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恬淡人讀史問天   〔先聲滿庭芳〕調   詞曰:   世途坦坦,人事悠悠。史載天心休咎。問天天不語,讀史史無愁。閑情最好歸恬淡,幾度春風幾度游。任勾留,腰纏十萬,騎鶴上揚州。   老漢非士非農,半村半郭,乃維揚一個賣花的便是。家住傍花村裏,秋來種菊生涯,竹籬三徑客,茅屋一壺茶,因此得交文人學士,滿壁題詩。雖不能博古通今,卻也粗粗懂得幾句文義。那些看花的說:「你種菊,也是個雅人,何不吟詩和我們呢?」我說:「不嫌鄙俗,就效顰了。」   詩曰:   老圃偏饒晚節香,曾攜鴉嘴種花黃。   清晨採菊新城賣,午後聽書到教場。   信口而成,不歸詩律。見笑,見笑!眾人說這詩不減《揚州竹枝詞》,貼在壁上傳觀卻也有趣。還要請教聽的甚麼書。我說連日在教場聽得一部新書,叫做《十二緣玉蟾記》,結構玲瓏,波瀾起伏,真似碧海中蜃氣晨樓,濃蒸旭日,又如絳河內鵲毛夜渡,淡抹微雲。   這書是通元子編成,恬淡人發刻傳出來的。那通元子本來是個仙家,這恬淡人不知何許人也,初號荷鋤子,後數十年來又以恬淡人為號。其人拙於謀生,家無長物。惟吟詠自娛而已。   愛讀忠孝書,喜談節義事。與世無所忤,究亦不肯脂韋隨俗,每讀史偶有所得,輒筆之於書,不拾前人牙慧,務出己見以為論斷。自漢以下皆有史評。於漢惠帝因見「人彘」得疾而崩,斷曰:「呂后殺之。」於唐秦王玄武之變,骨肉相殘,斷曰:「高祖啟之。」於宋太宗燭影搖紅,千古疑案,斷曰:「必無此事。」於明建文帝「無使殺叔」溫語慰燕,斷曰:「徒有此言。」至於歷代忠奸,仇怨相尋,或忠臣彈勘太放,奸黨畏罪而陷害之。或功臣盛氣凌人,宴小不堪而中傷之。諸如此類,史鑒恆多。獨有兩件事不平,恬淡人常常嘆息痛恨說:「宋岳武穆王何礙於秦檜,明于忠肅公何礙於徐石,必欲殺之,是何道理?況兩家後嗣並無有能起而復仇者。天之報施善人何如哉?」誰知通元子早已安排過了。因前有《岳傳》,明說岳少保的果報,鑄像誅奸,完過宋朝一段公案。他復演出《玉蟾記》,隱寓于少保果報,配合姻緣,又完過明朝一段公案。   到後來草堂閑話,黃石授書,恬淡人始信事由前定,天道無私,把他一腔子牢騷不平之氣,都化為烏有了。司空表聖云:「人淡如菊,惟我種菊人能知人之淡。不縈情於利祿,不役志於紛華,就是仙人。何用傳其姓氏。即以恬淡人作通元子觀,有何不可?」自從聽了這書,大約記得七、八分,又買了一部腳本看熟,說出來雖不合腔,卻不至有頭沒尾,諸位如不嫌聒耳,明日請來賞菊聽書。   他們去後我就插幾瓶菊花,收拾幾間靜室,把這傍花村改作李龜年彈詞的所在。夜來謅成幾句小引,早起亦貼在壁間,等候那班學士文人來看。   引曰:   人間多幻境,頃刻變滄桑。隱逸淵明菊,只藏得一片寒光,偏引出眾仙同日詠《霓裳》。   列位請了。今日來得這樣早法兒,童子獻茶,老漢把昨日所談新書演說一番。一來替恬淡人述懷,二來代通元子醒世,三來為座上客點綴秋光。就此獻醜了。 第二回 通元子安排果報   〔先聲擬清平〕調   詞曰:   玉環宮裏彩雲開,笑倩三郎扶醉回。金殿傳呼傾斗酒,黑蠻書召謫仙來。   沉香亭畔麝囊開,百媚君王一笑回。新譜《霓裳》歌未了,宮牆鐵笛李來。   昨家御宴為誰開,不記早朝何日回。笑語深宮春旖旎,洗兒錢賜祿山來。   丟卻唐朝故事,且說明嘉靖皇帝在位十八年以前,民歌醉飽,國慶靈長,真一派太平景象也。二十年以後,壟任嚴嵩通行賄賂;趙文華倚勢作威,肆行無忌,其子趙懌思仗父橫行,毫無忌憚。天既與以狡猾,陪堂護從惡少又只些才子佳人、英雄任俠、神仙鬼怪,釀成大戲一場,鬧得趙家煙消火滅。若不說明奪門果報,後人何由得知。今日無事,就把《十二緣評話》編次一番。   詞曰:   群山萬壑樹千叢,青牛文梓,白鹿貞松。五雲飛上碧霄宮,忽逢青鳥使,西下峨眉峰。蕭蕭蘆荻冷江楓,莫認做赤壁重游蘇長公。鶴夢空,羽衣橫過大江東。   俺即通元子也。   贊曰:   羽扇綸巾似武侯,衣圖八卦繡雲樓。   輕揮兩袖風生腋,仙骨珊珊道者流。   貧道是屺橋黃石公,自從收了張子房為徒,結一茅庵,住在峨眉山下,改號通元子修真,又加二千餘年閱歷。漢五六朝洎乎唐宋元明,其間不平之事,果報無不顯然,獨有宋建炎年間秦檜以「莫須有」三字誣害岳少保,明景泰年間徐石等「此舉無名」四字誣害于少保,這兩件事情,教人不服。後來西湖邊上,岳王墓前,生鐵鑄成秦檜夫妻跪像,遺臭萬年,人心稍快。怎奈奪門一案殘殺忠良,全無報應。一月之前,有巡天御史太白李長庚過俺山頭,就請他奏聞玉帝。前日他奉玉帝旨來說:「徐石諸人同謀復辟,尚屬一念之差,非罪大惡極的奸臣可比,宜從寬赦。殺人之身,還人以身,定為十二姻緣,問他們個風流罪。可謂甘拜下風矣。」即命俺安排果報,俺已議定此案,遣判官發放回陽,好似情痴春燕子,一雄眾雌隨,好似夢幻花貓兒,一牡眾牝配。有詩為證:   詩曰:   休言天網漏恢恢,因果須知暗裏催。   殺氣都從仇怨結,姻緣只為報施來。   一腔碧血凝忠魄,十丈紅絲牽雋才。   地府輪回歸掌握,震聾醒聵一聲雷。   俺記得漢高祖十三年,在濟北谷城下再會張良,寂處深山,紅塵遠隔,真是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今奉玉旨,配定姻緣,不免再下山去指點一回。就在山前拾起十二塊石子,變成十二個玉蟾蜍,留與他們作聘禮。俺想此去必有殺機,先將隨身法寶帶了:一名金葫蘆,內藏十萬八千鐵錐金甲兵,在陣上放將出來,憑他三頭六臂,一錐即死;一名攝魂瓶,念起咒語來,雖有韓信之謀、霸王之勇,一攝真魂即入瓶內;一名捆妖索,陣中凡遇妖法,將此索撒去,霎時間妖將捆來。這三件法寶,後來都有用處。初次助陣,用的是金葫蘆、攝魂瓶。二次助陣,用的是捆妖索。   正說之間,忽跳出四個夜叉來了。   偈曰:   五乘禪通,三元法妙。   揭地大呼,飛天長嘯。   慈慧其心,猙獰其貌。   非鬼非妖,如來普照。   怎生打扮?但見那四個夜叉:   這個是紅髮直豎,紅筋突露,穿紅繡襖,著紅繡褲,腰圍藍虎皮,手執二銀錘。那兩個是藍髮直豎,藍筋突露,穿藍繡襖,著藍繡褲,腰圍紅虎皮,手執二金錘。這一個是黑髮直豎黑筋突露,穿黑繡襖,著黑繡褲,腰圍黃虎皮,左手持金剛鑽右手持八角錘。那一個是黃髮直豎,黃筋突露,穿黃繡襖,著黃繡褲,腰圍黑虎皮,左手持龍盾,右手持短斧。皆是獨角獠牙,獅頭龍嘴,兩耳繫大金環。奇形怪狀,莫可形容。欲知何故,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冥判官發放回陽   〔先聲普賢歌〕調   詞曰:   海底冤沉實可嗟,天心巧消盡仇家。案斷題紅葉,春回發碧芽,一樹香團十二花。   四夜叉惡狠狠押著王振、石彪二人,四鬼卒響嗆嗆牽著徐有貞等十二人,二仙童持幡引出少保于謙、御史王文。但見冷霧濛濛,陰風瑟瑟,那廂判官來也。贊曰:   插帽紅榴火欲燒,戟髯倒豎蝟攢毛。   靴寬帶緩皂袍飄,蒲劍鋒芒闢鬼妖。   「俺乃玉皇大帝殿前掌案判官是也。前日通元子批下眾鬼魂配定姻緣十二,命俺遣放回陽。鬼卒們,可曾提來麼?」鬼卒說:「伺候多時。」判官升堂發落。   詞曰:   冤冤冤,冤殺這于少保。恨恨恨,恨殺那景泰、天順兩朝君無道,君無道,據國獨何心。奪門亦是盜標,虎牌提出原被告。幢幡雙引兵部老,後隨著披枷帶鎖的群奸一齊到。   判官怒呼道:「王振,你這廝釀成土木之變,惡貫滿盈,罰你托生為趙文華之子,應該梟首示眾,眾犬分尸。」判官又呼道:「石彪,你係石亨之子,仗父作威,實屬可惡!罰你托生為胡宗憲之子,應該尸裂、火焚。」   判官說御史王文:「你是忠臣,即托生為忠臣曹邦輔之子,與張昆同榜中武榜眼,後封英勇公,名叫曹昆。」答「是」。判官說:「那位是少保?」于大人答:「不敢,下官在此。」   判官說:「上帝有旨,保護回陽,巧合良緣,消弭宿怨。忠臣仍作忠臣,後托生在總督尚書張經家為子,名喚張昆,中文武狀元。後封東浙王。請坐一邊,聽俺點名。」   判官叫:「蕭維貞。」答:「有。」判官說:「你為甚麼迎合徐有貞之意,誣于少保謀逆之名?就是奸黨罪魁。罰你托生陳家為女,名喚素娥,身遭磨折,叫做魔緣。」答:「謝恩。」   判官叫:「曹吉祥。」答:「有。」判官說:「你謀復英宗,皇城震動。罰你托生杜府為女,名喚金定。樓藏孕婢,叫做驚緣。」答:「謝恩。」   判官叫:「徐有貞。」答:「有。」判官說:「你貪圖功賞,殘殺忠良。這等無恥,罰你托生貧家女,賣與杜府為婢,名喚玉蓮,暗合私奔,叫做逃緣。」答:「謝恩。」   判官叫:「張輗。」答:「有。」判官說:「你只知謀復,上皇本無害于公之意。罰你托生張裁衣店為女,名喚鳳姐,香閨盟謔,叫做謔緣。」答:「謝恩。」   判官叫:「石亨。」答:「有。」判官說:「你拜大將軍,為朝廷倚重,皆是于少保荐拔之力,怎麼南宮復辟密不與聞,反與徐有貞結黨,忘恩則甚。罰你托生蔡氏為女,名喚小妹,劫獄救夫,叫做恩緣。」答:「謝恩。」   判官叫:「曹欽。」答:「有。」判官說:「你係曹吉祥的養子,忘卻本生父母,自享榮華。罰你魂入龍涎,化為女子,名喚仙姑,感氣而生,叫做幻緣。」答:「謝恩。」   判官叫:「陳循。」答:「有。」判官說:「你不問明白,就為英宗草詔。罰你托生蔣家為女,名喚佩香,因訛樓會叫做誤緣。」答:「謝恩。」   判官叫:「楊善。」答:「有。」判官說:「你惑于浮言,奪門隨眾。罰你托生高家為女,名喚玉英,仙人指點,叫作讖緣。」答:「謝恩。」   判官叫:「張軏。」答:「有。」判官說:「你亦隨眾奪門,如夢未醒。罰你托生秦家為女,名喚彩鸞,秋闈奇遇,叫做夢緣。」答:「謝恩。」   判官叫:「王鉉。」答:「有。」判官說:「你係石黨,武藝精能。罰你托生李家為女,名喚杜芳,膂力過人,叫做武緣。」答:「謝恩。」   判官叫:「許彬。」答:「有。」判官說:「你既係老臣,為何不阻曹、石,反使他們謀于徐有貞,釀出殺機。罰你托生沈家為女,名喚蘭馨,助倭戰降,叫做殺緣。」答:「謝恩。」   判官叫:「陳汝言。」答:「有。」判官說:「你倚勢貪婪,家資鉅萬。罰你托生趙文華為女,名喚麗貞,親見趙家敗亡,與眾美聚集,叫做會緣。」答:「謝恩。」   判官說:「眾鬼魂聽者:   詞曰:   輪回定下姻緣局,自家罪還是自家贖。休哭,休哭,洞房花燭。到那時,也不要說羞答答、點污了清白。去罷。」   眾鬼魂答:「是。」判官說:「王振,石彪,速去速去!」二人答:「是。」判官說:「于少保、王御史請便罷。」答:「是。某等告辭。」判官說:「俺回旨去也。」 第四回 趙與胡兩家鬼祟   〔先聲香柳娘〕雙調   詞曰:   赫赫趙文華,居然通政家。如何堂上王振,魂來帶鎖枷。   奸黨胡宗憲,亡靈夜半見,祖父嘆嗟石彪,竟把胡彪變。   判官發放王振托生為趙文華之子,發放石彪托生為胡宗憲之子。為何怒言「速去,速去!」?只因他們兩人轉世仍為戾氣所鍾,是以有此不平之語,使他們比十二緣中諸人早出世五載,到那倚勢凌轢之時,閱歷有年,更無忌憚,正欲縱其惡,而殛之誅也。   且說趙文華之妻孫氏、胡宗憲之妻褚氏俱已十月懷胎,臨蓐在即。這一日,趙文華坐在廳上無事,奸相嚴嵩差人送本章來,令他票判。又有大學士李本的擬本送來,請他代擬。所票判的、擬的無非欺罔皇上,羅織正人。   廳上有許多官員伺侯,只聽二門外鐵索叮噹之聲,眾人抬頭一看,見有四個夜叉,牽著一個厲鬼,披枷帶鎖而來。內有一個夜叉右手執大錘一柄,左手執虎頭牌一面,上寫「奸閹王振之魂。」趙文華知是不祥之兆,大聲叱之,說:「王振,敢來作祟!」那夜叉就舉起大錘作擊文華之狀。文華連舌頭都嚇短了,跌在地。眾人見那四個夜叉押著王振,走到屏門後去。一會兒,文華蘇醒過來說:「嚇殺我也!」話言未了,後面走出一眾丫環,說:「恭喜大人,夫人生了公子。」   文華嘆口氣說:「初生有此怪事,覆吾宗者必此子也。若是不舉,我年已四十纔有一兒,怎能捨得?只好留住,到後來再看何如?」   可笑趙文華貪婪酷虐,作惡多端,今親見王振投胎,但知覆宗,不知悔過。世間大愚不靈之人,往往類此。   再說胡宗憲之妻褚氏亦在腳下分娩,收生婆早已接在家中。胡宗憲就在書房宿歇。時當夜半,忽聞屋角隱隱如有鬼哭。家童胡元說:「老爺,窗外是甚麼聲音?」胡宗憲此時猶不介意,說:「開門看來。」家童纔開一扇格子,已有二鬼進來,都是玉帶紅袍,烏紗帽,粉底靴,走到室中。   那白鬚者上坐,半白鬚者旁坐。胡宗憲認得是他祖父,站起身來說:「祖父辭世多年,今日回家有何見諭?」那二鬼說:「宗憲,你做官原果榮宗耀祖,誰教你媚事趙文華,求為嚴黨,雖倚勢作威不及趙甚,而內附奸人外邀美譽,陰險之心更甚於趙。天與爾罪十倍文華。昨日已罰王振投胎趙家,名叫趙懌思。今日又罰石彪投胎為你之子,叫做胡彪,名定於天,不可妄改。當初石彪之惡不及王振,到今生趙懌思所作所為皆是孽孫引誘,所以上帝定罪,但使趙懌思梟首示眾,胡彪後來焚骨揚灰,天誅更慘。」說畢,二鬼大哭。胡宗憲礙於祖父之尊,不敢叱退,但唯唯而已。   此刻已近四更,掌家婆執著燈球走來說:「恭喜老爺,夫人生了相公。」二鬼聽了,長吁一聲而去。胡宗憲默坐書房,不出一語。   人家生子莫不歡喜,趙、胡兩家反添煩惱。   次日,胡宗憲不得不到趙文華家報喜,趙文華不得不到嚴嵩家報喜。嵩知道趙文華生子說:「文華是我乾兒子,他的兒子就是我乾孫子。明日奏聞聖上,代他討封。」嘉靖皇帝因是嚴嵩奏請,即日降旨禮部,奉上諭:「趙文華之子賜名懌思,雖在襁褓,朕嘉乃父之功,銜蔭錦衣衛千戶,欽此。」謝恩。   嚴嵩送了許多賀禮到趙家,趙文華也送了許多賀禮到胡家。兩家漸漸忘卻鬼祟,作惡更甚從前,焉得不遭天譴。 第五回 趙文華納妹東樓   〔先聲重翻新水令〕調   詞曰:   文華百計媚東樓,讀《易》能佔《歸妹》卦,且學鐘馗親送嫁。賠了夫人,笑他計出東吧下。嚴嵩有個兒子名世蕃,號東樓,才情敏捷,料事如神,嚴嵩惟東樓之言是聽。嵩每奏事無不稱嘉靖皇帝之旨者,皆東樓代為揣測,所以父子都得聖上歡心。   趙文華既媚事嚴嵩,又思逢迎東樓之意。說:「東樓生性驕淫,平日幸姬愛妾已有數十百人,所居之室眾美人侍立兩旁,謂之『肉屏風』。或嗽痰欲吐,就有一美人迎上來張口接住,謂之『肉痰盂』。所御室女皆用白綾一幅,拂拭新紅。每年收拾床下,那新紅點污的白綾不計其數。若要投他所好,莫過進獻美人。我有胞妹,名喚窅娘,十分妖嬈。如果列在他姬妾之中,必然稱意。只是要個人為之先容纔好。有了,就煩胡宗憲去說合。」叫趙雄:「你去請胡老爺來。」答:「是。」少頃,趙雄回來稟:「胡老爺到了。」文華說:「請內堂相見。」   胡宗憲走到花廳說:「銀臺大人有何委辦?」文華說:「我得心病多時,未知君可能醫?家有窅娘胞妹,欲送東樓為姬。」胡宗憲說:「我有一個妙方,醫到心病最良。今日開明對症,請君切記莫忘。」胡宗憲為何說這幾句話?因知窅娘年已二十,那些淫蕩事情無所不曉,文華平日本與通奸,欲借此詼諧嘲笑他一番,說:「醫生開方了。令妹用過川芎(芎字作兄字解),足下又要當歸(歸字作龜字解)。嚴府由來熟地(地字作路字解),不比他處人參(參字作生字解)。東樓況是鱉甲(鱉甲解作蹩腳),相好更得阿膠(膠字解作交情之交)。大棗只須一枚(大棗解作大早,枚字解作媒字),寶箸必入燕窩。窅娘不覺鉤藤(藤字作疼字解,)銀臺自然肉桂(桂字作貴字解)。此蓋養血調經之劑,於令妹亦宜。」文華說:「休得取笑。舍妹這件好事,都要仰著胡兄曲成。」答:「是。我就告辭,前往嚴府說合。」   趙文華送胡宗憲出門而去,知道事在必成,回來預備賠奩。遂喚窅娘出來說:「我送你到嚴府服侍東樓。雖是舊店新開,你也要裝些外行樣子,纔瞞得過他。那東樓是個好色之徒,你還要格外獻些妖嬈媚態,迎合他的意思,撩起他興頭,他纔快活,他纔能照看我做哥哥的呢。」不講文華兄妹在此說些調戲褻語。   再講胡宗憲到了嚴東樓面前,百般贊揚窅娘之美,道達文華奉承之意。東樓大喜,就允他收了。宗憲回到趙家,商議送嫁,先把陪奩發到嚴家,擺設起來。到了吉日,文華親送窅娘過門。胡宗憲算個媒人,跟隨在後。來至嚴府,東樓留住二人玩耍,酒後方歸。   當夜東樓與窅娘成親。窅娘原是個解人,故意裝成弱不能勝之態,又獻出許多半推半就的神情。東樓因此縱淫一夜,心中甚是喜歡。次日,吩咐:「請趙大人、胡老爺來飲酒。」他二人聽得東樓來請,即刻相約同行,進了嚴府會見東樓,附勢趨炎,恬不為怪。東樓說:「聞趙大哥去年生了令郎,小弟也生一女,欲請胡兄做個月老,不知可能俯從?」宗憲說:「趙銀臺猶恐高攀不上,就是卑職做了小姐媒人,多大臉面!」席上換杯:「好極,好極!」暢飲而散。   這趙文華原是個勢利小人,聽得嚴世蕃與他結兒女姻親,真個喜出望外。一則仰攀權貴,二則多得奩資。那唐朝白樂天有《秦中吟》詩云:   富家女易嫁,嫁早輕其夫。   貧家女難嫁,嫁晚孝于姑。   這四句詩的道理,文華那能懂得?所以,到後來嚴氏不循婦道,忤逆翁姑,凌虐丈夫,皆文華之所自取也。日月如梭,懌思五歲入學。胡彪附從趙家,兩人一樣頑皮,後來皆為匪類。 第六回 于少保奉旨回陽   〔先聲胡島練〕調   詞曰:   鴻入隊、鳳成對,鴟鴞幻作鴛鴦配。前身本是謫仙人,而今又插紅塵內。   俺于謙奉旨回陽,托生張府。前世未曾雪恨,後來卻為張氏報仇,這也是劫數當然,不能勉強。   詞曰:   玉旨不敢違,忠魂轉世夢熊飛。飄緲仙雲臨繡閣,鏗鏘雅樂繞香閨。一腔熱血從何灑,都化做文經武緯。彩雲深處狀元歸。   但見瑞靄凝眸,奇香噴鼻,兩個仙童持繡幡柄,兩個仙女執紅燈球,八個妙環吹打樂器,擁護于公,怎生打扮:   毳冕垂旒,蟒袍玉帶。項帶銀圈金壓服,手執翡翠如意,環珮叮咚,委實好看。忠臣回陽,必然如此。   又有四位仙姬,提爐焚香,引尋送生、催生、保生三位娘娘。三位娘娘皆是五色宮裝,迎風繚繞。   詞曰:   彩雲邊擁眾仙,霓裳舞奏鈞天。瑤島上明珠圓,藍田內寶玉堅。生貴子萬選錢。   娘娘說:「來此已是。」按下雲頭,送入洞府。   詞曰:   萬朵祥雲繞九霄,異香靄靄仙樂飄飄,降下英豪。一日同生十二嬌,都包裹在文武狀元袍。   那些眾女子應托生者,遣神送去,各處皆於三月初三日子時降生。更有曹昆亦是此日此時出世。曹昆所以同八字者,為下回大鬧西湖張本。然後纔演出大塊文章來呢。   卻說兵部左侍郎張經,年近五旬,未曾生子,夫人梁氏去年代納崔姬,今已懷胎十月,尚未分娩。張爺望子甚切,常想道:「如天之福,生得一男,真張氏門中之幸也。」   詞曰:   吹面不寒楊柳風,春皇司令萬紫千紅。睨睆鶯聲調舍北,呢喃燕影過牆東。乾鵲當檐噪,喜氣融融。   這一日,掌家婆稟老爺:「崔姨要分娩了。」張說:「快請穩當收生婆子來。」答:「是。」   贊曰:   果然生下嬰孩子,一定是張家掌上珠。 第七回 張總督出征倭寇   〔先聲謁金門〕調   詞曰:   好嬰孩,何曾把人牽礙。貔貅擁出波濤外,門楣有倚賴。   張說:「妙,妙!昨日崔姨幸生一子,延我宗支。謝天謝地!已差蒼頭張洪去覓乳娘,怎麼還不見來?」洪回來稟說:「乳娘有了。」張說:「吩咐他小心服侍。」答:「是。」三日洗兒後,張說:「乳娘,抱來我看。前日我兒生時,異香滿室。今看頭角崢嶸,雙眸炯炯,將來必有好處。好孩子!」起名張昆。   詞曰:   老蚌產明珠,愛惜藐姑酷似,碧海中鐵網珊瑚。眉清目秀頭角類吾,畢竟是擎天柱大丈夫。   張洪說:「添丁又進爵,喜事正重重。稟老爺,聖旨下。」但見四個校尉,頭戴金勒黃緞帽,身穿黃緞馬褂、寶藍緞繡蟒袍,腰佩海魚皮鞘刀。老太監王勛   頭戴倭緞盤金盔,身穿大紅緞繡蟒袍,項掛藍寶石串珠,手捧黃絹冊命。   宣旨說:「張經匍匐聽命。江浙之間海倭猖獗,賜卿兵符,加卿總督尚書銜,帶領五萬人馬,協同應天總督曹邦輔亦領五萬兵,前去剿滅。即日起行。欽此。」謝恩,張跪說:「萬歲,萬歲,萬萬歲!」起身,說:「老公公請坐。」王說:「君命在身,不敢久留。告辭了。」張說:「恕不遠送。」吩咐開門,放了三通大炮,點齊五萬人馬,破站前來。   晨興夜宿,軍令嚴明。到了江南境界,張說:「來此是揚州瓜步,長江天塹,萬頃茫然。東望金、焦,南瞻鐵壅。好一派江景也。」備了八百只渡船,泊到潤州登岸,扎下行營。   贊曰:   五萬精兵來,軍門已洞開。   炮聲喧鼓角,威武表雄才。   當發兵符令箭,差中軍官前往應天,調總督曹邦輔大人到蘇州會議。前行迅速,中軍官說:「得令。」張說:「倭寇冒犯天朝,首從俱要殲盡。為人臣子上報君恩,在此一舉。」這一日,張尚書眾兵先到蘇州,卻好曹總督帶領五萬兵亦到姑蘇,不知怎樣會議,下回分解。 第八回 曹邦輔海上從征   〔先聲西江月〕調   詞曰:   不是獻寶龍王,卻是小丑跳梁。將軍奉命整戎行,海上旌旆飛揚。一派水色山光,宛築萬里城長。舳艫盤折走羊腸,直搗巢穴而亡。   中軍官繼令說:「曹大人到。」張說:「請見。」中軍官說:「轅門打恭。」張說:「奉旨相招,共商軍務。」曹說:「隨帶三軍,聽候驅遣。卑將於三月上巳之期幸生一子,名喚曹昆。次日接到兵符,是以來遲。望大人恕罪。」張說:「吩咐三軍,就此起兵前往。」張元帥的軍容純是紅色,曹參謀的軍容純是白色,真個如荼如火,照耀長天。只聽得眾軍吶喊,好不威武驚人也。有古詩一首為證。   歌曰:   將軍飛出從天下,殺氣橫空山欲赭。   黑漫漫處海門雲,此地乘船似乘馬。   還如三箭薛征東,都是軍中水戰者。   舵樓十萬擁貔貅,休言彼眾不我寡。   這倭國在三韓東南大海中,凡百餘國。自漢武帝滅朝鮮,通於漢者三十許國,國皆稱王。其大國王居邪馬臺,去樂浪萬二千里,大約在會稽海東與珠崖儋耳近。其俗男子黥面文身,以其文左右大小,別尊卑之次。女人披髮,衣如單被,貫頭而著之。以蹲踞為恭敬人。性嗜酒,多壽。壽百餘歲者甚眾。國多女子。大人皆有四、五妻。其餘亦不減二、三。至漢桓、靈間,倭國大亂,歷年無主。有一女子名卑彌呼,年長不嫁,能以妖術惑眾,遂自立為王。女王滅後歷國。迄於元,地在東海之東,與日本、琉球兩邦接壤,沃野數千百里,雄兵數十萬人。   洪武初年,輸誠納款稱臣,世未有二心。只因嘉靖朝奸相嚴嵩當國,征求無厭,且以奴隸待之,倭王大怒,遂舉兵,以清君側為名,隱懷奪取中原之意。卻也怪不得他。   這倭王名叫麻圖阿魯蘇,武藝件件皆精,登舟如履平地。其妻名叫百花娘娘,能撒豆成兵,剪紙為馬,用的是雙劍,兩件法寶,一名黑二囊,放出來漫天黑霧,莫辨東西,一名紅焰囊,放出來熠天紅光,頃刻燒人。先鋒大將名叫鐵骨打,有萬夫不當之力,生擒上將如虎抓羊。看他三人怎生打扮:   倭大王面如腐炭,圓睛突出,脣長四寸,紅如朱砂。頭戴烏金盔,拖貂狐尾,插雉雞毛,背後小黑旗四面,身穿黑鐵甲,足下烏皮靴,手執黑纓長槍。   倭娘娘面不加脂粉,好似嬌滴滴一枝帶雨梨花。動如飛蝴蝶,靜似睡鴛鴦。出征海上不減水漫金山白娘子。   倭先鋒赤髮散披,金腦箍上一朵紅絨球。身穿火浣布的氅衣,腰圍赤豹皮。臨陣脫去氅衣,就是赤條條一個精身,刀槍火炮不入。   此三人各帶雄兵二萬,個個都如水怪、水妖。此時張元帥十萬兵臨海扎營,倭大王六萬兵扎在海東頭。兩軍下了戰書,約期開戰。是日張元帥調了四員華將,乘舟東下。倭王亦調四員番將,駕船來迎。三聲炮響,兩軍交兵,但見海面如五色游龍,一往一來,或東或西,自辰至酉,戰了四十五、六個回合。倭將漸漸要輸。張元帥初到洋面,恐有伏兵,遂鳴金罷戰。倭營亦收兵而回。 第九回 通元子初助破倭   〔先聲雙句漿水令〕調   詞曰:   仙航載一帆風快,羽扇揮掃除蜂蠆。從今破了殺人戒,我軍臨、我軍臨,海上龍吟他兵敗,他兵敗,村邊犬吠。   通元子說:「聞得倭國犯順,張元帥領兵抵敵。但倭營邪術勝人。此次會戰,張元帥定要損兵折將。貧道算明,必須破他妖法,方能取勝。無如趙文華奸賊忌賢害能,竟要將張、曹兩家屠戮。大劫天成,無從解救。只是趙文華那廝凶殘可恨。我且下山去走一遭。」   且說張大人在中營與眾將說道:「前日雖勝倭營一陣,究竟未知他的虛實,何可造次進兵。古語云:『撼泰山易,撼岳家軍難。』言不輕動也。   詩曰:   大將行師審速遲,軍機豈是蠢夫知。   無如督戰文書急,翻使英雄不自持。   噯,趙文華,趙文華!你只知阿附嚴嵩,那裏知道軍務?   羽書來催數次,兵若猝進,恐失機宜。若不進兵,彼必以養寇誣我。這便怎麼處?」   中軍官稟說:「參謀曹大人進見。」曹說:「元帥,連日倭營罵陣甚急,都中督戰不休。卑將看來,宜與一戰,內以塞讒慝之口,外以脅敵人之心。」張說:「曹大人,勢處兩難,只好權宜從事。約定日期,與倭會戰便了。」   那邊倭王說:「娘娘,華兵利害。今日出征須用法寶。孤家敵住張經,先鋒敵住曹邦輔。若不分勝負,娘娘上陣助戰,必然贏他。」正是:   海上騰騰殺氣,陣中種種妖氛。   贊曰:   將軍雖猛虎,畢竟是凡夫。   只為催兵急,妖謀得勝圖。   倭營安排已定,放下五百號戰船,皆有水輪八個,行動如飛。每船桅檣十丈,三道蒲帆。船頂四圍雉堞,女牆洞中俱有西瓜滾水炮。水營中軍是麻圖阿魯蘇,左軍是鐵骨打,右軍是百花娘娘,乘風破浪、耀武揚威。   這邊張元帥吩咐:「三軍小心迎戰,不可貪功。」只見張元帥以紅旗殺入倭王黑隊中,倭先鋒赤條條精身殺入曹軍白隊中,真如神龍戲海,四散水花。   戰了許多時候,忽聽一聲炮響,百花娘娘出了陣門,二囊取出,口念真言,一霎時黑霧漫天,華船撞散數百號,頃刻間火焰薰天,華兵燒得焦頭爛額,損傷了大半將官。那西瓜炮又在黑霧紅焰中滾滾而來。   張元帥是個小心謹慎人,看軍中不利,早早鳴金收兵。倭王得勝而回。又差探子遞下戰書。   張元帥不得已,就掛起免戰牌來。誰料趙文華早已知道了,當日奏聞說:「張經、曹邦輔督軍海上,養寇失機,請以軍法從事。」   怎奈嘉靖皇帝聽信讒言,又有嚴嵩從中構陷,傳旨:「將張、曹二人軍前梟首,籍其家,老幼男婦皆棄市。即著趙文華、胡宗憲領旨前去施行,代理軍機,進征倭寇。欽此欽遵。」   事屬並行,書先交代那通元子說:「張、曹大劫難逃。俺欲救此二帥,何能逆天行事。若不助他一陣,豈不滅沒了二帥忠勇麼?來此已到軍門,俺且摘下免戰牌。」   中軍稟報:「元帥,轅門外有個道士摘了免戰牌。」張說:「快去傳來。」只見通元子走入營中,張迎說:「遠軒仙師,三生有幸。但不知何以教本帥?」贊曰:   瀟灑仙衫,瀟灑仙衫,知他道術定非凡。爐成九轉丹,修煉在雲岩。今日降妖伏怪,何須用短劍長鏟?   通元子說:「貧道久知倭寇猖狂,特來助戰。他雖有妖法,破陣卻也無難。事不宜遲,來日即與會戰。」張元帥聽通元子之言甚喜,說:「探子速去下書。」答:「得令。」通元子因在海上做了《征倭賦》一篇:   賦曰:   若夫蜃闕回潮,鮫宮罷市。浪涌官營,波翻寇壘。騰殺氣以千層,靖妖氛於百里。燃犀普照,宜魑魅之皆潛。測蠡相窺,忽波濤之特起。爾乃參謀耀武,元帥稱雄。既秉旄而執鉞,復挾矢以張弓。來峨眉之仙客,塞海眼以神工。當年闢谷從游,赤松有子。此日征倭助戰,黃石名公。則見涉駭浪以來風,因洪濤而拾級。豈徒百而號千,無不一以當百。大纛星懸,總千山立裝束。似春三花貌,倭妃釵鈿皆兵,裸程如丈六金身。彎將斧戕不入。於是兩軍已會,一矢相遺。長帆風飽,巨艦星馳,彼呼鵝鸛,此策熊羆。酷似洞庭一軍飛來應楊么之語,渾如瀘水五月擒出降孟獲之師。無何,仙陣方陳寇兵已退,堞炮消聲輪舟亂隊。人不可以稱雄,壘何堪以相對。軍中女子知兵氣之不揚,閫外將軍卜敵營之必潰。孰知軍威敗敵,劫運消魂。朝內動如簧之舌,軍中亡挾纊之溫。捷紅旗於海宇,流碧血於轅門。平倭寇以三軍,已聞鐃歌奏凱。壞長城於萬里,徒使大將含冤。   通元子賦畢,收在篋中,天機不敢漏泄。但隨張、曹二帥領兵而來。 第十回 兩奸賊攘功肆虐   〔先聲撲燈蛾〕調   詞曰:   攘功真絕倫,那管壞方寸。只圖眼前榮,不顧陰曹對問。權奸倚勢自稱尊,面皮不厚纔三寸。只怕你,運退難終工部分   通元子算出趙、胡毒計,急欲為張、曹立功,遂說:「元帥,出師斷不容遲。」華營安排已定,但見中軍虎皮交椅上坐著元帥,左邊虎皮交椅上坐著參謀,右邊大紅繡褥椅上坐著仙師 望見海東頭煙霧迷漫,知是倭兵出戰。   通元子說:「倭船將到,不勞元帥、參謀,貧道願往。」張說:「既費仙師清心,隨帶多少兵將?」通元子說:「不消只要小舟一葉,舟子一名足矣。」通元子坐了小舟,迎上前去。船漸漸接著。仙舟左邊倭王坐船,右邊先鋒坐船,其余五百號輪舟依次而進,與仙師小舟離不到二丈。倭王呵呵大笑道:「人說張經為人謹慎,從不涉險好奇,怎麼用諸葛空城之計來賺孤家,你道好笑不好笑!」   話言未了,通元子用羽扇一揮,兩只巨艦接起船頭,倭王與先鋒自己對面殺將起來。百花娘娘見了,口念真言,將船頭分開。正要廝殺,通元子又將羽扇一揮,那兩只船頭撥轉朝東,倒戈相殺。通元子略施小技,倭王已就如此顛倒錯亂。百花娘娘越發著急,念起咒語,船頭轉西,擂鼓大進。放出二囊法寶,被通元子羽扇兩揮,霧氣火光都已消散。通元子不慌不忙,取了金葫蘆,放出十萬八千鐵錐金甲兵,錐得那番兵個個被傷,人人叫苦。又取出攝魂瓶,揭開瓶口,用手一招,把倭王、先鋒的真魂一齊攝入,兩人肉身如山崩地裂跌倒船艙。嚇得百花娘娘面如死灰,隨即飛船搶回尸首。   那巨艦何以不能行動?因曹參謀命三軍往眾山上把亂草長藤運到海邊,順流而下,那倭邦五百號大船的水輪都絆繞起來,何能行動?此時倭兵皆無鬥志,百花娘娘無計可施,只得寫了降書,面縛銜璧,跪在軍門請降。   早有中軍官報知元帥,開了寨門,元帥親釋其縛。百花娘娘說:「倭王只因奸相逼反,非敢窺伺中原。求元帥請仙師放出君臣真魂,奴家願領敗兵回國,奉表請罪,代代稱臣。」元帥都准了他,送出轅門,就請通元子取瓶放出倭王、先鋒的真魂,口念真言,令自入竅。百花娘娘回到本營,看見甚喜。再說趙文華、胡宗憲奉旨已到,宣過上諭,就將張經、曹邦輔綁在軍門受刑。這張、曹二帥本是兩個忠臣,又是兩個純臣,知道奸賊害他,他雖死不忍怨君。那手下將官人人不服,皆有叛意。通元子說:「此是張、曹劫運,天意難回。爾等若是謀反,豈不貽忠良以不美之名?他們後來都有果報,貧道去也。」   可恨趙、胡二賊殘殺忠良,橫尸海畔。左近居民感二帥之恩,私買棺木收殮,葬在海邊。十五年後,兩家報仇,重建墳塋,奉旨諭祭,後書自有交代。趙文華、胡宗憲商議說:「降倭之功,我兩人攘為己有,受些封賞。這等便宜之事何不討來?」一面具摺申聞,一面〔下有殘缺〕。「我到蘇州殺了張經全家,你到南京殺了曹邦輔全家,趕緊回旨便了。」 第十一回 三義人救主逃生   〔先聲西地錦〕調   詞曰:   修真二千餘年,小試神通妙手。軍中無計救張、曹,速去替他存後。   通元子說:「貧道雖然助戰有功,可憐親見張、曹受戮。趙賊你獨不顧將來果報麼?俺當初收張子房為徒,世與張姓有緣。這張昆亦是俺的弟子,駕起雲頭快去救他。來此已是。那廂有白髮老僕,與他講明。」因按下雲頭說:「老掌家,不好了。你快去報知梁氏夫人,你家老爺征倭有功,被奸臣陷害,冤戮軍前,還要殺張家一門。早晚趙文華就到。你速去救你小主人,逃到杭州府離城二十餘里,權在俺那草庵住下,就改叫洪昆罷。俺贈他玉蟾蜍十二個,為洪昆後來姻緣聘證,你替他收好,俺去了。」   張洪嚇得魂飛魄散,叫苦聲聲,趕到後堂報知,那賢德梁氏夫人,與崔姨抱頭大哭,指著張昆向老家人張洪說:「你老爺受了冤枉,只剩得三歲孤兒一塊肉,你若救得他,我張家祖宗定要結草酬恩。」說了又哭。梁氏夫人與崔姨說:「我們何可受趙賊凌辱。」相約自縊樓中,留得兩人清白。夫人遂與崔姨自盡。後來收殮不提。   忽然門外喧嘩,趙文華領兵早到,吩咐:「不得走脫一人。」   此時已有三更時候,張洪在樓上頓足大哭說:「前門走不脫,後門開不及,這便怎麼好?有了,老漢抱起小主走樓牆頭跳下去罷。老天,老天!張家果能有後,保護公子,奮身一躍,安穩如常。不然就跌死老漢到也干淨。」   說罷,手抱相公憑空而下,真如兩翼雙飛,輕輕落地。好在夜靜無人看見,躲在僻地,候到五鼓開城逃出,直奔杭州去了。趙文華走進張府,依旨而行,只不見公子張昆、家人張洪。吩咐蘇州知府限三日拿到,如違聽參。   再講通元子到了蘇州,已差四值功曹往南京編成童謠,暗中使小伢子歌唱:   謠曰:   海空濛,起颶風,不殺賊,殺總戎。   兩家共有三義士,當速去之保其宗。   此時南京城裏,滿街滿巷四散童謠,曹府已有風聞,舉家號哭驚慌,不必贅說。只說曹府家將一名童喜、一名李忠,他二人聞得此信,眼中都哭出血來。李忠說:「徒哭無益,須想個計策救了小主人纔好。」童喜說:「我方寸已亂,計從何來?」李忠說:「我有一計,須要童兄始終如一,以全報主之心」童喜說:「敢不如命。」李忠說:「古有杵臼、程嬰故事,今日何不學他?我兒子也三歲,模樣與公子相同。我抱此子躲在棲霞山中,你將公子藏在深密處,反去報於胡宗憲知道,就說李忠同公子曹昆躲在棲霞山。胡賊必來捉我。那時,我父子替公子死了,你就好保護公子遠逃,可免尋拿,豈不甚妙!」   童喜說:「只是苦了賢喬梓。」李忠說:「童哥既能秉義,愚父子在九泉都要保你二人。」商議行事已定,胡宗憲已領兵圍住曹府。前後左右,連雞犬都逃不出去。   查點人口,少了公子曹昆。胡賊正在發躁,童喜跪稟說:「小的是曹家家將童喜,纔上卯半月,前日看見同伙的李忠,鬼頭鬼腦,瞞著小的,抱了公子曹昆,出太平門去了。不得遠遁,想必躲在棲霞山裏。小的見大人發躁,不敢不稟明。」   胡宗憲說:「你畏罪出首,免你一死。」吩咐搜山,務獲曹昆要犯。不半日,鎖押李忠與三歲嬰孩來。胡宗憲說:「李忠,你為甚麼故違聖旨,抱了曹昆私逃。快快招來。」李說:「奸賊,我只望存了主人後代,將來報仇。誰料童喜狗才昧良負義,泄漏機謀,也是我主人該應要絕宗支。不必多言,快殺,快殺!」胡宗憲道:「牽去一同斬首。」有五言絕句詩一首為證:   詩曰:   屠岸賈重來,渾如趙氏災。   一門忠義氣,父子赴陽臺。   又有七言絕句詩一首為證:   詩曰:   古來杵臼與程嬰,慷慨存孤續趙卿。   今日曹家忠義將,千秋青史載芳名。   這曹邦輔大人本是個大富翁,家資有數百萬,此時胡宗憲抄出他銀兩,就隱瞞下來,暗暗差人送到杭州,埋在他自家花園太湖石下,連趙文華都不知道。趙、胡抄張、曹二家事畢,合摺回旨。吏部奉旨加封趙文華進爵工部尚書、胡宗憲加總督軍務銜。回他兩人冒了征倭軍功,所以有此特旨。 第十二回 烏金蕩埋名習武   〔先聲重翻江兒水〕調   詞曰:   叱吒風雲壯,橫矛十決蕩。到如今隱姓埋名,不領楚王兵,穿著錦衣夜裏行。   「俺童喜本是揚州府興化縣人氏,自從救出小主,逃歸故鄉,只因仕宦多年,聲音容貌人皆不識。唐賀知章有詩云: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不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此詩正合我今日景況也。且幸我主僕逃難情由,絕無一人曉得。人但知道我姓童,不知道小主人姓曹。是以認為父子,改名童昆。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昆兒年已八齡,髮雖總角,膂力頗不猶人,門外大石卻能搬運。若不知他的年紀,都要認做偉然丈夫。或者皇天急欲使他報仇雪恨,所以生此魁武奇偉的形容。俺亦欲體天心,把全副武藝盡行傳他,不免喚他出來,把那奸臣陷害之事說與,心知激厲一番,然後傳授武藝。如果是有志氣的人,自然臥薪嘗膽,想個出頭日子了。昆兒那裏?」   童昆說:「爹爹喚兒有何吩咐?」童喜說:「昆兒,你知道,你本名曹昆,你父親是應天總督曹邦輔,從張經征倭有功被奸賊趙文華、胡宗憲誣害,遂與張經同日受戮,至今未曾洗冤。那時曹、張全家遇害。曹府家將李忠與俺同伙,設了一法把他三歲嬰孩替了你死。你父子死後,俺纔得救你脫身,躲到此地。」童昆聽說,大叫一聲,昏倒在地。童喜連忙扶起來,用手大指撫著嘴脣說:「昆兒醒來!」叫家人取了滾水灌下,有一個時辰纔嘆了一口氣,罵道:「奸賊,奸賊!我誓不與你共戴天!」童喜說:「你小小年紀,何能報仇?須要用心習學武藝,成了壯丁,纔可替你父伸冤。我如今要教你拳棒,不知你肯學習否?」童昆說:「當此積怨深仇,若不發憤,是無人心。」童喜說:「好,有志氣。你去把門外大石搬來。」童昆只用一手舉來。童喜驚異說:「曹氏之仇定然可報。」又教他槍法、射法。學了一月,件件皆精。   到了十三歲時候,童喜說:「昆兒,俺帶你逃出之時,曾聞張公子名昆的,也有一老僕夜半逾牆而下,竊負而逃。不知住在何處。他未必知道我們在這烏金蕩裏。欲要命你去訪他,你年纔舞象,何能放心讓你遠遊。且張公子未必有你如此武藝後來一個文弱書生何能誅奸殺賊?上天有靈,若使張公子來此俺也教他演習兵法,知道些虎略龍韜,異日也是你的一個幫手。」童昆說:「孩兒恨不得即刻尋他來呢。」童喜說:「茫茫天壤,何處跟尋?你既有此志氣,後會必有天緣。且安心在此。你既學成武藝,也不可不知文事。暇中還要讀書養氣,方不是一個粗莽武夫。」後來通元子指點訪友,纔知張昆改名洪昆,得他的茅庵消息。 第十三回 趙懌思忤父歸杭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奸黨應生不孝子,娶妻況是無鹽比。文華不敢忤東樓,甘受氣,只得送兒歸故里。   趙懌思三日初生就蔭了錦衣衛千戶,後到十六歲成丁時,皇上又加他四品蔭官。胡彪也是十六歲未有出身,胡宗憲心中著急,適值欽命浙江全省提學道是胡宗憲進士同年,為人貪鄙性成,亦是嚴黨。胡宗憲就教胡彪回杭應試,寫了一卦密書,內夾一張銀票,計數一千兩,替他兒子買秀才,並不與胡彪知道。差了心腹家人,投了密書。   學道收了銀票,先考仁和縣。諸童進院,胡彪亦應名歸號。   學道封門出題,自子至午,諸童交卷紛紛。胡彪一字不得,出來說:「老胡子,你教我來考是把酸我擾,我何嘗會做文章。此刻弄得我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如何是好?有了,我領個出恭牌,到糞坑那邊,尋個狗洞鑽出去豈不妙哉。」胡彪走上堂來說:「童生屎到屁股門,要出恭呢。」值堂的人拿了出恭牌與他,胡彪捧著走到廁旁一望,連蜜蜂子都飛不出去。沒得法,回到堂上繳牌,領卷仍歸本號翻白眼,數屋椽。等到盡場時,交個白卷。跑出來說:「好了,有命了,升天了!」學道查到胡彪白卷,笑說:「胡年兄,你這樣兒子還要教他考,還要替他買,真個人莫知其子之惡了。但這一千兩銀子我卻捨不得退還。不如代他作文,代他寫卷,我就做個大包罷。」   次日發案,胡彪進的第一名。門斗飛報而來,說:「胡相公恭喜,你進出案首來了。」胡彪大笑說:「昨日受了一天罪,今朝做個饞門會,妙極,妙極!白卷偏能騙秀才,出恭何必苦哀哀。世間這種便宜事,惟有胡彪做得來。」招覆這場也交白卷,又是學道代做。雖然用了一千兩銀子,卻好得意而回。   自從胡彪回杭,趙懌思無人陪伴,沒頭沒腦,茶飯不思。孫氏溺愛,惟恐他弄出病來,就向趙文華說:「懌思連日毫無興趣,想是要娶妻了。何不與嚴親翁商議,擇吉完姻,以了兒女子的首尾。」趙文華本是個懼內的人,孫氏一言,奉如聖旨,即刻請媒人胡宗憲,到嚴家說親。東樓依允,定了吉期,娶嚴氏過門。   誰知嚴氏驕傲慣了的,全不知盡婦道,既醜又悍,公婆無可如何。嫁來未有一月,河東獅吼已經數次,京中無人不知。趙懌思甚不喜歡,就要娶小。屢向孫氏說,孫氏亦屢向文華說。   文華惟恐得罪新婦。新婦告訴他祖父,不但壞官,還有不測之禍。所以不准懌思納妾。   這一日,趙懌思當面與文華說要娶小,文華又不准。懌思忿然而怒,說:「嚴東樓沒有三頭六臂,你怕他我不怕他。」文華連忙捂住懌思嘴說:「小畜生,了不得!這一句話,禍必滅門。」懌思更怒說:「你罵我小畜生,你是個老畜生了。就是滅門,也要娶小。」順舉一張太師椅子,認定文華打來。若不是家人接住,文華頭要打得粉碎。   文華雖受一場惡氣,亦不敢聲張,遂與孫氏商議說:「逆子如此,京師傳說不成事體。況嚴氏媳又這等悍潑,倘他回家說我家如此光景,東樓偏聽其女之言,我們容身無地了。不若請夫人送兒媳回杭祭祖。有此名色,東樓也不好阻攔。住在杭州,嚴家耳目遠了,逆子就要娶小,惡媳就是吃醋,東樓一時不得知道。嚴氏在二、三千里之外,鞭長不及馬腹,他亦欲訴無從,庶幾可以免禍。」孫氏說:「我來京十有餘年,未曾歸里。一時想起家鄉風味,鱸魚炖菜,未免有情。今送他們回去原好,但惡媳不可一朝與居。回家保不得不吵不鬧。吵鬧起來,我就沒法了。」文華說:「夫人另住一處,不與相見,自然就免了口舌。」商議已定。   次日,請胡宗憲到嚴東樓家,說:「趙尚書要送他令郎與令愛小姐雙雙回杭祭祖,托卑職特來稟明。」東樓初猶不允,胡宗憲受了趙文華重托,說了許多奉承的話。東樓又因趙家祭祖題目大了,纔允他回。教胡宗憲回復趙家。文華差人僱了騾轎,送家眷回杭。後來釀出許多禍事,都在此一舉。 第十四回 丑胡彪甘做陪堂   〔先聲粉蝶兒〕調   詞曰:   形容渺小形容渺小,卻生了,三寸舌巧。能使俊佳人脂粉棄拋,能使痴公子夢魂顛倒。是與非有誰分曉,盡容咱一番嬉笑。   胡彪說:「我父親名胡宗憲。因奪了張、曹軍功,聖上加了職銜,除卻趙老爺就是他為大。區區仗了老胡子大,幾根毛還未出肉,也就自大起來了。只是生得貌陋,難以言語形容。   雖然自家說出,也覺臉皮通紅:身軀四尺兩頭尖,一見佳人笑隔簾,棗核釘名加綽號,西湖邊上慣趨炎。一向頑皮下流,終朝茶肆酒樓。筆墨未曾親熱,詩書真是寇仇。提到吟詩作對,醋滴腦子滿頭。去年那不知趣的老胡子鑽了宗師一條門路,替我納了一個秀才。雖然藍衫穿得搖搖擺擺,反被他拘束起來了。人說的歲卻歲不得我棗核釘,連那科都科不得,一本卷子寫不完,何能就去投考。且莫管他,考期尚遠,還讓我玩個快活。」   此時胡宗憲告假在杭,督課胡彪。又思想在鄉試弄些手眼。   忽有書童跑來說:「相公,不好了。老爺作怪,出下個甚麼春日詩題,請相公做成了方許出門。」彪說:「噯,老胡子冤家,如此好春光,叫我上起腦箍來則甚?有了,幼年念過幾首千家詩,有頭沒尾記得的抄抄,記不得的只好狗尾續貂。我記得千家詩第一首第一句詩曰:   雲淡風輕近午天,   噯呀,第二句記不得了,謅謅罷:   尋花問柳贈頭錢。   第三句記得呢:   詩人不識予心樂,   第四句又忘卻了,索興謅他起來:   篾老行中一干員。   書童,你拿去與老爺看。他若教我改,你就說我已出去了。   」答:「曉得。」彪說:「今日尚早,去找趙懌思大爺談談,吃些無名酒食,騙些不義銀錢。這是陪堂本色。小胡何獨不然。   去去行行,行行去去,門上大叔請了。」門官說:「我道是那個,原來是棗核釘胡相公。你來做甚麼?」彪說:「會你家大爺。煩大叔通報。」門官說:「平日來慣的,要通報甚麼。難道大爺還出來迎接你不曾?」彪說:「這也有理。」不免自家進去。門官說:「來來來。」彪說:「做甚麼?我是來慣的,難道還想我門包不曾?」門官說:「呸!那個想你門包?只是會見少說騙話,省得我們被罵。」彪說:「大叔休得取笑。」棗核釘進來不提。   且說趙懌思坐在書齋甚是無聊,說:「我父親趨承嚴相國,那日想出絕妙的奉承法兒,打一把金尿壺,壺口刻了『趙文華』三字,送與相國。相國大喜,說:『文華,你就拜我為乾父做我的乾兒子罷。』我父親文華說:『相國賞了臉,沒說做乾兒子,就是做潮兒子都是情願的。』因此,冒了軍功,加了職銜。我趙懌思蔭了四品官。我若在京供職,何如在家閑散快活怎麼老彪不來走走。」彪聽說:「來了」。懌思說:「老彪,來得好。我正想你談談。」彪說:「韶媚春光,大爺曾看看西湖景致麼?」懌思說:「未曾。」彪說:「晚生昨日在西湖閑步,猛然抬頭,看見標標致致的一個娘娘,容貌纔可二八,豐神正欲破瓜。身穿著清清雅雅的幾件布服,頭戴著顫顫巍巍的幾枝絨花。腳踏金蓮,走了格格錚錚的幾個俏步。小喙櫻紅,說了輕輕巧巧的幾句乖話。縱是苧蘿溪邊浣紗女,陳思王賦中洛神女,都要欠他三分。那時晚生問路上行人,說此女姓陳名素娥,他父親名陳紳,本是個飽學生員,自幼教他讀書,能詩能文。後來他父親去世,就與喬氏孀母、弱弟陳保元同居。去此不遠,有麂眼圍籬密密,魚鱗疊瓦重重,便是他家。我就緩緩步他後塵,不覺已到門首。女子進去,我在那裏往來數次,只見桃梨百餘樹,榆柳兩三行,數椽塵外,頗似隱士山莊,門有宜春帖子,上聯是『閉門不管西湖景。』下聯是『得句還吟白屋詩。』晚生讀對句時,來了五旬以外一個老嫗,他說此對句是秦娥小娘子自做自寫的。大爺以為何如?」懌思說:「白屋對西湖,是宋元人巧對法。看來是個才女了。」彪說:「我又問老嫗:『此女曾受聘麼?』老嫗說:『尚未。』我又問:『此女可常出來游玩麼?』他說:『素娥小娘子是三月初三日生辰,每年此日同他母親、弱弟到岳王廟進香。平日從不出門,說罷,老嫗去了。我回來,那標致模樣還在晚生目中。」懌思說:「真個好標致,怎麼到我手裏?老彪,你替我想個妙計。」彪說:「我想上巳節甚近,正是大爺巧會機緣。何不預僱游湖船,到那日帶幾名打手,在湖上將素娥搶過船來。他孀母、弱弟,怎敢奈何大爺,豈不甚妙?」懌思說:「妙極,妙極!我這裏吩咐叫趙雄辦船預備。你初三日早來,不可失信。」彪說:「天明就到。告辭了。」懌思說:「不送。」有詩為證:   詩曰:   蜮本含沙喜射人,波濤不起但潛身。   只因湖上游春日,惹出英雄鬧水濱。 第十五回 莽童昆大鬧西湖   〔先聲川撥棹〕調   詞曰:   訪舊侶,得相逢,且暫娛。一帆到處與同居,一帆到處與同居。料蒼天不終困予。把從前愁盡驅,換了今朝名譽。   「俺乃曹昆是也。幸蒙家將童喜半夜救到栖霞山東北龍潭鎮,隱僻山村。後來逃至揚州府興化縣城外烏金蕩藏身。那時認為父子,改名童昆。恩父教習拳棒,武藝精通。又練成水火刀槍不入的子午神功罩。今年十六歲,卻有萬夫不當之膂力。只是困守湖鄉,何時纔有出頭日子?」正說之間,水上來了一只漁船,船上有一個老漁翁,打槳而歌張志和之曲:   歌曰: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歌畢,見童昆問道:「你莫非是曹昆麼?」曹昆聽了一驚說:「老漁翁何由得知?」漁翁說:「我剛纔遇一道士,名通元子。他說:『此地有個曹昆,煩你代俺指點他,說原任總督尚書張經,與原任應天總督曹邦輔,奉旨征倭,張經於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子名張昆,曹邦輔亦以是日生子名曹昆。兩家本有世誼。後來趙文華、胡宗憲陷害攘功,二子纔得三歲。那時通元子教義僕張洪救出張昆,逃到杭州府城外茅庵暫住,改名洪昆。家將童喜救出曹昆,逃在此地,改名童昆。今為我傳語於曹昆,教他速去訪張昆,以圖後日報仇之計。』此皆是通元子之言,命我傳於曹昆的。你果是曹昆,須切記著。」說畢,一道金光,漁翁不見,連漁船都沒有了。童昆跪謝說:「這就是通元子了。多謝仙師指點。弟子明日稟知恩父,起身前往便了。   贊曰:   蓬弧男子志,不肯守窮廬。   好友宜親訪,何勞犬寄書。   次日,童昆帶些盤纏,直起杭州而來。   且講庵裏洪昆,異鄉獨處,甚是淒涼,說:」俺張昆好命苦呀,多蒙仙師指點,義僕張洪救我到此,即以洪為姓,改叫洪昆。居住十有餘載。去年老家人病時,付我玉蟾蜍十二個,說:『是仙師留下的,道你姻緣在此。』言訖而逝。目下只剩俺一人。前日僱一短童服侍,今早著他進城買些用物,怎麼還不回來?我且溫習舊聞,以消春日便了。」   詩曰:   妙得好天姿,讀書總不痴。   全憑生宿慧,更勝有名師。   吐鳳才誠大,雕蟲技獨奇。   於今過十載,雪恨在何時?   那童昆一路訪來,已到杭州城外,說:「前面有一茅庵,幽閑頗似仙境。遙聞書聲朗朗,想是張仁兄住處。四望無人,俺且試他一試。」門外高叫:「張昆在此麼?」裏面聽了」張昆「二字,相公嚇得冷汗流身,真魂出體,只是聲聲叫苦,但看來人怎生打扮:   目秀眉清白如傅粉,頭戴繡花拖鬚的寶藍緞方巾,身穿元色緞袍。緊緊束了五彩鸞帶,足穿烏靴,腰繫寶刀。   威風抖抖走進庵來。又恐嚇壞了洪昆,因又高聲說道:」我是曹昆,即原任應天總督曹邦輔之子,改名童昆,特來訪問。仁兄不必驚慌。」洪昆聽得此言,神情稍定,說:「幾乎嚇殺小弟。」   兩人抱頭痛哭了一回。見那短童回來,絕口不提往事,只說訪友閑情。就是通元子指點的話,也只隱隱微露,不敢明言。   洪昆留住童昆,二人結盟兄弟。雖然年月日皆同,洪昆是子時上刻生,童昆是子時下刻生,所以洪昆為兄,童昆為弟。比那同胞骨肉還要親愛些。洪昆說:「明日是賢弟誕辰,又是愚兄賤辰,既蒙遠來枉顧,務必請到西湖一游。」因此一念之動,遂引出後面許多事來。童昆說:「小弟也要看看西湖真景,奉陪就是了。」到了次日,兩人僱船游玩不提。   且說陳素娥隨著母親,帶了保元弟,亦僱湖船到岳廟燒香。素娥坐在船上,看見水色春光,信口吟成駢體文四聯:   文曰:   拖去雙痕淺碧,燕剪裁波。望來十里濃陰,鶯梭織柳。亂山碧嶂深藏花外之樓,小市青簾爭覓林間之酒。萋萋芳草沒游騎之輕蹄,簇簇筠籃露採桑之纖手。鈴鴿聲中日暖,哨放誰家?紙鳶影裏風聲,絲偷阿母。   正說間,船已泊定。陳保元捧了香燭盤,陳母引了素娥登岸。見廟外一邊跪著秦檜、張俊的像,一邊跪著長舌王氏、萬俟的像,皆是生鐵鑄成。素娥兩邊看罷,說:「奸賊當日殺害忠良,也有今日麼?」廟門上白玉石碣刻的是「宋岳武穆王祠」六字,兩扇朱紅漆大門,左扇刻的是:「懷北朝二帝」,右扇刻的是:「號南海一人」對句。廟內大殿匾是:「精忠報國」四字,兩旁七字對聯,上聯是:「玉關地復三千里」,下聯是「金字魂消十二牌。」素娥在廟中口占七言絕句一首:   詩曰:   東窗最恨食柑時,長舌陰謀總莫知。   千古忠魂松柏上,至今猶有向南枝。   陳素娥燒香已畢,偕母、弟一同回船。開了不過半里路,對面來了一只大湖船。聽船上人說:「妙,妙!正遇著嫦娥游月宮。」素娥吃了一驚,看那船上,獐頭鼠目,皆非好人,叫」船家長,快些將我小船搖過去罷。」棗核釘就誇起嘴來說:」大爺可看得真麼?晚生這計策何如?快教家丁動手。」那班如狼似虎的惡僕用挽篙把小船搭住,跳上船來,將素娥搶過大船。   趙懌思說:「吩咐水手,掉轉船頭回去罷。」此時素娥大哭大罵說:「如此光天化日之中,膽敢硬搶良家女子,王法何在?天理何在?」棗核釘說:「這位是工部尚書趙文華大人的公子趙懌思大爺,天理也不管他,王法也要恕他。你休要哭罵從此享富貴,受榮華,何等福氣。」素娥聽是趙懌思,更罵更哭。   那陳奶奶母子,小船隨在後說:「趙家仗倚威勢搶我女兒岸上、湖中游春的英雄豪杰果能救得,沒世不忘!」那些游人都看新文,並無一人敢說個趙家不是。卻好來了洪昆、童昆的船,遠聞哭聲,游人傳說。童昆忿忿不平,要去救他。   洪昆攔住說:「賢弟游春,不必管他。且這趙家是不好惹的。」童昆是個性急的人,那裏忍耐得住,說得遲,來得快,兩船相去尚隔丈餘,童昆奮身一跳,上了大船搶過素娥,交了他母親船上,說:「你母女速速開船回去罷。」   童昆又回轉身來,上了大船,把棗核釘踩在腳下,把趙懌思捺在艙中。那班家丁齊來打童昆。童昆是練過罩門的,哪能打得到他,反被他一只手將眾人打得紛紛落水。棗核釘踩得尿屎直流,下半段已受重傷,不得動彈,童昆向趙懌思說:「我打下一拳,你就死了。且饒你一命,打兩個嘴頭子罷。」一邊一個,打得腫似灌過的豬肺,色似掛乾的豬肝。打了一會,自說道:「我不留名不成好漢。報不平者童昆是也。」過了小船,洪昆也不埋怨他,仍在湖中游玩。   趙家人垂頭喪氣,開船回家。棗核釘將童昆聽訛,當做洪昆,說:「洪昆是何等人,膽敢打我們鄉坤。寬一日候他就是了。」   陳素娥回家定定神氣,向陳奶奶說:「方纔壯士名叫童昆。他游船回來必過此地。母親門外伺候,務請來家謝謝。」此時夕陽西墜,游船盡歸。二位相公船遠遠來了。   陳奶奶望見,就跪在湖邊說:「壯士恩人,我母女泥首謝恩。船家長方便些,把船靠一靠。」童昆不肯。舟人說:「我看這老奶奶如此光景,實出誠心。相公不可執拗,拂他意思。」船就靠下陳奶奶請二位相公到家,說:「若非壯士搭救,我母女都死了「說著,與素娥倒身下拜。   童、洪二位說:「請起。」陳奶奶說:「小女是今日生辰,往岳廟進香。不料遭此大禍。」童昆說:「小子是江南揚州府人氏,前日來此訪洪仁兄,也是今日生辰,所以同游西湖。這也是令愛素秉清貞,該應不入虎狼之口,纔能如此湊巧。」童昆問陳奶奶:「令愛曾受聘否?」陳奶奶說:「尚未。恩人不棄,願奉箕帚。」   童昆連忙搖頭說:「非也。我若因此望報,便是小人。欲代令愛與洪兄聯為二姓之好,訂以百年之歡,未知尊意若何?」陳奶奶見童昆雖然年少,出言大義凜凜,所與交的定然也是個君子,就連聲依允,說:「突高攀很了。」素娥見洪昆如此美貌,面雖含羞,心中已十分肯了。洪昆聽得此言,兩眼淚流,說:「愚兄大願未遂何忍議婚。」童昆說:「仁兄差了。姻禮亦是大事。將來你我兩人豈有大願不遂之理!此事若成,現在你可免茅庵寂寞。陳奶奶令郎尚幼,得了仁兄為婿,一家俱有依靠。豈非兩全其美。仁兄不可推辭。」   陳奶奶說:「洪相公鵬程萬里,舍下暫羈驥足,老婦情願奉留。「洪昆向童昆說:「既蒙陳母大人雅意,就遵賢弟之命。」暗想道:「仙師吩咐玉蟾姻緣,正用得著了。」遂命拿出第一個玉蟾蜍,遞與素娥收好,以作聘儀。   童昆說:」好極。我們就此告辭。」陳奶奶與保元送二位相公上船,船家把船搖到碼頭住下。洪相公給過舟資,陪童相公登岸。回到庵中不提。 第十六回 陳素娥雪洞藏洪   〔先聲新水令〕調   詞曰:   畫眉喜得風流婿,感慈雲把人私庇。雪洞本無梯,何處去,真令我,心中多詫異。   素娥說:「母親,昨日簡慢洪郎與童相公,明日辦豐盛酒席請他。」陳奶奶說:「有理。來日我去約定日期,回來辦席罷。」   且說洪昆陪著童昆來到草庵,書童服侍晚飯已畢,各人安息。次日,童昆說:「仁兄姻事已定,小弟放心負笈遠游。門閭倚望,今日要告別了。」洪昆說:「落難同情,何堪又別。無奈尊恩公在府盼望,不敢久留。書童辦早膳伺候。」書童說:「青〔現〕成。」兩人吃了早飯,收拾起行。   贊曰:   異姓如兄弟,他鄉共腹心。   驪歌從此唱,雙鯉盼芳音。   那十里長亭之上,才子英雄臨岐握別。兩人心事不敢明言,一種纏綿不忍捨之意,比尋常人送別越發可憐。童昆已去,洪昆站在亭子外,直望不見童昆時候,方纔回到茅庵。去後追思,自然更多嗟嘆了。   話說陳奶奶次日親到茅庵,看見洪昆說:「賢婿,特來奉請,童相公呢?」洪昆說:「回去了。」陳奶奶說:「好不湊巧。就請賢婿罷。將應用書文、細軟物件,著書童挑好。鎖上庵門,到舍下多住幾日。」   陳奶奶與洪相公同行,書童挑著包袱隨後,不多時到了門首,陳奶奶說:「賢婿請。」洪昆說:「不敢。岳母大人請。」兩人走進中堂,分賓主禮坐定。書童請了陳奶奶安,獻茶。陳保元與素娥亦出來奉陪。素娥與洪昆談古論今,彼此愛慕,各遂了才子佳人之願。陳奶奶收拾靜室與洪昆讀書。到晚間用了夜飯,就在書齋歇宿不提。   且說棗核釘胡彪前日被打回來,不忘此恨,一瘸一跛來到趙家,說:「大爺吃虧了。晚生定要雪恥。我昨日著人四處訪問,洪昆是個何人。訪了一日,訪同確信,他就住在本城東門外茅庵裏。我想這小雜種十分利害,家丁皆不是他對手。打是打不過他。我想出一個妙計,毫不費力,就可以頃刻送他的命,大爺今日晚上差心腹家丁出城,躲在茅庵左近。等到三更時候,放一把無情火,燒得洪昆焚骨揚灰,連尸首都不留,豈不快哉。」棗核釘用此毒計,燒不到洪昆,倒把他自己後來結果的樣子預先說出了。   趙懌思說:「老彪好毒計,好妙計!不要說人不知,連鬼都不覺。就差趙雄去。」棗核釘吩咐趙雄如此如此,趙雄領差而去。到了三更放起火來,茅庵一烘而盡。   趙雄次日回復趙懌思。棗核釘說:「洪昆武藝雖好,怎禁得我火星菩薩一跳?不是我胡彪誇嘴,報效大爺的才情,也算得個妙手。」正說之間來了一個家人說:「小的午前在西湖邊過陳家門首,聽得旁人說:『前日那位洪相公救了素娥娘子,今日陳奶奶辦了酒席請來酬謝。這是該得的。』又聽得素娥娘子就許配了洪相公。」   棗核釘聽此言說:「那裏又有個洪昆?除是洪昆會顯魂了。休得亂話!「家人說:「是真的。如不信,胡相公自去看來。」棗核釘說:「我就去看。」   僱轎抬到陳家,躲在籬落之外竊聽,知道洪昆未曾燒死,住在陳家。棗核釘大怒,即刻抬轉趙家,見趙懌思說:「事更可恨!洪昆不但不曾燒死,那素娥並許配了這小雜種。現在陳家吃酒。我們多帶百十名打手,方能打得過他。將他打死,搶了素娥,方泄心中之恨。即刻就行。」趙懌思說:「我這臉上打得青腫難看,怎好出門?」棗核釘說:「今日打復仗,勝他就是臉面了。」趙懌思依了,跟棗核釘在前面行,後面隨帶百十名打手。   離陳家兩箭多路,陳奶奶已聽得喧嚷之聲,慌忙出門一看認得棗核釘,轉身關好門說:「賢婿不好了,前日那搶女兒的對頭又來了!來人甚多。童相公又不在此,這朝怎麼好?」洪昆與素娥嚇得失色,素娥說:「母親,那班豺虎之僕遇見洪郎怎肯甘心?要藏起來纔好。」陳奶奶說:「請到後樓上,躲在雪洞裏,或者穩便亦未可知。」素娥同上樓,將洪昆藏在洞裏推上窗板。   外面棗核釘已到,敲門甚急。陳奶奶故意問道:」甚麼人?」棗核釘答:「是趙大人公子來會洪昆的。」陳奶奶說:「那個洪昆?」棗核釘說:「不必裝腔。打開門來搜他。我棗核釘務要拔去眼中釘。眾打手們一齊動手!」棗核釘雖說硬話,前日被打怕了,心中還是發抖,腳朝前面走,頭向後面望,說:「打手快來同搜!」   陳奶奶戰戰兢兢說:「搜不出來怎樣?」棗核釘說:「他還硬嘴。就先打這老婆子。」趙懌思說:「打他無益。我且搜人。」胡彪走到廚房,看見酒餚齊備,向陳奶奶說:「洪昆不在你家,這酒席是辦了趙公子吃的了。家丁捧出來,我陪大爺受用。你們去搜人。馬桶都要摟摟,搜得了領賞吃剩餚。「趙懌思狼吞虎咽,棗核釘揙拖帶叉。陳奶奶看見這樣光景,又氣又怕。   一會兒,那些家丁回稟:「搜不到。」棗核釘說:「你們沒用,沒得二水吃。等我來搜。教打手站在門外伺候,不可遠離。裏面搜出就進來幫打。大爺,後面還有樓。我們一直搜進去。」   到了樓下,趙懌思嘴疼,捧著嘴上樓。棗核釘腿疼,摩著腿上樓。陳奶奶隨後也就上了樓。素娥在樓上哭道:「這是那裏說起,何處有人?」棗核釘在樓上各處搜了一頓,又歇了一刻,棗核釘說:「家丁掌燈來,洪昆有了。」趙懌思問:「在那裏?」棗核釘說:「在這雪洞裏。家丁們一齊動手,推開板來,拈穩豆子。」   陳奶奶一嚇,跌倒在樓板上,素娥號啕痛哭。洪昆聽了,不顧性命,在雪洞裏翻身向外一滾,跌下去了。   家丁推開窗板,不見洪昆。這班惡人都覺掃興。趙懌思說:「就把素娥搶回。」棗核釘說:「大爺不可。這洪家小雜種必然躲在左近,我們搶了素娥,他定然拚命打來。我前被他一腳踩住,幾乎送命。帶來的人不是他對手。不如寬一天候他罷。」頃刻趙家人都散了。   陳保元叫書童關好了門,趕到樓上說:「母親,洪姐夫到那裏去了?」此時陳奶奶與素娥哭說道:「明明躲在雪洞,不知何故不見。想必滾下去了。」欲要到雪洞外一望,已到一更時候。三月初五日新月落盡,夜色昏昏。陳奶奶說:「此時無處尋,明日再打聽罷。」 第十七回 美洪昆夜跌杜園   〔先聲新制粉蝶兒〕調   詞曰:   一群豺虎,一群豺虎,張爪牙,要把要把人擒住。翻身跌得軟如酥,未知此地何處,未知此地何處。莫不是,一枕南柯春夢寤。   洪昆跌下,驚魂稍定,說:「嚇殺俺也。此是甚麼所在?   原來是個藤花架。俺且撥開花葉,抱著藤木系下去。明星歷歷天宮墜,黑夜漫漫地府游。面前好似一座亭子。這是人家花園。摸不著園門,怎得出去?」又走幾步,到了太湖石邊:「俺且躲在此處等候天明。」此時洪昆戴的玉色緞繡花方巾、桃紅綾窄擺杏黃鑲鞋,半邊躲在洞裏,半邊衣服拖在洞外。這且不言。   再講這座花園,就是杜府。杜老爺官名維德,字之隅,現任禮部侍郎,告假在家。元配夫人陳氏只生金定小姐一人就辭世了。老爺買了一名丫環,叫做玉蓮,生得聰明伶俐,服侍小姐。小姐愛他如姊妹一般。後來老爺娶繼配馬氏,為人性情乖戾,與小姐、玉蓮甚不合式。老爺在家住了年餘,收拾開假,進京供職。   臨行時囑馬氏說:「下官進京,家中一切事務總要借重夫人料理。」馬氏說:「老爺放心。這些事我都辦得來。」杜說:「下官還有一件奉托。我元配陳氏只生一女,愛若明珠,不幸八歲失母,蒙夫人撫養八年,愛如己出,下官都是心感。進京之後,夫人還要格外加恩。」馬氏聽說,頃刻變了臉色,說:「世上有多少晚娘磨打前妻兒女的,都是那班嚼舌根養漢養的誣栽這些話,要一個好也好不起來。你也要吩咐女兒孝順我纔是,怎麼只望著我說這些惹厭的話!「杜老爺忍著氣,站起來就動身去了。這馬氏在家,不囑托他還好些,囑托了這些話他更凌虐小姐與玉蓮。因後園素有妖怪,逼他二人住在園中後樓且說:「後園門戶若有疏虞,惟你兩人是問。」小姐不敢不從,每日著玉蓮持燈照料。   這一日,玉蓮拿了燈球下樓,望園中直照到太湖石邊,剛到洞口,見地下拖著桃紅綾一塊,說:「小姐手帕怎麼失落在此?」用手一扯,洪昆就跌出洞來。玉蓮嚇一跳,勉強問道:「你是鬼還是妖?我是不怕你的噱。」洪昆說:「小娘子,我不是鬼,也不是妖。晚間游玩西湖,被狂風一陣飄落園中。你做好事放我出去罷。」玉蓮說:「園門鑰匙在馬氏夫人身邊,怎樣拿得出來?」洪昆說:「這便怎麼好?」玉蓮暗想:「他若是鬼必無影子。拿燈照他,如有影子定是個人。」舉燈一照,卻是有影子的,就不怕了。說:「相公姓甚名誰?」洪昆說:「小生姓洪名昆。」玉蓮說:「此地不是躲處,不如隨我上樓,暫躲一時,再為計較。」洪昆說:「多謝小娘子。」   玉蓮說:「小姐在樓上。不望見太湖石背後。轉過身來,樓上就望見了。把燈吹熄,同你悄悄上樓。你在樓梯上略停一停,我先到小姐房中回話。你就捻著腳步走到西邊,就是我房中。」   玉蓮上了樓,到小姐房裏說:「沒有疏虞。」小姐說:「你怎麼去了多時?」玉蓮說:「小婢子慢慢照到太湖石邊,被洞口一陣風把燈吹滅。小婢子就膽怯起來,腳下亂走,忽東忽西,越走越怕。高高喊了小姐一聲,小姐還該接應,仗仗小婢子膽纔是。」小姐說:「曾嚇了麼?」玉蓮說:「沒有。」小姐與玉蓮又說了幾句閑話,小姐說:「夜深了,你去睡罷。」   玉蓮故意遲遲伺候小姐卸妝,入了羅帳,閉好了房門,方纔到自己房裏。   洪相公已睡在玉蓮床上。玉蓮把帳門一掀,看見洪昆,他就悄悄笑起來了。洪昆亦悄悄說:「小娘子睡罷。」玉蓮解衣就寢,卻好露滴牡丹開,明珠入蚌胎,玉蓮就懷孕了。此乃前生果報也。玉蓮並不自知。次日晨起,將洪昆藏在大箱子內,來見小姐,照常服侍小姐。那裏知道每日三餐皆是玉蓮躲在房中與洪昆吃。小姐亦不介意。   洪相公藏樓不止一日,將三月上巳生辰,湖上救娥一一說與玉蓮知道。兩情濃密,自春至夏,玉蓮把自己紗衣替洪相公穿起,裝成一個好女子,在樓上躲躲藏藏,小姐亦不得知。直到八月仲秋,玉蓮腰腹漸圓,小姐問玉蓮:「你怎麼體肥不是從前模樣?」玉蓮臉就紅了,說:「連日秋涼,加了衣服的。」小姐是個極聰明人,那能瞞得過,因此刻刻留神。   一日,聽得玉蓮房中有兩人聲音,走來一看,見一美女子,疑是狐仙,問道:「這是何人?」玉蓮亦是個極聰明的人,做了一件極雷堆事,不敢不明告小姐。就說那日照後園門,如此如此。小姐說:「這便怎好?」玉蓮說:「小姐你看洪相公可像個真女子?」小姐說:「卻看不出假來。」玉蓮說:「小婢子有一計生出。我明日將相公男扮女妝,逃到表母舅家住幾個月,再作道理。」小姐說:「好極。」玉蓮說:「事有湊巧。   如天定成。小婢子看洪相公豐神俊秀,不是凡夫。將來必是個大富貴人。我問他生辰,與小姐、小婢子同年同月同日同時,豈非天定?小姐若許配終身,將來不愁做一位夫人。」小姐聽說紅了臉,說:「奈無媒證。」玉蓮說:「小婢子就是媒人。   」洪昆大喜,遂把第二個玉蟾蜍遞在小姐手中,把第三個玉蟾蜍遞在玉蓮手中,說:「雙聘二位美人。」   次日預備私逃。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巧玉蓮懷孕雙奔   〔先聲金絡索〕調   詞曰:   妝娥姊妹行,巧若真模樣。只彀中人密語關疼癢。蟲糢入洞房,是小姐纔知夫妻合肚腸。歡同枕席心先暢,生不分離死也雙。秦闕上,豈徒夜半雞鳴走孟嘗,只為了腹內紫微郎。做一對蝴蝶飛揚,好消卻今生帳。   早起玉蓮梳洗已畢,又代洪相公格外妝得像個女子些,大腳板女兒鞋久已做成,相公穿好了,兩人到小姐房中告辭。小姐喜的是洪郎裝得十分像,又怕的是敗露機關,說:「你們小心些。」玉蓮與洪相公說:「小姐保重。我們去了噱。」三人垂淚而別。   玉蓮、洪昆收了淚痕,背著包袱下樓。此時家中人尚未起。直走到大門,門上杜保問道:「玉蓮姐,如此大早到那裏去?」玉蓮說:「奉小姐命,送花鈴姐姐回家。這包袱就是他的。」杜保說:「這位姐姐是幾時來的?」玉蓮說:「怪不得杜伯伯認不得,他就是你老人家那日告假不在門上時來的。後來常在小姐樓上,伯伯怎樣認得他?」杜保說:「玉蓮姐快些回來,恐夫人查問。」玉蓮說:「曉得。」兩人騙出大門,甚是歡喜。   贊曰:   雙龍從此游滄海,擺尾搖頭再不來。   玉蓮與洪昆出了杜府,走進城門,街上店面尚未曾開,所以無人盤問他們。走到後街敲張成衣店門,張兆纔起來,問:「是那個?」玉蓮說:「是外甥女兒。」張兆連忙開門,看見玉蓮說:「甥女怎麼這等早法兒?後面又是那位娘子?」玉蓮說:「母舅,是甥女命苦。小姐待我與花鈴姐姐甚好,那馬氏夫人因不喜歡小姐,就不喜歡我們兩人,終日在家不是打就是罵。小姐向我說:『你們可有處去,且暫避幾日,我再著人來接你們。』我說:『只得張母舅家可住,但是手藝生理,不能養我們兩個閑人。』小姐就與我五十兩銀子,說:『與你母舅買些米,就在他家多住幾時罷。』」   玉蓮說著,就把銀子拿出遞與張兆。張兆笑嘻嘻接了銀子說:「賢甥女,你們兩位姑娘就住在我家,請到後面與你妹子一同過日子罷。」玉蓮答:「是。」張兆送兩人到後面,叫:「鳳姐,來了兩個好朋友。快來迎接。」鳳姐梳洗未畢,握髮出見玉蓮,說:「姐姐怎麼到我家來玩玩,久不見你,越發標致。這位小娘子是誰?」   張兆把他前番話說了一遍。鳳姐歡喜,敘了些寒溫。張兆仍到前面去了。   鳳姐請玉蓮與花鈴用過早點心,說:「表姐,我與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分不出長幼來。你比我胖些了,做姐姐罷。」玉蓮與花鈴都笑起來了。玉蓮說:「這花鈴姐姐亦是十六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辰,與我們表姊妹相同,更是奇事。我們三人何不同心結盟,拜成姊妹,更為親熱。」鳳姐說:「八月十五日是個團圓節最好。」因擺設香案,對天發誓,就如同胞一樣。   洪昆見鳳姐這等標致,不減玉蓮,暗想道:「鳳姐亦與同庚,又是如此巧遇,定然是玉蟾中的人了。我住在這裏非止一日,必有機緣。且吟詩一首,看他何如。」   詩曰:   三朵芙蓉並蒂開,秋江誰為採花來?   鴛鴦不肯成孤宿,休把閑情傍水隈。   玉蓮曾陪杜小姐讀書,卻能歌詠,聽了洪昆這一首詩,知他意思,說:「花鈴姐姐,我奉和一首。」   詩曰:   月裏嫦娥折桂時,花胎結子落遲遲。   劉郎又到天臺上,更折仙花第幾枝。   鳳姐說:「小妹雖不會做詩,卻會評詩。花鈴姐姐的原唱已流於褻慢,玉蓮姐姐的和韻更欠莊重。且說出個郎字,非閨秀之詞,恐貽譏大雅。」洪昆說:「賢妹,詩中有香艷一體。唐時李義山、溫飛卿皆以此見長。愚姐不過偶然學步。」玉蓮說:「賢妹,詩要多情。我們三人在此密室之中,有誰知道?」鳳姐說:「玉蓮姐姐,原來你慣瞞著人做事的麼?」三人嬉笑了一回。此事暫且不提。 第十九回 龍仙姑騰空駭趙   〔先聲香柳娘〕調   詞曰:   鱗角誰看慣,鱗角誰看慣,戀色心貪。憑空花貌,成虛幻。   話說潤州鶴林寺在唐時有個仙人,名喚殷七七,頃刻能開五色杜鵑花。他說:「此花無香,多收龍涎,薰其氣味,所以他處杜鵑都不香,惟鶴林寺有香。」宋蘇東坡《游鶴林寺》詩云:「安得道人殷七七,不逢時節亦開花。」蓋指潤州也。當開元年間,有節度使周寶與殷道人友善,及移鎮浙江時,請殷七七住杭州少林寺。故杭州府少林寺杜鵑亦有香。後來留下一盒龍涎在佛龕內,直至明時無人敢開。   誰知嘉靖三十四年倭寇犯順,訛言攻打杭州,城中驚慌,那些婦女進香許願,求免刀兵。是年三月初二日,有趙文華妻孫氏到少林寺進香,帶了許多家丁丫環進了寺門。   各殿燒香已畢,看見佛龕內有個描金朱漆盒,封錮完好,就問寺僧:「盒中何物如此封錮?」寺僧說:「此是仙人殷七七留下一盒龍涎,千百餘年未曾開過。」孫氏說:「開了我看。」寺僧說:「恐有怪物。」孫氏說:「我偏要開。」教家丁:「取出開了。」家丁答:「是。」上來幾名家丁,將盒子捧出,用手揭起封條,方纔開了小半邊,那盒內先是一道紅光噴出,後來滿殿風雨,地黑天昏。這龍涎流在殿上,旋繞不定,孫氏已嚇呆了,吩咐打轎回去。眾人散了,寺僧亦不敢動他。   到了半夜,正交三月初三日子時,那龍涎團在一處,變了個絕妙佳人,往後樓去了。不食煙火之食,時而露形,時而不露形。因此寺僧皆稱他為仙姑。   一日,棗核釘胡彪到寺中玩耍,正仙姑露形之時。棗核釘看見,認做陳素娥,上前一揖說:「素娥小娘子怎麼到此?」仙姑說:「我非素娥,相公認錯了。我是唐時仙人殷七七封在盒內,由宋至明已經四世,卻好十六年前,有趙府孫夫人放我出來,住在樓上,不飢不寒,寺僧就以仙姑稱我。只是此處寂寞淒涼,全無依靠。」胡彪說:「仙姑既是趙夫人放出,何不就請到趙府熱鬧處去。」   仙姑說:「卻也用得。」胡彪說:「明日著轎來請。」仙姑答:「就是。」棗核釘出了寺門,趕至趙府,來見趙懌思,說:「大爺,恭喜你!「趙懌思聽胡彪恭喜,說:「有何喜事?」胡彪說:「有天大的喜事。連晚生都覺快活。」趙懌思說:「快些講來。」   胡彪說:「我適纔在少林寺玩,忽見一個女子,真是第二個陳素娥。我問他來由,他說:』是唐時殷七七封在盒內。十六年前趙府孫夫人放我出來,住在寺樓。皆稱仙姑。就是寂寞,無人依靠。我說:『既是趙府孫夫人放出,何不就依靠趙府。』他竟肯了。豈不是天大的喜事麼?我准他明日著轎去請。」   趙懌思大喜,吩咐預備大轎隨班,務要整齊。堂上熱鬧,棗核釘笑道:「任他萬事順便,不如兩相情願。明日做了新郎,媒人怎樣酬謝?我看仙姑樂從,不像陳素娥那樣費事。」趙懌思大笑起來說:「老彪,你今日就在我家歇宿,明日大早好行事。」彪答:「是。」   當晚就收拾新娘房,花梨紫檀木器,錦繡綾綢鋪蓋,金珠古玩陳設,不必細說。   次日晨起,大轎現成。棗核釘騎了馬,領了轎,來到寺門下馬,走進寺內說:「和尚,煩你去請仙姑。」寺僧說:「僧人十餘年來都是迴避的。相公自己去請罷。」   棗核釘上樓,見仙姑說:「特來奉請。」仙姑說:「轎子齊備,就此起身。」棗核釘心中暗想說:「那有這等容易事?真是大爺的好福氣,又是小胡子的好運氣。」   仙姑出了寺門上了轎,棗核釘騎馬前行。來到趙家門首,棗核釘下馬,吩咐長轎進內堂。仙姑下轎說:「孫夫人在那裏?我要拜謝。」棗核釘說:「夫人在正宅,此是副宅。先請仙姑住此一宿,明日夫人就來奉拜。」丫環扶仙姑進房,仙姑看見那些陳設都是新娘房內的樣子,心中暗想道:「此是趙賊動了淫念,我自有道理,嚇他一嚇。」   棗核釘隨著趙懌思走進房來,說:「這位趙大爺就是仙姑依靠的人。」仙姑立起身來說:「請坐。」趙懌思此時神迷意亂,仙姑推為不知。彪說:「如今喜事,還少個贊禮的儐相。我小胡代勞了罷。儐相作揖,恭喜兩位貴人。請起,聽我六言八句,褲襠都要滴水。新娘一請就來,新郎且莫造次。洞房花燭何時,三更任你兒戲。」   仙姑聽說大笑起來。棗核釘說:「世上原有厚臉新娘。仙姑臉厚不比尋常,纔聽儐相八句贊禮,就向新郎大笑若狂。必是深得此中妙趣,從前滋味定然先嘗。大爺請受用罷。儐相出去了。」   趙懌思走到房門口說:「不送。明日早來。」說畢轉身進房,已有更許時候。眾丫環都去了。   趙懌思掩上房門說:「仙姑請卸妝罷。」仙姑說:「且慢。」又停一會,趙懌思性急起來,親手替仙姑解衣。仙姑笑道:「相公先睡。奴家還要略坐一坐。」趙懌思脫了上蓋衣服,只穿著玉色綾小襖、大紅湖縐褲、元緞靴子,坐在床邊上等了一會,不見仙姑來睡,他就起來要摟抱仙姑上床。   仙姑大怒,罵道:「奸黨賊子,你敢存妄想,辱我仙姑!」趙懌思聽罵,正要呼眾丫環持鞭來打,忽然眼花繚亂,看見一條五爪金龍,紅鬚綠角,掉尾昂頭,懸空盤繞,「噯呀!」一聲,嚇倒在地,口吐白沫。家人推開房門,那金龍騰空而去。   家人救醒,趙懌思嚇成三瘧,延醫調治不提。早有通元子立在雲端說:「仙姑妙計驚嚇奸人,甚好。貧道特來指點你到西湖邊陳素娥家,依靠他母子罷。」仙姑說:「多謝仙師。」   次日仙姑到陳素娥家,說明仙師指點的話,陳奶奶留在家中,非止一日,有詩為證。   詩曰:   自古好龍說葉公,葉公不解好真龍。   況今花貌動鱗甲,何故洞房飄雨風。   惡賊那堪稱快婿,良緣自得遇仙翁。   非徒色怖聞談虎,親見飛騰向碧空。 第二十回 勇蔡飛救難酬恩   〔先聲搗練子〕調   詞曰:   到如今,心自忖,悔落了紅塵境。雖是裁衣鋪可居,剪刀聲裏終難隱。直等到鐵勤奴至,鬧莊時又添出雲斬仙子。   話說玉蓮帶了洪昆投住張兆店裏,與鳳姐同居。鳳姐說:「花鈴、玉蓮二位姐姐是客,小妹是主人,你們請在大床睡,我另鋪小床。」花鈴說:「如此有上下床之別了。」鳳姐說:「休得取笑。」安排宿歇。次日晨起,梳洗已畢,用了早膳,那張兆得了五十兩銀了,就到外面吃酒賭錢,不管家中事了。鳳姐說:「前日中秋佳節,我們結盟,就如同胞姊妹一般。都要甘苦共嘗,死生不變。」玉蓮說:「鳳賢妹,這兩句話切夫妻,不切姊妹。我有詩奉呈。」   詩曰:   姊妹雖然父母同,鴛鴦求匹各西東。   他年貧富何能包,不及夫妻百歲終。   花鈴說:「何不就訂夫妻之盟呢?」玉蓮知道洪昆之意,說:「花鈴姐姐是賓中賓,派他妝做丈夫。事有巧合,我前日包袱誤帶了男子衣服,取出來與花鈴姐穿,扮成新郎,可不是湊巧的事麼?」就把玉色繡花方巾、桃經綾窄擺、杏黃鑲鞋替洪昆依舊穿起來。玉蓮故意說:「我先結盟。」鳳姐看見花鈴這樣打扮,心中暗想道:「可惜是個女兒,若是真男子,與他為夫妻豈不妙極。」因向玉蓮說:「姐姐,你說花鈴姐是賓中賓,你陪他到我家來就是賓中主了。小妹反是主中賓,要讓我先與盟。」玉蓮暗笑道:「這小妮子動了春心了。就讓你先,我做賓相何如?」玉蓮扶持鳳姐與洪昆拜堂,三人笑謔一會,到一更時候,玉蓮笑說:「鳳妹既與花鈴妹夫拜堂,今日我睡小床,把大床讓你們睡。雖然假事,裝龍要像龍,裝虎要像虎「鳳姐說:「如此就得罪玉蓮姐了。」花鈴與鳳姐上了大床。玉蓮坐在小床邊好笑。二人各自解衣而睡。蝴蝶夢中對對,于是二人歸帳就寢。   香閨初寂,蠟炬未殘,一會兒鳳姐喊叫起來,說:「不好了。上了玉蓮這臭蹄子當了。」此時仲秋天氣,輕暖輕寒,鳳姐一滾起來,不及穿裏衣,就赤身露體下了床邊。洪昆也就赤條條下床來,站在鳳姐面前。鳳姐說:「相公,你既係男子,因何女妝同玉蓮姐到我家來?」洪昆笑而不言。玉蓮假裝睡熟微學呼聲,心中暗想道:「我不驚他們,聽他們說些甚麼。」鳳姐說:「我既與相公同榻而眠,定然從一而終。此身即許相公了。然夫婦為人倫之始,禮重于歸,義無苟合。我今日知以夫婦之倫為重,相公他年必知以君臣之倫為重。奴家願守堅貞,留為相公異日之信。務望相公原情。」洪昆本是個天姿純厚的人,聽鳳姐這一番話,因說道:「鳳姐性情端正,小生亦非貪色之徒。豈容相強。」   兩人遂穿好衣服說:「玉蓮姐未醒,他醒來必疑我們事已成了。看他怎樣說法。」玉蓮因暗暗自悔說:「我當初一念之差,遂成終身話柄。若不私奔,馬氏知道豈肯甘休。我不如鳳姐多矣。」豈知冥判官發放之時,已說明斷案,只因玉蓮回陽後昧了前因,但知今世懷孕含羞,已忘了前世貪功抱愧。諺語云:「欲知前世事,但看今生為。」此之謂也。且此案固是天譴,亦由天定。若無藏樓懷孕一事,後來誰能幻形救杜?又後來誰能變態擒倭?鳳姐固能守貞,玉蓮亦不可謂之淫也。此時雞聲初唱,月影猶明,鳳姐說:「玉蓮姐醒來。你何苦壞心,不肯說明。想你是個過來人了。」玉蓮說:「鳳賢妹,不必說了。你今是而我昨非。悔之無及。」就把墜洞藏樓,懷孕私奔的事,細細說了一番。玉蓮又說:「洪郎,把第四個玉蟾蜍拿出,與鳳姐做聘禮罷。」洪昆取出,遞在鳳姐手中。到了天明,仍妝了三個女子在家,漸漸不甚謹密。該應事要敗露,就有湊巧的事來。   且說張兆得了五十兩銀子,把生意不當事,玩了三、五天,銀子賭輸干淨,時纔近午,帶怒而歸,想再與玉蓮借幾兩銀子好去撈本。他二人在家,萬不料張兆此刻回來,正在玩笑時,洪昆要小便,因無外人,就分開裙子,扯下褲子,站在天井溺尿。張兆走進來撞見,知花鈴不是女子,氣上加氣,走到廚房拿了一把亮霍霍的刀來,要殺他們三人。玉蓮說:「動也動不得。你白日無故殺死三人,罪該梟首。若殺我與洪相公,你是爭奸不從殺傷兩命,也是死罪。若殺鳳姐與洪相公,你是勒詐逼奸,殺傷二命,亦是死罪。」張兆聽說,殺星頓退,就來騙他銀子,說:「賢甥女,你算得個聰明伶俐的女子,不但活你們三命,連我的命都是你活了。我同你商議一件事:連日在賭錢場上把前日的銀子都輸了,還同你借銀三、五兩做做本錢。   「玉蓮說:「我同洪相公來時只帶了五十兩銀子,此外沒有。   「張兆見沒有銀子借,就來盤問他說:「你剛纔說洪相公,是那個洪相公?」玉蓮此時忙人無急智,就把西湖打趙懌思的洪昆說了一遍。張兆又轉過念頭來,自說:「趙府懸了賞單寫著:『有人拿住洪昆賞銀五百兩。』他到我家來,是個財神進門了。   我暗中到趙府送信,那時領人來捉洪昆,籠裏雞、案上肉,連飛都飛不的。」想定主意,又強作笑臉,向玉蓮說:「你既沒銀子,我就到賭錢場上拈頭兒做賭本罷。你三人好好在家。」   張兆出了門,他三人依舊玩耍。張兆在街上正走之時,遇見胡彪,張兆本來認得棗核釘,說:「胡相公,我同你去見趙懌思大爺去。」棗核釘說:「你要見他做甚麼?「張兆說:「到了他家你就曉得了。這件事也少不得你。」一同進了趙府,張兆見了趙懌思說:「小的特來領賞。洪昆現在我家。大爺速去拿人。」棗核釘說:「張師夫,你想獨來發財麼?要分些我呢。」張兆說:「我原說是少不得你。快去,快去!「棗核釘說:「大爺,這洪家小雜種本事大得很,不可輕視。」趙懌思說:「我家從前的打手皆敵不過他。請前日特聘來的那位馮教師帶領眾人去。即刻動身。」張兆引路。街上都鬧翻了。   來到裁衣店門首,棗核釘先進去。洪昆認得他,說:「二位賢妹,我的對頭來了。事到其間,有死而已。」趙懌思走來看見三個女子,說:「洪昆在那裏?」張兆指著花鈴說:「這就是洪昆。他男扮女妝的。」懌思說:「家丁,去扯他的褲子看來。」家丁回稟:「果然是個男子。」趙懌思教馮師爺拿人馮教師一手擒起洪昆。趙懌思說:「且住,我看他力不能搏雞智不能脫兔。我這裏猛虎出山,他那裏死蛇掛樹。這是假洪昆若是真的何能這等容易捉住?放了他罷。張兆亂報冒賞,拿我帖兒,送到仁和縣打他五十板。」家丁扭住張兆。張兆說:「五百兩銀子換了五十個板子。這是那裏晦氣!窮人想發空頭財連菩薩都拿他玩。胡相公,有銀子同分,有板子同打。我到縣裏當堂咬你一嘴,你也不得干淨。」   棗核釘說:「大爺,張兆不必打,他還算有功。」趙懌思說:「怎麼有功?」胡彪說:「他雖指鹿為馬,畢竟玉貌堪誇,大爺帶了回去,書房掃地、烹茶,前有玉杵一柄,還可後庭開花。」趙懌思說:「老彪之言有理。」彪說:「還有順便事。  索興僱兩乘小轎,連這兩個女孩子也帶了去。」頃刻僱轎來了,馮教師押著洪昆,家丁硬將二女扶上轎。街上人都看呆了,那個敢多一句嘴?對面來了一人,怎生打扮:   頭戴隨風倒烏鬃帽,花布纏頭,黑多白少的花臉,身穿元緞小襖,大紅緞魚肚兜,包藍白布裹腿。腳踏鐵挺尖的薄底鞋,腰插兩柄短斧。   大喝道:「趙懌思奸黨賊子休得橫行!俺蔡飛來也!「   贊曰:   一聲如虎嘯,谷應又山鳴。   短斧剛纔動,杭城莫不驚。   陪堂同鼠竄,武士直蛇行。   救出洪公子,仙人計更生。   此人本是忠義之將,趙文華要害他,前任總督尚書張經開活他罪,放出刑部牢。他就逃避臺州錦雞山落草為盜,所殺的都是貪官污吏,所劫的都是地棍土豪。專報不平,非同匪亂。   何以來得湊巧呢?那日有通元子過他山頭說:「蔡飛,八月二十日,你恩人之子在杭州城南街有難,速去救他。我臨時駕雲而來。」   這一日,卻好到了,先將馮教師打倒,救了洪昆,又把趙家人眾打散。棗核釘、趙懌思鑽人褲襠裏跑了。街上人抬頭一看,那兩乘小轎四個轎夫都在雲端,這就是通元子用的仙法,來救玉蓮、鳳姐去了。   蔡飛救了洪昆,問道:「你父親是何人?」洪昆說:「我父親是有名的人,受冤而死,不敢明言。」蔡飛說:「仙人通元子教我救恩人之子,想必公子就是的了。我是曾總制銑的先鋒,嚴嵩與趙文華害了總制,把我囚在刑部獄中。多蒙張經大人釋放,連年暫寄綠林,專尚義氣,從不搶奪良善人家。前月有通元子教我來救相公。他說臨時駕雲而來,這雲端裹轎子,想是大仙妙法,但不知救的何人?」洪昆又把玉蓮、鳳姐說了一遍。蔡飛說:「相會,你可隨我上山麼?」洪昆說:「既蒙恩人救我,理當隨行。但有陳岳母在西湖邊,我去與他知道。   然後同行。」蔡飛說:「我送你去。」二人來到陳家,見了陳奶奶。陳奶奶連忙去說與素娥、保元知道。素娥、保元、仙姑都來見洪昆。素娥說:「洪郎,自從雪洞受驚之後已經半載,不知何處容身?」洪昆把前事細細一說,問:「這位小娘子是誰?   」素娥又把仙姑來歷說了一遍,又把同庚的話說與洪昆知道。   洪昆說:「這都是與我有緣。」因取出第五個玉蟾蜍,交了仙姑。   此事不提,再說下回。 第二十一回 棗核釘毒計栽誣   〔先聲重翻江兒水〕調   詞曰:   毒計暗裏施,不與鬼神知。那洪、陳小書生一網打盡,全憑片紙寫虛詞。   蔡飛救了洪昆,送到陳素娥家,即自去了。那棗核釘知道,就生了毒計,來見趙懌思說:「大爺,小洪與我們世仇。前日蔡強盜又送他到陳素娥家去。大爺具主報官出首,就說流匪洪昆交通海寇,恐貽大患。據實申明,暗中再拿大爺名帖到仁和縣,知縣滑大生是大人的門生,他一定是要辦的。」   趙懌思說:「老彪,你就做呈子。」胡彪笑道:「小胡連字都認不全,何能做刀筆?我有個好朋友,姓魏名豹,他素行甚狂,帽子都戴在腦後,露出顛頂。人因加他個綽號叫做魏大頭。他的呈子百發百中,在浙江省中是第一枝好筆。」趙懌思說:「你就去請他來。」彪答:「是。」   棗核釘出了趙家,走過兩條街,已到魏家門首。走進來看見魏豹,高叫道:「大頭兄請了。」魏豹回道:「棗核釘兄請坐。」兩人亂皮亂鬧一陣,魏豹說:「我有一小曲奉贈。   曲曰:   胡老彪真好瞧,身似橄欖核子雕了個猴兒曹。人說是連釘一條,我說是老鼠有屎藥裏調。(《本草》老鼠屎名「兩頭尖」)」   胡彪說:「我也有一小曲奉答。   曲曰:   魏老豹真好笑,頭似渾圓金斗套了個壽星老。人說是肉頭雙料。我說是疝氣上沖醫無效。」   兩人大笑一會,魏豹說:「言歸正傳。胡兄到此何幹?」胡彪說:「趙府公子有呈子事奉求,特來相請屈駕同行。」魏豹說:「筆資要二十兩紋銀。看你面上讓個八折。」胡彪說:「包管不得少。只要呈子做得好。」   魏豹吩咐家人關上門,就同棗核釘往見趙懌思說:「公子呼喚,有何委辦?」棗核釘代說:「前由定要速辦。」趙懌思說:「用過午飯請教。」家童擺了酒席,魏豹賓位,胡彪陪位,趙懌思主位。飲酒之間,敘些寒溫。   飲畢,撤過酒席,請到書齋,擺下文房四寶。魏豹拿起筆來,向趙懌思說:「小弟素畫南無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勸世,雖做呈詞,不肯十分狠話,總是問主人意思。」棗核釘說:「必要置小洪於死地,方泄胸中之忿。」魏豹說:「就是了。」遂鋪紙寫呈。   呈曰:   具稟仁和縣。四品蔭官趙懌思呈稟。   抱稟趙雄年三十歲。   為私結海倭,陰謀不軌事。切職居住憲治親仁里八鋪,風聞有流匪洪昆,魆藏土棍陳保元家,勾通海寇蔡飛,劫殺逞凶,非止一日。蔡則糾眾搶奪,洪則坐地分贓。左右居民屢遭諸毒害。又聞蔡飛在臺州錦雞山中招兵買馬,盤踞浙東,沿途燒劫,來搶杭州,約洪昆開門內應,約倭寇航海外援。若不斬除萌孽將來蔓草難圖,勢必百萬生靈無一能逃兵燹。為此據實稟呈,不獨自全軀命,且欲為國家除去腹心。非敢妄報機宜,亦欲為憲臺功參民社,伏乞老父臺大人差緝渠魁,以傾巢穴,著交黨羽,以剪根株。沐恩上稟。   魏豹叫:「胡兄,呈子做完,送與公子看。」胡彪說:「費心了。」送來遞與趙懌思,懌思說:「我連日酒色過度,眼目昏花。老彪你念了我聽。」胡彪說:「有幾個懸路虎,念不下去。還請老魏念罷。」魏豹念過一遍,趙懌思說:「好極。小洪殺之不足,剮之有餘。不愧刀筆好手。」魏豹告辭,給了筆資十六兩紋銀。棗核釘送他出去,叫明九折,分了魏豹的一兩六錢銀子過來,拱手而別。拿了呈稿,來到詞篷,買了格式,教代書寫好帶回,明日早堂好〔投〕。 第二十二回 蔡小妹獄中雙救   〔先聲浣溪沙〕調   詞曰:   既不類雍糾婦愚,又不似緹縈上書。突如其來,蔡小姑。望中輕燕飛囹圄,憑他黑索把人拘。雙雙救出父與夫。   趙懌思叫趙雄說:「我有呈詞一紙,差你到仁和縣衙門去遞。再拿我的名帖。這位滑老爺是家老爺的門生。你說我拜上此案要速辦。」趙雄答:「是。」趙雄來到縣前,先將名帖送到門上說:「我家公子還有呈子一紙,要面呈太爺呢。」門上回明了,傳趙雄進內堂,遞上呈子,說:「家小主人拜上太爺,要請速辦。」滑知縣看完呈詞,說:「你回去拜上你家主人,我即刻差拿。」   當下差四名快頭前往,到陳保元家,不由分說,把洪昆鎖起,說:「你是首犯。」素娥、仙姑不知何故,嚇得魂不附體放聲大哭。又要鎖陳保元。有個年老的快手說:「伙計們,我老頭子當了四十余年衙門,未曾見過十三、四歲的孩子會做強盜,一定是冤枉。我們做些好事,放了他罷。」那班捕快說:「王老爹說得有理。」放了陳保元。陳奶奶跪謝起來,眾捕快擁了洪昆,陳奶奶哭隨在後。進了衙門,滑知縣坐堂。原差跪稟:「洪昆當面。」洪昆跪在公堂,口稱:「冤枉。」滑知縣問原差:「還有陳保元呢?」原差稟:「大爺,陳保元聞信潛逃。」滑知縣說:「你們再去訪拿。」原差答:「是。」滑知縣說:「你就是洪昆。你是那裏人?父親是誰?怎麼結連海寇又與蔡飛同謀。從直招來。交出蔡飛,免得用刑。」洪相公聽得有蔡飛,纔知是趙懌思陷害。洪昆說:「小人父親名洪張,土著杭州,並非流匪。父親病故,依栖岳母,與妻弟陳保元讀書。不知甚麼海寇,不知甚麼蔡飛。定是趙懌思陷害。要求伸冤。」那滑知縣冷笑道:「我知道,用刑你纔招呢。」皂隸把鐵繩盤緊,將洪昆褪了襪子,跑在鐵繩上。著兩人扭提他耳,再用棍踩住他的膝彎。滑知縣說:「洪昆,看你招是不招?」   可憐洪相公兩腿細皮白肉,那裏受得住這樣刑罰?一會兒又踩棍子。相公已昏迷不省人事。陳奶奶在衙門外放聲大哭。   這連日蔡飛還在杭城未歸,聞得此信,怒罵道:「狗知縣,你阿附奸黨,刑求善人,相公那能吃得這虧?我不如親自投案免得相公受苦。」遂闖進衙門,大叫:「滑大生,俺蔡飛來也。好生放了洪昆,與他無干。」滑知縣卻吃了一驚,說「狗強盜做得好事!搬取大刑來!」蔡飛說:「狗知縣要大刑何用?俺實係強盜,也曾殺傷人命。殺的是污吏貪官之命。也曾搶奪貨財,奪的是橫征暴斂之財。卻不是你這狗知縣做不義之事,存無恥之心。」滑知縣冷笑說:「罵得好。我也不難為你。你畫供罷。」蔡飛畫了供。滑大生說:「洪昆,他已認了,你還不畫供麼?」洪昆說:「我無供可畫。」滑知縣說:「再踩起棍來。」蔡飛說:「相公,你不勝苦楚,就供認了罷。天或者不絕善人也未可知。」洪昆也認了供。滑知縣標兩面監牌,把兩人寄監,問成死罪。一面差人到趙家回復,一面申詳上司,專候斤詳。   再說通元子推算神數,知道洪昆、蔡飛有難,用了縮地法來到錦雞山,指點蔡小妹說:「你日後與洪昆有姻緣之分,他現在與你父親都拘囚在杭州府仁和縣獄中。你速去救他兩人。   先到西湖邊陳素娥家暫住一宿。次日施行。俺去了。」蔡小妹聽得仙師之言,不敢稍停,即刻前往。怎生打扮:   梳了個孟光的椎髻,戴了個鏤金漁婆笠,四圍拖珠。穿了大紅繡花長襖,元色繡花十八瓣油肩。白綾繡花裙,兩傍插在腰帶。露出杏黃綾繡花褲。元色倭緞鑲邊大紅滿花三寸繡鞋。   提了兩口寶劍。   直奔杭州而來。到了西湖邊,正遇見陳奶奶送獄飯哭回。   小妹說:「老奶奶,借問一聲陳素娥娘子住在那裏?」陳奶奶收了淚痕,把小妹一看,暗想道:「此女定非凡人。但不知怎樣曉得小女之名。我且問他。小娘子你何以知道陳素娥的?」   小妹說:「仙師指點我來的。」陳奶奶就忍不住說:「好了,有命了。請小娘子到我家細談。」陳奶奶陪著小妹走進門來。   素娥看見問道:「母親,這位小娘子何來的?」小妹就把通元子指點的話一一說明,舉家歡喜。次日,小妹午後妝束齊全,直到縣前,有詩為證。詩曰:   錦雞山上劍揮來,不是當年詠絮才。   殺氣千層沖犴獄,豐城石運為誰開。   蔡小妹威風抖擻,花貌娉婷。杭州城內人人喝採。這個說是賣戲法的,那個說是美男子妝了玩的。都不介意是來劫獄的。   卻跟了許多人看。走到衙門,飛身上屋。那些看閑的嚇倒了一大半。劈開牢門,殺了禁卒,將洪昆刑具打開。蔡飛見他女兒來,遂扭去刑具,駝著洪昆出獄。小妹提劍在手,無人敢攔。此時剛是一更時候,城裏纔會營拿人。小妹父女如飛出城,來到素娥家。素娥又喜又怕。蔡飛說:「此地都不能住了。我父女向南,相公向北,連夜起身。恐有人跟追。」一家灑淚,不忍離別。蔡飛說:「小女遵仙師之命,願奉箕帚。」洪昆說:「也是天定姻緣。」遂取出第六個玉蟾蜍,遞在小妹手中,就此拜別岳父,分路而去。 第二十三回 杜金定兩遭毒手   〔先聲西江月〕調   詞曰:   急風驟雨浮槎,昏昏淚灑天涯。苦海無邊何處岸,禍來兆大嘴烏鴉。無端賣與豪家,可憐慘殺嬌娃。叫絕一聲誰救我,香閨飛出夜叉。   自從玉蓮、洪昆辭樓去後,小姐懸掛在心。日光西墜,獨坐淒涼,不得已到繼母馬氏樓中說其辭,要乳娘作伴說:「母親萬福。」那馬氏做嘴做臉,大語冷言說:「豈敢。小姐姑娘,甚麼香風吹到為娘的樓上來玩玩?」小姐說:「今早小孩兒教玉蓮丫環去了,來稟明母親,請乳娘與孩兒作伴。」馬氏即刻變了臉罵道:「大膽的小賤人,發放總由你,全沒有為娘的在眼裏。秋香丫頭,取家法來!」小姐哭跪在樓板上,秋香說:「家法有了。」馬氏接在手中要打。乳娘跪求說:「小姐年幼,一時失于檢點。老婢子替打罷。」馬氏說:「本該打他一頓,看你老人家面上,饒了他。以後小心些。」乳娘說:「夫人息怒。老婢子送小姐到後樓,略做三兩日伴,就來服侍夫人。」   馬氏說:「老人家,你快些帶他走,拔去我眼中釘。」小姐同乳娘下樓,走著哭著,進了後園門,放聲大哭說:「我杜金定好命苦呀。若是我親娘在,何能受這等凌辱?就是父親在家,也不得至此。」不料秋香隨後跟來,這秋香面醜如鬼,嘴快似水,馬氏腹心以他為最。秋香聽了,掣回頭就跑,到了馬氏樓上說:「小姐哭罵夫人,說甚麼親娘、晚娘。」馬氏大怒說:「來日大早,我定去打死他就是了。」此刻有黃昏時候,小姐哭上後樓,不用晚飯,和衣倒在床上。乳娘勸到三更,小姐說:「乳娘,你睡去罷。」乳娘又安慰幾句,說:「小姐保重些,我睡去了。」   這一夜小姐何曾睡得熟。紗窗早有亮光。昨夜更深,乳娘忘卻關樓門,只聽得樓梯響聲甚急,乳娘問:「是何人?」秋香說:「夫人拿家法來了。」乳娘慌忙披起衣來,馬氏罵:「小賤人,把你親娘叫活了!你膽敢罵我,我特來送了你罵的。」氣沖沖走進小姐臥房,小姐說:「女孩兒何敢。」秋香說:「我昨晚聽得明白,小姐不必抵賴。」秋香是馬氏的小耳朵,又聽他這幾句話,真如火上澆油,氣上加氣,掀開帳門,不住手打了幾十板。小姐痛哭叫苦。乳娘連衣服都穿不全,跑過來跪在馬氏面前說:「夫人暫息雷霆。小姐已責罰過了。請回前樓罷。」馬氏忿忿叫:「秋香隨我來,吃過午飯再來打他一頓。   」小姐直哭到午後,馬氏又來打了幾十板,說晚間還要來打:「定要打死他纔泄我恨。」   此時連乳娘都哭起來了。因出去叫杜府吃工食的船戶周三,教他把船泊在後園門外伺候,又往鐵匠店裏打了把投得園門鎖的鑰匙回來。上了樓,見小姐還在這裏哭。勸了幾句,向晚下雨了,那馬氏冒雨又來打了一頓而去。小姐說:「我不如尋個死,省得這樣受苦。」乳娘一陣心酸,伏在小姐床邊大哭說:「小姐,我看這等光景,家中住不得了。我安排已定,船只現成,請小姐起來,送你到城南親外祖家去躲避躲避。這鑰匙能投得園門鎖就好了。」乳娘扶著小姐,來到後門,卻好開了門,走到湖邊,問周三船在那裏,周三說:「在這裏。」乳娘扶小姐上船,周三問小姐:「夜半往何處去?」乳娘說:「適纔城南陳府送信,說陳老夫人臨危,要小姐見見面。這船繞城一帶天明纔得到麼?」周三說:「要得很。」隨即開船。卻好天明泊到南門碼頭。乳娘說:「小姐請坐在船上,我進城到陳府著轎來接。周三,你小心伏侍小姐。」   乳娘去了,周三站在岸上,正撞著棗核釘說:「胡相公怎這等早法?」胡彪說:「今日是趙懌思大爺常誕,我去道喜的。」這種壞人眼睛最快,看見船上坐了一位標致女子,說:「周三,你大早擺張銀票在船上做甚麼?」這周三原非好人,聽這一句話就會過意來,說:「賣古董的。」棗核釘說:「你想發財。要依我說,你去僱一乘小轎,把這古董抬到東門內趙府,任你要多少銀子都有的。我先去在趙府門首等你。你快些來。」周三大喜,僱了轎子,說明路徑。一會兒轎子到了碼頭,周三說:「小姐請上轎。乳娘走得慢,我們抬著轎去迎他。」小姐從未曾出過門,那裏知道奸計。上了轎子,轎夫抬進城,直向東門去了。乳娘跟著陳府大轎到了碼頭,看見空船一只,不見小姐,周三亦不見了。四處尋覓,毫無蹤跡。連忙回到陳府稟知陳太夫人,差人訪查不提。   且說棗核釘到了趙家,拜過生日,說:「大爺,今日雙喜。」趙懌思問:「怎樣雙喜?」棗核釘說:「大爺拿出兩封銀子交我,稍遲一刻就明白了。」趙懌思吩咐取了銀子交過。棗核釘拿了銀子,走到大門外,那轎子已到。棗核釘說:「把轎子抬到大廳下轎罷。」便將銀子交了周三,開發轎錢。小姐不見乳娘,知道不是陳府,就跌出轎來,要撞死在階石上。轎夫連忙攔住,早有掌家婆走出說:「小娘子不要如此。」強八分扯到裏面去了。有詩為證。」詩曰:   猶是米家書畫船,淒淒夜雨渡前川。   誰知打槳驚飛起,誤買鴛鴦哭鄧錢。 第二十四回 小洪猛幻形救杜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危機纔脫又危機,疑是紅顏命薄時。恨殺仇家淚獨垂。小洪兒,真形變幻救仙姬。   趙懌思看見掌家婆扶脅著一個美人走來,知道是胡彪替他買的,甚是歡喜。向棗核釘說:「容謝,容謝!」那知道他已賺過五十兩銀子上腰了。   杜小姐進了房門,可憐如在夢中,連喉嚨都哭啞了。當晚大廳上酒席散完,棗核釘告辭。這杜小姐勞苦了兩夜兩天,無病也有病了。趙懌思走進房來,看見小姐帶病嬌容,衣冠不整,雖張桓侯的白描美人都沒有這樣豐神,說:「小娘子,我這裏是趙府,當朝工部趙文華就是我父親。你賣到我家來多大福氣。不必悲傷。」小姐聽得此言,如夢初醒。只疑惑乳娘與周三串賣的,罵道:「奸黨,你知我是何人?當朝禮部尚書侍郎杜維德是我父親。今遭惡僕騙賣,惟有一死。何肯與奸賊之子苟合貪生!」趙懌思先還不動氣,後來越罵越狠,就氣起來了,說:「你這等罵法兒,我就忍耐不得了。是要打你的。」小姐說:「就打死我也是要罵的。」趙懌思叫丫環取鞭來打。此是小姐難星未退,誤入虎蹊。   再說通元子救了玉蓮、鳳姐,在雲端裏丟下轎子,轎夫又駕雲頭送二女到崆峒山中,交與西陵聖母。這聖母是誰?   贊曰:   有熊氏出,制衣裳、冠冕、垂旒,定帝王。在昔元妃宮奕奕,于今聖母廟堂堂。三盆繅手絲抽繭,四月楊枝葉採桑。此事相傳千萬載,家家都祭馬頭娘。   乃是軒轅皇后,人身馬頭,所謂龍精也。其神管理紅蠶,後來養蠶人家都敬他。當日修真千萬餘年,所以通元子送二女來拜他為師。聖母收下。通元子又駕雲而去。聖母就教他二人仙法武藝。   非止一日,又收拾靜室,與玉蓮分娩。玉蓮雖是凡胎,此時已歸仙境,直到臨產坐蓐之時,聖母念咒作法,只聽得呤的一聲落地,已成七尺身軀,足能履,口能言。聖母命名洪猛,就傳授他許多武藝,並傳他七十二樣變化神奇之法。   一日,聖母在洞中推算神數,叫洪猛說:「你第二位母親在杭州府城東門趙文華家有難,速去救來,急急如令。」洪猛得令,起在雲端,直奔杭州。到了趙家內室,只聽裏面鞭響不停,哭聲淒楚。洪猛搖身變幻,但見:   赤髮鬅鬙,青面獠牙,耳垂大金環,兩肩一邊一個虎頭,四臂四手。一手持弓,一手持箭,一手執盾,一手執矛,兩腋生車輪大的二翅,遍身藍毛,長有二三寸。腿生紅毛二寸長,小脛雞骨,雞筋雞爪。   奇形怪狀不可勝言。狂風一陣,破窗而入,叫:「母親不要駭怕。俺洪猛奉仙師之命,特來救你。」就把杜金定裹在金翅中,對著趙懌思長嘯一聲,騰空而去。懌思嚇得昏死在地,家人扶起,慢慢蘇醒不提。   洪猛救了金定回到崆峒山中,現了原形復命。金定見過聖母說:「弟子蒙仙師命洪猛救到此山,真再生父母了。情願皈依。」聖母說:「你先到後山會會玉蓮。」金定往後走,玉蓮同鳳姐已來。玉蓮見了小姐,倒身就拜。金定說:「賢妹何必如此。我且問你,洪郎在那裏?」玉蓮哭說:「自從樓上分別,我同洪郎到了鳳姐家住下。不料趙懌思奸賊將洪郎與我們兩人搶去。幸蒙通元子仙師救我們到聖母山中。洪郎不知消息。」指著鳳姐說:「這也是洪郎玉蟾中人。」說畢,三人大哭。   玉蓮叫洪猛過來拜見母親。金定纔知是玉蓮懷孕而逃所生之子。心中暗想道:「此兒纔生一載,就如此偉然魁武,神通浩大,真聖母仙師所教。」金定因拜聖母為師,學習武藝,為後來用武的根由。 第二十五回 莽童昆義殺淫妻   〔先聲魚家傲〕調   詞曰:   狙擊西湖船上賊,不平事報昭忠直。英雄何肯迷于色,卻不得,美人殺罷紅塵出。   童昆自從救了素娥,次日回揚。已經一載,又思念洪昆,稟明義父來訪好友。那一日到了西湖邊,陳奶奶正在門首,叫:「童相公幾時來的?」童昆說:「小侄適纔到此。」陳奶奶就請童昆到家。素娥、仙姑、陳保元都來相見,滿眼不見洪昆,問道:「洪兄那裏去了?」舉家大哭起來。童昆不知何故,連忙問道:「為甚麼事,快些講。」素娥從頭至尾,直說到蔡小妹劫獄事,說畢,又哭。童昆也就掉下淚來,各各又勸了一番。   陳奶奶要留童昆在家中住,童昆說:「理宜遵命,但伯母家中皆係女流,賢弟尚幼,小侄不便久住。我到城裏住寓,既可以訪問洪兄消息,又可以常來請安。」陳奶奶說:「如此不敢屈留。」用過午飯,童昆告別起行。   陳奶奶說:「童相公常來走走。」童昆說:「就是。」童昆城內覓寓,走到街前,看見金字牌寫著」招商客寓「四字,童昆走進去,說明房飯錢,就住在此店。這開店的是誰?就是趙文華的從堂弟,趙懌思的堂叔。他仗了本家之勢開這飯店,其狠無比,人都叫做」趙老虎「。他娶了個妻子陶氏,二十歲,頗有幾分姿色,平日本不端莊,看見童昆雖係武士,卻是個美少年,就動了春心,常以言語挑動他。童昆是個君子,都不理他。   那一日黃昏時候,走進童昆房內叫:「童客人睡了麼?」童昆說:「尚未。」陶氏說:「來早些了。」童昆說:「來此何干?」陶氏說:「恐童郎客居寂寞,特來陪伴宿歇。」童昆正色拒之說:「男女授受不親,何可夤夜私奔?俺童昆非好色的登徒子,曾在西湖拳打趙懌思,全陳素娥的名節。豈肯與你苟合?速速去罷。」陶氏被童昆說得滿面通紅,叫:「童郎如此美少年,何必定做魯男子。容日再來陪你。」一氣三、五日陶氏絕不出自己房門。   童昆暗暗說道:「陶氏必然害羞,再沒臉面來了。」也就不甚防備。那一日陶氏出了房門,叫店小二:「今日客人甚多,拿幾扇房門備床。童客人房門結實,就用他的罷。」店小二來下房門,童昆卻不介意。用了晚飯,收拾安睡。   此時五月,天氣漸暖。童昆周身脫去衣服,丟下帳門就睡熟了。直到二更時分,店內客人都睡下了。「趙老虎」亦往前店去睡。陶氏悄悄進來,只穿了元色羅褲,一條大紅紗繡花兜子,合項系著金索,媚態百生,手持紅燭燈照,走到童昆房內,低低叫一聲:「童郎。」童昆未應。陶氏走到床邊,掀開帳看看,見童昆睡在床上,如一塊雪白玉。陶氏自己褪下了褲子,他用手來摸童昆。童昆驚醒,跳下床來,穿起褲子,罵道:「無恥淫婦,俺前日已說明斷不肯苟合,你今日做出這等事,污辱我童昆,若不速去,我〔找〕你丈夫來罷了。」這陶氏實在無恥,他就赤身條條站在童昆面前,扭扭捏捏、扯扯拉拉。前店已打三更,更夫漸漸到後面來了。陶氏還在此糾纏不去。   童昆著急了,說陶氏:「你與我也是一結,更夫若來看見你這光景,成何話說?」就走到床頭拿了刀來,陶氏說:「童郎,你就拿刀嚇我,我也是不去的。」童昆說:「一不做,二不休。」舉刀一揮,人頭落地。走到前店叫:「趙店家,你妻子陶氏夤夜私奔,被俺殺死了。你去報官。俺童昆是個大丈夫斷不逃走的。」   趙老虎一嚇,起來看見童昆手中血淋淋一把大刀,不敢惹他。店中眾客也就起來,躲的躲跑的跑。有的說:「殺人償命。我們在此看看何妨。」趙老虎到趙家敲門,門上人問:「甚麼事如此著急?」趙說:「我趙虎的妻子被童昆殺死了。」門上人報到趙懌思說:「本家陶氏奶奶被童昆殺了。」趙懌思說:「那小洪兒怎會殺人?」家丁說:「大爺又聽錯了。不是洪昆是說的童昆。」趙懌思說:「你叫本家爺去鳴坊保,打個人命報呈,我隨後就來了。」家丁吩咐趙老虎去叫坊保。一會兒天明,趙老虎同坊保寫了報呈,到仁和縣裏報案。   呈曰:   具呈人趙虎跪稟:   為強奸不從,殺傷人命事。切身開張客寓在憲治東街頭九鋪內。突于本月初六日,有異鄉人童昆住店投宿。見身妻陶氏年少,遂生歹心。數日窺探內室,勾引良婦。晦于今夜三更時分,知身在前店宿歇,童昆仗倚力大,膽敢走入身妻臥房,將陶氏赤身條條拖到客房強奸,身妻不從,因此殺死。童昆現在店內,不曾逃脫。為此據實鳴坊轉報。   仁天太老爺賞差拘凶,伸冤抵命。沐恩上稟。   嘉靖年月日報呈   具稟東門九鋪保甲陳財跪稟   太爺臺下:據鋪內開客寓人趙虎云,稱伊妻陶氏被住店異鄉人童昆因強奸不從殺死在地。身眼同看明,據實申稟。   趙虎與陳財稟案。滑知縣隨即傳班檢驗。差了八名快手前來拿童昆。童昆在店內伺候。滑知縣驗過傷痕,帶了童昆、趙虎到衙門。復說那趙懌思與棗核釘早已坐在衙內。滑知縣排衙之後,進了內堂,會見趙懌思說:「是真殺人的。」趙懌思說:「這趙虎是小弟族叔。要煩父臺從重治罪。」滑知縣說:「敢不遵命。」吩咐帶凶犯童昆、尸親趙虎、同寓見證孫崇山聽審。   童昆進了內堂,棗核釘向趙懌思說:「去年在西湖上打我們的就是這童昆。我們還錯認是洪昆。他今日也來送死了。快活,快活!「 第二十六回 通元子妙法救童   〔先聲新水令〕調   詞曰:   英雄怒殺淫妻婦,縲紲中千般受苦。一旦法場來,誰救去,妙術仙師雲端久住。   滑知縣坐堂,原差跪稟:「童昆當面。」滑知縣說:「你就是童昆,怎麼殺死陶氏?從直招來。」童昆說:「小人是江南揚州府人氏,來杭投親不遇,因暫住飯店。這趙虎之妻陶氏屢次調戲小人,小人都不理他。本月初七日黃昏時候,陶氏走到小人臥房,口出淫詞。小人就勸戒他一頓,催他出去。不料昨日他叫店小二將小人房門除去,當夜店中人睡靜,陶氏執燭到小人房內。小人已睡熟了。他就赤身條條上小人床來。小人驚醒,見陶氏如此光景,就跳下床來,羞辱他一頓。他只是不肯去。前面更夫漸近,小人著急,就拿出刀來。陶氏說:』就拿刀嚇我也是不去的。『小人動了氣,想道:這無恥淫婦生在世上敗壞風俗,因而殺死他是實。」   滑知縣說:「趙虎,你告他強奸未免誣他。若是強奸就該殺死在陶氏房中。本縣驗明殺死在他客房中,又是條條赤身,褲子去在半邊,並無扯破形跡。這定是陶氏私奔,自已褪下褲子上床的了。」知縣叫:「見證孫崇山,你同寓在店,曾聽得陶氏喊叫麼?」孫說:「小的並未曾聽得喊叫之聲。」滑知縣說:「如童昆硬抱陶氏赤身露體走過兩進房子,何能一聲不出?顯係陶氏自己私奔。趙虎,因你是尸親,不坐你誣告之罪。童昆,你不該殺死他。殺人是要抵命的。」童昆說:「小人情願。」趙懌思坐在旁邊說:「父臺該用大刑。」童昆說:「俺已直招,何用大刑?你這奸黨的狗才,非案內之人,在此何為?俺童昆陽世無如你何,做厲鬼來追你命。」棗核釘說:「大爺,他到此地位還要嘴硬。」滑知縣標了監牌收禁。陳奶奶家中知道,眾人大哭。隨即到監中探問,已定死罪,申詳上司,案成起解。   棗核釘拿了一百兩銀子來會解差王進,叫:「進兄,解童昆就是你麼?」王進說:「正是。」棗核釘說:「我送你老哥一百兩銀子,解童昆上路,一里打他一棍,二里打他兩棍,三里打他三棍。」王進笑道:「走一百里打他一百棍何如?」棗核釘說:「好極。還要每日如此。直要打得他像在西湖打我的樣子我纔快活。拜托,拜托。」棗核釘去了。王進收了銀子說:「我在路上不打童昆,他那裏知道?就白用這等惡人的銀子亦不為有過。」   王進解童昆一直到按察司衙門,他都直招,不曾受刑。秋審後發回仁和縣收禁。那一日斤詳到了,滑知縣標了提監牌,提出童昆,在獄神堂原差動手綁了,押上大堂,賞了劊子手花紅酒肉,插了標子,上寫」斬犯一名童昆「。滑知縣用過朱筆,破鑼破鼓迎到街上。陳奶奶、素娥、仙姑哭到法場。   陳保元因前有蔡飛一案,不敢出來,所以都是女人在此伺候收尸。陳奶奶說:「童相公蒙他救我女兒,我今日不能救你,我都恨死了,我都急死了!「童昆說:「伯母,這是小侄的劫數,亦無怨恨。所恨者洪兄不知下落,義父在家不知童昆遇難。我雖死亦不瞑目。」陳家眾婦女哭在一堆,那些看的人,有的都曉得陶氏淫妻的案情。這個說:「童昆是真英雄。」那個說:「童昆是奇男子。」這個說:「童昆是鐵漢。」那個說:「趙虎是毒龜。」素娥進前祭過,哭道:「童叔叔,奴家見你這捆綁樣子,萬箭鑽心,恨不得以身替死。」哭得語語傷心,言言痛骨。那些看的人也就人人墮淚,個個嘆嗟。連劊子手都心酸了。滑知縣已到法場,護送城守營武職官兵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只等午時三刻放炮開刀。   忽然狂風大作,走石飛沙,青天晝晦,目不見人。誰知通元子立在雲端作法,將童昆松了綁,起在空中。又幻出一百個童昆,照樣捆綁,二百個劊子手照樣摻著,一霎時風定日明,滑知縣嚇呆了。陳家眾人又苦又驚,不知何故。那些閑人說:「這是真冤枉。」滑知縣聽說冤枉,大怒道:「本縣檢尸明明是殺死的,又是童昆親口招認,親手畫供,怎是冤枉?不要說一百個童昆,就是一千個童昆本縣都是要殺盡了的。」吩咐放炮開刀。劊子手殺了一個童昆,又殺第二個童昆,那第一個頭安到第二個脖子上,第二個頭安到第一個脖子上。把一百個童昆殺完,個個頭都安好,談笑自如。滑知縣沒法,說:「這些童昆都收入禁中,明日申詳再為辦理。」次日獄中並無一個童昆了。那許多劊子手亦不知何處去了,仍剩了兩個真的。   彼時通元子在雲端裏說:「童昆,你難星退了,速回揚州,來年洪昆到你家,一同進京入武闈。俺去了。」童昆拜謝仙師歸家,有五言古詩為證。詩曰:   魏人有左慈,曹操不及知。   幻入羊群裏,反謂其相欺,   曰:「此乃妖術,為我速斬之。」   斬左又一左,一左已稱奇,   況今不可解,變幻更支離。   一則化為百,百偽無一遺。   仙師亦兒戲,縣官何說辭。 第二十七回 賣花叟借言警俗   〔先聲水仙子〕調   詞曰:   忙裏偷閑學淵明,種菊闢地誅茅栗。裏間說的是,通元子清詞雪亮,談的是,恬淡人雅量波滿。這一而二、二而一,個中何必判仙凡。   賣花叟說:「君子小人自古有之。宋時歐陽永叔《朋黨論》云:`君子以同道為朋,真朋也。小人以同利為朋,偽朋也。真朋則所守者道義,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節。偽朋則所好者利祿,所貪者貨財。'六一居士言之詳矣。這一部《玉蟾記》亦是分忠奸,辨邪正,寓言以醒世之書。彼趙、胡偽朋,依權藉壟,終自陷於敗亡,固不足恤。即張、曹兩世離合悲歡,死生不渝其志,是誠朋之真者。然猶不若通元子、恬淡人跳出紅塵,絕不為造化小兒所弄,此乃世外之真朋也。蓋通元子仙也,非凡也。恬淡人凡也,即不啻仙也。不有通元子,何以惕恬淡人之胸懷?不有恬淡人,何以傳通元子之措履?老漢已把通元子所著的書說過半部,百忙之中偷閑片刻,再把恬淡人所傳的話表白一番。他說:`人生得天地之中,為萬物之靈,安期三樂,誰不有之。唯能樂其樂者,乃能人其人。果然打破『酒色財氣』四字關頭,縱求斬殺三尸、丹成九轉,亦何患不為地上神仙?』有《四箴》為證。   酒箴曰:   惟酒伐性,養生宜禁。   能飲不飲,消除百病。   於是作《戒飲詩》。   詩曰:   不學佛時只學仙,當年曾掛杖頭錢。   而今惡酒先刪頌,笑煞劉伶葬路邊。   色箴曰:   有女如玉,骷髏血肉。   必知遏欲,命乃不促。   於是作《戒淫詩》。   詩曰:   美人施粉又施朱,鑽穴相窺賤丈夫。   獨有生平無二色,魯男原不學登徒。   財箴曰:   財原數定,貪夫所殉。   守分安命,為真學問。   於是作《戒貪詩》。詩曰:   浮雲富貴聖人胸,陋巷簞瓢志與同。   莫取一毫非所有,近今猶自說蘇公。   氣箴曰:   不忍小忿,大謀必紊。   來逆受順,豈校尺寸。   於是作《戒鬥詩》。   詩曰:   項羽當年力拔山,八千子弟戰征酣。   鴻門宴後烏江敗,喚到虞兮事可嘆。   通元子作《四箴詩》語意淺顯,只要喚醒世人,奈那班執迷不悟的俗子庸夫,竟無一個肯信。且有利欲薰心貪得無厭之徒,小則損人利己,立見銷亡,大則誤國殃民,旋遭殺戮,子孫流為匪類,鄉黨與以惡名,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罰他鋸的鋸磨的磨,骨肉齏粉,永無輪迴。縱或回陽,非變馬牛即為娼妓,豈不可怕?更有一種患得患失的鄙夫,僥倖得了科甲,遂誤認做功名,揚揚得意,勢壓鄉鄰,全不知何為科甲、何為功名。到後來,不過與草木同朽而已。請看我祖師大聖人孔夫子,是個不由科甲出身的,他的功為萬世師表,他的名稱至聖先師。士君子讀書,達有事功,兼善天下,窮有學問,獨善其身。不必皆是龍虎榜上人,但能有一善言、有一善行可以為一鄉一邑的師承,就是現在的功名了。若徒以高牙大纛為榮,桓土袞冕為貴,與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全沒相干,何能免尸位素餐之誚?如這一種人,不知將來作何究竟也。此中善惡果報惟局外人能知之,亦惟局外人能言之。於實事而虛言者,通元子不忘乎情也。於虛事而實言者,恬淡人必達乎理也。情理相通,可謂深人無淺語矣。一頓閑談,言歸正傳,我賣花老人仍把《玉蟾記》後半部交代清楚便了。」 第二十八回 棗核釘再搶素娥   〔先聲胡搗練〕調   詞曰:   驚鴛鴦身固藏,怎知梟集又鴟張。雙爪攫擒春補裏,從今何日醒黃梁。   趙懌思被洪猛嚇出大病一場,幾乎送命,近日纔好,胡彪來問候。趙懌思說:「棗核釘,你還是真同我相好還是假同我相好?若是假相好,你辦五個美人,實在教我心花兒都開了。若是真相好,我吃你的虧不少,第一次遇著童昆,打得我龜走鱉跑。第二次遇著蔡飛,即被一頓惡打,又仰視雲端二美,看得吃不得。第三次遇著金龍,嚇得我魂飛魄散。第四次遇著那個怪物,也不知是神也不知是鬼,我到今日還未知曾嚇死是沒有嚇死。」棗核釘說:「大爺,這都是你姻緣不湊巧。事要尋出個起禍根苗。我還去把陳素娥找來替你消遣何如?」趙懌思說:「好極了。」棗核釘說:「這事容易,只要兩、三人去就拈來了。我們去搶,你在家裏就鋪好床褥,當搶到家就行事,不要再生別故。」棗核釘帶了人,走到陳奶奶家,不由分說,搶著素娥就走。陳奶奶在後喊叫,旁人不敢多嘴。棗核釘說:「陳素娥,你今日沒處去了。」素娥大哭,一路行來不提。   趙懌思在家收拾房屋,預備成親。早有丫頭秋蘭報知嚴氏大奶奶:「如此如此。」人說是醋缸,他真是個醋缸。索興標致,吃些醋還可,又奇醜奇陋,他的皮膚粗黑,搽了粉好是糝蕎麥面。痘風眼邊紅疤裏不時滴水。塌鼻子說話都不清楚。臉上扯麻子、拉麻子,通身一個整麻子。一張臭嘴,隔一丈遠就聞得臭了。一雙腳九寸長,妝了小腳,後跟拖了個大鴨蛋。只有一雙打老公手卻生得利害。聽秋蘭這句話,氣沖牛斗,叫:「秋蘭,捧了紅漆棒頭,隨我到小烏龜那邊去!」事有湊巧,棗核釘送素娥進來,大奶奶到了,看見素娥這等標致,羞慚更起妒心,罵棗核釘說:「你好大膽,瞞著我引誘小烏龜做這等事!」趙懌思聽得大奶奶來,嚇得一盒子抖,一盒子戰。奶奶說:「小烏龜出來,跪在中間。我大奶奶也不過醜,難道就不中你這小烏龜意麼?秋蘭取捧頭來。」趙懌思跪在地下磕頭說「活觀音菩薩,饒我小烏龜罷。」奶奶說:「你是願打願罰?」趙懌思說:「願罰。」奶奶說:「就罰他跪一夜。」叫:「棗核釘,你要願打就送你到仁和縣打五十板。願罰就罰你把天井裏這堆狗屎吃下去。」棗核釘心裏說:「趙懌思怕老婆是該的。我胡彪也是個生員,怎麼怕這個惡婆娘?有個緣故,他是嚴嵩的孫女,世蕃的女兒。我若違拗他,他只要一句就把我家老胡子的兵部侍郎、總督軍務都勾掉了。只好忍氣吞聲,把狗屎拈起來兩下去罷。」棗核釘吃了狗屎,嚴氏大笑,笑得痘風眼裏淚直淌,說:「饒你們罷。」叫:「秋蘭捧了棒頭,帶著這女子到我房裏來。」素娥自哭了一夜。   次日,嚴氏起來說:「這丫頭收在我房裏頂好,但我一時要小烏龜到房裏來走走,設若瞞著我與丫頭偷個嘴,要惹我大奶奶又要作氣。」叫:「趙雄,到街上尋個破落戶賞了他去,省得在家中看守他。」趙雄領著去了。不一會,帶了那破落戶李蠻牛進來磕了嚴氏頭,嚴氏說:「你是李蠻牛麼?我這裏有個丫頭賞你帶去。」李蠻牛叩謝,帶了素娥出去,來到自己家中,忽然動了壞念頭,說:「我自家一身一口還養活不來,那裏禁得起又添個老婆吃飯?為今之計,騙他到院子裏去,賣出些銀錢,做做賭本。與其得美貌嬌妻,不若多得幾兩銀子受用。」此時李蠻牛虛情假意,問道:「小娘子,你是那裏人?」素娥將前事說了一遍。李蠻牛說:「有這等可惡的事。我送你回去。」素娥說:「大叔送我回家就是大恩人了。」便跪在地下磕頭。李蠻牛說:「我去僱轎。」說著轎子到了,請素娥上轎。素娥不知奸計,抬到桃花院門頭。李蠻牛走到轎前說:「小娘子,轎夫抬乏了,頓下來歇歇。我即刻就來。」李蠻牛走到院內,尋到院頭,講明身價,兌了銀子出來。把素娥抬進院去,素娥方知是奸計,大哭起來。院媽兒說:「女兒子你在院內替我尋些銀子,我就把你認做親生女了。」素娥說:「那是萬萬不能的噱。」媽兒說:「看你往哪裏飛?」此時人哄講說:「桃花院裏買了個出色姑娘。」一個傳十個,十個傳百個。   那棗核釘是個下流不堪的東西,聽得這話,就帶了五十兩銀子到院交與媽兒,媽兒來向素娥說:「你不依我,我就打你。」素娥說:「就打死我也是不從的。」媽兒走出來說:「胡大爺,你硬到裏邊,他何敢不從?」棗核釘進來看見陳素娥說:「原來是你,怎樣到這裏來的?如今也沒有童昆來救你了,也沒有趙大奶奶來護你了。我那狗屎吃在肚了裏,到今日見你又回過味來了。」素娥看見棗核釘,心中恨極。忽然想道:「今日也是沒命了,與其徒死,不如假裝從他,房中將狗才刺死以泄我忿。」因笑向說道:「胡大爺,事到其間,也是與大爺有緣。只得順從了。」棗核釘說:「這纔是的。」吩咐:「媽兒備酒席。今晚替素娥纏頭。多買好酒來與我胡大爺開心。」素娥又暗想道:「只是手無寸鐵,如何刺得死這狗才?」讀者至此亦費躊躇,然素娥是個極聰明人,豈有想不出妙計來之理?   且說他自西湖被搶之後,刻刻防身,衣服處處密縫。他就在這件事上想出奇計。因笑向媽兒說:「我今依你,從胡大爺只是我周身衣服縫得緊緊,晚間脫不下來。須得剪子拆開纔好。」媽兒說:「乖兒子,你既依我,沒說要剪子,就是要刀也是有的。」隨即到前面取了剪子,交素娥收好。媽兒辦酒席去了剛到黃昏時分,酒席捧來,上好暖酒,素娥執壺,棗核釘快活極了,放量痛飲。已有九分醉,素娥說:「敬大爺一大碗,這叫做齊眉酒,是要討吉利的。」棗核釘大笑,站起身來,接著大碗說:「我愛小娘子,小娘子也愛我。」把一大碗酒一口氣吃下去,就撐持不住,跌倒在地。   素娥說:「此時不動手等待何時?」就取了那把快剪子,望棗核釘刺來。這素娥是文弱女子,那裏會殺人?剪子雖拿在手中,渾身都抖起來。頭一剪子戳在棗核釘腮上,棗核釘大叫一聲,用手捫著傷痕。第二剪戳在他大腿上,棗核釘又叫一聲酒醉爬不起來,還在地下亂滾。素娥欲要三戳,全無力氣,也就跌倒了。   媽兒聽得後面喊叫,連忙趕來,推開房門,走進來看見他們兩人都跌倒在地,鮮血淋漓,嚇得魂都沒有,說:「陳素娥,你不做生意也就罷了,怎麼殺死嫖客,沖我家了。」素娥雖跌倒,心裏明白,說:「殺人償命,斷不連累你院中。」媽兒來看棗核釘,說:「造化,造化!雖受剪傷,尚不在制命穴道。」棗核釘被這兩戳,酒也醒了一大半,喊道:「了不得,了不得!婊子殺嫖客,千古未有的奇事!媽兒快送信我家,抬到仁和縣驗傷,把這賤人剁他萬刀。」頃刻胡家人就把棗核釘抬去報案了。 第二十九回 陳素娥落院刺胡   〔先聲金絡索〕   詞曰:   啼腮少斷痕,病靨多重暈。一線殘軀,硬把三圖進。冤哉,此際身嚙如蚊,不怕夜來不露筋。災多勾了前生孽,劫盡堪為後世因。天已定,從來烈女似忠臣。忿極殺機新。今日事,為何人。   棗核釘抬到仁和縣衙門驗傷,媽兒已帶素娥來伺候聽審。滑知縣驗過,叫書辦填寫傷單。   傷單:   浙江杭州府仁和縣正堂滑   檢驗傷痕二處,開列于左:   一剪口戳傷左腮,寬一寸一分,長一寸五分,深穿通腮。   一剪口戳傷右腮面,寬一寸三分,長一寸五分,深二寸六分。   驗明傷單是實。   滑知縣用過朱印入卷。凶器寄庫。   浙江仁和縣正堂滑   剪傷二處,驗明提訊,事據生員胡彪稟云:稱在桃花院宿娼,被院妓陳素娥用剪戳傷等因。當堂驗明傷痕是實。仰原差持票即提人證質訊。限即日提到,無得玩延。速速須至票者。   計開   陳素娥(持剪人)胡彪(被傷人)   尤氏(開院人)王升(坊保)   年月日原差李貴   張和   原差李貴跪稟   大爺臺下:陳素娥一案,身奉票提到。伏乞消票。   批:午堂聽審,票消。   滑知縣坐堂,叫原差帶陳素娥過來,答:「是。陳素娥當面。」滑知縣說:「陳素娥,你因何用剪戳傷胡彪?從直招來」素娥說:「是。難女子本有受聘之夫,誤落奸人之手,賣在桃花院裏。媽兒逼貞為妓,正遇仇人胡彪入室。」滑知縣說:「住了。你小小一個女子,怎麼就有仇人?」素娥聽滑知縣官問他,就大哭起來,說:「噯呀,爺爺,這胡彪綽號棗核釘,是個大惡人。去年在西湖上唆動趙懌思搶我過船,幸遇英雄救出虎口。今又搶我送到趙家。那趙家塚婦嚴氏把我賞了李蠻牛,李蠻牛賣我到院。難女子早辦一死,就將胡彪灌醉,用剪戳傷是實。情願領罪。」滑知縣說:「帶媽兒尤氏。」差答:「是尤氏當面。」滑知縣說:「尤氏,你為甚麼逼素娥為妓?」尤氏說:「陳素娥與胡彪飲酒為歡,情願接客的。」滑知縣說:「既是情願,又何以戳傷胡彪?你逼貞顯然,還在這裏抵賴。掌嘴!」尤氏說:「求太爺開恩。小婦人逼貞是實。」滑知縣說:「帶胡彪。」差答:「是。胡彪當面。」滑知縣說:「胡彪,你既是一個生員,怎麼不守臥碑,膽敢宿娼?身雖被傷,不端士行。本縣是要詳革的。」叫:「原差將陳素娥、尤氏交官媒收管。管押胡彪候詳發落。」滑知縣退堂,吩咐承行書辦速備詳文。棗核釘暗暗著人到趙懌思家說明案由,請他設法。   趙懌思聽是陳素娥,即刻著家丁拿帖,到仁和縣,替棗核釘說情。又囑滑知縣拘押陳素娥,捺捺他的傲性,不可難為他。   這滑知縣原是進士出身,甚屬精明,即如此案斷得頗公。   只因是趙文華的門生,被趙懌思囑住,不敢不依他。就免了詳文,改了堂斷。   卻來了一位新任杭州府,任應龍大老爺,為人清廉剛正,從不依附權奸。即日放告,陳保元當堂喊稟,補詞將案情敘明。任知府批親提究辦。胡彪著急,又來求趙懌思。趙懌思不敢到任知府衙門討情,只得在撫院衙門送了一千兩銀子,與管杭州府三書班,就把任大老爺與嘉興府知府對調。這嘉興府知府汪學金又是趙文華的門生,為人迥不如滑大生。雖照前批親提,把「究辦」二字改為「核證」,于此案中有上下其手之意了。   這一日府審,汪知府堂斷說:「胡彪身受戳傷,從寬免究。媽兒尤氏不准開院。陳素娥身為標妓,膽敢用剪戳人,發官媒賣。陳保元年未成丁,姑寬免責釋放。結案。」   此時胡彪傷痕已痊,來向趙懌思說:「陳素娥發官媒賣,大爺何不拿幾兩銀子買他家來。是當官的了,怕他敢不從?」   趙懌思說:「就托老兄替我妥辦。」胡彪到官媒家兌了銀子,買素娥送到趙懌思家中。   誰知素娥在官媒家受了些了污穢之氣,遍身起了疔瘡,流膿淌血,腥臭逼人。趙懌思看見素娥這等光景,他那邪心還未曾絕。說:「送他到後園空房內養息幾日。等到疔瘡全好,再放他家來。」家丁送素娥到後園去,早有丫環報知趙懌思之妹麗貞小姐。這麗貞小姐雖生在趙家,卻沒有他父兄氣習,說:   「陳素娥與我素昧平生。我不知心中何以戀戀不舍。這也自奇了。乳娘你去為我致意陳姑娘,說:『小姐麗貞拜上,請放寬心,好好養病。暇中還要親來看你。』」乳娘到陳素娥床前,將小姐話一一說與素娥知道。素娥大哭,說:「乳娘奶奶,請你回復小姐,替我拜謝。後來倘有好處,沒世不忘小姐之恩。」此後飲食茶湯,皆是小姐命乳娘照管。   那一日乳娘叫:「陳姑娘,我家小姐親來瞧你。」素娥說「小姐之恩三生難報。只是我房中味臭難當,請小姐回避罷。」小姐已進房來,叫:「陳姑娘受苦了。」素娥哭說:「小姐貴步到此,何以與難女有緣?」麗貞說:「陳姑娘,我一聞你的姓名心中就難舍。連我也不自知。」小姐坐在素娥床邊安慰他一番。素娥說:「小姐,這裏污穢不堪,有褻小姐,請便罷。」麗貞問乳娘:「你可聞得甚麼?」乳娘說:「有些腥臭。」麗貞說:「我絕無所聞。這是該因有緣了。陳姑娘,你可將從前受難原由說與我聽聽。」素娥就從岳廟進香說起,又將洪昆聘他的玉蟾蜍拿與麗貞看,說:「我剪戳胡彪專為洪郎守節。」麗貞聽說一陣心酸,也就垂下淚來了,說:「賢姐姐,你是個貞烈賢女,可敬,可敬!我欲與姐姐結盟為姊妹,未知肯允否?」素娥說:「難女何敢?」麗貞說:「你這樣節義之人我還高攀不起,務求俯允,不可過謙。」素娥說:「既蒙不棄,遵命就是。」寫了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辰的盟書,對天發誓。素娥在後園,幸賴麗貞調護,還是災星未退,疔瘡不愈一則阻趙懌思的淫念,一則除嚴氏的妒心。直等到洪昆復姓,十二緣遇全,榮婦大會,魔難方除。此都是通元子全貞保節的妙法神謀。 第三十回 美洪昆北游樓會   〔先聲鮑老催〕調   詞曰:   豺門排闥,救出累囚。無處納,天臺誤入劉郎約。男多貌、女多才,紅繩縛,真如一對鴛鴦浴,但少銀河橋駕鵲。魚比目,淵難躍。   小妹救出蔡飛、洪昆,連夜蔡飛與小妹南回臺州。洪昆一人向北行到蘇州。雖係故土,當日張洪帶他逃走時他三歲,那裏還記得家門?況又不敢明言往事,只得住在飯店,越覺淒涼。   因閑步後院消悶,看見西邊高樓牆一座,窗內露出一美人,這是蔣府,美人是蔣佩香小姐。嬌女、俊郎上下相望,洪昆遂有愛憐之意。佩香亦生愛慕之情。彼此正在留連,忽聽樓上丫環說:「小姐用茶。」那美人用手推上窗板去了。洪昆念戀不舍,端立牆下等候。   等到紅日西沉,一鉤月上,那樓上美人又開窗向下一望,見洪昆仍站在此,情意越覺依依。洪昆向樓窗作了一揖,低聲問:「小姐尊姓?」那美人搖頭不說話。豎二指,手一揮,又推上窗板而去。小姐搖頭者,心裏說:「不必問我姓。」豎二指者,說:「我兄弟心狠得很。」用手一揮者,說:「你到別處去罷。」洪昆就自會了意,心裏說:「搖頭者,教我不必住在客寓。豎二指者,約我二更時分相會。用手一揮者,叫我繞出店門,走他後門進去。多謝小姐。小生斷不失信。」說畢轉身到寓,用了晚飯。此時已有更余。吩咐店小二說:「我出去會個朋友,今就不回來了。」洪昆把要緊之物收在店中,走出店門,從前街繞到後街,卻好到了蔣府花園後門。見園丁吃過酒,去到混堂洗澡,就忘卻關門。洪昆到此,看見園門大開,更信是約他來的。直走進園中,彎彎曲曲來到蝴蝶廳邊。去小姐後樓不遠,只聽樓上琴聲傳出雅調欲流。洪昆情何不自禁。   那佩香小姐自見洪昆之後,神情恍惚,如在目前。心中想道:「世上竟有此美少年。倘有結錞之好,也不辜負了此身。」因援琴而歌之。   詩曰:   花似六郎郎似花,翩翩濁世認誰家。   公子有貌才何若,紅線牽時應不差。   生當爐恥學卓文君,但有琴心孰與聞?   此夜曲終人不見,恨無神力引氤氳。   小姐彈琴甫畢,良夜興懷,無限深情,凝思默默。洪昆尋聲而至,已見樓門。捻著腳步上了樓梯,正值丫環垂頭而睡之時,小姐一人獨坐,情緒百端,那裏知道有人上樓來。猛然抬頭,忽見洪昆,吃了一驚。又定神再看,認得是日間在樓牆外之人,又喜又怕,又羞又疑,說:「相公從何處來的?」洪昆答道:「小生不敢爽約,從後園門來的。」佩香小姐紅了臉說「誰約你來?」洪昆說:「小姐在樓上窗中搖頭、豎指、揮手皆是約我的。不然何以園門洞開,全無阻擋呢?」小姐說:「噯喲!相公誤會意了。快些出去。奴家兄嫂不近人情,倘被他們知道,性命難全。」洪昆說:「小生已到此,萬望小姐救我若出去遇著人,就當賊打死。與其死在園中,不如死在樓上罷」小姐無可奈何,只得說:「也罷,相公且暫住一宴。明日定要設法出去的噱。」洪昆笑說:「這纔是倒屣迎賓之意如何下起逐客之令來麼?」小姐說:「此事也瞞不得丫環的。   叫:「玉蘭醒來。」玉蘭打個呵欠說:「小姐還未曾安歇麼?」   指著洪昆說:「這位相公那裏來的,難道是個姑爺不曾?」   洪昆笑道:「全仗小娘子大力玉成之。」小姐就把前後事都說與玉蘭知道。玉蘭說:「看來此事真是錯中又錯,天定姻緣。   小婢子看這位相公有如此美貌,必有妙才。小姐若把終身許他真個是鴛鴦比翼鳳凰同巢了。況大爺、大娘性情乖張,就代小姐擇婿,未必有此才貌雙全之人。小姐如許了,玉蘭情願做媒人,代寫庚帖。」小姐點點頭。玉蘭取了紅柬,寫成坤造在下首,洪昆看帖說:「妙極,妙極!小生生辰也是一樣。」因取筆寫乾造在上首:   乾造男宮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建生。   坤造女宮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建生。   玉蘭取了庚帖,遞與洪昆,問:「相公尊姓大名?」洪昆說:「小生姓洪名昆。」玉蘭說:「洪姑爺可有聘禮麼?」洪昆說:「有。」因取出第七個玉蟾蜍,交與佩香小姐。洪昆又把他的事情說與小姐知道。   此時已交四鼓,更夫來到樓下,聽得樓上有男子聲音,走來告知蔣大爺。那蔣大是個粗漢,聽得此事大怒,叫:「大娘子,我同你去將這賤人捉住捆起。」帶了數十個男婦家人,一直上樓。小姐聽是兄嫂來,嚇得魂不附體,說:「洪郎不好了!你我皆沒命了!」放聲大哭。   那蔣大夫婦早到樓中。小姐跪在樓板哀求兄嫂。蔣大與佩香同胞兄妹,見他哀求,意遂軟幾分下來。這蔣大之妻性情十分殘毒,向蔣大說:「你妹子做這等無恥的事,把男人藏在樓上,你反消了氣。真是個此道了。」   蔣大被他妻子一逼,叫:「家人快拿繩捆將起來。」開了後園門,兩人抬一個,直到溜水河邊,往下一丟。可憐佩香、洪昆二人,性命不知如何。 第三十一回 高玉英嘉偶受蟾   〔先聲字字雙〕調   詞曰:   雙魚比目委波流,波流。順逆東西各自游,自游。豈有絲綸必上鉤,上鉤。脫淵得活已消愁,消愁。   家丁將佩香小姐、洪昆相公投於溜水河中。洪昆逆流而上,佩香順流而下,真似洞庭水,風分來去帆。佩香淌了半里路,上游頭來了一只大官船,桅竿上扯了一面大藍綢旗,紅字寫:「原任戶部尚書「。這位大人姓劉名體乾,在任時,宮內供寢多費用,取太倉銀布、珍珠、黃綠玉諸物。體乾抗蔬諫爭,忤了嘉靖皇帝,旨意勒令休致。僱船歸裏。這一日有卯未辰初時候,同夫人戴氏坐在船中說:「下官與夫人年皆五旬以外,未生子女。而今歸家,雖有族中子侄,何能如親生兒子?」兩人談到苦處,不覺淚下。   忽有隨班進艙稟:「大人,船旁有一女子浮在水面,尚未淹斃。」劉大人說:「速救起來。」答:「是。」少一會,兩水手將佩香抬進船艙,夫人吩咐:「解開捆繩,將我衣服替他換了。」丫環服侍換了濕衣,拜謝劉大人。問:「你是誰家女子,為何被捆,說與我兩人知道。」佩香說:「奴家姓蔣,父親是原任吏部左侍郎蔣暹。」劉大人說:「令尊翁是我進士同年。」佩香又說:「父母辭世,依栖兄嫂。兄嫂平日性情殘毒,昨夜硬將奴家捆綁起來投於河內。若有別情,斷無衣服齊全之理。」夫人說:「此言有理。這樣說來,是一位小姐了。」劉大人說:「蔣小姐年侄女,我老夫婦未曾生育,欲收你做義女不知你可肯麼?」佩香說:「年伯、年伯母二位大人不棄,情願膝下瞻依。父親、母親請上,受女孩兒百拜。」劉大人與夫人說:「我兒,罷了。」又問道:「兒年未及笄,曾受過聘麼?」佩香低頭未答,因暗想道:「若是說明樓會洪郎,殊非閨中雅事,只好隱瞞過去罷。」劉大人見佩香不答,向夫人說:「女孩兒害羞,想是未曾受過聘呢。」佩香在船上把玉蟾蜍暗暗藏在身邊。劉大人夫婦不知道此物,到後來拒媒之時,方纔說出受過洪郎之聘。此時丫環服侍夫人、小姐坐在房艙,劉大人吩咐開船不提。   再說洪昆在水中反向上流頭淌,也淌了半里之路,正泊在高家門首。先是,一月之前通元子算明洪昆將遭水厄,駕了雲頭來到高家門首。擺下蒲團化緣。高奶奶出來說:「煉師化甚麼?」通元子看見高奶奶說:「貧道不化甚麼,只有詩讖一首奉贈。」   詩曰:   豈必浮槎日月邊,姮娥凌水笑嫣然。   一釣釣得金鰲起,應受蟾蜍八洞天。   通元子將詩遞與高奶奶,起身而去。高奶奶不解詩中之意拿與玉英瞧。玉英念畢,說:「前三句意可解,只是後一句『應受蟾蜍八洞天』意不得明白。留為後驗罷。」到了這一日早起,玉英隨母親到河邊浣紗,見逆流水淌一少年人來。母女將他救起,解去捆繩,請到家中換了衣服。洪昆把庚帖晒在天井凳上。高奶奶看見,粗識得幾字,見是男女庚帖,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就呼玉英說:「好奇事,怎麼這庚帖上男女皆與你的生辰相同?」玉英說:「母親,你先問他來由。」高奶奶問道:「相公姓甚名誰,家住何方,怎樣人家,細細說與我聽。」洪昆說:「小生姓洪名昆,寄籍浙江,三歲時曾有一道士贈我十二個玉蟾蜍,他說我的姻緣都在這些玉蟾蜍上。」高奶奶向玉英說:「詩中『蟾蜍』二字莫不是應在此人身上麼?」玉英說:「『八洞天』始終不明白。」洪昆又把六美奇遇說出:「惟此次與蔣佩香小姐聯姻,小生實屬誤入桃源,丫環玉蘭代寫此庚帖。」高奶奶說:「可是原任吏部左侍郎蔣大人的小姐麼?」答:「正是。」高奶奶說:「佩香小姐也與相公聯姻了?」洪昆答:「是。不料他兄嫂無情,闖上樓來,將我們兩人捆起,投于大河。小生幸蒙奶奶救起,但不知佩香小姐何如。」高奶奶說:「既是天定姻緣,自然有救。連蔣小姐共成七美之義。」向玉英說:「詩中『八洞天』三字顯然在孩兒身上。」高奶奶取出詩讖遞與洪昆看,說:「相公姻緣皆是天定,看這詩讖小女想必亦在其列。老婦願以小女敬奉箕帚,未知相公可允否?」洪昆說:「既蒙不棄,敢不謹遵。」因取出第八個玉蟾蜍遞與玉英手中。高奶奶到廚中辦早膳去了,玉英陪洪昆談今論古,口若懸河。那端莊靜逸的性情,頗有大家風度。洪昆作詩一首贈之。   詩曰:   詠絮題紈擅妙才,居然鐘郝大家來。   仙風更覺飄飄舉,應是吹簫弄玉臺。   玉英說:「洪郎,尊作俊逸清新,直追庾鮑。奴家也有拙作奉和,謹步原韻。」   詩曰:   潘岳豐姿司馬才,藍橋不是尾生來。   洞天第八春風好,次第依依玉鏡臺。   洪昆說:「小娘子尊作,詩有仙心,不減李青蓮之句。」彼此唱和已畢,遂將二詩用花箋抄成。適高奶奶辦了早膳來,說:「請賢婿用飯。」高奶奶、玉英奉陪。正吃飯時,有許多惡少鬧進門來,說:「高奶奶,你家存留面生可疑之人。玉英與這個少年人坐在一桌吃飯,必有別情。我們扭他去稟官。不然就寫幾百兩銀子筆據纔能甘心。」高奶奶被這班惡少鬧得沒法,洪昆說:「我是浮水而來,那裏有銀子?」那些惡少說:「既沒有銀子,扯他去見官。」   正鬧之間,驚動隔壁鄰居申老爺。這申老爺是翰林學士。丁艱在家。聽得高鄰吵鬧,走來問:「甚麼事?」高奶奶說:「申老爺,我家小婿洪昆在此吃飯,他們就訛詐。」申老爺勸這些惡少說:「列位不要鬧,他自家女婿有何官稟,可以散罷。」眾看見申老爺來,有些懼怕,也就不鬧了,說道:「申老爺吩咐,我們散罷。」申老爺看見洪昆天骨開張,豐神俊秀,又見桌上詩稿,知是洪昆與玉英唱和之作,說:「洪先生有此奇才,必是非常之人。請到舍下少坐片刻何如?」洪昆說:「晚生正要拜府。」二人同行,來到申府。見禮已畢,申老爺喚出公子申鴻漸相會洪昆。這申鴻漸是個聰明伶俐後生,纔十六歲,見過洪昆,甚是歡喜。申老爺說:「小兒年幼,學問文章要望先生指示。」洪昆說:「不敢。小侄就與令郎約為兄弟,奉陪讀書何如?」申老爺說:「好極了。」洪昆不時到岳家走走,平時都住在申府不提。 第三十二回 棗核釘考黜褫衿   〔先聲月上海棠〕調   詞曰:   取齊牌歲考,專褫劣秀才。點名三炮響,驚心似雷嗐,謅出幾句文字,早把璧謝帖上。寫了個生員一枚,寂悄悄門斗跑來。請相公,發落轅門大門。   「在下顧升,係仁和縣學世傳門斗的便是。昨日學憲行文到府,府行到學,擇于本月二十日取齊杭州府屬文武生童,行歲考事。伙計們刷印紅條,你們下鄉送信,我送信城裏。學院文書按臨,門斗兩腿不停。老師差催贄敬,相公都念詩雲。來此是棗核釘胡相公府上。先走進去送信。胡相公收拾補廩罷,本月二十日歲考取齊。」胡彪說:「不好了!我去年在西湖被童昆踩得尿屎直淌,今日聽歲考信,尿屎又淌出來了。」顧升笑道:「胡相公,你後門是通過的條熟路,該鬆的,怎麼前門也鬆?想是這歲考定要通門路的。告辭了。」   棗核釘送他出去,轉過身來說:「老胡子,老胡子,何苦把白花花的銀子替我納這個酸不酸辣不辣的秀才!到如今教我摜也摜不的,摔又摔不的。偏偏遇著這個作孽的宗師,比五閻王還狠些。不准告病,不准告遊。錢是一文不要,只要我棗核釘去挨歲考。我吊起大腿來,連一滴黑墨水都沒有,如何是好?有了,剛纔顧升說歲考定要通門路的,這句話頗有滋味。我去與他商量。」走到學裏說:「老升在家?」顧升走到門外,見棗核釘說:「胡相公,學院不日就到,你不在家抱佛腳,來此何干?」棗核釘說:「我來抱老升的腳。」顧升笑道:「胡相公,你抱我的腳無益,何不去抱趙懌思大爺的粗腿?」胡彪說:「休得取笑。有要事相商。你在學當門斗多年,那個碗兒大、那個盤兒小你都知道。我棗核釘不會做文章,你是曉得的。煩你替我設個法,重重謝你。」顧升說:「胡相公,你拿出八百兩銀子來,我到硯房辦個割卷面法兒,包管你取一等第一名。」   胡彪大喜說:「明日交銀不可誤事。」顧升一面妥辦去了。學憲上院相牌朱筆標「七月廿四日仁和縣學諸生齊集轅門聽點」。且說陳保元自洪昆去後,在家讀書,已入仁和縣學生員。這一日同胡彪進院考試,交卷硯房,就把陳保元的卷面割了,安在胡彪卷上。又把胡彪卷面割了,安在陳保元卷上。學院不知書班舞弊,憑文發案,廿六日,案貼在照壁牆上,取得仁和縣學一等第一名生員胡彪,又寫六等生員一名陳保元。案纔貼出,生童大嘩,都要鬧上轅門與學憲講理。老師再三勸諭說:「諸位年兄請散。我明日具稟申明就是了。」顧升出了案單說:「宗師昨日初開考,等第何妨任顛倒。門斗報條拿在手,直朝案首寓中跑。胡相公,你是一等第一名,先拿喜酒來吃。」棗核釘說:「盡你一醉。」此時寓中熱鬧,也有要喜酒吃的,也有討文稿看的。棗核釘暗想:「雖然是作弊出來,當下也要瞞過人纔好。文章原是假中假,羊代牛災羊更啞。縱使無才驕且吝,裝成狂態纔風雅。」「列位,我胡彪取了批首,尚非得意之文。前日在院信手一揮,先交喜卷。頭題做的是』若有一個臣斷斷』,次題做的是『斗筲之人也何足算』,詩題做的是『薄採其芹水思樂泮』。弄了些偷天換日的手段,騙了個一等第一的老大將來,舉人、進士都在我荷包裏面。纖纖案首何足為奇。」   這胡彪本住城內,因去考棚甚遠,就近住了小寓。所以人都在寓中賀喜。再講老師寫了手本到轅投遞。   手本:   仁和縣教諭謝雍謹稟   督學部院大人臺下:敬稟者,文章華國,才凝人林,德行淑身,品端士習。水鏡原無私照,門牆貴有清陰。伏以案發取名,士心不服。風聞街市,議論沸騰。雲稱:「胡彪不守臥碑宿娼有案,今乃列在一等一名。陳保元年少學優,力修士行,今乃黜為六等生員。」等語。卑學惟恐藻鑒不真,冰操自玷,一毫弊竇絕風清兩卷,文詞難雪亮,棄取多乖。輿情莫協,不得不據實申明。恭請   大憲大人面試兩生,再分優劣。上稟。   批:廿八日,仰該學傳諭胡彪、陳保元赴轅,先行發落,速速。   次日,老師差門斗傳到兩生,在轅伺候。門開三炮,學院升堂,點名已畢,說:「今日出題復試胡、陳二生。」胡彪說:「朝廷公令,三年一次歲考。大人是要考二次了。生員不敢違旨遵命。」學院說:「兩生員把正場文字背了本部院聽。」陳保元應聲背出。學院說:「胡彪,怎麼你的正場文字陳保元背來?」胡彪說:「他把生員文稿要去念熟,所以一字無訛。生員不用背了。」學院說:「你不願復試,又不背文。吩咐提調官備卷二本。」書班呈卷,學院喚陳保元說:「你領卷一本,默寫正場文全篇。」喚胡彪說:「你領卷一本,並正場卷一本對抄來,好驗筆跡。」陳保元默寫交卷,胡彪說:「生員正場寫卷腕力用傷,今日手爪甚疼,不能動筆。」學院大怒說:「三件事你皆不遵,顯然作弊。取大刑過來!「皂隸們褫去胡彪衣衿,上了大刑。」快些招來!「胡彪說:「生員第一名是大人取定的,不知甚麼作弊。」學院吩咐:「收繩。」皂隸將繩一緊,棗核釘大叫說:「噯呀!疼得沒命了!求大人鬆繩,我直招就是了。」吩咐皂隸鬆了繩,棗核釘說:「生員交八百兩銀子與門斗顧升,他替我辦的。」學院隨即拿顧升。顧升跪稟說:「小的贓銀二百兩,送了六百兩銀子與硯房查銘,托他把陳保元、胡彪的卷面割了對換。這是實情。求恩。」查銘跪稟說:「書班該死,還求治罪。」學院說:「此案理當奏辦。本部院愛陳保元之才,不肯拖累他,就此處結。胡彪當堂笞革,拖下重責三十板。」打過放起,學院說:「怎麼立而不跪?」   胡彪說:「《論語》有云:『三十而立』。」學院怒罵道:「侮聖人之言,無恥的狗才,趕出去!顧升革去門斗,查銘革去書班,每人重責四十板。仰提調官嚴追八百兩贓銀,給與陳保元以作膏火之費。顧、查二犯贓銀繳完,每人再責四十板,解交本縣收管結案。」 第三十三回 秦彩鸞游園入夢   〔先聲小蓬萊〕調   詞曰:   綺閣香閨春夢,情深不是凰求鳳。枕上游仙,氤氳神送,染成病重。   揚州府城東門內有一位秦朝棟老爺,他現任京畿道監察御史。夫人呂氏,生子寶玉,隨父在京。生女彩鸞,隨母在家,年已十七,尚未擇婿。這一日,是八月中秋,園中丹桂大開,夫人喚園丁打掃園亭,與小姐賞花玩月。廚中備了酒席。花園一路都擺的琉璃地照燈架,彎彎曲曲約有數百張。四名丫環提了大紅宮紗燈引導,夫人、小姐、鈴兒隨在後。來到桂花亭上燈燭輝煌,酒餚豐盛。四處亭臺廊榭,各樣燈球對過,聽秋館裏掛的五彩絡索玻璃燈,內有美女十六名,皆是仙姬打扮,蝶舞鶯歌,光明如晝,不減《霓裳羽衣》之曲,再見太真也。   歌曰:   月明如水浸中庭,參橫藻荇,只少紋流疊疊.韻發泠泠。   遙見凌波仙子,幾認做鼓瑟湘靈。嫦娥今夜佳期夢,休要說是銀燭秋光冷畫屏,折桂人來呼殿撰,呼殿撰,蔦蘿松柏共長青。   聽秋館裏歌舞已畢,小姐說:「母親,世傳後羿之妻竊藥奔月,又傳吳剛在月中斫桂,未知孰是?」夫人說:「這都是後人附會之詞。惟有李相國鄉試時吟詩云:『桂花香插少年頭』句,意味深長。」小姐說:「這句詩清華名貴,不減宋之王沂公《詠梅花詩》云:『而今未問和羹事,先向百花頭上開』的妙處。母親,夜深了,請回去罷。」夫人說:「孩兒隨我來。」丫環持了手照燈球,小姐送夫人上樓,少坐片時,談了幾句閑話。夫人喚丫環送小姐到後樓安歇。小姐告辭,來至後樓,丫環泡了茶來。小姐用茶,卸妝,收拾就寢。燈還未滅,雙眼矇矓,夢見一美少年走進樓房。小姐問道:「客從何來?」這位少年說:「小生洪昆,家住浙江杭州府,來此訪友,路經園外,聽得歷歷鶯喉,雖無李暮錢笛,也從牆外竊聞。月光皎潔,乘興而來,欲為小姐破寂。」小姐說:「多謝洪郎。奴家隨母在園賞花玩月,不知尊客到此,有失遠迎,伏乞如罪。洪郎頭戴桂花,奴家觸景興懷,適纔家母在園中述李相國詩云:『桂花香插少年頭』之句,頗覺有情。今即以此句為題,敢請洪郎作詩一首。」洪昆說:「小生下裏巴人之曲,何足吟詠高樓。」小姐說:「不必過謙。」洪昆說:「如此,就獻醜了。」   詩曰:   桂花香插少年頭,此夜蟾宮特地游。   更有玉蟾持贈處,嫦娥含笑倚瓊樓。   小姐說:「承教了。李謫仙之才不可多得。」洪昆說:「小生拋磚引玉,還望小姐俯賜和章。」彩鸞說:「奴家效顰,幸勿見哂。」   詩曰:   桂花香插少年頭,不是三郎月裏游。   他日憑君拈筆手,天衢五鳳造成樓。   洪昆說:「小姐尊作英姿颯爽,自是閨閣中丈夫。雖謝道蘊亦不能及。」彩鸞說:「過蒙獎譽了。」二人正欲再敘寒溫,忽聽樓下喧嚷之聲,有人高叫說:「洪老爺中了狀元,頭報領賞。」小姐一驚而醒,乃是一場佳夢。此時已交四更,彩鸞夢既驚回,那裏還睡得熟。直到紗窗露出晨光,即喚鈴兒起來,說:「我宿酒初醒,覺得口乾,你去取了茶來吃。」鈴兒取茶來說:「小姐請茶。」彩鸞說:「我又怕吃茶了。鈴兒,我精神欠爽,莫不是昨日在園中受些風露麼?你稟知夫人去。」鈴兒到夫人樓上說:「小姐今日欠安。」夫人說:「快去請徐先生診視。」這醫生姓徐名壽,世是秦府包在家中,一請即至。   夫人隨即到小姐樓上。小姐梳洗已畢,徐先生上樓來,請過夫人安,就替小姐診脈,說:「小姐微有感冒,服發散藥一劑即愈。」方開人參敗毒散。徐先生告辭下樓,家人打藥煎好,捧來遞與鈴兒,鈴兒說:「小姐用藥。」小姐服藥後,蓋好了被,直睡到晚,出了一身汗,神氣較清。夫人說:「孩兒保重。我明日來看你。」小姐說:「母親放心,今夜若不添病,可保無虞。」到了次日天明,雖未添病,而神氣昏沉。夫人來看時,小姐請過安,語言就不甚倫類。夫人又吩咐請徐先生來診脈,開方服藥,病就不除,一連四、五日,只是飲食不思,迷迷昏睡,形容消瘦,不能起床。   至二十一日病勢更重。夫人刻刻不離。小姐猛然驚醒,叫:「母親,孩兒有件心事要說明纔好。」欲言又止,兩眼淚流。夫人說:「兒呀,為娘的面前有何不可說的話?但說不妨。」小姐說:「母親,孩兒病難得愈,只好明說了。孩兒自中秋節在花園玩月而歸,夜間忽夢一美少年,頭戴桂花,玉色繡花方巾,桃紅綾窄擺鵝黃鑲鞋,來至樓中。孩兒問:『客從何來?』他說:『小生洪昆,家住杭州,來此訪友。因小姐玩月而回,特來為小姐破寂。』孩兒說:『多謝洪郎。』見他插著桂花,因記母親所述李相國詩云:『桂花香插少年頭』之句,即以此句為題,請洪作詩一首,孩兒和他一首。吟詠方終,忽聞樓下喧嚷之聲,有人高叫說:『洪老爺中了狀元,頭報領賞。』那時孩兒大喜驚醒,不見洪郎,乃是一場南柯幻夢,遂成此疾。至今眼中常有所見,夢中詩尚記得。想是前身未了之緣,孩兒所以知病不能夠了。」言畢大哭。夫人亦大哭說:「兒呀,不必悲傷,明日為娘的到華佗廟進香許願,替你求一仙方。且去訪洪昆消息。神醫賜藥,或者得好亦未可知。你還宜保重。」夫人到晚間說:「鈴兒,服侍小姐。再叫乳娘替你來做伴。我到前樓收拾明日進香。」小姐喚:「丫環,送夫人下樓。」便喚鈴兒說:「我與你雖是主婢,就同姊妹一般。纔間說與夫人的話你都聽得明白。這天長地久之恨何日能忘。洪郎,洪郎。我與你未了今世之緣,還要訂來生之約。鈴兒,我死之後,你把洪郎原唱之詩貼在柩前上首,把我和韻之詩貼在下首。就當做挽章罷。」說畢又哭。鈴兒說:「小姐,事必有因。既然夢見將來必結姻緣。」小姐把頭點了幾點,乳娘來問小姐說:「你連日病好些麼?」小姐說:「一天狠是一天,萬萬不得好了。只是你撫養之恩未曾報得。」又哭起來了。乳娘說:「吉人天相,小姐放心。還是保重要緊。」再說夫人回到前樓,叫丫環吩咐家丁預備香燭,次日大早到華佗廟進香。 第三十四回 華佗廟夢引宿因   〔先聲卜算子〕調   詞曰:   秋浸月波涼,病似花枝瘦。極目煙中百尺樓,人在樓中否?氤氳引鏡魂,窈窕牽絲手。琥珀紅丸賦此情,情更濃于酒。   洪昆在申府住了月餘,與申鴻漸據今考古,相得甚歡。這一日鴻漸有事不在書齋,他忽然想起童昆,自言自語說道:「賢弟,自從杭州分別,各遭磨難。必是張、曹二姓劫運未終,不知何年纔有個出頭日子?」因此垂淚。申公子走來看見,問:「先生何事悲傷?」洪昆說:「我有一盟弟叫做童昆,情同骨肉,別離二載,猛然想起,不覺心酸。我要去訪他消息,未知他能在家遇著?」申公子勸慰了一頓。   又過了幾天,到八月初九日,洪昆向申老爺說:「小侄要往揚州訪友,特來告辭。」申老爺送他路費,又到高奶奶家說:「小婿有個好友住在揚州,要去訪他,且約他同往京都,共謀進步。」高奶奶說:「這是賢婿終身大事,老身不敢羈留。約在何日榮行?」說:「明日就要前往。」   高奶奶擺下餞行酒席,母女二人奉陪。飲酒既畢,起身告辭。高奶奶送到門外說:「賢婿鵬程萬里,得意早歸。」玉英隨後叫聲:「洪郎。」欲言又住,兩目微紅,他是個極伶俐的人,隨即忍住淚痕,說:「相公,山路水路不可久羈,魚書雁書必須常寄。長安富貴致身早,切莫忘卻奴家。」洪昆說:「小娘子在家侍奉岳母,小生稍有進益即便回來。」說畢,來到申府宿歇,初十日起身,十四日到揚。   他嫌客寓嘈雜,路過華佗廟,愛其清閑,走進來與廟僧接談,講明住日、房金。是夜住了一宿,就有氤氳使者引他之魂到秦府入了彩鸞夢中。次日醒來,殊覺奇幻,就留戀揚城,不急往興化了。   再說呂氏夫人,到二十二日清晨,吩咐丫環傳齊家丁、轎夫伺候,用過早膳,上轎來至華佗廟。早有家丁前往報信,廟僧出山門外迎接。到客堂獻茶,道人點齊香燭,請夫人上殿禮拜。擂鼓撞鐘,夫人跪祝說:「秦門呂氏,生女彩鸞,今年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得病在本月十五日,幻夢而成沉疴至今不愈,特來求賜仙方。」取了簽筒搖了數十搖,不發一簽。丫環說:「夫人請起,稍停一刻再求罷。」   洪昆站在階下,聽這祝詞,說:「這就奇了。怎麼也是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辰?」呂氏夫人抬頭一看,見他頭插桂花,衣服與彩鸞夢中相似,又聽他說的話觸景生情,因問廟僧說:「此人何來?」   廟僧說:「這位相公姓洪名昆,來此訪友,寓在小庵三、五日了。」夫人聽得洪昆二字,就向廟僧說:「何不請來相見?」廟僧答:「是。洪相公,夫人有請。」   洪昆走上殿來,向夫人一揖,說:「喚小生有何見諭?」夫人說:「適纔老身祝告,相公何故稱奇?」洪昆說:「小生聽到祝詞,知令愛貴庚十七歲,與小生八字相同。且小生初到此地,當夜夢一小姐,又與令愛同名。所以信口稱奇。唐突之至。」   夫人說:「有這等奇事!是小女病有轉機了。就請洪相公到舍,替小女診脈。」洪昆笑道:「小生全不知醫,何能診脈?」夫人說:「就請相公代求仙方。」洪昆答應,跪在神前,取了簽筒,用手一搖,便得上上簽,方開琥珀安神丸。   夫人大喜,說:「方甚對症。病必能痊。」吩咐家丁僱轎,請洪先生到府中。就在藥鋪中買了丸藥。兩乘大轎抬到秦府。洪昆先下轎,家人請到廳上坐。夫人直到後堂下轎,走到小姐樓上。小姐說:「母親,女孩兒今日病勢更沉重了。」夫人說:「不要緊。我請得一位先生,知道你的病原。定然是得好的。」   夫人吩咐丫環,叫人買點心與洪先生吃過,就請上樓替小姐診脈。一會兒,洪相公拿了丸藥,來到樓上說:「這更奇了,怎麼經過之路皆似熟徑?」夫人迎上來說:「請先生替小女診視。老身引導進房。」   洪昆走進房來,鈴兒掛起帳幔,洪昆向夫人說:「小生稟明,不必看脈,看看形症罷。」小姐聽了洪昆聲音,睜開雙目,吃了一驚,即刻遍體香汗欲流,精神陡爽。洪昆取出丸藥,說:「神醫賜藥與小姐和服的。」遂迴避下樓用飯。   小姐說:「母親,這位先生與夢中洪郎十分相似。女孩兒見他驚出一身汗來,又服此藥,已覺病好了幾分。飯後請來問問原由。」夫人見小姐說話有精神,大為歡喜。午後又請洪昆上樓。   小姐坐起披衣,倚在床上。見洪昆走房來,說:「先生請坐。敢問不診脈就能醫好了病,是何原故?」洪昆說:「小生本不會行醫,是來揚訪友的。那日初到揚州,寓華佗廟。夜夢佳人以『桂花香插少年頭』為題,彼此唱和。因有此夢,就留住廟中。今早聞令堂夫人求神祝告,知小姐年庚與小生八字相同,信口稱奇。夫人細問根由,就命小生代求仙方,同來診視。此藥是華佗神醫所賜。小生並不知醫,但覺樓中皆似熟境,即見小姐,亦似熟人,殊不可解。」   夫人說:「此中必有天緣,小女如果托庇全愈,就憑老身許字先生。」洪昆起身打了一恭,說:「小生只是高攀了。」小姐說:「請問夢中原唱那『更有玉蟾持贈處』之句,奴家未解何因。」洪昆大笑道:「小姐連夢中原唱詩都記得,這更奇了。」因在懷中取出第九個玉蟾蜍來,遞與彩鸞手中,說:「這是仙人通元子贈小生的,他說:『洪昆,你的姻緣就在此玉蟾上。』」   夫人說:「既然如此,孩兒收好了。就算賢婿的聘儀罷。自今以後兩家就是一家了。」叫:「家人秦安,到華佗廟把洪姑爺的行李發到書齋。多住幾日再去訪友。」秦安開發房錢、飯錢給與廟僧,叫腳夫挑了物件不提。   當晚備了酒席在大廳上,有客眾奉陪。席散後洪相公謝過夫人,回到書房安息。次日大早,又隨夫人來問候小姐。洪昆說:「小姐病已減去大半,就是瘦弱些。調養幾日定然如常了。」 第三十五回 烏金蕩洪昆訪友   〔先聲胡笳拍〕調   詞曰:   有功不加賞,痛先世魂銷海上。同是天涯淪落人,江南江北遙相望。烏金蕩蒲帆一片,乘風浪,此際良朋堪訪。   洪昆住在秦府數日,彩鸞小姐病已十分好了。夫人說:「孩兒,你的命全是洪家女婿救轉來的。今日可到書齋,一來相謝,二來問他何處訪友,何日回來。」小姐聽說紅了臉。夫人說:「隨我去不妨。」夫人帶了小姐,來至書齋,鈴兒通報,洪相公連忙迎接,說:「岳母大人同小姐來此何幹?」夫人說「小女托庇轉安,皆是賢婿妙劑,特來奉謝。」洪昆說:「這是神醫之力,小婿何敢居功。」夫人說:「還要請問,何處訪友,何日回來。」洪昆說:「岳母,說起話長,敝友是小婿共患難之人,他曾救過......」夫人問:「救過那個?」洪昆不肯說明陳素娥之事,即刻轉口說:「救過我的。他住在興化縣城西北烏金蕩裏。我到那裏住幾日,還要同他上京。有些進步即便回來。」夫人說:「賢婿進京,老身有薄薄程儀奉贈,著二名家丁伺候。」洪昆說:「不敢消受。明日就要起身。」又說幾句閑話,夫人帶小姐回樓,預備銀兩,以作盤纏。   洪昆次日告辭而去。僱船到邵伯鎮大碼頭,過了下河船,一夜順風,早到蕩裏,望見蕩東頭有一高墩,墩上一座村落。秋柳垂黃,四圍蘆荻,籬邊點綴幾顆秋色雁來紅。洪昆指著這莊上,向船家說:「那廂雅致,必有高人。把船泊到莊邊,我上岸問來。」洪昆登了岸,看見籬笆裏面有大石一塊,約五六百斤,兩旁有耳,知是考武之器。白蠟竿槍四根,檐下掛一排弓箭。門內走出一個五十餘歲老人來。洪昆上前拱手說:「請問莊翁,這裏有姓童的麼?」老人答禮說:「小客官,你問姓童的做甚麼?小莊只有一家,就是姓童。」洪昆說:「小生有一盟弟姓童名昆,特來訪他。」老人說:「小客官,你莫不是姓洪麼?」洪昆答:「正是。」這老人連忙請洪昆到家裏,說「童昆就是老漢的義子。他今日到城裏拜客,午後就回。洪世兄先開發了船家,我著人把行李挑上來。不嫌寂寞,等小兒返舍奉陪。」洪昆又拜見童喜,說:「正要相會令郎,既蒙老伯大人雅意,小侄遵命了。」   午後童昆果然回來,看見洪昆,兩人抱頭大哭。童昆說:「仁兄從那裏來的?小弟二次往杭,訪問仁兄下落不得,遭了大禍,綁在法場,幸蒙通元子大仙搭救得免。」洪昆說:「愚兄別了賢弟,屢經磨折。近年稍得平安,刻刻掛念賢弟,所以買舟來訪。且欲約賢弟同往京師,謀個出頭日子。」童喜稱贊說:「賢侄志氣不凡,定遣小兒隨行。」童昆說:「仁兄稍住幾日再計行期。」洪昆住在童莊,賓主情深,款待豐盛。過了幾日,童喜說:「賢侄文採風流,當今名士。但千里遠行,須要學些武藝纔好。」童昆說:「仁兄何不就拜家君為師。我們兄弟同學,更有幫手。」洪昆遂拜了師,童喜先教他練太乙通天的罩門,然後教他槍法。洪昆雖是文弱之人,卻也心靈手敏。教了一月,件件精通。且他是個文曲星兼武曲星臨凡,後來中文、武狀元,封東浙王。所以武藝略為指點即能通曉,自然膂力過人的。   怎麼叫做太乙通天罩門?他人練的罩門只在一處,童喜教洪昆是周身罩門,譬如蚺蛇膽,打在那處這罩門就提到那處。此法本是托塔李天王傳授的,連童昆都未曾學得,此刻傳了洪昆。童老翁得了這個伶俐的弟子,心中大悅,叫:「童昆,你們二人就在門外演武場上比比武藝。」二人答應,走到場邊。童喜坐在門外觀看。他們分開兩處,如二虎鬪爭合並,一時如雙龍纏繞,一個使槍如飛花滾雪,一個射箭如疾鳥乘風。馬上十八般,馬下十八般,真個功力悉敵,上下不分。   到煞尾時,兩人要打罩門,童昆所學遜於洪昆,童喜高叫:「住手。」說:「你們二人勇力皆可稱為國手,總是自家人,不必爭勝了。」他二人聽說心中大喜,都住了手。洪昆謝過師父,向童昆說:「賢弟,如今若遇著趙懌思、棗核釘那班狗才,就是愚兄一人也能勝他了。」童昆說:「仁兄文武全才,真神人也。」   童老翁在演武場看操,脫了衣服,感冒秋風,當晚就覺身子不爽。次日服了發散藥,未曾有汗,病勢沉重。童昆朝夕榻前服侍,洪昆也不放心北上。童昆到城裏請來有名的醫生,服藥不效,遷延數日,竟去世了。此中都是天定。若是一月之前老翁去世,這太乙通天的罩門必然失傳,洪昆怎能有此武藝?可見童老翁是專等洪昆來的了。   洪昆住在莊上,幫著童昆辦完一切喪事。過了二七,童昆說:「仁兄,小弟本欲奉陪北上,不料家父去世,請仁兄先行幾日。小弟俟七終之後隨即來京相會。仁兄雖是獨行孤客,有此武藝,小弟卻也放心。」洪昆說:「愚兄坐擾月餘,諸蒙先師教導。本當伺候續禮,兄弟同行。但愚兄復仇之心刻刻不忘,若能為張氏復仇,即是為曹氏復仇了。愚兄就此告辭先去。在都中恭候行旌。」因口占一詩留別。   詩曰:   猿臂同開七札穿,射人射馬弟兄傳;   書生畢竟終文弱,祖逖鞭非敢著先。   洪昆吟詩既畢,取道而行。此時童昆在興化縣烏金蕩送洪昆,與洪昆去年在杭州府城外十里長亭送童昆又別是一種情緒了。 第三十六回 武洪昆獨打仇人   〔先聲戲蝴蝶〕調   詞曰:   西湖惡打,洪、童莫辨真假。喪膽亡魂,在拳底腳下。當日成衣鋪聞名駭怕。今日黃河邊,真洪昆錯認假童昆,又打得東逃西竄如奔馬。   棗核釘自從考了六等,當堂發落,褫革衣衿,打了板子,杭州城裏那班在學的朋友都不與他交接,他也沒臉面到街上來玩耍,在家又久坐不住。此時胡宗憲開假在京,他想到父親任上遮遮羞。   這一日,寂悄悄跑到趙懌思家說:「大爺,一向少來候安。   」趙懌思說:「老彪,你怎麼考取一等第一名,忽又降到六等,連底子都勾的了,還要打上三十大板?我不知的確,你把原由說來我聽。」棗核釘說:「大爺有所不知,晚生只為太要好了,反做出這不好的事來。正逢歲考年頭,弄些手眼,把陳保元的文章割去卷面,就算晚生的等第。被那該死的宗師察出弊竇,還說:『理當奏辦,從寬處結』,丟了個大醜。所以不好出門,遲到今日纔來談談。大爺,我若硬著頭皮去考真歲考,就是文理欠通也不過考列四等,還不得到老六。無奈李戴張冠,弄巧成拙。八百兩雪花銀用得可惜。三十個毛竹板打得生疼。這是自己作孽,也不怪人。我覺得倒有一件事替大爺不服。大爺是堂堂工部尚書的公子,做官是個四品京堂,一呼百諾,怎麼被童昆、洪昆兩次三番挫折,竟無可如何。外人說大爺好像個逍遙兒上的兔子,十點兒,呵著尾巴在家裏蹲。況童昆、洪昆一個是漏網強盜,一個是邪教妖人。聽說他們還要到京謀干。難道大爺反躲避這這兩個雜種不曾?世間伏路相逢之事頗多。若在京裏遇著他們更好復仇。」趙懌思說:「老彪說得有理,就要你同我去纔不寂寞。」棗核釘說:「晚生自然奉陪。大爺多帶盤纏,多帶打手。倘在路上遇著他們,就結果了性命,卻也不難。這九月十五日是個良辰,寅時起身最好。」   棗核釘當晚回去,到十四日僱船,諸事齊備。十五日大早隨趙懌思登舟。路上行了二十余日,十月初旬到了王家營,僱定大車,正要渡黃,棗核釘忽見黃河邊上來了一人,向趙懌思說:「大爺,事有湊巧,前面走的好像小洪,溜下單來了。我高叫他一聲,如果是洪昆,他手無縛雞之力,在張成衣鋪裏馮教師一手就抓起來了。今日不必費大爺清心,我胡彪一人就結果他了。」棗核釘高叫道:「洪昆那裏走?找你多時。」洪昆回頭一看,認得是棗核釘,後面跟著多人。心中暗想道:「我如今那裏怕你?」佯為不知,仍向前走。棗核釘早已趕上打來洪昆不慌不忙,用手輕輕一格,棗核釘「勃通」跌倒,跌得冒頭驢子似的。爬起來就是一頭。洪昆閃開讓過,棗核釘一頭撞到空處,又跌個狗吃屎的筋斗,把門牙跌去,鮮血淋淋,跌得昏天黑地。忽然上前打一恭,說:「得罪客人,我錯認人了。   原來你不是洪昆。冒昧,冒昧!」洪昆笑道:「你是棗核釘。   我怎麼不是洪昆?」棗核釘聽叫他混名,吃了一驚,疑惑起來說:「既是洪昆怎麼有這等膂力?」往後招手叫:「大爺,帶家將一齊都來。」洪昆說:「我本不找你們,你們偏要來送死麼?」   棗核釘勉強說道:「我不過腳下打了個滑踏,你就誇起嘴來。大爺,我們都動手,打死他罷。」趙懌思稍稍有幾著毛拳,帶了數十名打手,一齊上來。洪昆把那些家將打得紛紛落水,一手提起趙懌思向棗核釘身上摔來,兩人一撞,都倒在地。洪昆說:「饒你兩條狗命,快些去罷!」棗核釘說:「我們命裏該應少拳頭債,怎麼一手抓得起來的洪昆如今忽然就會打人?   今日不要命了!快些爬起來,一定與他見個誰勝誰敗。」那些家將在河裏爬起,好似些水鴨子一般,不敢向前。趙懌思聽棗核釘的逼話,不得不來幫他,兩人又動手打來。洪昆把棗核釘踩在腳下,把趙懌思抓在手中,左右開弓打嘴。棗核釘叫饒道:「洪爹爹,洪祖宗!饒你兩個孫子罷,以後再不敢惹洪爹爹、洪祖宗了!」   這一打,與童昆在西湖上相似。洪昆撒手放了趙懌思,松腳放了棗核釘。兩人站起面面相窺。   棗核釘說:「奇怪,奇怪!童昆威振西湖中,洪昆武耀黃河外。打手一腳直利害。晚生這裏尿屎直流,大爺那裏齒牙敲壞。問家將何在,只剩我兩人還他拳頭債。」棗核釘指著河船說:「大爺,勢頭不好,還是快跑。」兩人渡過河,見那些家將先過河來,棗核釘說:「你們太沒用了。我與大爺還被得住他幾拳。」有詩為證。   詩曰:   變幻離奇事可疑,武夫文士不同時。   只因誤聽洪昆字,錯認英雄總不知。   趙、胡渡過河去,洪昆站在黃河邊岸上說:「今日若無童老伯先師傳授武藝,必遭毒手。謝天謝天,兼謝先師。」 第三十七回 沈蘭馨拜師習武   〔先聲最高樓〕調   詞曰:   長安道不見馬蹄驕,春風姊妹路迢迢。一個是桃花雨濕,一個是柳絮風飄。銅雀臺問誰敢鎖二喬。   也莫向奩匣慢描雲,也莫向鏡臺空對月。猛回頭,秦關曉。不是出籠雙鸚鵡,卻是沖天鶚與雕。弓襪小,那怕他太行遙。   百花娘娘自從海上敗兵,未曾雪恥,刻刻不忘。又自知道行不及通元子,因想起師傅聖姑姑來,要到太華山上去請他。稟明倭王,即日起身。   路上行來非止一日,到了陝西省西安府城西落鄉,有個沈家村,員外沈宗仁所生一女,名喚蘭馨,真個是似玉如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雖是個女流,卻有些英雄氣概。這位姑娘年纔十七歲,是三月初三日子時生辰。員外最鍾愛他,每年上已凡遇晴明天氣,必同他游春。這一日正逢佳節,父女用過上頓飯,纔出莊門,正遇著百花娘娘,怎生打扮:   頭上梳了雙鳳蟠龍髻,套了一圓番帽,邊有五寸寬,皆鏤金嵌翠,邊下穿的珍珠圍約四寸長。大紅線須銀紅湖縐繡花襖元色結線油肩,珍珠嵌寶石的領,白綾繡花裙,腰間系著五雲飄帶,背後插了兩口雙刀。   走到員外面前叉手問道:「老公公,此去太華山還有多少路?」員外說:「有三百餘里。」蘭馨說:「太華山中人跡罕到,娘子問及此山有何貴干?」百花娘娘說:「去見師傅。」   蘭馨聽說去見師父,知他必是仙人,說:「路途不甚遙遠,娘子何不留住小莊歇息幾日?」百花娘娘說:「萍水相逢,怎好輕造?」蘭馨說:「猝然相遇,即是天假之緣。奴家正要與娘子盤桓,就是西土質朴簡慢不恭。」百花娘娘說:「既蒙雅愛,不敢過辭。」員外也甚歡喜,說:「孩兒,請娘子到家中先用便飯。明日款待。」蘭馨邀百花娘娘到後堂,各道姓名,共敘寒溫。   住了一宿,次日兩人更為濃密。百花娘娘說:「我欲與小娘子拜盟姊妹,不知可能俯從?」蘭馨說:「奴家也有此意。   」因喚丫環擺了香案,二人跪在中堂,對天發誓。蘭馨說:「小妹有志習武,姐姐韜略必精,何不指點一、二。」百花娘娘說:「遵命。」就舞起雙刀,真如兩條白龍,一團白玉。蘭馨喝彩不已。百花娘娘舞畢,說:「太華山有師傅聖姑姑,他的武藝精通,愚姐正要去多學幾件兵法回來。」蘭馨說:「我知道姐姐必是仙姬。不知凡人可能學習?」百花娘娘說:「只要心虔都能學得。」蘭馨說:「我亦欲拜聖姑姑為師,務望姐姐引進。」百花娘娘說:「賢妹肯與愚姐同去,妙極,妙極!」   次日,稟明員外,員外說:「兒呀,你未出閨門之女何能行此遠路?」蘭馨說:「不妨,有盟姐同行,父親可以放心。」員外准他去習武,擇日動身。   那聖姑姑在洞中定神一算,早知百花娘娘因兵敗前來求法,並同沈蘭馨來此拜師。因說道:「沈蘭馨乃是十二玉蟾中人,後日破倭有功,奉旨完姻。這倭王麻圖阿魯蘇與百花娘娘被洪昆捉住,都是蘭馨解救,所以今日巧遇同來,數由天定。蘭馨到此,我即收他為徒。」   這一日,百花娘娘同沈蘭馨來到山上,走進洞門,聖姑姑坐在蓮花寶座上閉目運神。百花娘娘說:「師傅,女弟子回山拜謁。」聖姑姑睜目一看,說:「百花賢娣,你莫非兵敗求救的麼?」百花娘娘答:「是。」聖姑姑問道:「後面何人?」百花娘娘說:「他是西安府沈員外之女,名喚蘭馨。虔心慕教,特來拜師。」蘭馨在階下拜了四拜,聖姑姑下了寶座,說:「二位賢娣後山用膳。隨我到演武廳操演。」二人同聲答應。聖姑姑早已到花園裏,吩咐仙童預備法寶。一會兒,百花、蘭馨都到。聖姑姑說:「百花賢娣,從前傳你的紅黑囊都被通元子破了,我再傳你法寶。」取出一根金槍,一條鐵網,遞在百花娘娘手中,念了咒語,把金槍飛在天上,頃刻化為千萬根金槍若攢在戰將身上,百無一生,名為金槍破陣法。把鐵網撒在海中,頃刻化為千萬條鐵網,若兜住戰船底下,百無一脫,名為鐵網吞舟法。百花娘娘謝過師傅。又教蘭馨許多武藝,取出兩個朱漆小盒,一個方的,內盛碧毛活猿猴,名為解語猿,變化無窮,能入敵營探知虛實。一個圓的,內盛金粉活蝴蝶,有五彩色,名為通情蝶,往來不離,能引敵將聯合恩情。聖姑姑曰:「蘭馨與洪昆有姻緣之分,於征倭之時,教他放出這兩件活東西,把兩情聯合起來。破倭得功,成就姻緣之事。」演武既畢蘭馨拜謝了。聖姑姑又留他們住在山上,直等趙懌思與倭寇通謀,那時纔發放下山。 第三十八回 奇男子法傳洪昆   〔先聲臨江仙〕調   詞曰:   一帆風送艾陵舟,霎時間嘯貔貅。依然儒雅舊風流。驪歌終一曲,餘夢在揚州。英雄何處無儔匹,仙人指點來由。拋槍妙法為誰留。此地班荊坐,薪傳許狀頭。   棗核釘同趙懌思過了黃河,洪昆說:「窮寇勿追,讓他們去遠些我再渡河。」至次日午後,方纔過渡。一路行來,到了山東省東昌府,行路之間遇見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子,與六個大漢廝殺。這男子手中槍忽然落地,往下一伏,那六個大漢一齊上前,用槍來戳。這男子一轉身把六根槍都拋了幾丈遠。六個大漢跌在地下亂滾。洪昆在旁喝彩聲聲,但見六個大漢怎生打扮:   頭戴隨風倒的硬鬃帽,花布纏頭。身穿元色緞軟襖,胸前排的金鈕扣。大紅綾魚肚兜包,元色緞褲。青白布打腿,鐵挺尖薄底鞋。   是綠林響馬強盜,被這男子打倒在地,口稱:「後面車上銀子奉送,饒我們性命罷。」這男子放他們起來,抱頭鼠竄而去。且說車上的銀子來由,是奸相嚴嵩貪贓財貨,陸續寄回。此次約有二百萬兩,裝了十輛大車,差了十名家將、四十名兵丁護送。到江西,每車上插小黃旗,寫「東閣大學士嚴府」,所以知是嚴嵩的贓銀。嚴嵩恃壞作威,無人敢奏,故彰明較著。   如此路過山東,遇著六個強盜,殺死兵將,劫了車銀,使數百嘍羅要推上山寨去。又遇著這少年男子擋住去路,知道他槍法利害,有神出鬼沒之奇,不敢與爭,丟下銀子,各逃性命去了。   洪昆迎著這男子,拱手說:「壯士何以放去六個強盜?」男子說:「客官,他們雖係強盜,所劫銀子卻是奸相嚴嵩的贓物,罪有可原。所以放走。但此不義之財我亦不取。丟在山澗中留為後日兵餉之費。」洪昆說:「壯士如此去消,定非凡人。請問尊姓大名。」   男子說:「賤姓汪,名大鏞,江西府人。五、六歲時父母俱不在了,隨嫡叔度日。到了十二歲,遇一光仙說:『汪大鏞,你異日必立征倭之功。待你長大十六歲,在東昌府遇洪昆,即將此槍法傳他。以擒倭王、倭將。間只留銀正為此事。將纔跌強人的名為落槍擒將法。敵將見槍落必來擒我,我翻轉身來把他擒住。全憑手緊眼快,是第一神槍法。世人皆不識。但不知何時得遇洪昆。』」   洪昆說:「小弟就是洪昆。敢煩壯士傳授妙法。」汪大鏞說:「我年卻是十六歲,就得遇洪兄,豈非天定。我們何不結盟兄弟,生死不渝。」洪昆說:「賢弟既有此意,愚兄越發情願了。」二人撮土為香,對天立誓。   汪大鏞說:「此地卻也僻靜,就把槍法授于仁兄。」洪昆說:「好極了。」洪昆是極聰明人,先已見過一次,這時汪大鏞又舞一回,洪昆都會了,就舞了把,大鏞看一絲不差。二人甚喜。汪大鏞說:「此去敝府不遠,請仁兄到舍下住幾日,以表寸情」洪昆說:「愚兄禮當拜府,但有一盟弟童昆,約在都中相會恐有羈留,他必狐疑。定要先去等他纔是。明年二月,新例奉旨准天下武士應選,愚兄進京正為此事。童盟弟相約亦為此而來。汪賢弟何不趕到都中同應武選?若是三人俱中鼎甲,豈非一時之盛事?」汪大鏞說:「仁兄要會童兄就請先行,小弟隨後就來。」   二人分別,汪大鏞回萊州,洪昆北上,就把東昌府遇汪大鏞傳授槍法的事寫明安信,寄與童昆,又囑他來京定要迂道過萊,訪問汪弟,同來京都相會。   再講童老翁七終已到,十一月初旬,童昆收拾起身,過了黃河,來到山東,記起洪昆安信,就迂道到萊州,問到汪大鏞無人不知,便把行李發到汪莊,汪大鏞正在晒場操演,童昆看見十五、六歲的男子,知道是汪大鏞,就上前拱手說:「汪兄,小弟童昆因盟兄洪昆寄書,命小弟前來奉拜,約定一同進京。」汪大鏞聽說甚喜,把童昆請到廳上,賓主各敘寒溫。   汪大鏞說:「童兄既與洪兄盟過的,也就是盟兄了。住在小莊稍寬幾日,擇吉同行。」到了十一月中旬,二人收拾動身上京。來至彰儀門,進了外城,各處尋覓洪昆的寓所,總問不出來。童昆說:「難道洪仁兄尚未來京麼?汪賢弟可寫明姓名、寓所,貼在彰儀門外總口,若是洪兄來,他就看見知道了。」汪大鏞即取了筆硯紅紙,寫:「山東萊州府汪大鏞寓外城馬市胡同張存仁客寓,門首有帖,安寓已定。」汪、童二人住在都中,專候洪昆來京。有詩為證。   詩曰:   富貴長安早致身,人三為眾倍相親。   威加海內誰能敵,選武場中得第新。   此時洪昆過了東昌,到德州地界,又遇著奇緣。所以來在汪、童之後了。 第三十九回 打擂臺巧遇桂芳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擂臺渾似坦東床,擇婿烏衣巷裏王。此日雙雙蓮並蒂,戲鴛鴦,擒將何曾試落槍。   洪昆別過汪大鏞,行至德州地界,聽路旁人說:「離此二十餘里有一擂臺,是李員外的兩女,長名桂芳,次名蘭芳,設此擂臺擇婿的。」洪昆問道:「列位不知曾有人勝過他麼?」那些人說:「臺已設了一個多月,來打的不過一二回合就跌下臺來。這李姑娘姊妹二人,姐姐今年十七歲,是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妹妹十六歲,是五月初五日午時生,年庚八字雖寫明,貼在臺上,都以武藝為先。」   洪昆正要遍訪英雄,聽有此武藝女子,長女又與同庚,便覺心中歡喜,趕向前來。但見擂臺匾對寫得分明,臺口掛的是大紅緞泥金字對,上聯寫:「臺前武藝居人上」,下聯寫:「天下英雄入彀中」。臺中間掛的大紅緞泥金字匾,寫四個大字:「先聲奪人」。見臺上貼的庚帖,心中暗想說:「這莫非又是通元子安排定的麼?」臺下看的人紛紛,那摩拳擦掌的人也不少。一會兒李桂芳、蘭芳姊妹走出臺來,怎生打扮:   李桂芳梳的墜馬髻,左邊戴的翠鳳珠圍花,右邊戴的金龍嵌紅寶石花。元色十八瓣繡花油肩,大紅珍珠領。穿玉色湖縐繡花襖,元色湖縐百摺裙。兩邊插起分開,露出大紅湖縐繡花褲。足下三寸花鞋。   李蘭芳梳的丹鳳朝陽髻,兩邊也戴金翠珠花。元色結線油肩,大紅珠領。穿茄皮紫綾繡花襖,白綾百摺裙,蘭花綠綾繡花褲。足下三寸大紅繡花鞋。姊妹齊聲高叫說:「誰敢上臺?」臺下來了一個句容老說:「歪,好兩個標致人兒歪。我把這雙染布手溜他兩拳看看歪。」爬上臺來,被李桂芳用手一指,就跌個面磕地的筋斗,爬起來又奔桂芳,說:「我們再來玩玩看。」被桂芳一手舉起,摔下臺來,摸著屁股說:「不好了,要害娘娘歪,再也不敢惹他了歪。」又有個山西老說:「老子要上去打,怕受不住這一跌。」又有個揚州江都縣沙保子說:「你家(土音)沒有用,讓我家(土音)去打他。」上了臺纔動手李桂芳把身子一閃,繞到他背後,扭住他手,跪下來磕頭,說「少姑娘鬆了手,我家再不想你家這沒核棗吃了。讓我家好好爬下臺去,不要跌殺我家。」那班看的人個個大笑。臺下一轟如雷。   洪昆此時技癢,一個飛腳跳上臺來。桂芳看見洪昆一表人才,美如冠玉,問道:「壯士何處人氏?」洪昆說:「小生浙江杭州府人,姓洪名昆。今年十七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   洪昆來打擂,何為說出年庚八字?只因李桂芳早把年庚貼在臺口,故說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看桂芳如何。桂芳聽洪昆年庚相同,心中已有幾分愛他的意思。洪昆說:「久慕娘子大名,特來請教。」桂芳說:「如此就奉陪。」兩人卷袖動手。桂芳愛洪昆,不肯十分用力,洪昆愛桂芳,也不肯十分用力。   打了數十回合的油拳,臺下人個個喝彩。蘭芳在旁認得是打的油拳,知道兩人意思,說:「姐姐少歇,待小妹與他打。」桂芳說:「愚姐不要幫手,定要與他分個輸贏。」蘭芳說:「這樣打法兒,就打到明日也沒有輸贏。」那些看的人也知道兩人意思,皆說:「大姑娘得了好姑爺,二姑娘該著急了。」蘭芳說:「姐姐,你聽見臺下人嚷莫麼?」桂芳說:「賢妹,我們設臺原為此事,何必禁人嘲笑。我與洪郎武藝不分上下,也不願更有他求。必候賢妹得一佳婿,方撤此臺。」洪昆說:「既蒙娘子不棄,小生就說明來由。我本不知武,前在揚州遇異人教習一番。後在山東東昌府又遇異人教習一番。今日娘子未盡所長,小生也未盡所長。看來是成敵手,且小生前有通元子所贈玉蟾蜍,說姻緣在此。仙師前定,擂臺乃是巧遇機緣。」遂將第十個玉蟾蜍遞在桂芳手中。桂芳收了。臺下人都看呆了,都聽呆了,人人說道:「真如一對天仙配合,一絲不差。」   洪昆又說:「令妹自然武藝精通。小生願為媒證。」桂芳說:「舍妹也要比武自選。」洪昆說:「我有一個盟弟,姓童名昆,年亦十七歲。武藝與小生一樣。令妹若肯俯從,將來會面時定然如願。」桂芳說:「貴友現在何處?」洪昆說:「小生在揚時已約他進京相會,此時約已在京。小生到都中說與他知,他亦不能違拗小生。我們兩人皆是進京與武選的。如果有了寸進,來年就出京,斷不教賢姊妹盼望。」桂芳、蘭芳同聲說道:「遵命就是了。」   三人下臺回到李莊,吩咐家人撤臺,不必交代。看的人各散。桂芳把擂臺上遇洪昆的事稟明員外,洪昆上前拜這岳丈。員外大喜,留在莊上數日。暇中把童昆與蘭芳聯姻亦稟明員外。這一日洪昆告辭進京,員外贈了程儀。一路行來,到了彰儀門,看見汪大鏞的帖子大喜,說:「汪賢弟已到了,但不知童賢弟曾同來呢?」進了城直奔到張存仁客寓,走進店來。汪大鏞、童昆正在那裏用上頓飯,洪昆高叫道:「二位賢弟,愚兄洪昆來遲得很了。」二人抬頭看見洪昆,如半天見月一樣,同聲問道:「仁兄何故來遲?」洪昆把打擂遇緣與做媒的事細細說了一遍。童昆也把遇汪大鏞事說明。三人各自歡喜。住在寓中專候來年武選。 第四十回 劉尚書文武興闈   〔先聲鷓鴣天〕調   詞曰:   鸞書飛下長安道,金殿傳宣知制誥。一毫關節不通風,真才那恨遺珠抱。文龍吟,武虎嘯,怎如一個門生好?朝廷預備棟梁材,豈獨老夫身倚靠?   此時嘉靖皇帝升遐,隆慶皇帝即位,奸相嚴嵩陰謀敗露,已經剎籍。其子世蕃正了典刑,趙文華、胡宗憲都革職解回原籍。那趙懌思、胡彪疾轉還鄉不提。再說隆慶皇帝想起原任戶部尚書劉體乾因奏內用煩多,勒令休致。知他是個忠臣,召他來京供職。劉大人在家接旨,即日同夫人、義女蔣佩香來京。水陸兼程,二月初一日到京,初二日陛見謝恩。皇帝慰藉他一番說:「本月初八日特恩召天下武士應選,卿雖文臣,為人忠正,即著卿監臨考試。」劉體乾領旨謝恩。皇上又想起前征倭冤殺總督尚書張經、南京總督曹邦輔,也是兩個忠臣,諭禮部特加恤典,恩賜褒忠。再確查張、曹二臣後裔,加恩優恤。洪昆、童昆聞此旨意,喜出望外。各具呈到禮部衙門,叩恩轉奏   呈曰:   具求呈人張昆,現年十八歲,係原任總督尚書征倭冤殺臣張經之子。自從籍沒,寄食他鄉,顛沛流離,備嘗艱苦。今奉旨確查優恤,不揣冒昧,開明三代腳色,投呈禮部,迫叩轉奏是實。   呈曰:   具求呈人曹昆,現年十八歲,係原任應天總督征倭冤殺臣曹邦輔之子。自從籍沒,寄食他鄉,回思往事,血淚俱流。李忠以子替死,童喜護庇逃生。曹氏孤忠幸存一線。今奉旨確查優恤,不揣冒昧,開明三代腳色,投呈禮部,迫叩轉奏是實。   禮部尚書宋宗璟跪奏:為奉旨旌忠錄裔優恤事。切臣部於本年二月初二日蒙諭確查原任總督尚書張經、原任應天總督曹邦輔後裔,加恩優恤。今據張經之子張昆、曹邦輔之子曹昆具呈前來,開明三代腳色,與伊等亡父被冤事實。並無旁支假冒,亦非虛捏邀恩等情。臣不敢蒙蔽,抄呈轉奏,恭懇睿鑒。於褒忠典外,是否加恩優恤後人。為此據實奏聞,謹奏。奉上諭:准禮部奏,加恩優恤忠裔。如張昆、曹昆曾經習武,即著投考武闈。欽此。   次日禮部傳諭張昆、曹昆午門謝恩,錄送冊名投考。到初八日武闈監臨,劉大人升堂,天下武士挨次應名,就在教場中豎一大旗竿,竿上掛一金錢,令武士各帶弓箭,射中金錢孔中者即高中頭名。那班武士也有射中旗竿者,也有射中金錢孔外者。只見張昆扯弓搭箭,颼的一聲,那箭正中金錢孔中。校衛將箭取下,張昆又射,連中四箭。演武廳上齊聲喝採。曹昆射中三箭,汪大鏞射中二箭。三日後放榜,第一甲第一名張昆,第一甲第二名曹昆,第一甲第三名汪大鏞。其餘分二甲、三甲進士。   次日,劉大人帶領三丁甲引見,天顏大喜。看見曹昆、汪大鏞英武之氣,闢易千人,看見張昆雖系武臣裝束卻有儒雅風流氣度,說:「三人之中,張昆溫文爾雅,可惜考武了。」曹昆即面奏道:「臣與張昆幼年同學,知張昆文章更勝於武藝。臣等皆不及。」   聖上說:「張昆既能文,即著於三月初八日再入文闈考試。」三人謝恩。張昆又獨行謝恩。禮畢退班而出。   本年是會試之期,各省舉人皆來禮部投文。浙江省解元陳保元,江南蘇州府舉人申鴻漸亦來京會試。張昆奉旨特入文闈。到了三月初八日,與眾舉人進頭場。一連九日,三場考畢,對月放榜。第一名會元就是張昆。陳保元、申鴻漸俱中了進士。聖上又命劉體乾閱殿試卷,榜發,第一甲第一名張昆,第一甲第二名陳保元,第一甲第三名申鴻漸,又是劉大人帶領引見。聖上大喜,說:「張昆中文武狀元,是我朝盛事。就在皇城內建立文武狀元坊。」三人謝恩。張昆又獨行謝恩,禮畢退班而去。   劉大人心中歡喜,說:「我得此文武全才的門生,不愧我一生忠直。我向曾收得義女佩香,年將及笄,若得此文武狀元女婿,將來我老夫婦倚靠他終身。我看他是個少年義氣之人,定然依允的。」因說道:「三位賢弟,明早都請到敝寓一敘。」三人齊聲應道:「隨老師大人赴公館謝恩,何敢遲至明日?」劉大人說:「如此老夫先行一步,靜候就是了。」 第四十一回 蔣佩香錯中得偶   〔先聲重翻蝶戀花〕調   詞曰:   真情未露誤中又誤。最難得,狀元夫婿,況是能文兼武,問拒媒何故?老夫人疑,老大人怒。百巧千奇。蔣佩香到此際,玉蟾稟阿父。庚帖翻無據。直到覿面,相逢如夢。   劉大人到了府中,隨後三貴人都到。遞過手本,門官稟報。劉大人吩咐:「請會。」三人同進中堂,謝過師恩,分主賓長幼坐了。三人說:「門生薄質樗材,蒙老師大人提拔,鰲戴三山,恩難罄報。」劉大人說:「這皆是三位賢弟福命。老夫何功之有?」獻過茶後,劉大人喚內使:「請張老爺書廳少坐,我與陳、申二位老爺有幾句心談。」皆站起身來,張昆隨內使到書廳上去。劉大人又請陳、申二位坐了,說:「老夫年逾六十,只生一女,年十八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欲請二位賢弟同做冰人,致意張生,聯為朱陳之好,秦晉之歡。」陳、申二人說:「大人見委,門生敢不遵示。想張年兄定然依允的。」   劉大人說:「就請二位到書廳與張生面談。老夫在此候信。」   陳、申二人走到書廳,把劉大人之意轉達張昆,張昆允了。三人同來大廳上見劉大人,陳、申二人說:「門生等已將尊意說與張年兄知道。」張昆說:「門生久失怙恃,影只形單。蒙大人不棄,願為半子,膝下瞻依。」劉大人聽說,歡喜之至,留三人用了午飯,告辭而去。   劉大人轉入後堂,請出夫人說:「我兩老人未曾得子,幸有義女朝夕相依。來京時蒙聖恩命典試文武兩闈,得一門生張昆,雙中狀元。老夫今日已央他同年陳、申二門生做媒,將佩香孩兒許字與他。夫人意思何如?」夫人說:「老爺擇婿甚佳但未知那位狀元可曾依允?」劉大人說:「他已面允了。」夫人甚喜,說:「喚孩兒出來與他知道。丫環請小姐講話。」答「是。」一會兒小姐出來,說:「父親、母親萬福。呼喚女孩兒有何見諭?」夫人說:「兒呀,你父親奉旨典試文武兩闈,得了文武狀元門生張昆。已央媒將你終身許配與他。你是女流,得此快婿,我兩老人有所倚靠,豈不甚妙?」   佩香一聽,雙目淚流。夫人說:「兒呀,這是你的喜事,怎麼反悲苦起來?」佩香說:「女孩兒蒙父母兩大人于水中活命,沒世不忘,情願常依膝下,不忍別議婚姻。」劉大人說:「兒呀,那張生父母早亡,別無親丁。我把他招贅在家,你亦不至離我們膝下。」佩香垂淚說:「女孩兒幼無撫育,兄嫂不容,本來是個苦命,那有福分配得文武狀元。此事斷難遵命。」   劉大人就含了怒意,說:「三從四德,女子賢名,你知道在家從父的道理麼?」佩香見劉大人動怒,提出一個「從」字,是自己缺禮了。若說明往事或可挽回。佩香向劉大人、夫人哭道:「女孩兒有件隱情未曾稟出。當年本生父母將佩香許字洪昆,交過庚帖。現有聘物玉蟾蜍在此,呈上請看。諺語云:『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張昆與江昆名同姓不同,孩兒是萬萬不能從的噱。」說畢就大哭起來。兩老家愛小姐如掌上明珠,見他大哭,都沒法了。夫人說:「兒呀,斷不相強。容日商議。」劉大人說:「我已面許張生,這便怎麼處?」夫人說:「這件糊涂事要放在我身上。老爺明日請那張昆來,說:』老夫從前在京供職,內人在家已將小女庚帖發過,受了玉蟾蜍的聘禮。後來因此人遠出,賤內就未曾說與老夫知道。昨日之言冒昧實甚,望賢弟見恕老邁之罪。『也就把玉蟾與他一看為憑。老爺也不為失信。」劉大人即刻吩咐內使:「拿我名帖,去請三位新貴人相見。」次日早都到,請至大廳,說了幾句閑話,劉大人陪著笑臉,說:「昨日奉請執柯,自慚唐突。」就把夫人任過的話說了一遍。陳保元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師雖如此說,門生如何對得住張年兄?且以文武狀元為婿也不過于玷辱了令愛小姐。」劉大人被陳保元說得滿面通紅,不得已就取出玉蟾蜍遞在張昆手中,說:「賢弟不信,此物為憑。」   張昆見了玉蟾蜍,也就兩目流淚。劉大人心中詫異,問道:「賢弟為甚事也垂淚呢?」張昆說:「此是門生敝友洪昆之物敝友去年落水淹斃,今見此物如見洪昆。不覺一陣心酸,流下淚來。」劉大人說:「賢弟此言果足為信麼?」張昆說:「門生何敢誑言。」劉大人暗想道:「如是假話,他何以知道洪昆二字?」說:「三位賢弟少坐片刻,老夫即刻就來奉陪。」劉大人接過玉蟾蜍向後堂來,對夫人、小姐說:「夫人,你知道洪昆是誰?就是張昆好友。張昆見這玉蟾蜍,旋即垂淚下來。說:『此是門生敝友洪昆之物。洪昆去年落水淹斃,今見此物如見亡友,所以垂淚。』下官再四審問,他說並非誑語。兒呀,你可以從為父之命,不必執拗了。」佩香聽得此言說:「女孩兒萬不能從。有死無二。」站起身來大哭,認定階石上一頭撞去,幸有僕婦齊來扶起,口中只剩得冷氣。夫人也哭起來了,說:「快取滾水來灌。」灌了滾水,慢慢蘇醒,說:「爹爹,女孩兒生為洪家婦,死為洪家鬼。洪郎既死,女孩兒永賦柏舟,替他守節。」劉大人聽佩香此語,知道他志堅,遂仍到廳前,將佩香來由並守貞的話說了一遍。聽張昆口中稱贊小姐貞烈,心中知小姐性激,恐有投繯自盡的事。因明言前事,說:「小姐必不是大人親生之女,今日既如此烈性,門生不得不直說了,張昆即是洪昆。因先父征倭被冤,全家籍沒。門生三歲時家人張洪抱與私逃,改名洪昆。後來誤入佩香小姐樓上,親贈玉蟾蜍面定。送庚帖。他兄嫂暴虐,把我兩人硬捆丟在水中不死,小生遇高姓救起,小姐不知如何到大人府上。至今奉旨優恤忠裔,仍復原名張昆。前日武榜眼忠裔曹昆亦是童昆更復原名的。」一面吩咐隨班到寓所,速將書箱取來,一會兒書箱取到,張昆開了,取出庚帖。那庚帖上水痕宛在,遞在劉大人手中說:「大人將此帖與小姐一看,立見分明。」劉大人就把帖子拿了,又到後堂說:「孩兒,奇事,奇事!你知道張昆即是洪昆麼?」即以帖子與佩香看。   佩香見寫的真庚帖,說:「這卻是女孩兒的真庚帖。但不知張昆甚麼人,安知不是洪郎沒後,此帖落在張昆手中,而今亦不足為憑了。」夫人說:「老爺,孩兒將信將疑,何不請張昆到後堂,孩兒在帷中一見,辨個真假。若是假的,就責備張昆一番,為孩兒出氣。如果是真,孩兒自然依允。」劉大人說:「此言有理。」又到前廳說:「賢弟,小女連此庚帖亦生出疑團,恐是誤落賢弟手中,不足為憑。」張昆說:「門生親往後堂與小姐識認何如?」劉大人說:「賤內亦是此意。」陳、申二位說:「如此極妙。張年兄就隨大人往後堂去。」劉大人引張狀元來至後堂,小姐與夫人在帷中看見說:「母親,真是洪郎,想更復原姓必是實事。」夫人帶小姐出帷相見,彼此嗚咽,卻忍不住悲傷,放聲大哭。劉大人、夫人再三勸解方止。張昆將從前改名,後來復姓的原由告明小姐,小姐轉悲為喜,劉大人、夫人甚是喜歡。張昆拜了岳父、岳母聯為婚姻。劉大人帶了張昆到大廳上來謝媒人。兩媒人稱贊小姐,賀劉大人、張狀元喜。劉大人備了酒餚,留住三人飲宴。   後來奉旨完姻,下回自有交代。 第四十二回 倭王妃入海起兵   〔先聲青玉案〕調   詞曰:   太行山下無牽礙,就裏丹砂、輕粉黛。只一點雄心未退。   師也仙姑,弟也仙姑,已被塵緣累。窄路新聯雙姊妹,六符丁甲隨身佩。從今不作嬌憨態,成也倭王,敗也倭王,又整胭脂隊。   百花娘娘與沈蘭馨姑娘拜別聖姑姑,下山一路,不日到了浙江臺州府,僱了海船,揚帆東去,直奔倭王。那一日到了國中,訊兵報到,倭王迎接,說:「娘娘回來了,更覺英武莫當,這一位娘子何人?」百花娘娘把西安相遇、同拜師傅演習武藝事,一一說明。指著說:「這是沈蘭馨賢妹。神通廣大,萬夫莫敵。」倭王大喜,說:「今日又得一員大將,何患不能奪取中華?」當晚擺宴接風,席上就議定起兵日期。   次日,先鋒鐵骨打稟見,請娘娘的安,又見過沈蘭馨女將共相商議,約定四月起兵,直搶杭州。那趙文華、胡宗憲因嚴嵩奸謀敗露,革職歸家。他們原是小人,雖然回來亦不能安靜,暗中著人通信倭王,約為內應。陰謀已定,到了四月初旬五日,大東南風,倭王領了戰船數千餘號,兵將數萬餘人,直抵杭州海口。城中武營全未預備,再有趙、胡二賊開城納寇,麻圖阿魯蘇帥領眾將早已搶了府城。那些文武官員也有陣亡的,也有盡節的,也有投降的。浙閩總督發了八百里馬遞,飛摺奏聞,請兵剿賊。聖上得摺,急召六部大臣議事。劉體乾兼理兵部尚書保奏武狀元張昆為大將軍,武榜眼曹昆為左將軍,武探花汪大鏞為右將軍,即日領大兵前往征倭。古禮吉行日五十里,軍行日三十里。此刻軍行緊急,兼程並進,行了數十日,到了嘉興府境界,安了大寨,查了孤虛旺相,生而不克的日期,寫了戰書,差人遞到倭營。兩軍相峙,倭中軍是麻圖阿魯蘇,敵大將軍張昆。右軍百花娘娘,敵左將軍曹昆。左軍鐵骨打,敵右將軍汪大鏞。就把杭州城外做了戰場。兩下廝殺,自辰至未,倭兵少卻,鳴金罷戰。次日倭先鋒鐵骨打單騎出營,張大將軍迎戰,約有二十回合,張昆故意丟個破綻,手中槍已落地,墮下馬來。這種槍法常人那裏知道?鐵骨打見他墜馬,就把全付力氣都用在槍上,來戳張昆。剛剛一槍戳來,張昆一個鷂子翻身,接住鐵骨打的槍,轉勢回槍,正中鐵骨打咽喉。倭兵搶去氣已絕了。倭營見損了先鋒大將,軍中大亂。倭王再三安撫始定。兩軍收兵,倭王失了先鋒,大哭一場,因與百花娘娘商議說:「華將槍法利害,速速差人去請聖姑姑來助戰。」百花娘娘說:「數千里路程,鞭長不及。師傅神算,必來解圍。明日先請蘭馨賢妹破陣,定然成功。」商議已定,到了次日,倭王發了令箭,交中軍副將傳女將沈蘭馨轅門聽遣。蘭馨裝速齊備怎生打扮:   頭戴女金盔,玉貂冠纓。雙雉尾有五尺多長,左右分開。白綾盤金肩,旗插了四柄。身穿白綾繡花軟甲,腰繫五彩鳳尾裙,兩邊分插,大紅湖縐繡花褲。三寸滿花鞋,手執紅纓白蠟槍。   來見倭王,領了軍令。到陣前討戰。華營中擂鼓三通。張昆出馬來迎。兩人武藝敵手相逢,張昆見了蘭馨贊道:「好一員女將!」蘭馨見了張昆,也暗暗喝彩說:「好個少年英雄!」兩人雖是交鋒,早已互相傾慕。戰了數十合,皆不肯十分廝殺。蘭馨取出小圓盒,口念真言,放出一雙金粉蝶,在張昆馬前飛繞。張昆越發動情。又戰了數十余合,蘭馨把眼珠一轉,舉槍戳來,故意喝道:「看槍!」張昆會意,假裝破綻,勒馬敗回。蘭馨收了飛蝶,策馬趕了十余里。倭營鳴金收兵,蘭馨回營,稟倭王說:「華將槍法雖好,終不破綻,大王不必過慮,女將可以擒他。」倭王說:「女將軍果能立功,定有重賞。」   正在議事,小校報道:「稟大王,軍門外有一女仙求見。」百花娘娘說:「定是師傅來了。」百花與蘭馨迎接,請入中軍,見過倭王,說:「女道在山算定,特來解圍。」倭王說:「全仗聖姑法力。」聖姑姑說:「明日定然破陣。」倭王大喜。   早有崆峒山中西陵聖母算明倭寇再叛,遂喚玉蓮、鳳姐、洪猛、杜金定上殿,說:「你們可曉得倭寇叛華,聖上差了張昆做大將軍。這張昆就是洪昆,更復原姓中文武狀元的,前來征倭。我今差你們四人速去助他。」四人領了法旨,即日起行。再講通元子駕雲來到臺州錦雞山中,吩咐蔡飛與蔡小妹說:「張昆即是洪昆,此時奉旨在浙省征倭,你父女務要前去助他。俺隨後就到。」說畢又駕雲到嘉興府,因仙姑避倭遷居于此,就喚仙姑說:「你丈夫在大營征倭,速去助他。」又駕雲到山東德州李莊,喚李桂芳說:「你丈夫奉旨征倭,速去助戰。曹昆亦在軍中,你同蘭芳去,後來賜第完姻,與你無異。」通元子四處送信,各女將都聚集營中,與張昆相見,各敘別離之情不必多贅。 第四十三回 眾女將大戰聖姑   〔先聲阮郎歸〕調   詞曰:   秦塞西風送女將,妙常冠飄颺。一陣娘子軍相抗,難把鐃歌唱。倭妃驕,倭王妄,軍容沒海浪。小紅盒子贈蘭馨,仍歸太行上。   倭王請聖姑姑商議軍機,擇期交戰。   這一日聖姑姑得了軍令,隨帶法寶,手中仗劍來至陣前。眾女將相戒說:「此人根行甚深,不可輕敵。我們一齊戰他。」杜金定、李桂芳在左,玉蓮、鳳姐在右,蔡小妹、仙姑、李蘭芳在中,敵住聖姑姑。洪猛敵住麻圖阿魯蘇。十員勇將大戰一場。   戰到八十個回合,洪猛搖身一變,體長八丈,腰大十圍,現出奇形怪狀,口目鼻耳噴出火光,火光中皆有五、六尺長金龍張牙舞爪。倭王一見,早已嚇回本寨。   聖姑姑見倭王敗走,取出法寶,狀如一管鐵笛,吹氣有聲。旋即一孔中奔出十個神獸,內有一個金毛獅子,張口來吞仙姑。仙姑現出真形,化了一條金龍,飛在空中。洪猛救了蔡小妹、李蘭芳回營。李桂芳是個凡人,見了神獸也就敗回。惟杜金定等三人是仙師傳授的法,那神獸不敢近身。聖姑姑收了法寶,又與杜金定戰了幾十合。天色已晚,兩下鳴金。   聖姑姑回營見倭王,倭王慰勞一番,說:「請到左軍安歇,明日再藉重罷。」   聖姑姑來到沈蘭馨營中,說:「我算張、曹二姓劫運已終。你的姻緣將要配合。通元子必來助陣。倭王與百花賢弟全仗你解救。此事是玉帝久已安排過了。到了趙、胡二賊敗露奸謀,聖上加封張昆,賜第完姻,就了公案。我明日辭倭王回山去,你把庚帖寫成,交碧毛猿送到張昆營中,令他把玉蟾蜍交付仙猿帶回。你在陣上就趁勢殺入華營,先行歸順便了。」   次日聖姑姑來辭倭王,再四留他不住,只得送出軍門。   再講通元子駕了雲頭來至華營,見了張大將軍說:「將軍大功將成,俺特來解圍。速下戰書,不必稽延。」於是華倭約戰,定了日期。   沈蘭馨遵聖姑姑命,早放出仙猿,拿了庚帖,送到華營。張昆見庚帖上寫:「坤造十八歲三月初三日子時生。」旁寫:「沈蘭馨奉上。」另寫一行小字:「奉師傅聖姑姑鈞旨,著仙猿來取玉蟾蜍以為聘禮。」張昆說:「大是奇事。既是聖姑姑算定,即將第十一個玉蟾蜍交付。」仙猿回到倭營,送與蘭馨,仍收小盒不提。   到了戰期,通元子持羽扇來至陣前討戰。倭王先遣沈蘭馨出陣,張大將軍披甲提槍前來迎敵。鬥了十餘合,張昆敗走。這是蘭馨約定的,假意叫道:「休走,我追來了。」直追到華營,下馬歸順。倭王大怒,直取通元子。通元子不慌不忙,羽扇一揮,那倭王退下半里多路。   百花娘娘來取通元子,眾女將說:「不勞仙師,我等一齊戰他。」兩邊各顯神通,五員女將共戰百花娘娘一人。百花是聖姑姑的首徒,武藝件件精通,卻能戰過五人。此時沈蘭馨出陣說:「諸位女將軍少歇,蘭馨自有話講。」來到陣前叫道:「百花姐姐,小妹在此勸你。古人有言:『順天者昌,逆天者亡。』聖姑姑師傅早已算定,所以回山去了。姐姐可勸倭王早早納款輸誠,不失封王之貴,姐姐仍是娘娘,何苦損兵折將,故違天心?」   百花娘娘聽說大怒,說:「我同你到太華山拜師,誰料今日如此背義。我念姊妹之情,不與你戰。速速退去。」又來戰五女將。百花娘娘取出金槍祭在空中,那槍化作千萬道金光,直刺五將。   杜金定五人皆吃一驚。通元子口念真言,起了一陣大西風,把他萬根金槍都飄到東洋大海去了。百花娘娘見法寶已破,又來取通元子,他仍把羽扇揮動,百花娘娘總不得近他身邊。   兩人鬥了許多時候,通元子取了捆妖索撒在空中,那一條索化為千萬條繩,緊緊套著百花娘娘昏迷在陣。倭王見勢不好,遣了十員倭將趕來,把百花娘娘搶回。當日聖姑姑只傳他解繩法,未傳他破繩法,所以既捆之後,纔能解去。通元子與眾將掩殺過來,倭兵大敗,棄城而逃,仍歸海島。   通元子復了杭州城池,收兵回營。奏聞聖上,加封張昆為元帥,掛了金印,再議滅倭之計。   通元子神算已定,說:「倭寇逃歸必不遠去,陸地路徑他已熟悉,定有詭計前來偷營劫寨。將我們精兵埋伏遠山背後,等倭兵來時,齊放號炮,四面圍住。那時倭寇夫婦定然就擒。這是空城計,古人用過的。」軍機已定,各處提防。 第四十四回 通元子再助平倭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杭城八面兵埋伏,能使倭王夫婦哭。天譴趙、胡遭殺戳。   黃石公,總為張經仇必復。   張元帥用通元子空城計,把大營撤到嘉興府境上,留下杭州一座空城。通元子與仙姑、洪猛三人住在城中,每門遣八員神將、八百神兵把守。元帥在大營持印登臺,中軍官傳齊眾將同候差遣。元帥發令箭。一枝交左將軍曹昆,領五千兵埋伏在南山後。又發令箭一枝交右將軍汪大鏞,領五千兵埋伏在北山後。又發令箭一枝交副將軍蔡飛,領五千兵埋伏在西山後。又發令箭三枝,交杜金定、李桂芳、蔡小妹各領五千兵埋伏在東北、西南、西北三隅山後。張元帥吩咐:「眾將聽令:只到夜半雲中炮響,各領兵圍住杭州城外,不得放走倭寇一人。」又發令箭一枝交沈蘭馨、玉蓮二將,領水師營兵五千人、戰船一百號,由曲港而出,繞在倭營背後,截斷歸路。各處埋伏已定   再講百花娘娘搶因海島,神氣稍定,把聖姑姑傳他的解繩法用了,那身上套索鬆開,忽然不見。此繩原是法寶,仍歸舊主去了。百花娘娘說:「通元子法術利害,我們正道難以取勝,今夜偷營劫寨,制以奇兵方能勝他。」遂與倭王商議,點了數十名勇將,分成三隊,戰船三百號。人馬銜枚,軍聲悄悄,直抵海口,人馬登岸前行,暗暗到了杭州城下。倭王大笑道:「誰說通元子神機妙算,今日全無預備,用法終疏。」三軍吶喊攻打。東門城中八員神將、八百神兵故意奔逃。倭王與百花娘娘統眾兵直入城中。此時通元子早差仙姑在雲中放炮,伏兵一齊擁出,火炬燈球明如白晝。早有洪猛攔住倭王廝殺。倭王中計,已經破膽,又見三頭六臂怪狀奇形,更嚇得手慌腳亂,欲逃不得逃。那些倭將無心戀戰。從南門出者,聽一聲炮響,來了曹昆、杜金定擋住。從北門出者,聽一聲炮響,來了汪大鏞,李桂芳擋住。從西門出者,聽一聲炮響,來了蔡飛、蔡小妹擋住。數十名倭將皆被圍住。百花娘娘奮力殺出東門,喜無伏兵,單人獨騎趕到倭船,揚帆東去。行不到三十余里,前面一聲炮響,只見海上戰船一字排開,當先二員女將,就是沈蘭馨、玉蓮擋住。蘭馨說:「姐姐不聽愚妹之言,逆天行事,致有今日之敗。趁早歸順投降,尚能解救。」百花娘娘大怒說:「你這忘恩負義的賤人,若不是我引你拜師,怎能有此武藝?乃不知報我之恩,反與我為仇。看槍!」兩人水戰,玉蓮擊鼓進兵。戰了二十回合,百花娘娘取了鐵網撒在海中,欲將蘭馨戰船沉于海底。誰知聖姑姑已將解網法傳授蘭馨。百花娘娘撒出這網,他就口念真言,把那鐵網條條解散。   百花娘娘見法寶已破,越發作急,把淮陽龜山腳下的巫支祁放出,水驟長五丈,直灌杭城。這巫支祁就是大禹治水時的水怪,善應對言語,形若獮猴,縮鼻高顙,青軀白首,金目雪牙,頸伸百尺,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間視不可久。禹授之童律不能制,授之烏木田不能制,授之庚辰能制鴟脾桓胡、水魅山靈、木妖石怪奔號聚繞以幾千數,庚辰持戟逐去,頸鎖大索,鼻穿金鈴,沉于龜山腳下以塞海眼,數千百年。被百花娘娘放出,欲淹沒杭城。曹昆有子午神工罩,能入水不濡,卻不能取勝。通元子算到,說:「此怪非庚辰不能制。」即用符咒遣神將去請庚辰。頃刻庚辰到海,把巫支祁仍鎖歸原處。水亦平了。百花娘娘又遣水母來趁水勢,欲壓倒杭城。   張元帥出陣,看見這水母形大如山,有肉有血,以蝦為目。元帥差五千兵,乘快船用利刀割他的皮。誰知這水母是有神通之怪,不是尋常蜇皮可比。越割越大,直奔元帥。幸張昆有太乙通天罩。提出丹田元氣,一口吹出,那水母終是妖怪,敵不住這口大元氣,遂沉于海底。百花娘娘心中暗想:「倭王陷在重圍,吉凶未卜。」又殺向西來,登岸入城。蘭馨追趕,亦舍舟登岸。   再講洪猛攔住倭王,戰了數十回合,搖身又變,幻出十個三頭六臂奇形怪狀的大將,皆像洪猛。倭王兩臂酸疼,不能抵敵,被洪猛生擒活捉過來。百花娘娘見倭王被擒,激得目眦欲裂。後面沈蘭馨又追趕來了,轉身就刺蘭馨。蘭馨用槍架住,說:「姐姐,倭王被擒,大勢已去,你縱不念姊妹之義,獨不念夫妻之情?趁早投誠還能解救。若是執拗,不測之禍即在目前。」百花娘娘嘆了一口氣,說:「賢妹,我不怨你。只怨師傅聖姑姑,既以法寶傳我,怎麼又教你破法?」蘭馨說:「聖姑姑豈不知師弟之情?他說『倭王秉性桀驁,若預先勸降必不肯從。定要到勢窮力竭之時他纔心服。』此是師傅應天順人之理。勢已至此,姐姐何不歸順受封?」百花娘娘說:「賢妹能救得我夫婦,即從尊諭,面見元帥,歸附朝廷。」于是下馬就縛。   沈蘭馨押著百花娘娘,洪猛現了原形,押著倭王,出了杭州城。隨帶數千兵丁向嘉興府大營而來。通元子在杭州城內坐中軍帳裏,聽得城外四處殺聲振地,說:「俺助張元帥征倭,此刻城外交鋒,必多殺傷。雖然大劫,實干天和。」因取出乾坤袋交與仙姑,吩咐:「如此如此行事。」仙姑拿了袋子來到南門外,見曹昆殺退水上倭兵,又來助杜金定圍住倭將,無隙可逃。仙姑口念真言,用手一招,那些倭將裝入袋中。西、北兩門依次裝來,卻未曾損一人之命。那埋伏諸將到元帥大營繳令,仙姑到通元子帳中繳令已畢。再講洪猛、沈蘭馨押著倭王夫婦來見元帥,蘭馨把聖姑姑之言稟明元帥。元帥親解其縛,慰勞一番,留住客館。一面差蘭馨往海島搜查餘寇。搜出趙文華、胡宗憲連名約倭內應的私書,飛報元帥。元帥傳喚倭王,示以私書。倭王說:「小國自上年納款,歲歲來朝,原無叛意。後因趙、胡私約,一時動了念頭,致有犯順之舉。此書是實,望元帥恕罪。」元帥說:「倭王既是舉國歸心,自應從寬赦免奏聞請封。至于趙、胡,我書不敢隱匿,亦必奏聞,請旨定奪便了。」此時通元子把乾坤袋內裝的那些倭將也就放出,送交倭王,倭王都帶到客館,暫住候旨。 第四十五回 張元帥奏捷勘奸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乾坤袋裏納倭兵,報捷紅旗入帝京。搜出私書得賊情。武功成,凱歌聲動滿杭城。   元帥得了私書,吩咐眾將:「不得泄露軍機,致使奸人生變。如有違令者,定以軍法從事。」即日發八百里馬遞,紅旗報捷,就將趙、胡私書約倭情事密奏朝廷。   奏章:   征倭大將軍掛印元帥臣張昆跪奏:   為受降轉奏,請旨誅奸事。臣蒙恩委任,統眾征倭,水陸交綏,百戰百勝。先是槍刺倭先鋒鐵骨打,後又招降倭女將沈蘭馨。大營中有仙師通元子算定,倭寇乘夜偷營,計用空城奇兵埋伏。雖張元夕之燈,非狄青關何能奪;縱集蔡州之雪,非裴度陣不能攻。所以麻圖阿魯蘇與其妻百花先後就擒。臣遣兵搜其羽黨,搗其窠巢,遂得前罷歸禮部尚書趙文華、兵部侍郎胡宗憲連名通訊,約寇獻城私書一封。奸人叵測,李貓、丁狗何嘗有此陰謀,司馬、令狐未必如斯毒計。既黨奸於前,復通寇於後,若定二人之罪,宜加三族之誅。倭國雖雄,本無心於犯順,杭城欲獻,因有約而起兵。胡為禍首,趙亦罪魁。寇舉國以輸誠,猶有自新之路。奸開門以納賊,實無可赦之條。臣因案情重大,不敢擅專,據實奏聞,請旨定奪。再,此次軍需未糜國帑,係右將軍汪大鏞微時在山東東昌府路獲賊盜六人,所劫奸相嚴嵩贓銀二百萬兩,預存山澗之中,以備兵行之用,一並奏明。所有從征諸將,臣另書清單,附片具奏。誅罪賞功,統憑聖鑒。臣昆誠惶誠恐,昧死瀆呈。   批:候部議   吏戶禮兵四部奉   上諭:爾等征倭,奮勇可嘉。大將軍掛印元帥張昆雪父之仇,紓君之難,忠孝義勇,朕實嘉賴。著進爵東浙王,食邑千戶。妻封王后。左將軍曹昆忠孝兩全,文闈保荐,篤于友誼,朕實嘉之。著進爵英勇公,食邑八百戶,妻封德妃。右將軍汪大鏞不取非義,預備軍需,智廉忠勇,朕實嘉之,著進爵海澄侯,食邑五百戶,妻封淑妃。副將洪猛幼年出陣,奇勇立功,伊父張昆自陳改姓原由,不年可洪姓張,即繼張洪之後,用報義僕之恩,情既可憫,志亦可嘉,著進爵忠義伯,食邑三百戶,妻封夫人。參將蔡飛義勇可嘉,著進爵征倭將軍,賜粟二千石,妻封夫人。欽此欽遵。   刑部奉   上諭:趙文華、胡宗憲身受國恩,不思圖報,膽敢連名通倭,賣國求榮,元惡大憝,萬無可赦。即著東浙王張昆將趙、胡二賊斬首軍前,籍其家財入官,夷其三族,無男婦少長皆棄市。欽此欽遵。   兵部發了八百里火牌令箭,飛遞到杭。東浙王張昆跪接聖旨。天使讀上諭,進爵、賜邑、封妻、賜粟等因,一一宣畢。張昆率領眾將謝恩。又將抄斬趙、胡密旨交于東浙王。王爺吩咐諸將各回本營,留英勇公曹大人大營議事。送了天使回京,諸將皆散,王爺與公爺同到帳中,將聖旨取出共看,如此如此。張昆說:「當日二賊攘功,兩家被害。我父親與年伯尊大人冤戮海濱。大仇今日纔報。明日愚兄領三千兵圍住趙文華家,賢弟領三千兵圍住胡宗憲家,不得放走一人。」商議已定。   次日清晨,轅門放了三通大炮,張昆、曹昆各領三千兵,分路而行。城中人皆不知何事。曹昆到了胡家,圍住前後門。此時胡宗憲與伊子棗核釘胡彪纔知是來抄家的。正要逃脫,早被曹昆一手一個揪住。棗核釘說:「曹爺爺大人不記小事,饒我父子的狗命罷。」曹昆那裏睬他,吩咐上了刑具,解送轅門,按籍查拿三族,家資入官。且說趙文華在家,得了抄家查拿的信,卻待要逃,早被官兵圍住宅子,走不脫了。他就躲在馬房,伏在馬屎堆中。趙懌思跑到花園,問丫環:「小姐呢?」丫環說:「在陳姑娘屋裏。」趙懌思連忙跑來說:「賢妹不好了,張昆就是張經之子,他如今封了王,奉旨報仇,領兵來滅我三族,如何是好?」麗貞小姐說:「哥哥,你同父親倚著奸相嚴嵩,做出許多不法之事,我曾切諫不聽,到如今嚴嵩何在?誰來護庇你?我們有死無二。」陳素娥說:「我屢次遭磨,幾瀕於死,蒙恩妹救活。今日還同死一處。」兩人各取二丈長的大紅湖縐汗巾,繫在床欄杆上,正纔投繯,王爺已到,吩咐拿人。兵校把趙懌思拿住,上了刑具。王爺說:「這兩個女子在此自盡,還是有志氣的人。氣還未絕,快喚女使解下來,問他明白」女使解他們下來,陳姑娘說:「我陳素娥好命苦呀!」王爺聽了「陳素娥」三字,叫女使:「快快扶起來看。」素娥睜眼一覷,有幾分認得是洪昆,大叫一聲:「王爺,你莫非是三年前與童叔叔在西湖上的洪昆麼?」張昆細看也認得素娥,問道「小娘子因何在此?」素娥放聲大哭,說:「自從洪郎別後,屢遭磨折,誤入趙氏,惡瘡遍體,幸保全身。更蒙恩妹護持,得延殘喘。」王爺指著麗貞問道:「這個女子是誰?」素娥說「奴家若無恩妹,久赴黃泉。此乃趙文華之女麗貞。是一位賢德小姐,與他父兄迥不相同。他今年十八歲,也是三月初三日子時生,待奴家如同胞姊妹一般。看來也是天定姻緣。王爺何不奏聞朝廷,請旨赦他一人之罪。」張昆說:「當日通元子贈我十二個玉蟾蜍,尚餘一個未有著落,想是聘趙之物。」因取出遞與麗貞。趙懌思見素娥是張昆之妻,又聘他妹子,就大喊起來說:「陳姑太太、陳祖太太,從前的事都是棗核釘指使,請你在王爺駕前替我求情。」又喊道:「賢妹姑太太,賢妹祖太太,我如今是王爺的內親,王爺是我的嫡嫡親親妹婿,姑大人也替我求求情纔好。」張昆把聖旨收錄忠臣之後、復了張姓、中了文武狀元、奉旨征倭,有功封王、妻封王后的事一一說明。素娥說:「今日劫運纔終,復見天日了。」他身上那些疔瘡忽然全愈,連疤痕都沒有了。張昆說:「二位娘子且住在此,候我奏聞聖上,請旨完姻,具禮迎娶。」又吩咐兵校各處搜拿趙文華。四處尋覓,到了馬房,見有人伏在馬糞堆中。拖將出來,臭氣難當。即稟王爺說:「趙文華躲在馬糞中,搜得了。」王爺吩咐上了刑具,將他父子解送轅門,與胡宗憲父子一齊發落。趙、胡兩姓只留麗貞小姐一人,與陳素娥住在趙家。另有丫環僕婦伏侍。張、曹領兵回營,吩咐提趙、胡二賊訊鞫。兵校押趙文華、胡宗憲跪在帳前,王爺說:「趙文華,聖上何負于你,你為何與倭寇通謀?從直招來!」趙文華說:「犯官無此事。」王爺說:「有私書為據,你還抵賴?打嘴!「兵校扭過頭來,打了四十個掌嘴,文華認了供,王爺罵道:「你這無恥的狗才,諂媚嚴嵩,刻『趙文華』三字于金尿壺口,以胞妹送嚴世蕃為肉痰盂,全無羞惡之心,已屬可惡。怎麼又攘功貪爵,殘害忠良?我父親與曹年伯十余年冤死海濱,今蒙聖恩洗冤理枉,你罪何逃?胡宗憲又諂事文華,更屬舐痔吮癰的無賴。」王爺亦叫掌嘴四十,吩咐仁和縣知縣滑大生道:「趙、胡父子著你收獄嚴禁,無任預死逃刑。倘有疏虞,該縣抵死。」滑大生答應領去收監。當堂標了監牌,因對趙文華說:「老師大人,今日之事門生不敢廢公義而全私恩。當日世兄氣焰薰人,門生亦知不能久恃。但未料榮辱之殊如此之速。老師暫屈,或可生全。」   再講張王爺與曹公爺說:「趙文華、胡宗憲二賊是我們殺父的仇人,定要奏聞聖上,剮心祭墓,方慰先靈。趙懌思、胡彪倚父作威,橫行鄉裏,一死不足蔽辜。先將趙、胡三族依旨施行,留此四凶再候發落。」商議已定,次日發摺表奏朝廷。 第四十六回 舊功臣追贈洗冤   〔先聲憶秦娥〕調   詞曰:   紫泥封,天街雨露浙西東。浙西東,忠魂慰否,一王一公。   血灑海濱斧鑕中,身前冤殺身後榮。身後榮,九泉含笑,十五年終。   張昆向曹昆說:「當日趙文華圍住我家,胡宗憲圍住你家,幾乎一網打盡。幸有義僕張洪救我潛逃;義將李忠與子替死,義將童喜救出賢弟。今日封王封公。愚兄奉旨查抄趙家,賢弟查抄胡家。罪人斯獲,得復父仇。此真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者也。   我們如今連名奏請,將趙、胡二賊剮心瀝血,祭墓復仇。聖上以孝教天下,必然准行。並將義僕張洪、義將李忠、童喜、三歲李兒請旨旌揚,以報撫育之恩。賢弟以為何如?」曹昆說:「小弟正有此意。仁兄若奏聞聖上,情願連名。」遂與張昆列名具摺。   奏章:   東浙王臣張昆、英勇公臣曹昆跪奏:   為請復父仇,剮心祭墓事。臣等查拿國賊,謹遵諭旨施行。臣等伏思趙文華、胡宗憲約寇獻城,幾僨國事,理宜旨下立誅,豈容暫活?但臣父張經、臣父曹邦輔前此征倭效力,二賊攘功海濱冤戮,至今未報深仇。臣等哀吁聖恩,欽賜諭葬,重建墓塋,剮出二賊之心血和祭酒,用泄終天之忿,隱慰忠魂,庶使臣等得盡人子之餘哀,永荷聖人之大德。伊子趙懌思、伊子胡彪,倚父作威,橫行鄉裏,種種不法,一死不足以蔽辜。臣請准情定罪,重懲奸頑。又有瀆者:二賊欺罔先帝,殘害忠良。當戮臣父之時,臣等甫三歲,幸有義僕張洪救出臣張昆。義將李忠與子替死,義將童喜因此得救臣曹昆,艱難撫育,恩等再生。臣等跪乞天恩,欽與旌揚,以彰忠義,以厲人心。臣張昆臣曹昆謹奏。   批:候部議   奏章:   東浙王臣張昆跪奏:   為剖晰忠奸,從寬宥罪事。臣奉旨剿滅趙、胡二賊,夷其三族,無少長男婦皆棄市等因。臣當即委臣曹昆領兵前往,拿獲胡宗憲並三族人等。臣親領兵拿獲趙文華並三族人等。臣見趙家居室僭擬王儀,督工拆毀。及查至後園,見二女,一名陳素娥,係臣微時聘妻,被趙懌思強娶,為伊妻嚴氏拘囚別室,賴懌思之妹趙麗貞百計維持,得免污辱。且伊父文華、伊兄懌思奸謀詭計,麗貞苦口切諫,無如伊父、兄皆係大惡,一女雖忠不能挽回奸計。伏思素娥幽困趙家,實非趙黨,麗貞雖為趙女,亦不同謀。忠奸既屬殊途,功罪自當異致。是否一並處斬抑或從寬免刑,臣不敢擅專,請旨定奪。臣昆謹奏。   批:候部議   刑工二部奉   上諭:東浙王張昆、英勇公曹昆父仇必報,忠孝可嘉,准其改葬伊等父墓,用王公儀制,宏敞規模。張經賜謚忠愍,妻梁氏追贈一品夫人,謚貞烈,側室崔氏追贈一品夫人,謚義烈,俱晉封王後。曹邦輔賜謚忠襄,妻追贈夫人,晉封德妃。均給銀一百兩,春秋致祭。即將趙文華、胡宗憲綁跪墓門,剮心致奠。義僕張洪賜謚貞靖,義將李忠賜謚英烈,童喜賜謚武成,並三歲李兒俱准擇地營墳,建坊旌獎,各給銀五十兩,春秋官祭,每年俱在藩庫支銷,欽此欽遵。   禮部奉   上諭:陳素娥既係東浙王張昆微時聘妾,禮宜正位王后。   趙麗貞既不與伊父兄同謀,又能救護素娥以全恩義,實屬可嘉,即賜與東浙王為妻,無分妾媵,俱受王后之封。欽此欽遵。   工部奉   上諭:趙文華叛產,所有僭擬宮室制度,不必拆毀,即賜東浙王張昆開府。胡宗憲叛產即賜英勇公曹昆開府。欽此欽遵。   兵部發火牌令箭,飛報到杭,張、曹同接聖旨謝恩。張昆又接賜姻聖旨,謝恩已畢,料理營建諭葬事件,竣工限十五日告成。 第四十七回 復父仇剮心祭墓   〔先聲望江南〕調   詞曰:   剮心祭墓門,怎污碧血痕。海風蕭瑟痛忠魂,千古孝思存。   王爺、公爺傳仁和縣滑大生說:「你前日聽信趙懌思、胡彪,誣栽我為賊匪,用刑苦逼,皆是趙、胡情囑,這已怪不得你。今日奉旨營葬,煩你監工,就在海濱筑成高阜,建兩座墳塋。每塋五里長,三里寬,一用王制,一用公制。白石圍牆,碧玉欄杆,石人石馬,獅象鹿,翁仲華表等物,瑪瑙牌坊用天藍字,一寫:『追封東浙王忠愍張王之墓』,一寫:『追封英勇公忠襄曹公之墓』。兩塋之中建立雙忠祠,每塋左右立大石牌,下用青石刻成贔屭,一刻祭文,一刻墓志銘。又于正塋之旁建小塋四座,皆立白石牌坊,用金字,一寫:『貞靖張公洪之墓』,一寫:『武成童公喜之墓』,一寫:『英烈李公忠之墓』,一寫:『李氏三歲兒之墓』。每塋立祭文碑一座,俱限十五日告竣。」又差官役各處起柩。至蘇州,李忠父子無處尋覓墳地,後在海濱用衣冠招魂葬了。滑知縣遵示辦工傳刻石匠勒碑八座,一刻:「東浙王賜謚忠愍張王墓志銘。大學士李春芳拜撰」;一刻「英勇公賜謚忠襄曹公墓志銘。都察院左都御史海瑞拜撰」。   御制祭文   賜原任總督尚書征倭大經略張經。其詞曰:文炳蘭臺,武成虎帳,名震寰中,功成海上。印掛總戎,戈揮上將。倭寇魂銷,華兵氣壯。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痛恨賊臣,趙、胡無狀倚勢攘功,讒言虛妄,構害忠良,雷驚七鬯。冤戮海濱,血浮碧漲。眾庶知冤,哭聲相向。收舍余骸,筑塋以葬。有子封王功勛獨創。奏請復仇,剮心剖臟。碎截墳前,不須鑄像。罪甚奸秦,人情益暢。以享以祀,慰茲幽壙。尚饗。   御制祭文   賜原任應天總督征倭副將軍曹邦輔。(其詞略可)。   東浙王張昆撰文致祭于張公洪之墓。詞曰:   遭家不造,昆甫三齡。賊臣趙文華領兵圍宅,凡室中男婦少長,無一人得脫。賴有七旬義僕張洪,翼昆墜牆夜遁,逃竄浙東。老弱二人,零丁孤苦,撫昆十二年,以老病終。營葬杭城東鄉。昆後數年流離顛沛,艱苦備嘗,以致墓前久缺拜掃,蓬棵蔽塚,狐狸晝眠。每逢忌日,昆實心悲。今蒙聖恩封王東浙,正昆報德之年。特奏請謚貞靖,營葬先王墓旁,永昭節義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嗚呼尚饗。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於武成童公喜之墓。其詞略同。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於英烈李公忠之墓。其詞曰:   古有存趙氏之孤者,杵臼獨為其易而委其難于程嬰。嗚呼程嬰固難矣,而杵臼亦豈易哉。不愛其身並不愛其子,即以其子代趙氏嬰兒之死,忠義之氣充塞天地。今豈異于古所云耶?   曹氏之難甚于趙氏,李君之義同乎杵臼。以其三歲子替昆死,陰存曹氏之裔。方其囑童君之時,已不知有其身,並不知有其子,此誠人之所難能,而李君所獨能者也。昆生於童君,實生於李君。乃得童君之柩而葬之,而不得李君父子之尸而葬之。   衣冠招魂,慟哉,慟哉。今蒙聖恩,封昆英勇公,得報父仇,剮心祭墓,亦即分賊余胾以祭李君。則李君之忠義昭然,雖死猶生矣。薄奠時羞,神來尚饗。   英勇公曹昆撰文致祭英烈李公三歲子殤童之墓。其詞大約憫其幼而嘉其忠云。   敕賜雙忠祠後殿,串樓一進,內寢一進,饗堂一進,大殿一進,塑的張、曹二忠臣像,兩邊塑從征諸臣配饗。前殿一進,二門樓一座,大門樓一座,八字牆開府,皆是王者宮殿款式。   四圍黃粉牆,王色流雲,神仙洞廬。大紅瑪瑙石枕一對,有四尺高白石獅子一對,八尺高,六尺圍圓大旗杆一對,七丈高黃綾旗一對。寫:「敕賜雙忠祠」五個大字。滑知縣奉委不敢遲延,聚集工匠數萬餘人,果然半月各式齊備,具稟告竣。王爺差委員看工,記了滑知縣的功。各路差人起柩到墓,只有李忠父子尸骸不得,繳令候示。張昆、曹昆擇定吉期安葬。聖上差王公大臣八大代祭。祭筵二抬。四方觀者不下數萬人,徹天鼓樂,蔽日旌旗,好不威嚴熱鬧。王爺吩咐滑知縣提出獄中趙、胡父子四犯,捆綁押來伺候。護送兵丁八百名,劊子手穿的大紅軟甲,綠綾圍腰,頭插雉尾,左右分開,肩扛大砍刀,一路喊道:「閑人站開!破鑼破鼓迎來。」事事齊備,放了六通大炮。兵役把張忠愍王、曹忠襄公之柩抬入新塋,又放了六通大炮。登位安葬,又放了十二通大炮。張、童二柩安葬,李氏父子招魂。安葬已畢,又放了二九十八個大炮。擺御賜祭,十八位大人行禮。張昆、曹昆謝過聖恩,又謝欽差大人。然後行家祭禮。滑知縣提齊趙、胡四犯,眾兵役吶喊一聲,驚天動地。   張塋前跪的趙文華,旁跪著趙懌思。文華說:「早知有今日,當初何不做個好人?」懌思說:「悔不聽麗貞妹之言。」曹塋前跪的胡宗憲,旁跪著棗核釘。胡彪說:「鼓樂喧天,炮聲震地,如此光景,玩卻好玩,就是一刀難挨。」王爺、公爺吩咐開刀,一邊一聲炮響。張塋這邊,劊子手把刀刺入趙文華心坎裏,往下一劃,五臟俱出。趙懌思在旁邊閉目發戰。劊子手割出心來,和酒獻上。張昆跪在墓前,說:「爹爹十五年冤沉海底,孩兒時時恨入骨髓。今日剮心致祭,庶慰先靈。」說畢放聲大哭。觀者人人墮淚。曹塋這邊,劊子手把刀刺入胡宗憲心坎裏往下一劃,五臟俱出。棗核釘說:「老胡子等等,我小胡子自作自受,天理當然。」劊子手割出心來和酒獻祭。曹昆跪在墓前痛哭,亦如張昆。那班看的人贊嘆不已,都說:「生子如此,纔算得光前。」王爺、公爺又吩咐把趙、胡二老賊切成肉臠和祭酒,供於張、童、李與李兒四墓。王爺、公爺又到四墓獻酒跪拜,痛哭言情。起來謝滑知縣說:「貴縣辦事有功,我等保奏超升知府。」滑大生謝恩說:「多蒙二位大人提拔。」   王爺、公爺就在墓前送了欽差回京復命,另摺謝恩。各回中軍帳。滑知縣仍押回趙懌思、胡彪收禁,再候發落。軍民人等俱已四散。有詩為證。   詩曰:   張曹父子謫仙人,劫運方終順運新。   瀝血剖心消隱恨,奸雄從此化灰塵。 第四十八回 送捷音眾美歸杭   〔先聲西江月〕調   詞曰:   盼佳音何時到,盼佳音何時到?三年來魚沉雁杳。相思有誰知道?聽平地一聲雷,聽平地一聲雷。文武狀元列上臺,香閨蓮步齊來。   十二緣中,陳素娥、趙麗貞現在趙宅,杜金定、玉蓮、鳳姐、蔡小妹、仙姑、李桂芳、沈蘭馨現在軍前。只蔣佩香隨劉大人在京,高玉英在蘇,秦彩鸞在揚。劉大人已奏明,送女歸嫁,早有信來。王爺差官送信,到蘇報喜。當先申府家信,寫明洪昆後姓張昆,中了文武狀元,高奶奶與玉英姑娘早已知道。   此時得了封王的喜信,高奶奶說:「孩兒呀,如今是大貴人了。王爺差人來接你,擇日起行。我送你去。」   玉英說:「仙人讖詩實為靈驗,這固是女孩兒的姻緣,亦是母親的大福。定請親送孩兒同享富貴。」差官備辦船只,請大夫人高王后求輿登舟。   船上頭牌「肅靜回避」四面,「文武狀元」牌二面,「東浙王」牌二面,曲柄黃傘在船頂上,門旗六柄。船尾大纛旗一竿,令箭旗八枝。奏樂升炮,鳴鑼開船。又差官到揚州送往秦府。   秦朝棟老爺雖在京做官,知道張昆中文武狀元,不知道就是洪昆,事屬度外。所以家中夫人、小姐都不曉可。至於征倭封王更不介意。這一日門上報進來說:「東浙王差了委員二位,兵丁數十人,丫環僕婦八名,迎接小姐做王后。有書信呈上。」   秦夫人大驚說:「此話怎講?甚是糊塗。我家只有一位小姐,已許字洪姑爺,怎麼又來接小姐?秦貴你去回他,恐是誤投書信。」秦貴對差官說了,差官說:「王爺當堂吩咐,的確之至,斷不是誤投。」秦貴又進來稟,夫人大怒說:「我家老爺雖不敵他王爵,也是堂堂御史,女兒也是一位小姐。他怎麼這等無禮,倚仗威權逼娶已聘之女。清天世界那有此事!」小姐哭說「母親,爹爹雖是御史,終不敵他爵位,設不依允,他自然行勢了。豈不是為女孩兒連累父母麼?為今之計,女孩兒只有一死謝彼權奸。」說畢便入房中欲尋自盡。夫人趕到房中扯住,母女哭做一團,全無主意。這纔是忙人無急智呢。家人秦貴拿書信在手,也沒有法了。早有一個伶俐丫環鈴兒看見書信外封上字,說:「夫人、小姐且不要哭,小婢子看這書信面子上寫的字好似洪姑爺的筆跡。拆開來一看就明白了。」夫人說:「我們都忘卻此書,鈴兒說得有理。快取書信來看。」秦貴呈上書信,夫人開看來,上寫著:   門下婿張昆百叩謹稟:   岳父母大人膝下萬安。   彩鸞小姐閣下:敬稟者昆,自去年九月初別後,在興化縣界烏金蕩莊上遇見童盟弟,住了一月,學習武藝,先行進京。在山東又遇汪大鏞盟弟教習槍法。歲暮到京,蒙聖恩收錄忠良之後,昆父係原任總督尚書張諱經,從前征倭,被趙、胡二賊陷害。昆因此復了原姓。先中武狀元,後中文狀元。今年奉旨征倭寇,加封東浙王爵,改葬報仇,謝恩已畢,特遣官役人等到府,迎接太夫人、小姐來杭相會。佇望佇望。前曾差人到御史公衙門報喜,此時想已到京。順稟。   慈安恭候   蓮興謹稟   夫人看畢說:「孩兒,天下竟有此奇事。這是孩兒造化奇逢,天緣注定。我替你擇定吉期,一同前往。」差官也就僱備船只,一切儀制都照高王后船上辦理。那劉大人出京的前站牌已到杭州,按站行來,船已到杭境地。報馬遞信,王爺吩咐擺齊執事前來迎接,一行迎了四十餘里,迎接到了。王爺過了船請過聖安,又請劉老大人、老夫人的安。見了蔣佩香小姐,皆大歡喜,各敘寒溫,順風行快,已到碼頭。早有兵役收拾趙家舊宅,請暫與趙麗貞小姐、陳素娥姑娘同住。秦彩鸞與小姐、高奶奶與玉英姑娘先後到杭,亦與同住。已把舊宅改為王府,同了七位女將軍來到府中,見過劉老大人、老夫人、秦老夫人高老太太,又見過各位王后,共成十二緣,聚會一堂,各人拿出玉蟾蜍觀看,一齊說道:「通元子仙師贈此玉蟾,天定姻緣」這十二位皆是賢德之人,毫無妒意。一本大書都聚在趙麗貞小姐家,所以名做「會緣」了。此固是明誅趙文華今世之奸,亦是暗誅王振隔世之罪,可以知通元子罰王振托生為趙懌思之意,微而顯矣。張王甚喜,具摺謝恩,並將通元子贈十二玉蟾蜍,聘十二美人的事,又將通元子助戰征倭之功,一一奏聞。   戶禮工三部奉   上諭:東浙王張昆征倭有功,復仇祭父,非尋常戰將可比且天定姻緣,一堂聚會。前已降旨,著趙文華居宅賜與張昆開府,再加恩賜黃金二百四十錠,每錠重百兩,夜明珠十二顆,玉如意十二柄,紫蟒、彩裙、玉帶十二副,與十二王后為合巹之儀。欽此欽遵。   禮部奉   上諭:仙人通元子助戰征倭,不矜殺戮,無損天和,封為護國仙師通天教主。欽此欽遵。 第四十九回 李蘭芳于歸曹府   〔先聲長相思〕調   詞曰:   劉郎知,阮郎知,天臺何必到同時。僚婿鎮相宜。   訂佳期,逢佳期,桂蘭芳訊兩相思。恩拜鳳凰池。   洪昆疊受賞賜,兵部又發火牌令箭,飛報曹昆,奉   上諭:曹昆奮勇征倭,以公進爵,所有胡宗憲舊宅即賜曹昆開府。准以李蘭芳配封為德妃。   欽此。   當日洪昆在擂臺已代童昆聘定李蘭芳。張、曹復姓得第,奉旨征倭,李桂芳從征,蘭芳亦隨他娘娘來營效力,每奏戰功皆敘出曹昆聘妻李蘭芳名字。聖上久已知道,所以特賜完姻。那仁和縣知縣滑大生因曹昆亦保舉他超升知府,就在此伺候,差了許多工匠修理胡家舊宅,煥然一新。張王爺擺了鑾駕,來到曹府。門官通報,曹公爺出來迎接,到了中堂,上坐獻茶。張昆說:「賢弟,你奉旨完姻,弟媳現在他桂芳娘娘軍營中,可以擇吉行禮。」曹昆說:「仁兄奉旨在前,禮宜先舉。小弟隨後不遲。」張昆說:「愚兄本擬遵旨先行,但二凶現在獄中未正典刑,俟將趙、胡依律處死回旨,然後舉行婚禮。」當即傳滑知縣說:「是月初五上好吉期,貴縣可代辦妝奩禮物,預備英勇公曹大人花燭之喜,所用若干銀兩,帳開發還,貴縣不必賠辦。」滑知縣答應下去,即刻傳買班,吩咐依公爺制度,服飾、器用俱要富麗堂皇,三日內辦成,以便行禮。到了初五日,各式皆齊。簇新彩轎一乘,轎夫八名,全班執事色色皆新。   此時蘭芳住在王府,所以彩轎鼓樂卻迎到王府來了。秦老夫人是個全福的人,替新人簪花上頭。午後發轎。街坊開鑼放炮,鼓樂喧天,旌旗蔽日。迎到曹府,贊禮相迎,新貴人入洞房,讀贊詞。   詞云:   銀州祝福,絳縣書元。曉策六鰲,朝吟雙鳳。夫婦齊眉,兒孫繞膝。富貴壽考,合巹交杯。   這曹昆雖是個武榜眼,卻也美如冠玉,蘭芳雖不及桂芳,卻也豐致嫣然。他兩人坐在紅燭光中,真如天仙臨凡。洞房安寢不提。次日劉大人到曹府賀喜,公爺迎接中堂,行賓主禮畢。   公爺吩咐請張王爺、劉老夫人、秦老夫人、高老夫人與十二位娘娘,十幾乘大轎,街坊人人爭看,一齊進了曹府。新貴人曹公爺、李德妃迎接眾賓,女客到內堂,男客在中堂。門官報:「汪大人、洪大人、蔡大人親來賀喜。」曹昆又迎接中堂行禮眾賓相見,結彩張燈,開場演戲。前廳擺男席,後廳擺女席,席散之後吹打送客。燈球車馬,填塞街衢。曹公爺與李德妃回到後堂,忽然跳出一個青面獠牙似鬼似神的人來,左手執黃金一錠,右手執彩筆一支,仿佛俗畫魁星之像。曹昆夫婦追趕到後園太湖石旁,那人向地下一鑽,就不見了。曹昆叫家丁用鋤一,見一大缸元寶。又,又見共有十大缸。此銀何來?當日曹邦輔大人在南京本是個大富翁,後來胡宗憲抄他家,把這些家資隱瞞下來,暗暗搬運自己家中,就埋在後園。到此時財歸舊主,理所當然。曹昆把十大缸元寶收在庫房,那神又跳出來說道:「上帝命俺在此監守十五年,今照數交清,吾神去也」 第五十回 五美人報仇雪恨   〔先聲菩薩蠻〕調   詞曰:   騰騰殺氣怒沖冠,思往事幾陣心酸。欲將刀寸切,痛飲仇人血。掩鼻惡腥聞,快哉骨盡焚。恨到無恨處,灰被風飄去。   這一日王爺升殿,吩咐:「傳仁和縣滑大生。」兵役奉命傳到,仁和縣知縣進了王府,請過安,王爺說:「那胡彪、趙懌思監禁已久,貴縣明日將二凶提牢,押赴法場伺候。」滑大生答應而去。王爺退殿,請十二位娘娘到中堂議事。陳素娥領袖眾美,說:「妾等接奉鈞旨前來,有何見諭?」王爺說:「前蒙聖恩遷塋賜祭,截賊剮心,父仇已報。今趙懌思、胡彪監禁縣牢,未加國法。我已吩咐滑知縣,明日綁到法場伺候。這二賊是陳娘娘、玉娘娘、鳳娘娘、杜娘娘、仙姑娘娘的仇人。明日請在監斬廳目睹加刑,以泄忿恨。」   五美人齊聲說:「多謝王爺。」王爺說:「其餘眾位娘娘亦請去看看。」當日吩咐兵丁打掃法場,把監斬廳外再搭大棚一座,務容多人。兵校領命,辦理齊全。   次日王爺擺全副鑾駕,護從兵丁,滑知縣標了監牌,提出二賊,在獄中綁起。原差押著,城守營游擊府帶了三千兵護送。   到了法場,王爺即刻也到。那些鑾輿鳳輦隨後到了監斬廳。這五位娘娘怎生打扮:陳素娥是文姬裝束,玉蓮、鳳姐、仙姑、杜金定是武將裝束,其餘七位有文有武,裝束不同,都坐在廳東西兩邊。王爺坐在廳中。仁和縣滑老爺走上廳來,請王爺、眾娘娘安。此時法場有數萬人來看。那些兵丁弓上弦刀出鞘,絕無喧嘩之聲。王爺吩咐押趙、胡二賊跪在土墩。趙懌思向胡彪說:「棗核釘,我把你這狗才!我好端端坐在家裏,哪知道甚麼美人,都是你引誘連累我的。」棗核釘說:「小趙,我只說你父親護得住我們的,誰知他是二郎老爺被狗咬,連自身都難保。你罵我狗才,你難道不是狗才?我如今也不篾你了。」趙懌思瞥見陳素娥娘娘,他就亂叫道:「陳姑太太、陳祖太太,我前日求你,你不准情,今日望你發慈悲心罷!」胡彪亦在那裏亂叫。陳娘娘站起身來,稟王爺道:「這棗核釘為罪之魁首,妾恨不得親手斬他萬斷。」杜金定四人都站起來說:「我們若不是仙師救護,那得再見王爺?斷不可饒他。」棗核釘大哭說:「好狠心的五個媽媽。」趙懌思說:「棗核釘,前我們兩人陪綁,今日你是首惡,我或是陪綁也未可知。」棗核釘說:「小趙你就不公氣。一樣作惡,你想僥幸,天理何能容你?」趙、胡在此亂說,陰陽官報:「午時初到了。」棗核釘說:「古來有個揮戈止日之法,把戈一揮,那日光就留住不過去了。劊子手爹爹,請你把刀指著日,不讓日光過去,我就多挨個時辰了。」   陰陽官報:「午時二刻了。」棗核釘大叫一聲說:「頸項脖子疼得很呢。」陰陽官報:「午時三刻。」王爺吩咐開刀。仁和縣帶著劊子手到廳前驗刀。仁和縣同劊子手走下去,一聲大炮,趙懌思頭已落地。王爺吩咐就梟首,法場示眾。餘尸眾犬爭食,碎分百塊。那王振死于瓦剌,尸不得還。英宗詔復其官刻香木為振形,招魂以葬。到今世回陽為趙懌思,眾犬分尸,果報自應如此。棗核釘說:「小趙大人到妄想,你望陪綁的。我如今在你後,或可以是陪綁了。」一聲大炮,劊子手把刀在棗核釘小腹下向上一劃,王爺說:「留住刀口。我且問他。」說:「棗核釘,你作惡多端,可曾知罪嗎?」人心未死,口尚能言,他說:「知罪了。求王爺開恩,誅了心罷。免得受罪。」王爺吩咐:「剮心斬首,焚骨揚灰便了。」五美人眼看趙、胡受刑,心中泄忿,同謝王爺。那七位娘娘也來恭賀。王爺吩咐擺道回府,那城守營、滑知縣隨駕送至王府不提。   再講通元子早知群奸盡誅,已經果報,因駕雲頭來到杭城。下回自有分解。 第五十一回 通元子指點前因   〔先聲漁家傲〕調   詞曰:   桃花洞口弄芳春,誤入武陵有幾人?十二玉蟾盡返真。指迷津,方知此境是紅塵。   高老夫人、秦老夫人差人往中軍帳,請王爺講話。王爺到府,見過二位老夫人。二位老夫人說:「公議私說,今皆報答。人倫之重夫婦為先,賢婿可以舉行婚禮。」王爺說:「前日奏聞,聖旨就在目前要到。接了聖旨即行。」正說之間,門官來稟道:「府門外有一道士坐在蒲團上,他說『不化別物,只化十二玉蟾蜍補峨眉山頂。』」王爺聽說,知是通元子仙師來了,即刻出來迎接,請至中堂,行禮已畢,王爺謝過大仙,把前番事說了一遍。通元子說:「貧道在漢朝有張子房拜俺為師。今貴王姓張,亦是有緣。」   王爺說:「仙師不棄凡夫,弟子情願踵子房之後。」就拜跪在地,求師收錄。通元子說:「賢弟,你們十二玉蟾之緣因果,可知道麼?」張昆說:「弟子不知,望仙師明示。」通元子說:「二十五年前,俺囑巡天御史太白李長庚把景泰、天順年間奪門一案奏明玉皇,玉皇旨下,酌量眾人功罪,發放回陽。那太監王振是土木的魁首,罰他為趙文華之子趙懌思,作惡不悛,梟首示眾。那石亨之子石彪,罰他托生為胡宗憲之子胡彪,父子諂事文華,助惡為虐,彪尤誘引懌思,良心喪盡,罰他焚骨揚灰。惡人惡報,理所宜然。那少保于謙有大功而遭冤殺。其子冕,後雖開口天官,終未能為父報仇。上帝憫之,送謙托生為總督張經之子,就是賢弟,報大仇於隔世,泄宿恨於及身。御史王文,送他托生為曹邦輔之子曹昆,亦為曹氏報仇。」   張昆說:「弟子蒙仙師指點,如夢初醒。但不知這十二女子又是何人轉世?」通元子說:「這十二人前生都是奪門案內害于少保的。賢弟喚他們出來,當面指點一番。」王爺吩咐:「請十二位娘娘來見仙師。」隨班侍者丫環領旨,請十二位娘娘。   少頃一齊來至中殿,拜見通元子,侍立兩旁。通元子說:「十二女弟子聽俺道來。奪門案內徐、石諸人,上帝說他們殘殺忠良,存心雖忍,猶是因公起見,不同罪大惡極的奸人。但罰為女子身,配合姻緣,以了一段公案。   那蕭維貞迎合徐有貞之意,首誣少保為罪之魁,罰他托生陳家為女,叫做魔緣,疊遭磨折,就是女弟子陳素娥。那曹吉祥謀復英宗,皇城震動。罰他托生杜家為女,叫做驚緣,就是女弟子杜金定。那徐有貞貪圖功賞,殘殺忠良,罰他托生為貧家女,賣身為婢,叫做逃緣,就是女弟子玉蓮。那張輗只知謀復上皇,本無害于之意,罰他托生張家為女,叫做謔緣,就是女弟子張鳳姐。那石亨為少保荐拔,反與徐有貞結黨,忘恩則甚,罰他托生蔡家為女,叫做恩緣,就是女弟子蔡小妹。那曹欽係曹吉祥養子,忘了本生父母,與奸為黨,罰他魂入龍涎,化為女子,叫做幻緣,就是女弟子仙姑。那陳循不問明白就為英宗草詔,罰他托生蔣家為女,叫做誤緣,就是女弟子蔣佩香。那楊善惑于浮言,奪門隨眾,罰他托生高家為女,叫做讖緣,就是女弟子高玉英。那張輗亦隨眾奪門,如夢未醒,罰他托生秦家為女,叫做夢緣,就是女弟子秦彩鸞。那王鉉身為石黨,武藝精能,罰他托生李家為女叫做武緣,就是女弟子李桂芳。那許彬不阻曹、石,釀出殺機,罰他托生沈家為女,叫做殺緣,就是女弟子沈蘭馨。那陳汝言倚勢貪婪,家資鉉萬,罰他托生為趙文華之女,親見敗亡,眾美相聚,叫做會緣,就是女弟子趙麗貞。」   說畢,十二位娘娘齊聲說:「弟子們都懺悔了。」通元子又說:「你們十二人皆經劫運,俺替你們解結。」因一一喚至面前,用手在各人髻上解去一結,說「爾等從此夫婦和諧就是了。」張昆同十二女子都跪在殿上說「蒙仙師解結,我們情願皈依,謝卻紅塵,永隨仙界。」   通元子說:「上帝發放輪迴,早定下百年歡樂,皈依不在此時。你們先將十二玉蟾蜍交還俺帶去補峨眉山石。候富貴榮華,同享百年之後,那時俺來度你們不遲。」   說畢,他們呈上十二個玉蟾,通元子收好,起身下殿,腳踏祥雲,騰於空際。張昆率領眾娘娘羅拜在地,送了仙師,回到後堂,說與劉老大人、老夫人各親眷知道。   劉體乾說:「姻緣天定,完結前因,賢婿擇吉行禮,仰荷天恩。」張昆說:「謹遵岳父之命。」早已吩咐家人辦理十二洞房應用物件,諸事齊備了。 第五十二回 東浙王歸第完姻   〔先聲如夢令〕調   詞曰:   誰撰催妝詩賦,金冊飛從天府。試看簪花人,卻在洞房深處。低語,低語,笑問前生是汝?   倭王麻圖阿魯蘇與百花娘娘在軍前已住了兩、三個月,張王爺奏明聖上,准其歸國。倭王拜表謝恩,情願歲歲來朝,年年納貢。   王爺差了兵校,封大海船十只,送他回倭。何以要許多船?那些倭將、倭兵一齊歸國,所以用兩只大船做倭王、倭妃的乘座,四只大船裝跟隨兵將。張王爺送他許多中華禮物,裝在四只大船上,擇日餞行。   飲酒之際,倭王說:「天朝大皇帝威德服人,俺不敢再生妄念。只是王爺武藝未得全窺,今日返國,務要請教。」王爺說:「筵散奉陪,小試末技。望大王指示。」   倭王因陣上皆是仙法,欲試張昆真本事。張王爺也要把些武藝他看,以折服倭王之心。   飲畢就同到軍前。倭王與張王爺比武。馬上馬下皆是張王爺得勝。英勇公曹昆說:「俺亦奉陪。」倭王就與曹昆比武。倭王不知道他有子午神工罩,鬥了許多回合,只是打到曹昆罩門,倭王遍體反酥軟了。   倭王說:「曹公爺武藝高能,小王拜服。」張王爺也把太乙通天罩提起說:「倭王,我與你裸鬥何如?」倭王說:「遵命。」兩人脫去衣服,張王爺說:「倭王可用刀砍我,看我迎法。」倭王暗想道:「張昆你太藐視人了。你赤身條條,俺拿刀斫你,若是一刀斫死,中國何足畏哉!」倭王就用刀斫來,張昆這罩門是托塔李天王傳授下來的,如蚺蛇膽全身都走得到,任倭王斫了幾百刀,都無一點破皮。   倭王說:「王爺如此神通,倭國無人能敵。小王更心服了。」遂與百花娘娘告辭。東浙王張昆、英勇公曹昆、海澄侯汪大鏞、忠襄伯張猛、征倭將軍蔡飛領五千兵送到海口。沈蘭馨王后亦來送百花娘娘。倭王夫婦登舟,放三大炮,奏樂開船,揚帆東去。岸上王公以下諸大人領眾回營。   即日聖旨遙臨,天使奉冊到王府下馬。王爺得信,飛馬而來,接讀上諭:「東浙王張昆奉旨歸第完姻。欽此欽遵。」謝恩,王爺留天使款待。次日送行回旨。張昆拜表謝恩。   再講王爺傳旨,諭十二位王后上殿。王爺說:「眾位娘娘昨日奉旨歸第完姻,皆封王后,不分妻妾。以受聘先後為次序。」十二位娘娘說,到他家謹遵王命。於是擇定十二個吉日,王府中張燈結彩,鼓樂喧天。相禮官日日伺候,按定吉期迎新貴人進洞房,皆是一樣儀注。城內外鄉宦,各地方官員都來賀喜。曹公爺以下各位大人,早已在府指示家丁替王爺料理喜事,依次完姻。   這一日王爺妝束新郎,四名彩女提著六角珠圍大紅宮紗燈,送入洞房。王爺作催妝詞一調。   詞曰:   銀燭高燒,畫屏孔雀,春風起,紗廚幕美,眉上橫雙翠。簾卷斜陽,瓊花開玉蕊,香旖旎,畫樓十二,有個人同倚。   右調寄《點絳脣》   王爺裁花箋寫成十二張,分送那十二位王后,皆作詩答謝。   陳王后詩曰:   花箋珍重貯香奩,記得峨眉第一蟾。   茶苦蓫辛都歷盡,欣逢張敞畫眉尖。   杜王后詩曰:   小樓一夜兩廉纖,持贈仙師第二蟾。   應是紅顏非薄命,至今比翼類鶼鶼。   玉王后詩曰:   慚愧藏樓未避嫌,洪郎曾贈第三蟾。   香巢此日栖雙燕,猶記當年夜卷簾。   張王后此時也學會吟詩,詩曰:   開籠鸚鵡夜雙潛,笑語聲中第四蟾。   試看連城清白玉,有無一點玷纖纖。   仙王后詩曰:   金龍變幻出重檐,跡寄西湖第五蟾。   當日從征雲裏炮,於今蘭閣鳳鳴佔。   蔡王后詩曰:   女郎何必掛髭髯,救出兒夫第六蟾。   不是梅花三娘子,報恩隔世雨膏沾。   蔣王后詩曰:   花園誤入臉紅添,樓上情深第七蟾。   只為波中鳧泛泛,拒媒聲色至今嚴。   高王后詩曰:   遇郎卻傍浣紗澗,八洞天中第八蟾。   多謝仙師詩讖在,狀元歸去數郵簽。   秦王后詩曰:   華佗廟裏擲靈簽,琥珀九歸第九蟾。   一枕黃梁香夢醒,是曾含笑桂花拈。   李王后詩曰:   英雄年少四方瞻,打擂臺前第十蟾。   金屋風流識才子,文元即以武元兼。   沈王后詩曰:   降帆一二海波漸,小碧猿第十一蟾。   不有太行傳妙法,香閨那得樂無厭。   趙王后詩曰:   桑田滄海變涼炎,數定緣歸十二蟾。   權勢消歸何處去,只餘弱息守閭閻。   十二吉期行禮已畢,皆是夫唱婦隨,關睢之詠,麟趾之歌,家庭和順,毫無間言。王爺既有大福,必有大德,所以十二位王后端莊靜壹,漱慎可風。後來富貴榮華,人人壽考。男女期頤,子孫千億。福與郭汾陽王相等。奪門公案果報無私,此固是天心所定,亦是通元子勸善懲惡,留為後人警醒的一片婆心也。 第五十三回 恬淡人草堂閑話   〔先聲賀新郎〕調   詞曰:   顛倒何為者,試問他、滄海桑田,幾經變也?想當日核計陰謀,多少心猿意馬。猛回頭,都成虛假。胡季河山空一夢,剔銀燈絮語淒涼夜。將舊事,重新寫。   性情恬淡真風雅,有一番警智憐愚震聾啞。惡冤家是好姻緣,暗裏紅絲牽下。更休憶奸雄面赭,千秋鐵案未消磨。讀來時那禁淚盈把。瑣事總歸爐冶。   通元子這一日從黃花嶺上過,俯視門河橋西有座山莊,莊上東偏有座草堂,但見桐陰覆屋,靜噪一蟬,竹障編籬間栖雙鶴。其中朗朗書聲達于戶外。塵世間有此境界,何異仙居。因按下雲頭,叩扉來訪,問那候門童子,童子說:「吾師恬淡人無心名利,隱居于此。」   通元子走進草堂,見一六旬以外老人,拱手說:「貧道路過尊齋,聞吟詠之聲,知此中必有高人,特來相見。」恬淡人說:「老生讀書數十年,任天而動,以無欲為懷。雖陋巷簞瓢,卻不為心累。」因請通元子坐在書齋,呼童煮茗,彼此暢談,情深知己。恬淡人即出其平生著作,呈于通元子評閱。   通元子賞識一番,說:「文宗漢魏,詩擬王韋。與古為徒,非時下人所能企及。」恬淡人說:「老生處今世,淡然無所求。惟思往古,頗有不平于心。曾作《讀史問天》之說。」因述其所說以語通元子。   通元子說:「今人、古人,總以不失此心為主。凡人能無愧于心,即處境有順逆之分,亦克全為人之理。不然,靦然人面,與禽獸何殊?貧道閱歷人世,頗見天心。試看今世少年科甲的人,必是前世老宿名儒不肯自壞心術的人。今世老宿名儒不肯自壞心術的人,必是來世少年科甲的人。世有祖宗功德甚厚者,本人前生三有宿學,到今世擢巍科,登顯仕,卻能持盈保泰,教子孫以義方。如漢之萬石君,唐之柳公權、婁師德,此是最上一等人。又有暴貴任情,所至無惡不為。祖宗功德及身而斬。此是最下一等人。還有祖宗功德甚厚者,本人前生無大好處,到今世僅成一老學究,卻能不失祖宗功德,子孫必有達人大振家聲。更有積德修行之儒生子不能一正,有的能孝能友,必恭必敬,做個好人,有的不仁不智,無禮無義,甘為人役。譬如一株大樹,枝葉叢生,其自能條達者可以為棟、為梁;其自甘戕賊者,或朽或腐,竟成壞木。栽者培之,傾者覆之。木固如此,人亦同然。此一定之天心,萬世不易之理也。翁言不平乃在于少保事,貧道久已安排過了。」   將所編《十二緣玉蟾記》拿出來,遞與恬淡人看,就把恬淡人《讀史問天》一段故事編在卷端。恬淡人從頭至尾細讀一遍,因向通元子說道:「仙師乃漢之黃石公,弟子不識仙師,多多得罪。這一部書,其中甘幻離奇,實有妙理。判斷功罪至公無私,配合姻緣錐兩悉稱。由此以觀,可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即此奪門公案,已足以平弟子不平之心矣。弟子素不接仙佛,仙師所言奇而能執于正,虛而不流于誕,與我有心心相印之機。欲從師學仙,未知能收錄否?」   通元子說:「仙人本自有仙骨,學仙之說終荒唐。人但知神仙,不知那富貴而不驕淫者,即是神仙。人但知神仙,不知那貧賤而不著辱者即是神仙。翁能世外逍遙,安貧樂道,究與神仙何異?何必練汞成丹乃為可貴乎?」   恬淡人聽說,更覺心曠神怡,萬慮皆空,何仙何月,似二似一,于是恬淡人與通元子締一人交。通元子有時歸山,亦有時在草堂。仙乎,仙乎,見恬淡人之即知通元子矣。這是老漢賣花時,在教場聽的一部新書。以此作恬淡人述懷可也。以此代通元子醒世可也。即以此為座上客點綴秋光亦無不可也。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