜文,榜文內果有此『叩閽』之句,大是奇事。但下官空手,不便回旨,長老可速將榜文另錄一道,以便歸呈御覽。」此時長老因有錦箋抄下的,一時膽壯,隨即雙手獻上道:「貧僧已錄成在此,伺候久矣。」太尉接了,展開一看,見箋紙精工,字跡端楷,不勝大喜道:「原來老師有前知之妙,下官奏知皇爺,定有好音。」說罷,即上馬而去。   到了次日,李太尉早帶領許多人,押著三萬貫錢到寺來說:「皇爺看見榜文,與夢中相似,甚稱我佛有靈。又見榜文有『叫通天耳』之句,十分歡喜,故慨然佈施三萬貫,完成勝事。你們可點明收了,我好回旨。」   長老大喜,因率合寺僧人,謝了聖恩,李太尉方去復旨。長老正要尋濟癲來謝他,濟癲早又不知那裡去了。長老見錢糧充足,因急急開工,諸事俱容易打點,只恨臨安山中,買不出為梁、為棟、為柱的大木來,甚是焦心,因與濟公商量道:「匠人說要此大木,除非四川方有;但四川去此甚遠,莫說無人去買,就是買了也難載來。卻如何區處?」濟癲道:「既有此做事,天也叫通了。四川雖遠,不過只在地下。殿上若畢竟要用,苦我不著,去化些來就是了。但路遠,須要吃個大醉方好。」長老聽了,又驚又喜道:「你莫非取笑麼?」濟癲道:「別人面前好取笑,長老面前怎敢取笑?」長老道:「既是這等說,果是真了。」因吩咐侍者去買上好的酒肴來,盡著濟公受用。   濟癲見酒美肴精,又是長老請他,心下十分快活,一碗不罷,兩碗不休,一霎時就有二三十碗,直吃得眼都瞪了,身子都軟了,竟如泥一般矬將下來。長老與他說話,也都昏昏不醒,因吩咐侍者道:「今日濟公醉得人事不知,料走不去,你們可攙扶他去睡罷。」侍者領命,一個也攙不起,兩個也扶不動,沒奈何只得四個人連椅子抬到後面禪床上,方放他睡下。這一睡,直睡了一日一夜,也不見起來。眾僧疑他醉死了,摸一摸,卻又渾身溫軟,鼻息調和;及要叫他起來,卻又叫他不醒。監寺因來埋怨長老道:「四川路遠,大木難來,濟癲一人如何得能走去化來?他滿口應承者,不過是要騙酒吃。今長老信他胡言,買酒請他吃醉,今醉得不死不活,睡了一日一夜,還不起來。等他到四川去化了大木回來,只好那事罷了。」長老道:「濟公應承了,必有個主意,他怎好騙我?今睡不起,想是多吃幾杯,且等他醒來,再作道理。」監寺見長老迴護,不敢再言。   又過了一日,濟癲只是酣酣熟睡,又不起來,監寺著急,因同了首座,又來見長老,道:「濟癲一連睡了兩日兩夜,叫又叫不醒,扶又扶不起,莫非醉傷了臟腑?可要請醫生來與他藥吃?」長老道:「不消得。你不須著急,他自會起來。」監寺與首座被長老拂了幾句,因對眾僧說道:「長老明明被濟癲騙了,卻不認錯,只叫等他醒起來。就是醒起來,終不然能到四川去!好笑,好笑。」   不期濟公睡到第三日,忽然一咕嚕子爬了起來,大叫道:「大木來了。快吩咐匠人搭起鷹架來扯。」眾僧聽見,都笑的笑,說的說:「騙酒吃的,醉了三日,尚然不醒,還說夢話哩。大木在那裡?就有大木,不過是扛是拽,怎麼叫人搭鷹架去扯?胡說,胡說!」濟癲叫了半晌,見沒人理他,只得走到方丈來見長老,說道:「寺裡這些和尚甚是懶惰。弟子費了許多心機力氣,化得大木來,只叫他們吩咐匠工搭鷹架去扯,卻全然不理。」長老聽了,也有些兀突,因問道:「你這大木是那裡化的?」濟癲道:「是四川山中化的。」長老道:「既化了,卻從那裡來?」濟公道:「弟子想:大木路遠,若從江湖來,恐怕費力費時,故就便往海上來了。」長老道:「若從海上來,必由鱉子門錢塘江上岸。你怎叫搭鷹架扯木?」濟公道:「許多大木,若從錢塘江盤來,須費多少人工?弟子因見大殿前的醒心井,與海相通,故將眾本都運在井底下來了。只要搭架子去扯。」   長老聽見濟公說得有源有委,來歷分明,不得不信。因吩咐監寺快去搭鷹架。監寺因回稟長老道:「老師父不要信他亂講。他吃醉睡了三日,又不曾半步出門。若說四川去化,好近路兒,怎生就化得大木來?就是有神通,化了從海裡來,怎能夠得到井底下?就是井底下通海,止不過泉眼相通,怎能容得許多大木?今要搭鷹架,未免徒費人工。」濟公在旁聽了,笑道:「你一個蠢和尚,怎得知佛家的妙用?豈不聞『一粒米要藏大千世界』,何況偌大一井,怎容不得幾根木頭?」長老因叱監寺道:「叫你去搭鷹架,怎有許多閒說?」   監寺見長老發性,方不敢再言。只得退出,叫匠人在醒心井上,搭起一座大架子來,四面俱用轉輪,以收繩索,索上俱掛著鉤子,準備扯木。眾匠人搭完了,走到井上一看,只見滿滿的一井水,卻怎能有個木頭?因都大笑起來,道:「濟癲說癡話是慣的,也罷了,怎麼長老也癡起來?」監寺正要捉長老的白字,因來稟道:「鷹架俱已搭完,井中只有清水,不見有別物,不知要扯些甚麼?」長老因問濟公道:「不知大木幾時方到?」濟公道:「也只在三五日裡。長老若是要緊,須再買一壺來請我?包管明日就到。」長老道:「要酒吃何難?」因吩咐侍者,又買了兩瓶來請他受用。濟公也不問長問短,吃得稀泥爛醉,又去睡了。長老有些識見,也還耐著;眾僧看見,便三個一攢,五個一簇,說個不了,笑個不休。   不期到了次日,天才微明,濟公早爬起來,滿寺大叫道:「大木來了,大木來了!快叫工匠來扯!」眾人聽了,只以為濟癲又發瘋了,俱不理他。濟公自走入方丈,報知長老道:「大木已到井了,請老師父去拜受。」長老聽了大喜,忙著了袈裟,親走到草殿上佛前禮拜了,然後喚監寺糾集眾工匠,到井邊來扯木。監寺與眾工匠也只付之一笑,但是長老吩咐,不敢不來。及到了井邊一看,那裡有個木頭影兒?監寺要取笑長老,也不說有無,但只請長老自看。   長老不知他是取笑,因走到井邊,低頭一看,只見井水中間果露出一二尺長的一段木頭在水外。長老看見,滿心歡喜,又討氈條,對著井拜了四拜,拜完,因看著濟癲說道:「濟公,真真難為你了。」濟公道:「佛家公事,怎說難為?只可恨這班賊禿,看著木頭,叫他糾人工扯扯,尚不肯動手。」長老因對監寺道:「大木已到,為何還不動手?」監寺忙走到井邊,再一看時,忽見一段木頭高出水面,方吃了一驚,暗想道:「濟公的神通真不可思議矣。」忙叫工匠繫下去,將繩上的鉤子鉤在木上,然後命人夫在轉輪上轉將上來。扯起來的木頭都有五六尺為圓,七八丈長短。扯了一株,又是一株冒出頭來。長老因問濟公道:「這大木有多少株數?」濟癲道:「長老不要問,只叫匠人來算一算。若不夠用、只管取,只管有;若是夠用,就罷了。也不可浪費。」長老點頭道「是」。因叫匠人估計,那幾顆為梁,那幾顆為柱。扯到六七十顆上,匠人道:「已夠用了。」只說得一聲「夠了」,井中便再沒得冒起來了。合寺皆驚以為神,而濟公又不知那裡去了。   自此之後,寺中諸事俱有次第,獨兩廊的影壁未畫。臨安的顯宦俱已有過佈施,不可再去求他,獨有新任的王安撫未曾佈施,濟公就打帳去化他。長老聽說,忙皺著眉,搖著頭說道:「這個官,萬萬不可去纏他。若去纏他,不但不肯佈施,只怕還要惹出禍來。」濟公道:「這是為何?」長老道:「我聞得此官原是個窮秀才,未得第時,常到寺院投齋,受了僧人戲侮,所以大恨和尚。曾怒題寺壁道:『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這等懷嗔,化他何益?」濟公道:「他偏懷嗔,我偏去化他。」遂帶著酒意,瘋瘋癲癲,一徑走到安撫前,探頭探腦的張望。   適值王安撫坐在堂上看見了,因叫人拿了進去,拍案大罵道:「你這大膽禿廝,怎敢立在我府門外張望?」濟癲道:「相公府門外人人可立,為何小僧立一立,便是大膽?」安撫道:「他人偶立立,便走去了。你這禿廝,立而不去,又且探頭縮腦的張望,豈非大膽?」濟癲道:「小僧立而不去,是心要求見相公,因無人肯通,不得其門,故不得已而張望。」安撫道:「你且說,要見我為著甚事?」濟癲道:「聞知相公惱和尚,小僧以為和尚乃佛門弟子,只為梵修祝贊,暗為人增福壽,故賴人衣食,而不能衣食於人,無可惱處,故特來分辯。」安撫聽了,默然良久,道:「我惱與不惱,你如何得知?且有甚分辯?」濟癲道:「小僧也無甚分辯,只有一段姻緣,說與相公,求相公自省。」安撫道:「你且說來。說得好,免你責罰;說得不好,加倍用刑。」   濟癲因說道:「昔日蘇東坡學士與秦少游、黃魯直、佛印禪師四人共飲。東坡因行一令:前要一件落地無聲之物,中要兩個古人,後要結詩二句。要說得有情有理,而又貫串,不能者罰。」旁邊看的人都替濟公擔憂,濟公卻不慌不忙道:「相公聽著:   蘇東坡說起道:筆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管仲。管仲問鮑叔,如何不種竹?   鮑叔曰:只須三兩竿,清風自然足。   秦少游說道:雪花落地無聲,抬頭見白起。白起問廉頗,如何不養鵝?   廉頗曰:白毛鋪綠水,紅掌撥清波。   黃魯直說道:蛀屑落地無聲,抬頭見孔子。孔子問顏回,如何不種梅?   顏回曰: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   佛印禪師後道:天花落地無聲,抬頭見寶光。寶光問維摩,僧行近如何?   維摩曰:遇客頭如鱉,逢齋項似鵝。」   王安撫聽了,打動當年心事,忍不住大笑起來道:「語參禪妙,大有可思。且問你是那寺僧人?叫甚名字?」濟公道:「小僧乃淨慈寺書記僧,法名道濟。」王安撫聽了,大喜道:「原來就是做榜文,『叫通天耳』的濟書記,果是名下無虛。快請起來相見!」重新見禮過,遂邀入後堂,命人整酒相留,安撫親陪。   二人吃到投機處,濟公方說起兩廊畫壁之事,要求相公慨然樂助,安撫道:「下官到任未久,恐不能多。既是濟師來募,因取出俸鈔三千貫,叫人押送到淨慈寺去。」濟公方謝別安撫,一同回寺。長老看見,只驚喜得吐舌道:「這位宰官化得他來,真要算他手段!」   又一日,吃得爛醉,走到清和坊街上,早一交跌倒。他也不扒起來,竟閉著眼要睡。正值馮太尉的轎過,前導的虞候看見,吃喝叫他起來。濟公道:「你自走你的路,我自睡我的覺,你管我怎麼?」太尉轎到面前,聽見了,因喝罵道:「你一個和尚,吃得爛醉,說我管你不得,我偏要管你一番,看是何如?」因吩咐四五個虞候將濟癲扛到府中,當廳放下。   太尉復問道:「你這和尚,既入空門,須持五戒,卻癲狂貪酒,怎說無罪?」因叫當該取紙筆與他,問他是何處僧人,有何道行,可從實供來。濟癲道:「要我供,便供何妨?」因接了紙筆,竟供道:   南屏山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幼生宦室,長習儒風。自威音王以前,神通三昧;至傳燈佛下世,語具辯才。宿慧暗通三藏法,今修背記十車經。廣長舌,善譯五天竺書;圓通耳,能省六國梵語。清涼山一萬二千人,猶記同過滑石橋;天竺寺五百餘尊者,也曾齊登鷲峰嶺。理參無上,誰不豎降旗?妙用不窮,自矜操勝著。雲居羅漢,惟有點頭;秦州石佛,自難誇口。剃光頭,賣蘿蔔,也吃得飯;洗淨手,打口鼓,也覓得錢。倔強賽過德州人,蹺蹊壓倒天下漢。有時娼妓家說些因果,瘋狂不是瘋狂;有時尼姑寺講些禪機,顛倒卻非顛倒。本來清淨,笑他龍女散花多;妙在無言,笑殺文殊獅子吼。唱山詞,聲聲般若;飲美酒,碗碗曹溪。坐不過,禪床上醉翻斤鬥,戒難持,缽孟內供養屠兒。袈裟當於盧婦,盡知好酒癲僧;禪杖打倒龐婆,共道風流和尚。十六廳宰官,莫不盡我酒後往還;三天竺山水,從來聽予閒中坐臥。醉昏昏偏有清頭,忙碌碌卻無拘束。雖則欲加罪,和尚易欺;只怕不犯法,官威難逞。請看佛面,稍動慈悲,拿出人心,從寬發落。今蒙取供,所供是實。   供完,當該取了呈上。馮大尉見其揮灑如疾風猛雨,已自驚羨,再見名字是道濟,因訝說道:「原來你就是淨慈寺的濟書記!同僚中多說你是個有意思的高僧,為何這等倒街臥巷,不惜名檢?今日經此一番,不便加禮,且放他去了罷。」濟公聽見放了他,他倒轉大笑起來道:「我和尚吃醉,衝撞了太尉,蒙太尉高情放了,只怕太尉查不見外國進貢的這盒子玉髓香來,朝廷倒不肯放你哩!」太尉聽見濟癲說出「玉髓香」三字竟驚呆了。   原來朝廷果有一盒玉髓香,三年前八月十五日,曾取出來燒過,就吩咐馮太尉收好,馮太尉奉旨收在寶藏庫第七口廚內。不期去年八月十五日,聖上玉體不安,皇太后取出來燒了祈保,就隨便放在內庫第三口廚裡。皇上不知原由,叫馮太尉去取。馮太尉走去取時,已不見了,心上著忙,不敢復旨,故自出來求籤問卜。今見濟癲說出他的心事,怎不著驚?因問道:「這玉髓香,你莫不知道些消息在那裡麼?」濟癲因又笑道:「貧僧方才供的,賣響卜也吃得飯,這些小事怎麼不知?」   太尉聽見他說知道,滿心歡喜,忙叫人將他扶起,自起身與他分賓主坐下,復問道:「濟師既知,萬望指教。」濟公道:「說是自然要說,但貧僧一肚皮酒,都被太尉盤醒了,清醒白醒,恐說來不准。敢求太尉佈施一壺,還了貧僧的本來面目,貧僧便好細說。」馮太尉沒奈何,只得叫人取酒請他。濟公直吃得爛醉如泥,方才說道:「這香是皇太后娘娘舊年中秋夜,取出來焚燒。祈保聖安,因夜深了,就順便放在內庫第三口廚內。你為何問也不去問聲,卻瞎哄哄亂尋?」馮太尉聽了,又驚又喜,卻不能全信,因吩咐掌家款住他,自卻飛馬入朝去查問。去不多時,早歡歡喜喜飛馬回來,向濟公稱謝道:「濟師竟是未卜先知的一尊活佛了!這玉髓香果在內庫第三口廚裡,連皇太后娘娘也忘記了。」說罷,濟公辭出回寺。   自此之後,以遊戲而顯靈救世之功,也稱述不盡。只到了六十外,忽爾厭世,遂作病容。松少林長老因看他道:「濟公,你平日最健,為何今日一旦如此?」濟癲笑笑,也不回說些甚麼,但信口作頌道:   健,健,健,何足羨!止不過要在人前扯門面。吾聞水要流乾,土要崩陷,豈有血肉之軀,支撐六十年而不變?稜稜的瘦骨幾根,鱉鱉的精皮一片,既不能坐高堂,享美祿,使他安閒;何苦忍饑寒,奔道路,將他作賤?況真不真,假不假,世法難看;且酸的酸,鹽的鹽,人情已厭。夢醒了,雖一刻,卻也難留;看破了,從百年,大都有限。倒不如瞞著人,悄悄去靜裡自尋歡;索強似活現世,哄哄的動中討埋怨。靈光既欲隨陰陽,在天地間虛行;則精神自不肯隨塵凡,為皮囊作楦。急思歸去,非大限之相催;欲返本來,實自家之情願。從此緊閉門,坐破蒲團;閒行腳,將山川踏遍。   長老聽了,歎羨道:「濟公來去如此分明,禪門又添一重公案矣。」故濟公坐化後,留此醉跡,為西湖南屏生色。 第十卷 虎溪笑跡   釋家之有高僧,猶儒家之有才子也。才子雖修齊誠正工夫,到不得聖賢地位,然不朽文章,亦名教之所重。高僧的學問雖不及佛菩薩之神通,然戒律精嚴,性情靈慧,亦鬼神之所欽,高人之所敬。行為佛法增光,坐為湖山生色,有不可埋沒者也。惟其品第相因,故才子與高僧,往往兩相契慕。虎溪一笑,有自來也。   你道這笑跡,是怎生樣留的?原來西湖南山中,有一龍井寺,本名龍泓,其來久矣。在孫吳的赤烏年中,葛稚川在葛嶺煉丹,便按方位,選靈秀,到此龍井中來取水。蓋因此地的林拋幽古,山麓深沉,滿山空翠之色,泠泠欲滴;而石澗流泉,淙淙然不捨晝夜。閒花寂草,鋪滿深山;鳥韻樵歌,響答林谷。境界已自不凡,又相傳井中有龍居焉,故大旱,居民禱雨,每到此拜求,多有靈驗。一向也有僧人棲止,然無道德,無才能,不能為湖山開出生面。直到宋朝嘉祐年間,方來了一位高僧法名元淨。後來神宗皇帝喜其講解精微,又賜號辨才。他是臨安於潛人,曾受戒於天竺的慈雲法師,故學行精進;每每行住坐臥之處,都有舍利子流將出來;左肩肉上又現出袈裟文八十一條,後直到八十一歲方才坐化。他到了湖上,四山撿選,要尋個幽勝之地,以為棲息。湖曲則厭繁華,五雲又嫌孤寂,直上風篁嶺,尋到龍井,見其山靈水活,朝夕可親,徑路逶迤,又不阻絕,方才茸舊增新,創成一個叢林,住在裡面。   從來說「人傑地靈」,這龍井寺自有了辨才住錫,只覺得一日興頭似一日。這是為何?蓋因辨才的道行精嚴,又能持楞嚴秘密神咒,為人治病立愈,故有人尊敬他,不啻活佛,而辨才卻只以學者自居,有才名之人來相訪,便無不接見,恐怕當面失了高人。爭奈龍井路雖不甚遠,而山高路峻,往還者雖說有人,畢竟稀少。此時天竺自慈雲法師歸西之後,遂無高僧主持,便覺冷冷落落,不甚興頭。太守沈文通見了,甚不過意,因對眾說道:「天竺乃觀世音菩薩的叢林,觀世音菩薩之教,是以聲音宣揚佛力,卻不是禪和子習靜之處。吾聞龍井寺的辨才和尚,大有靈慧之才,若請得他來為天竺之主,宣場教力,便自然要興頭一番。」眾人聽了,皆以為然。沈太守見人情誰從,不勝歡喜,便做了一通請啟,到龍井來敦請辨才法師出山,為天竺之主。正是:   佛法何嘗擇地興,名山往往得高僧。   移將龍井菩提妙,來作三天竺上乘。   那時辨才的初意,也不肯捨了龍井之靜,而就天竺之喧,只因卻不過沈太守的面皮,只得應承來了。不期一到了天竺,人皆久慕其名,來學道的,來求講的,紛紛不一。辨才虛心好道,又怕失了高人,凡來相訪的,無不慇懃接見,與他論法談禪,所以來的人多嚮往。況又能為人治疾,就是三五年不能痊可的病,只要他在佛前至誠懺悔已往之愆,消除未來之過,拜畢,辨才便取淨瓶中楊柳枝水灑地,結壇跏趺而坐,面前置淨水一碗,朗誦楞嚴神咒三遍,再將楊柳枝上水,滴於病人手心內,叫病人飲了,隨你千般病症,頃刻就好;任你一二十年宿疾,醫士藥不能奏效的,一遇辨才,便無不好之理。偶然出到秀州楞嚴寺裡,適有嘉興縣令陶彖,止生一子,名鳳官,年方十八。來任不上一年,忽染一奇症,猶如「還魂記」中說的,「似笑如啼,有影無形」,卻是一個邪神野鬼牽纏;忽哭忽笑,忽起忽拜,謎言謎語,呢呢念念,飲食都廢,骨瘦如柴。父母見他如此光景,不勝驚惶,廣延醫藥,有的說是痰迷心竅,吃了許多半夏、竹茹、貝母,消痰之藥,也不見效。有的說是心神恍惚,吃了許多琥珀、硃砂、牛黃、鎮心之丸,絕不相干。父母見此光景心慌,只得求神祈禱。   原來嘉興最信的是師巫,聽得縣裡要祈禱,便來了八個,這干人口裡專會放屁,敲鑼擊鼓,跳起神來,騙豬頭三牲吃;哩哩羅羅,請起幾位傷司五路,唱了幾個祝贊山歌,假說:「我是金元七總管下降。」一個道:「我是張六五相宋老相公是也。」不過是飲食若流,做個飽食飽餐的餓鬼一通,有甚效驗?再訪得城隍廟有個賈道士法高。真是:降妖的天蓬元帥,捉鬼的六甲天丁。   請了這賈道士來衙,登壇設醮,穿戴起星冠羽衣,焚了信香,念了淨心神咒;右手拿了七星降妖寶劍,左手用五雷訣捏著法水;踏罡步鬥,噴了幾口法水,用天篷尺在桌上拍一拍道:「一擊天門開,二擊地戶裂,三擊神鬼驚!」又拍一拍道:「開天門,閉地戶;留人門,塞鬼路;穿鬼心,破鬼肚。」念過了金光咒,又念淨天地咒,念完,燒起符來,遣將捉邪。又念北方真武蕩魔神咒。誰想那妖鬼就附在鳳官身上,走到壇前,與這道士福了兩福道:「師父,俺與你往日無冤,今日無仇,如何念咒遣我?我與陶公子宿世夫妻,乃五百年結就的。隨你念咒書符,也禁我不得。」道士見精怪不怕他,他卻有些慌了,連忙把令牌在桌上,門門門門,一片價敲得發喊道:   都天大雷公,霹靂震虛空。神兵千萬萬,來降此壇中。敢有逆令者,雷令敕不容。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   又燒符召請龐、劉、荀、畢、鄧、辛、張、王、馬、趙、溫、關十二天君。那妖怪在側邊,見道士做把戲,呵呵大笑道:「自己心上的魔,尚且不曾除,要除誰的魔,俺與你同是一魔,若以魔除魔,豈有此理!」說罷,竟自走入房中去了。道士無可奈何,老大掃興,只得收拾法器劍印告回。   陶縣令見這妖精神通廣大,心中愈慌,恰好辨才法師來到秀州,陶縣令素聞其名,就往請法師,救拔兒子性命。辨才問這妖精是怎生起的,陶縣令道:「小兒始初得病的時節,見一個少年女子,從外而來,道:『我與你夫妻,五百年來結下的緣分,休得相棄。俱是芳年,好生受用。』遂與小兒調笑歡呼,同走到一水邊,這女子贈詩一首道:   生為木卯人,死作幽獨鬼。   泉門長夜開,衾幃待君至。   自此之後,便源源而來,如今又說道:仲冬之月,二七之間,月盈之夕,車馬來迎。今去仲冬十五之期,已不多幾日了,隨你法官都治他不得,特來拜請吾師救度。」辨才法師允其請,即便迎到衙中。法師教除地為壇,上懸一幅大士像,取柳枝灑水於地,一面宣大佛頂首楞嚴秘密神咒,三繞壇而去。是夜,那妖竟不到鳳官房裡來。鳳官但見壇前都是長身金甲的神將,手執刀斧劍戟,重重圍繞,遂得安寢。   次日,辨才又來壇前,結跏趺坐,密密宣咒,教四大天王速擒妖物來。那四天王有通天的手段,專降的是惡魔凶怪,得了法旨,就像抓小雞兒的,一把抓將過來,摔在壇前地下,這妖怪怎生模樣?但見:   淡淡梨花白面,輕輕楊柳纖腰。朱唇一點暈紅嬌,好個青春年少。   綠鬢照開明月,玉筍微露輕綃。盈盈十五女兒嬌,嫁與潘郎正好。   --右調《西江月》   法師見了,問道:「汝居何地而來此?」那女妖嬌聲的答道:「會稽之東,下山之陽,是吾之宅,古木蒼蒼。」法師又問道:「汝姓甚麼?」女妖又答道:「吳王山上無人處,幾度臨風學舞腰。」   法師道:「據你這等說,敢是姓柳麼?」女妖道:「便是。」法師道:「你何故在此媚人?」女妖答道:「因與陶公子原有宿世夫妻之分,非敢為媚也。」辨法師大喝道:「汝無始已來,迷已逐物;為物所轉,溺於淫邪;流浪千劫,不自解脫;入魔趣中,橫生災害,延及無辜。汝今當知魔即非魔,魔即法界。我今當為汝宣說楞嚴秘密神咒,汝當諦聽。訟既往過愆,返本來清淨,黨性若迷而不悟,再在此胡纏,吾當令四大王押汝到烈火坑中去,受苦無量。」說罷,女妖驚悟,涕泣叩頭道:「承師父說法超度,不復在此貪戀,當別公子去矣。」遂入見鳳官道:「妾本與君圖百年姻眷,今辨法師佛力無邊,神通廣大,他說法超度我,我豈可迷而不悟,受烈火坑中之苦乎?今要別子而去,但久與子處,情不能頓舍,願與子同飲酒一杯,為永別之意。」遂相對痛飲,作詩一首為贈。云:   仲冬二七是良時,江下無緣與子期。   今日臨岐一杯酒,共君千里永相離。   遂拂衣而去。自此之後,鳳官神氣清爽,再無魔難。陶縣令感辨才法師有再生之功,厚有所贈,而法師一毫不取。陶縣令惟有心感其德而已,遂備盛齋奉款,以船送歸天竺。其時因在嘉興遣了柳妖,並陶公子的病立時脫體,故一時僧俗人等,來見者不計其數。遂致天竺境中,鑿山築室,不過三年,竟成了一個鬧熱場。辨才法師此時深以為繁,恐誤靜中之功,遂決意辭了大眾,仍歸於龍井寺,此時沈太守已經去任,無人留他,故得自由。   辨法師到了龍井,見天竺朝夕與人往還,並不曾遇一出類高人,雄談快論,開益心胸,故此交接之念,也就淡了。便有個藏修之意,不欲與人應酬。然湖上到龍井,路有二十餘里之遠,又不好全行拒絕來人,因立一個清規條約道:山僧老矣,精神衰憊,不能趨承。謹以二則預告:殿上閒談,最久不過三炷香。山門送容,最遠不過虎溪。垂顧大人,伏乞相諒。   山僧元靜叩白又造了一間遠心庵,以為自家取靜之地,本寺侍者因稱他為「遠公」。凡是與他來往的縉紳士夫,知他迎送之勞,因尊他敬他,卻也都不壞他的規矩。如此年餘甚是相安。   原來這龍井寺前,有一條小橋,橋下便是龍井的水,流出成溪。因溪中有一塊巨石,形類於虎,故就叫做「虎溪」,以配「龍井」之意。溪上這條橋,因而遂叫做虎溪橋。過了橋去,就是逶逶迤迤的一帶長嶺,嶺傍俱是修竹在上,叢筱在下,風韻淒清,大有林壑之趣,故取名叫做風篁嶺。嶺上有石一塊,高可丈許,青潤玲瓏,巧若鏤刻,名曰「一片雲」。遠公未立清規之前,常常借送客而盤桓其間,偶題云:   興來臨水敲殘月,談罷吟風倚片云。   今因立了清規,便只以虎溪橋為界,一向倒也習成規矩:但走到橋邊,腳早住了。   不期一日,蘇東坡學士謫到臨安來做太守,聞知辨才之名,公事一暇,即命駕往龍井寺來訪他。管事僧接著,知他是本府太守,恐怕遠公不肯迎送,以致得罪,因先跪稟道:「本寺老僧,不迎不送的清規行已數年;今不便頓改,須求相公寬恕。」東坡道:「我來訪和尚,是訪他的道行,誰訪他的迎送?」一面說,一面就走到方丈裡來。   此時辨才早已接住,相見過,才坐下,東坡便問道:「聞知和尚戒律精嚴,不知戒的是些甚麼?律文是那幾條?」辨才應聲答道:「戒只是戒心之一件,律 只是律心之一條,那裡更有幾件幾條?」東坡道:「活賤潑一個心,受此戒律,不幾死乎?」辨才道:「死而後活,方才超凡入聖。」東坡聽了,不禁點頭贊羨道:「辨師妙論入微,令人敬服。」二人遂促膝而談,遂談到快心處,彼此依依不捨,恨相見之晚,因而留宿。   到了次日,辨才又引東坡到潮音堂、神運石、滌心沼、方圓庵、寂室、照閣、閒堂、訥齋各處遊賞。每到一處,不是題詩,便是作偈。二人你稱我揚,甚是投機。吃過午齋,衙役整轎催歸,東坡知留不住,方才約了後期。辭別出門,辨才相送,也只以為到橋自止,不期二人攜手相攙,說到妙處,貪著說話,竟忘其所以,一步一步,只管走去,竟不知要走到那裡方住。左右侍者著急了,只得從旁叫道:「遠公,遠公,送客已過虎溪矣!」辨才聽見,忙舉頭一看,而身子已在風篁嶺下矣,忍不住大笑起來道:「學士誤我,學士誤我!」東坡見了,也忍不住笑將起來道:「我誤遠公,不過是戒律。遠公今日死心活了,超凡入聖,卻又是誰之功?」二人相顧,又笑個不了。眾人在旁,亦皆笑倒。遠公道:「杜子有云:『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今日之謂也。」東坡有詩紀云:   此生暫寄寓,常恐名實浮。   我比陶令愧,師為遠公優。   送我過虎溪,溪水常逆流。   聊使此山人,永記二老游。   自遠公與東坡行後,遂作亭嶺上,名曰「過溪亭」。而西湖之龍井,有此笑跡,遂為後人美談。正是:   高僧縱是高無比,必借文人始得名。   所以虎溪留一笑,至今千載尚聞聲。 第十一卷 斷橋情跡   蓋情之一字,假則流蕩忘返,真則從一而終;初或因情以離,後必因真而合,所以破鏡重圓,香勾再合,有自來也。   話說元朝,姑蘇有一士人,姓文,名世高,字希顏。生來天資敏捷,博洽好學,但因元朝輕儒,所以有志之士,都不肯去做官,情願隱於山林,做些詞曲度日,故此文世高功名之念少,而詩酒之情濃。到至正年間,已是二十過頭,因慕西湖佳麗,來到杭州,於錢塘門外,昭慶寺前,尋了一所精潔書院,安頓了行李書籍,卻整日去湖上邀游。信步閒行,偶然步至斷橋左側,見翠竹林中,屹立一門,門額上有一扁曰:「喬木世家」。世高緩步而入,覺綠槐修竹,清蔭欲滴,池內蓮花馥鬱,分外可人。世高緣景致佳甚,盤恒良久,忽聞有人嬌語道:「美哉,少年!」世高聞之,因而四顧。忽見池塘之左,台榭之東,綠蔭中小樓內,有一小嬌娥,傾城國色,在那裡遮遮掩掩的偷看。   世高欲進不敢,只得緩步而出,意欲訪問鄰家,又不好輕易問得。適見花粉店中,坐著一個老婦人,世高走近前,陪個小心道:「老娘娘,借寶店坐一坐。」老婦人道:「任憑相公坐不妨,只沒有好茶相款。」世高見這老嫗說話賢而有禮,便問道:「老娘娘高姓?」老婦人接口道:「老身母家姓李,嫁與施家。光大亡過十年,只生得一個小女。因光夫排行第十,人都稱老身施十娘,但不知相公高姓,仙鄉何處,到此何干?」世高道:「在下姑蘇人,姓文,因慕西湖山水,特來一遊。」施十娘道:「相公特特來游西湖,便是最知趣的人了。」   世高見他通文達禮,料到不是粗蠢之人,便接口道:「老娘娘,前面那高門樓,是甚麼樣人家?」施十娘道:「是鄉宦劉萬戶家。可惜這人家,並無子嗣,只生得一位小姐,叫名秀英,已是十八歲了,尚未吃茶。」世高故意驚訝道:「男大當婚,女大須嫁。論起年紀,十八歲,就是小戶人家,也都嫁了,何況宦家。」施十娘道:「相公有所不知,劉萬戶只因這小姐生得聰明伶俐,善能吟詩作賦,愛惜他如掌上之珍,不肯嫁與平常人家,必要嫁與讀書有功名之人,贅在家裡,與他撐持門戶,所以高不成,低不就,把青春都錯過了。」世高道:「老娘娘可曾見小姐過麼?」施十娘道:「老身與他是緊鄰,時常賣花粉與他,怎麼不見?」   世高聽見,暗暗道:「合拍得緊,今日且未可說出。」遂叫聲咕噪,起身回去,細細思想道:「這姻緣准在此老婦人身上有些針線。但這老婦人賣花粉過日,家道料不豐腴,我須破些錢鈔,用些甜言美語,以圖僥倖。」是夜,思念秀英小姐道:「他是閨門處女,如何就輕易出口稱贊我?他既稱贊,必有我的意思。況又道:『美哉少年』,尤為難得。」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不知不覺,夢到城隍廟裡;一心牽掛著秀英小姐,便就跪在城隍面前,禱告道:「不知文世高與劉秀英有婚姻之緣否?」城隍吩咐判官查他婚姻簿籍。判官查出呈上,城隍看了,使就案上硃筆,寫下四句與文世高,接得在手,仔細一看,上道:   爾問婚姻,只看香勾。   破鏡重圓,悽惶好仇。   文世高正在詳審之際,旁邊判官高聲一喝,颯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仔細思量:「此夢實為怪異,但『破鏡重圓,悽惶好仇』二句,其中有合而離,離而合之事,且待婚姻到手。再作區處。」到天明,急用了早膳,帶了兩錠銀子。踱到施十娘店中來。   那施十娘正在那裡整理花粉,抬起頭來,見文世高在面前,便道:「相公,今日有什麼事又來?」文世高道:「有件事央求老娘。」施十娘道:「有何事?若可行的,當得效勞。」文世高便去袖中取出銀子來,塞在施十娘袖中道:「在下並不曾有妻室,要老娘做個媒人。」施十娘見他口氣,明明是昨日說了秀英小姐身上來的,卻故意問道:「相公看上了那一家姐姐,要老身做媒?」文世高道:「就是老娘昨日說的劉秀英小姐。」施十娘道:「相公差矣!若是別家,便可領命;若說畿家。這事實難隊命。只因劉萬戶生性固執,所以遲到於今。多少在城鄉宦,求他為婚,尚且不從,何況你是異鄉之人,不是老身衝撞你說,你不過是個窮酸,如何得肯、尊賜斷不敢須。」便去袖中摸出那兩錠銀子來,送還文世高。   世高連忙追:「老娘娘,你且收著。在下還有一句話要說。」即將後前椅於移近櫃邊,道:「不是在下妄想,只因昨日步人劉萬戶園庭,親見小姐坐在小樓之內,見了我時,說一聲道:『美哉少年!』看將起來,小姐這一句說話,明明有些緣故,今日特懇老娘進去,見一見小姐,於中見景生情,得便時,試問小姐可曾有這一句說話否,然而他是深閨小姐,如何就肯應承這句話?畢竟要面紅耳赤。老娘是個走千家,踏萬戶,極聰明的人,須看風使船,且待他口聲何如。在下這幾兩銀子,權作酬勞之意,不必過謙。在下晚間再來討回話。」施十娘聽了,笑嘻嘻的道:「劉小姐若沒這句話,你再也休想;若果有這句說話,老身何惜去走一遭。但你不可弔謊;若弔了謊,卻不是老身偌大的罪過?反說是輕薄他,日後再難見他的面,這關係非同小可,你不可說空頭話。」文世高道:「我正要托你做事,如何敢說謊?若是在下說謊,便就天誅地滅,前程不吉。」施十娘見他發了咒,料到未必是謊,即忙轉口道:「老身特為相公去走一遭,看你姻緣何如。若果是你姻緣。自然天從人願;若不是你姻緣,你休癡想,纏我也是無益的。」文世高點首道:「自然曉得。」便回下處。正是:   眼觀旌捷旗,耳聽好消息。   卻說施十娘著落了袖裡這兩錠銀子,安排午飯吃了,揀取幾枝奇巧時新花兒.將一個好花盝兒來盛著,慢慢的走到劉家來。正是:   本為賣花老嫗,權作探花冰人。   三姑六婆不入,斯言永遠當遵。   卻說這劉小姐自見文世高之後,好生放他不下,暗想道:「我看他一表非俗,斷不是尋常之輩。若與他夫妻偕老,不枉我這一雙識英雄的俊眼兒。我今年已十八,若不嫁與此等之人,更揀何人?但我爹爹固執,定要嫁勢要之人,不知勢要之人就是貧賤之人做起的。揀到如今,徒把青春耽誤過了,豈不可歎?但不知所見少年是何姓名,恐眼前錯過了,日後難逢。」這是小姐的私念。大抵女人,再起不得這一點貪愛之念,若起了時,便就心猿意馬,把捉不定。   恰值那施十娘提了花籃兒來到劉家,見了老夫人,道個萬福。夫人還禮道:「施媽媽,久不見你了。」施十娘道:「因家間窮忙,失看老奶奶和小姐。今日新做得幾枝好花兒,送與小姐戴。」老夫人道:「我家小姐正思量你的花兒戴。你來的好。」吃了茶,就走到小姐繡房門口,掀開簾兒,走將人去。只見小姐倚著欄杆,似一絲兩氣模樣。上前忙道個萬福,恰值小姐思憶少年,一一時不知,見施十娘道了萬福,方才曉得有人到來,急轉身回札道:「媽媽為何這幾時不來看我?可有什麼時新巧色花頭兒麼?」施十娘道:「有!有!」連忙開了花盝兒,都是嶄新花樣。一枝枝取出來,放在桌上,卻取起一朵喜踏連科的金枝金梗異樣好花兒,插在小姐頭上道:「但願小姐明日嫁個連中三元的美少年,帶挈老身吃杯喜酒,可好麼?」小姐笑笑,便隨他戴了。   恰好丫鬟春嬌送迸茶來,施十娘接杯在手,順口兒道:「老婆子今日吃了小姐的茶,不知幾時吃小姐的喜酒哩。常時受小姐的好處,一些也不曾補報得,日夜在心。明日若替小姐做得一頭好媒,老婆子方才放心得下。」小姐口中雖不做聲,卻也不怪他說。施十娘看房中無人,便走近小姐身邊一步道:「小姐,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活,敢在小姐面前說麼?若不嫌老身多嘴,方敢說,若怪老身,老身也就不說了。」小姐道:「媽媽,你是老人家,如何怪你?有話但說不妨。」施十娘便輕輕說道:「小姐!你前日樓上,可曾見一個少年的郎君麼?」小姐臉色微紅,慢慢的道:「沒有。」口中雖然答應,那意思甚懈。   施十娘見他像個不嗔怪的意思,料到是曾見過來。因又說道:「你休瞞我。那少年郎君,今日特來見我,說前日見了小姐,小姐稱贊他美少,可是有的麼?」小姐不覺滿面通紅,便不則聲。施十娘知竅,便說道:「那少年郎君是蘇洲人,姓文,真個好一個風流人品。小姐若得嫁他,日後夫榮妻貴,也不枉了小姐芳容。你心下何如?」那小姐把頭低了,微微一笑。施十娘見小姐這般光景,料到十拿九肯,又說道:「那文相公思想小姐,自從昨日至今,一連來數次,要老身訪問小姐消息,不知小姐有何說話?」那小姐道:「沒有什麼說話,但不知這人可曾娶?」便不言了。   施十娘接口道:「他說不曾娶妻,所以求老身做媒。據我看起來,這人不是個薄倖之人。論相貌,與小姐恰好是一對兒,不可錯過了這好親事。小姐若肯應允,老身出去就與他說知。」小姐將頭點了一點,施十娘會意,忙收拾花盝兒起身,小姐又扯住他衣袂道:「老媽媽謹言。」施十娘道:「不必吩咐。」出來見了老夫人道:「小姐還要幾枝好花兒,明日再送來。」說罷自去。正是:背地商量無好語,私房計較有姦情。   施十娘出得門來,那文世高早已在店中候久了。見了施十娘欣欣然有些喜色,便深深唱一個喏道:「那事如何?」施十娘細細說一遍,喜得那世高渾身如蟲鑽骨癢一般,非常快樂,道:「小姐這般光景,婚姻事大半可成,我明日做一首詩,勞老娘寄與小姐一看,或求他和我一詩,或求他信物一件,以為終身之計。全仗維持。」施十娘依允了。   文世高回寓,當晚一夜蝗眠,次日早起,取出白綾汗巾一方,磨濃了墨,寫七言絕句一首於上:   天仙尚惜人年少,年少安能不慕仙?   一語三生緣已定,莫教錦片失當前。   寫完,封好了,急急走到店中,付與施十娘,道:「煩老娘寄一寄去,千萬討小姐一個回信。事成重重相謝。」   施十娘袖了詩又揀幾枝好花兒,假意踱到劉家來,見了老夫人道:「今選上幾枝花兒,比昨日的又好,特送與小姐。」說完了,便望小姐臥樓上走。小姐見了,比昨日更自不同,即忙見禮。施十娘四顧無人,便去袖中摸出那條汗中兒,遞與小姐。小姐打開一看,卻是一首詩。仔細看來,大是鍾情的意思,又見他寫作俱妙,越發動了個愛才之念,看了不忍釋手。施十娘見他這般不捨,就道:「小姐高才,何不就和他一首。」小姐笑道:「如何便好和得?」施十娘道:「文相公還要問你求件信物兒以為終身之計。」小姐聽罷,便從箱子內,取出親手繡的一條花汗中,拿起一枝紫毫筆,就題一詩於上。云:   英雄自是風雲客,兒女蛾眉敢認仙。   若問武陵何處是?桃花流水到門前。   題完詩,就遞與施十娘。十娘道:「你兩個既是這般相愛,定是前生結下的夫妻;但不知道這詩中可曾約他幾時相會?」小姐道:「我詩中之意,雖未有期,卻隨他早晚來會便了。」施十娘道:「如此固好,但府上銅牆鐵壁,門戶深沉,卻教他從何處進來?」小姐聽了,沒做理會。施十娘是偷香竊玉的老作家,推開窗四圍一看道:「有了!老身的後門,緊靠著這花園牆內棲雲石邊。小姐,你晚間可到石上,垂過一條索子來,教文相公執著索子,攀著樹枝,便可進來。」小姐道:「恰好有條鞦韆索在此。且喜這石畔有一株老樹,盡可攀援,諒無失足之虞。」   兩個計較得端端正正。小姐又取出一隻穿得半新不舊的繡鞋兒,遞與媽媽,道:「以此為驗。」施十娘袖了繡鞋兒並花汗中,起身作別。臨行時,小姐去奩妝裡取出金釵一股,贈與施媽媽,道:「權作謝儀,休嫌菲薄。」又叮囑了幾句,送至樓門口。正是:   情到相關處,身心不自由。   和盤都托出,閨閣惹風流。   施十娘急急走至店中,那文世高已候許久了,施十娘道:「文相公,恭喜賀喜!天賜良緣!我今日為你作合,你休負了小姐一片苦心。」遂取出汗中、繡鞋兒,遞與文世高。世高一時見了,就如平地登天,喜之不勝。再看詩意,不獨情意綢繆,而詞彩香豔風流,更令人愛慕。看了繡鞋兒,纖小異常,又令愛殺。正在仔細玩弄之際,忽然想起夢中城隍之言,「若問婚姻,只得香勾」之句,遂歎一聲道:「好奇怪!」施十娘道:「有何奇怪?」文世高便將夢中之事,說了一遍。施十娘道:「可見夫妻真五百年結就的,不然,一見何便留情至此?」文世高遂把汗中、繡鞋放人袖中。施十娘道:「還有好處哩,約你晚間相會!」並從牆上掛索之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喜得那文世高眉花眼笑,連叫謝天謝地,走到寓所,換了一套新鮮衣服。   等到黃昏,街鼓微動,文世高就悄悄到施十娘家等候。候不多時,只聽得牆頭上果有鞦韆放過來,施十娘扶了文生,文生弔住索子,扒上牆頭,慌慌張張,攀著一枯樹枝,正欲跨到石上,不料那枯枝一斷,從空倒跌在石峰上,立時喪命。只道是:   兩地相思今會面,誰知樂事變成悲!   施十娘見文生跨過了牆,只道落了好處,竟自閉門而睡不題,小姐見文生已上牆頭,正欲相迎,忽知跌下竟不動了;急走近身邊一看,見牙關緊閉,手足冰冷,忙去摸他口鼻,一些氣息也無。小姐慌了手腳,一霎時滿身寒顫起來,欲待救他,又無計策、只得又去口鼻邊摸一摸,氣息全無,身上愈冷了。悽惶無措,不覺兩淚交流,一則恐明早父母看見屍首,查究起來,譴責難逃;二則文生因我而亡,我豈有獨生之理?千思百想,只得將鞦韆索自縊而死。正是:   可憐嫩蕊嬌花女,頓作亡生殞命人。   且說春嬌這丫鬟,原是粗婢,日日清早,小姐幾次叫他,也不就起來。這晚小姐因有心事,叫他先睡,故不知小姐自縊而死,竟睡得過不亦樂乎。老夫人不見春嬌出來取麵湯,隨即自上樓來叫:「春嬌,這時節怎麼還不拿麵湯與小姐洗面?」那春嬌從睡夢中驚醒,起來見老夫人立在他面前,也便呆了。老夫人只道小姐貪睡,口裡道:「女兒,你也忒嬌養了,這時候還不起來,莫非身子有些不快麼:」總不見則聲,急急走到床前一看,並不見影響,忙問春嬌道:「小姐在那裡?」春嬌夢夢不知。   下樓四圍一看,只見棲雲石上,跌死一少年男子;舉頭一看,樹上吊著的,卻是秀英女兒。一時嚇倒,口裡只叫道:「怎麼好,怎麼好!」急叫春嬌把小姐抱起,自去喉間解了鞦韆索子,放將下來。已是直挺挺,一毫氣息都無了。慌忙走到房中,見了劉萬戶,兩淚如雨,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劉萬戶不知甚麼緣故,問道:「為何事這般慌張?」夫人咽了半日,方說得一句出,道:「女兒縊死了!」劉萬戶聽了,驚得面如土色,急忙同了夫人,走到石邊,看見兩個死屍,便則聲不得;點點頭,歎一口氣道:「這般醜事,怎處?」細問春嬌,知是施婆做腳。劉萬戶對夫人道:「女兒之死,倒也罷了,但這賊屍卻怎麼處?」因又想道:「這事既是施婆做的,須叫他來設法出去。」便悄悄叫家人去喚施婆。   那時施十娘五更就立在後門首,等文生下來;再不見鞦韆索子,好生疑慮,不住的走進走出,絕不見影兒,心裡委決不下。忽然間,劉家兩個人走到面前道:「施媽媽,奶奶立等你說句話。」那施媽媽聽了這句話,嚇得面上就像開染坊的,一搭兒紅,一搭兒紫,料道這事犯出來了;又設法兒做個脫身之計,只得硬著臉來見老夫人。   夫人道:「你如何害我小姐?」施媽媽道:「並不關我事,這都是小姐自看上了文生,賦詩相約,自家做出來的。」老夫人道:「如今兩個都死了,怎麼處?」施媽媽聽了這一句,一發魂都沒有了。同到山石邊一看,連施媽媽也哭起來。劉萬戶道:「做得好事!誰要你哭?如今事已至此。無可奈何,我家醜聲豈可外揚?卻怎麼弄得這兩個屍首出去方好。恐家中小廝得知,人多口多,不當穩便。」施媽媽接口道:「我有個姪兒李夫,原賣棺木為生。他家有兩三個工人。等找去叫他,晚間寂寂抬一口大些的棺本來,把他二人共殮了,悄悄抬到山裡埋葬了,誰人得知?」劉萬戶與夫人都點頭會意,取了二十兩銀子與施媽媽,叫他速去打點。又吩咐道:「切莫聲張。來扛抬的人,都莫與他說真話,若做得乾淨。前情我也不計較你了。棺木須要黃昏人靜,從後門抬進,不可與一人知覺。凡事謹言,不可漏泄。」說罷,施媽媽自出,暗暗的打點停妥。   到得人靜,劉萬戶只叫春嬌開了後門,放那抬棺木的悄悄而入。扛抬的人留在外廂,單叫李夫進來,把這兩個屍首放做一柩。老夫人不敢高聲人哭,因愛惜這個女兒,雖有家貨,已死無靠;遂將房中金銀首飾盡數都放在棺內,方將棺材蓋上釘好。老夫人又賞了扛抬的人,悄地抬出,抬到天竺峰下,掘開土來,把棺材放下。李夫吩咐眾人道:「你們抬了這半夜,也辛苦了;你們先自回去買些酒吃。我受人之托,當終人之事,我自埋好了力回。」   眾人取了扛索而回,獨李夫心懷歹怠,因入殮時,見老夫人將金銀首飾放在棺內,約莫也有三百金,李夫是眼孔小的人,生平何曾見過這許多東西。一時眼熱,恨不盡數拿來,揣在懷裡,故先打發了這幾個人回去,再四顧無人,便將鐵鋤把棺蓋著實打了幾下,那棺蓋就鬆開一條縫。原來李夫先前用了賊智,便預準備著這個意思,於釘釘時節,就不著實釘緊,所以一敲就開,再將鐵鋤去於口邊撬將開來,把棺蓋掀開,放在一邊;正要伸手去小姐頭上拔那首飾,你道世上有這樣遇巧的事!一邊李夫去取首飾,一邊文世高遠魂轉來,哼嘰一聲。那李夫著實吃一驚,只道是死鬼作怪,慌了手腳,連忙便跑。只聽見呼呼的,有鬼從後趕來,愈覺心慌,負極的往前奔走,一連跑了四五里路,方才放心。口轉頭來一看,並沒一個人影。低頭一看,原來腳上帶了一條大荊棘草,索索的,不住拖著。四邊荒草亂響,不覺疑心生暗鬼起來。李夫原不是久慣劫墳之人,所以一驚便走回去,那裡還再來。正是:   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且說文世高還魂轉來,遍身疼痛難當;又不知何處,舉目茫然。但見淡月彎彎,殘星點點,荒蒿滿眼,古木參天。見自己存身棺內,誰知棺內又有一屍,料是秀英小姐了,抱著小姐的屍首哭道:「我固為卿而死,卿必因我而亡。既得生同情,死同穴,志亦足矣。」因以面對面,抱著只是哭。見小姐不能回生,便欲再尋死地。忽見鼻孔中微有氣息,文生急按耳哀呼,以氣接氣。良久,秀英星眼微開,文生大喜,漸漸扶起,覺音容如舊。   二人既醒,悲喜交集。秀英道:「今宵死而復生,實出意表,這是天意不絕爾我之配。但我父母謂爾我己陷於死亡,無復再生之理,不可驟歸。不若妾與君同去晦跡山林,甘守清貧,何如?」文生點頭道:「此言甚是有理。」兩人從壙中走出,文生因跌壞,步履艱難。秀英只得幫著文生,將棺內被褥打了一包;又將自己金銀首飾收拾藏好;再將棺蓋蓋好,把鐵鋤鋤些浮土掩了棺木,攜了包裹,二人你攙我扶,乘著星月之下,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出山來。走到天亮,方才到得水口。文生僱了一隻阿娘船,扶了秀英小姐下船,便與船家長幾錢銀子,買些魚肉酒果之類,燒個平安神福紙,大家吃了神福酒,遂解纜開船而去。正是:   偷去須從月下移,好風偏似送歸期。   傍人不識扁舟意,惟有新人仔細知。   這文生載了秀英小姐,就如范大夫載西施游五湖的一般,船中好不歡悅。又是死而復生之後重做夫妻,尤覺不同。只是身體被跌傷之後,少不暢意,每到村鎮,便買些酒肉將息。   過了三日,早到了蘇州地面,文生走上去,叫了一乘暖轎下來,收拾了包裹,放在轎內。兩人抬到家裡,歇下轎子,請那新娘子出來,那時更自不同。   不道是嫦娥下降,也說是仙子臨凡。   原來文生父母雙亡,他獨自當家,就叫家中婢女收拾內房,打掃潔淨,立時買了花燭紙馬,拜起堂來,吃了交杯酒,方才就寢。從此夫妻相敬如賓,自不必說。   且說老夫人當日打發了這棺材出門,暗暗啼哭不住。只因止此一女,日常不曾與他早定得親,以致今日做出醜事來,沒緊要,把一塊肉屈屈斷送了。心裡又懊恨,又記掛,不知埋葬的如何。次日去尋施媽媽,正要問他埋葬的事。叫人去問,並無人答應。推開門看時,細軟俱無,只乘得幾件粗傢伙。家人忙回復了夫人,夫人愈加傷感道:「恐我與他日後計較,故此乘夜逃去了。」正是:   千方百計虔婆子,逃向天涯滅影蹤。   那文生與秀英在家,正自歡娛,誰知好事多磨。其時至正未年,元順帝動十七萬民夫,濬通黃河故道,一時民不聊生,人人思叛。妖人劉福通,以紅巾倡亂,軍民遇害。劉萬戶以世冑人才,欽取調用。劉萬戶無可奈何,只得同夫人進京。經過蘇州,又值張士誠作耗,路途騷動。那些軍士們紛紛四散劫掠,遇著的便殺,有行李的便奪行李。到處父南子北,女哭兒啼,好不慘淒。劉萬戶欲進不能,暫羈吳門。   過不幾日,那張士誠乘戰勝之勢,沿路侵犯到蘇州地面,合郡人民驚竄。文生在圍城中,亦難存濟,只得打疊行囊,挈了秀英,同眾奔出,也投泊到驛中。秀英小姐遠遠望見一人,竟像父親模樣,急對丈夫道:「那是我父親,不知為何在此。但我父親不曾認得你,你可上前細細訪問明白。」那文世高依了秀英之言,慢慢踱到劉萬戶面前,拱一拱手道:「老先生是杭州麼?」劉萬戶答道:「學生正是錢塘。」文生又道:「老先生高姓?」萬戶道:「姓劉。家下原係世冑,近因劉福通作亂,學生因取進京調用,並家眷羈滯在此。不意逢此兵戈滿眼之際,不能前進,奈何?」文生聽了這一番話,別了回來,對秀英小姐道:「果係是我泰山,連你母親也來在此。」小姐聽得母親也在這裡,急欲上前一見。文生止住道:「未可造次。你我俱是死而復生之人,恐一時涉疑,反要惹起風波,更為不美,且慢慢再作區處。」小姐不好拂丈夫之意,只得忍耐。然至親骨肉,一朝見了,如何勉強打熬得住?   是夜,秀英暫宿館驛間壁,思念父母,竟不成眠,嗚嗚大哭,聲徹遠近。劉萬戶與夫人細聽哭聲,宛然親女秀英之聲也,心中涉疑,急急往前一看,果是秀英。老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一把抱住了大哭。獨劉萬戶尚然不信,因說女已死久,必然是個鬼祟,變幻惑人。秀英聞言,細細說明前事。父親只是不信。秀英見父親固執,無計可施,只得說:「父親若果不信,可叫人回到大竺峰下,原舊葬埋之處,掘開一看。若是空棺,則我二人不是鬼了。」劉萬戶依言,吩咐老僕劉道,速往西湖天竺峰下,面同施婆姪兒李夫,掘開舊葬之處,看其有無,速來回報。   劉道領了主人之命,走到湖上去尋李夫。誰知李夫當夜開棺,恐怕日後事露,夜間就同姑娘逃走了。沒處尋下落。卻問得原先李夫手下一個抬材之人,領了劉道,到山中掘開上來,打開棺材一看,果然做了孔夫子「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劉道方信還魂是真,急急奔到蘇州,細細說知。劉萬戶始信以為實。然夫人見女兒重生,喜之不勝;獨劉萬戶見女婿是個窮酸,辱沒了家譜,心中只是不樂,幾次要逐開他去,因干戈擾攘,姑且寧耐。到得癸已六月,准南行省平章福壽擊破了張士誠,會伯顏、帖木兒等,合兵進薪水破之。自此道路稍通。劉萬戶恐王命久羈,急於趨赴,遂攜了夫人、女兒,同上京師。文生亦欲同行,爭奈丈人是個極勢利的老花臉,竟棄逐文生,不許同往。文生卻與妻子依依不捨。那萬戶大怒,登時把秀英小姐扶上車兒,便對文生道:「我家累世不贅白丁,汝既有志讀書,須得擢名金榜,方許為婚。」說罷,登程如飛而去。氣得那文生嚎陶大哭,珠淚填胸,昏暈幾絕;又思量道:「這老勢利如此可惡,而我妻賢淑,生死亦當相從。」遂緩步而進。   到得京師,那時劉萬戶新起用,好不聲勢赫奕,世高窮酸,如何敢近?傍邊又沒個傳消遞息的紅娘,小姐如何知道文生在此?況客中金盡,東奔西去,沒個投奔,好不苦楚。兼之臘月,朔風凜凜,彤雲密布,悠悠揚揚,下起一天雪來。文生冒雪而往,只見前面一個婆婆,提著一壺酒,冒雪而來,就像施十娘模樣,漸漸走到面前。施十娘抬頭一看,見是文生,好生驚恐,啐了一聲,也不開言,連忙提了酒壺往前亂跑;口裡只管不住的念:「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的菩薩!」文生見他如此害怕,曉得他疑心是鬼,便連趕上幾步道:「施老娘不要心慌,我不是鬼,我有話與你說。」   那施十娘心慌,也不聽得他的話,見他從後面趕來,越發道是鬼了。走得急,不料那地下雪滑,一交跌倒,把酒罐兒丟翻在地。連忙爬起,那酒已潑翻了一半。文生忙上前扶住道:「老娘不須怕得,我不是鬼。」連聲道:「不是鬼。」施十娘仔細一看,方才放心道:「你不要說謊,我是不怕鬼的。」文生道:「我實是人,並非虛謬。你卻不曉得我還魂轉來的緣故,所以疑心,我與小姐都是活的了。」施十娘道:「我不信!那棺材又是釘的,棺上又有土蓋了,如何走得出來?」文生道:「不知那時有甚麼人撬開棺木,要盜小姐首飾,卻值我氣轉還魂,那人就驚走了去。我見小姐屍首,知是為我而亡,」並小姐亦活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施十娘道:「如今相公進京來何干?」文生道:「誰知小姐父親上京做官,驛中遇著了小姐。岳丈嫌我窮酸,竟強攜了女兒進京,將我撇下,我感小姐情義,不忍分離,只得在此伺候消息。今日衝寒出來,又訪不得一個音問,卻好撞著老娘。不知老娘為何也到此住?」施十娘道:「自你那日死後,我卻心慌懼罪,連夜與姪兒搬移他處,後因我女兒嫁了京中人,我也就同女兒來此,盡可過活。相公既如此元聊,何不到我舍下,粗茶淡飯,權住幾時。一邊溫習經書,待功名成就再圖婚娶,何如?」文生正在窘迫之際,見施十娘留他,真個是他鄉遇故知,跟了十娘就走。   走不上數十家門面,便是他女婿家了。施十娘叫出女婿來見了,分賓主而坐,說其緣故,那女婿嗟呀不已。媽媽就去把先前剩的半壺酒燙得火熱,拿兩碟小菜兒,與文生搪寒。自己就到外廂收拾了一間書房,叫文生將行李搬來。文生從此竟在施媽媽處作寓,凡三餐酒食之類,都是施媽媽搬與他吃。文生本是不求聞達之人,因見世態炎涼,茗不奮跡巍科,如何得再續婚姻,以報劉小姐貞潔?因此下老實讀書。   那劉萬戶在京,人皆趨他富貴,知他只此一女,都來求他為婚。劉萬戶也不顧舊日女婿,竟要另許勢豪。幸得秀英小姐守志不從,父母苦勸,他便道:「若有人還得我香勾的,我就與他為婚。」萬戶見女兒立志堅貞,只得罷了。一日,黃榜動,選場開,文世高果以奇才雄策,高掇紀科。那榜上明寫著蘇州文世高,豈有劉萬戶不知的道理?只因當日輕薄他,只知姓文,那裡去問他名字,所以不知他中。又量他這窮酸,如何得有這一日。在文生高中,也是本分內事,但劉萬戶小人心腸,只道富貴貧賤是生成的,不知富貴貧賤更翻送變,朝夕可以轉移的;但曉得富貴決不貧窮,不曉得貧窮也可富貴,但時運有遲早耳。奉勸世人不可以目前窮通,認做了定局。   文世高自中之後,人見他年少,未有妻室,紛紛的來與他議親?他一概回絕,仍用著舊媒人施媽媽,取出劉小姐原贈他的汗中一方,香勾一隻,遞與施媽媽,煩他到劉萬戶家去,看他如何回話。施十娘即刻領了文老爺之命,喜孜孜來到劉萬戶衙內。衙內人見了施媽媽,俱各驚喜。施媽媽見了老夫人和小姐,真個如夢裡相逢一般,取出小姐詩句、香勾,一五一十說了文老爺圓親之意。合家歡喜道:「小姐果然善識英雄,又能守節。」劉萬戶也便掇轉頭來道:「女兒眼力不差,守得著了。」一面回復施媽媽,擇日成親;一面高結彩樓,廣張筵席,迎文生入贅。說不盡那富貴繁華,享用無窮。文世高是個慷慨丈夫,到此地位,把前頭的事一筆都勾。夫妻二人甚是感激施十娘恩義,厚酬之以金帛;並他女婿,也都時常照管他。   後來張士誠破了蘇州,文世高家業盡散,無復顧戀,因慕西湖,仍同秀英小姐歸於斷橋舊居,逍遙快樂,受用湖山佳景。當日說他不守閨門的,今日又贊他守貞志烈,不更二夫,人人稱羨,個個道奇,傳滿了杭州城內城外,遂做了湖上的美談,至今燴炙人口不休云。 第十二卷 錢塘霸跡   草莽英雄乘權奮起,而招集士卒,竊據一方以成霸王之業,往往有人,不為難也,然皆僥倖得之,不旋踵即驕橫失之;惟難在既成之後,能識時務,善察天心,不妄思非分以自趨喪亡,不獨身享榮名而子孫且保數世之利如錢郕王者,豈易得哉?嗟乎!此吾過西子湖濱,渴錢王柯而有感焉。   王姓錢,名鏐,字具美,浙之臨安人也。初生時因有怪徵,父母欲棄之,賴得鄰人錢婆苦勸而留,故俗名「錢婆留」。少貧賤,及父母亡後,而孑然一身,愈覺無所為,卻喜他天生的驍勇絕人。此時東西兩浙之鹽務大有利息,但官禁甚嚴,元人敢於私販。錢鏐貧困無聊,遂招集了一班流亡漢子,暗暗販賣私鹽。捕人知風來捉,他卻自恃驍勇,盡皆被他打走,一時不能得他的蹤跡。如此數年,遂不乏錢財忽自想道:「販賣私鹽,此小人無賴事也,豈大丈夫之所為!」正是:   乘時思奮起,雌伏不為雄。   壯志常留劍,指吞吳越中。   唐僖宗乾符年間,適值狼山鎮守將王郢等,有功不賞,遂招眾為亂,一時猖撅,勢不可當。此時浙中雖有節度使悾蒞其地,不過虛應朝廷名號;至於謀討之事,竟不能行,全賴各縣鄉勇士團出力。那士團內有一人,姓董名昌,也是臨安人,最有英略。聞王郢作亂,遂欲起兵討之,因出示招集英俊。錢鏐訪知,不勝歡喜道:「此吾出身之會也。」遂往投之。董昌見其人物雄偉,氣宇不凡,不勝羨慕;又聞知也是臨安人,同出一鄉,更加歡喜,因用為前部位討王郢。王郢雖一時洶洶,然皆烏合,未經大戰,錢鏐兵至,前後衝擊,遂皆星做。正是:   干戈閃爍列旌旗,戰士常隨鉦鼓齊。   贏得將軍封萬戶,滔滔腥血賤輪蹄。   朝廷聞董昌討賊有功,遂補為石鏡鎮將,董昌遂以錢鏐為石鏡兵馬使。自是,董昌與錢鏐之英名著於兩浙。到了中和年間,黃巢作亂,淮南節度使高駢遣一使者來召董昌到廣陵去議事。董昌見他宮尊權重,不敢不往,因帶了錢鏐同至廣陵進見。高駢因說道:「董將軍平王郢之亂,戰功矯矯一時。今黃巢犯順,橫攏中原,將軍既擁重兵,何不從予而討平之?亦一代之奇勛也。不知將軍有意否?」董昌聽了,一時不能答,因俄首而思。高駢因又說道:「此大事也,非魯莽應承得的,可退而熟思之,明日復我。」正是:   思深能勝敵,審處可談兵。   不是同謀侶,何須強用心?   董昌因謝而辭出,與錢鏐商議。錢鏐道:「往討黃巢,固英雄之事,然從人牽制,未必便能成功。況鏐觀高公,不過虛揚討賊之名,實無討賊之意,不若以捍御鄉里為辭,歸而圖杭城以為根本。此實際也。」董昌聽了,大以為然。到次日,因進復高駢道:「以昌僻鄉士將,得從壇制旌節,進剿黃巢,以成不世之功,固大幸也;但思王郢雖亡,而餘黨尚潛林伏谷,末將若執量隨徵,倘潛伏者一旦復起,乘機鄉里,則是後效未見一班而前功早已盡棄,故躊躇而不能立決也。望台相教之。」高駢聽了道:「將軍所思,實老成之見。既是這等。請回罷。」   董昌既還石鏡,兵馬漸多,以為杭州在其掌握,不妨緩圖;不期過不多時,忽聞朝廷命路審中為杭州刺史,董昌因驚思道:「杭州若有刺史,則我鎮將無能為矣。再相攘奪,未免傷情,何不高才捷足,先往據之?彼聞吾先至,懼而不來,則聲色俱可不動。即敢於赴任,同住一城,彼文我武,實亦元奈我何。」算計定了,即領兵將入據杭州,自稱都押司知州事。正是:   如機不妨先下手,事後方知志過人。   杭州刺史路審中,正興興頭頭要到杭州來上任,不期才到得嘉興,早有人報知:「石鏡鎮將董昌,已人據杭州,自稱都押司,判理杭州之事矣。」路審中聞知,不勝驚懼,道:「董昌,鄉團也,自恃討王郢之功,往往橫行,補為鎮將,朝廷莫大之恩也,全不知感。今復人據杭州妄稱押司,此豈知禮義之人之所為?我若到任,與之爭辯,必遭其辱;莫若歸奏朝廷,再作區處。」因而回朝。正是:   兩人計較都相似,更看何人勝一籌。   有人報知董昌,董昌大喜,以為得計。錢鏐因說董昌道:「天下事,雖可強為,然名分不正,終難服人;人不我服,禍之根也;路審中奉朝命而來為杭州刺史,名分甚正;今將軍乃以兵將之強,先人而據之,使路審中畏懼不敢至而逃回,此等舉動,實於名分有傷,雖朝廷微弱,不能興師討罪,倘草莽又有仗義英雄,如將軍奮起者,一旦執此以為口實,不知將軍何以應之?」正是:   英雄料事多周匝,絕倒當牟都押司。   董昌聽了大驚道:「吾一時造次,實未思量及此。但事已外錯,卻將奈何?」錢鏐道:「將軍之在,名分不正也,今仍正其名分,則在者直矣。」董昌道:「名分如何能正?」錢鏐道:「要正也還不難。小將見鎮海節度使周寶,庸懦人也,況又多欲。若遣將吏,多齎金幣,請於周寶,求其表奏朝廷,以將軍為杭州刺史。彼若肯請,則朝廷元不從之理。朝廷命下,則將軍名正言順矣。」董昌聽了大喜,因急遣將吏多資金幣,清於周寶。寶果庸懦貪財,雖明知董昌據杭之為僭竊,卻畏其兵威,又利其重賂,遂欣然為之表奏其平王郢之功,深得浙民之心,若命為杭州刺史,則浙土安矣。正是:   荀息片言擒虢主,錢鏐一計定杭州。   憑君漫論經邦事,謨什勝算有誰儔?   朝廷見節度使表奏,以為合理,不日命下,而董昌已實為杭州刺史矣。   董昌自做了杭州刺史之後,十分敬重錢鏐,百事皆聽他張主,浙民到也相安。不期朝廷微弱,不能制伏群盜,竟陡升了劉漢宏到浙東來做觀察使。你道這劉漢宏是個甚麼人?原是充州人,乘黃巢之亂,遂在江陵起而為盜,一時黨羽浸盛。遂侵掠宋境,既而又南掠中州。朝廷被擾,因徵東方諸道兵討之,漢宏恐不敵,因而諸降。朝廷見其降,遂以為宿州刺史,漢宏又怪朝廷賞薄,口出怨言,朝廷不能制。故又汁他做浙東觀察使,他既到浙東,又嫌浙東偏僻,因遣弟劉漢有,與馬步軍都虞候辛約,共將兵二萬,屯於錢塘江上。欲謀兼併浙西。   一時報到杭州,董昌聞知,不勝驚恐,道:「劉漢宏,大盜也。與黃巢共擾中原,為害不小。今坐擁浙東之重兵。而遣將以窺浙西,吾杭兵將雖有,恐非其敵,為之奈何?」錢鏐道:「劉漢宏雖為大盜,騷擾中原,實未逢勁敵,今又輕覷浙西,遣將來窺,好生無禮。請乘彼未備,痛擊之,令其片甲不還,以振先聲,彼方知我浙西之有人也。」董昌方大喜。即命錢鏐領兵三千,駐紮錢塘江口以御之。   錢鏐既至江,以探知劉漢有與辛約,懼立營對岸,因想道:「彼眾我寡,與其旗鼓相當,方與對敵,又不若乘其未備,出其不意而擊之,必獲全勝。」這一夜,恰又值大霧漫大,錢鏐遂率眾兵乘霧渡江。比及登岸,而劉兵尚熟睡不知。錢鏐遂指揮將士,奮勇殺人。劉漢宿與辛約夢中驚覺,但聞得滿營中喊聲動地,鑼鼓震天,只嚇得魂膽俱亡。忙忙走起,止帶得幾個貼身將士,跨馬出後營而逃,那裡還顧得營中的事。突然被劫,將士尤主,惟有逃竄而已;逃竄不及的,俱被殺死。二萬兵馬,早已喪去七八。正是:   紛紛兵甲自天來,將令軍聲四散開。   任我揮戈誰敢遇?招搖羽扇識雄才。   劉漢宏聞知兵敗,不勝大怒,道:「錢鏐何人?敢乘機襲我,殊可痛恨,誓必擒而斬之。」因又命上將王鎮,統兵七萬,往取杭州。王鎮既至杭州,訪知劉漢脊之敗,是立營江岸,為其乘霧所襲,非對敵之故,因遠遠屯兵於西興,先打了一封戰書,責董昌暗襲劉漢行之罪,單索錢鏐出戰,錢鏐既敗劉漢宥之後,料定劉漢宏必遣兵重來,因在江之上下灣曲處,看了兩條渡兵之所。今見王鎮打了戰書來討戰,遂批定「來日渡江大戰」。因在江口虛立了一個大營,以為明日交戰之地。王鎮見了,信以為真,激勵將士,來臨陣,必要奮勇,以擒錢鏐,斷不防錢鏐又來劫寨。   不期錢鏐到了半夜,竟率三千精勇之士,上從虎爪山,下從牛頭堰兩江,悄悄的渡了過來,兩頭殺人西興寨內。孰知寨內將士未曾防備,一時驚起,人不及甲,馬不及鞍,槍刀不知何處,只思量逃走,那裡還敢對敵?錢鏐率眾兵將,逢人便殺,直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王鎮慌忙逃走,竟奔往諸暨,而七萬人,殺死萬餘,其餘星散,報到劉漢宏,漢宏方大驚道:「錢鏐原來英雄如此!須謹防之。」因調兵分屯黃嶺、岩下、真如三處,以為三鎮,固守越州之門戶。   錢鏐因說董昌道:「劉漢宏兩次大敗,已喪膽矣,今調兵分屯三鎮以自守,若再往攻破其三鎮,不但浙西安如盤石,而越州一境,亦將動搖矣。但三千兵卒似乎太少。」董昌道:「吾初起兵時,與錢塘劉孟安、阮結、富陽聞人宇、監官徐及、新城杜稜、餘杭凌文舉、臨平曹信,俱為都將,號稱『杭州八都』。今其人雖存亡不一,然八都之兵俱在。汝何不帥之往攻三鎮?」錢鏐大喜,遂領了八都之兵,由富春而先攻黃嶺。劉漢宏原約一鎮有事,二鎮往援。今黃嶺被攻,岩下鎮將史並,與真如鎮將楊元宗聞知,俱各引兵來救。及至二鎮來救,而黃嶺己為錢鏐攻破矣。史楊二將既已到鎮,退還不及,只得與戰。怎當得錢鏐驍勇異常,戰不數合,早已鞭打史棄落馬,而生擒楊元宗於馬上矣。正是:   漢宏三敗卻如何?枉費精勤用力多。   強戰不知曾料敵,至今野鬼哭山河。   劉漢宏探知三鎮俱破,欲領精兵來救,辛約進議道:「三鎮既破,救之已無及矣;莫若領兵斷其歸路。倘一戰勝之,則三鎮不救而自全矣。」劉漢宏大以為是,遂引精兵屯於諸暨。錢鏐探知,大笑道:「斷歸路,是邀截敗兵也,吾大勝之兵,是歸師也。歸師莫遏,彼若遏之,吾又立見其敗矣。」因將八都之兵,列做長蛇之形,振旅而還。到了諸暨,劉漢宏不知好歹,竟引精兵從中突出,意欲衝做兩段,不知長蛇陣法擊腰則首尾相顧。劉漢宏的兵才衝來,而一聲炮響,長蛇之腰往後一展,讓劉漢宏殺人,而長蛇之首尾早已回盤攏來,將劉漢宏之兵重重包裹在內,不辨東西南北矣。欲擊左,而左邊兵卒有如鐵壁;欲擊右,而右邊將士有若銅牆;欲要退回,而後己無路。四圍喊殺將來,只叫:「不要走了劉漢宏!」那劉漢宏聽見,只嚇得魂膽俱無,慌做一團。還虧得辛約殺開一條血路,擁著劉漢宏逃去,其餘將士,喪亡過半。正是:   擁兵只道自強梁,南界圖來想北疆。   誰料有時強不去,強爭強奪是趨亡。   劉漢宏大敗逃回,愈思愈惱,道:「吾橫行半世,雄名矯矯,怎今一旦喪於錢鏐之手?」辛約道:「觀察雖兵敗數次,皆被襲被劫,誤中其詭計,並非堂堂正正,對壘交鋒。觀察若親提大兵,直逼錢塘,聲董昌妄攻之罪而擊之,則勝負未可知也。何自出此短氣之言?」劉漢宏聽了,大喜道:「都虞侯之言是也。」因搜點全越之兵約十萬,進屯西興,以擊董昌。董昌聞知,因謂錢鏐道:「劉漢宏此番傾國而來,勢非小可,將軍不可輕視,須避其銳氣而緩圖之。」錢鏐道:「劉漢宏雖傾國而來,實是計窮力竭,勉強支撐。然屢敗之後,其心甚餒;若緩緩圖之,則停留長志,必漸猖狂。莫若乘此戰勝先聲,濟江逆擊,使其立足不定,未有不敗者。此一敗,則越州不可保矣。」查昌道:「將軍善覷方便,吾不中制。」   錢鏐遂依舊率了八都之兵,渡過江去,對著西興立一大營;卻暗暗的差阮結領了數百細作兵丁,叫他轉出西興之後,四下埋伏,只聽得前邊阮結廝殺,便豎起旌旗,嗚鑼擊鼓,若將襲其後寨者。眾領命而去。錢鏐到了次早,即長槍大馬,親立於大纛之下,上首是顧全武,下首是杜稜,耀武揚威以率戰。劉漢宏領著十萬大兵而來,只以為錢鏐兵寡,畏懼不出,便好逞強,不料兵馬營盤尚未立定而錢鏐早在陣前討戰;心雖忿忿,卻又怯他驍勇;然事已到此,無可奈何,只得領了一班將士,擁出陣前,大聲說道:「我浙東觀察使也,董昌不過一杭州刺史,怎敢擅自用兵,襲我守將,破我三鎮,以犯上下之分?今本使興兵問罪,宜面縛以請,尚有可恕,奈何倚強逆命,直待身膏斧鈉,悔之晚矣。」錢鏐道:「汝本一盜耳,蒙朝廷准降,加以顯職,此莫大之恩也。汝今既知以觀察妄自尊大,便當思聖命,止敕觀察浙東,如何兩番遣將,窺我浙西?須知浙西名自有主。汝既以知犯我,則浙東越州,吾豈容汝安坐?」說罷,早一匹馬,一桿槍,劈面衝來。劉漢宏的先鋒穆用見了,只得橫刀截戰,戰不數合,早被錢鏐一槍刺於馬下。正是:   憑君莫話封候事,一戰功成萬骨枯。   劉漢宏見穆用刺死,著了忙,便麾眾將齊出。錢鏐一馬當先,因叫眾將道:「不乘此時捉了劉漢宏,更待何時?」遂縱馬直搶至劉漢宏麾蓋之下。顧全武與杜稜諸將。甲隨後趕來。大家正是殺在一團。忽劉漢宏寨後鑼鼓震天,旌旗招展,有如無數的兵馬來劫寨。劉漢宏前面廝戰,尚支撐不來,怎禁得後面兩傍又有兵來劫寨?直嚇得心寒膽落,耳朵裡又聽得敵兵只叫:「不要走了劉漢宏!」漢宏恐怕被執;遂不顧眾將輸贏,竟策馬刺斜裡衝將出來,隨路奔去。又聽得行後有人趕來道:「那穿金甲錦袍的,定是劉漢宏!錢將軍有令,不許放走,快趕去捉住。」   劉漢宏聽得分明,忙將金甲錦袍脫下,付與侍衛,又往前奔,不朗過得山來,卻是西興江口,是條絕路,急急要再復回,又聽得人聲洶洶:只叫:「錢將軍有令:不許走了劉漢宏。」劉漢宏事急,已拼著走到江邊,投江而死,卻喜江邊有一隻小漁船在那裡,剖魚為膾。劉漢宏見了,不勝之喜,忙跳下馬來,鑽人漁船,奪了漁,人股魚的刀拿在手中,裝做臉魚之狀,卻叫漁人速速將船撐開。追兵趕到江邊,不見蹤跡,方才回去,劉營將士苦戰多時,忽聽得主帥已逃,便心灰意懶,盡皆敗走。一霎時,十萬餘兵殺得東零西散,上剩得一個空寨。錢鏐因謂董昌道:「劉漢宏屢敗喪膽,浙東越州已在吾掌握。」董昌謂錢鏐道:「將軍若能為我取越州,吾當以杭州授將軍。」錢鏐道:「鏐非敢念杭州,但越州不取,至容劉漢宏養成銳氣,終為後患。」董昌道:「將軍之言是也。」   此時是情宗光啟二年冬十月,錢鏐引兵伐越,卻不由江路,竟從諸暨以趨平水,復鑿山開道四五百里直出曹娥埭,以攻其不備。此地雖也有守將鮑君福守之,這鮑君福已知錢鏐數敗劉漢宏,又自諒兵微將寡,不是錢鏐的敵手,遂帥眾迎降於錢鏐。錢鏐大喜道:「子知順逆者。」遂率之進屯豐山,劉漢宏聞知,急遣兵將來迎。錢鏐兵威已著,盡皆敗去。錢鏐遂乘勢進圍。越州無人固守,錢鏐兵朝至而夕破矣。劉漢宏此時兵將已無,又見城破,知事不濟,奔出東門,逃往台州而去。台州刺史杜雄見劉漢宏逃來,因大驚道:「此禍端也。納之必招董昌、錢鏐之兵,非算也。」因設盛筵款待,等他吃得爛醉,然後將他綁縛起來,納於檻車之中,差一隊兵馬、從間道直解到杭州,獻於董昌。此時錢鏐既克越州,命將護守,己回杭州報捷,適值劉漢宏解到。董昌猶以為浙東觀察是奉朝命,恐不便行刑,錢鏐道:「漢宏,大盜也,觀察之職是挾制而得者,非出朝廷之正命。況失職弄兵,亦罪人也。不斬何為?」董昌以為然,遂斬之。正是:   為賊強梁亂殺人,殺人如草以為神。   誰知天道終須報,一旦誅屠到自身。   董昌既得了越州,便徙鎮越城,自稱「知浙東軍府事」。不負前言,果以錢鏐知杭州事。到了三年春,朝廷聞知劉漢宏在浙東作亂,為董昌錢鏐所斬,因即以董昌為浙東觀察使,錢鏐為杭州刺史。此即錢鏐治杭之始也。錢鏐既治杭州,遂大加恩惠於民,民皆安堵。到了昭宗景福元年,朝廷置武勝軍於杭州,遂以錢鏐為防禦使。到了二年閏五月,又改錢鏐為蘇杭觀察使。錢鏐見朝廷恩爵屢加,遂留心圖治,又見杭民生齒日繁,並無城郭以為護衛,到了秋七月,農事將畢,因發民夫二十萬及十三都軍士,要築杭州羅城,周圍七十里,各門俱已築完,獨候潮一門,臨於錢塘江上,江岸時時為潮水沖塌,故一帶城牆,難於築起。錢鏐不覺大怒道:「吾錢鏐,既為杭州一方之主,則一方神鬼皆當聽命於我,怎敢以潮水無知,衝塌江岸,以致吾善政不能成功!若果如此,則朝廷官爵為無用矣,吾安肯低眉任其洶湧!」因選了精卒萬人,各持勁腎,等到潮信之日,親率六師排列於江岸之上,以待潮來。不多時,只見潮頭起處,如銀山雪一般,飛滾而來。古人有言:   千層雪練連天接,萬乘貔貅卷地來。   錢鏐待潮頭將滾到百步之外,便放了三個大炮,一聲鑼響,萬督齊發,箭箭都射在潮頭之上。射了萬箭又是萬箭。真是英雄之氣,直奪鬼神!那潮頭被射,恰似有知的一般,便不敢衝突到岸邊,竟撤轉潮頭,霎時退去。江口萬民見了,莫不吒異,歡聲如雷,皆伏錢將軍之神武。自此之後,潮頭往來,絕不衝岸,而城功立時告竣矣。到了九月,朝廷聞知,又加錢鏐為鎮海節度使。錢鏐承命,益修職業。到了乾寧元年,又加錢鏐為鎮海節度使同平章事。此時董昌因貢獻慇懃,朝廷已加爵至隴西郡王,因而妄想非分,又有吳瑤、李暢之一班僚佐慫諛之,遂謀為帝。節度使黃錫、會稽令吳鐐,山陰令張遜皆苦諫之,俱被殺戮。遂於乾寧二年二月,身披袞冕,登於城樓,即皇帝位,自稱大越羅平國,改元順天,以吳瑤為翰林學士,李暢之等皆為大將軍。又移書錢鏐,告以權即羅平國位,因以鏐為兩浙都指揮使。正是:   富貴榮華俱已極,更謀非分作超升。   錢鏐得書,因歎息道:「富貴已極,乃自取死耶?」因復書戒之道:「天下事勢,應須自揣。與其閉門作天子,與九族百姓皆陷入塗炭中,又豈若開門作節度使,終身享富貴之為快乎?及今稜悔,尚可及也;倘猶豫不決,大禍至矣。」董昌正才為帝,興匆匆的,那裡肯聽。錢鏐見其不聽,因謂眾將士道:「董公遇而且驕,自趨死路,非口舌所能爭,須以兵諫之,庶幾一悔。」因領了三方人馬、弓上弦,刀出鞘,金鼓喧天,旌旗蔽日,直至越州城下,叫人傳言,請董大王相見。   要知董昌妄自稱帝,原恃著錢鏐夙好,定然相扶,今日他的兵早先至城下,吃一大驚,因排駕迎恩門,傳諭錢鏐道:「錢公別來無恙?今何故以兵相顧耶?」錢鏐見董昌自出,因走馬至迎恩門,下馬再拜而說道:「大王位兼將相,富貴己極,正宜受享,奈何舍安就危,而造此滅族之事。我錢鏐今日之來,雖兵馬造次,然猶是念大王之久相愛庇,不忍坐視,盡此做忱,欲冀大王之改悔耳。倘大王聽信好佞,必不見察,則公私之恩義已絕,異日天子命將出師,則非今日之比也,願大王熟恩之。大王縱不自惜,鄉里士民何罪?忍隨大王滅沒耶?」董昌見錢鏐侃侃指摘其罪犯,方才大懼,說道:「謹領大教。」隨即人放,遣人致犒軍錢二十萬,以散士卒,又使人執道說吳瑤以及妄言巫覡數人送於錢鏐,且請待罪於天子。錢鏐見其有改悔之意,遂引兵西還,細以其狀奏聞朝廷。朝廷念其輸貢之勤,又憐其改悔,遂詔釋其罪,縱歸田裡。   誰知董昌見錢鏐兵至,一時改悔,及錢鏐兵去,又惑於好人之說,復稱帝號。又求救於楊行密。楊行密上表請赦董昌。又遣寧國節度使田頷、潤州團練使安仁義攻杭州鎮城,以救董昌。安仁義舟師至湖州,欲渡江應董昌。錢鏐見董昌仍復稱帝,不勝大怒,因遣武勇都指揮顧全武、都知兵馬使許再思把守西陵,令安仁義不能渡。朝廷欲用楊行密之請,再赦董昌,復其官爵,錢鏐不從,道:「為帝何事而可屢犯屢赦乎?」朝廷因敕錢鏐討之。錢鏐遂遣顧全武、許再思進兵,直至越州城下。正是:   六師討伐將天鉞,欲悔前非恨已遲。   董昌遣兵拒戰,戰敗而晏城自守。顧全武因擁兵圍之,晝夜攻打,董昌榜。徨無策,因又削去帝號,復稱節度使。顧全武已破其外郭,董昌猶據牙城而拒之。錢鏐因想道:「與其圍困而擒,不若誘之出穴。」因遣董昌的舊將駱團往誘之。駱團既至越州,先止住顧全武之攻,然後人城說董昌道:「朝廷已有詔,令大王致仕歸臨安,大王何不捨此自全?何苦尚據此以爭不可知之命?」董昌正在垂危之際,聞致仕有命,便送出牌印,出居清道坊以俟朝命。顧全武潛令都監使吳璋,以舟載董昌往杭州。行至小江南,駱團因說董昌道:「大王若在圍城之中,一時城破,生死未保。今歸臨安,雖不得意,卻喜危者安矣。況錢公與大王有舊,未有不週全之理。」董昌聽了,又垂首沉吟了半晌,忽慷慨大聲道:「吾與錢公同起鄉里,彼微我顯,且吾久為大將,今狼狽至此?幾則死耳,有何面目以見之。」遂奮身一躍,投水而死。正是:   生死榮華何足羨?可憐功績一時休。   董昌既死,浙東無主,錢鏐因諭意吏民,令其上表,請以錢鏐兼領浙東。朝廷知不能拂其意,因而從之。自是全浙皆歸錢鑼矣。到了天復二年,朝廷又進錢鑼之爵為越王。此時雖楊行密、安仁義、陳約等,叛服不常,時有戰爭,然卒皆敗去。故兩浙得錢王,安然無恙。到了昭宗天祐末年,國運大衰,為朱溫所奪,更立國號為梁,遂改元開平。知錢鏐在昭宗時,棗均吳夢王,昭宗不許。梁主既即位,便降詔以錢鏐為吳越王。錢王因奉表稱謝,以為得意,不期鎮海節度判官羅隱,知而進諫道:「大王此舉差矣。大王在杭,受僖昭兩朝恩遇二十餘載,位列為王,不為不顯矣。今國運衰微,為朱溫所奪,此正大王進忠報國之時也。縱使天心有屬,不能成功,即退保吳越,自為東帝,亦元不安,奈何交臂事仇,豈不貽終古之羞乎?」錢鏐自思:「吳越一隅,豈能支中原之大廈?然念羅隱抱用世之才而屢出屢屈,不遇於時,宜多憤恨,今為此言,真義士也,吾殊愧之。」到了均王貞明二年,又加吳越王鏐為尚父。至於三年,因錢鏐人貢,又加錢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未幾,李存勖以兵滅梁,復稱後唐,莊宗改元同光。   此時吳越王錢鏐已建國自立,儀衛名稱,多如天子之制。所居之屋,改成宮殿;所署之府,皆為朝廷;教令行下,盡名制敕;將吏進見,一例稱臣;惟不改元。若有表疏,朝廷但稱吳越國,而不言軍。此時富貴已極,便思衣錦以還臨安。遂駕了車輦,以省其墳墓,並高曾祖父,都追封了王號。此時龍旗鳳羽,鼓吹簽蕭,兵士羽林,文武百官兩傍排列,振動山谷。凡幼年喜游釣弋之所,盡造華屋裝點,錦衣覆庇,並挑鹽的籮擔繩索,都把五彩蓋覆,因歎息道:「睹茲故物,不敢忘本。」又封石鏡鄉為廣義鄉,臨水裡為勳貴裡,安眾營為衣錦營。當時石鏡山有一片石如鏡,曾照錢王未遇時,便有冕旒莽玉之異,故此也封做衣錦山;大功山為功臣山。錢王幼年,常坐在一顆大樹下納涼,如今也封為衣錦將軍,都將五彩錦繡披掛,以為榮耀。此時錢婆已死,因以千金造一報恩坊。又拔其二子都為顯官,以報其撫育之恩。然後治酒筵,遍請一班熟識並高年父老,都來暢飲。直飲到爛醉之後,錢王乘興而歌道:立節還鄉掛錦衣,吳越一王駟馬歸。天明明兮愛日暉,百歲茬薦兮會時稀。酒罷,又各贈以金銀彩緞,然後發駕還朝。此時錢王已得了一十四州江山。有個貫休和尚,做了一首律詩來獻道:   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菜子衣裳宮錦窄,謝公篇詠崎羅羞。   他年名上凌雲閣,豈羨當時萬戶候!   吳越王見詩大喜,遣門下吏對貫休說道:「教和尚改『十四州』為『四十冊』方許相見。」貫休道:「州亦難添,詩亦難改。我本閒雲野鶴,何天不可飛,而必欲見耶?」遂飄然而去。時人盡服其高。   吳越玉要造宮殿於江頭鳳凰山,有個會看風水的道:「如在風凰山建造宮殿,玉氣大露,不過有國百年而已;若將西湖填平,只留十三條水路以蓄泄湖水,建官殿於上,便有千年王氣。」錢王道:「西湖乃大下名勝,安可填平?況且五百年必有王者起,豈有千年而天下無真主者乎?有國百年,吾願足矣。」遂定基於鳳凰山之上。   到了慶宗二年,錢王始復修本朝職貢;直至明宗長興三年春,忽爾寢疾,因詔眾臣道:「吾疾必不起,諸兒庸懦,誰可為主?」眾位奏道:「兩鎮令公,仁孝有功,孰不愛戴?」鏐乃悉出印鑰,授於子元瓘道:「將吏椎爾,宜善守之。」又囑之道:「善事中國,無以易姓廢事大之禮。」遂卒,年人十一。自蒞杭五十餘載,惠愛之政,深及於民,故既死之後,吏民思之不已,便起造一錢王詞於西湖之上,流傳至今,歷晉、漢、周、宋、元、明,將及千載,尚巍然於東郭,以生西湖之色。   其時子孫相繼為王,直終五代,始知真正英雄,雖崛起一時,同於寇盜,能知上尊朝廷,下仁萬姓,保全土地,不遭塗炭,不妄思非分,而順天應人。其功與帝王之功自一揆矣,故能生享榮名,而死垂懿美於無窮。回視劉漢宏、董昌之非為,不幾天壤哉?所以蘇東坡亦有表忠碑立於錢王祠側,餘亦敬羨無已。因敘述其事,與岳於二公同稱,使人知西湖正氣,不獨一秀美可嘉也。 第十三卷 三生石跡   凡人一生之中,或聚或散,會合不常的,莫過於朋友。故信之一字,獨加於朋友。孔子也道:「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方成友道。看來人生最難踐的是信。要求一終身不失信的,尚不可多得,何況再生!所以世人稱情薄的曰「泛交」,情厚的曰「石交」。那泛交的,猶如泉之出澗,一過即流;水之遇風,一晌無影。初則締結同心,轉盻便成吳越,就與他對神設誓,指日盟心,到後來相期相約之言,竟付之東洋大海去了。這卻算不得是個朋友,唯那石交的,自有一種不可磨滅的真情,從性靈中發出來,生生世世,斷不能忘,有如石之不可轉移一般。這方稱得一個朋友,予因檢點西湖遺蹟,於葛嶺靈鷲之外;尚有存前生之精,成後生之魄,再世十三年後,復踐約朗,而津津在人之口耳,以為湖山生色,千載稱奇,不容不傳者,如圓澤之約李源於三生石畔是也。   據此說來,這塊三生石,一定在西湖天竺山的了,誰知卻又不然。細考起來,這一塊石頭倒在那嵩山之下,是曹煥遇了老劉道士,約他後會,遂化於是石之上的事,卻偏是西湖上的石頭哄傳,何也?天下事沒有一段姻緣,這件東西由他沉埋在那草莽中,也不足為輕重;一遇著了高人,留下些蹤跡,後來就成佳話,遊覽的也當一節勝景,定往觀觀。就如虎丘試劍石,自從砍了一劍,那塊破石頭,至今也就流傳不朽。就如天竺寺後這片石頭,自古及漢,也不知多少年代,竟元人題起。   到了唐朝,忽然來了一位高僧,法名圓澤,自從他到寺中,也不曾見他談經,也不曾見他念佛,卻也來得古怪,終日只是靜靜而坐,默默而觀,又像觀心,又像觀世,人都測度他不出。且不喜與人交接,時常只在寺後盤桓,見他常倚著這片石頭,沉思暗想。有時撫摩一回,有時坐臥半晌,日復一日,年又一年,絕元厭倦之色。寺中人人說他不受塵埃,不侵色相,卻愛著這塊石頭,想是這石頭裡有些什麼妙處。也有的說他要想煉石補天,也有的說他要使頑石點頭,也有的說他要思變石為金,也有的說他要令指石成羊,故此撫摩不了。總是不曉得他的意思,大家猜著。正是:   高懷誰是侶?雅操豈人知?   不遇同心者,難特意氣期。   不期唐運中衰,天寶十一年,玄宗命安祿山兼河東節度。祿山領了三鎮,陰蓄異謀,卻值楊國忠激他反了范陽,遂攻東京。有一虎將,係京洛人,姓李名償,率師拒敵,報國盡忠,捐軀赴難。東京既沒,李愷也就死於安祿山之手。在李愷殺身成仁,倒也罷了,更難得的是李愷之子,名喚李源,又是一個烈性的奇男子。見父親死於國難,便自悲痛不勝,立志終身不仕,並不娶妻,朝日以君父之仇為念。後來李光弼、郭子儀等克復東京,誅了祿山,天下太平。李源欲回京洛,恐怕有人知風,來纏擾他,要他出來做官,遂想隱姓埋名,潛蹤遠避,做個出世追遙的人。正是:   有恨憑誰語?孤忠血未乾。   報親無一事,漂泊任摧殘。   李源聞得西湖山水秀麗甲天下,遂立志要往西湖。及至到了湖上,見畫舫簽歌,太覺繁華,欲尋一幽雅之所。因過九里松,訪到下天竺,見溪回山靜,甚是相宜,遂隱居於寺內。只是一腔悲憤,難對人言,常是悶悶不樂。獨居一室,又沒一個知己,就像圓澤一般,獨行獨止。圓澤倒還有塊石頭盤桓消遣,他卻一發乾淨。寺僧常對人說:「我們寺中到了兩個泥塑木雕的活佛。」   那李源坐了兒日,自家覺得元聊,偶爾閒行,步到寺後,只見蓮花峰下,修竹千竿,穿石罅而出,層巒疊嶂,幽峭絕人。其中有塊石頭,拂拭得極其乾淨,精潔可愛。又見上面坐著一個僧人,神清骨秀,氣宇不凡。李源一見,便覺有些留情。那圓澤抬起頭來,見了李源,也便有些屬意。二人尚未交言,先自眉目之間現出一段的因緣幅湊,竟像夙昔相知的一般。及至坐而樓談,語語投機,字字合拍。這塊石頭上,起初只見一個圓澤,如今坐了兩個,只當這石頭遇著兩個知己提拔,也就圓潤起來了。當日兩人彼此說些投機的話,便戀戀不捨,就在這石前訂了三生之約。自此之後,便朝夕間形影不離,風雨時坐臥相對,至於春拈花,秋印月,夏吟風,冬擁雪,大半在寺後這塊石上。兩個人,一塊石,做了三個生死不離的朋友。後人就叫這石為三生石。正是:   若果是知音,偏從淺見深。   淺深都不得,方信是同心。   二人在寺中石上,相與了數年,不獨忘世,竟爾忘身。一日雪霽,李源邀了圓澤,同登高峰絕頂,遠眺海門白練,俯觀遍地銀妝,李源不覺想到蜀中,對圓澤道:「我聞得蜀中的峨嵋積雪,天下奇觀。我與你閒居於此,總是寂寥。不若收拾行裝,同往一遊。名山勝水,也是不可不流覽的。」圓澤陡然聽了,沉吟半晌,方才答道:「朝禮名山,固我平生所願,但要游蜀,須取道長安,由斜谷路而往方妙。」李源道:「這卻使不得。我自離京以來,久絕世事,避跡於此,實為遠囂之計。今為流覽而出,豈可復道京師辱地哉?必須從荊州溯峽而上,庶於途中無礙。」圓澤聽了,又默然不語,半晌,遂慘然歎息道:「大數已定,行止固不由人。」遂不復辨,竟隨著李源之意,悉聽其買舟,由武林驛至湖廣荊州,取路而行。行了幾時,那船已到南浦地方,忽然逆風大浪,竟把船擱在那裡,不能前進。舟人因艤於岸,就住了船。正是:情緣忽已絕,風送一帆舟。   大數由來定,何須勉強留。二人對坐在篷窗之下,觀玩江景,忽見一帶長林中,有一竹籬茅舍,那籬門內走出一個中年婦人來,上穿的是苧襖,下著錦襠,手攜一小甕,立於江邊汲水。圓澤舉首見了,不覺動心,因對李源愀然不樂。李源見他心下不快,面有愁容,說道:「我與你三生之訂,情同骨肉,恩倍尋常,一路相隨,登山覓水,頗覺有興,為何今日反有不擇之色?」圓澤道:「你卻不知,我今要別公去矣。」李源道:「千里偕行,三生共訂,如何半途中就要爽信起來?或者弟有得罪處,望吾師明示開釋,何必作此俗態?」圓澤道:「此非我欲別公,其中卻有緣故。我的後生托身之地就在此處。本欲同公縱觀峨嵋巫峽之勝,奈此生有限,大數已周,不能相隨至蜀矣。」   李源聽了大驚道:「何出此言,令人駭殺。不知何處是圓師托生之所?」圓澤因暗指那汲水婦人道:「此吾生身之人也。」又指籬門道:「此吾托生之地也。」李源道:「生死間隔,路實兩分,師雲托生在此,果有何據?」圓澤又道:「此婦姓王。當以吾為子,彼懷孕已三載矣,因吾不來,故不得乳。日前起程之時,吾欲假道京師以至蜀者,正欲避此也。」李源道:「前日既然可避,今日何不可逃?」圓澤笑道:「今既相適,便無可逃之理。」   李源聞知數不能逃,不勝追悔道:「此皆我之所誤,實為罪譴。」心下十分悲咽,便搔耳捶胸,焦燥起來。圓澤道:「非公之誤,亦非公之罪,皆吾命數已定,不能強也,公且自解愁煩,但我別後,三日浴兒之時,過臨一視,以徵前生後生之不昧。」李源道:「師但初生,言昧不昧,於何處徵驗?」圓澤道:「此時雖不能言而能笑,即以笑為徵可也。」李源道:「我與師相逢今世,花同時合,定結種於前生。今又問影尋形,必判然於後世。不知此一笑之後,更別有相逢之日否?」說罷,不勝哀痛悽愴。圓澤道:「浮萍自在海中,特無情者不識耳。公若有情,後十三年中秋月夜,可到西湖葛洪川畔相訪,當再與公一見,以遂三生之約,復完石下之盟便了。」正是:   前生留後約,後世續前期。   何必過求佛,高僧妙在茲。   當時圓澤與李源相訂已畢,便閉目不言。李源因見事勢至此,知道不可挽回.只得為之更衣沐浴。候至薄褒,而竟攸然示寂矣,到了次日,隨遣人至王姓婦人門前打聽消息。那人來回報導:「王家昨夜傍晚,果生一子。」李源方信以為姻緣不爽,到了三朝,李源欲驗其笑,遂親自走至婦人門首,立在那竹籬門外,尋消問息。只見有一個人走將出來。李源忍不住問他一聲道:「府上三日前曾生一位孩子麼?」那人應道:「前日果然生下一子,卻是生了三日,這孩子只管啼哭,再不肯住,不知為甚緣故。」   李源心下雖是照會,卻疑惑道:「圓師別時,約我以笑,這個啼哭,卻為甚麼?難道他騙我不成?不要管他,待我進去看看,或者見我笑將起來也不可知。」就對那人道:「這也不難,我能止他的哭。試抱出來與我一看。」那人聞說能止孩子的哭,便忙請李源進內堂坐下,自己再往裡去抱了孩子出來,遞與李源。李源接著一看,見那個孩子容顏眉目竟與圓澤元異,因撫摩他道:「咄,咄,咄!你原說笑,為何只是哭?」那孩子聽了,便將李源定睛一看,竟像認得的一般,嘻然一笑,以後便再不啼哭了。其家見兒不哭,款待李源亦甚慇懃。李源因沒了好友,故不勝哽塞;臨出門時,又拍拍孩子肩頭道:「十三年後之約不可忘了。」遂辭別王家,復回船中,獨自一人,甚覺元聊,連蜀中峨嵋之行,也不想去游了。正是:   為憶名山去,知音忽自離。   勝游雖可羨,觸緒倍傷悲。   依舊返棹回杭,復到天竺寺中,日日在那寺後三生石邊,照依圓澤當初,獨自一個,撫摩著石頭,盤旋不已。不覺光陰迅速,日月易遷,轉眠又是十餘年了。每因圓澤之約,切切在心,恐怕失了會期,預先到那西湖之上,朝兩峰,暮六橋,不離葛洪之川,天竺之後,尋蹤覓跡。想:「這孩子已經十三歲矣。若會著他,畢竟還可暢敘。卻恨別了多時,路途間阻,如何得其蹤跡?」又想:「澤師,神人也。昔日與我如此契厚,豈有爽信之理!況且身前身後俱已打算精明,豈是無據而空留此期的理?但我企想之深,恨不得早來一刻,也好早會一面。若短期不至,就拼老死湖山,以證三生之不妄。」正是:   鍾期曾有的,流水復高山。   欲見同心侶,何憂道路難。   你道李源為何先期這等著急?只因他約在葛川相會,只道他的肉身借寓在西湖前後,因此日夜相尋,不知他約了中秋月夜,就是十五早晨也決不來見你的。一直捱到中秋,這一夜因是十三年相約的正期,又兼月明如畫,漫山遍野照得雪亮,李源乘著月色抖擻精神,滿山夾澗,周圍尋訪。到葛洪川畔,忽聽得隔溪有牧童歌聲,隱隱而來。李源忙停了足,傾耳而聽,只見那牧童,身穿紫花布襖,頭挽菱角譬,騎著一匹斑駁牛,一徑從隔岸大聲呼來道:「李公別來無恙否?」李源見隔岸叫他姓名,心知有異,便定睛一看,卻是個牧童,仔細相了一回,雖與圓澤老少不同,而姿容神理竟與圓澤生前無異,不勝歡喜道:「原來澤師在此!我到這裡候了多時!何不尋路過溪,握手一敘?」那牧童也不回言,但高歌道: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臨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牧童歌罷,因說道:「不負期而來,李公真信士也!本當過溪一敘,但恨公俗緣未斷,不敢相近。願李公勤修深省,天地自不相負。」因又歌道: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固緣恐斷腸。   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因煙掉上瞿塘。   李源見他不過溪來,只得四下尋路,要想趕過溪去,與他竟此長夜之談。只見牧童歌罷,竟自策牛人煙霞而去。李源料是趕他不上,只得帶著月光,懶懶攤攤,踱將回來,方信三生之約,真不幻也,故紀其事於天竺之後那一片石上,以繼嵩山之舊跡。遂與寺僧乞此一片石,結廬其側,朝夕梵修,得悟元生之妙諦,因終老於茲石間。至今流傳其事於西湖之上,與靈隱、虎溪並垂不朽。有這圓澤、李源三生有約,至期不爽的,方稱得個石交,才算得個信友。可不羞死那些翻雲覆雨的子弟,愧倒那些口是心非的後生麼?所以歷敘西湖之事,因慕此一段精誠情跡,亟表而出之。有詩為證:   從來踐約最為難,何況三生更不寒。   千里懷人終是恨,百年聚首亦誰歡?   笑容湘峽形先異,歌徹雲衢笛欲闌。   惟有卷卷一片石,至今留跡兩山間。 第十四卷 梅嶼恨跡   西湖,行樂地也,花索笑,鳥尋歡,春去秋來,皆供人之抬悅,何嘗有恨?孰知人事不齊,當賞心樂意之場,偏有傷心失意之人如小青者,因而指出,為西湖另開一淒涼景界。   小青本姓馮,名玄玄,因從同姓馮子虛,故諱言姓,而以小青著,乃廣陵人也。雖賦命不辰,而夙根穎異。在十歲時,而眼際眉端,早有慧色,觸人之愛。忽有一老尼,自芙蓉城來到揚州,偶見小青,遂驚訝道:「誰家生有是兒?聰慧自不必言,但惜其世福薄耳,可千古而不可一時。若肯乞與老尼為弟子,尚可三十年活。」家人以為妖妄,嗤老尼道:「若僅活三十年,雖佛亦不去做他,何況一尼!」老尼正色道:「既不相信,萬萬不可令識字讀書。」家人笑道:「世間識字讀書的,難道都是短命的鬼麼?」老尼見話不投機,飄然而去。   其時廣陵閨閫,競尚斯文伎藝。小青之母原係一女塾師,每日往教諸淑,而小青自幼隨行,因得遍交諸名媛,每聚會時,或茗戰而評品色香,或手談而指點高妙,眾論紛然,而小青交酬應答皆出人意表,人人惟恐失小青。在小青,素嫻儀則,能解詩文,絕不以才自矜,蓋其天性有然也。年方十六,歸馮生。馮生乃西湖之富豪公子也,性貪佳麗,而束於妒婦,不能少生錦屏之色。後再三哀懇,方有許可之意,又不許就近娶討,恐近地者係馮生素所狎昵,令其維揚遠置,往返限以半月,如過期則不容人門。其意以為匆匆選擇,未必便有;即有亦未必佳。不料馮生至維揚,適聞小青之名,再一見而神往矣,遂不惜厚聘以娶。其母亦利其厚聘,而即以女歸馮生。小青聞之,潛然淚下道:「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而從之於千里之外,母子生離,誠薄命也。」馮生懼違半月之限,立刻掛帆。舟中情況,果如范大夫之泛溯,欣然而歸。   及至家,在馮生以為曾請命過,則非私娶,竟與小青雙雙入室。那妒婦初意以淮揚女子,多被官長娶去;雖有,無非尋常姬妾耳;及見了小青之面,雖低眉下氣,不敢稍露風流,而一段嫣然之態愈隱愈彰,馮婦之妒心遂已百結不磨矣。小青至此,無可奈何,惟曲意下之。妒婦見其卑下,愈疑其有深心,時刻自隨,不令丈夫私一笑語。小青所帶脂粉,盡皆撤去,書籍盡為燒燬,拘禁內房,不通半線。真所謂「一個是畫兒中的愛寵,一個是影兒裡的情郎」。就要做一年一會的牽牛織女,也是不能的了。   馮生自思元奈,只得挽姑娘楊夫人與小六娘來勸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楊夫人處苦訴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進門,便生許大風波,一罵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萬紫千紅,甚覺難堪。明日元宵佳節,請姑娘過舍,借觀燈之意,苦勸一番。」楊夫人允其請,到十五,果同小六娘來馮家看燈。妒婦接著,敘不得幾句寒溫,便把丈夫娶妾,小青作妖,一五一十,說個不了。楊夫人道:「我也略知一二。你且叫他出來、與我一會,果然妖媚否。」小青出來見了禮,楊夫人定睛一看,便道:「好個女子!眉清目秀,溫雅不群,非騷人韻士之偶,即玉堂金馬之匹,卻不是我姪兒的對頭。今既屈他在此,還須姪媳涵養方好。」說話未終,只聽見外面笙歇暄鬧而來。小使稟道:「鬧花燈的過了,請夫人小姐上樓觀燈。」馮婦便叫小青陪夫人小姐樓上請坐。小六娘道:「青娘,諒你揚州燈看厭了,也要索個杭州燈兒換換眼睛。」小青道:「燈雖好,但恨妾不是賞燈人。」楊夫人道:「你不須優慮,我自有一安頓你的所在。」遂辭別馮婦而歸。   隨即楊夫人著人約馮婦天竺進香。馮婦恐留小青在家,斷有不測之事,便叫小青同往。瞻禮大士畢,馮婦道:「西方佛無量之多,而世人獨專意拜禮大士,卻是謂何?汝知其意乎?」小青低聲道:「此無難知,不過望其慈悲耳。」馮婦知其諷己,因冷笑道:「我今當慈悲汝,何如?」暢夫人接口道:「二娘既有此心,你家孤山梅嶼,何不送青娘在那裡住住,也省得在面前惹氣。」馮婦道:「夫人見教極是,且看他的緣法。」   既歸,馮生候於室,小青見之欲避。馮婦道:「此我屋,非汝避地;此我室,又非汝見地。避見俱不可。看汝情性冷淡,命必孤獨,何須為我僕僕耶?孤山梅嶼是我家別業,山水幽雅,甚與汝相宜。無論避郎隱秀,即有時見郎,或亦不礙我之眼。但我有約法三章,汝須遵守:非我命而郎至,不許接見;非我命而郎有手札至,不許開拆;汝有書札,必由我看,不許私遞與人。若有一差池,決不輕恕。」小青聞言,唯唯奉命。自放他住在梅嶼內。小青見了山明水秀,園中花木芬芳,池閣游魚戲水、枝頭好鳥嚶鳴,勝似在家日聞狺吠。但小青每自念:「我之來,實是彼之聘,罪不可突加。今置我於此閒地,又明戒我不許一毫舉動,必然廣布腹心,暗藏耳目。略有風吹草動,定借莫須有之事以魚肉我:則彼有詞矣,我焉可不慎?」遂深自斂戢。雖有佳山水,亦不敢推窗縱觀。   馮婦無可奈何,只得借游湖為名,請了楊夫人、小六娘到船,撐到孤山。喚小青上船。放至蘇堤,見驅馳挾彈,游治少年三三五五,同舟諸女侍,或指點,或詼諧,無不暢觀,而小青則澄目凝坐,若不知有繁華者。馮婦見之無說,惟楊夫人知其心事,便叫女兒與之對弈,欲與細談。苦於馮婦在坐,因借景以巨觴觴馮婦,覷其已醉,乃徐語小青道:「舟有樓,可伴我一登。」遂登樓,稍稍遠眺一番,即撫小青之背道:「好光景!可惜容花貌月,無徒自苦。唐之章台柳,亦倚紅樓盼韓君平走馬,而汝錦堂中人,乃作蒲團觀想,豈不辜負天之生才耶?」   小青道:「蒲團雖不願,然賈平章劍鋒殊可畏也。」楊夫人笑道:「汝誤矣。賈平章劍鈍,女平章乃利害耳。」左右再顧,寂無一人,楊夫人復從容諷諭道:「以汝之才,與汝之貌,舉世無雙,豈肯甘心而墮羅殺國中?我雖非古女俠,力尚可脫汝於火坑。請細思之,倘不以章台柳為多事,則湖上豈少韓君平?況彼視汝去,不啻拔眼中一釘耳,何傷乎?今縱能容汝,汝亦不過向黨將軍帳中,作一羔酒侍兒止矣。才伎風流,寧不可惜?」小青謝道:「夫人愛我,不啻父母,可謂至矣。但妾自思,金屋之貯,金屋之命貯之也。幼時曾遇一老尼,雲妾薄福相,無令識字,可三十年活。妾後得一夢,夢手折一花,隨風片片著水,水中花,豈能久乎?大都命止此矣。夙業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緣簿,非吾如意珠。倘謝去孤單,又逢冷落,豈不徒供群口描畫乎?」楊夫人聞言,沉吟半晌,忽歎道:「汝言亦是,我不敢勉強。但以汝之人,處此之地,當此之時,不得不為汝痛惜。雖然好自愛,彼之好言,或好飲食及汝,更可憂可慮,須留意一二。我不能時時看你,旦暮所須,不妨告我。再若要消愁解悶的書,也在我那裡取看。」遂相顧而泣下沾衣。又恐侍婢竊聽,復拭淚還坐而別。   小青回到梅嶼,感楊夫人慰安憐惜的情義,可謂不幸中之幸。又借得許多書籍在此,聊以解愁,便將「牡丹亭」開看,雖是舊日閱過的,止晰大凡,今夜雨滴空階,愁心欲碎,便勉就枕函,終難合眼,不免再三味玩一番,因題一絕云:   冷語幽窗不可聽,挑燈閒看牡丹亭。   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自是小青幽憤悲怨,無可訴說,多托之於詩詞。一日有感,作《天仙子》詞一首云:   文姬遠嫁昭君塞,小青又續風流債。也虧一陣黑罡,風火輪下,抽身快,單單另另清涼界。原不是鴛鴦一派,體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著衫又捻裙雙帶。   每有吟詠,多寄楊夫人,而楊夫人同調,尚有賞識者。後楊夫人從宦外游,遂無一人可語。間作小畫,或畫一扇,皆自珍秘,不令人見。每到夕陽落水時,空煙薄羹,臨池自照,啾啾與影語,雖不泣亦神傷,因無聊賴,題一絕云:   新妝竟與畫圖爭,知在昭陽第幾名?   瘦影自憐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從此鬱鬱成病,歲餘益深,馮婦聞之,喜不自勝,因命醫來,繼遣婢以樂至,小青佯為稱謝,俟婢出,遂擲藥床頭,笑道:「我固不願生,亦當以淨體歸依,作劉安雞犬,豈汝一杯鴆所能斷送乎?」然病益不支,知不能起,因修書一封貽楊夫人,內有云:   瞻睇慈云。分燠噓寒,如依膝下。糜身百體,未足云酬。自仙槎北渡,斷哽南摟,狺語哮聲,日為三至。漸乃微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竊揆鄙衷,未見其可。夫屠肆菩心,餓狸悲鼠,此直供其換馬,不當辱以當爐。去則弱絮風中,住則幽蘭霜裹。蘭因絮果,現叢誰深?若便祝發空門,洗妝浣慮,而豔思綺語,觸緒紛來。正恐蓮性雖胎,荷絲難散,又未易言此也。乃至遠笛哀秋,孤燈聽雨;雨殘笛歇,稷稷松聲。羅衣壓肌,鏡無乾影;朝淚鏡潮,夕淚鏡汐。今茲雞骨,殆復難支;痰灼肺燃,見粒而嘔。錯情易意,悅憎不馴。老母姊弟,又天涯間絕。嗟乎!未知生樂,焉知死悲。憾促歡淹,無乃非達。妾少受天穎,機警靈速。豐茲嗇彼,理詎能雙?然而神爽有期,故未應寂寂也。至其淪忽,亦匪自今。結縭以來,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諒不殊斯。豈必紫玉成煙,白花飛蝶,乃謂之死哉?或軒車南返,駐節維揚,老母惠存,如妾之受。他時放船堤下,探梅山中,開我西閣門,坐我綠蔭床,仿生平於響像,見空帷之寂颺,是那非耶?其人斯在。興言及此,痛也如何!   書成,疾益甚,水粒俱絕,惟日飲梨汁一小盞,然明妝冶服,擁袱敬坐,雖昏暈幾絕,斷不蓬首垢面而偃臥也。忽一日,語老媼道:「汝可傳語冤業郎,覓一良畫師來,為我寫一影。若此時不留個模樣兒,越瘦得不堪,則不必畫矣。」少頃,師至,即令寫照。寫畢,攬鏡熟視,歎道:「僅得吾形似,未盡吾神也。」乞師再畫一圖。畫完進覽,道:「神是矣,而風態未流動。杜麗娘自為小像,恐為云為雨飛去,蓋為豐彩流動耳。我知其故矣。我之豐彩不流動,多因目端手莊,矜持太過,必須再畫一幅,不要拘束了眼睛,我自閒耍,師自臨摹。」遂同老嫗,或扇茶鐺,或撿圖書,或整衣衫,而來調丹碧諸色,指顧語笑,縱其想會。須臾,圖成,果極風雅之致。始笑道:「如今都是了。」   師去後,取供榻前,褻以名香,設以梨酒,親奠道:「小青!小青!此中豈有汝緣分耶?」撫幾而泣,淚潸潸如雨下,一痛幾絕,幸老嫗救醒。遂將書一緘,托老嫗覓便寄上楊夫人。人再指春容道:「此圖千萬為我藏好。我有花鈿數事,贈你女孩兒罷。」言訖而終,年才十八耳。哀哉!人美如玉,命薄如雲,瑤蕊優曇,人間一瞬。欲求如杜麗娘牡丹亭釁重主,安可得哉?   日向暮,馮生踉蹌而來,披帷視之,見小青容光藻逸,衣態鮮好,如生前無病的一般,但少言笑耳,不禁哀號頓足,嘔血升餘。徐撿得詩一卷,遺像一幅。讀到《寄楊夫人》詩云:   百結迴腸寫淚痕,重來惟有舊朱門。   夕陽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馮生不覺狂叫道:「吾負汝矣,吾負汝矣!」妒婦聞之恙甚,立取第一圖焚之,又向馮生素詩卷焚之。悲夫!廣陵散從茲絕矣!猶幸第二圖,其姻婭購去。稍有一二著作,則臨卒時,贈老嫗女花韌紙上得之。有小青手跡,字亦漫滅。細觀之,得九絕句,一古詩,二詩餘。詩餘即寄楊夫人之作。又有馮生酒友劉無夢過梅嶼,於小青臥處窗縫中,拾殘紙少許,得「南鄉子」詞三句云:「數盡懨懨深夜雨,無多,也只得一半工夫。」雖李易安集中,無此佳句。   有意憐才者,多以小青鬱鬱而死為恨,予則不然,使馮生不畏妒婦,而馮婦不妒小青,不過於眾姬妾間叨恩竊愛,受尋常福庇,縱有美名,頃刻銷熔,安能於百年後,令文人才上過孤山別業,弔暮山之夕陽青紫,擬小青之風流尚在?嗟乎!此天不成就小青於一時者,正成就小青於千古也。何恨之有? 第十五卷 雷峰怪跡   嘗思聖人之不語怪,以怪之行事近乎妄誕,而不足為訓,故置之勿論。然而天地之大、何所不有?荒唐者固不足道,若事有可稽,跡不能泯,而彰彰於西湖之上,如雷峰一塔,考其始,實為慎怪而設。流傳至今,雷峰夕照,已為西湖十景之一,則又怪而常矣。湖上之忠墳、仙嶺,既皆細述其事,以為千古之快瞻,而怪怪常常,又烏可隱諱而不傾一時之欣聽哉?   你道這雷峰塔是誰所造?原來宋高宗南渡時,杭州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人叫做許宣,排稱小乙。自幼兒父母雙亡,依傍著姐夫李仁,現做南廊閣子庫幕事官的家裡住,日間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中做主管。此時年才二十二歲,人物也還算得齊整的。是年,恰值清明,要往保叔塔寺裡薦祖宗,燒餐子。當晚先與姐姐說了,次日早起,買些紙馬、香燭、經幡、錢垛等物,吃了飯,換了新衣服,好鞋襪,把劄子錢馬,使條袱子包好,徑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道:「小姪要往保叔塔追薦祖宗,乞叔叔容假一日。」李將仕道:「這也是你孝心,只要去去便回。」   許宣離了鋪中,出錢塘門,過石函橋,徑上保叔塔。進寺,卻撞著送饅頭的和尚;懺悔過疏頭,燒了劄子,到大殿上隨喜,到客堂裡吃罷齋,別了和尚,還想偷閒,各處去走走。剛走到四聖觀,不期雲生西北,霧鎖東南,早落下微微的細雨來了。初還指望他就住,不意一陣一陣,只管綿綿不絕。許宣見地下濕了,難於久待,只得脫了新鞋新襪,捲做一卷,縛在腰間,赤著腳,走出四聖堂來尋船。正東張西望,恐怕沒有,忽見一個老兒,搖著一隻船,正打面前過,連忙一看,早認得是熟識張阿公,不勝歡喜,忙叫道:「張阿公,帶我到湧金門去。」那老兒搖近岸來,見是許宣,便道:「小乙官,著雨了,快些上船來。」   許宣下得船,張老兒搖不得十餘丈水面,只聽得岸上有人叫道:「搭了我們去。」許宣看時,卻是一個戴孝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伴,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張老兒看見,忙把船搖攏道:「想也是上墳遇雨的了,快上船來。」那婦人同女伴上得船,便先向許宣深深道了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隨掇身半邊道:「請娘子艙中坐。」那婦人進艙坐定,便頻把秋波偷瞧許宣。許宣雖說為人老實,然見了此等如花似玉的美人,又帶著個俊俏的丫鬟,未免也要動情。正不好開口,不期那婦人轉先道:「請問官人高姓大名?」許宣見問,忙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小乙。」婦人又問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巷,舍親生藥鋪內,做些買賣。」說完就乘機問道:「娘子高姓?潭府那裡?亦求見示。」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猶幸遇搭得官人之船,不至狼狽。」   彼此說些閒說,不覺船已到了湧金門。將要上岸,那婦人故作忸怩之狀,叫侍兒笑對許宣說道:「清早出門得急了,忘記帶得零錢在身邊。欲求官人借應了船錢,到家即奉還,決不有負。」許宣道:「二位請便,這小事不打緊。」因腰間取出,付了船家,各自上岸。岸雖上了,雨卻不住。恐天晚了,只得要各自走路。那婦人因對許宣說道:「奴家在薦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奉茶,並納還船錢。」許宣道:「天色已晚,不能久停,改日再來奉拜罷。」說過,那婦人與待兒便冒雨去了。   許宣忙進湧金門,從人家屋簷下,捱到三橋子親眷家,借了一把傘,正撐著走出洋壩頭,忽聽得有人叫道:「許官人慢走。」忙回頭看時,卻原是搭船的白娘子,獨自一人,立在一個茶坊屋簷下。許宣忙驚問道:「娘子如何還在此?」白娘子道:「只因雨不住,鞋兒都踏濕了,因叫青兒回家去取傘和腳下,又不見來。望官人傘下略搭幾步兒。」許宣道:「我到家甚近,不若娘子把傘戴去,明日我自來取罷。」白娘子道:「可知好哩,只是不當。」許直遞過傘來與婦人自去,方沿人家門簷下,冒雨而回。到家吃了夜飯,睡在床上,翻來覆去,想那婦人甚是有情,忽然夢去,恰與日間相見的一般。正在情濃,不覺金雞三唱,卻是南柯一夢。正是: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   許宣天明起來,走到鋪中,雖說做生意,卻像失魂一般,東不是,西不是。捱到吃過飯,便推說有事,便走了出來,遂一徑往薦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問了半晌,並沒一人認得。正東西躊廚,忽見丫鬟青兒從東邊走來,許宣見了,忙問道:「姐姐!你家住在那裡?我來取傘。」青兒道:「官人隨我來。」遂引了許宣,走不多路道:「這裡便是。」許宣看時,卻是一所大樓房,對門就是秀王的府牆。青兒進門便道:「官人請裡面去坐。」許宣遂隨到中堂,青兒向內低聲叫道:「娘子,許官人在此。」白娘子裡面應道:「請許官人進來奉茶罷。」許宣尚遲疑不敢入去,青兒連催道:「入去何妨。」   許宣方走到裡面。只見兩邊是四扇暗格子窗,中間掛著一幅青布簾。揭開簾兒入去,卻是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鬚菖蒲,兩旁掛四幅名畫,正中間掛一幅神像。香幾上擺著古銅香爐花瓶。白娘子迎出來,深深萬福道:「夜來遇雨,多蒙許官人應付周全,感謝不盡。」許宣道:「些微何足掛齒。」一面獻茶。茶罷,許宣便要起身,只見青兒早捧出菜蔬果品來留飲。許宣忙辭道:「多謝娘子厚情,卻不當取擾。」略飲了數杯,就起身道:「天色將晚,要告辭了。」白娘子道:「薄酌不敢苦留官人。但尊傘昨夜舍親又轉借去了,求再飲幾杯,即著人取來。」許宣道:「天晚等不得了。」白娘子道:「既是官人等不得,這傘只得要求官人明日再來取了。」許宣道:「使得,使得。」遂謝了出來。   到了次日,在店中略做做生意,便心癢難熬,只托故有事,卻悄地又走到白娘子家來付傘。白娘子見他來早,又備酒留飲。許宣道:「為一把破傘,怎敢屢擾。」白娘子道:「飲酒飲情,原不為傘。不妨飲一杯,還有話說。」許宣吃了數杯,因問道:「不知娘子有何話說?」白娘子見問,又斟了一杯酒,親自送到許宣面前,笑嘻嘻說道:「官人在上,真人面前不敢說假話。奴家自亡過了丈夫,一身無主,想必與官人有宿緣。前日舟中一見,彼此便覺多情。官人若果錯愛,何不尋個良媒,說成了百年姻眷。」許宣聽了,滿心歡喜。卻想起在李將仕家做生意,居停不穩便,怎生娶親?因此沉吟未答。   白娘子見不回言,因又說道:「官人有話,不妨直說。何故不回言語?」許宣方說道:「蒙娘子高情,感激不盡。只恨此身,為人營運,自慚窘迫。仔細尋思,實難從命。」白娘子道:「官人若心不願為婚,便難勉強;若為這些,我囊中自有餘財,不消慮得。」便叫青兒:「你去取些銀子來。」青兒忙走到後房中去,取出一個封兒,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了,復遞與許宣道:「這一封你且權拿去用。若要時,不妨再來取。」許宣雙手接了,打開一看,卻是五十兩一個元寶,滿面歡喜,便落在袖中,對白娘子說道:「打點停當,再來奉復。」遂起身作別。青兒又取出傘來,還了許宣。   許宣一徑到家,先將銀子放好,又將傘還了人,方才睡了。次日早起,自取了些碎銀子,買了些雞鵝魚肉之類,並果品回來,又買了一尊好酒,請姐夫與姐姐同吃。李幕事聽見舅子買酒請他,到吃了一驚,因問道:「今日為何要你壞鈔?」許宣道:「有事要求姐夫姐姐作主。」李幕事道:「既有事,何不說明?」許宣道:「且吃了三杯著。」大家依序坐定,吃了數杯,李幕事再三又問,許宣方說道:「愚舅蒙姐夫姐姐照管成人,感謝不盡,但今有一頭親事與愚舅甚是相宜。己有口風,不消十分費力。但我上無父母,要求姐夫姐姐與我玉成其事。」李幕事夫妻聽了,只道要他出財禮,便淡淡的答道:「婚姻,大事也,須慢慢商量。今日且吃酒。」吃完酒,各自散去,竟不回話。   過了三兩日,許宣等不得,因催姐姐道:「前日說的話,姐姐曾與姐未商量麼?」姐姐道:「不曾。」許宣道:「為何不商量?」姐姐道:「連日姐夫有事心焦,我不好問他。」許宣道:「我曉得姐姐不上緊的意思了,想是你怕我累姐夫出錢了。」因在袖中取出那錠大銀子來,遞與姐姐道:「我自有財禮,只要姐夫做個主兒。」姐姐看見銀子,笑說道:「原來你在叔叔鋪裡做生意,也趲得這些私房,可知要娶老婆哩。我且收在此,待你姐夫回時,我替你說就是了。」過一會,李幕事回家,妻子即將許宣的銀子遞與丈夫看道:「我兄弟要娶親,原來銀子自有,只要你我做個主兒。須替他速速行之。」   李幕事接了銀子,在手中翻來覆去,細看那上面鑿的字號,忽大叫道:「不好了,我全家的性命都要被這錠銀子害了。」妻子道:「活見鬼!不過一錠銀子,有甚利害?」李幕事道:「你那裡知道,現今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都不動,竟不見了五十錠大銀,正著落臨安府捉賊,十分緊急。臨安府正沒尋頭路,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捉獲者賞銀五十兩,知情不首,及窩藏正賊者全家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號相同,若隱匿不報,日後被人首出,坐罪不小。」妻子聽了,只嚇得咯抖抖的發戰,道:「不知他還是惜的,還是偷的。卻怎生區處?」李幕事道:「我那管他是借的,是偷的,他自作自受,不要害我一家。」因拿了這錠銀子,竟到臨安府出首。   臨安府韓大尹見銀子是真,忙差緝捕捉拿正賊許宣。不多時,拿到許宣當堂。鞍大尹喝問道:「邵太尉庫中不動封鎖,不見了大銀五十錠,現有李幕事出首一錠在此,稱是你的。你既有此一錠,那四十九錠卻在何處?你不動封鎖,能偷庫銀,定是妖人了。可快快招來。」因一面吩咐皁快備豬狗血重刑伺候。許宣見為銀子起,忙辯道:「小的不是妖人,待小的直說。」便將舟中遇著白娘子,並借傘、討傘以及留酒、講親、借銀子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韓大尹道:「這白娘子是個甚麼樣人?現住何處?」許宣道:「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妹子,現住在薦橋雙茶坊巷口,秀王牆對門,黑樓子高坡兒內。」   韓大尹即差捕人何立押著許宣去雙茶坊巷口捉拿犯婦白氏來聽審。何立押著許宣,又帶了一干做工的,徑到黑樓子前,一看時,卻是久無人住的一間冷屋。隨拘地方並左右鄰來問,俱回稱道:「此係毛巡檢家的舊屋。五六年前,一家都瘟疫死盡了。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誰敢還在裡頭住?且這地方並無姓白的娘子。」何立因問許宣道:「你莫要認錯了,不是這裡。」許宣此時看這個光景,也驚得呆了,道:「分明是這裡,才隔得三五日,怎便如此荒涼?」何立道:「既是這裡,只得打開門進去。」因叫地方動手,將門打開,一齊擁了入去。   只見內中冷陰陰,寒森森,並元一個人影。大家一層一層直開了人去,並無一痕蹤跡。直開到最後一層,大樓上,方遠遠望見一個如花似玉穿白的婦人。坐在一張床上。眾人看見,不知是人是鬼,便都立住腳。獨何立是公差,只得高聲叫道:「娘子想是白氏了。府中韓大爺有牌票在此,要請你去與許宜對甚麼銀子的公事哩。」那婦人動也不動,聲也不做。何立沒奈何,只得大著膽子,擁眾上前。將走到面前,只聽得一聲響亮,就似青天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了,響定再近床邊一看,只見明晃晃一堆大銀子,卻不見了婦人。及點點銀數,恰正是四十九錠。何立遂叫眾人將銀子扛到臨安府堂上,一一交明,又將所見之事,細細稟上。韓大尹聽了道:「這看起來,自是妖人作祟,與眾人無干。地方鄰里,盡無罪寧家。許宣不合私相授受,發配牢城營。」銀子如數交還邵太尉,請邵太尉賞給五十兩與李幕事。一件方才完了。   惟李幕事因出首許宣,得了賞銀子五十兩,又見許宣因我出首,發配牢城,心下甚是不安,即將給賞銀子盡付許宣作盤費。又叫李將仕與了他兩封書:一封與押司范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許宣痛哭了一場,辭別姐夫姐姐,便同解人搭船,到蘇州牢城營來。一到了就將二書投見范院長並王主人。虧二人出力,與他上下使了錢,付了回文與解人而去。許宣毫不吃苦,就在王主人樓上歇宿,終日獨坐無聊,甚是悶人,正是:   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日照紗窗。   自憐本是真誠士,誰料相逢狐媚娘。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豈識在何方。   隻身孤影流吳地,回首家園寸斷腸。   許宣在蘇半載,甚是寂寞。忽一日王主人進來,對他說道:「外面有一乘轎子,坐著一位小娘子,又帶著一個丫鬟尋你。」許宣聽了吃驚,暗想道:「誰來尋我?」慌忙走到門前來看,不期恰正是白娘子與青青。一時見了,不勝氣苦,因跌著腳,連聲叫遭:「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銀,害我有屈無伸,當官吃了多少苦楚。今已到此田地,你又趕來做甚?」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錯怪了我。我今特來要與你分辯。」王主人見二人只管立在門前說長道短,恐人看見不雅,因說道:「既是遠來,有話請裡面去說。」白娘子乘機便要入去。許宣忙橫身攔住道:「他是妖怪,不可放他進去。」王主人因將白娘子仔細看了兩眼,帶笑說道:「世上那有這等一個妖怪?不可輕口詆人。請進去不妨。」   白娘子進到裡面,先與主人媽媽見過,然後對許宣說道:「奴家既以身子許了官人,就是我的夫主了,終不成反來迫害官人麼。就是付銀子與官人,也是為好,誰知有禍?若說銀子來歷不明,罪皆坐於先夫,奴家一婦人,如何得知?奴家一婦人,如何是怪?恐官人錯埋怨,故特特來與官人辯明白了,我去也甘心。」許宣道:「這都罷了。只是差人來捉時,明明見你坐在床上,為何響了一聲,就不見了?豈不是個妖怪?」白娘子笑道:「那一聲響,是青青用毛竹片刷板壁,弄怪嚇眾人,眾人認做怪,大家呆了半晌,故奴家往床後遁去。眾人既害怕不敢搜求,見了銀子,又以銀子為重去了,故奴家得脫身,躲在華藏寺前姨娘家裡。復打聽得你發配在此,故帶了些盤纏來看你,並討你婚姻的信息。不期你疑我是妖怪。我只得去了。」遂立起身來要走。主人媽媽忙留下道:「既偌遠來了,就要去,也在舍下權住幾日。」   白娘子尚未肯,只見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好意,再三勸留,娘子且住兩日再商量。況當日原許過嫁小乙宮人的,今日也難硬絕。」白娘子接口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定捱在此。」主人媽媽道:「既然當初已曾許下,誰敢翻悔?須選個好日子,就在此成就了百年姻眷為妙。」許宣初已認真是妖是怪,今被他花言巧語辯得乾乾淨淨,竟全然不疑了。又見他標標緻致,殊覺動心,借主人媽媽之勸,便早欣欣然樂從了做親之議。白娘子囊中充足,彼此喜歡。到了做親之後,白娘子放出迷人的手段,弄得個許宣昏昏迷迷,如遇神仙,恨相見之晚。   時光易過,倏忽半載。一日,是二月半,許宣同著幾個朋友到臥佛寺前看臥佛。忽走到寺門前,見一道人在那裡賣藥,並施符水。許宣無心,偶上前去看看。那道人一見了,便吃驚道:「官人頭上一道黑氣,定有妖怪纏身,其害非淺,須要留心。」許宣原有疑病,一聞道人之言,便不禁伏地拜求救度。那道人與他靈符二道,吩咐他三更燒一道,自家頭髮裡藏一道。許宣到家,忙將一道悄俏的藏在頭髮之內,這一道要等到三更燒化。暗候時,白娘子忽歎口氣道:「我和你許久夫妻,尚沒一些恩愛,反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要燒符來魘我。你且把符來燒燒看。」許宣被他說破,便不好燒。白娘子轉奪過符來,燈上燒了,全沒一些動靜。白娘子笑道:「如何?我若是妖,必然做出來了。」許宣道:「這不干我事。是臥佛寺前一個雲遊道人說你是妖怪。」白娘子道:「他既說我是妖怪,我明日同你去,且叫他變一個怪形與你看看。」   次日,吩咐青青照管下處,夫妻二人來到寺前。只見一簇人圍著那道人,正在那裡散符水哩。白娘子輕輕走到面前,大喝一聲道:「你一個不學無術的方士小人,曉得些甚麼?怎敢在此胡言亂語,鬼畫妖符,妄言惑眾。」那道人猛然聽了,吃了一驚,忙將那女娘一看,見他面上氣色古怪,知他來歷不正。因回言道:「我行的乃五雷天心正法,任是毒妖惡怪,若吃了我的符水,便登時現出形來。何況你一妖女!你敢吃我的符水麼?」白娘子聽了,笑道:「眾人在此做個證見。你且書符來,我吃與你看。」道人忙忙書符一道,遞與白娘子。   白娘子不慌下忙接將過來,搓成一團,放在口中,用水吞了下去,笑嘻嘻立了半晌,並無動靜。看的人便七嘴八舌,罵將起來道:「好胡說。這等一個女娘子,怎說他是妖怪?」道人被罵,目瞪口呆,話也說不出一句。白娘子道:「他方上野道,毀謗閨賢。本該罰他墮落,今看列位分上,只弔他一索罷了。」一面說,一面口中不知念些甚麼。只見那道人就像有人捆縛的一般,漸漸的縮做一團,又漸漸的高高吊起,口中哼個不了。眾人看見,盡驚以為奇,連許宣也驚得呆了。白娘子道:「若不看地方干係,把這妖道弔他一年才好。」因輕輕噴口氣,那道人早立時放下地來。那道人得能落地,便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飛也似的去了。眾人一哄而散。夫妻依舊回家。正是:   邪邪正正術無邊,紅日高頭又有天。   寧在人前全不會,莫在人前會不全。   過了些時,又是四月初八日佛生日,許宣一時高興,要到承天寺去看佛會。白娘子道:「甚麼好看。」既要去,因取出兩件新鮮衣服,替他換了;又取出一把金扇,上繫著一個珊瑚墜兒,與他扇;又吩咐他:「早早回來,勿使奴記掛。」許宣答應了,便穿著一身華服,搖搖擺擺到承天寺來閒戲。耳朵裡雖聽得亂哄哄傳說:周將仕家典庫內,不見了許多金珠衣物,現今番捕拿人,許宣卻全不在意,自同著燒香的男女遊玩。不期番捕有心,看見許宣身上穿的,手裡拿的,與失單上的相同,便攢近許宣面前,道:「官人扇子可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遂將扇子遞與公人。眾公人看了是真,便吆喝道:「賊贓有了,快快拿下。」眾人齊上,遂把許宣一索子綁了,好似:   數隻皁雕追紫燕,一群饑虎啖羊羔。   許宣被捉,再三分辯,眾人那裡聽他,適值府尹坐堂,眾人竟押上堂來。府尹因問道:「穿的衣服、扇子,既已現現被捉,其餘金珠贓物,現在何處?從實供來,兔受拷打。」許宣稟道:「小的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贈嫁的,怎說賊贓?望相公明鏡詳察。」太尹道:「好胡說!獲物現與單對,怎敢以妻子推托!且你妻子今在那裡?」許宣道:「現在吉利橋王主人樓上。」太尹即差緝捕押了許宣,速拿白娘子來審。眾人一哄,到了店中。王主人見了驚問道:「做甚麼?」許宣道:「白娘子害我,特來拿他。」王主人道:「白娘子如今不在樓上了。因你承天寺不回,他同青青來寺前尋你,至今未回。」緝捕見說白娘子不在家,便鎖了王主人來回太尹。太尹道:「婦人家尋丈夫,諒去不遠,著王主人尋拿。許宣寄監,候拿到白氏,審明定罪。」   此時周將仕見拿著了許宣,正立在府門前催審,忽家人來報導:「金珠等物都在庫閣頭空箱子內尋著了。」周將仕慌忙回家看時,果然全有,只不見扇子扇墜。將仕道:「扇子或有相同,明是屈了許宣。」便又到府中,暗暗與該房說知,有了情由,叫他鬆放許宣,故不復問罪,只說地方不相宜,改配鎮江。將行,恰好杭州邵太尉又使李幕事到蘇州幹事。李幕事記掛著許宣,忙到王主人家來看他。聞知改配,李幕事因說道:「鎮江的李克用,是我結拜的叔叔,住在針子橋下,開生藥鋪。我寫書與你投他,自有好處。」許宣得書,同差人不數日到了鎮江,尋到李克用家,見了李克用,將書投上,說道:「小人是杭州李幕事的舅子,家姐夫有書在此,求老將仕青目。」李克用看了書,便請兩個公差同他人去吃飯,一面即差當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使用些錢鈔,保領回家。公差討了回文自去。許宣到家,拜謝了克用。   克用見書上說許宣原是生藥店中主管,便留他在店中做買賣。看了幾日,見他十分精細,甚是喜歡。許宣恐眾人妒忌,因邀他們到酒肆中一敘,通通河港。眾人吃完散去。許宣還了酒錢,出門覺道有些醉意,恐怕衝撞了人,只低著頭往屋簷下走,不期一家樓上推開窗,播下熨鬥灰來,飛了一頭。許宣便立住腳,罵道:「誰家不賢之婦!難道眼睛瞎了!」只見那婦人走下樓來,道:「官人休罵,是奴家一時失誤。」許宣抬頭看時,不是別人,恰正是白娘子,不覺怒從心上起,因罵道:「你這賊妖婦,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大官司,蘇州影也不見,卻躲在這裡。」遂走上前,一把捉住:「今日決不私休了。」   白娘子忙賠笑臉道:「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不消著急,且聽我說明了,若有差錯,再惱也不遲。前日那些衣服扇子,都是我先夫留下的,又不是賊贓。因你恩愛情深,故叫你穿在身上,誰知被人誤認。此皆是你年災月悔,與我何干?」許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反在此間?」白娘子道:「我到寺前尋你,聞知你被捉,決要連累我出丑,只得叫青青討只船,到此母舅家暫住,好打聽消息。我既嫁了你,生是許家人,死是許家鬼,決不走開。今幸相逢,任你怎麼難為我,我也不放你了。」許宣被他一頓甜言,說得滿肚皮的氣都消了,因說道:「你在此住,難道是尋我?」白娘子道:「不是尋你,卻尋那個?還不快上樓去!」許宣轉過念來,竟酥酥的跟他上樓住去了。正是:   許多惱怒欲持刀,幾句甜言早盡消。   豈是公心明白了,蓋固私愛亂心苗。   許宣與白娘子住了一夜,相好如初,依舊同搬到下處過日子。一日,是李克用的壽誕,夫妻二人買了燭、面、手帕等物,同到李家來拜壽。李克用安排筵席,留親友吃酒。原來李克用是個色中餓鬼,一見了白娘子生得如花似玉,卻便或東或西,躲著偷看。忽一會兒,白娘子要登東,便叫養娘指引他到後面僻靜處。李克用卻暗暗閃在一邊,讓白娘子到後面去了,他卻輕腳輕手,悄悄跟到東廁的門縫裡張看。不張看猶可,一張看,內裡那有個如花似玉的佳人!但看見一條吊桶粗的大白蛇,盤在東廁之上,兩眼就似燈盞,放出金光來。李克用突然看見,驚個半死,忙往外跑,剛跑轉彎,腿腳戰,早一交跌倒,面青唇紫,人事不知。養娘看見,慌忙報知老安人並主管,用安魂定魄的丹服了,方才醒轉。老安人忙問:「這是為何?」李克用不好明言,只說:「連日辛苦,一時頭風病發,不妨,不妨。你們自去飲酒。」   眾人飲散,白娘子回家,恐怕李克用到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心生一計,只是歎氣。許宣道:「今日出去吃酒,是快活事,因何歎氣?」白娘子道:「說不得!你道李克用這老兒是好人麼?竟是假老實。見我起身登東,他遂躲在裡面,欲要奸騙我,扯裙扯褲來調戲,我叫起來,又見眾人都在那裡,怕裝幌子,只得推倒他,方得脫身。這惶恐卻從那裡出氣?」許宣道:「既不曾拈污你,他是我主人家,出於無奈,只得忍了。以後再休去了。」娘子說道:「既如此,我還有二三十兩銀子在此,何不辭了他,自到馬頭上開個小藥鋪,豈不強如去做主管?」許宣道好。忙與李克用說了。李克用自知惶恐,也不苦留。   許宣自開店後,生意日盛一日。忽一日是七月初七,乃英烈龍王生日,許宣要去燒香。白娘子先再三勸他不要去,見他定要去,因說道:「你既要去,只可在山前山後大殿上走走,切不可到方丈裡去與禿子講話。恐他又纏你佈施。」許宣道:「這個使得,依你便了。」遂在江邊搭了船,徑投金山寺來。先到龍王堂燒了香,然後各處閒走看看,元心中忽走到方丈裡去,看見許多和尚圍著,像說法一般,方想起妻子叮囑之言,急急退出,卻不防座上大和尚早看見了,道:「此人滿臉妖氣。」因吩咐侍者,叫他來說話。及待者下來叫時,許宣已出方丈去了。大和尚見叫他不著,便自提了禪杖,趕將出來。趕到寺前,見眾人皆欲渡江,因風大尚立在門外等待。忽見江心裡一隻小船,飛也似來得快,眾人都驚道:「這些些小船,怎麼不怕風又來得快?」   此時許宣也立在眾人中,伸頭爭看。不期那來的小船,恰正是白娘子與青青立在上面。許宣正吃驚,要問他來做甚麼,只見白娘子早遠遠叫道:「丈夫,風大,我特來接你。可速速上船來!」許宣見了,一時沒主意。正要下船,不料大和尚在後看得分明,大喝一聲道:「孽畜!你到此做甚麼?」正要舉禪杖打去,只見白娘子與青青,連船都翻下水底去了。許宣看見,嚇得魂不附體,忙問人道:「這禪師是誰?」有認的道:「這是法海禪師,要算當今的活佛。」正說不了,那禪師早著侍者喚許宣去問道:「你從何處遇此孽畜?」許宣見問,遂將前項事情從頭說了一遍。禪師道:「雖是宿緣,也因汝慾念太深,故兩次三番迷而不悟。今喜汝災難已過,可速回杭,修身立命。如再來纏你,可到湖南淨慈寺裡來尋我。有詩四句,你可牢記者:   本是妖蛇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   汝因欲重遭他計,有難湖南見老僧。」   許宣拜謝了禪師,急急回家,果然白娘子與青青都不見了,此時方信二人真是妖精。次早,到針子橋李克用家,把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李克用道:「我生日之時,被他露出形來,我幾乎被他嚇死。因你怪我而去,我遂不好與你說。今事既已明白,你且搬到我家暫住住不妨。」   過不數日,朝廷有恩赦到來,除十惡大罪,其餘盡行釋放。許宣聞赦,滿心歡喜,遂拜謝李克用回家。一到家,即來見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拜畢,李幕事即發話道:「兩次官司,我也曾出些氣力。舅舅你好無情,怎娶了妻子在外,就不通個喜信兒與我,是何道理?」許宣道:「我並不曾娶妻,姐夫此話從那裡說起?」正說不了,只見姐姐同了白娘子、青青,從內裡走了出來,道:「娶妻好事,何必瞞人?這不是你妻子麼?」許宣一見,魂不附體,急叫姐姐道:「他是妖精!切莫信他!」白娘子因接說道:「我與你做夫妻一場,並無虧負你處,為何反聽外人言語,與我不睦?我婦人家既嫁了你,卻叫我又到那裡去?」一面說,一面便鳴嗚咽咽哭將起來。許宣急了,忙扯李幕事出外去,將前邊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此婦實實是個白蛇精,不知有法可以遣他?」李幕事道:「若果是蛇不打緊,白馬廟前有個呼蛇戴先生,極善捉蛇。我同你去接他來捉就是了。」   二人去時,適值戴先生立在門前,便問:「二位有何見教?」李幕事道:「舍下有一條大白蛇,相煩一捉。先奉銀一兩,待捉蛇後,另又相謝。」戴先生收了銀子,問了住處道:「二位請先回,在下隨後即到。」忙裝了一瓶雄黃,一瓶煮的藥水,一徑來到李家。許宣接著,指他到裡面房內去捉。戴先生走到房門前,只見房門緊閉,因敲敲門道:「有人在此麼?」內裡面道:「你是甚人?敢到此內裡來?」戴先生道:「我非輕易到此,是你家特特請我來捉蛇的。」白娘子曉得是許宣請來捉他,便笑說道:「蛇是有一條,只怕你捉他不到。」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俱出名,叫做『戴捉蛇』。何況這條把蛇,怎麼就捉不到?」內裡忽開了門,說道:「既會捉,請進來。」戴捉蛇才打帳走進去,只見房門口忽颳起一陣冷風來,直刮得人寒毛逼豎,早現出一條吊桶粗的大蟒蛇來,一雙眼睛就是兩隻燈盞,直射將來。戴捉蛇突然看見,吃了一驚,望後便倒,連雄黃罐兒、藥水瓶兒都打得粉碎。那蛇張開血紅的大口,露出雪白的牙齒來咬先生。先生見來咬,慌忙爬起來,只恨爹娘少生了兩隻腳,死命地跑出堂前。李幕事與許宣迎著問道:「捉得如何了?」戴捉蛇道:「原銀奉還。蛇是我捉,妖怪如何我捉得?幾乎連我性命都送了。」頭也不回,竟跑去了。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無計可施。轉是白娘子叫許宣入去,說道:「你好大膽!怎敢叫捉蛇的來捉我?你若和我好意,便佛眼相看;若不好時,帶累一城百姓都要死於非命。」許宣聽了,心寒膽戰,不敢做聲,便往外跑,一直跑出清波門外,再三躊躕,卻無可奈何。忽想起金山寺法海禪師來,曾吩咐道:「若妖怪再來纏你,可到淨慈寺來尋我。」今無心中走到此間,何不進去求他?遂一徑走到淨慈寺來,急問監寺:「法海禪師曾到上剎來否?」監寺回道:「不曾來。」許宣聽說不在,又不敢回家,性急起來,遂走到長橋,看著一湖清水,道:「倒不如我死了罷,省得帶累別人。」正要踴身跳時,只見背後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有事還須商量。」許宣回頭一看,卻正是法海禪師,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卻好走來。許宣納頭便拜道:「救我弟子一命!」禪師道:「這孽畜如今在那裡?」許宣道:「現在姐夫家裡。」禪師因取出缽孟遞與許宣,道:「你悄悄到家,不可使婦人得知。可將此缽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按住,不可心慌,我自有道理。」   許宣拜謝了禪師回家,只見白娘子正坐在那裡罵張罵李,許宣乘他眼慢,掩到他身背後,悄悄的將缽盂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之力,按將下去,漸漸的壓下去,壓到底,竟不見了白娘子之形;不敢手鬆,緊緊按住。只聽得缽盂內叫道:「我和你數載夫妻,何苦將我立時悶死?略放鬆些,也是你的情。」   許宣正沒法處置,忽報導:「外邊有一個和尚,說來收妖怪的。」許宣聽得,忙叫李幕事快請進來。禪師到堂,許宣說道:「妖蛇已罩在此,求老師發落。」不知禪師口裡念些甚麼,念畢,揭起缽盂,只見白娘子縮做七八寸長,如傀儡一般,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孽畜?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道:「我本是一蟒蛇,因風雨大作,來到西湖,同青魚一處安身。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定,有犯天條。所幸者,實不曾傷生害命。望老師慈悲。」禪師道:「淫罪最大,本不當恕,姑念你千年修煉,僅免一死。快現本相!」白娘子乃現了白蛇一條,青青乃現了青魚一尾。那白蛇尚昂起頭來望著許宣。   禪師因將二怪置於缽盂之內,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缽孟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塔,壓於其上。後來許宣又化緣而成了七層,使千年萬載,白蛇與青魚不能出世。禪師自鎮壓後,又留偈四句道:   雷峰塔倒,西湖水乾。   江潮不起,白蛇出世。   法海禪師頌罷,大眾作禮而散。惟許宣情願出家,就拜法海禪師為師,披剃於雷峰塔下。修行有年,一夕,無病坐化。眾僧買龕燒骨,造骨塔於雷峰之下。   怪跡雖不足紀,然雷峰由此而成名於西湖之上,故景仰雷峰,又不得不憑弔其怪事云。 第十六卷 放生善跡   古來文人慧土,俱由前世善根夙悟,故托生來,即有一段超凡人聖的妙用,不像那些沒根行的,不是繫著了富貴功名,便是戀定了嬌妻美妾,把這善根都汨沒了。   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後以湖心寺為放生池,餘遂不禁人之捕捉,漸漸連湖心寺池內也便有名無實了。直至萬曆年間,西湖上有一個極有文名的秀才,後來做一個極有善緣的和尚。這人姓沈,名株宏,出家無門洞,法號蓮池。他父親號明齋處士,原是杭州望族。他生來慧敏,落筆成章,考著不出三名前後,二十歲就補了廩。那功名盡可隨手而得,父母妻子都望他發科發甲,他卻全不以功名在念,蓋因前世是個善知識,故此這一途留他不住。   你道他前生是什麼人?為何托生西湖,成這一篇佳話?他前生姓許,名自新。原係臨川府尹,為官清正,晚好天竺之學。一日,忽被冥司攝去,看見閻羅天子尊禮一個永明禪師,醒來就棄家尋訪。訪到西湖淨慈寺,永明禪師知道衣缽該傳這人,先期坐化,留偈與他。他見了偈,也就立化了,因此托生在仁和褚堂沈宅。到得二十年後,父親棄世,妻張氏亦以病亡,止有母周氏孀居在室,因母命要他續娶了湯氏。這湯氏卻也與佛有緣。日日清晨,見丈夫定要誦過了《金賜經》方才看書,做文字,他也心甘淡泊。卻好這年除夜,杭城大作分歲之例,一家老小盡聚集攏來,飲酒歡呼,爆竹流星,笙蕭鑼鼓,響徹通宵,謂之守歲。蓮池那時也隨俗過了,但覺父母俱亡,前妻已故,對景淒然。正是:   心中無限傷情事,不耐燈前對酒卮。   湯氏見他心事不快,不喜飲酒,便叫丫鬟烹一杯好茶與相公吃。豈料「芥菜子偏落在繡花針眼里」,丫鬟棒了茶,魁地一聲,口稱「有鬼」,竟將茶碗打碎。外面叫鬼,忙來看時,只見直僵僵,丫鬟臥在地上,把蓮池平日最愛的一隻茶碗打得粉碎。蓮池看了,不覺色溫,對娘子道:「此洗自幼相隨,已二十年,不意分離竟在今夕。」湯氏道:「相公,可知道萬物有無常,因緣無不散?物之成毀,何足介意。」正是:   翻將開釋語,激動有心人。   蓮池聞得這兩句話,暗想道:「娘子此言正合我平生之志。此身虛幻,酷似空花,百歲光陰,速如飛電。倘若無常一到,難免分離,畢竟與碗一樣。」就立身向娘子拜了一拜,道:「茶匝碗雖小,倒是喚醒迷人的木鋒;娘子之言,卻是參透禪門的老僧。我從此得悟,猛醒回頭,娘子就是吾師。我出家之志從此決矣。」湯娘子道:「我方才之吉,不過是勸你開懷的意思,為何當真要出家起來?你今年方三十,且到半百之後,功名已遂,兒女事完,方可行此勾當。如今一事無成,從那裡說起?」蓮池只說:「元常迅速,人身難得。」手裡卻在案上寫「生死事大」四字,絕不回言。   看看雞唱五更,東方漸白,卻是新正元旦了。緊鄰徐媽媽,起早在家堂神聖前燒了頭香,念了一回佛,看了一捲心經,便鎖鎖門,走到沈家來賀節。適值湯娘子因丈夫要出家,無計可留,因徐媽媽到來,便將昨夜打碎茶碗的事細細說了一番,又見官人今日就要出家,故此著惱。徐媽媽道:「啊喲,這等沒主意的!大娘,你且寬心,請相公出來,我倒有一番言語勸他,自然不去了。」只見蓮池裡邊踱將出來,向徐媽媽唱了一個喏。媽媽笑嘻嘻回禮道:「老身特來拜相公的節,恭喜相公今秋大比,必定高魁天下。忽聞得大娘說,相公反要棄家修行,不知是真是假?」蓮池道:「生死事大,即刻便行,豈是假話?」媽媽道:「相公果要出家,老身卻有一言相稟。我想太太生相公一場,指望為官作宰,光耀門庭,春秋祭掃,供設泉下。相公如此,豈不虛了先人之望?」蓮池道:「媽媽雖說得是,我有一辭謝世的,試念與你聽:   恩重山丘,五鼎三牲未足酬。親得離塵垢,子道方成就。呔!這是出世大因由。凡情怎剖?孝子賢孫,好向真空究,因此,把五色封章一筆勾。」   媽媽又勸道:「出世酬恩,相公說得有理,但大娘嫁相公不久,家中又無人倚靠,怎忍得割斷恩情,拋撇而去?」蓮池道:「我既出家,也自顧不得了。我也有一辭念與你聽:   鳳侶鸞儔,恩愛牽纏何日休?活鬼喬相守,緣盡還分手。呔!為你兩綢繆,披枷帶杻,覷破冤家,各自尋門了走。因此,把魚水夫妻一筆勾。」   媽媽又勸道:「夫妻也罷了,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相公若有一男半女也就罷了。今子嗣尚無,可不絕了沈門後代麼?」蓮池道:「有子無子,總是一般,你不知道。我再念一辭你聽:   身似瘡疣,莫為兒孫作遠憂。憶昔燕山竇,今日還存否?呔!畢竟有時休,總歸無後,誰識當人,萬古常如舊?因此,把桂子蘭孫一筆勾。」   媽媽又勸道:「相公,我看你三更燈火,十載寒窗,如此用功,必須獨佔鼇頭,庶不枉男兒志氣。若去出家,豈不被人恥笑?」蓮池道:「功名未來之事,如何羈留得我住?我也有幾句念與你聽:   獨佔鼇頭,謾說男兒得意秋。金印懸如斗,聲勢非常久。呔!多少在馳求?童顏皓首,夢覺黃梁,一笑無何有。因此,把富貴功名一筆勾。」   媽媽又苦勸道:「相公既說這功名原是不可必之事,只如今現在的家舍田園,如何也捨得丟卻了麼?」蓮池道:「媽媽,你也不要認真了是我姓沈的,千年田地,八百個主人,這是身外之物,何介我意。正是:   富比王侯,你道歡時我道愁。求者多生受,得者憂傾覆。呔!淡飯勝珍饈,袖衣如繡,天地吾廬,大廈何須構?因此,把家舍田園一筆勾。」   媽媽見他說來說去,都是推卻的話,又實是一片大道理,因想說道:「相公這些事也都罷了,只你才高班馬,學邁歐蘇,一旦修行,真正埋沒你一生的學問。」蓮池大笑道:「你不知閻王面前是用不著『者也之乎』的,一發不勞媽媽過慮了。」正是:   學海長流,文陣光芒射鬥牛。百藝叢中走,斗酒詩千首。呔!錦繡滿胸頭,何須誇口?生死跟前,半字不相放。因此,把益世文章一筆勾。   蓮池道:「我意已決,媽媽切勿再言了。」媽媽道:「相公出世情真,超凡念切,如何老身一人可以勸得住的,但功名富貴固為身累,我想出世的人,春遊芳草,夏賞荷池,金谷蘭亭,盡堪流灑,只要存好心,行好事,在家亦可念佛修行,大娘還可依傍同修,何必要出家?」蓮池道:「你還不悟,我且再說你聽:   夏賞春遊,歌舞場中樂事稠。煙雨迷花柳,棋酒娛親友。呔!眼底逞風流,苦歸身後,可惜光陰,懡■空回首。因此,把風月情懷一筆勾。」   媽媽被這一番說話,七首詞兒,講得頓口無言。   坐了半晌,想了又想,但道:「相公,然雖如此,只是娘子少年,一朝孤處,深為不便。必鬚生一長久之計,安頓了大娘,方為了當。相公請細思之,老身就此告別,聒噪!多有得罪,相公莫怪。」蓮池道:「媽媽,你且請坐著,還有商量。」便對妻子道:「我已踢開世網,打破愛河,自尋出路,你卻怎麼結局?也要你自己斟酌,自己情願。」湯氏便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男女雖殊,修行則一。你既已踢開世網,難道我獨不能踢開世網?你能打破愛河,難道我獨不能打破愛河?你既自尋出路,難道我獨不能自尋一出路?總是同來同往,同證同修便了。」   蓮池聞言大喜,遂對徐媽媽道:「我見你無男無女,獨自在家。今日幸你在此,也是天假的善緣。我今就將娘子托付與你相陪。所有田園,盡可度日。等我雲遊回日,蓋一尼庵,再去梵修便了。」遂到屠學道處告還了這項盛倉米的頭巾。那提學愕然驚問道:「你是少年有才之士,為何講個告字來?」蓮池道:「生員的趨向不同,看得功名事小,生死事大。」說罷,便撇然而出。屠提學不勝歎息。   回來收拾行李,作別出門,競投西湖而來。見了南北兩山尚無定所,忽撞著一個瘋僧,一手扯住蓮池,胡斯亂嚷。蓮池忙陪禮道:「弟子雖未披剃,也是佛門中人。」那僧相了又相,微微的笑說道:「背後有人喚你回去。」蓮池回頭一看,不見瘋僧。只見一片紙條在地下,拾起看時,卻是兩句詩,寫著:   無門窟裡歸無路,心生一大即伊師。   蓮池拾了紙帖,不見這僧,心下暗想道:「或者我緣分應該在無門窟出家,這個聖僧卻來指引。但聞岳墳後有一無門洞,想來就是。那第二句無頭無腦,卻詳不出。」將字在手心裡畫了又畫,便道:「醒得了!分開四字,合成二字『心生』豈不是『性』?『一大』豈不是『天』?『性天』既是我師,何不竟到無門洞去尋訪『性天』,虛實便了。」走到大佛頭,過了葛嶺,竟至岳墳,便往山後,彎彎曲曲走了半晌,卻好到無門洞口。周圍四望,果然一坐好山。有詞為證:   峭壁插天如削,危崖仙掌遙擎。蓮花池湧燦明星,屈曲蒼龍臥嶺。■■太白攜詩欲問,昌黎賈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到此緣何不醒?  右調《西江月》   蓮池舉頭一看,上面一個大匾,寫著「無門洞」三字,門傍有一對寫道:   何須有路尋無路,莫道無門卻有門。   蓮池在洞門口立了一會,只見柴門緊閉,寂靜無人,不敢敲門叫問,只得在外探望。忽見一老僧走出,約有七十餘歲,開門,看見蓮池人品,認是城中遊客,便道:「相公,裡面請坐。」蓮池進門,先禮了佛,然後坐下,便問道:「寶山可有一位性天禪師麼?」那老僧道:「不敢,貧袖就是。」蓮池立起身便拜。性天不知何故,慌忙答禮。蓮池道:「弟子久仰老師道德無涯,特來拜求剃度。」性天道:「我自陝西南五台雲遊到此,已經三載。道糧只勾老僧一人,所以不敢接待道友,收留徒弟。足下是城裡人,享用過的,怎擔得恁般荒涼景界。莫說老僧不允,就是老僧允了,不是盛族還來勸歸,就是足下耐不慣淒涼,久後仍要歸宗,反增老僧一重罪案,卻使不得。」   蓮池聽了,不覺失笑道:「老師的話,極為有理。只是弟子拋家割愛而來,單為生死事大,止求老師為我剃度,也不敢求住此間。」性天道:「汝念既堅,明日便與你披剃了罷。」取字佛慧。日與性大談些禪理。不及數月,便辭別了性天,出外遊方。饑餐渴飲,一直從山東、河南、北京,周圍走了一個大栳栳圈。聞得有個遍融和尚,是個善知識,特去訪他。那遍融和尚見了蓮池,只回他道:「作福念佛。」又再叩問,便道:「腳跟須步步行得穩。」又叫他急急南歸。蓮池心中尚未明了,又聞笑岩大開爐精,蓮池又去人室參訪。笑岩道:「汝只持戒念佛。」   蓮池聞二法師之言,終日參解,卻無甚深意。一直行到東昌地方,見一茂林之所,山川幽峭,樹木扶蘇,便在大樹之下,偃息片時。方才入定,只見許多佛祖立在面前,也有焚香的,也有合掌的,往他身前圍繞了一周而去。少停,又見一班魔神,立在面前,奇形怪狀,刀干戈矛,也往身邊圍繞了一周而去。忽然焚香合掌的,都變了魔神;那奇形怪狀的,都變做諸佛。渾了一番,方才出定。坐在樹下,左思右想,恍然有悟道:「為魔為佛,總在一心,何必向外馳求?」遂做一偈道:   二十年前事可疑,三千里外遇何奇?   焚香擲戟渾如夢,魔佛空爭是與非。   念完偈,便立起身,挑著行李,往南而來。走了數日,已到南京地方,身子覺得有些勞頓,遠遠望見兩個僧人來了,不免同伴而行。只見兩個游僧走近前來,打個問訊道:「長老往那裡去的?」蓮池道:「阿彌陀佛,我要往南去的。」游僧道:「我也是要往南去的。大家同行,一路也熱鬧些。不知長老肯相挈否?」蓮池道:「同行極好。」遂同走了二三里路。   蓮池挑了這擔,如何跟得這兩個熝頭僧著。他兩個便上前說道:「我看你路途辛苦,行李像是艱難,不若我們替你代挑一肩,一者鬆鬆你的肩,二者將息兒,明日也好同走,不然似你這般光景,卻不耽誤了大家走路?」蓮池見他說得真切,便道:「路途艱難,彼此一般,如何倒反累道友起來?」那僧道:「總是會中人,何分爾我?不過替你挑幾步,接接力,少停,你又好挑。」蓮池也不疑心,竟將行李付他挑了。方才接得上肩,那僧就把蓮池豁地一聲,推倒在地,竟似離弦的箭,飛也趕他不上,由你背後叫痛叫苦,他頭也不回,去了。   蓮池掙了半日,掙得起來,影也不見,心中卻自懊悔,只愁隻身何處歇宿,急急往前亂走。尋著一個叢林,上寫著「瓦官寺」,且投此處暫住幾日。那瓦官寺中,走出兩個和尚來,見蓮池隻身而至,就有許多推阻的光景。不得已留住了幾日,忽然蓮池大病起來。師徒二人便商量一計,假意對蓮池道:「明日有個齋主要來在此安息。他來定要攪你。我扶你到安靜些的所在去,又好養病。」師徒二人竟將蓮池扶在金剛腳下,半床草蓆,聽其風吹地冷,進出絕不一顧。   蓮池到此地位,正無可奈何,內有一道人看了,反覺不安,便道:「天上人間,方便第一。這和尚雲遊病此,無人照管,眼見得性命要送在金剛腳下了。我且拿盞滾湯與他吃。這現在功德,有何難做?」即時取了一盞湯,走到蓮池面前道:「師父!你可吃些湯水麼?」遂遞湯水過去道:「這般冷地下睡,吃口下去也暖暖肚。」蓮池道:「湯水倒不勞,只煩你到禮部沈老爺那裡通個信,說道杭州蓮池和尚病倒在此。多感多感。」道人聞說,吃了一驚:「原來你就是蓮池老爺!阿彌陀佛,何不早說?也免得受這苦楚。兩三日前,禮部沈爺,正在各處庵觀寺院來尋訪你,你卻就是。失敬,失敬!我就去通報便了。」正是: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你道沈禮部是誰?就是杭州沈三洲,係蓮池的堂兄。他為何曉得蓮池雲遊到此?數日前,有兩個熝頭僧,拐了蓮池行李,分贓不均,嚷鬧至禮部衙門前來。沈公見是兩個和尚,爭著一個被囊,一個說是「途中被他搶去,」一個說是「跌錢輸與他作當的」。兩個爭執不已。沈公道:「取被囊上來,自有道理。」便喚衙役將被囊逐一搜檢,內有度蝶一張,看是何人,便有下落。上寫著:   雲遊僧株宏年三十二歲,係杭州府仁和縣人,因操方訪道,但有經過關津渡口,不許攔阻。   右牒仰經過縣驛等衙門準此沈公看了,知是自己兄弟衣囊,便大怒道:「這被囊分明是沈蓮池的,你這兩個禿奴從何處得來?蓮池現在何處?若有一字虛誣,立時處死。」兩個嘴舌利便的騙賊聽了沈禮部的說話,竟像遇了包龍圖的一般,說得他毛骨驚然,便道:「爺爺,這蓮池是小的們的師父。因憐小的赤貧,納不起度牒,權借小的為護身符的。至於蓮池,現在杭州。」沈公道:「好胡說的奴才,不是你誆騙來的,定是謀財害命得的,且收監再審。」即時差人四下尋訪蓮池消息,故此瓦官寺中也有人來問過。道人心裡明白,所以聽得蓮池二字,即便欣然而往。到了禮部衙門,便對長班說知蓮池現在瓦官寺。沈公聞報,立時打轎,往瓦官寺而來。   卻笑瓦官寺的師徒兩個正在那裡議論道:「昨日扶出去的病僧,雖然不涉我事,若是死了,還要累著常住哩。」說猶未了,只見那道人喘吁吁的,一身生汗,跑將進來。師徒兩個不知他為恁事,這樣著驚。道人忙道:「你還不知杭州沈蓮池老爺在此作寓,禮部就來寺裡望他哩!」師徒二人還罵道:「你這瘋道人,不要見鬼!我們寺中幾時有個蓮池在此?這般慌張。」道人笑道:「在這裡,我倒曉得的。」二僧道:「果然在這裡,快去請他到方丈來。若禮部老爺來拜,也好接待他。如今卻在那裡?」道人又道:「在這裡。」二僧發急道:「這裡是何處?」道人指著外面金剛腳下道:「前日扶出去的不是?」二僧聽得說了,驚得目定口呆,沒做理會處。徒弟道:「事不宜遲,我想一計在此,快出去請了蓮池老爺進來,上房安息了,再行個苦肉汁,一味磕頭哀求他,要他在沈老爺面前方便一聲,或者出家人慈悲,寬恕我等,也不可知。」師父道:「說得極是。」便走到金剛腳下,倒頭便拜:「我輩有限不識泰山,一時小見,將老爺移出,罪該萬死。今聞禮部老爺來拜,望乞慈悲。」一連磕了十數個頭。蓮池道:「阿彌陀佛,我修行人,不計較這些小事。」   師徒兩個就請了蓮池進去,到上房安息,一個烹了六安上號毛尖茶,送與蓮池吃;一個薰得噴香綿被,與蓮池蓋。正忙做一團,只聽得禮部沈爺已到寺門了。住持忙出門跪接進來。這兩個勢利和尚驚得牙關對撞,腿膝亂搖。直等蓮池見了沈公,吃了兩杯茶後,一字不題,方才放下這個「石稱錘」。沈公見兄弟病勢甚重,便喚主僧過來吩咐道:「好生伏恃老爺,病痊之日,自有重賞。」那僧領命去了。便把前日堂上獲著二僧,搜出度牒的事對兄弟細細說了一番:「不知吾弟衣囊從何落在二賊之手?至今監候在此,待吾弟身子健了,面質後,斷要處死他。」蓮池道:「雖是這兩僧不守清規,畢竟是佛門弟子。況我衣囊已獲,望吾兄寬宥,放了他罷。」沈公道:「吾弟以恩報仇實是菩薩心腸,難得,難得!我就釋放便了。」當時辭了蓮池,回衙就請太醫院到寺眼藥調理。況有兩僧在旁,不時服侍慇懃,不數日,病漸好了,就往禮部衙去別了沈公,回寺謝了主僧,打點行李回杭。   眾僧見他執意要去,諒留他不住,遂作別起身,回到了西湖之上,便在南北兩山,欲覓一僻靜之所。忽見五雲山一個去處,四山圍合,徑曲林幽,原是古雲棲寺的舊基,宋朝雍熙年間,有一大扇和尚,善能伏虎,人便稱他為伏虎禪師,這寺是他創造的。天禧中,敕賜真濟禪院。不料弘治七年,洪水驟發,殿字經像,盡皆漂沒。蓮池到此,已是隆慶六年。因愛此山岑寂,可以修行,遂孤形只缽,結個茅庵,默坐於內。一日止煨粥一餐;胸前掛一面鐵牌,牌上寫著:「鐵若開花,方與人說。」   自從蓮池到了,虎狼馴伏,便有樵夫人山斲柴,傳說蓮池的好處,不但老虎不吃人,狗是老虎的酒,連酒杯兒也不動了。人人稱異道:「又是個伏虎禪師了。」凡遇亢旱,蓮池誦經祈禱,便降甘雨。人人一發說他是個活佛臨凡。這些檀越施主,若大若小,爭出錢糧,情願鼎新雲棲,以為永遠香火。肩泥挑石,運木移磚,不一日,便成蘭若。但是蓮池不喜莊嚴屋宇,聊取安適,支閣而已,所以外無崇門,中無大殿,惟禪堂處憎眾,法堂奉經律,外設放生所,內啟老病堂,西建十方堂。百執事各有寮,日有警策語,依期宣說;夜有巡司,擊板念佛。再有寶刀戰、回耀峰,為龍虎環抱。東岡而上,有壁觀峰;峰下出泉,名青龍泉,中峰之旁,有聖義泉;西崗之麓,有金液泉。三泉覽引,涓潔甘芳。稱為「雲棲六景」,遂成偌大叢林。清規整肅,毫忽無差。自書記、知賓,茶頭,飯頭、庫頭、菜頭、園頭、淨頭等執事員役,整整有條。六時禮佛,不許婦人女子進門,為四方道場之冠。縉紳士大夫苦空僧行,禮拜連座者,人千人萬。   那時蓮池方才開口說法,道:「無常迅速,一心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但不要隨口念過,真能旋天轉地,受用不盡。若果一心不亂,自然往升西方極樂世界。」內中一個御史左宗郢便問道:「念佛得悟道否?」蓮池道:「怎麼得不悟?反聞聞自性,性成無上道。今反念念自性,怎麼得不悟?此法極其簡便直捷。那參禪喝棒,只好接引上等根器的人,凡夫俗子省得些甚麼?故此念佛是廣大教化法門。富貴人受用見成,正好念佛;貧窮人,家小累小,正好念佛。有子孫的,宗祀得托,正好念佛;無子孫的,孤身自在,正好念佛。若人子孝,安受供養,正好念佛;若人子逆,兔生恩愛,正好念佛;若人無病,趁身康健,正好念佛;若人有病,切近無常,正好念佛。老年人光景無多,正好念佛;少年人精力有餘,正好念佛。若人處閒,心事不擾,正好念佛;若人處忙,忙裡偷閒,正好念佛;若已出家,逍遙物外,正好念佛;若不出家,知是火宅,正好念佛。若人聰明,通曉淨土,正好念佛;若人愚魯,別無所能,正好念佛。若欲參禪,禪是佛心,正好念佛;若思悟道,悟須佛證,正好念佛。」左御史又問道:「念佛時必須淨室莊嚴否?」蓮池道:「不必拘牽形跡。好靜的,不必敲魚擊鼓,自可寂靜念佛;怕事的,不必成群做會,只消閉門念佛;識字的,不必人寺聽經,只消依教念佛。千里燒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奉邪師,不如孝順父母念佛;廣交魔友,不如一身清淨念佛;寄庫來生,不如見在放生念佛;許願保禳,不如悔過自新念佛。習學外道文書,不如一字不識念佛;無知妄談禪理,不如老實持戒念佛;希求妖鬼靈通,不如正信因果念佛。」左御史聽了,大悟而去。   蓮池每見杭城大小人家多好殺生,遂舉筆作「戒殺文」七則云:   一曰生日不宜殺生。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己身始誕之辰,乃父母垂亡之日,正宜戒殺持齋,廣行善事,使先亡妣考早獲超升;見在椿萱,增延福壽。何得頓忘母難,殺害生靈?   二曰生子不宜殺生。無子則悲,有子則喜。不思一切禽畜,亦各愛其子。慶子生,令他子死,於心何安,夫嬰孩始生,不為積福,而反殺生,不亦愚乎?   三曰祭先不宜殺生。亡者忌辰及春秋祭掃,俱當戒殺,以資冥福。夫八珍羅於前,安能起九泉之遺骨而使之食乎?殺生以祭,徒爭業耳。   四曰婚禮不宜殺生。世間婚禮,自問名納采,以至成婚,殺生不知其幾。夫婚者,生人之始也。生之始而行殺,理既逆矣。且吉禮而行兇殺,亦覺不祥。   五曰宴客不宜殺生。良辰美景,賢主嘉賓,蔬食果酒,不妨清致。何須廣殺生命,窮極肥甘,笙歌饜妖於杯盤,宰割冤號於砧幾?嗟乎!有人心者,能不悲乎!   六曰祈攘不宜殺生。世人有疾,殺生祀神,以祈福佑,不思已之祀神,欲免死而求生也,殺他命而延我命,逆天悖理,莫甚於此矣。   七曰營生不宜殺生。世人為衣食故,或畋獵,或漁捕,或屠宰牛羊豬犬,以資生計,而我觀不作此業者,亦衣亦食,未嘗凍餒而死也。殺生營生,神理所殛;以殺昌裕,百無一人。種地獄之深因,受來生之惡報,莫斯為甚矣。何苦而不別求生計乎?   蓮池便命書記速傳此戒殺文,廣行天下。復作「放生文」勸人為善。遂鑿上方池放生,自作碑記於長壽庵。因有人問道:「魚鱉無萬,群聚一池,如獄囚一般,不得暢快,奈何?」蓮池道:「不強如殺乎?魚鱉聚在一池,猶坐關和尚終日坐在斗室之中,遊行自在,亦未見其甚苦。」又問道:「池中一勺之水,放得幾何生?」蓮池道:「此為之兆也。吾具放生之心,人難道不具放生之心乎?一處放生,以至於十處、百處、千處、萬處,由杭而至於南北二京,川湖江廣,山陝河南,無一處不放生,則天下便成極樂國土,世上亦永無刀兵殺運之災矣。」   一日淨慈寺性蓮和尚請蓮池講圓覺經,在南屏五十三日,人來聽經的,如山似海,只有虞德園先生與之相好。虞德園見湖心寺放生池久廢,遂邀蓮池踱到龍王堂,望著湖心寺,不勝歎息道:「此三潭舊跡也,今薪草堆積,都變做了草灘,豈不可惜?況西湖原是古放生池,如今漁人晝夜網捕,無刻休息,甚是可憐。何不濬復三潭,仍為放生池,卻比大師上方池不更開闊麼?」蓮池甚嘉其言,立心要成此功德,遂懇合城縉紳士庶,並呈明當道,立取葑泥,繞寺築埂,還插水柳為湖中之湖,專為放生而設。重建舊寺為德生堂,山門仍名湖心寺,杭嚴道王應乾題匾其上。擇僧看守,禁止漁人,不得越界捕捉。自蓮池重興後,那放生的源源不絕,也有為生日放生的,也有為生子放生的,也有逐月初一、十五做放生會的。西湖之上,竟做了西方樂國矣。   蓮池復回雲棲,只是閉門念佛,閒時著述些經文戒律,每每設放瑜珈施食,普濟幽魂。到了萬曆十六年,杭州大旱,設壇祈雨的頗多,絕無一些雲氣,雨從何來?有人道:「近聞蓮池大師道行高妙,何不去求他出來祈雨?」遂哄動了朱橋梵村的人,都來求大師禱雨。蓮池道:「我又無符咒法術,曉得祈甚麼雨?」眾人只道他推卻,一齊放聲大哭,跪倒在地。蓮池勉強應允,便隨眾出山。那些村中人只道大師怎樣建壇,怎樣請龍,怎樣移雲掩日,誰知大師絕無一些作為,只率領了眾人,繞著田間,念了無數阿彌陀佛。自大師一念佛起,便有一片黑雲從東北而來,行至半路,雷聲隱隱的從雲裡響將起來。及至田內走了一周,只見那雨平傾的落了三四尺深,田禾盡活。愈信大師佛力廣大。   次年潮信大發,衝倒朱橋,民人不能行走,揭衣而涉,多有溺死之人。村中欲請大師救濟。忽一日,本府知府餘良樞聞得雲棲大師道德高妙,便欲請他主持其事,親往雲棲來見大師。只見一路山青水秀,疊嶂層巒,知非凡境。山門上一匾是「雲棲」二字,旁有一對是:   翠藹封中覓路,碧峰盡處歸庵。   餘知府道:「真名山勝跡也。」到了寺前,有知賓接進,蓮池即出相迎。進了方丈,賓主坐下,餘知府開口便說:「非為別事,只因朱橋被潮汐衝塌,往來病涉,非有道之士主持其事焉能成此大功。本府欲借重和尚倡建,不知尊意何如?」蓮池道:「貧僧出家人,原以濟人為本,方便為門。砌路修橋,正是僧家之事。此舉無論貴賤,每願捐資八分,隨緣而助,便可竣事。」知府道:「只恐功人施微,難以速成。」蓮池道:「施不論多寡,但以得心為主。心力多則功成不朽。況八者,取坤士之義。以土製水,無有不成之理。」餘知府道:「和尚出言平易,見解人微,真非凡人可及。」便叫門子拿拜匣來,取了一封銀子,送與蓮池道:「俸資八十兩,稍助橋工,餘仗和尚佛力。」隨打轎回衙。四方好善的,聞得蓮池大師興工造橋,都來佈施,立累千金,糾工築基,每下一樁,便誦咒百遍。自起工至橋成之日,潮汐不至,以此得成其功,人皆稱為神異。   當年湯氏因丈夫住持雲棲,他便在菜市橋側創造一尼庵,名孝義無礙庵,遂一心梵修,法名太素,得悟無生,先蓮池圓寂。   蓮池自出家幾五十載,所著述除經疏,餘雜錄如竹窗隨筆、二筆、三筆等書二十餘種。忽一日,人城別諸弟子以及故舊,道:「我將他往,特來奉別。」人皆不知其故。回寺復命特設茶湯與闔寺僧眾話別。眾問:「大師何往?」但言:「此處吾不住矣。」眾亦不知其故,次日上堂復對大眾道:「明日准要行。」眾留之,不聽,便人丈室端坐,瞑目無語。眾方醒悟,圍繞師前。大師復開目道:「所著彌陀疏抄,實乃淨土慈航,傳燈正脈。當令普利群生,不可斷絕。在大眾只宜老實念佛,莫換題目便了。」言訖,竟自圓寂。少頃,城裡城外弟子雲集,欲與大師治喪。曰:「大師遺命,不許披麻帶白,行世俗禮,照常規式。所有衣缽,盡行作福放生。」   大師生於嘉靖乙未,逝於萬曆四十三年七月初四午時,葬於寺左嶺下,遂全身塔於此。其妻湯氏,先一載而化,亦塔於寺外之山右。可見佛慧性生,男女俱成正果。天下叢林,未有如雲棲之處置精詳,僧規嚴肅者。西湖放生池、萬工池,並城中上方長壽兩池,至今放生不絕。大師豈非西湖一大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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