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璇璣圖遺文傳半寶 風流種遲配俟佳人   詩曰:   傳聞織女奏天章,誰道人間見七襄。   留得當年遺錦在,直教想煞有情郎。   話說自古及今,奇男子與奇女子皆大地英靈之氣鐘於色,而奇於才。古來有 個絕世的奇女子,既具十分姿色,又具異樣文心,異樣慧手,造出一件巧奪天工 的稀奇寶貝。這寶貝真是神物,在當時能使琴瑟乖而復調,夫婦離而復合。流傳 至幾百年後,又做了一對佳人才子的撮合山,成就千古風流佳話。你道那奇女子 是何人?便是竇滔之妻蘇若蘭。你道那寶貝是何物?便是蘇若蘭所織的回文錦。 他成就的佳人才子是那一朝?卻是唐朝梁生、桑氏的故事。在下如今且未表桑氏 ,先表梁生﹔將表梁生,須先把回文錦的緣由說與看官聽。   昔秦苻堅時,武功人陳留縣令蘇道質,生有三女。那三女之中祇有第三個女 兒蕙娘,小字若蘭,生得豐神絕世,真個似玉如花,更兼才情敏妙,精通詩賦, 又復善於繡錦,工於機抒,十指中疑有仙氣。父親蘇道質極其鍾愛,為之擇一快 婿,乃扶風人,姓竇名滔字連波,係右將軍竇真之孫,竇朗之子。其人儀容秀偉 ,才識超群,官拜秦州刺史。這兩個真是一對夫妻。你道竇滔娶了這等一個妻子 ,也十分夠了。誰想人心不足,得隴望蜀,又私寵了一個善歌舞的美姬,叫做趙 陽臺,蓄於別宅。若蘭知道了,心懷不平,立刻把陽臺取回家來。因嗔怪丈夫瞞 了他,故意將陽臺凌虐。陽臺受了些氣,哭訴於竇滔。竇滔祇道妻子嫉妒,便於 夫妻情分上漸漸疏淡。後來陞了安南將軍,鎮守襄陽,要攜若蘭赴任。若蘭氣忿 不肯同去。竇滔徑自同著趙陽臺去了。一去經年,與若蘭音問不通。若蘭深自追 悔,思量無以感動其夫,因想陽臺不過以色伎見寵,我當以才情勝之。於是,獨 運巧思,織下一幅回文錦,名曰:「璇璣圖」。其圖橫豎八寸長,上織八百餘字 ,卻縱橫反覆皆成章句,字體點畫無不五色相宜,瑩心耀目,便是天孫機上也織 不出這一幅異錦。當時,見者無不歎為奇絕,然不能盡通其章句。若蘭笑道:「 非我良人莫之能解。」遂遣蒼頭齎至襄陽,送與竇滔。竇滔細細看了,既服其才 情之妙,又見其詩中皆自敘寂寞悲涼、想念君子之意,因大悔悟。便把陽臺遣歸 ,發車徒盛禮邀迎若蘭至任所同處,恩好比前愈篤。這便是琴瑟乖而復調,夫婦 離而復合,全虧這幅璇璣圖了。   後來這璇璣圖流傳世間,又有人把來,依樣刊刻了牙板,傳流後世。於是, 多有文人墨士尋釋其中章句,也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也有三言、四言、六言 的,准於百首。總祇尋繹不盡,正不知有多少詩在內,真是一件奇寶。若非絕世 奇女子,如何造得出?祇看古今來女子中極奇的,如唐朝武則天皇后,以女子而 為天下主,改唐為周,自稱金輪皇帝。他誇恃己之才,以為古來奇女子無過於我 。獨見了蘇若蘭璇璣圖的刻本,十分歎服,特御制序文一篇,頒刻行世,至今傳 誦。正是:   則天作序褒蘇蕙,祇為璇璣迥出群。   才調漫誇如意曲,離奇怎及錦回文。   則天皇后愛那璇璣圖文字,用千金購求原圖,收貯宮中,時常把玩。後因天 寶之亂,此圖失去,朝廷多方求覓未獲。至僖宗乾符年間,楚中襄州地方,有個 孝廉,姓梁名哲,號孟升。因赴公車下第而回。行至半路,偶到一酒館中沽飲, 忽見一個軍人拿著半幅舊錦,問店主人換酒喫。店主人不肯換與他,互相爭嚷。 梁孝廉走將過去,取那舊錦來看時,卻原來就是蘇若蘭織的回文錦字璇璣圖,但 祇有前半幅,已失去了後半幅。梁孝廉見了,便問那軍人道:「這錦還有半幅, 可也在你處麼?」軍人道:「祇這半幅,我也在一處拾得的,卻不知那半幅的去 處。」梁孝廉道:「既如此,你祇將這半幅賣與我罷!」當下將些銀兩付與軍人 ,買了這斷錦,攜至家中,把與夫人竇氏觀看。竇氏笑道:「此原是我竇家故物 ,合當付我珍藏。」梁孝廉道:「此錦向在宮中,因亂失去。朝廷屢次購求,無 從尋覓。今幸為我得,但可惜祇半幅,不知那半幅又流落在何處。待慢慢也留心 訪求,或者異錦仍當完合,那半幅也被我家獲著,亦未可知。今且不可輕示外人 ,恐生事端。」自此,梁孝廉夫婦珍藏這半錦,等閑不肯把與人看,便是至親至 友欲求一見,亦不可得。正是:   至文留與知音賞,石鼓還須待茂先。   梁孝廉雖珍重這回文錦,然但能欽其寶,未能譯其句,即幸得之,亦有何用 ?誰想他既得了一件非常之物,便生下一個非常之人。原來,梁孝廉有一子,名 棟材,字用之,年方七歲,聰慧絕人,讀書過目成誦,屬文不假思索。一日,偶 見了刻本的璇璣圖,愛玩不已,便把前人尋繹不到的章句,另自繹出三十首。梁 孝廉見之,大是驚異,因即將這半幅斷錦付與他。梁生大喜,朝夕把玩,不忍釋 手。梁孝廉將兒子所繹的三十首回文詩誇示於人,一時你稱我羨,都道梁孝廉家 出了一個神童。   這名兒揚開去,早驚動了本州的太守。那太守姓柳名玭,乃長安華州人柳公 綽之後,曾為殿中侍御史。因那時宦官楊復恭擅權,柳公為人鯁直,與復恭不合 ,求補外任,左遷了襄州太守。當下聞梁孝廉之子有神童之名,便著人去請他來 相見,要面試他一試。梁孝廉與夫人竇氏恐怕兒子年幼,不敢便教他去謁見官長 。倒是梁生道:「太守既以禮來請,如何不去見他?」遂告過父母,同著來人, 徑至府堂,見了柳公。晉接之間,禮貌無失,應對如流。柳公道:「聞足下繹得 璇璣圖詩句,果有之乎?」梁生道:「偶逞臆見繹得數首,恐無當於高明。」柳 公便教取過紙筆,命梁生一一錄出,一面取璇璣圖的刻本來細細對看。果然聯合 得天然巧妙,皆前賢紬繹所不及。柳公極其嘉歎,然猶心疑是他父親所為,欲即 面試其虛實,乃笑道:「我今欲將璇璣圖為題,作古風一篇,足下能即走筆否? 」梁生欣然領諾,便磨墨展紙,略不思索,一揮而就。其詩曰:   天孫昔日離瑤臺,織成雲錦流塵埃。   縱橫顛倒皆堪句,鴻文五色真奇哉。   自號「璇璣」誠不愧,大珠小珠相連綴。   即今憑吊動人懷,何況當年舊夫婿。   嗟哉陽臺寵忽移,巧歌妙舞將奚為?   縱令聲技絕天下,難方尺幅琳琅詞。   獨怪天章費紬繹,竇子安能盡識得?   若能盡識個中文,恨不連波自詮釋。   兩人相視應相笑,知音不與外人道。   歎息人亡圖僅存,後賢披拂空銷魂。   寫畢,呈與柳公觀看。柳公看了,大加稱賞道:「細觀此詩,筆致合然,聳 秀入古,雖使沈宋構思,燕許握筆,不是過矣!不意髫齔之年,有此異才。」遂 改容敬禮,請入後堂,置酒相待。   飲酒間,柳公道:「足下詩才高妙,異日固當獨步一時。但老夫尚欲試策問 兩條,以卜他年經濟。」梁生起身道:「蒙童無識,何足以辱?明問!既承詢及 芻蕘,敢不自陳葑菲,乞即命題,尚求教正。」柳公出下兩個策論:一問用人, 一問兵事。梁生不慌不忙,就席間對策二道,於用人策中,極言宦豎之害﹔於兵 事策中,極言藩鎮之害,語語切中時弊。柳公看了,愈加贊歎,因問道:「宦官 藩鎮之害,畢竟當如何治之?」梁生道:「宦官乃城狐社鼠,若輕易動搖,恐遺 憂君父,須善圖之,方保萬全。至於藩鎮肆橫,必用王師征討,但兵難遙度,須 臨時權變,非一定之法所可拘也。」柳公點頭道:「足下所言,可謂深通國勢, 熟諳軍機,將來定是文武全才,為國家棟梁之用,老夫便當表薦於朝。」梁生遜 謝道:「黃口孺子,何敢有污薦犢?況小子之意,願從科第進身,不欲以他途媒 進。」柳公道:「足下大志如此,老夫益深欽羨。今且以膠庠為儲才之地可也。 」梁生逡巡稱謝。席散之後,梁生告辭。柳公親自送出府門而別。次日,便把梁 棟材名字補了博士弟子員,送學肄業。梁孝廉歡喜,隨即率領了兒子到府謁謝。 柳公接見留坐,問起令郎曾有姻事否。梁孝廉答道:「尚未曾婚聘。」柳公笑道 :「可惜老夫無女,沒福招此一位快婿。」梁孝廉謝道:「豚子過蒙寵愛,無以 克當。」柳公又極口稱贊了一番。梁孝廉作謝而別。自此,梁生的神童之名大著 ,哄動了一個襄州。城中凡大家富戶有女兒的,都想要招他為婿,議親者紛紛的 到梁家來說。正是:   憑你才高海內,必附貴者而名。   眾人以耳為目,祇為太守雲雲。   當時議親者雖多,誰想梁生年紀便小卻偏作怪,他因心愛了那璇璣圖,遂發 個誓願,必要女郎的文才也像蘇若蘭一般的,方纔娶他。你道人家女子,就是聰 明的,也不過描鸞刺繡、識字通文而已。若要比這織回文錦的才思,卻那堣S有 第二個蘇若蘭?所以議親者雖多,都不中梁生之意。父母一來道他年紀尚幼,婚 姻一事還可稍緩﹔二來見他志願甚高,非比尋常,擇配須要替他覓個佳偶,不可 造次。因此遲遲至十三歲,依然未訂絲蘿。   梁孝廉有個嫡姊,嫁與本州秀才房元化,生一女兒,小字瑩波,年方十二, 略有姿容,稍知文墨。房元化時常與妻子梁氏私議,要把女兒中表聯姻,就招內 侄梁生為婿。祇因見梁生志大言大,未敢啟齒。不想梁氏偶染一病,因服差了藥 ,竟嗚呼哀哉了。房元化為痛傷妻子之故,亦染成一病,醫禱無效,也看看不起 。臨危之時,特請舅子梁孝廉到臥榻之前,將孤女瑩波託付與他,說道:「小弟 無子,止此一女,今令姐既已告殂,弟又將登鬼錄,此女無所依歸,乞老舅念骨 肉之情,領他到家去撫養。若令郎不棄寒賤,便可遣侍箕帚。如其不然,竟養作 養女,另為擇配,但使不至失所,弟於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言訖而逝。」   梁孝廉既受了房元化臨終之託,又見他家境廉薄,後事無辦,心中惻然,凡 一應殯殮喪葬之費,俱代為支值。喪事畢後,便領甥女瑩波到家。夫人竇氏正沒 個親生女兒,今得甥女奉侍,甚是喜歡。瑩波趨承膝下,禮貌亦無缺,竇氏愈加 憐惜,直是親生的一般。又見其舉止儀容亦頗不俗,因想兒子棟材至今未有姻事 ,何不中表為婚,竟將甥女做了媳婦?遂把此意與梁孝廉相商。梁孝廉道:「前 日姊丈臨終之時,亦曾言及此,但恐孩兒所望太高,未必便看得甥女中意,你可 試探他一探,看他如何說。」竇氏應諾,便喚梁生來,對他說道:「古人云:『 丈夫生而願為之有室。』你如今婚姻未就,是我父母身上一件未了之事。今你表 妹瑩波,頗有幾分才貌,我意欲教你做個溫太真,你道好麼?」梁生笑道:「孩 兒有願在先,今表妹若果像得蘇若蘭,則玉鏡之聘,固所不惜﹔若祇如此平平才 貌,恐非金屋中物。」竇氏道:「你休痴心妄想,蘇若蘭這般女子,曠代而生, 不容有二,你若必要像得他的方與為婚,祇怕一世不能有配,卻不把百年大事錯 過了?」梁生道:「天既生才子,必生才女配之,難道當今便沒有蘇若蘭?祇是 未能便相遇乎。若不過其人,孩兒情願終身不娶。」說罷,便去桌上取過筆硯來 ,題詩四句於壁間道:   天生彩鳳難為配,必產文鸞便與諧。   斷錦已亡猶可獲,佳人那得不重來。   竇氏見梁生所言如此,又看了所題詩句,知其志不可強,祇索罷了。誰想那 瑩波當初在家時,常聽得父母說要與梁家表兄聯姻,又聞父親臨終遺言也曾道及 。後來過繼到梁家,見梁生豐姿出眾,心竊慕之,聽說舅姆要把他與梁生配合, 私心甚喜。及聞梁生嫌比他,不肯要他為妻,心中十分不樂道:「難道我便是個 棄物?我看你明日娶的妻子是怎樣一個天仙織女!」又怨悵梁孝廉夫婦兩個不徑 自作主,卻甚憑孩兒嫌長道短。因想:我親生的爹媽死了,如今以舅為父,以舅 姆為母,畢竟不著疼熱,正不知明日把我配與什麼人。於是將承歡侍養的念頭都 放冷了。有一篇口號,單道那過繼異姓人家女兒的沒用處,且是說得好,道是:   惜如金,非生麗水,愛似玉,豈出昆岡。親之待女,祇是一般心意﹔女之視 親,偏有兩樣肚腸。一個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十分保護﹔一個謂他人父,為他 人母,滿腹淒涼。一個勉爾趨承,終嫌生強﹔一個見他侍奉,認做家常。必使受 託蘋蕠,方是真媳婦奉侍真舅姑﹔若但虛陪定省,不過假兄妹趨侍假爹娘。憑你 作親兒女在膝前,看他祇有自父母在心兒上。   話說的雖則如此說,難道人家過繼的兒女盡是沒用的?天下盡有親生兒女, 爹娘竟受用他不著,反虧了過繼的收成結果。所謂有意種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 成蔭。人家父母也祇為這個話頭,所以過繼兒女在身邊,雖不知那個兒女的心 是怎地,若論父母之心,再沒有個不盡的。即如竇氏把甥女瑩波愛若親生,既認 做女兒,又欲配為媳婦,祇因兒子不願,遂不相強,非是他不能徑自作主配合。 他也道:「兒女婚姻乃百年大事,必須男女你貪我愛,異日方纔夫妻和好。若兩 個媄鉿酗@個不願,便使父母硬做主張配合了,到底不能十分和順。在男子還可 別選佳麗,更置側室,那女子卻不誤了他終身?」所以,梁生既不願以瑩波為妻 ,竇氏便不強他,這不特任從兒子,亦是愛惜瑩波的一片好意。當日,竇氏與梁 孝廉商議道:「孩兒立志難強,中表為婚,非其所願,但急切那埵陪茪Q分才貌 的女子來配他?姻緣在天,須索慢慢替他訪求。如今且先與瑩波定下了一頭好親 事,庶不負他父親臨終之託。」梁孝廉點頭道:「說得是。」便著人喚幾個媒婆 進來,把這話對他說了,教他在外邊尋覓個好頭腦。看官,你道瑩波的姻事不像 梁生這般揀擇,定然是容易成的了,那知人情最是勢利,打聽瑩波不是梁孝廉的 親生女兒,有高似梁家的,便不肯與他聯姻﹔若低似梁家的,梁孝廉夫婦卻又不 肯。為此高來不成,低來不就,瑩波的姻事也祇顧蹉跎了。祇因他姻事蹉跎,便 又引出個中表議婚的頭腦來。有分教:   雀屏開處,招一個無行郎君﹔   萱草堂前,添一個掛名兒子。   畢竟此人是誰,且聽下卷分解。 第二卷 梁家母誤植隔牆花 賴氏子權冒連枝秀   詩曰:   移花接木總來痴,到底螟蛉不是兒。   三寸熱腸徒費盡,作成他姓得便宜。   卻說瑩波姻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是他命埵X該中表為婚,梁家的表兄既 不願以之為妻,恰好又遇著一個中表弟兄來與他作配。你道那中表兄弟是誰?原 來,梁夫人竇氏還有一姊一妹,姐姐嫁與河東武官薛振威,生一子,名喚尚文,長梁生四歲﹔妹子嫁與本州富戶賴君遠,亦生一子,名喚本初,長梁生五歲。這兩個都是梁生的兩姨兄弟。那薛家乃薛仁貴之後,世襲武爵。薛振威現為興安守將,家眷都在任所。那賴家卻就住在本州,不比薛家隔遠,因此與梁家往來稍密。不想賴君遠初時殷富,後來家事漸漸凋零。不幾年間,田房賣盡,夫婦又相繼而亡,遺下孤子賴本初沒處安身,祇得去投奔一個族叔賴二老。那賴二老是個做手藝的窮漢,家中那堬K得起人口?況賴君遠當初興頭時,未必照顧著這窮族弟,今日怎肯白白的養那侄兒?意欲教他也學手藝。賴本初又道自己舊曾讀書,不肯把手藝來學。賴二老想道:「他既不肯學手藝,我又養他不起,須打發他去別處安身纔好。因想起梁孝廉的夫人是他母姨,何不竟送他到梁家去,要他母姨收養?」算計已定,次日,便先到梁家來,央浼管門的老蒼頭梁忠,將此意傳達夫人。竇氏念姊妹之情,即把這話與丈夫商量。梁孝廉道:「我孩兒正少個伴讀,他既有志讀書,收他為子,與孩兒作伴也好。況扶植孤窮也是好事。」竇氏聽了大喜,便擇了吉日,著人往賴二老處接取賴本初到家。先令沐浴更衣,然後引入中堂拜見,認為義子。賴本初甚喜,即稱姨夫為父,母姨為母,表弟為弟。竇氏並喚瑩波出來,一發都相見過了。隨命賴本初和梁生作伴讀書。此時,賴本初的遭際恰與瑩波一般。正是:   並似失林飛鳥,同為涸轍窮魚。   一從父命倚託,一向母黨依棲。   過了幾時,梁孝廉見賴本初外貌恂恂,像個讀書人,又執禮甚恭,小心謹慎,因到有幾分憐愛他。竇氏探知其意,便與梁孝廉商議道:「賴家外甥,我收他為假子,不如贅他為養婿。現今瑩波姻事未就,何不便把來配與他?」梁孝廉沉吟道:「此言亦是,但我還要看他文才何如,若果可以上進,庶不誤了瑩波終身,房家姊丈方可瞑目於地下。」兩口兒正商議間,祇見管門的老蒼頭梁忠拿著個帖兒來稟道:「河東薛爺的公子從興安遊學到此,特來拜謁。」梁孝廉接過帖來看時,上寫「愚甥薛尚文」名字。便笑對竇氏道:「又是一個外甥來了。」隨即出廳迎接。那薛尚文登堂敘禮罷,即請母姨拜見。竇氏出來相見了,一同坐下,各各動問起居畢。竇氏道:「賢甥多年不見,且喜長成得這一表人材。」梁孝廉道:「老夫與賢喬梓,祇因天各一方,遂致音問遼闊,今承賢甥枉顧,深慰渴懷。」薛尚文道:「家君蔭襲世爵,遠鎮興安,山川迢隔,親故之間多失候問,今愚甥不才,不敢貪承世蔭,竊欲棄武就文。久聞表弟用之的才名,如雷貫耳,因奉父母之命,遊學至此。若得親講席,與用之表弟朝夕切磋,即是愚甥萬千之幸了。」梁孝廉道:「至親之間,同學相資,是彼此有益的事,且前日賴家外甥因父母俱故,亦相依在舍,今吾甥遠來,吾兒不至獨居寡保矣。」便叫家童僮:「房中請兩位相公出來,說河東薛相公到了。」二人聞之,急急整衣而出。彼此各道契闊。竇氏吩咐廚房中備酒接風。至親五人歡敘至更深而歇。   自此,薛尚文與賴本初在東廂房下榻,與用之同堂學藝。正是: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     有客爰止,一薰一蕕。   梁孝廉原是個宿儒,待那兩甥一視同仁,毫無分別。那知薛、賴兩人讀書則同,性情卻異。這薛尚文是個坦白無私、剛腸疾惡的人。這賴本初雖外貌溫雅,此中卻甚是曖昧。一日,梁生讀書之暇,取出自己平日著作及前所譯「璇璣圖」詩句,與兩個表兄看,兩個各讚誦了一番。梁生又說起所藏半錦,兩個求來一看。梁生隨即取出,又各賞鑒了一番。賴本初便道:「『璇璣圖』向為宮中珍秘,後散失在外,尋求未獲,今賢弟所藏,雖祇半幅,然片錦隻字,無非至寶。近聞內相楊復恭懸重賞購求此圖,吾想楊公權勢赫奕,正在一人之下,賢弟何不把這半錦獻與楊公,到可取得一套富貴。」梁生未及回言,祇見薛尚文正色厲聲道:「賴表兄何出此語?楊復恭欺君罔上,罪不容誅,我恨不即斬此賊。讀書人要明邪正,爾今在未進身之時,便勸人阿附權閹,他日作事可知矣。」賴本初被他搶白了這幾句,羞得滿面通紅,無言可對,但支吾道:「我是說一聲兒耍,如何便認真?」梁生笑道:「弟固知兄戲言耳!吾輩豈貪慕富貴,趨炎附勢者乎?」賴本初羞慚無地。正是:     一正一邪,開口便見。     後日所為,於斯伏線。   自此,賴本初深怪薛尚文,薛尚文又深鄙賴本初,兩下都面和心不和。梁生明知二人志行優劣不同,然祇是一般相待。兩個把文字來請教他,他祇一樣從直批閱。文中有不妙處,即直筆涂抹。賴本初卻偏有心私,把文中涂抹處暗地求梁生改好,另自謄出,送與梁孝廉看。薛尚文卻祇將原筆呈覽。梁孝廉看了,祇道賴家外甥所作勝過薛家外甥。一日,梁生批閱薛尚文的文字,也替他隨筆增刪改竄停當。薛尚文大喜,隨即錄出。纔錄完,恰好梁孝廉遣人到來,討文字看。薛尚文便把錄出的送去。梁孝廉也便贊賞說道:「此文大勝於前。」賴本初聞知,十分妒忌,心生一計,要暗算他。原來,賴本初奸猾,凡求梁生改過的文字,另自謄出之後,即將原稿焚燒滅跡。薛尚文卻是無心人,竟把梁生所改的原稿撇在案上,不曾收拾,卻被賴本初偷藏過了。等梁孝廉到書館來時,故意把來安放手頭,使梁孝廉看見。梁孝廉見了,默然不語,密喚梁生去,埋怨道:「你如何替薛家表兄私改文字來騙我。」梁生見父親埋怨他,更不敢說出賴表兄文字也常替他改過的話。梁孝廉一發信定,薛尚文的文字不及賴本初。正是:   直道終為枉道算,無心卻被有心欺。   一日,竇氏又對丈夫提起瑩波的姻事,梁孝廉道:「我向欲於兩甥之內,擇一以配之。今看起來,畢竟賴家外甥的文才勝,可與瑩波作配。」竇氏笑道:「莫說賴家外甥的文才勝, 縱使兩甥的文才一般,畢竟是賴家外甥相宜。」梁孝廉道:「這卻為何?」竇氏道:「薛甥是貴家子弟,少甚門當戶對的姻事?賴家外甥是無父無母依棲在人家的,急切沒人肯把女兒嫁他。我和你雪中送炭。可不強似錦上添花?」梁孝廉點頭道:「說的是。」兩個主意定了,便教身邊一個養娘張嫗,把這話傳與賴本初知道。賴本初喜出望外,從此改稱假父為岳父,假母為岳母。正是:     不須媒妁,不須行聘。     百年大事,一言為定。   賴本初既做了養婿,便分外親熱,不像薛尚文客氣,相形之下,漸覺薛尚文疏遠了。薛尚文想道:「小賴的文才未必強似我,卻被他用詐謀賺了這頭親事。」心中甚是不平。一日,出外散步而歸,祇見小廝愛童在廊下煎茶,口中喃喃吶吶的,怨說賴官人不好。薛尚文喚問其故。愛童道:「賴官人常哄我到後書房去,弄我的臀,弄得我好不自在。」薛尚文大笑道:「原來他外面假老實,卻這般沒正經。」愛童道:「他不但弄我的臀,連堶控i養娘的臀也被他弄過。」薛尚文聽說,一發疑怪,因細問其事。愛童道:「前夜我起來出恭,不知書房門怎地開著,因走到門邊看時,月光下,祇見張養娘像馬一般的爬在地上,裙褲都褪在一邊,露出臀兒。賴官人立著在那塈芊A被我看見了。他兩個喫了一驚,再三叮囑我,教我不要說,賴官人還許把錢與我。如今錢不見他的,卻又要哄我到後書房去做甚勾當,好不識羞。」薛尚文聽了,拍手笑道:「那張養娘不就是常出來的這老嫗麼,我看他年紀也有四十多歲了,怎還恁般風流。」愛童道:「他人老,性不老哩!」薛尚文呵呵大笑,便做下四句七言俚詩道:   老娘偷約小冤家,潛向書齋作馬爬。   童子不知背水陣,對人錯說後庭花。   又做四句五言俚詩,單嘲賴本初,道:   老賴真無賴,色膽天來大。   男女一齊來,老少都相愛。   薛尚文將這俚詩寫在一幅紙上,正在那堹滿C不期梁生走來見了,叩知其事,失驚道:「不想賴兄做出這等沒正經的勾當。然此丑事不可外揚,吾兄還須隱人之短,切勿宣露。」薛尚文應諾。過了一日,梁生另尋別事,教母親把這張養娘打發了去,連愛童也尋別事打發去了。另撥一個家人管了門,換老蒼頭梁忠來書房伏侍。處置停當,把這些醜話都隱過,並不向父母面前說破,就在賴本初面前,也略不提起。正是:     少年老成,十分涵養。     處置得宜,汪洋度量。   薛尚文見梁生恁般處置,又忠厚,又老成,十分敬服。梁生又想:「表妹瑩波既已長成,何不早與賴兄畢姻,省得這頑皮又做出甚事來。」正要將此意對母親說,不想梁孝廉忽然害了痰症,中風跌倒,扶到床上,動彈不得。慌得竇氏連忙請醫調治。梁生衣不解帶,侍奉湯藥。過了數日,病勢方稍緩,梁生乘間進言道:「瑩波表妹既許了賴表兄,何不便與他成親?父親病勢得此喜事一沖,或者就好了。」竇氏便對丈夫說道:「孩兒所言,甚為有理。常言道:『一喜免三災。』今沒有孩兒的親事來沖喜,且把他兩個來沖一沖,有何不可?」梁孝廉點頭依允。竇氏便擇個吉日,為賴本初畢姻。且喜瑩波與賴本初夫婦甚是相得。薛尚文見賴本初成了親,又做下一首《黃鶯兒曲》嘲他道:   舅子是恩人,把新娘早作成。被中摟抱花枝嫩,養娘老陰,小廝後庭輝,從前殺火權支應。到如今,飽須擇食,切莫亂偷情。   賴本初曉得薛尚文嘲他,十分惱怒,然笑罵由他笑罵,老婆自我得之。   光陰迅速,畢姻之後,不覺又過月餘。時當試士之年,太守柳公出示考校儒童,賴本初報名應考。他一向已改姓梁,今卻又使個見識,改名梓材,與梁棟材名字一例排行。薛尚文見賴本初赴考,便也要去考。賴本初道:「兄不是本州人,恐有人攻冒籍,深為不便。」薛尚文笑道:「小弟不該冒籍,兄也不該冒姓了,我在此遊學,就在此附試,若有攻冒籍的,即煩梁家表弟去對柳公說了,也不妨事。」梁生道:「共稟車書,何云冒籍?兄竟放心去考,倘有人說長道短,都在小弟身上。」薛尚文大喜,隨即也去報了名,候期考試。看官,聽說從來冒籍之禁最嚴,然昔人曾有一篇文字,極辨冒籍之不必禁,卻也說得甚是有理。其文曰:     既同車書,寧分畛域,夫何考試獨禁冒籍?如以籍限,謂冒宜斥,則宣尼魯產,易為之荊、齊而適宋、陳﹔孟子鄒人,曷為遊大梁而入即墨?楚材易以為晉用,李斯易以諫逐客?蘇秦易以取六國之印,馬援曷以遨二帝之側?百里生於虞,曷以相秦穆之邦﹔樂毅舉於趙,曷以盡燕昭之策?若云南人歸南,北人歸北,宜從秦檜之言﹔將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難解咸丘之惑。願得恩綸之下頒,特舉此禁而開釋。   薛賴二人等到試期,一同進考。柳公坐在堂上,親自點名給卷。點至梁梓材名字,把賴本初仔細看了一看,便問道:「本州學士梁棟材可是你弟兄麼?」賴本初忙跪應道:「正是梓材之弟。」柳公道:「我一向不聞他有兄,你可是他嫡兄麼?」賴本初便扯謊道:「梓材正是他嫡兄,向因遊學在外,故未及與弟子同叩臺端。」柳公聽說,遂將朱筆在他卷面上點了一點,記著了。正是:   說人冒籍,自卻冒姓﹔既將姓冒,又將名混。祇求龍目垂青,權把雁行廝認。   賴本初考畢回來,對梁生道:「今早柳公點名時,問及賢弟,我已說是嫡弟了,乞賢弟權認我做嫡兄,寫個揭帖去薦一薦,方使我言不虛。」梁生欣然道:「我將薛、賴二兄都薦去便了。」賴本初見說二人同薦便不言語。   次日,梁生取過揭帖來開寫道:     治下本州沐恩門生梁棟材稟為懇恩作養事,     計開儒童二兄:     薛尚文,係表兄。     梁梓材,係嫡兄。   薛尚文見了,拱手稱謝。賴本初心堳o好生不然,想道:「怎到把小薛開在前面?」沉吟了半晌,便問道:「這揭帖還是賢弟面致柳公,還是遣人去投?」梁生道:「父親病勢雖稍緩,尚未能起床,小弟不敢暫離左右,祇遣梁忠去投了罷。」隨即喚梁忠來,把揭帖封好付與,教速去投遞。吩咐畢,自進堶惆糽^湯藥去了。梁忠看著賴本初道:「衙門投揭有常例,使用約費兩萬,卻怎麼處?」薛尚文便道:「此小費我當任之。」即取銀一兩付與梁忠收了。梁忠恰待出門,賴本初道:「衙門埵陪荇悁O,是我舊相識,我今同你到州前去尋他。若尋著了,央他把揭帖投遞,一發熟便。」梁忠道:「如此甚好。」便隨著賴本初同到州衙前來。賴本初假意尋了一會,說道:「怎不見他,想必有公務在衙堜茩,少不得就出來,須索等他一等。」因對梁忠道:「你不必在此久等了,老相公臥病在床,恐有使令,你可先歸。這揭帖我自尋著那相識的書吏,央他投了罷。」梁忠見說,便把書與銀都交付賴本初,先自回家去了。賴本初哄得梁忠,轉身徑到州前一個紙舖堙A另換個揭帖,把薛尚文名字除去,單開一個梁梓材名字,去向衙門投下。正是:   如鬼如蜮,奸謀叵測。   任賢之人,到被空出。   看官,聽說唐時制度,沒有學臣,凡秀才科舉,都是郡守舉報,儒童入泮亦是郡守考選。柳公久任襄州,已曾將梁生舉報兩次科舉,祇因梁孝廉以其年幼,不肯教他去。梁生又道父親年老,不忍遠離,為此,兩次都不曾進京應試。柳公見他不以功名易其孝思,愈加敬重。如今他開薦的儒童,那有不聽之理?況前日點名給卷時,已曾留心梁梓材名字,今又見了揭帖,便把他高高的取了。報喜的報到梁家,賴本初十分歡喜。薛尚文竟落孫山之外,甚是掃興。梁孝廉祇道兩甥同列薦犢,卻一取一不取,還信是畢竟賴家外甥的文字好。   次日,梁生免不得率領賴本初去回謝柳公。祇見州衙前已懸掛白牌一面,上寫道:     正堂柳示諭營門員役:凡一應謝考新生,止收名揭,俱免參謁。   梁生見了,遂將梁梓材名揭與自己的謝揭都遞與門官。門官見了梁生,便道:「今早老爺吩咐,若梁相公來,要面見的。」梁生聽說,便教賴本初先回門官,一面入內通報。柳公傳命,請入後堂相見。梁生見了柳公,先謝了他,然後從容言及表兄薛尚文曾求提拔,未蒙收錄。柳公驚訝道:「前日賢契揭上止開得令兄,那姓薛的從未見教。」梁生心中疑惑,惟惟而別。出了州衙門,便喚梁忠問道:「前日薦揭可是你親來投遞的?」梁忠道:「前日賴官人同老奴來要尋什麼相知的書吏,託他去投,因一時尋不見,打發老奴先回,他自己去投遞的。」梁生聞言,已猜是賴本初偷換了原揭,便教梁忠:「你去問那衙堿Z房書吏,說我前日薦揭上開寫的儒童是一名,是兩名,問明白了,快來回報。」梁忠領命去了。   梁生回到家中,把柳公所言詢問賴本初。賴本初支吾道:「貴人善忘,想必柳公失記了。」薛尚文便道:「吾聞柳公極是精明,如何會失記?」賴本初又轉口道:「秀才人情聽了一名,已為破格,如何聽得兩名?柳公不好直言回覆,故作此權變之詞耳!」薛尚文祇是搖頭道:「這事有些蹺蹊。」梁生道:「不須疑慮,我已遣梁忠到柬房去查問了,少不得有個明白。」   言未畢,梁忠已回。薛尚文忙問道:「你到柬房去,可曾查明麼?」梁忠道:「柬房吏人說:『柳爺發案時,先把真才取足了,然後將要聽的薦書逐一查對姓名,填寫在案。你家梁相公荐揭上止開得嫡兄梁某,並無別個。』老奴因想:此揭是賴官人當日親自投的,豈有差池?還祇怕柬房所言未實。那吏房見老奴遲疑不信,便道:『原揭現在,你若不信,我把與你看。』老奴看那揭上時,果然祇有一名,並沒有薛官人名字在上,這不知是甚緣故。」薛尚文聽了勃然大怒,指著賴本初罵道:「你這奸險小人,弄得好手腳。」賴本初漲紅了臉,強辯道:「我當日原託一個熟識的書吏去投遞,或者是他弄的手腳,你如何便惡口罵我?」薛尚文嚷道:「還要胡說!不是你弄的手腳是誰?你道我惡口罵你,我若不看姨夫、母姨與表弟的面,今日便打你一個臭死。」梁生勸道:「薛表兄息怒,小弟人微言輕,就開兩名進去,柳公也未必盡聽,況吾兄大才,今雖暫屈,異日自當一鳴驚人,何必爭此區區?」薛尚文道:「功名事小,祇可恨抹殺了表弟一段美情。」又指著賴本初罵道:「你這短行小人,我到包容了你許多丑事,你卻反暗算我。我薛尚文就不做得這襄州學生,也不辱沒了我一世。」賴本初也嚷道:「拼得你去襲了職,做了武官,也管我不著,也不怕你擺布了我。」薛尚文拍掌道:「你試試著看,明日你擺布得我,我擺布得你。」梁生勸道:「親者無失其為親,故者無失其為故,二兄不必如此爭競。」說罷,一手拖了賴本初進去。薛尚文還氣忿忿地,梁生又用好言再三勸解。次日,薛尚文喚原隨的老仆收拾行李,謝了姨夫、母姨、表弟,要仍回父親任所。梁生苦留不住,祇得厚贈贐儀,親自送出城外,灑淚而別。正是:   棄武來就文,就文又不可。   文字多迍邅,不如仍用武。   此時,梁孝廉病體未痊,梁生恐他病中動氣,把上項事都瞞過了,不對他說。梁孝廉祇道薛尚文因考試不取,沒興而去,那知這許多就堙C賴本初自薛尚文去後,倒喜得冤家離眼睛,從此時常背了梁生,私自到柳公處送禮鑽刺。借了梁生的弟兄名色,不是去求批手本,便是求准狀詞。看官,聽說凡錢囊的,四皮不備,不能鑽賴。那四皮?   第一是舌皮,花言巧語,轉變得快﹔第二是腳皮,朝弛暮逐,奔走得勤﹔第三是面皮,官府怠慢,偏忍得羞﹔第四是肚皮,衙役詬詈,偏受得氣。   這回皮賴本初卻也兼而有之,因此,柳公被他纏不過,祇得略聽他幾件。一日,賴本初思量要尋個富家巨室的華館來坐坐,因又想要去求柳公薦引。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奸猾之徒,忽地挨身富室﹔   膏粱之子,不幸受害匪人。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卷 竊館穀豪家延損友 撞金鐘門客造奸謀   詩曰:   自古薰蕕不同器,物以群分方以類。   君子必與君子交,小人還與小人聚。   卻說太守柳公是個清正的人,賴本初祇管把俗事去纏他,始初減不過情面,勉強聽了幾件,後來纏得不耐煩了,被他怠慢了兩次,連本初自己也覺厭了。因想:「薦館乃斯文一道,不算俗事,若求他薦得個好館,賺些館毅,也強似出入公門。」籌劃已定,遂於送節禮之時,把這話懇求柳公。誰想柳公聽了,又甚不喜。你道柳公為甚不喜?原來,秀才求官府薦館已成惡套,往往先自訪得個殷實富戶,指名求薦。官府便發個名帖去致意,那富戶人家見是官府薦來的,恐怕不好相處,不敢聘請,卻又難違官府之命,祇得白白把幾十金送與這秀才,以當館穀,宛轉辭謝。此風既慣,官府初尚發帖婉致,後竟出牌硬著。富戶中有倔強的,或回稱家中並無子侄,不要延師﹔或回稱子侄年幼,不能就學﹔或回稱已有先生在家﹔或回稱不願子侄讀書﹔或回稱這秀才與我有隙,借此索詐。如此這般回稟,遂把薦館又弄做一件最可厭的事了。當日,柳公深知此弊,因即對賴本初道:「刺史非薦館之人,薦館非官長之事,此言再也休提。」本初抱慚而退。   柳公既淡白了本初去,心中到念著梁生,想道:「他兄弟二人,一個竟是非公不至的澹臺滅明﹔一個卻如魚中陽嬌迎綸吸餌,何人品之不同如此?祇因看了這日日來纏的,越覺那不來的有品了。」一日,又有一個秀才來送禮謁見,那人姓欒名雲,字生棟,是本州一個富家子弟,也是用薦書入泮的。柳公與他敘話間,曉得他家西席尚虛,因便把梁生薦與他道:「你學識未充,不可無明師良友之助。本州學生梁棟材是個佳士,何不去請教他?」欒雲鞠躬領命。正是:   求薦不薦,不求友薦。既說不薦,忽然又薦。邑中另有高才,堂上自具別眼。   欒雲領了柳公言語,回到家中,便與一個慣幫閑的門客時伯喜商議道:「我久聞梁棟材的名字,今又蒙太守相薦,便請他來做個相資朋友也好。但他是個孝廉公子,又在盛名之下,不知可肯出來處館?」時伯喜道:「這不難,大官人可寫個名帖付我,待我先到他家致意探他,若肯相就,然後致聘便了。」欒雲大喜,便寫帖付與,教他速去拜望了回報。伯喜領命而去。原來,這時伯喜乃欒家最用事的幫閑門客,性極奸貪。欒雲卻信任他,每事必和他商議。向有一篇二十回頭的口號,單笑那幫閑的,道是:   幫閑的要走通腳頭,先要尋個薦頭。初時伺候門頭,後來出入齋頭。設事要來騙飯喫,討個由頭。掇著兩個肩頭,看著人的眉頭,說話到忌諱處,縮了舌頭。酒席上慣坐橫頭,喫下飯祇略動些和頭。大老官忘了酒令,他便提頭,大老官有罰酒,他便做個寄酒戶頭。與大老官猜枚,詐輸幾個拳頭,席散要去,討個蠟燭頭。若要住夜,趁別人的被頭。陪大老官閑走,他隨在後頭,與大老官下棋,讓幾著棋頭。大老官賭錢,捉個飛來頭,大老官成交易,做個中人頭。托他買東西,落些厘戥頭,託他兌銀子,落些天平頭。託他與家人算賬,大家侵匿些賬頭。總之,祇幫得個興頭。若是大老官窮了,他便在門前走過,也不回頭。   話說的幫閑之輩,大人家原少他不得。難道都是這般賤相?其中原有好歹不同,若論歹的,逞其奸貪伎倆,設局哄騙大老官,莫說這二十四頭,就比強盜也還更進一頭。若是好的,他每事在大老官面前說幾句好話,這些大老官往往有親友忠告善道說他不聽的事,卻被幫閑的於有意無意之間,三言兩語,他倒伏伏的聽了。這等看來,幫閑的也盡會幫人幹得幾件好事。莫笑他這二十四頭,卻到也頭頭是道。   閑話休提。且說時伯喜當日拿了欒雲的致意帖,自己也寫了個「眷晚生」的名帖,徑到梁家來拜望,卻值梁生不在家中。原來,梁生因父病未痊,那日要出外問卜,喚梁忠隨著去了。祇有賴本初在家,當下便出來與時伯喜相見,叩其來意。伯喜將柳公稱薦梁生,欒雲託他致意的話備細說了。本初想道:「我本求柳公薦我,不想到薦了他。」因便心生一計,對伯喜道:「舍弟蒙欒兄錯愛,又承老丈賜顧,足感盛情。今偶他出,有失到展。歸時,當商酌奉覆。」伯喜道:「在下祇道先生就是用之先生,原來卻是用之先生的令兄,不敢動問名號。」本初道:「賤名梓材,賤字作之。」伯喜道:「適間不曾另具得一個賤刺來奉拜,深為有罪。令弟回府千乞鼎言,在下明日來專拜先生,便討回音也。」本初便道:「不勞尊駕再來,明日學生當造宅拜覆,請問尊居在何處?」伯喜道:「舍下祇在郡治之西一條小巷內,但怎敢勞動臺駕?還是在下來候教便了。」說罷起身,告辭而去。   少頃,梁生回家,本初把這話與他說知。梁生沉吟道:「父親有病,小弟正要侍奉湯藥,如何出去處得館?」本初便道:「我看起來這館原不是賢弟處的,那欒兄既慕賢弟之名,又奉柳公之命,便該親來拜謁,如何祇遣門客代來?這就是不敬了。此等膏粱子弟難作緣,不如決意回了他罷。」梁生道:「說得有理,明日待我去答拜那姓時的,就便回他。」本初道:「欒生棟既不自來,賢弟亦何必親去?今日那姓時的,原祇見得我,明日也待我替你去走一遭罷了。」梁生道:「如此最好。」便寫個致意回帖,並答拜的帖,付與本初。   次日清晨,本初取了二帖,又暗寫自己一個名帖,藏在身邊,也不喚人跟隨,徑自往郡西小巷內尋問時家。恰好在巷口遇見了時伯喜,揖讓到家中。敘禮畢,伯喜看了拜帖說道:「在下今日正要造宅,候領回音,如何反勞大先生先施?昨所云,未知令弟尊意若何?」本初道:「舍弟因家君有恙,奉侍湯藥,不便出門,特託學生來奉覆,別有計較。」伯喜道:「家事從長,既有大先生在宅,尊大人處可以侍奉,令弟便出門也不妨。」本初道:「雖云舍弟,實是內弟。學生本姓賴,因入贅梁家,故姓了梁,其實內父止有內弟一子,所以不要他輕離左右。內弟若來就館,恐違父命,若不就,是又恐負了欒兄盛情,並虛了郡尊雅意。今有一個兩全之策在此。」伯喜道:「請問有甚兩全之策?」本初道:「內弟之意欲轉薦學生相代,學生算來到有幾件相宜處,一來內弟自幼嬌養,從未出外處館,不若學生老成,處館得慣,就是如今在內父家中與內弟相資,也算處館﹔二來內弟如今縱使勉強應承,卻因內父有病常要歸家看視,不若學生無內顧之憂,可以久坐﹔三來欒兄見愛內弟,不過要請教他文字,今他的文字都有在學生處,況學生若就館之後,內弟亦可時常到館中來,是欒兄請了一個先生,卻就不請了兩個先生回來?欒兄若請了別人,恐拂了柳公之命,今曉得就請了梁某的弟兄,柳公也自然歡喜。」伯喜道:「這都見教得極是,少刻便當把這話面致欒大官人。」本初攜手稱謝,起身告辭。臨別,又執著伯喜的手,低低囑咐道:「此事全賴老丈大力,學生是貧士,不比內弟無藉於館,若得玉成,不敢忘報,聘儀之外,另當奉酬。」伯喜聽說,滿臉堆笑道:「說那婺隉H既承見教,自當效力,明日造府答拜便來奉覆。」本初道:「不勞尊駕答拜,學生在梁家也祇算客邊,且待就館後,尊駕竟過館中一談可也。明日學生再當到宅來候回音。」伯喜領諾。   本初回到家中,在梁生面前並不說起,至明日,又私往時家去了。本初纔出門,在門首遇見了,迎著笑道:「已有回音,正要來奉覆。」本初忙問:「如何?」伯喜請本初入內坐定,說道:「昨日別後,就往欒大官人處細述先生所言,欒大官人初時還有些疑惑,是在下再三攛掇,方纔依允,約定明日來送聘也。」本初大喜,極口稱謝而別。回來對梁生說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見了那時伯喜,他說欒生棟因你不就他的館,又要求聘我,你道可該應他麼?」梁生道:「兄與弟不同,盡可去得。」本初假意躊躇道:「岳父有病,我亦當盡半子之職,侍奉左右,豈可忽然便去?況向與賢弟朝夕追隨,也不忍一日疏闊。」梁生道:「這不妨,館地祇在本地,又不遠出,且晚歸家,原可常常相聚。」本初道:「既是賢弟如此說時,明日他來送聘,我祇得受了。」   次日,欒雲果然使人送聘來,帖開聘儀三兩。又有兩副請啟:一請本初赴館﹔一請梁生赴宴。本初便問梁生道:「他請賢弟喫酒,可去麼?」梁生道:「我既不就他的館,怎好去喫他的酒,辭了罷!」本初即替梁生寫了個辭帖,並自己回帖,打發來人去了,便袖了這三兩聘儀,潛地到時家,送與伯喜說道:「這個權表薄意,待節中束儀到手,再當重酬。」伯喜道:「將來正要相處,盡可互相周旋,被此照顧,何必拘此俗套,這個決不敢領。」本初再三推與他,伯喜假意辭了一回,便從直受了。看官,聽說先生處館,原是雅事,賴本初卻用這等陰謀詭計,好似軍情機密一般,又極卑污苟賤。有一篇笑薦館的文字說得好。其文曰:     師道之尊無對,儒行之貴居多。雖不必貧賤驕人,使東家畏其已甚,亦必待童蒙求我,庶西席不至卑污。慨自先生之賤,由於不肖之夫。失館比於喪家,不惜屈身而就﹔謀館猶之奪地,務要極力而圖。探得主人勢利,便討個大字帖來薦薦﹔ 若問先生著作,隨寫篇小題文去??。甚至鑽及內戚,問及家奴,央及門客,託及媒婆。愧盡先生體面,成甚師長規模,不思陋巷簟瓢,在家盡堪自適。閑雲野鶴,何天不可婆娑。況乎號曰「文宗」,品望奚似﹔稱為夫子,身分若何?如但哀其窮收之己爾,豈日重其道事之云乎?必也,若有莘應商王之聘,南陽邀先主之過,三徵乃至,再速始孚。然後絳帳懸而觀瞻震悚,青氈坐而道范巍峨。拜宣尼於泗水,尊子夏於西河。開文中子之函丈,收季常氏之生徒。琴瑟在前,館人弗敢漫問乎?業屢牆木,勿壞沈猶,不得輕累以負芻。歎息此風之已邈,徒傷挽近之流波。   賴本初自到館之後,一味逢迎欒雲之意,賓主甚是相得。凡有慶吊詩文,欒雲意欲求梁生做的,託本初去轉求,本初便暗自胡謅幾句,祇說是梁生所作。欒雲於文墨媄鉽鴗ㄛくq曉,那知是假是真?或送些潤筆之資,都是本初袖了。欒雲常要具帖往拜梁生,本初恐梁生與欒雲相知了,出了他的丑,便私對時伯喜道:「內弟為人頗性傲,就是前日承老丈光顧了,他也不肯自來答拜。今欒兄若去拜他,他或者竟置之不答,到在學生面上不好看。」伯喜聽說便止住了欒雲,不要他到梁家去。梁生一來因父病不敢暫離,二來見欒雲不去拜他,便也不肯先來。自此,不但欒雲不曾與梁生見面,連時伯喜也從不曾認得梁生。正是:   闞不帶俏,恐分其好。   釘住鬼門,小人訣竅。   賴本初在欒家,不過筆札效勞,原沒甚館課。大約文事少,俗事多。本初卻偏喜與聞他家的俗事。當初,欒雲祇信得一個時伯喜,如今又添了一個賴本初,凡是他兩個的言語,無有不聽。本初便與伯喜串通,一應田房交易,大家分些中物後手。或遇詞訟,本初又去包攬說合,打發公差,於中取利。不勾幾時,囊中有物了。你道他前日投奔族叔賴二老的時節,若非梁家提拔,那有今日?他卻不知感恩,反怕人知其底堙C   一日,正在館中坐地,祇見一個青衣小後生走來唱喏道:「賴官人還認得我麼?」本初看時,原來卻是梁家的舊仆愛童。因驚問道:「你如何在此?」愛童道:「小人自梁家出來之後,便央喚時伯喜官人引到這徫嶀j相公處投靠的。」本初道:「原來如此,我一向怎不見你?」愛童道:「向奉主命在鄉間討賬,故不曾來拜見官人,今喜得官人在此坐館,乞在主人面前添些好活,照顧則個。」本初道:「這個自然。」因又問:「你今叫甚名字?」愛童道:「小人本姓鍾,如今官名叫做鍾愛。」說罷自去了。本初想道:「我的底蘊都在此人肚堙A他若住此,於我不便,須設法弄他去。」正是:   曾做梁家子,曾受梁家恩。   怕提梁家事,厭見梁家人。   過了一日,便私對欒雲道:「尊使鍾愛原係內父家舊仆,因偷盜了東西,逐出去的。前日,伯喜兄不知其故,所以引他到府上投靠,若據愚意,此人不可收用。」欒雲聽了這話,隨即寫下一隻革條,貼出門上道:   本宅逐出家奴鍾愛,不許復入。   鍾愛祇道本初思念舊情,在新家主面前照顧他一分,誰想到被攛唆逐出。他恨了這口氣,也不再去投靠人家,竟往別處投軍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賴本初在欒家鬼混了幾時,已積得許多銀子,家中又不要他盤費,妻子瑩波又得了竇氏若干嫁資,又自做些針指,頗有私蓄。常言道:「手頭肥,腳頭活。」本初暗想:「我既有資本,盡可自去成家立業,何必更依附他人?」於是,便有脫離梁家之意。此時,梁孝廉臥病不痊,日事醫禱,家業漸替,僮仆亦漸散,止留得梁忠老夫婦兩個。本初見這光景,一發要緊遷移開去,私與妻子商議。看官,你道瑩波若是個有良心的,便該念及母舅與舅姆,就是你夫妻兩個的義父、義母。當初,撫養婚配,恩誼不薄,今日豈有忽然便去之理?況義父現病在床,義母亦已年老,即使要去,也須奉侍二老者天年之後,喪終服闋,然後從容而去,亦未為遲。如何一旦便要分離,難道梁家如今蕭索了,就過了你窮氣不成?瑩波若把這幾句情理的話說出來,也不怕丈夫不聽,誰想他卻與丈夫是一樣忍心害理的。當下,見丈夫商量要去,便道:「你所見極是,今若不去,他家日用不支,必要累及我們貼助。俗語說得好:帖他不發跡,落得自家窮。不若急急遷移開去為妙。」本初聽說,大喜道:「我一向要去,祇怕你心埵釣ヵd戀,不料你與我這般志同道合,但今且莫說破,等我停當了去處,那時竟去便了。」計議已定,便去尋間房屋。恰好欒家有幾間空下來的租房,本初遂對欒雲說,要借來暫住。欒雲許允。本初便暗地置買家夥什物,件件完備。忽一日,同著妻子辭別了梁孝廉、竇氏與梁生,便要起身。竇氏見瑩波忽地要去,潸然淚下,依依不舍。梁生也因與本初相處已久,今日留他不住,甚覺慘然。偏是本初與瑩波略無依戀之情,收拾了房中細軟,一棒鑼聲,竟去了。正是:   昔年異姓稱兄弟,今日無端束裝去。   谷風習習可勝嗟,恐懼惟予安樂棄。   梁孝廉病中見本初夫婦去得不情,未免心中悲憤,病勢因愈沉重,看看不起。臨危時對竇氏說道:「瑩波甥女、本初外甥,我已恩養婚配,今他雖舍我而去,然我心已盡,不負房家姊丈臨終之託,亦可慰賴家襟丈地下之心,我今便死,更無牽掛。但我止生一子,不曾在我眼婺u娶得一房媳婦,甚是放心不下。我死之後,莫待孩兒服滿,如有差不多的姻事,不妨乘喪納聘。」又囑梁生道:「汝當以宗祀為重,切勿再像從前遲疑擇配,致誤百年大事。」言訖,瞑目而逝。竇氏與梁生放聲大哭了一場。勉強支持喪事,一面訃報親友。賴本初與瑩波直至入殮之時,方來一送。纔殮過了,瑩波便先要回去。竇氏欲留他作伴幾日,瑩波祇推家中沒人,乘鬧堻漲菑W轎去了。竇氏著惱,因在本初面前發話說:「他不但是女兒,若論你是義子,他也算是媳婦,難道在此守喪也守不得一日?好生沒禮!」本初聽了,竟不替妻子陪話,反拂然不樂。梁生與他商議喪事,問他喪牌上如何寫,本初恐怕把他梁梓材的名字一樣寫在上,要他分任喪中之費,便說道:「這自然該老舅獨自出名,若把我名字續貂於後,反覺不必。」梁生會其意,凡喪牌、喪帖,祇將自己出名。治喪之日,本初祇在幕外答拜,喪中所費一毫不管。至七七將終,方寫個「緦麻贅婿」的帖兒,送奠金三兩。梁生欲待不受,恐他疑是嫌少,乃受了奠金,璧還原帖,說道:「至親無文,用不著這客套。」正是:   本初原是舊本初,昔日何親今日疏?   堪歎負心滿天地,教人詳味絕交書。   七終之後,竇氏依丈夫臨終之命,急欲為梁生議婚。誰想,人情勢利,當初問了梁神童之命,祇道他取青紫如拾芥,後來見他兩次科舉都不去應試,便覺失望。況當初還重他是孝廉公子,又是太守敬愛的。今孝廉已沒,太守柳公此時亦已解任而去,一發看得無味了。正是:此一時,彼一時。昔年議婚,憑你揀來揀去,千不中,萬不中,卻偏有說親的填門而至。到如今,莫說你不肯將就,便是你肯胡亂通融,人卻倒來嫌你。那些做媒的,影也不上門來了。竇氏見這般世態,心中憂惱,染成一病,醫禱無效,臥床不起。時當埋怨孩兒,一向艱於擇配,錯過了多少好親事。又想:「當年若竟把養女瑩波做了媳婦,他今未必待我這般冷落。」梁生伏在床前,再三寬慰,爭奈老人家病中往往把舊事關心,每提起賴家夫婦負義忘恩,便扶床而歎,追悔昔日收養假子、假女,總沒相幹。又復自疑自解道:「若論別人的肉,果然貼不上自身的,但我原不曾收養陌生人,一個是丈夫面上來的瓜葛,一個是我面上來的姻親。一個總不算女兒,也是甥女兼為甥婦﹔一個縱不算兒子,也是甥婿兼為外甥,不當便把我等疏遠。」自此,常常欷歔悵恨。到得病已臨危,卻又想念瑩波,要接他來見一面。不料瑩波向因竇氏發作了他,心懷嫌怨,不來問病。今去接他,祇推身子有恙,不能出門,竟不肯來。竇氏長歎一聲,滿眼流淚而逝。正是:   臨死淒涼徒自受,半生心力為人勞。   梁生哀痛之極,哭得發昏,虧梁忠夫婦救醒。入殮治喪,瑩波都託病不來。賴本初也直至入殮以後,方纔來送。治喪之日,連幕外答拜也都免了,祇穿了白衣陪賓效勞而已。前番送奠金三兩,此番又減去一兩,止送二兩,封筒上竟寫「甥婿賴梓材具」,井不寫「緦麻贅婿」了。梁生又悲又恨,將封兒扯得粉碎,擲還他奠金,說道:「人之負心,一至於此。」本初見梁生發話,便忿然而去。自此,再也不到梁家門上來了。看官,聽說人道假兒、假女,祇有自己父母在心上。今賴本初與房氏瑩波,原沒姓賴、姓房的眷屬和他來往,卻緣何忘了梁家?況梁家這段姻緣,本是他父母面上來的,他若想念父母,斷不忍忘了父母面上的親戚。祇為他先忘了父母,故把父母面上的親戚也都抹殺。正是:   既忘竇與梁,並無賴與房。   疑彼賢夫婦,皆出於空桑。   本初既與梁家斷絕往來,便祇在欒家館中尋趁些頭腦,為肥家之計。此時,又值賓興之歲,郡中舉報科舉,太守柳公既去任,署印的是本州司戶,欒雲夤緣了一名科舉。本初便攛唆他賄買科場關節。原來,唐朝進士及第,其權都在禮部,買關節的都要去禮部打點。一日,欒雲步到書館中,祇見時伯喜在那婸P本初附耳低言。欒雲問他說甚麼,本初便一手挽著欒雲,一手招伯喜,同到一個密室堙A對欒雲道:「方纔老時訪得個極確的科場關節在此,兄可要做?」欒雲問:「是何關節?」伯喜道:「禮部桑侍郎密遣他舅子聶二爺在此,尋覓主僱,若要買及第,這是個極確的門路。」欒雲便問本初道:「這頭腦果確否?」本初道:「那桑侍郎諱求號遠揚,蜀中綿谷人,前科曾與試過的,若果是他那堥茠疑鷏`,自然極確。」欒雲聽說大喜,便問了聶二爺的寓所,同著本初、伯喜徑去拜他。祇見那聶二爺衣冠華美,體態闊綽,一口長安鄉談。欒雲敘過寒溫,便教本初、伯喜與他密商此事,問價多少。聶二爺開口討五千兩。本初、伯喜於中再三說合,方講定三千金,約他明日到欒家立議。次日,聶二爺帶著幾個仆從到欒家來,欒雲盛席款待,立了合同議單,本初、伯喜都書了花押。欒雲將出現銀三千兩,同往一個熟識的典舖堙A兌明封貯,各執半票,俟發榜靈驗時,合票來取。議得停當,聶二爺方把關節暗號密授欒雲,又說道:「我今差人星夜到京,知會家姊丈桑侍郎也。」言罷,自回寓所去了。   欒雲議定了這件事,祇道一個及第進士穩穩在那堣F,心中歡喜,回家與本初、伯喜歡呼暢飲,一連飲了兩日。到第二日,飲至二更以後,忽見管門的家人,拿著一封柬帖來稟道:「方纔有人在門外呼喚,說有甚書札送到。小人連忙去開門,那人已從門縫媔諵F一封柬帖進來,比自去了,正不知是誰家的。」欒雲道:「半夜三更,如何有人來遞書?」一頭說,一頭接那柬帖來看,卻封得牢牢的,封面上寫道:「欒大相公親啟。」伯喜笑道:「那下書人好粗魯,這時候來遞的書,自然有甚緊要事立候回書的了,如何門也不等開,便匆匆而去?待他明日來討回書時,偏要教他多等一等。」家人道:「小人方纔問他即要討回書的。他說不消了。」本初道:「卻又作怪,既不消討回書,定是沒要緊的書札,為何半夜三更來投遞?」欒雲道:「待我拆看便知端的。」隨即扯開封兒。看時,那堿O甚書札,原來是個不出名的沒頭帖,上寫著二十個字道:   關節買得好,被人知道了。   拿住三耳人,這場禍不小。   欒雲看了,大驚失色,忙遞與本初、伯喜看,二人都失驚道:「這那婸※_?」欒雲問家人道:「你曾見那下書的是怎麼樣一個人?」家人道:「小人在門縫堭竣F他的書,忙開門去看,黑暗堣w不知他往那堨h了,卻不曾認得是誰。」欒雲叱退家人,與本初、伯喜商議道:「此事怎處?」伯喜道:「此必大官人有甚冤家打聽著了這消息,在那塈@祟。」本初便問欒雲道:「兄可猜想得出這冤家是何人?」欒雲道:「我平日為田房交易上常與人鬥氣,有口面的人也多,知道是那一個?」伯喜道:「我們前日作事原不密,家中喫酒立議,又到典舖中去兌銀,這般做作,怎不被人知覺了?」本初道:「事已如此,不必追究,祇是如今既被人知覺,倘或便出首起來,卻怎生是好?」伯喜道:「幸喜他還祇在門縫媔貐o柬帖進來,若竟把來貼在通衢,一發了不得。」欒雲被他兩個你一句我一句說得十分害怕,心頭突突的跳,走來走去沒做道理處。本初沉吟了半晌,說道:「所議之事做不成了,不如速速解了議罷。」伯喜道:「祇可惜一個及第進士已得而復失。」本初道:「你不曉得既有冤家作祟,便中了出來,也少不得要弄出是非的。」欒雲點頭道:「還是解議為上策。」當晚一夜無寐。   次日清晨,欒雲袖了原議單,並這沒頭帖,同著本初、伯喜急到聶二爺寓所,把上項事備細說知,取出沒頭帖與他看了,告以欲解議之意。聶二爺聽說,勃然變色道:「公等作事竟如兒戲!前既議定,我已差人星夜知會家姊丈去了,如何解得?」本初道:「解議之說,原非得已,奈事既泄漏,恐彼此不便,還望俯從為妙。」聶二爺道:「他自被冤家察訪了消息去,須不幹我事,難道我三耳人真個怕人拿住麼?」伯喜道:「二爺自然不怕別人,但欒相公是極小心的,他既見了這沒頭帖,怎肯舍著身家去做事?」聶二爺大怒道:「我那知你們這沒頭帖是假是真?你們前日哄我立了議,把關節暗號都傳授了去,今日卻捏造飛語,要來解議,這不是明明捉弄我?祇怕我便被你們捉弄了,明日家姊丈知道,決不和你們幹休哩!」本初見聶二爺發怒,便拉欒雲過一邊,密語道:「看這光景,不是肯白白解議的了,須要認還他幾兩銀子。」伯喜也走過來說道:「沒酒沒漿難做道場,須再請他喫杯酒,方好勸他。」本初道:「若請他到家去,又恐張揚被人知覺,不如邀他到酒館中坐坐罷。」欒雲此時沒奈何,祇得聽憑二人主張。本初便對聶二爺說道:「臺翁不必著惱,我們要解議,自然還你個解議的法兒,此間不是說話處,可同到酒館中去喫三杯,了說前日的合同原議,乞即帶去,少停,議妥了,就要銷繳的。」聶二爺還不肯去,本初、伯喜再三拉著他走,聶二爺方取了議單,隨著三人到一個酒館中,揀個僻靜閣兒塈予w,喚酒保打兩個酒,擺些現成餚饌,鋪下鍾箸,一頭喫酒,一頭講貫。聶二爺開口要照依原議三千金都認還。本初、伯喜說上說下的說了一回,方議定認還一半,送銀一千五百兩。 第四卷 蠢鰥夫欲續嬌娃 硬媒人強求半錦   詩曰:   淑女還須君子逑,等閑豈許狡童謀。   秦樓跨鳳人如玉,不是蕭郎莫與儔。   卻說禮部侍郎桑求,號遠揚,蜀中綿谷人。他為人清廉正直,並無人在外通關節,況他夫人是劉氏已經亡過,也並沒甚舅子聶二爺,此皆賴本初、時伯喜借他名色設局哄騙欒雲。那桑公祇因前科典試秉公取士,宦官楊復恭多有請託,他一概不聽。為此,復恭懷恨尋事,把他貶做襄州太守。當下,欒雲展閱邸報,見桑公降任本州,便問賴本初道:「前日祇道桑侍郎還要典試,不想如今到貶做這堣茼u,這等看來,前番聶二爺的議頭,縱使沒人撞破,也是沒相干的了。」本初道:「怎說沒相干?他是禮部侍郎,就降調了,原與禮部聲息相通,況恰好降任本州,若是前日議頭不解,包你有用,可惜被人撞破了。」欒雲道:「若這般說起來,他今到這堸筒x,我們正該去鑽刺他。」本初道:「若要鑽刺他,須趁他未到任之先,早往前途迎候,到他舟中送禮參謁,方見殷勤。但相見時切勿提起聶二爺之說,這是大家心照的事,不可說破。」欒雲依言,便買舟備禮,同了本初,出城百里之外迎著官船,投遞揭帖。不料,桑公於路冒了風寒,臥病舟中,不得相見,止將名揭收了,其禮謁上所開金杯、錦緞之類一些不受,連原揭璧還。欒雲沒興而回。正是:   乘興何堪敗興返,夤緣未遇有緣人。   桑公舟至襄州境上,卻因病體沉重,上任不得,祇在舟中延醫調治,打發一應接官員役先回,仍委舊署印官,權署府印,候新官病痊,方纔交代。誰想過了數日,醫藥無效,可惜一個清廉正直的桑侍郎,竟嗚呼哀哉,死在襄州舟次了。入殮既畢,家眷本待扶柩還鄉,奈家在蜀川綿谷,與興元不遠。此時,正直興元節度使楊守亮造反,路途艱阻,須待平靜後,方好回去。因此,權借寺院中停了柩,家眷且另覓民房作寓。賴本初聞知這消息,便對欒雲道:「兄有別宅一所在城外,何不把來借與桑公家眷暫住?」欒雲道:「桑公既已身故,且聞他又無兒子,我奉承他做甚?」本初道:「桑公雖亡,他有多少門生故吏?兄若加厚在他家眷面上,少不得有正本處。」欒雲聽了,便依其所言,將城外別宅借與桑公家眷住下,指望過幾時,等得他什麼門生故吏來,就有些意味了。怎知官情如紙薄,那些門生故吏見桑公已死,況又是楊復恭所怪之人,便都不肯來照顧他身後之事。地方官府與本地鄉紳也都沒一個肯用情的。正是:   官情之薄,甚於世情。   陞降且異,何況死生!   欒雲見了這光景,心生懊悔,因想:「他舅子聶二爺前日白白取了我許多銀子去,我祇望如今鑽刺著了桑公,也有用處。不意桑公已死,官情又這般冷落,眼見得我沒處討正本了。但今他內眷住此,那聶二爺倘或也在此,亦未可知。若尋得著他,或者還有商量,何不遣個女使去通候桑公內眷,就探聽聶二爺消息。」算計已定,便與一個養娘,一個仆婦吩咐了些說話,教他到彼通候。養娘、仆婦領命去了。少頃,回報說:「桑老爺的夫人是姓劉,並不姓聶,向已亡過,今住在寓所的祇有一位小姐和一個乳娘,並幾個家人婦女。那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貌非常。他乳娘說『桑老爺祇生得這位小姐,至今尚未有姻事。』」欒雲聽了,便把此言述與賴本初知道,因問:「桑公夫人既不姓聶,那聶舅爺是那堥茠滿H」本初道:「或是他表舅,或是他小夫人的舅子,不然,竟是桑公的心腹人,因託他出來通關節,恐人不信他,教他認做內戚,亦或有之。」欒雲道:「我前日這項銀子既已費去,料無處取償,也不必提起了,今卻有一事與兄商議。」本初問:「是何事?」欒雲道:「弟今斷弦未續,家中雖有幾個侍妾,算不得數。適聞桑家小姐十分美貌,尚未聯姻,弟意欲遣媒議婚,娶他為繼室,兄以為可否?」本初道:「這個有何不可?他既無父母,便可自作主張,以兄之豪貴,彼必欣慕,況他今現住兄的屋,這頭親事也不怕他不成。」欒雲聽說大喜,隨即吩咐媒婆速往說親。正是:   癩蝦蟆伏陰溝堙A妄想天鵝落下來。   說話的,欒秀才要聘娶桑小姐,也是理之所有,況既借房屋居住,便遣媒議親亦無不可,如何就笑他「癩蝦蟆不當想天鵝肉」?看官有所不知,這桑小姐不比別個,若要與他聯姻,卻是一件極難的事。你道為甚極難?原來,桑公與夫人劉氏祇生得這女兒,那劉夫人於懷孕之時,曾夢見一個仙女從空降於其庭,一手持蘭花一枝,一手持五色錦半幅,對劉氏道:「有配得這半幅錦的,便是你女婿。」說罷,把這半幅錦丟向庭中,忽見一道五色毫光,直沖空際,毫光散處,那仙女也不見了。劉夫人驚覺,便將夢中之事說與桑公知道。桑公曉得腹中之孕定是個女兒,但不解半錦之故。後來生下這位小姐,即取名錦娘,又名夢蘭。到得周歲之夜,庭中忽有一道五色毫光從地而起,正合劉夫人夢中所見。桑公驚異,隨令人按光起處掘將下去,得玉匣一個,內藏五色錦半幅。桑公取來看時,卻是蘇若蘭的「織錦回文璇璣圖」,但祇有後半幅,沒了前半幅。正是:   梁家取之於人,桑氏獲之於地。   得來各自不同,合去方成一塊。   桑公看了這半幅錦,因想:夫人所夢持蘭仙女定是蘇若蘭。此錦即若蘭所賜,將來女兒的姻事,祇在這半幅錦上。又想:此錦向為宮中珍秘,這玉匣亦必是宮中之物,不知因何全錦忽分為兩半,那半幅又不知遺失在何處。意欲將這後半幅去訪求前半幅來配合,又恐為權貴所知,反要連這半幅都取了去。為此,隱而不宣,料得夢中仙女所言,那前半幅一定已有下落,少不得機緣湊合,後來自然相遇,今已祇珍藏在家,勿示外人。正是:   懷珠藏玉無人見,斷錦遺文祇自知。   那夢蘭小姐到六七歲時便聰慧異常,桑公因把這半幅回文錦與他做個弄物,他便耽玩半錦,問了璇璣圖的出處,十分欣慕蘇若蘭之才。至八九歲,在那刻本的回文詩上看了全文,又見有前賢所繹許多章句,他便也從前賢繹不到處,另自繹得二三十首。桑公見了,益奇其才,愈加珍愛。不幸到十歲後,母親劉氏病故,祇有一個乳娘錢老嫗與他作伴。那錢嫗把夫人昔日夢中之事對他說了,他因思念那前半幅璇璣圖不知何時配合,遂作詞一首,調名《長相思》。其詞曰:   文未全,錦未全,歎息人仙物亦仙。原圖不盡傳。   得半邊,失半邊,何日天章合有緣。璇璣能再圓。   桑公向因信著夫人所夢仙女之言,難於擇婿。到得夢蘭小姐隨任襄州時,已是十六歲了,卻又不幸遭了父喪,伶仃孤苦,寄跡他鄉,時常與乳娘錢嫗說及終身之事,撫幾長歎。錢嫗道:「小姐若必要配得那半錦的人方與作合,急切那堭o有?即使有人求得半錦相配, 他文才或者又不能如你的意,卻怎生是好?」夢蘭道:「仙女所言,配得此錦者方是姻緣。這不但以錦配錦,必其人可以配得璇璣圖,其文亦可以配得璇璣圖,方纔叫做配得此錦的。況我家得此半錦,非由人力,實乃天授,想天亦甚愛此錦,必像我稍能識得璇璣文字的,天才把這半錦賜我。我料那前半錦,天亦決不肯賜與不識璇璣文字的人,但使此錦能合,何患人之不圓?」錢嫗聽說點頭稱是。看官,你道夢蘭小姐之意不止求這半錦相湊,還要其人如錦,其文如錦,豈不是個極難的事?欒雲不知就堙A妄想議婚,吩咐兩個媒婆,一個叫做矮腳陳娘娘,一個叫做鐵嘴鄒媽媽,教他到桑小姐處說親,說成了時,各有重謝。兩個媒婆領了欒雲之命,來到城外別宅,見了夢蘭,備述欒雲仰慕之意,又極口誇他豪富,家中廣有資財。夢蘭默然不語,乳娘錢嫗從旁代答道:「我小姐不重資財之財,祇重文才之才。當初,我家老夫人曾有仙女託夢,賜下半幅回文錦,說要配著此錦的,方許配我小姐。這回文錦上有說不盡的詩句,不是極聰明的人看不出,我小姐卻看得出幾十首。今若來說親的,也要問他看得出回文錦上詩句多少,如看不出詩句,又沒那半幅錦來相配,休想來說親。」兩個媒婆聽了這話,面面廝覷,祇得辭了小姐,把這話回覆欒雲去了。正是:   未遇鸞凰匹,一從蜂蝶喧。   端詳錦上旬,珍重夢中言。   欒雲聽了媒婆的回報,心中悶悶想道:「若祇要什麼錦,便買他百十匹錦緞送去也容易,今卻要什麼回文錦的半幅相配,教我那堨h尋?況又說有甚詩句要看,一發是難題目了。」正憂悶間,祇見賴本初步進書房來,問道:「桑家姻事如何?」欒雲遂將媒婆回報的話,說與知道。本初聽罷,拍手笑道:「這回文錦若問別人,便是遍天下也沒尋處,祇我便曉得那半幅的下落。兄恰好問著我,豈非好事當成?」欒雲大喜,因問道:「這回文錦是何人所織?那半幅今在何處?」本初道:「此錦乃東晉時一個女郎蘇若蘭所織,上有回文詩句,尋繹不盡,真乃人間奇寶。昔年則天皇后以千金購得,藏之宮中。後經祿山之亂,此錦失去,朝廷屢次購求未獲。今不意此錦已分為兩半,前半幅我曾見過。如今桑小姐所藏,定是後半幅。」欒雲忙問道:「那前半幅,兄在何處見來?」本初笑道:「遠不遠,千里近。祇在目前。有這前半幅錦的,就是我內弟梁用之。」欒雲道:「既如此,煩兄去問他買了,就求吾兄繹出幾首詩句,那時去求婚,卻不便成了?」本初道:「若買得他的錦,連詩也不消繹得。內弟幼時曾繹得幾十首,待我一發抄了他的來就是。但祇怕他不肯把這錦來賣。」欒雲道:「舍得多出些價錢,便買了他的了。」本初道:「這錦若要買他的,少也得銀五六百兩。」欒雲道:「為何要這許多?」本初道:「五六百兩還是兄便宜哩! 兄若買了這半錦,不惟婚姻可成,抑且功名有望。」欒雲道:「這卻為何?」本初道:「今內相楊復恭愛慕此錦,懸重賞購求,兄若買得半錦,聘了桑小姐。明日桑小姐嫁來之後,他這半錦也歸了兄。兄那時把兩半幅合成全錦,獻與楊公,楊公必然大喜,兄便可做個美官,豈非婚姻與功名一齊都就?」欒雲聽說,喜得搔耳揉腮,便央懇本初,即日去見梁生,求買半錦。本初應諾,隨即到梁家來。   且說梁生一向在家守制,閉戶不出。本初已久不上他的門了,今日忽然造訪。正是:   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   梁生見了本初,笑問道:「吾兄今日甚風吹得到此?」本初道:「向因館政羈身,苦無片刻之暇,故失於奉候。今日稍閑,特來一敘闊懷。」梁生道:「小弟貧閑自守,久為親戚所棄,今忽蒙枉玉,真令蓬蓽生輝。」本初道:「休得取笑。我今日,一來為久闊之後欲圖一晤﹔二來也為東家欒兄聞老舅藏得半幅回文錦在家,特喚我來相借一看。」梁生聽說,拂然道:「此錦先君存日,不肯輕以示人,兄如何說與外人知道?」本初道:「但求一看,即當奉還。」梁生搖首道:「這卻使不得。」本初見他不肯借,方說道:「欒兄原說若不肯借,願即備價奉買。我替老舅算計,你藏此半幅殘錦在家,喫不得,穿不得,有何用處?今欒兄愛此錦,願以善價交易,不若就把來賣與他。不是我冒瀆說,你正在窘鄉,得他些銀兩,盡可當救貧之助。」梁生勃然道:「弟雖貧,必不賣先人所寶之物,兄何薄待小弟至此?弟久不蒙兄在顧,今日忽至,祇道兄良心未泯,猶有念舊之思,原來特為他人來游說。如此跫然足音非空谷所願聞也。」言訖,拂袖而起。正是:   善價憑伊出幾許,奇珍不售待如何?   酒逢知己千鐘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本初被梁生搶白了幾句,氣忿忿地離了梁家,自回覆欒雲去了。且說梁生自本初去後,想道:「他來替欒家求買此錦,是何意思?我記得,當初他曾勸我將此錦獻與楊復恭以圖富貴,深為薛家表兄所鄙,今必又以勸我者勸欒雲,教他趨奉權貴,故欲假此物為進身之由,不然,欒雲要這半錦何用?」左猜右想,卻並不料有桑小姐這段緣故。看官,聽說梁家藏著半錦,既沒人把這話吹到桑小姐耳朵堨h,桑家藏著半錦,又沒人把這話吹到梁用之那堥荂C一向山川杳隔,故音問不通,誠無足怪,如今,恰好兩人聚在一處,卻又咫尺各天,無人通信。若論應該通信與梁生的第一個,便當是賴本初了,他卻偏瞞著梁生,反要替別人說合。正是:   相需之殷,相遇之疏。   鵲橋未駕,隔斷銀河。   說話的,難道賴本初不來通信與梁生,便再沒一個人來通信了?天生佳人才子,到底隔他不斷,自然又撞出一個通信的來。你道那通信的是誰?卻就是先前打發出去的張養娘。原來這張養娘未到梁家做養娘之前,本是個賣花的婦人,既被梁家打發出來之後,仍舊賣花過活。他當初與賴本初私通一事,瑩波知道了,並不嗔怪他。及他被逐時,反用好言撫慰道:「我一向多虧你照顧,斷不相忘,你終身之事都在我處。」張養娘記著這幾句言語,到得瑩波遷出另居後,他便買了兩盒禮,特地去探望瑩波,祇道瑩波不食前言。不想瑩波竟把他來十分淡白,大不是先前光景。張養娘提起舊話,瑩波道:「我家事不濟,養不起閑人,你還到別處去罷。」張養娘大失所望。正是:   一向依人今自立,惡見舊人提舊日。   當初不過假殷勤,翻過臉來不認得。   張養娘恨著這口氣,自此再不到賴家門上去,祇在街坊賣花度日。有時,走到梁家來,梁生念是舊人,不薄待他,教他賣花閑時常來走走,張養娘甚是感激。從來花婆與媒婆原是一串的,一日張養娘在街上賣花,正遇著矮腳陳娘娘與鐵嘴鄒媽媽。張養娘問道:「你兩個近日做媒生意如何?」鄒媽媽道:「不要說起,一個財主要娶一頭親事,許我們兩個各送謝儀二十兩,不想女家對頭不肯,我們沒福氣賺這些銀子。」張養娘道:「是那一家?」陳娘娘道:「便是桑太爺的小姐,現今住著欒大相公的屋,偏是欒大相公去求親,他卻千推萬阻。」張養娘道:「莫非聘禮要多麼?」鄒媽媽道:「聘禮到也不論,卻要一件稀奇的東西,叫做什麼回文錦。這回文錦又不是囫圇的,桑小姐先有半幅在那堙A定要配得那半幅的便算聘禮。」陳娘娘道:「這還不打緊,那錦上又有什麼詩句,極是難看,這小姐卻看得出許多。如今要求親的也看得出多少,方纔嫁他,你道可不是個難題目?」張養娘聽了,便道:「我當初在梁家時,見梁官人有半幅五色錦,也叫做什麼回文錦,一定與這小姐的錦配合得來。」鄒媽媽道:「我正忘了對你說,欒家的賴先生也道梁家有半幅錦在那堙A前日去買他的,那梁官人又不肯賣。你是梁家舊人,梁官人或者肯聽你說話,若勸得他賣這錦與欒家,我教欒家重謝你。」張養娘道:「你何不就把桑家這頭姻事去對梁官人說,卻是一拍一上不費力的。」陳娘娘道:「你又來!若做成了欒家親事,便有些油水,那梁秀才是窮酸,桑小姐又不是個富的,窮對窮,有甚滋味在堶情A我們直得去說?還是煩你去攛掇他,賣得此錦便好。」言罷。兩個媒婆各自去了。有一篇罵媒婆的口號說得好,道是:   媒婆祇愛錢和鈔,那顧郎才與女貌。賺得幾封月老,死的說出活來﹔少了幾兩花紅,美的當做丑笑。言語半毫不實,慣會兩面三刀。伙伴分銀不均,罵出千羅百?。有時搭腳賣,伴新娘,又伴新郎﹔常弄花手心,做寶山,又做厭到。走馬頭,替客紳買妾,便與豪奴門客串通﹔賣水販,騙良婦為娼,遂與龜子鴇兒合跳。某家官官,某家姐姐,再不向冷處尋﹔滿口太太,滿口娘娘,祇去向熱處叫。忽然須彌山,忽然芥菜子,憑他舌上翻騰﹔或時比地獄,或時說天堂,一任嘴中亂道。把俊漢說與村夫,將佳人配與惡少。從來婚姻差誤豈由天,大半壞在這班女強盜。   當下張養娘聽了媒婆的話,想道:「媒婆不肯去梁家說親,也不要怪他,祇好笑賴家官人,為何不把這話報與梁官人知道,卻反替欒家做奸細,要騙梁官人的錦,好沒良心。他必然也曾把這事與渾家商議,就是賴官人不好,瑩波小姐也該勸他,去對哥哥說,如何都是這般忘恩負義,不肯作成好事?如今待我把這話報與梁官人去。」一頭想,一頭便走到梁家來。梁生見了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了,你今從那堥荂H」張養娘道:「特來報大官人一個喜信。」梁生問:「甚喜信?」張養娘便把上項話細細述了。梁生跌足道:「原來我姻緣卻在這堙A可恨賴本初瞞著我,又要來騙我,多虧你來報信。我今就煩你到桑小姐處說親,若說成了,重重謝你。」張養娘道:「自家的人,說什麼謝我,向感老相公、老安人與大官人許多恩義,這件事自當效力。」梁生大喜,便將前日所繹的回文詩句寫在一幅紙上,並取出這半幅回文錦用繡囊包裹,付與張養娘,教他拿去與桑小姐的半幅相配。又叮囑他好生藏著,切莫與外人看見。張養娘領命而去。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天上碧桃,幸遇蜂媒蝶使﹔   日邊紅杏,又遭雨妒風欺。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卷 梁秀才改妝窺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詩曰:   從來好事每中離,彩鳳文鸞路兩歧。   若使當年便相合,風流佳話不為奇。   卻說張養娘領了梁生言語,懷著半錦並所寫詩句,徑到城外欒家別宅,求見桑夢蘭小姐。先是乳娘錢嫗出來接著,見他是個賣花婦人,便道:「我家小姐為沒了老爺,孝服未滿,況兼兩日身子有些不快,你來賣花,卻用你的花不著哩。」張養娘笑道:「我不是來賣花,是來賣錦。」錢嫗道:「賣什麼錦?」張養娘道:「有一位官人,藏得半幅回文錦在家,今聞你家小姐也藏著回文錦半幅,故特遣我來要將這錦兒配對。」錢嫗道:「那官人是誰?」張養娘道:「那官人是本州一個孝廉公的公子,姓梁名棟材,字用之。年方一十八歲,才貌雙全,早年入泮,人都叫他是神童。前任太守柳老爺極敬愛他,常說道:『可惜我沒有女兒,若有時,定當招他為婿。』他家老相公從京師回來,於路偶得半幅回文錦,他便把錦上詩句看出幾十首,都是別人看不出的。人愛他聰明,要來與他聯姻的甚多,他卻定要像那做回文錦的女子,方纔配他。為此,姻事未就,直拖到此時。今聞你家小姐也有半幅錦,也看得出許多詩句,他道:『這纔是天緣相湊。』故特使我來作伐。」錢嫗聽說,便歡歡喜喜引著張養娘進去與夢蘭相見,把這話細述與夢蘭聽了。夢蘭問道:「如今這半幅錦在那堙H」張養娘道:「錦已帶在此。」遂於懷中取出繡囊,探出半錦。夢蘭接來看了,便也取出自己所藏半幅,一同鋪放桌上,配將起來,分毫不爽,竟是一幅囫圇全錦了。錢嫗、張養娘齊聲喝彩。張養娘又將梁生所寫詩句呈上,夢蘭先從頭看了一遍,見其中有兩三首與他所繹的相同,其餘的卻又是他意想所不到,心中暗暗稱奇。又細細對著錦上再讀了一遍,其聯合之巧,真出人意表,不覺喜動顏色。有一曲《啄木兒》,單道桑夢蘭小姐此時欣羨梁生之意:   回文美錦字奇,世乏竇滔,誰識此怪?今朝何物才郎,卻偏能重譜新詞!若教幻作裙釵女,也應織得相思句,羨殺他,彩筆堪當機與杼。   錢嫗在旁,見夢蘭看了詩與錦,眉頭頓展,笑逐顏開,反覆把玩,不忍釋手,曉得他心堣w十分中意。因說道:「難道這位官人有恁般文才,又恰好合得這半錦?真是天賜姻緣,小姐不可錯過。」張養娘道:「梁官人也要求小姐的詩句去一看,並求這半幅錦去一對,未知可否?」夢蘭沉吟了一回,乃將半錦並自己所繹詩句都付與錢嫗,說道:「你可去那堥咫@遭。」錢嫗道:「我也正要去看那梁官人的人物如何,可配得我家小姐。」張養娘笑道:「還你一個粉妝成玉琢,就和小姐一般樣美貌的便了。」說罷,便要取了原帶來的詩與錦起身告辭。夢蘭道:「錦便取回去,詩且留在此,我還要細看。」錢嫗笑道:「小姐未見其人,先愛其文,一定是其文可以配得璇璣圖的了,待我如今去看他,包管其人也可以配得璇璣圖哩!」夢蘭聽說,微微含笑。張養娘祇取了半錦,辭了夢蘭,同著錢嫗,恰待要行,夢蘭又喚轉錢嫗,復入內室,附耳低言道:「適間所見詩句,不知可真是此生繹的,我今有一首詞在此,是我向時所作,你可一發帶去,要他面和一首來我看,若和得出,又和得好,我方信他。」錢嫗道:「小姐所見極是。」夢蘭遂取舊日所題那首《長相思》的詞付與錢嫗,又叮嚀道:「此吾終身之事所係,你此去切勿草草。」錢嫗領命,同了張養娘一徑到梁家來。梁生見了,祇道那錢嫗也是個媒婆,且不和他答話,先問張養娘道:「你曾見過桑家小姐麼?」張養娘道:「曾見來,那小姐的才貌果然名不虛傳。 兩半幅錦又恰好配合,這段姻緣真乃天賜。」因指著錢嫗道:「此位便是小姐的乳娘錢媽媽。小姐特地教他拿那半錦並所寫的詩句在此送與官人看。」梁生見說,連忙起身對著錢嫗,深深的作下一個揖,慌得錢嫗還禮不迭。仔細看那梁生時,真個一表人物,有一曲《臨江仙》為證:   目秀眉清神氣爽,還誇舉止昂藏。天生豐骨不尋常。何即非傅粉,荀令豈熏香。   聽說彩毫花欲放,果然滿面文章。深閨祇道美無雙。今朝逢宋玉,應許赴高唐。   錢嫗見梁生豐姿俊爽,十分欣喜,隨即取出小姐所付的詩與錦遞上。張養娘也取出原帶去的半錦奉還,說道:「原錦在此,詩箋小姐還要留著細玩。」梁生接過二錦來,湊著一看,大喜道:「我祇道這後半幅錦已不可得見,不想今朝卻得聚在一處。」因問起這半錦的來由,錢嫗便把劉夫人夢遇仙女,一手持蘭,一手執錦,吩咐許多言語後,見庭中寶光掘地,得玉匣,因而獲此半錦的話,備細述了一遍。梁生聽了,驚喜道:「這是天緣前定,今日此錦既合,婚姻料無不諧之理。」言罷,即取夢蘭所繹詩句來看,纔展花箋,見字句柔妍可愛,已不覺神情飄蕩。詩句前面卻先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古名媛之撰述多矣,敏誇道蘊,智羨班姬,風流所傳,著作恆有。至於瑟鼓湘靈,笳悲邊月。舄愁腸於百轉,託別恨於三秋。長門買賦,不及樓東之自題﹔白頭寄吟,又聞如意之度曲。才以思深,文因情至,斯皆然己。然未有慧奪天工,想窮人力,尺素而圭璧千章,寸幅而雲霞萬狀,如蘇氏璇璣圖之邁等軼倫者也。奴幸家藏半圖,幼輒取為玩弄,更從書窺全錦,長復久於誦耽。既喜採藻之奇,尤驚組織之巧。疑是衛夫人之妙筆,化作機杼﹔竊謂薛夜來之神針,遜其文字。愛抒蠡測,用譯為篇,載於黃絹之中,重分幼婦之句。就兒家意量之偶及,補諸賢尋味之未全。謹得若干首為列,其章次如左。   梁生讀畢,先極口稱贊道:「何須更看詩句,祇這一篇小引,詞調鏗鏘,筆情幽秀,真六朝文選中名作,遠過則天皇后序文多矣。」道罷,再取那繹出的二三十首詩句,逐一對讀。讀一首,贊歎一首。又見其中有幾首與自己所譯相同的,愈加歡喜道:「我兩人所見略同,不謀而合,一發奇妙。至於其他章句,更多出吾意外,尤見心思之曲。 有才如此,敢不敬服!」便把這幅花箋孜孜的看個不了。有一曲《玉芙蓉》,單道梁生此時欣羨桑夢蘭小姐之意:   蘇家挺秀姿才,媛難其繼,笑金輪有序,未繹新詩。今何意,佳人能解夫人字,幼女偏通幼婦詞。真奇異,疑便是,若蘭再世,想因他,自家文字自家知。   梁生贊賞了一回,因問錢嫗道:「方纔你家小姐見了我寫去的詩句,卻如何說?」錢嫗道:「官人詩句自然絕妙,小姐口雖不言,我看他心堣w十分得意。」張養娘笑道:「若不得意,不留在那堬茯搕F。」錢嫗道:「小姐還有一首詞在此,是他向日所作,今欲求官人面和一首。」梁生笑道:「此乃小姐欲面試小生之意,媽媽便是欽差來監試的了。」錢嫗笑道:「官人好聰明,一句便猜著。」張養娘也笑道:「怪道方纔臨行時,小姐又喚你轉去說些甚麼,原來要你來做考試官。我家梁官人是不怕你考試的,有什麼難題目,快取出來。」錢嫗便於袖中取出詞箋。梁生接來看時,見是一首《長相思》詞,就為這半幅回文錦而作的。吟詠了一遍,一頭贊說:「好!」一頭便取過紙筆,依韻和成一首。詞曰:   文已全,錦已全,繹得新詩婉有仙,何言不盡傳。   將半邊,合半邊,今日天章會有緣,物圓人亦圓。              梁棟材步韻求改   梁生寫完,將詞箋折成個方勝,遞與錢嫗道:「煩致意小姐,率筆奉和,尚求教正。」錢嫗初時見梁生提筆便寫,還祇道在那塈蛑小姐的題詞,不想已和成一首,真個不假思索,一揮而就。喜得他連聲稱贊道:「官人酬和得恁般快捷,果然是個才子!」張養娘道:「媽媽,你還不曉得我家官人八九歲時,前任柳太爺便聞他才名,請去相見,當堂要做起什麼文章來,他也不消一刻,就做完了,那一個不稱羨哩!」錢嫗道:「官人具此高才,正當與我家小姐作配,如今待我把這和韻的詞兒,送與小姐看了,那時便可擇吉行聘。」梁生道:「但小生家寒,沒有厚聘,為之奈何?」錢嫗道:「我小姐但求真才,不求厚聘,官人不須別樣聘物,祇這半幅錦與這些詩詞便可當厚聘了。」梁生又深深作揖道:「全仗媽媽玉成。」錢嫗道:「今日且將小姐這原錦仍舊付我拿去,待擇了吉日,官人把前半幅錦做個納聘之禮,我小姐便把後半幅錦答與官人,做回聘之敬。」梁生大喜道:「如此最好,定親之日,權將二錦交換。成親之後,二錦正可合為一錦矣。」正是:   天使文鸞配彩鳳,佳人今日果重來。   梁生把後半錦仍付還錢嫗,其小姐寫來的詩詞也都留著,說道:「還要細細玩味。」錢嫗祇取了半錦,歡天喜地謝別了。梁生自去回覆夢蘭小姐不題。   且說梁生等錢嫗去後,細問張養娘道:「那小姐的才情且不必言,但他容貌果是若何?你可實對我說。」張養娘道:「小姐近日身子略有些不快,祇是懶懶的梳妝,淡淡的便服,然我看起來,雖帶三分病容,卻到有十分風韻。若是不病的時節,還不知怎樣標致哩。」梁生道:「從來才色最難兩全,有奇才的,那堣S有絕色?祇恐未必如你所言。」張養娘笑道:「官人若不信,明日花燭之夜,自去端詳便知我不是說謊了。」梁生道:「直待花燭之夜,方去端詳,卻不遲了?我本重才不重貌,若其才不真,雖有美貌,亦不足貴﹔若是真正有才的女子,其貌雖非絕色,而其眉目顧盼之際,行坐動止之間,自有一種天然風致,此非俗眼所能識,必須待我親自見他一面,方纔放心。」張養娘道:「官人又來,那小姐怎肯輕易見人,你如何去見得他?」梁生道:「他見了我的詩句不肯便信,又教乳娘來面試我,我今見了他的詩詞,亦未敢便信,卻不好也出題去面試他。但祇要偷覷他一面,看其外貌,即可知其內才,你怎地設個法兒教我去看一看。」張養娘搖頭道:「這個卻難。小姐身在深閨之中,官人如何得見他的面?」沉吟了半晌,說道:「除非等他出來的時節,或者可以略略偷看。」梁生道:「他幾時出來?」張養娘道:「他等閑也不肯輕出,祇今桑老爺停柩在城外寺堙A他有時要到寺堨h拜祭,官人或者乘此機會去偷看一看,何如?」梁生道:「這卻甚妙!」張養娘道:「待我探聽他幾時到寺堨h,卻來相報。」說罷,告辭去了。過了兩日,祇見張養娘又同著一個婆子背著一個藥箱兒到梁家來,對梁生說道:「今日是月朔,桑小姐本欲親到寺堳聹膜`親,卻因微恙未痊,正要眼藥調理,不便出門,已遣錢乳娘代去了。前日所云,不能如顧,今更有個法兒在此,但不知官人可做得?」梁生道:「是甚法兒?」張養娘指著同來的那婆子道:「這是女醫趙婆婆,是我的結義姊妹,與我極相厚的,今日恰好來,小姐要請他去看病,這也是個機會。我替官人算計,不若假扮做他的伴當,隨著他去,自然看見小姐。因此,我先和他說通了,同來與官人商議。」梁生道:「扮做伴當去也好,但錢乳娘是認得我的,雖然他今日奉小姐之命到寺堨h了,不在家堙A萬一回來撞見被他識破,不當穩便。」張養娘道:「這也慮得是,如此,卻怎生計較?」那趙藥婆笑道:「我到有個算計,祇怕官人不肯依我。」梁生道:「計將安出?」藥婆道:「我平日到人家看病,原有個女伴當跟隨的,今日那女伴當偶然他出,不曾跟得出來。我看官人豐姿標致,若扮做 了女人,卻是沒人認得出。依我說,不如竟假扮了我的女伴當,隨著我去,到可直入內室,窺覷得小姐,就使錢乳娘看見,急切那媄拲o破?這算計好麼?」張養娘拍手笑道:「好算計!」梁生也笑道:「這到也使得,祇是恁般妝扮了,怎好羞人答答的在街坊上行走。」張養娘道:「這不難,喚一隻小船兒載去便了。」藥婆道:「如此更妙。」張養娘便替梁生梳起頭來,用皂帕妝裹停當,取出幾件舊女衣來穿了,宛然是個標致婦人。張養娘與藥婆不住口的喝彩,梁生自把鏡兒照了,也不覺大笑。你道梁生此時怎生模樣,有一首《西江月》詞為證:   皂帕輕遮鬒髮,青衣不掩朱顏。神如秋水自生妍,粗服亂頭皆艷。   祇少略刪春黛,微嫌未裹金蓮。若教束歲頂男冠,紅拂風流重見。   梁生妝扮完了,藥婆便去喚下一隻小船,攜著藥箱,同了梁生,一齊登舟,至桑家寓所門首,上了岸,同步進門。且喜此時,錢乳娘還未回來,梁生大著膽,直隨進內宅。藥婆教梁生且祇在外房坐地,自己先入臥室與夢蘭相見了。茶罷,即便診脈。梁生在外房偷從壁縫堭i看,祇見那小姐淡妝便服,風韻天然,雖帶病容,自覺美貌。有兩曲《寄生草》單說那病中美人的風致:   扑蝶慵麾扇,看花懶下階。幾回搔耳無聊賴,幾回手弄湘裙帶,幾回閑眺窗兒外。待拋書,無物遣愁懷﹔待開緘,又恐添感慨。   病體嬌難掩,愁容艷未消。皺眉不減春山俏,瘦腰穩稱羅衫小,無言靜鎖櫻桃悄。祇因他,花容宜喜又宜嗔﹔可知道,當年西子顰難效。   梁生偷覷多時,喜得神魂飄蕩,幾不自持。想道:「張養娘之言,一些不差,看他恁般姿態,自然是個絕世聰明的女子了。」方驚喜間,祇聽得藥婆叫:「女伴當,快拿藥箱進來!」梁生便提著藥箱,步進房去。藥婆接了箱兒,自去開箱取藥,梁生卻側身立在一邊偷眼再把小姐細看。正看得好,不期錢乳娘回來了。那錢乳娘一見了梁生,便對藥婆說道:「你這女伴當倒好個俊臉兒,我仔細看起來,到有些像梁秀才的面龐。」因指著梁生笑向夢蘭道:「小姐,你若要看梁秀才面貌,祇看這女伴當便了。」夢蘭聽說,微微把眼斜?了梁生一?,便覺兩頰生紅。梁生十分局蹐,恐怕露出馬腳,急急低著頭走出外房。藥婆也連忙取了藥,收拾藥箱,辭別了夢蘭出來,同著梁生,仍下船而去。正是:   祇為欲窺玉女面,幾乎露出本形來。   梁生回到家中,張養娘正在那媯平唌A見梁生回來,忙取巾服替他換了。梁生道:「方纔若不是這般打扮了去,險些兒被他們看出破綻。」張養娘道:「官人曾窺見小姐麼?」梁生便把上項事述了一遍,說道:「小姐天姿國色,誠如你所言,我今更無他疑,即當擇吉行聘便了。」張養娘道:「可知道我不掉謊。官人如今快擇定吉期,待我說去。」當下梁生取些銀兩,謝了藥婆、張養娘,同著去了。次日,張養娘又來,梁生已選定了行聘吉日,教張養娘先去說知。張養娘領命而去。   且說桑夢蘭既見了梁生的詩與錦,復聞錢嫗誇獎他儀容俊美,又見這一首和詞來得敏妙,是錢嫗親見他信筆揮就的,便深信梁生果然才貌無雙,嫁得這等一個夫婿,足遂平生之願,心上已別無疑慮。祇因藥婆看病之日,錢嫗說那女伴當與梁生面龐相像,夢蘭是個聰明人,卻便猜得有些蹺蹊,想道:「這女伴當果是女人男相,看他豐神秀異,青衣中那有此人?況他一見乳娘說了這話,便有局蹐不安之狀,莫非就是梁生假扮來的?若真個是梁生假扮了來窺看我,他既說重我文才,卻又來私窺我容貌,這便是不重才而重色,不是個志誠君子了。從來有才有貌的男子最難得有信行,風流太過,往往負心薄幸。我且不要造次,還須再試他一試。思忖已定,恰好張養娘來約聘期。夢蘭便取過筆硯,展開一幅花箋,題下一首七言絕句,付與錢嫗道:「我還有一詩在此,你可把與這養娘持去,再教梁生和來,若和得合我之意,方許行聘。」錢嫗道:「今姻事已垂成,還要做什麼詩?」夢蘭道:「你不曉得,我這詩有個意思在媄銦A祇顧教他將去便了。」錢嫗不敢相違,祇得持付張養娘傳達小姐之意。張養娘道:「小姐前日已教媽媽面試過梁官人了,如何今日又要做起詩來?難道前日做來的還不中小姐意麼?」錢嫗笑道:「前日做來的,小姐見了,已極其贊歡,不知今日怎生又要做什麼詩?他說,這詩中藏著甚意思,如今你祇把去與梁官人看,便知分曉。大約正考既已取中,覆試自然停當的,不須疑慮。」張養娘聽說,祇得拿了詩箋,回見梁生,細述其事,把詩呈上。梁生展開看時,其詩曰:   千詩織就回文錦,如此陽臺暮雨何?   亦有英靈蘇蕙子,曾無悔過竇連波。   桑夢蘭索和   梁生看了,笑道:「我知小姐之意矣,他自比能織錦的蘇蕙,卻怕我不是能悔過的竇滔,祇疑文人無行,故把這詩來試我。待我即依韻和他一首,以釋其疑。說罷,便也取花箋一幅,題詩一絕道:   佳人絕世豈容多,更覓陽臺意若何?   伉儷得逢蘇蕙子,敢需後悔似連波?   梁棟材敬和   題畢,把來付張養娘,教即刻便送去。   張養娘領命再到桑家寓所,將詩箋奉與小姐,笑說道:「梁官人的覆試文章在此。」夢蘭接來,展看了一遍,微微含笑,想道:「他詩中之意,明明說有了蘇蕙,不敢更覓陽臺,若得蘇蕙為配,必不像竇滔有過而後悔。祇這一首詩,分明設下一個大誓了。」便對乳娘說:「允了他的聘期。」張養娘欣然回報梁生知道。梁生大喜,到得吉期,梁生把前半錦作聘禮送與桑小姐,夢蘭亦將後半錦作回聘,送與梁秀才。其兩人所繹詩句,與題和詩詞向已互相換看,今便大家留著,待成親之後,人錦皆圓,彼此詩詞,方可合為一集。此時,梁生禪服已終,夢蘭卻還在父喪三年之內。梁生一候小姐服滿,便要迎娶成親。看官,聽說這一場好事,全虧張養娘之力,他是被逐去的人,難得他不忘舊主,特來報信。梁生也傾心相託,竟把半錦交付與他,他又並無差誤,往來說合,玉成了佳人才子的百年姻眷。梁生深感其義,把些銀兩賞了他。自此,仍舊收他住在家堙A與梁忠夫婦一同看管家事。正是:   祇為昔年投靠,不忘犬馬之報。   當年做馬風流,今日做犬正道。   話分兩頭,不說梁生定了姻事,十分歡喜,且說欒雲與桑家說親不就,要買梁生的錦又買不成,心中正自氣悶。卻聞桑小姐到受了梁生的聘,一發惱怒,想道:「我便借屋與你居住,你卻不肯與我聯姻,到把姻事作成別人,這口氣如何消得!」便請賴本初來商議。本初自那日被梁生搶白出門之後,又羞又惱,正沒出氣處,今見欒雲與他商議此事,便攛唆道:「桑小姐白住了兄的屋,卻偏與兄相拗,極其無禮。兄如今竟催逼他出屋便了。」欒雲依言,隨即差家人去說:「這屋你家借住已久,今本宅自己要用,可作速遷開去罷!」夢蘭聞知此言,使錢乳娘宛轉回覆道:「向蒙你家相公厚意,借屋居住,感激不盡。今我小姐即日便要出嫁,一等嫁後,此屋便可交還,不煩催促。」欒家從人把這話稟復欒雲。賴本初在旁聽了笑道:「若如此,不是催他出屋,倒是催他成親了,卻不便宜了他!」欒雲道:「便是他既不允我姻事,卻偏要在我屋堨X嫁,這不是明明奚落我?」本初道:「專怪他沒禮,可連夜逐他起身。」欒雲沉吟道:「逐他去固好,但他原是個地方官的宅眷,怎好便把沒體面待他?日後倘有與桑家相知的來替他修怨,卻是不便。」本初道:「我一向也祇道桑公雖死,不無門生故吏,身後之事決不寂寞。不想他是得罪楊內相之人,沒人敢照顧他,眼見得這煢煢孤女,是沒倚靠的了。現今他原隨來的許多家人仆婦都已散去,祇有一個乳娘伴著小姐。不是我取笑說,就使黑夜塈T了他來,也急切沒人來尋緝。吾兄如今祇顧差人去趕逐他,他迅雷不及掩耳,必將倉皇奔竄,那時跡其所行,便可別有妙計。」欒雲聽說大喜,即吩咐家人絡繹不絕的去催趕桑小姐出屋。催了一日,到得晚間,探門的探門,發瓦的發瓦,十分囉?夢蘭當不起這般光景,家中又沒有僮僕護衛,祇錢乳娘一個,那婺T得住這班家奴?一時無奈,祇得收拾隨身行李,連夜僱小船一隻,同著錢乳娘踉蹌下船。欒家眾僕見桑小姐已出了屋,便封閉了宅門,一鬧的進城回覆家主去了。   夢蘭與錢乳娘坐在船堸荈q道:「如今往那堨h的是?欲待歸鄉,聞路途兵阻,不能前進﹔欲待徑投梁家,又無此禮,卻怎生是好?」商量了一回,夢蘭道:「我有母舅劉虛齋,現今僑居華州,我和你不如且到那埵w身罷。」錢嫗道:「既如此,待我明日進城去,說與梁官人知道了,方可行動。」夢蘭道:「不必去說,我們祇今夜便好行動,且待到了華州,然後使人來報知梁生未遲。」錢嫗道:「何必如此匆匆?」夢蘭道:「我料欒雲那廝求婚不遂,心中懷恨,不止趕逐我起身,定然還有狡謀。今眾奴回報,彼必將偵探我行蹤,於中途作祟,故為今之計,不若乘此時城門已閉,彼無從來偵探,且不料我即刻起程,我卻祇就今夜便行,聲言欲歸蜀川,暗自向華州進發,則彼雖有狡謀,無所施矣。」錢嫗道:「小姐所言極是。」於是吩咐舟子連夜趕行。有幾個寓所鄰近的人來問他將欲何往,錢嫗祇以歸蜀為詞,卻暗教舟子望華州一路而走。行過水路,舍舟登陸,僱下兩乘車子,夢蘭村妝打扮,與錢嫗各乘一車,直至華州城外。且停頓在一個井亭之內,即令車夫入城尋問劉虛齋家。誰想虛齋已於兩年前死了,房屋已賣與別姓,其家眷都不知遷往何處。車夫打聽的實,回報與夢蘭知道。夢蘭大驚,大哭。車夫不管好歹,逼了僱車錢自去了。夢蘭與錢嫗弄得走投無路,進退維谷。正是:   烏鵲更無枝可踏,窮魚安得水來依。   當下,夢蘭與錢嫗相抱而哭。夢蘭哭道:「我本深閨弱質,不幸父母俱喪,飄泊異鄉,為強暴所逐,流到此處,卻又投奔親戚不著,如此命蹇,量無道理,不如早早死休。」說罷,便望著井亭中那口大井要投將下去。慌得錢嫗和身抱住,兩個哭做一團。正苦沒人解救,祇見遠遠地一個方面闊服的長鬚老者走將來。祇因遇著這老者,有分教:   義女拜新翁,免至花殘月缺﹔   師臺敦舊誼,更堪玉潤冰清。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卷 認義女柳太守寄書 被奸謀梁秀才失錦   詩曰:   會合佳人未有期,兩相飄泊兩相疑。   柬書空寄無由達,祇為才郎中路迷。   話說夢蘭小姐要投井,錢嫗哭救不住,正在危難之際,忽見一個老者走來。你道那老者是誰?便是前任襄州太守柳玭。他原是華州人,自從解任之後,告老家居,時常方中便服,攜杖出門,或逍遙山水,或散步郊原,瀟灑自適。這日,正喚一個小童隨著在野外閑行,遙見一個少年女子和一老婦人在井邊痛哭,心中疑異,便走近前來問道:「小娘子,誰家宅眷?有甚冤苦,和這老媽媽在此啼哭。」夢蘭羞澀哽咽,不能開言。錢嫗見柳公氣象高古,料是個有來歷的人,因即指著夢蘭答道:「這位小姐乃已故襄州太守桑老爺的女兒,老身便是他的乳娘。不幸遭強暴欺凌,逃避到此投奔一個親戚,卻又投奔不著。一時進退兩難,所以在此啼哭。」柳公聞言,惻然改容道:「不意遠揚公的令愛飄流至此!我非別人,即襄州前任的柳太守,你家先老爺與我有僚友之情,其清風勁節,我所素仰。既是他的小姐,何不徑來投我?」夢蘭聽說,方拭了淚,向前深深道個萬福,說道:「若蒙恩相見憐,難中垂救,便是重生父母了。」柳公見他儀容秀麗,舉止端詳,是個大人家兒女,十分憐惜,即喚童子僱一乘小轎,教乳娘伏侍小姐上轎,先送到家堙A自己攜杖隨後慢慢而歸。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無家。   幸逢劉孝老,能惜女西華。   原來柳公的夫人亦已物故,且無子無女,家中止有幾個侍妾丫鬟。當下,接著夢蘭遜到內堂。相見畢,柳公隨後回來,夢蘭重復拜見了。柳公細叩來因,夢蘭把早年喪母,後來隨父赴任,父死任所,欒雲初時借屋,後因求婚不遂,懷恨趕逐,逃奔到此的緣故,一一說了。柳公道:「這欒雲原是膏粱子弟,我在任之時,祇因鄉紳薦書,面上勉強取他入泮的,如何敢妄求婚姻,肆行無禮!今小姐幸遇老夫,且安心住在此。待老夫替你覓一佳偶便了。」錢嫗在旁接口道:「我家小姐已許過人家了。」柳公問道:「誰家?」錢嫗道:「便是襄州梁孝廉的公子叫做梁棟材。」柳公聽罷,大喜道:「這是我最得意的門生,這頭姻事卻聯得好,他幼年便有神童之名,我在襄州時,曾舉報他兩次科舉,他因親老,不肯赴試。如今他父母還在麼?」錢嫗道:「他老相公、老安人都亡過,今服制都滿了。」柳公道:「我看他文才,將來必大魁天下。聞他向年有多少人家與他議親,他卻難於擇配。小姐是何人作伐,定得這個好夫婿?」錢嫗便將兩半幅回文錦配合得來,梁生以前半錦為聘,小姐以後半錦回贈的事細說與柳公知道。柳公道:「梁生曾把回文錦中章句繹得幾十首,我也曾見過,卻不曉得他家藏著原錦半幅。此錦本宮中珍秘,後來散失民間,購求未獲,不知他從何處得來?」錢嫗道:「聞說他家老相公從京師回來,在路上收買的。」柳公道:「你家這半幅卻又從那堻V見得?」錢嫗又將劉夫人夢中之事,並地下掘得玉匣,匣中藏著半錦的緣故,細說了一遍。柳公點頭嗟歎道:「這是天緣前定,大非偶然。既是梁家半錦在小姐處,不知今可曾帶得在此,幸借我一觀。」夢蘭聽說,便向懷中取出一個繡囊付與錢嫗轉遞柳公。原來,夢蘭把梁生的半錦與他所繹回文章句,並和韻的一詩一詞做一包兒,裹著藏在身邊。今因柳公索覽,便探懷而出。   柳公接來看了,見這半錦五色紛披,燦然悅目,嗟賞了一回。及見梁生所繹章句並所題詩詞,說道:「這繹出的章句,我已曾見過,那一詩一詞卻不曾見,想是他的新作了。後面寫著『和韻』,不知是和誰人的韻?」錢嫗道:「就和小姐的韻。」柳公道:「原來小姐長於翰墨,老夫失敬了,這原唱的詩詞一發要求一看。」夢蘭道:「不肖女也繹得回文章句幾十首,當一並錄出呈教。」柳公大喜,即令丫鬟取過文房四寶送上。夢蘭把章句詩詞一一寫出,柳公取來細細看了,極口稱贊道:「我前見梁生所繹章句,已是敏妙絕倫,不想小姐又另出手眼,更覺不同。其中祇有一二相合的,餘皆各自撥新領異。至於小引一篇,尤為佳絕。我初見梁生時,曾以璇璣圖為題,面試他一篇古風,今這小引與他古風可稱雙璧。兩詩兩詞又一樣清新秀麗,真是天生一對夫妻。至如兩半錦作合之奇,又不足言矣。」因問小姐到這堥荇氶A梁生可曾知道否?錢嫗答道:「當被欒家迫逐,倉卒起身,不及報與梁官人知道,小姐指望到這奡M著母舅家住了,然後寄信到梁家去,不想又投奔不著。」柳公道:「小姐母舅是何人?」夢蘭道:「家母舅是劉虛齋。」柳公道:「原來是劉虛齋,我也曾認得,今已亡過幾年了。他本劉寶之孫,因乃祖直言被害,故絕意仕進。僑居於此,以務農為業。不料前年病故,所遺田畝,半皆荒瘠,邇來連值凶歲,朝廷雖有蠲恤之典,卻被吏胥上下其手,移熟作荒,移荒作熟。劉家荒田偏不在蠲恤之內,他令郎劉繼虛苦幹賦役,竟把田產棄下,挈了一妻一妹,不知逃往何處。官府又欲著他親戚領田完糧,因此,連他親戚也都逃避,沒一個住在本州城堙C你要去投奔他,卻不投奔差了?」夢蘭聞言,潸然淚下道:「煢煢孤女,無所依歸,指望暫託母家,不想又如此零落,如何是好?」柳公沉吟了半晌,說道:「我向愛梁生之才,曾對他說:『我若有女兒,即當招他為婿。』今我膝下無人,你又怙恃俱失,我意欲認你為義女,便入贅梁生到家,未知你意下如何?」夢蘭道:「大人既與先君有僚友之誼,不肖女便是通家兒女了。況今又無家可奔,若得大人頤養膝下,實為萬幸。」柳公大喜。夢蘭便令乳娘扶著深深的拜了柳公四拜。柳公立在上面答個半禮。當晚,排設家宴,做個慶喜筵席。次日,柳公即修書一封,差一的當家人,星夜齎赴襄州梁家投遞,約梁生到華州柳衙來成親。正是:   舊日門生今女婿,今朝泰岳舊恩師。   玉成花燭洞房夜,全賴他鄉遇故知。   夢蘭既拜柳公為義父,便與錢乳娘兩個去住在柳家,專等梁生到來。誰想好事多磨,柳家的家人去了幾時,回來稟覆柳公道:「小人領命往襄州尋問到梁家,梁相公已不在家堣F。他家有個老媽媽說道:『梁相公自聞桑小姐去後,便喚老蒼頭隨著買舟渡江,望綿谷一路尋訪去了,至今未歸。』小人又住在那媯奶F幾日,並不見回來,祇得把書信付與他家老媽媽收著,先自回來稟覆。」柳公聽罷,對夢蘭道:「他不知你在此,到往綿谷去尋,如何尋得著?既尋不著你,知他幾時纔回,我的書何由得見?今當再寫一書,差人趕上去,追他轉來。」計算已定,即另差一人黷書,望綿谷一路進發。那人去了幾日,卻探知前途水路都是兵船充塞,沒有民船來往。旱路又都是遊兵騷擾,沒有客商行動,不能前去。祇得復身回來,並原書帶歸。看官,聽說原來此時,興元節度楊守亮造反,朝廷差大將李茂貞引兵徵討,相持日久,未能便下。那楊守亮與宦官楊復恭認為叔侄,暗通線索。復恭惟恐李茂貞成功,故意遲發兵糧。茂貞又約束不嚴,任其部卒隨處劫掠,為此,這一路甚難行。彼時有幾句口號,單說唐未長征之眾與唐初府兵之制大異,道是:   昔之府兵,唯寇是剿。   今之長征,唯民是擾。   兵而擾民,非兵伊盜。   設兵至此,可勝歎悼。   子曰去兵,旨哉聖教。   當下,柳公因尋訪梁生不著,甚是憂悶。夢蘭心堣]十分煩惱。一日,正與錢乳娘兩個相對愁歎,忽聽得堂前熱鬧,錢嫗出去看了一遭,來回報說:「朝廷有特旨,陞了柳老爺的官,今報喜的人來報喜,故此熱鬧。」原來,柳公向與楊復恭不協,求補外任,又辭官而歸。近日,復恭驕橫太甚,天子也有些厭惡,他因思念柳公是個直臣,特旨詔還京師,仍拜殿中侍御史之職。柳公當日奉了朝命,便打點起身。因對夢蘭說道:「自楚入蜀,一路甚是難行,料梁生決不到那邊去尋你。他知你向曾隨父在京,或者如今竟到京中尋訪,亦未可知。況今當大比之年,他服制已滿,也必赴京應試。你不若隨我進京訪他來相會。」夢蘭依言,即與錢乳娘收拾行裝,隨著柳公一同起行。臨行時,柳公又恐梁生未必便到京師,倘還在襄州附近地方尋訪,卻如何得與夢蘭相遇?因心生一計,把這半幅回文錦依樣刻成印板,後刻一行云:   蘇氏璇璣半幅圖,如有合得此圖者,可至京師柳府來相會。   柳公將這刻板回文圖做個暗號,吩咐家人印下幾百張。凡自襄州入京一路馬頭、市鎮上,都要粘貼,使梁生見了,好到京中來尋我。家人領命,分頭往各處粘貼去了。柳公一面自攜家眷,起身赴京,不在話下。   且說梁生自從那晚夢蘭被逐之後,錢乳娘又不及去報他,他在家堥瓣ˇ撅o。直至次日,張養娘偶然出外,聞了這個消息,回來報知。梁生喫了一驚,忙趕到城外去各處尋訪了一日,不見蹤影。又到桑公停柩的那個寺堭敦搳A卻又說並不見小姐到來。梁生心疑,再到他寓所左側,細問鄰人:「可曉得桑小姐往那堨h了?」有人傳說:「他同乳娘下了一隻小船,說要取路回鄉去哩。」梁生此時寸心如割,想道:「他家在綿谷,近聞此路正有兵險,女子家不知高低,祇顧往前去,如何使得?我須趕將去追他轉來。」便教張養娘同梁忠妻子看守家中,自己帶了些盤纏:並懷著夢蘭下聘的半錦及其所題詩詞,喚梁忠僱下小舟一隻,主僕二人連夜下船渡江追去。於路訪問往來行人,說:「可見有一小娘子同一老嫗駕一隻小船前去麼?」那些人也有說曾見的,也有說不曾見的,其言不一。梁生心中疑慮,祇顧催船前進。行了幾日,將近均州界日,祇見來船紛紛傳說:「前面有征西都督李爺發回的兵丁下來,見人拿人,見船拿船,十分利害。」梁生船上的艄公聽了這話,便把船泊住不肯行了。正是:   並非欲濟無舟楫,卻是有舟不可越。   失去佳人何處尋,才郎此際愁欲絕。   梁生見艄公不肯行船,便道:「我情願多出些船錢,你須與我再行向前去。」艄公道:「不是小人不肯去,其實去不得了。」正說間,祇見一隻快船駕著雙櫓,飛也似搖將過去。梁生指著,對艄公道:「你說去不得,如何這隻船卻去得?」艄公抬頭把那船看了一看,說道:「這不是民船,這是衙役打差的快船,他奉著官差,須不怕兵丁拿了。相公若必要到前面去,便趁著這隻船去到好,祇不知他可肯搭人?」梁生聽說忙道:「既如此,你快招呼他一聲。」艄公果然高聲叫道:「前面快船,可肯乘兩個客人麼?」那快船上人聽得招呼,便停了櫓,問道:「什麼人要乘船?」艄公道:「是一位相公同著個老管家要相求帶一帶。」船上人未及回言,船艙塈凶答漕漱H聽說是一位相公,便道:「既然是個相公,快請過船來。」艄公忙把船搖將擺去。梁生走過快船,看艙堥漱H時,果然是公差打扮,見了梁生拱拱手,便請梁生就艙中坐下。梁忠自把船錢打發了艄公去,也過船來靠艙門口坐著。艙堥漱H問梁生道:「相公高姓?」梁生道:「學生姓梁。」那人道:「相公不就是與前任柳太爺相知的梁秀才麼?」梁生道:「學生正是。老丈如何曉得?」那人道:「在下就是本州公差, 如何不曉得? "梁生道:「老丈尊姓?」那人頓了一頓口道:「在下姓景。請問相公,前面都是兵丁充斥的所在,你讀書人有何急事,要到那邊去?」梁生道:「學生正為聞得前面兵險難行,要去追尋一個人來。」那人道:「原來如此,相公遠來想是餓了,我船埵陴{成酒餚在此,若不棄嫌,請胡亂喫些。」說罷,便喚舟子取出酒餚來,請梁生同飲。梁生再三謙讓。那人道:「相公不必太謙,在下雖是公差,卻極重斯文,況相公又是前任太爺的相知,怎敢怠慢!」一頭說,一頭斟酒勸飲。梁生飲過兩盞,那人道:「這酒不熱,須換熱酒為喫。」便自向艄頭取出一壺熱酒來,滿斟一大盞,奉到梁生面前。梁生見他殷勤,接過來一飲而盡。那人又忙斟一大盞遞與梁忠道:「老管家,你路上辛苦也,請喫盞熱酒兒。」梁忠謝了一聲,起身接來,也一口呷乾了。祇見那人指著他主僕兩個,笑道:「倒也,倒也。」說聲未絕,梁生早頭重腳輕,不覺一交跌到在船艙堙C梁忠見了,忙要來扶,卻連自己也手軟腳麻,撲地望後到了。那人喚舟子急急把船搖到一個僻靜港口歇下,將梁生的行李打開撿看,卻祇有幾兩散碎銀子與衣服、被臥之類,並無他物。那人看了沉吟道:「難道這件要緊東西不曾帶來?」便又把梁生身上滿身搜摸,摸到胸前,摸出一個錦囊來,打開看時,見是半幅五色錦同兩幅紙兒一起包著。那人歡喜道:「好了,這寶貝在這堣F。」隨即將錦囊藏著,把行李包兒賞與眾人分了。等到夜晚,先喚兩個舟子,將梁忠抬到沙灘上撇下,又把船行過堻\路,然後將梁生抬往岸上一個牛棚之下放著。那人笑道:「他要夫妻完聚,今先教他主僕分離,卻是耍得他好。」當下,安置了當,連夜開船去了。正是:   早識酒盞為陷阱,非逢知己不當飲。   已嗟見錦不見人,誰料失人又失錦。   看官,原來那快船上的人,不是姓景,到是姓時,就是欒家的門客時伯喜。他奉欒雲之命,特來賺取梁生的半錦,故隨口說是姓景。這些舟子們都是欒家從人假扮的。欒雲自那日趕逐夢蘭起身後,便與賴本初商議,使人探他往何處,要在中途扮了強盜劫取他回家。又恐他竟投奔梁生,一面使人到梁家左近打聽。及聞夢蘭那晚連夜起身,不知何往,傳說要回鄉,未知果否。又聞梁生已買舟渡江追去了。本初對欒雲道:「桑小姐向因前途兵阻,不敢扶柩回鄉,寄寓於此,今途路未通,父棺尚在,恐未必便回鄉去,或暫投別處亦未可知。但梁生此番趕去,他想要追著小姐,完其婚事,身邊必然帶著那半錦,不若使個計策,遣人去賺了他的來,專怪他一個決不肯賣,一個定要配對。今先教他兩錦不合,卻不羞了他。」欒雲道:「此說甚妙,但教那個去賺他好?」本初道:「時伯喜是我們一路人,他雖曾到過梁家,卻從未與梁生主僕識面,今就教他去罷了。」欒雲大喜,隨即吩咐時伯喜,教他依著本初之計而行。當下,伯喜果然依計行事,賺得梁生半錦並詩詞,回報欒雲,具言如此如此。欒雲把這半錦與本初觀看,本初道:「這是後半幅,正與我前日在梁家所見的前半幅恰好配著,兄雖不曾娶得佳人,卻得了這半幅美錦,亦是非常快事。」欒雲道:「失人得錦,非吾本意,況又是半幅不全的,我當初祇道那回文錦是怎樣一件奇寶,原來祇是這等一幅錦兒,我如今就得了他,恐也沒甚用處。」本初道:「我前日曾對兄說過,兄如何就忘了?內相揚復恭不吝重賞,賺求此錦,今雖半錦,亦是奇寶。兄若把來獻與楊公,他必然大喜,功名富貴便可立致,強似去買科場關節,倘或楊公要求全錦時,那半錦在桑小姐處,已有下落,祇須懸重賞賺求,不愁桑小姐的那半錦沒人首告。那時全錦歸於楊公,美人不怕不原歸吾兄,卻不是功名、婚姻一齊都成就了?」欒雲聽罷,喜得手舞足蹈,說道:「既如此,我們就到京師投拜楊公去。」   本初道:「若要去投拜他,須要拜做乾兒方纔親密。他內官家最喜人認他做乾爺的。」欒雲笑道:「拜這沒雞巴的老子,可不被人笑話?」本初道:「如今興元叛帥楊守亮也認他為叔,何況我輩?」欒雲道:「他是同姓,可以通譜,我是異姓,如何通得?我今有個計較在此。」本初道:「有甚計較?」欒雲道:「我母舅也姓楊,我今先姓了外祖之姓,然後去投拜他,卻不是好?」本初道:「如此最妙。」時伯喜在旁聽了,便道:「大官人去時,須挈帶在下,也去走走。若討得些好處,就是大官人的恩典了。」欒雲道:「你是有功之人,原該與你同去。」本初笑道:「小弟是運籌帷幄之人,難道到不挈帶同去?」欒雲道:「兄若肯同行,一發妙了。」本初道:「據小弟愚見,兄改姓了楊,小弟也改姓了楊,兄把尊號去了一字,叫做楊棟,小弟也把賤諱去了一字,叫做楊梓,兩個認作弟兄。你做了楊公的義兒,我便做了他的義侄,如此方彼此有商量。」欒雲與時伯喜聽說,齊聲道:「這個大妙。」三人計議已定,便擇日起身赴京。昔人有篇笑通譜的文字,說得好:     從來宗有攸辨,姓有攸分,通譜一道,古所未聞。苟遙攀乎華冑,每見笑於達人。譚子奔莒,固當有後﹔林逋無嗣,曷為有孫?狄武襄不祖梁公,自可別垂家乘﹔唐高祖強宗李耳,終為妄託仙根。以彼仰時高賢,猶云不必﹔況復依棲權勢,寧非喪心!或曰吳而子之,魯昭不妨通姬於宋﹔婁者劉也,漢高亦嘗賜姓於臣。不知元吳終非趙裔,朱那難繼唐君。黃楚別於羋楚,呂秦判於贏秦。故小吏牛金貽羞司馬﹔夏侯乞養人刺曹騰。君不見衛、霍同母,究分兩家之姓﹔關、張結義,未有合譜之文。姚、祁若因顓項而聯宗,堯不當嫁女於舜﹔湯、文如以黃帝而認族,周亦宜仍號曰殷。漢家京兆說三王,初不以同宗而重﹔南北黨人分二李,豈其為異族而爭?但使聲應氣求,雖兩姓其必合﹔倘其離心叛志,即一室而操兵。豈不聞向戌避桓魋之惡,羊舌施叔魚之刑。齊桓殺子糾於笙竇,周公囚蔡叔於郭鄰。矧非族而冒族,又何誼而何恩?尤可駭者,既已親其所疏,必至疏其所親。假宗假支,反居主位,至姻至戚,推為外賓。遠者之歡好未洽,近者之嫌吝適生。試想:接席呼兄,嫂子從未識面﹔登堂拜叔,此不知何人。言之可發一笑,問焉大難為情。如謂四海之內皆兄弟,宗弟帖何不排開送去﹔若云五百年前總一家,百家姓竟可燒去無存。此風頗盛於邇日,狂言聊質乎高明。   話分兩頭,且不說欒雲等赴京投拜楊復恭,且說梁生,那夜被時伯喜用蒙汗藥麻翻了,撇在一個村口牛棚之下,直至黎明方纔蘇醒。爬將起來,不但梁忠並行李不見了,連身邊所藏的回文錦與詩箋也不見了,目瞪口獃,叫苦不迭。又不知這堿O甚所在,祇得信步走入林中,要尋個人來問路。不想連走過幾個村落,卻並不見個人影,但見一處處茅檐草舍,止餘破壁頹垣﹔靜悄悄古樹寒雲,惟聽冷猿秋雉。真個十室九空,野無煙火。你道為甚緣故,原來,彼時百姓不但避兵,又要避役。唐初租庸調之法最是使民,後來變亂祖制,多設名目,額外征求,百姓被逼不過,每至逃亡。唐詩有云:「已訴征求貧到骨。」這便說彼時征求煩擾。又云:「邑有流亡愧俸錢。」這便說彼時百姓流亡。當日又有無名子因唐末農田之苦,把田字編成幾句歌謠,卻也說得十分巧妙,則錄注於此:     論田之精,厥產曰恆﹔揆其字義,美誠莫罄。民以田為食,故田如四口之相倚﹔人以食為天,故田如兩日之並行。君王非田則無祿,故田以二王為象﹔戶口非田則難息,故田以十口為文。山川非田則不貴,故田如四山之環抱﹔又如兩川之縱橫。然而地闢於丑,田在地本為不滿之數﹔人生於寅,田在人一似人官之形。昔認田字為富字足,無田不成生業﹔今信田為累字首,有田易犯罪名。熟可拋荒,所患丁男寡力﹔荒難使熟,最苦承佃乏人。東作之艱,艱在木生而土死﹔夏畦之病,病在田葛而土盈。施恩則以田結人心,故蒙蠲恤之典論﹔理則以田為王土,怎免粟米之征。人有一日之田,遂煩會計﹔土無千年之禾,也待種成。田按里而冊籍可稽,雖尺土莫逃乎稅斂﹔田有疆而高低不一,即步弓難定其紛紜。仁政必先經界,辨田界者,還須一介不苟﹔良苗漫說懷新,植田苗者,每至寸草不生。黃壤為上上之丘,嘗共丘而判肥瘠﹔黑墳為下下之地,恆赤地而歎災侵。畏搖畏賦畏無休,祇因頂上的田難脫卸﹔當投當差當不了,止緣腳下的田是禍根。田少則一邊出稍,歎由來之有限﹔田多則兩頭應役,將申訴以何門?苟其善計,無人安得田完國課?若還作弊,有吏又見田多變更。完官的,一番出兌幾番愁,常恐折耗了米﹔欠糧的,既思稱貸又思脫,枉自費盡了心。田絆鄉紳之身,直與細民同類而等視﹔田飽衛軍之腹,徒使運戶奔走而奉承。畎從犬,佃從人,充賤役者,果然半是人兮半是犬﹔鍤從千,鎛從寸,墾穀土者,豈真一寸田為千寸金。   舊田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稅十一﹔新田疊疊,還恐但宜古而不宜今。入甲即如生了腳,不能移換﹔做鬼還須頂在頭,遺害子孫。先疇可壽,那知壽為天所奪﹔祖田是福,誰料福為禍所乘。授田與兒曹,反使童子無立錐之土﹔因田賣房屋,遂至棟字無二木之存。田納禾而成囷,田若無禾,復有何囷可指﹔人入田而為困人,求免困,惟有棄田而奔。哄者必有井焉,可憐避田之人,甘作背井之客﹔民之為言吐也,祇為懼田之故,遂有逃亡之民。   閑話休提,且說梁生當日見村中冷靜,沒人可問,想道:這塈籪巡L人,必走到官塘大路上去,方可尋人問路。且腹中已飢餒,也要覓個茶坊酒館,弄些飲食充飢纔好行動。一頭走,一頭肚奡M思。祇聽得遠遠地一陣嘶喝之聲,甚是熱鬧。梁生道:「好了,那邊是有人煙的所在了。」便依著這人聲熱鬧處走將去。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顛連才子,忽遇著舊日知交,奸險狂徒,又弄出偷天手段。   畢竟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卷 才郎脫難逢故友 奸黨冒名賺美姝   詩曰:   武士當年曾學文,相逢知己樂同群。   宵人何事謀偏險,欲竊襄王夢堣炕C   話說梁生要尋官塘大路,依著人聲熱鬧處走將去。走勾多時,漸覺那嘶喝之聲近了。信步走出村口,果見一條沿河的大官塘,河埵陬L數兵船從上流而來,塘岸上都是些民夫在那奡x號扯纖,又有許多帶刀的兵丁,拿著鞭子趕打那走得慢的,因此喧鬧。梁生正待上前問路,祇見一個兵丁看著梁生叫道:「好了,又有一個扯纖的人在此了。」說罷,搶將過來,把梁生劈胸揪住。原來,這些兵丁乃是征西都督李茂貞發回去的客兵。初時,茂貞奉詔征討楊守亮,朝廷恐他本部兵少,聽許調用別鎮客兵,他因在荊南鎮上調兵五千去助戰。誰想軍餉不給,糧少兵多,茂貞祇得仍將這五千兵發回荊南,一路著落所過州縣,給與船隻人夫應用。州縣官奉了都督將令,便捉拿民船與他,又派每鄙各出民夫幾名,替他撐船扯纖,百姓們也有自去當差的,也有僱人去當差的,直要送過本地界口,纔有別州縣的民夫來交換。這些兵丁又去搜奪民夫身邊所帶的盤纏。民夫於路要錢買飯喫,又飢又渴,走得慢了,又要打,熬苦不過,多致身死。有乖覺的,捉空逃走了。兵丁見缺少了民夫,船行不快,又亂拿行路人來頂代,十分肆橫。彼時,有古風幾句,單道那唐末以兵役民之苦。其詩曰:   自昔兵民未始分,吁嗟此日分兵民。   分兵兵既奪民食,分民民又為兵役。   以民養兵民已勞,以兵役民兵太驕。   民役於官猶可說,民役於兵不可活。   民為役死役之常,役為兵死尤堪傷。   當下,梁生不知高低,祇顧走上前去,被這廝們拿住要他扯纖。梁生嚷道:「我是個秀才,如何替你扯纖?」那兵丁笑道:「不妨事,便算你是秀才相公,今且權替我們扯了纖去,回來原是個相公。」梁生待要掙脫時,那堭簽o脫,早被他把纖索拴在腰堙A不由分說,扯著要走,不走時,便要打。梁生沒奈何,祇得隨著眾民夫一齊走動。有幾句口號笑扯纖的秀才道:   白面書生知一舟,常橫一笏在心頭。   迢迢去路前程遠,還看收繩向後投。   可恨這伙客兵,不但虐使民夫,又凌辱士子。梁生此時勉強走了幾步,早走不動了。正沒法處,祇見遠遠地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手執令旗,一面騎著馬,引著百十個軍漢,飛也似跑將來。這些兵丁相顧驚訝道:「想是防御老爺有令旗來了,我們不要去惹他。」說罷,都四散去開走了。那軍官跑馬近前,一眼看見梁生頭戴著巾,混在眾民夫中扯纖,便指著喝道:「這戴巾的,像一位相公,如何也在此扯纖。」梁生聽說忙嚷道:「我是襄州學堥q才,在此經過,被他們拿住的。」那軍官聽得說是襄州秀才,即喝教隨來的軍漢,把梁生解放了,請過來相見。梁生放了纖索,整一整衣冠,走到他馬前稱謝。那軍官在馬上仔細看了梁生一看,慌忙滾鞍下馬,納頭便拜。梁生愕然,待要答禮,那軍官抱住梁生說道:「官人不認得小人了麼?」梁生也仔細看了那軍官一看,說道:「足下其實是誰?我卻一時認不出。」那軍官道:「小人就是愛童,官人如何不認得了?」梁生聽罷,驚訝道:「原來是你!你如今長成得這般模樣,教我那婸{得?我問你,幾時在這堸竣F武官?」愛童道:「小人自蒙官人打發出來後,便投靠本州欒家,恰好賴官人在欒家處館,小人指望求他在欒家主人面前說些好話,誰想賴官人到不知去說了什麼,攛掇他把小人逐出。小人沒處投奔,祇得瞞著調糧船上人,在船上做了水手。路經鄖陽鎮上,適值本鎮防御使老爺新到任,出榜召募丁壯。小人便去投充營兵,官名叫做鍾愛。蒙防御爺抬舉,參做帳前提轄。今防御爺又新奉敕兼鎮勛襄兩郡,駐節均州界上。近聞這些過往兵丁騷擾地方,因差小人傳令來禁約,不想官人被這廝們所辱。不知官人為甚獨自一個來到這堙H」梁生道:「我的事一言難盡。我且問你這防御使是誰,方纔那些兵了見他有令旗來,好不畏避。」鍾愛道:「官人還不曉得,這防御爺就是當年在官人家媗狙悛瑭妞菑翩C他原有世襲武爵,今他太老爺死了,他便襲了職,移鎮此處。」梁生道:「原來就是薛表兄,怪道他便肯抬舉你。」正是:   昔被賴子侮後庭,今事薛郎為前部。   人生何處不相逢,忽合萍蹤在中路。   當下,鍾愛對梁生道:「薛爺時常思念官人,近日移駐均州,與襄州不遠,正想要來奉候。今喜得官人到此,可即往一見。」梁生道:「我也正要見他,訴說心中之事。」鍾愛便把自己所乘之馬請梁生騎坐。喚過一個隨來的軍士,將手中令旗付與他,吩咐道:「你去傳諭這些過往兵丁說,防御老爺有令:不許虐使民夫,不許搶奪東西,不許捉拿行人。如有不遵約束者,綁赴轅門,軍法從事。」那軍士領命,引著眾軍士向前去了。梁生恰待與鍾愛行動,祇見又有一簇軍漢,抬著許多飯食飛奔前來。鍾愛又喚來吩咐道:「這是防御老爺的好意,恐民夫路上饑餒,故把這飯食給與充饑,你等須要好生給散,休被兵丁奪喫了。」眾人亦各領命而去。鐘愛吩咐畢, 轉身替梁生牽著馬,望均州鎮上行來。行路之時,鍾愛又叩問梁生:「為甚至此?」梁生把上項事細述了一遍。鍾愛聽說老主人、老主母都死了,欷歔流涕。又聞賴本初這般負心,十分忿恨。   說話間,早望見兩面大旗在空中招展。鍾愛指道:「這便是防御衙門了。待小人先去通報,好教薛爺出來迎接。」說罷,正要向前奔去,祇聽得鼓角齊鳴,遠遠地一簇旗幡,許多儀從擁著一個少年將軍,頭戴紅纓,金兜鍪身,穿繡花錦征袍,揚鞭躍馬而來。鍾愛道:「原來老爺恰好出來了。」便跑向馬前跪稟了幾句話,那將軍滿面笑容,勒馬向前,望著梁生,拱手道:「賢弟別來無恙。」梁生看時,正是薛尚文,慌忙也在馬上欠身道:「恭喜表兄榮任在此,小弟今日幸得相會。」兩個並馬至府門下馬,揖讓而入。梁生看那軍中氣象,十分雄壯。但見:   兵威整肅,軍令森嚴。轅門左右,明晃晃列幾對纓槍﹔大寨東西,雄赳赳排兩行畫戟。建牙吹角,依稀光弼旌旗,喝號提鈴,仿佛亞夫壁壘。守衛的,一個個弓上弦,刀出鞘,非此河上翱翔﹔防護的,一個個人裹甲,馬加鞍,豈似軍中作好。滿營如荼,總奉元戎驅遣。班聲動而北風起,誠堪令川嶽崩頹﹔劍氣沖而南斗平,洵足使雲霞變色。真個寧為百夫長,果然勝作一書生。   二人遜入後堂,講禮敘坐。尚文道:「不才自與表弟相別之後,即至先君任所,依舊棄文就武。先君為我聯下一頭姻事,乃同僚巫總兵之女。迎取過門不上半年,巫氏病故。先君、先母亦相繼棄世。不才終制之後,便改名叫做薛尚武,襲了世爵,仍為興安守將。適直彼處土賊竊發,不才設法剿平。朝廷錄此微功,陞為防御使之職,移鎮鄖陽。近又奉敕兼鎮襄郡,故駐紮於此。襄州去此不遠,正擬躬候,祇因到任未幾,恰值征西都督李茂貞發回荊南的兵丁在此經過,茂貞約束不嚴,軍無紀律,不才保護地方,不敢輕離孤守,又恐這廝們騷擾不便,特遣鍾愛傳令禁約。方纔更欲親往督促他們起身,不想卻得與賢弟相見。請問賢弟為何來到這堙A姨夫、母姨一向好麼?」梁生垂淚道:「先父、先母相繼棄世,已將三年矣。」薛尚武道:「原來姨夫、母姨俱已仙逝,不才因路途迢隔,失於吊奠,深為有罪。」梁生道:「小弟亦不知尊大人與尊夫人之變,甚是失禮,彼此疏闊。今日幸遇鍾愛,遂得望見顏色。」尚武道:「賢弟為甚身冒兵險來至此處?」梁生道:「祇為自己婚姻之事,故冒險而來。」尚武道:「賢弟已聯過姻了麼?」梁生歎道:「甫能聯得轉一頭姻事,不想又有許多周折。」尚武叩問其故。梁生先把賴本初忘恩負義,遷移去後不相往來,忽地為欒雲來求買半錦,並不提起桑家姻事,直待張養娘報知,方得聯姻的話說了一遍。尚武道:「賢弟一向難於擇配,今幸遇文才相匹的佳偶,又且兩錦配合,天然湊巧,最是難得。可恨賴本初那廝,受了賢弟大恩,偏不肯玉成好事,反替他人使奸細,天下有這等喪心的禽獸,我恨不當時一拳打死了他。」說罷,氣得咬牙切齒,怒髮沖冠。梁生道:「這還不足為奇,更有極可駭的事。」因又把夢蘭小姐被逐,自己與梁忠買舟追來,於路遇了反人,失卻半錦,主僕分散的情由細細說了。尚武道:「此必賴本初因欒雲謀姻不成,指唆他趕逐桑小姐。那中途騙錦的人,也定是本初所使。但可疑者,不是那人到你船堥蚅F你,到是你去乘他的船,因而被騙,這便或者不干本初之事。如今也不難處,我既移鎮此處,襄州也是我統轄之地,待我行文到彼,著落該州官吏查捉姓景的公差來拷問,便知端的。」   梁生道:「多承美意,但今騙去小姐所贈之錦還不打緊,祇不知小姐被逐到那堨h了,小弟一路尋來,並無蹤影。」尚武道:「賢弟若尋到這堙A卻是走差了路了。這堣@路兵丁充斥,男人尚且難行,女子如何去得?」梁生道:「小弟正恐他女子家不知利害,貿貿而來,故特地要追他轉去。不想竟無下落。」尚武道:「這不難,待我替你尋訪一個的實便了。」遂喚提轄鍾愛付與令箭一枝道:「你去查點那些過往兵船,可有女婦夾帶。如有夾帶都著留下,以便給還原主。並催促他們作速趕行,不得遲延停泊。」又喚兩個牙將,各黷令箭分頭前去查問沿塘附近的民居,可有別處女子流寓在此。若有時,都報名來。又把令箭一枝付與一個軍官,教他往襄州查捉本州姓景的公差,解赴軍前聽審。一面探問梁相公家老蒼頭梁忠可曾回來,一面私訪欒雲、賴本初近日作何勾當。鍾愛與牙將軍官各各領命去了。尚武置酒內堂,請梁生飲宴。梁生想著夢蘭,那媔摯s得下。因尚武殷勤相勸,祇得勉飲幾杯,不覺沉醉。尚武命左右打掃一間臥房,請梁生安歇。梁生有事在心,如何睡得著。因見案上有文房四寶,遂題詞一首,調《二郎神慢》:   心驚悸,問王女飄流何地?恨臨去,曾無一語寄。前途遠,風波足懼。祇愁你,遇強暴,弱質怎生回避?肝腸碎,天涯一望,徒積滿襟珠淚。   題畢,伏枕而臥,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等到天明起來,梳洗罷,尚武請到內堂相陪早膳。祇見鍾愛進來稟道:「昨奉老爺將令,查點過往兵船,並無婦女夾帶。」梁生聽說,心上略放寬了些,想道:「且喜小姐不曾遇著兵丁,或者在半途避入民家去了。祇等那兩個牙將回報,便知分曉。」過了幾日,先有一個牙將聞來稟復道:「奉令查訪民居,並無女子流寓。近因兵丁過往本處,婦女兀自躲開了,那有別處女子流寓在此。」梁生聞言方分愁悶。次日,那一個牙將回來報說:「小將奉令分頭查訪流寓女子,直查至二十里外一個荒僻所在,有一華州人桑繼虛,同一中年婦人, 與一女子流寓在彼。婦人姓趙氏,女子名夢蕙。」梁生聽說喜道:「此必夢蘭也,他改名避難,故易蘭為意,託言是華州人,那趙氏想就是錢乳娘,這桑繼虛或即桑家戚屬,護送小姐至此。吾當親往訪之,」尚武便教備馬與梁生騎去。   梁生出了衙署,跨上馬,叫牙將領著,徑望那所在。纔行了半日,牙將遙指道:「前面樹林中隱隱露出這幾間茅屋,便是那桑家的寓所了。」梁生加鞭策馬而進。到得林中,下了馬,至茅屋前探望,祇見繞屋松陰柴扉半掩,連叩數下並沒人應。梁生喚牙將看著馬,自己款款啟扉而入,到草堂上揚聲問道:「這堿O桑家麼?小生梁棟材特來探候。」叫了幾聲,祇是沒人應。梁生心疑,再走進一步張看時,祇見堶悸糷嶈}開,寂然無人。梁生一頭叫,一頭直步進內堙A卻原來是一所空屋,並無一個人影。梁生驚訝,轉身出外,問牙將道:「莫非不是此間,你領差路了?」牙將道:「小將昨日親來過的,如何會差?」梁生道:「既如此,怎麼並沒一人在內?」牙將道:「昨日明明在此的,怎麼今日就不見起來?莫非到因小將來查訪了,他恐有什麼擾累,故躲開去麼?」梁生跌足道:「是了,是了,你昨日不要驚動他便好。」牙將道:「小將不曾驚動他,原對他說明的。」梁生道:「說什麼?」牙將道:「說是老爺的內親梁相公要尋一流寓的女子,故來查訪,並無擾累。不知他怎生又躲了去。」梁生沉吟道:「若是夢蘭,他曉得我來尋,他決不到躲去。今既躲去,定不是夢蘭了。想又另是個桑夢蕙,真個從華州來的。」徘徊了半響,沒處根尋,荒僻所在,又無鄰堨i問,祇得悵然而返。   看官聽說:那桑夢蕙不是別人,就是夢蘭母舅劉虛齋之女劉夢蕙。這桑繼虛即乃兄劉繼虛也。繼虛在華州為賦役所苦,遂棄卻田產,與妻子趙氏、妹子夢蕙一同逃避。這夢蕙生得聰明美麗,才貌也竟與表姊桑夢蘭仿佛。年方十五,尚未予人。因父母早亡,隨著兄嫂度日。當下繼虛夫婦挈了他逃離華州,意欲至襄州桑公任所暫住,一則脫避役累,二來就要桑公替夢蕙尋頭好親事。計算定了,竟望襄州進發。又恐華州有人來追趕,他乃迂道而行,不想行至均州,問知桑公已沒於任所,一時進退無路,祇得就在均州賃屋居住。後因兵丁過往,又徒避荒僻之所。那一日忽見有防御使標下牙將黷著令箭來查訪流寓女子,說要開報姓名去聽憑什麼梁相公識認。繼虛恐有擾累,不敢說出真姓,因本意原為欲投桑公而來,故即假說姓桑。一等牙將報名去後,便連夜領了妻子、妹子另投別村暫寓,以避纏擾。梁生不知其中就堙A聽得牙將回報,祇道夢蕙真個姓桑,桑夢蕙即是桑夢蘭,遂空自奔訪這一遭。不惟真桑夢蘭不曾尋見,連那假桑夢蕙也無影無蹤,但聞其名,未見其面。正是:   夢蘭夢蕙名相似,未知是一還是二。   縱然尋著也差訛,何況根尋無覓處。   梁生當日尋訪桑家寓所,卻尋了一個空。躊躇瞻望了一回,祇得仍舊上馬,同著牙將緩轡而歸。真個乘興而來,敗興而返。一路上,不住聲的長吁短歎。到了衙署中,尚武接著問道:「有好音否?」梁生把上項事述了一遍,咨嗟不已。尚武道:「賢弟不必愁煩,我料桑小姐決不到這堥荂C他向以歸途難阻,故久居襄中,豈有今日忽欲冒險而歸之理。吾聞桑老先生一向僑寓長安,今小姐一定仍往長安去了。賢弟若要尋他,須往長安去尋。況今當大比之年,賢弟正該上京應舉,不但訪問鳳鸞消息,並可遂你鵬程鶚薦之志。」梁生道:「若尋不出鸞消鳳息,便連鵬程鶚薦之志也厭冷了。」尚武道:「賢弟高才,取青紫如拾芥,怎說這灰心的話。」   正談論間,祇見那差往襄州去的軍官回來了稟說:「襄州的公差並沒有姓景的,無可查解。梁家老蒼頭梁忠並不曾回來。欒雲、賴本初都不在家堙C近日郡中正在鄉媮|報科舉, 他兩個卻不候科舉,到出外遊學去了。」尚武聽罷,對梁生道:「失錦事小,祇尋著小姐要緊。今郡中正報科舉,賢弟決該入京應試,乘便尋訪小姐。待我移文襄州,教他速備科舉文書,起送賢弟赴京便了。」梁生見尚武美意惓惓,又想此處尋不著夢蘭,祇得要往長安走一遭。便依了尚武言語,打點赴京。尚武隨又遣人責文往襄州,要他舉報梁生科舉。不則一日,襄州的科舉文書到了。梁生正待起身,不想忽然患起病來,起身不得。原來,梁生自那日被蒙汗藥麻翻,露宿了一夜,受了些寒,次日,又走了一早晨,受了些饑渴勞苦,到得官塘上,又受了兵丁的氣,及到尚武府中,又因訪不出夢蘭消息,心堣Q分憂悶,為此染成一病,甚是沉重。慌得尚武忙請良醫調治,自己又常到榻前用好言寬慰,過了月餘,方纔痊可,正是:   祇為三生謀半笑 幾將一命赴重泉。   梁生病體稍痊,便要辭別起身。尚武道:「尊恙初愈,禁不得路途勞頓。況今場期已逼,你就起身去,也趕不及考試了。不如且寬心住在此,等身子強健,那時徑去尋訪小姐未遲。」梁生沒奈何,祇得且住在尚武府中。尚武公務之暇,便與梁生閑談小飲,替他消遣悶懷。一日,正當月圓之夜,梁生酒罷歸寢,見臥室庭中月光如畫,因步出階前,仰視明月,心中想起夢蘭,淒然流淚。徘徊了半晌,覺道身子困倦,回步入室,恁幾而臥。纔朦朧睡去,耳邊如聞環佩之聲,抬頭一看,祇見一個美人,手持一枝蘭花,半雲半露,立於庭中,指著梁生說道:   「欲知桑氏消與息,好問長安舊相識。」   梁生聽說,忙起身走上前去,要問個明白,卻被門檻絆了一跤,猛然驚醒,乃是南柯一夢。看庭中月光依舊明朗,聽軍中金鼓已打二更,想道:「方纔夢中分明是一位仙女來指示迷途,但他言語不甚明白,祇說桑氏消與息,知是好消息,惡消息?」又想道:「我從未到長安,有甚舊相識在那堙A卻教我去問他?」忽又想道:「前聞錢乳娘說桑小姐初生時,他母親夢一持蘭仙女以半錦與他,說他女兒的婚姻在半錦上,今若就是這位仙女來教我,定有好處。」卻又轉一念道:「夢中美人我看得不仔細,莫非不是什麼仙女,竟是桑小姐已死,他的魂魄來與我相會麼?」左猜右想,驚疑不定,准准的又是一夜不曾合眼。   次日起來,把夢中之語說與尚武知道。尚武道:「我原教賢弟到長安去,這夢兆正與我意相合。」梁生道:「祇是小弟從未到長安,那有舊相識在彼?」尚武道:「好教賢弟得知,今早接得邸報,前任襄州太守柳玭欽召還朝,仍授殿中侍御史,這難道不是賢弟的舊相識?」梁生道:「若柳公在長安,小弟正好去會他,但他自從華州入京,與桑小姐無涉,如何小姐的消息要向他問。」尚武道:「夢兆甚奇,必然靈驗,賢弟到彼自有分曉。」梁生道:「表兄說得是。」便收拾行李,即日要行。尚武見他身子已強健,遂不復挽留,多將盤費相贈,治酒餞別。飲酒間,尚武道:「本該令鍾愛伏侍舊主到京,但我即日將興屯政,發兵開墾閑田,要他往來監督,不便遠差。待我另遣一人送你去罷。」梁生謝道:「小弟祇有一個老僕梁忠,不幸中途分散,今得表兄遣人相送,最感厚意。」尚武便喚過一個小校,給與盤纏,吩咐好生送梁相公到京,直待梁相公有了寓所,另尋了使喚的,然後討取回書來復我。小校領諾。尚武又教選一匹好馬,送與梁生騎坐。梁生拜謝上馬。尚武也上馬相送。鍾愛也隨在後邊,送至十里長亭。梁、薛二人灑淚叮嚀珍重而別。尚武自引著從人回去了。鍾愛又獨自送了一程。梁生道:「你來得遠了,回去罷。」鍾愛涕泣拜辭,懷中取出白銀二十兩奉與梁生說道:「須些薄意,聊表小人孝敬之心。」梁生道:「薛爺贈我路費已夠途中用了,何勞你又送我銀子。」鍾愛道:「小人本該伏侍官人去,祇因做了官身,不得跟隨,這點薄敬,不過聊表寸心,官人請勿推辭。」梁生見他意思誠懇,祇得受了。鍾愛道:「官人路途保重,到京之後,千萬即寄書回覆薛爺,教小人也放心得下。」又吩咐那隨行的小校道:「你路上須要小心伏侍,切莫怠慢,回來時,我自賞你。」說罷要行,卻又三回四顧,有依依不舍之狀。梁生見他如此光景,也覺慘然。正是:   逐去之童,能戀故主﹔   負心之人,不如奴子。   鍾愛掩著淚去了。梁生在馬上,一路行,一路想道:「我出門時,有老僕梁忠相隨,誰想中途拆散,不知他死活存亡,今日到虧逐去的愛童在急難中救了我。」又想道:「當初薛表兄在我家,我父母待他不如賴本初親熱,誰想今日,他到十分情重,偏是本初負義忘恩。」一路欷歔嗟歎。夜宿曉行,走夠多日,漸近長安。一日,正行間,祇見路旁貼著一張紙兒,梁生一眼看去,卻是刻的回文錦前半幅圖樣,乃驚訝道:「這半錦是我聘桑小姐的,誰人把來刊刻了圖樣,貼在這堙H」及看了後面一行大字,一發疑惑,想道:「如何說配得半錦的,到柳府相會?難道桑小姐的半錦也像我著了人騙?被什麼柳家所得?若桑小姐不曾失此半錦,難道那柳府又別有半幅錦不成?若說就是桑小姐的錦,怎生桑忽變為柳?這柳府又不知是那一家?難道就是柳老師?若就是柳老師,他又何從得這半錦?既是半錦在那堙A不知人可在那堙H人與錦不知在一處,在兩處?」左猜右想,驚疑不定,有一曲《江兒水》,單寫梁生此時的心事:   陌上桑,何處章臺柳?可疑想著我半圖失卻難尋取。莫非他,璇璣也被人竊去?因此上,代僵忽變桃為李。若說仍然是你,難道接木移花,恰與房氏瑩波相類?   梁生心堬q疑,又見貼這張紙的不止一處,偶然行過一個茶坊,那隨行的小校說道:「相公走渴了,在此喫杯茶了去。」梁生下馬走進茶坊,揀副座頭坐了,店家忙點茶來喫。梁生抬頭,見茶坊壁上也貼著這張紙兒,便問點茶的道:「這張紙是誰人貼在此的?」點茶的道:「前日柳侍御老爺上京路過此處,他家大叔把這紙來貼在此的。」梁生驚道:「原來那柳府就是柳老師。」又問道:「你可知柳府從何處得這半錦?」點茶的道:「柳府大叔前日也在這堻藋龤A曾說起這半錦是他家小姐的,今為著婚姻事,要尋問那後半幅來配合。」梁生聽了,愈加疑怪道:「一向不聞柳公有女,如何今日忽有什麼小姐?若說為婚姻事,一定就是桑夢蘭了,但夢蘭自從襄州入京,柳公自從華州入京,兩不相涉,如何夢蘭卻在柳公處?」因想起前日牙將所云,華州女子桑夢蕙或者原是夢蘭託名的。忽又想起前日夢中仙女之言,笑道:「仙女夢中所教,今日應了,我祇急急趕到京中拜見柳公,便知端的。」當下,還了茶錢,疾忙上馬,偕著小校向前趟行。正是:   柳府何由有掌珠,幾回猜度幾回疑。   追思夢兆當非謬,且向京中問老師。   且不說梁生見了半錦圖急欲趕到京師,且說欒雲、賴本初要投拜楊復恭,都冒姓了楊,欒雲改名楊棟,賴本初改名楊梓。兩個先認做兄弟,楊梓為兄,楊棟為弟,帶了門客時伯喜,一齊進京。楊棟多備金珠禮物,與這後半幅回文錦,投獻楊復恭門下。復恭大喜,就收楊棟做了義兒,帶摯楊梓也做了義侄,各與官爵,楊棟為千牛衛參軍,楊梓為御馬苑馬監,時伯喜也充了楊府虞候,好不興頭。當時有幾句口號嘲笑欒、賴二人道:   欒子無兄忽有兄,復恭無嗣忽有嗣。   本初甘作三姓奴,守亮遙添兩宗弟。   不比柳公收義女,不比梁公招贅婿。   並非接木與移花,祇是趨炎並附勢。   一日,楊復恭家宴,楊棟、楊梓都在旁陪侍。復恭問及這半錦從何處得來,又道:「可惜沒有前半幅,不知如今可有處覓訪了?」楊梓便道:「那前半幅錦,侄兒已見過,是襄州一個秀才梁棟材藏在家中。侄兒曾勸他獻與伯父,他偏不肯。後聞蜀中女子桑夢蘭藏著後半幅,梁棟材便與他結為婚姻,一個把前半錦作聘禮,一個把後半錦作回禮。今兒輩所獻乃桑氏回贈梁生之物,是侄兒多方設計取來的,那前半錦尚在桑氏處。」復恭道:「如今桑氏在那堙H」楊棟接口道:「這桑氏即原任禮部侍郎謫貶襄州太守桑求之女。此女曾借住孩兒的房屋,孩兒因斷弦未續,欲求他為室,他堅拒不允,被孩兒趕逐出屋,不知奔往那堨h了。」楊梓道:「今不消尋問桑氏,伯父若要完全此錦,祇消出一諭單在外,如有人報知前半錦下落者,賞銀若干,重賞之下,自然有人探知來報。那時半錦有了著落,桑氏也有著落,不但伯父所收之錦不致殘缺, 棟弟仗伯父神力,亦可重遂婚姻之願矣。」復恭道:「我向欲求此錦,卻不曉得桑侍郎藏著半幅,他為人倔強,所藏之錦不肯與我,無怪其然,何物梁生,亦敢藏匿不獻,好生沒禮。今若收得前半錦時,我作主把桑氏配與棟兒便了。」楊棟起身拜謝道:「如此多謝爹爹。」當晚席散。次日,復恭發出諭單一張,上寫道:     內相楊府向來購求回文古錦,今已收得後半幅,如有人將前半幅來獻者,賞銀一千兩。如探知前半錦下落來報者,賞銀一百兩。特諭通知。   楊棟接著諭單,便教貼在內相府前,又遣人依樣抄白幾百張,去城內城外各處粘貼。過了幾時,並沒蹤跡。忽一日,楊棟的家人在京城外揭得一張紙來報楊棟道:「前半錦已有著落了。」楊棟看那紙上卻刊刻著前半錦的圖樣,正與那後半幅恰好配合。後面明明寫道:「配得後幅者,至京師柳府相會。」下又細注一行道:     柳侍御今已到京,欲配錦者,速來無誤。   楊棟看了說道:「這柳侍御就是襄州前任的柳太守,新奉旨起用到京的,如何那前半錦卻在他處?」便請楊梓來與他商議。楊梓遂同著楊棟入見復恭,具述其事。復恭聽說,皺著眉道:「柳侍御這老兒又是一個倔強的,那半錦若在他處,他怎肯與我?」楊梓道:「這不難,侄兒有一計在此。」復恭道:「計將安出?」楊梓道:「柳侍御在襄州作郡時,梁棟材是他極得意的門生。當時,侄兒也曾權姓了梁,認做棟材之兄,與他相知一番。今半錦既在柳府,桑氏亦必在柳府,彼欲求合得半錦者去相會,或者是尋梁棟材去成親,也未可知。待侄兒如今去見他,祇說楊棟就是梁棟材,賺他把桑氏嫁到這堥荂A不怕半錦不歸伯父。」復恭與楊棟都道:「此計大妙,今可即去。」楊梓道:「未可造次,伯父可發一個率兒楊棟的致意帖兒,先遣人去探問他半錦的來因。若桑氏果然在彼,方可行此計。」復恭依言,即遣一心腹人持帖往見柳公。楊棟又吩咐了他言語,那人領命,竟投柳府。正是:   小人奸計,愈出愈奇﹔   假冒君子,羊質虎皮。   卻說柳公自帶了桑夢蘭入京赴任後,日望梁生到來。不想場期已過,不見梁生來到,心中疑慮,恐他還在別處尋訪。桑小姐因又於回文圖後添注一行,遍貼京城之外,要他速來相會。那日,適有人抄錄楊復恭的諭單來看。柳公見了正在驚疑,祇見門役稟說:「內相楊府差人求見。」柳公便教喚進。那人叩了頭,呈上名帖,稟道:「家內相爺致意老爺,聞老爺家藏半幅古錦,不知從那堭o的,特遣小人來叩問。」柳公道:「我正要問你家這半幅錦從那堭o的?」那人道:「這是家大爺獻與家內相爺的。」柳公道:「那個大爺?」那人道:「這名帖上諱棟的便是。」柳公道:「可又作怪,那半錦是我家小姐與梁秀才回聘之物,如何卻在你楊家的大爺處?」那人道:「家大爺原不姓楊。」柳公道:「不姓楊,姓什麼?」那人道:「不曉得姓什麼,但曉得是襄州秀才來投拜家內相爺做義子的。」柳公沉吟道:「若說襄州來的,難道你家大爺就是梁秀才不成?我今且不發回帖,可請你大爺親來一見,我有話要面說。」那人領命而去。柳公入內,把這話述與夢蘭知道,夢蘭聽罷,獃了半晌,不覺滿面通紅,潸然淚下道:「不意文人無行,一至於此。」柳公道:「且慢著,我昔在襄州時,曾舉報梁生兩次科舉,他為親老,不以功名易其孝思,竟不赴試。從來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今若投拜欺君蠹國的楊復恭,便是不忠了,我料梁生決不為此。等那楊棟來見我,便有個明白。」夢蘭聽說,暗猜道:「若說楊棟就是梁生,恐梁生未必如此無行﹔若說不是梁生,如何恰好諱棟,又是襄州人,又恰好那半錦在他處?」口中不語,心下狐疑。有一曲《紅衲襖》,單道桑夢蘭此時的心事:   祇指望,闔回文,諧鳳鸞﹔又誰知,物雖存,人已換。不信他,棄前盟,輕將半錦捐﹔不信他,賣璇璣,讓與他人倩。據著他,棟名兒,依然不改變﹔難道他,做螟蛉,也如我柳夢蘭?縱使他,賦奏凌雲,恰好與楊意相逢,也怎便,拜貂璫,把污賤甘?   次日,柳公正朝罷而歸,門役稟稱:「有一位楊爺來見。」柳公祇道是楊棟,取帖看時卻寫著門生楊梓名字。柳公道:「我那埵陶o一個門生?且請他進來,看是那個。」門役領命傳請。柳公步出前堂,祇見那楊梓頂冠束帶,恭恭敬敬趨至堂前,納頭便拜。柳公扶起看時,認得是梁梓材,揖他坐了,問道:「足下不就是梁梓材麼?」楊梓道:「門生正是。」柳公道:「為何姓了楊?又幾時得做了官?現居何職?」楊梓道:「不瞞老師說,門生近日投拜內相楊公門下做了義侄,故姓了楊。現為御馬苑馬監。」柳公聽了,勃然變色道:「足下既投拜閹豎,老夫不好認你做門生了!且問你令弟梁棟材今在何處?」楊梓道:「舍弟也投拜楊公做了義子,現為千牛衛參軍。昨曾有名刺奉候,祇那楊棟便是他。」柳公搖頭道:「不信有這等事。令弟品行,老夫素所愛重,他初見老夫時,老夫即欲薦荐之於朝,他推辭不肯,願由科目而進。今日何故屈就這等異路功名?」楊梓道:「舍弟祇為早歲錯過功名,如今年已長成,急於求進,故爾小就。」柳公道:「縱欲小就,何至阿附權璫!若他果如此敗名喪志,老夫請從此絕,切勿再認學生。」楊梓連忙打躬道:「大人息怒,舍弟今日特託不肖來拜見,專為要問桑小姐消息。舍弟向以回文半錦聘定桑小姐,今聞此半錦在大人府中,想桑小姐也在大人府中,大人雖怒絕舍弟,不認師生,還望完全了他的夫婦。」柳公道:「桑夢蘭為欒雲所逐,無可依歸,實是老夫收養在此。但今既為老夫之女,決不招此無行之婿。」楊梓又忙打躬道:「舍弟當時既已聘定,恐未便返悔,乞大人念婚姻大事,委曲周旋。」柳公道:「夢蘭止許嫁梁孝廉之子梁棟材,卻不曾許嫁楊太監義子楊棟。他既為婚姻大事,何不自來見我?」楊梓道:「他本欲親叩臺墀,一來為有微恙,不能出門﹔二來也為無顏拜見師臺,故特託不肖來代叩。」柳公沉吟道:「我料梁生未必失身至此,他今若不自來,我祇不信。」楊梓道:「大人若不信時,現有桑小姐贈他的回文章句與詩詞在此。」說罷,便從袖中取出呈上。柳公接來看了,道:「這些詩詞果是夢蘭贈與梁生的,但梁生既有回文章句,也有和韻詩詞,若今楊棟果係梁生,教他錄來我看。」楊梓應道:「待不肖回去,便教他錄來。」說罷起身,打躬告別。柳公也不舉手,也不送他出門,楊梓含羞,局蹐而退。柳公氣忿忿地在堂上獃坐了一回,想道:「倘然楊棟真個就是梁棟材,我雖拒絕了他,未知夢蘭心埵p何,或者兒女之情,未必與我一樣念頭。待我去試他一試。」正是:   試將己意律人意,未必他心是我心。   祇因柳公要試夢蘭心事,有分教:   妖嬈艷質,矢一片冰雪心腸﹔   錦繡回文,辨半幅風雲變態。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卷 矢冰心桑氏羞郎 見蒼頭梁生解惑   詩曰:   仙池止許鳳翱翔,桃在那堪李代僵。   一自裴航相見後,阿誰尚敢竊玄霜。   話說柳公當日要試夢蘭的志氣,便教乳娘錢嫗請小姐出來,把方纔楊棟之言細細說與他聽了。夢蘭低頭無語,惟有吞聲飲泣。柳公佯勸道:「從來有才之人往往喪節,若要才節兩全,原極不易。今事已如此,我祇索嫁你到楊家去,你可看梁生文才面上,不要苛求罷。」夢蘭泣告道:「爹爹說那婺隉H丈夫立身行己最是要緊。他既不成丈夫,孩兒決不嫁此賤士。」柳公道:「你若真個不肯嫁梁生,我替你別尋佳偶,另締絲蘿何如?」夢蘭拭淚正色答道:「爹爹勿作此想,孩兒既受了梁家的聘,豈可轉適他人?自今以後,惟願終身不字,以明吾志。」柳公道:「梁生既已失身,你替誰人守節?」夢蘭道:「孩兒當時許嫁的原是未失身的梁生,今梁生變為楊棟,祇算梁生已死,孩兒竟替梁生守孝便了。」柳公道:「你休恁般執性,凡事須要熟商。」因吩咐錢乳娘:「好生勸慰小姐回心轉意,莫要誤卻青春。」說罷,步出外廂去了。夢蘭含淚歸房,險些兒要把這半錦與詩詞來焚燒,虧得錢乳娘再三勸住。夢蘭啼哭不止。錢嫗勸道:「小姐須聽老爺勸諭,不必如此堅執。」夢蘭便不回言,取過一幅花箋來,仿著《離騷》體賦短章以明志。其詞曰:   哀我生之不辰兮,悼遇人之不淑。初懷謹而掘瑜兮,倏敗名而失足,蕕不可染而成薰兮,蘭乃化而為荃。邪不可強而使正兮,賢乃化而為奸。幼既好此奇服兮,何未老而忽改也。專惟始而無他兮,何忽變乎曩之態也。重曰已矣,何嗟及矣,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女也有志,之死靡他。如可卷兮,我心匪席,如可轉兮,我心匪石。期作清人之婦兮,誓不入膻士之室。願從今獨守乎空閨兮,皎皎然遠混濁而孤存其潔白。   寫畢,又在花箋後面題絕句一首道:   桑能依柳自成桑,梁若依楊愧殺梁。   與我周旋寧作我,為郎憔悴卻羞郎。   夢蘭把這花箋付與錢嫗,吩咐道:「今後老爺若問你時,即以此箋回覆便了。」錢嫗依命,等得柳公入內,便將這箋兒呈與觀看。柳公看了,大加歎賞,隨即請夢蘭出來撫慰道:「我本試你一試,不想你心如鐵石,操比松筠,真不愧為桑遠揚之女,亦不愧為我柳玭之女矣。巾幗女子遠勝鬚眉丈夫,可敬可羨。但我料楊棟決不是梁棟材,今楊棟不來見我,其中恐有假冒。」夢蘭道:「他阿兄來說的如何是假?」柳公道:「你不曉得,他兄弟兩人薰蕕不同,我昔在襄州作郡時,這梁梓材便奔走公門,日來謁見,不憚煩勞。梁棟材便蹤跡落落,非公不至。我所以敬服其品,豈有今日阿附權閹之理?我適對楊梓說:『若楊棟果係梁生,教他錄寫梁生向日這些章句詩詞來看。』今祇看他錄來不錄來便知真偽。」   正說間,門役早傳進一封柬帖說,是內相楊府送來的。柳公拆開看時,正是抄錄梁生的回文章句,卻沒有那和韻詩詞。柳公仔細看了一看,笑道:「這不是梁生筆跡,可知是假的了。」夢蘭接過來觀看,果然與梁生所贈原箋上的筆跡大不相同。柳公笑道:「你可曉得麼?梁生的回文章句,一向傳諸於外,人多見過,故抄錄得來, 那和韻詩詞並無外人看見,所以,便抄錄不出。這豈不是假的?」夢蘭道:「莫說詩詞抄錄不出,即使連那詩詞也抄錄了來,亦或是他兄弟之間曾經見過要抄錄也不難,真偽之辨,祇這筆跡上可見。今筆跡既不同,其為假冒無疑。但此既是假,則真者又在何處?」柳公道:「你且寬心,待我細訪梁生的真實消息,少不得是假難真,是真難假,自然有個明白。」從此,夢蘭略放寬了心,專候真梁生的下落。有一首《西江月》詞,單說那賴本初脫騙可疑處:   若係門牆舊誼,也須親謁師臺。藏頭掩面好難猜,知是張冠李戴。章句差訛筆跡,詩詞不見謄來。料應就堥あh乖,且聽下回分解。   不說柳公差人在外遍訪梁生,且說梁生自從那日在茶坊中探知柳府消息,巴不得頃刻飛進京城謁見柳公,曉夜趟行,趕到長安城外。正要入城,祇見一乘轎子從城中出來,轎前撐起一頂三檐青傘,轎邊擺列著幾個丫鬟女使,轎後僕從如雲,簇擁到河口一隻大船邊,住了轎。轎中走出一個濃妝艷服的婦人來下船。船上人慌忙打起扶手,說道:「奶奶來了。」梁生看那婦人時,不是別人,卻是表妹房瑩波。原來,瑩波因丈夫賴本初做了楊梓,受了官職,帶挈他也叫聲奶奶,接至京師,同享富貴。那日,為欲往城外佛寺燒香,故乘轎出來下船,十分興頭。說話的,常言道:「貴易交,富易妻。」賴本初既忘了貧賤之交,為何不棄了糟糠之妻?看官有所不知,若是瑩波有良心,不忘舊要,與梁家往來,也早被賴本初拋棄了,祇因他卻與丈夫一樣忘恩負義,為此志同道合,琴瑟甚篤。   閑話休提,且說梁生當下見了瑩波,驚道:「聞本初出外遊學,卻幾時就做了官了?」忽又想起夢中仙女之言,教我來尋長安舊相識,莫非應在他身上?便策馬近船邊叫道:「瑩波賢妹,愚兄在此。」瑩波回頭看了梁生一看,卻祇做不知,全然不睬,竟自走入艙中去了。正是:   當年不肯做夫妻,今日如何認兄妹。   貴人厭見舊時交,不記舊恩記舊罪。   當下梁生見瑩波不睬,祇道他認不仔細,又策馬直至船邊,望著艙中高聲叫道:「船堨i是賴家宅眷麼?」話聲未絕,早有幾個狼僕搶上前,將梁生一把拖下馬來,喝道:「那堥茠漕g賊,敢在這堭i頭探腦,大呼小叫,我們是楊老爺的奶奶,什麼賴家宅眷?」梁生聽說,看那船上水牌果然寫著「御馬苑楊」,懊悔道:「我認差了,想是面龐廝像的」忙向眾僕陪話道:「是我一時錯認,多有唐突,望乞恕罪。」眾僕那堛皉瞴A一頭罵,一頭便揮拳毆打。那隨來的小校見梁生被打,急趕上前叫道:「這是襄州梁相公,打不得的。」眾僕喝道:「什麼糧相公、米相公,且打了再處。」小校勸解不開,發起性來,提起拳頭,一拳一個,把幾個狼僕都打翻了,救脫梁生。恰待要走,怎當他那堣H多,又喚起船上水手,一齊趕來,把小校拿住,一發奪了梁生的馬,又要把索子來縛那小校,說道:「縛這廝們去見我老爺。」那小校奪住索子,那堛皏悒L縛,兩邊攪做一團,嚷做一塊。行路的人都立住腳,團團圍住了看。梁生向眾人分說道:「我一時錯認了船塈云漱k眷是我家親戚,因在船邊誤叫了一聲,他們便把我毆辱,又奪我的馬,又要拿我的從人,有這等事麼?」那些看的人聽說楊府堮酗H,誰敢來勸?梁生正沒奈何,祇見人叢堸{出一個穿青的人來對楊家眾僕說道:「念他兩個是異鄉人,放他去罷。」又指著梁生道:「況他是一位相公,也該全他斯文體面。」楊家眾僕喝道:「放你娘的屁!我自拿他,於你甚事,敢來多口!有來勸的,一發縛他去見我家老爺。」那青衣人大怒道:「你敢縛我麼?我先縛你這班賊奴去見我家老爺。別的老爺便怕你楊府,我家老爺卻偏不怕你楊府。」楊家眾僕道:「你家是什麼老爺,敢拿我楊府堣H!」青衣人道:「我家老爺不是別個,就是柳侍御老爺,你道拿得你拿不得你?」楊家眾僕聽說,都便啞了口,不敢做聲。原來柳公在京甚有風力,楊復恭常吩咐手下人道:「若遇柳侍御出來,你們須要小心。」為此,當日聽了「柳侍御」三字,便都軟了。那小校聞說是柳侍御家大叔,便道:「我家相公正特地到京來拜見柳老爺的。」青衣人便問梁生道:「相公高姓?何處人氏?」梁生道:「我姓梁,是襄州人。」青衣人道:「莫不是諱棟材的梁相公麼?」梁生道:「我正是梁棟材。」青衣人道:「家老爺正要尋訪梁相公,今便請到府中一會。」楊家眾僕聽說梁生就是柳侍御的相知,愈加喫嚇,便一哄的奔回船上去了。青衣人還指著罵道:「造化你這班賊奴。」小校請梁生上了馬,青衣人引著,徑入城投柳府來。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梁生到柳府門前下了馬,命小校於行囊中取出預備下的名揭,付與青衣人,央他傳稟。青衣人入見柳公,將上項事稟知。柳公聞梁生已到,隨即出來相見。講禮敘坐,梁生未及聞言,柳公先問道:「有人說足下投拜楊內相,已做了官,為何今日到被楊家人毆辱?」梁生愕然道:「此言從何而來?拜甚麼楊內相?做甚麼官?」柳公道:「既不曾就異路功名,何故今科不來應試?」梁生道:「本欲應試,不幸為病所阻,現今襄州起送科舉的文書還帶在此。諒門生豈是附勢求榮之人?不知老師何從聞此謗言?」柳公道:「是足下令兄來說的。」梁生道:「門生從沒有家兄。」柳公道:「令兄梁梓材,昔年足下曾薦與老夫取他入泮的,如何說沒有?」梁生道:「此乃表兄,不是嫡兄。昔年與他權認兄弟,其中有故?」柳公問:「是何故?」梁生把父親養他為子,又招他為婿的緣由說了一遍。柳公點頭道:「原來如此。」梁生道:「他曾到京見過老師麼?」柳公道:「他今投拜楊復恭,做了假侄,改名楊梓,現為御馬苑馬監。」梁生驚訝道:「這等說起來,門生方纔所見的,原不曾認錯了。」柳公道:「足下適見甚來?」梁生便把表妹房瑩波的來因說與柳公知道,並將方纔遇見不肯相認,反被歐辱的事細細述了。柳公道:「令表妹既不肯與足下認親,為何令表兄又來替足下議婚,要求老夫小女與足下完秦晉之好?」梁生道:「這又奇了, 莫說表兄代為議婚出於無因,且向亦不聞老師有令愛。」柳公道:「老夫本無小女,近日養一侄女為女,意欲招足下為婿,未識肯俯就否?」梁生道:「極承老師厚愛,但門生已聘定桑氏夢蘭為室。今夢蘭為強暴欒雲所逐,不知去向,門生此來, 正為尋訪夢蘭而來。若別締絲蘿,即為不義,決難從命。」柳公道:「足下尋訪夢蘭曾有下落否?」梁生歎道:「不要說起,祇為尋訪夢蘭,不但夢蘭尋不見,連夢蘭所贈的回文半錦也都失去。」因把初時半錦交贈後,又被騙了去半錦之事,細述與柳公聽了。   柳公笑道:「足下失了半錦,老夫恰好獲得半錦。」梁生道:「門生正要請問老師這半錦的來歷。前在途中,曾見有前半錦圖樣貼著,後有柳府字樣,此半錦正是門生聘桑夢蘭的,不知何故在老師處?」柳公笑道:「豈特半錦在老夫處,即夢蘭亦在老夫處。」梁生驚問道:「如何夢蘭亦在老師處?」柳公把收養夢蘭為女的情由說了。梁生以手加額道:「原來夢蘭已蒙老師收養於膝下。此恩此德,天高地厚,不但夢蘭仰荷帡蒙,門生亦感同覆載矣!」柳公道:「你且莫歡喜,老夫祇因誤信了令表兄之言,竟把夢蘭錯嫁了楊棟,如之奈何?」梁生大驚道:「那個楊棟?老師怎生誤嫁夢蘭與他?」柳公把楊棟致帖楊梓求親的話說了一遍。說道:「老夫當時祇據了半錦在彼,誤認楊棟就是足下,又以令兄之言為信,那曉得梁梓材不是令兄,又那曉得楊棟不是足下?」梁生聽罷,失聲大哭道:「老師也該詳審一詳審,既不曾見楊棟之面,如何便認做門生?諒門生豈有投拜閹宦,改名易姓之理?可惜把一個佳人來斷送了。」說罷捶胸頓足,十分悲痛,又咬牙切齒,恨罵賴本初。柳公勸道:「事已如此,悔之無及。適所言,舍侄女與夢蘭才色不相上下,可以續此一段姻緣,祇算老夫誤信的不是,賠你一個女兒何如?」梁生含淚答道:「門生一向難於擇配,除卻夢蘭,更無其匹。今生不能得夢蘭為室,情願終身不娶了。」柳公道:「足下既如此情重,可收了淚,待老夫對你實說了罷:夢蘭原不曾嫁去!」梁生道:「門生猜著老師要把令侄女,當做夢蘭來賺門生了,不瞞老師說,門生其實曾見過夢蘭的面龐,須賺門生不得。」柳公道:「我不賺你,料老夫豈肯招無行之婿,夢蘭豈肯嫁失節之夫?」遂把夢蘭矢志不嫁的話說與梁生聽。   梁生猶豫未信。柳公道:「足下若不信,我教你看一件東西。」便傳喚乳娘錢嫗,教取小姐前日所題的詩箋來。原來,此時夢蘭已到,錢嫗在屏後私聽梁生之語。錢嫗聽得明白,正待去回復,卻聞柳公傳喚,隨即取了詩箋,遞將出來。梁生見了錢嫗,想道:「乳娘也在此,或者小姐真個不曾嫁去,亦未可知?」及接過詩箋,先看了那一篇仿《離騷》的哀詞,又看了後面這一首絕句,認得是夢蘭的筆跡,乃回悲作喜,向柳公稱贊道:「如此,方不愧為夢蘭小姐,真如空谷幽蘭,國香芬馥。門生願拜下風,當以師友之禮待之,何敢但言伉儷。」柳公道:「佳人不難於有才,難於有志。文士既難於有品,又難於有情。今夢蘭以丈夫失節,便願終身不字,足下以佳人誤嫁,亦願終身不娶。一個志凜冰霜,一個情堅金石,真是一對佳偶。老夫今日替你成就好事罷。」言訖,起身入內,把上項話與夢蘭說知。夢蘭道:「祇可惜人圓錦未圓。」柳公道:「人為重,錦為輕。人既團圓,錦雖未合,亦復何害?」夢蘭道:「也既失去孩兒所贈之錦,今再教他賦新詩一篇,以當錦字何如?」柳公笑道:「這個使得。」隨即出來對梁生說了。梁生欣然命筆,題詞一首:   文一處,人一處,拆散人文分兩地。當年懷錦覓佳人,今日相逢錦已去。   人誰是,文誰是,仔細端詳真與偽。人真何必更求文,聊賦新詞當錦字。   柳公看了題詞,歎賞道:「有此新詞一篇,當得璇璣半幅矣。」便付乳娘,傳送小姐看了,教他也和一首來。少頃,乳娘送出詞箋。果然小姐已依調和成一首。   詞曰:   圖將合,人難合,何事才郎錦被竊。子都不見見狂日,前此睽違愁欲絕。   圖雖缺,人無缺,今日相逢慰離別。新詞一幅當良媒,抵得璇璣錦半葉。   柳公看畢,贊道:「兩詞清新,可謂匹敵。」梁生接來看了,說道:「詞中良媒之句,小姐已不以失錦為罪矣,未識可以早進合巹否?」柳公道:「明日是黃道吉日,我就與你兩個了此一段姻緣便了。」次日,柳公張樂設宴,招贅梁生為婿,與夢蘭成就洞房花燭。正是:   女如德耀,男比梁鴻﹔假弟兄難亂真夫婦,新翁婿允稱舊師生。當年贅賴於梁,豈若柳氏東床冰清玉潤﹔今日栽桑為柳,不比房家養女金寒塊離。夢兆非虛,好消息不是惡消息﹔場期雖過,小登科絕勝大登科。以才憐,非以色憐,不獨傾國傾城漢武帝﹔以情合,又以道合,寧但為雲為雨楚襄王。誠哉蘇蕙復生,久矣竇滔再世。誰道天生彩鳳難為匹,果然天產文鸞使與偕。   梁生於枕席之間,戲對夢蘭說起前日改妝窺看之事。夢蘭笑道:「那日,乳娘說了藥婆的女伴當與你面龐相類,我便有些猜疑,原來果然是你。好笑你鬚眉丈夫,為何甘扮青衣女子!」梁生道:「我祇為慕卿花容,偶爾遊戲,無妨干事。如彼楊棟、楊梓為貂璫子侄,有忝鬚眉,乃是真正青衣下賤,真正巾幗女子耳。」正是:   昔日曾將女使妝,文人遊戲亦何妨。   那知世上多巾幗,婢膝奴顏信可傷。   梁生既成了親,把些銀兩打發隨來的小校,修書一封,回復薛尚武,並寄信慰勞鍾愛。小校拜謝了,自回均州不題。梁生自此住在柳府中,日與夢蘭詩詞酬和,情好甚篤。祇是梁生心媮晹陷X件不足意的事。你道那幾件?第一件是場期已過,未得掇取科名﹔第二件,兩先人並岳父桑公的靈柩不曾安葬,今日夫婦兩個又在異鄉成親,未及到靈前展拜﹔第三件,回文半錦尚然殘缺﹔第四件,老僕梁忠不知下落。算來這幾件媄銦A功名一事,放著高才絕學,將來掄魁可決,今雖錯了場期,未足為患。兩家尊人雖未安葬,少不得窀穸有期,亦未足為憂。就是老僕梁忠失散,所係猶小。祇有這半錦未全,那半幅又為楊復恭所獲,急切難得重圓,豈不最為可惜?自此,夫妻二人時常提起那失錦之事,大家猜想道:「這騙錦的不知何人所使,若論欒雲求婚不遂,疑是欒雲使人騙去的,卻如何又在什麼楊棟處?那楊棟又不知何人,莫非楊棟亦屬子虛烏有?全是賴本初要騙這半錦,捏出楊棟名字,也未可知。正是:   本謂欒雲設詭計,突然楊棟來何處。   恁他到個莫不是,卻猜不出這樁事。   一日,柳公於公事之暇,與梁生夫婦閑話,也提起這半錦,說道:「不知楊棟這半錦是從何處得來,今必拿得那騙錦之人,方知端的。」梁生道:「前日表兄薛尚武曾差人到襄州查捉,卻查不出,連老僕梁忠也不見回來,不知失散在何處?今若尋得著梁忠,他或者曉得些蹤跡。」正說間,祇見門役傳稟說:「有梁相公家老蒼頭梁忠為要尋見梁相公,直訪問到這堙A今現在門首伺候。」說話的一向並不見敘梁忠下落,如何今日突然來到?殊不知梁忠自與梁生失散之後,話分兩頭,怎好那邊說一句,這邊說一句?自然先把梁生一邊說得停當,然後好再敘梁忠一邊。如今,梁忠既已來到了,待在下把他失散主人以後之事,細細補敘與看官聽。卻說梁忠自從那日被時伯喜用蒙汗藥麻翻,撇在沙灘上,直至四更,方纔蘇醒,爬將起來,祇叫得連枝箭的苦。星光之下,摸來摸去,不見主人,叫喚時,也不見有人答應。等得天明,在沙灘邊東尋西覓,並無蹤影。想道:「莫非我官人被他拋在水堨h了?」一頭哭,一頭叫,那埵酗@些聲息。沿岸尋了一早晨,指望等個過往船來問他,那河堳o靜悄悄沒一個船兒來往。又想道:「我官人平日並沒甚冤家,或者未必害他性命,我還尋向前去。」便走離了沙灘,一步步望前而行。行了半晌,遠遠望見前面有個茅庵,梁忠奔至庵前看時,見一老僧打坐在內。梁忠問道:「老師父可見有個秀才模樣的少年到這婸礡H」老僧道:「這堳梬魕狾b,那有人到此?」梁忠道:「這堶n到大路上去,從那堥哄H」老僧用手指道:「望這條路去,就是官塘大路,祇是近日有兵丁往來,見了行路人,便要拿去推船扯纖,你須去不得,不如望那邊小路走出去,前有個市鎮,那堳o沒兵丁往來,可以安歇。」梁忠依言,便望著小路而走。   走出路口,果見有個小小的市鎮在那堙A梁忠又在市鎮上尋問家主消息,卻都問不出。腹中饑餒,祇得投一個飯店歇下,教店主人做飯來喫。店主人道:「客人要喫飯,請寬坐一坐,小店因內眷不在家,祇有一個小廝,同我在此支值,接待不周,休得見怪。」梁忠道:「寶眷為甚不在家,」店主人道:「近有兵丁過往,這媮鰬O僻路,恐怕他也來騷擾,所以人家都把家眷暫移別處去了。」梁忠聽說,想道:「看這般光景,桑小姐決來不得,我官人到這堥荋M他,卻不走差了路?如今官人或者知道這消息,竟回鄉去了。他是個秀才,就遇了兵丁,不會囉?,我卻不可冒險而行,祇得且在店中,權住幾日,等平靜了,也尋路回家去。但行囊被劫,身邊並無財物,如何住得在此?」想了一回,想出個權宜之策,把實情細訴與店主人聽了,因與商量道:「我急切回去不得,又沒處安身,你左右內眷不在家,店堥S人相幫,我就幫你在店堸筐ル肮﹛A准折房錢、飯錢。等平靜了就去。不識可否?」店主人想道:「近日官塘大路上,沒人行走,客貨到這堥茠漕鴞h,我和小廝倆個,手忙腳亂,又值不來,得這老兒幫一幫也好。」便欣然應承了。梁忠自此住在店中,替他打火做飯,凡遇來往客人,就訪問梁生消息,卻祇沒些影響。住過一月有餘,聽得往來客人說道:「如今好了,這些兵丁虧得防御使薛老爺差官押送他起身,今都去盡了。」店主人便對梁忠道:「兵丁已去,我要閉了店去接家眷了,你須到別處去罷。」梁忠謝了店主人,出離店門,待要取路回鄉,爭奈身邊沒一些盤纏,祇得行乞度日。   一日,行乞到一米店門首,那米店主人見他不像個乞兒,因對他說道:「看你老人家不像個行乞的,目今防御使薛老爺招集流民開墾荒地,少壯的荷鋤負來,老弱的擔秧送飯,你何不到那奡M碗飯喫,卻不強似行乞?前面現有薛老爺的告示掛著,你不曾見麼?」梁忠聽說,便走向前去觀看,果見有許多人在那堿搷i示,那告示上寫道:     鎮撫鄖襄防御使薛 示為屯田事:照得均州等處一帶地方,邇來屢遭兇歲,且有兵役之擾,百姓流亡,田畝荒蕪,以致兵餉不給。今本鎮已奏請,暫免本年田租,少轉民困。至於兵食所需,本鎮自擇隙地可耕之處,發兵開墾,以充軍餉。本處居民逃往他境者,可速歸就業,其荒田無主者,招集流民給與牛種,使之耕治,另立民屯,以佐軍屯。為此,特差標下提轄官一員,揆度便宜,往來監督,如有屯軍欺凌百姓及過往客兵撓亂屯政者,拿送轅門,按軍法重處,決不姑貸。特示。   那張大告示後面,又有一張小告示,上寫道:     防鎮標下提轄廳鍾示為遵憲督屯事:照得興舉屯政,乃憲臺軫念兵民至意,凡爾屯軍,各宜仰遵憲諭。其隙地可耕之處,須相視高下,丈量廣狹,先將近水之地開墾,並穿渠鑿溝,以便灌溉,其一應耕器,已經官給銀兩措辦,不得擅取民物。所在屯舍亦已官給木石蓋造,不得擅住民房。至於民屯與軍屯相佐,其荒田無主者,如原主既歸,仍即給還,不許強佔。如有他處流民逃入本境,該地方報名立冊,以便給田派耕。老弱不堪者,使充炊黍饋餉之役,其軍民雜屯處,疆畝既判,屯軍不許侵漁民田分數。已上條約,各宜遵守奉行,本廳不時巡視,如違,定行解憲,究治不恕。特示。   梁忠看畢,躊躇道:「我若在此幫助屯田,幾時得回去?不如一路行乞,以作歸計。」正思忖間,忽見有三五個人騎馬奔來,那些看告示的都讓在一邊。梁忠看那前面馬上一個戴鈸帽、穿綠衣的人,認得就是前日在舟中賺他主僕的歹人,便趕上前,一把扯住,喊道:「劫人的強盜在這堣F,你好好還我主人來!」眾人都喫一驚,馬上那人大喝道:「我是內相楊府差出來採辦的虞候,你那堥茠漱^丐,敢認我做強盜! " 說罷,提起鞭子亂打。梁忠由他打,祇是扯著不放,口媊W道:「你前日說是襄州的公差,姓景,如何今日又說是楊府虞候?」那幾個騎馬的從人齊聲喝道:「好胡說!這是楊府的時虞候,什麼襄州公差?什麼姓景?」便一齊揮鞭亂打。正在爭鬧,祇聽得幾聲鑼響,一簇人馬喝道而來,前面打著一對旗,上書「督屯」二字。那些看的人都道:「鍾提轄來了。」便四散閃開。   梁忠見了便叫道:「督屯老爺救命,有劫人的強盜在此。」馬上那人道:「誰敢誣我楊府虞候為盜?正要送你去督屯廳堨揮A。」道聲未了,那鍾提轄已到,聽得喧嚷,住了馬,喝問:「何人?」梁忠稟道:「小人是襄州梁秀才的家人,前日跟隨家主出外,被這賊劫去行李,連家主不知坑陷在何處,今日在這媢J見,卻到恃強毆打小人,伏乞老爺做主。」鍾提轄聽了,指著馬上那人正待發作,卻把他仔細看了一看,驚問道:「你不是時伯喜麼?」那人也看了鍾提轄一看,笑道:「原來是愛哥。」鍾愛道:「你為甚至此?」伯喜道:「我今做了內相楊府的虞候,今奉楊爺之命出來採買東西,現有牌票在此。」便向身邊取出牌票遞與鍾愛看。鍾愛見了,知是真的,便道:「你們都到我公署堥荂C」言罷,同著時伯喜並梁忠一齊至督屯公署。原來,此時鍾愛便認得是梁忠,梁忠卻認不出鍾愛,心堥嚆h著鬼胎道:「不想那督屯官兒恰好是這廝的相識,今番我反要受累了。」到得公署中,又跪下稟道:「督屯老爺救命。」鍾愛連忙也跪下扶起道:「梁伯伯,你如何便認不得我愛童了?」梁忠喫了一驚,仔細把鍾愛看了一看,跳起身來道:「好了,既是你在這堸筒x,須拿住這劫人賊,究問主人下落。」鍾愛扯他過一邊,附耳低言道:「他是楊府虞候,不便拿他,主人已有下落,我已見過,如今往長安去了。」梁忠聽說,纔住了口。鍾愛對伯喜笑道:「難得今日兩位舊相知敘在一處,大家不必爭競,且在我這堻薴T杯,我和你兩個笑開了罷。」便請伯喜上首坐定,自與梁忠下席相陪,命左右擺上酒餚,三人共飲。   伯喜問起鍾愛做官之由,鍾愛把遭際薛防御的話述了一遍,伯喜連聲稱賀。梁忠坐在一邊,祇把伯喜怒目而視,並不接談。伯喜笑道:「老人家,你休怪我,我實對你說罷,前日之事就是你家主人的親戚賴官人替欒大官人定下的計策,教我來賺他這半幅回文錦。你要理論時,須去尋你們賴官人來對他說。」鍾愛道:「如今賴官人在那堙H」伯喜道:「賴官人與欒大官人都投拜了內相楊爺,一個改名楊棟,一個改名楊梓,一個認做義兒,一個認做假侄,一個做了千牛衛參軍,一個做了御馬苑馬監,好不興頭。這半幅錦已獻與內相楊爺,你主人有本事時,自去問楊爺討便了。」鍾愛道:「既是主謀自有主謀,的得物自有得物的,不干這堮伓楞J事。梁伯伯祇把這話回復主人便是。」當晚酒散,伯喜別了鍾愛,自與從人去了。鍾愛方把梁生前日見了薛尚武,如今去謁柳侍御的話,細述與梁忠知道。梁忠聞得主人無恙,十分歡喜。鍾愛留梁忠在署中住了一日。次日,把些銀兩贈與他,教他不必回鄉,徑到長安柳侍御府中去訪問主人。梁忠依言,謝了鍾愛,取路望長安來。途中見有柳府貼的前半錦圖,他不曉得是柳公要尋梁生的,反認做梁生在柳府中要尋桑小姐的。因又想道:「我官人的半錦已被人騙去獻與楊太監了,如何在柳府中?難道楊太監把來轉送與柳侍御了麼?不然,祇是刻個空圖樣兒尋訪小姐,那錦自不在了?」左猜右想,卻不曾想到前半錦已在桑小姐處,那騙去的到是桑家的後半錦。正是:   不知桑是柳,翻疑柳是桑。   大家差誤處,真堪笑一場。   不則一日,到了長安,一徑至柳府門前訪問梁生。門役道:「梁相公已贅在我老爺家堸竣F女婿,你是何人?問他作甚麼?」梁忠疑惑道:「我官人不要尋桑小姐,如何今又娶了柳小姐?」因對門役道:「我是他家老蒼頭梁忠,特地來要見主人的。」門役見說是梁家人,隨即通報。梁生正對柳公說要尋訪梁忠,探問騙錦人的蹤跡,恰好聞梁忠來到,不覺大喜,便教喚進梁忠入見。梁生夫婦與柳公聽說途中遇見時伯喜的話,梁生方纔省得楊棟就是欒雲。梁忠道:「如今官人既娶了柳老爺的小姐,可還要尋問桑小姐了麼?」梁生笑道:「桑小姐已尋著在此了。」便也把柳小姐即是桑小姐的話對他說了。梁忠方纔省得柳即是桑,途中所見半錦圖,不是梁生訪小姐,倒是小姐訪梁生的。   主既懷疑,僕又添惑。   今朝相見,一齊俱釋。   當下,柳公曉得了欒雲冒名,本初設計的備細,不覺勃然大怒道:「賴子如此負心,欒雲也敢來賺我,我當奏聞朝廷,誅此二賊!」梁生勸道:「此二人不足計較,岳父不必舍豺狼而問狐狸。目今楊復恭植黨營私,欺君蠹國,為眾惡之渠魁,當先除此賊,其餘自滅。」柳公道:「此言甚為有理。」便打點上疏參劾楊復恭。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懷才文士,忽進一篇謀國至言﹔   含沙小人,再下一著中傷奸計。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卷 續春闈再行秋殿試 奏武略敕勸文狀元   詩曰:   天朝吁俊網羅開,文武全才應詔來。   一歲兩開稱盛事,佇看儒將凱歌回。   話說柳公正想要草疏,參劾楊復恭,適值朝廷因李茂貞征討楊守亮不下,欲以楊復恭為觀軍容使,前往督戰,命眾大臣廷議其事。柳公即出班面奏天子道:「陛下欲以楊復恭為觀軍容使,臣竊議其有三不可?」天子問:「那三不可。」柳公奏道:「大將威行閫外,乃忽以一閹豎節制之,則軍中之旗鼓不揚,士卒之銳氣亦沮。昔肅宗時,以魚朝恩為觀軍容使,遂致九節度皆無功。前事可鑒,一不可也﹔晉時,王敦作亂,其兄王導在朝,泥首闕下,肉袒待罪,今楊守亮係楊復恭之侄,守亮叛於外,而復恭傲然居內,出入自如,朝廷不以是罪之,而反加寵命,二不可也﹔李茂貞所討者守亮,今反以守亮之叔節制其軍,茂貞懷疑,必生他變,三不可也。況復恭欺君蠹國,罪不容誅。以臣愚見,莫若斬復恭以謝天下。倘陛下念係老奴,不忍加刑,亦當謫逐遠州,勿令在帝左右,則守亮之膽寒,茂貞之志奮,而興元可以蕩平,武功可以立奏矣。」天子聞言,沉吟半晌,乃降旨,停罷觀軍容使之命,卻未便謫逐復恭,仍容他出入宮禁。你道為甚緣故?原來,唐朝自穆宗以下幾個皇帝,皆是宦官所立,這朝天子廟號昭宗,乃僖宗之弟,初封壽王,後登寶位,卻是楊復恭迎立的。所以,天子念其定策功勞,不忍便謫逐他。當下,柳公見天子不能盡聽其言,心中怏怏,退回私第,想道:「我一人之語,未足感動大聽,必得多官交章合奏,方可除此閹豎。」   正想間,恰好天象示變,有日食星隕之異,天子免不得撤樂減膳,詔求直言。柳公喜道:「好了,這番定有參劾楊復恭的了。」誰想,唐末那些朝臣都是畏首畏尾,不敢輕觸權閹,雖然應詔上書,不過尋些沒甚關係的事情,沒甚要緊的話頭,胡亂塞責而已。有詩為證:   紛紛章疏總虛文,何異寒蟬聲不聞。   日伏青蒲無切直,問誰折檻似朱雲。   天子遍覽眾官奏章,這一本也是應詔直言事,那一本也是遵旨直言事,卻都是些浮談套語,沒一個有肯明目張膽說幾句緊要關切的話。最後,看到欽天監一本奏稱:「文星昏暗,主有下第舉子屈抑怨望者。」天子即傳旨特召柳公入對,把這話問他。柳公奏道:「臣雖未知星象,但以日食論之,日為君象,若天子當陽明四目,達四聰,如日光遍照,則日當食不食。今左右近習,蒙蔽天子,使天子聰明奎塞,故上天乖象示警,欲陛下覺察蒙蔽耳。朝中既乏直言之臣,草野豈無深計之士,奈自劉蕡下第以來,試官閱卷,稍有切直犯諱者,即棄而不錄,以致才俊阻於上達,安得不屈抑怨望?臣願自今以後,舉子對策,陛下必親自檢閱一番,務去諛而取直,庶幾士氣光昌,文星不晦,而日食之變,亦可弭也。」天子聽罷,點頭歎息。即日降詔,追贈劉蕡為翰林學士,錄其後人。柳公隨又奏道:「劉蕡曾孫劉繼虛向住臣鄉華州,以務農為業。近為賦役所苦,棄田而逃,不知去向。」天子即又降詔訪求劉繼虛,使世襲五品爵,奉祀劉蕡香火,以其田為祭田,免其賦稅。正是:   既贈其死,又錄其孫。   追崇往昔,用諷來今。   原來劉繼虛自與家眷寓居均州,因前日薛尚武查訪流寓女子,怕有擾累,假姓了桑,又徙避僻村。過了幾年,不見動靜。適值尚武出榜招集流民屯田,他便再變姓名,姓了內家的姓,叫做趙若虛,編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種。今忽聞恩詔訪求他,乃具呈防御衙門說出真姓名。尚武未知真假,不敢便具疏上聞。因想:「朝廷原因柳侍御之言故有此恩詔,柳侍御是華州人,與繼虛同鄉,自能識認。」遂備文申詳柳公,一面起送繼虛赴京,聽柳公查確奏報。繼虛安頓了家眷,星夜望長安進發。到得長安,即至柳府投揭候見。柳公出來接見了,認得正是劉繼虛,講禮敘坐,殷勤慰勞,繼虛先謝了柳公舉奏之力,然後備述當時挈家遠遁,本欲至襄州,因聞桑公物故,遂流寓均州之事。柳公笑道:「足下欲至襄州投奔桑公,不知桑公之女反至華州,欲投在令先尊,卻不大家都投奔差了?」繼虛驚問其故,柳公把收留夢蘭與招贅梁生的情由備細說知。繼虛稱謝道:「先姑娘止此一女,不意流離在此,若不遇老先生,幾不免於狼狽。今幸獲收養膝下,且又招得快婿,帡蒙之恩,死生均感。」說罷,便欲請夢蘭夫婦相見。柳公傳命後堂。少頃,梁生先出,講禮畢。梁生詢知繼虛從均州來,便問薛防御近況若何?並問提轄官鍾愛無恙否?敘話間夢蘭早攜著錢乳娘和許多侍女冉冉而來。繼虛慌忙起身,以中表之禮相見,共道寒暄。說及兩家先人變故,各自欷歔流涕。茶罷,夢蘭辭入,柳公置酒後堂,與梁生陪著繼虛飲宴。飲酒間,柳公極道梁生、夢蘭之才,其所繹回文章句皆敏妙絕倫。繼虛道:「晚生有一舍妹,粗曉詩詞,亦最喜看那回文錦上的詩,也會胡亂繹得數首,嘗恨不得見先姑娘家所藏的半錦,今表妹與妹丈所繹佳章,乞付我攜歸,與之一讀。」梁生謙遜道:「率意妄繹,豈可貽笑大方。」柳公道:「奇文當共賞,況係中表,又是知音,正該出以請政。老夫居鄉時,即聞劉家閨秀才能詠絮,今其所繹璇璣章句,必極佳妙,異日亦求見示。」繼虛惟惟遜謝,當晚無話。次日,柳公疏奏朝廷,言劉繼虛已到,奉旨即日拜受爵命。繼虛謝過恩,便辭別柳公並梁生夫婦,索了回文章句,復至均州,領了家眷仍回華州,復其故業。那夢意見了夢蘭與梁生的回文章句,歡喜歎服自不必說。正是:   才子已無才子匹,麗人偏有麗人同。   從茲半幅回文錦,引出三分鼎峙風。   話分兩頭,且說天子既錄劉蕡之後,一日,駕御便殿,柳公侍班。天子召問道:「朕昨將今歲春闈取過的試卷覆閱一遍,其中並無切直之言,想切直者,已為主司所棄,今將如卿前日所奏,親策多士,以求真才。但若必待三年試期,不特士氣不堪久攀,即朕求賢若渴之心,亦豈容久待?意欲即於今秋再行科舉,卿以為可否?」柳公奏道:「此係陛下憐才盛心,特舉創典,非但士子之幸,實國家之福也。」天子大喜,即傳諭禮部,著速移文各州郡,舉報士子赴京,聽候天子臨軒親試。彼時有幾句口號道:   一歲兩開科,春秋雙報捷。   錢糧不預徵,進士卻預撮。   當日,柳公朝罷回第,把聖諭述與梁生聽了,教他打點應試。夢蘭聞知這消息,喜對梁生道:「郎君前因錯過場期,不曾入試,甚是愁悶。今聖恩再行科舉,且又臨軒親策,正才人吐氣之秋,當努力文戰,以圖奪幟。」梁生亦欣然自喜。他前日到京時,原有襄州起送科舉文書帶在那堙A今日便把來投與禮部報名入冊。到得八月場期,隨眾赴考。各州郡起送來的士子約有千餘人,是日黎明,都集於午門外,聽候天子命題親試。正是:   濟濟衣冠集萬國,重重閶闔啟千門。   從來未睹皇居壯,今日方知天子尊。   日色初昇,淨鞭三響,眾樂齊奏,天子陞殿,鹵簿全設,絆儀官先率眾士子排班朝拜畢,然後禮部官唱名給卷。天子御筆親書策題一道,宣付柳侍御,即命柳侍御巡場。又傳旨賜眾士子列坐於殿陛之下,以便作文。柳公把御書策問,教禮部承應。各官立刻謄黃,每人各給一紙。梁生接來看時,乃是問安內寧外之策。其題曰:   問古唐虞之世,舞干羽而有苗格,豈內治修,而外亂不足慮與?乃考諸《周書》所載,於四征弗庭之後,董正治官,又似乎寧外而後可以安內,其故何居?迨乎春秋,晉國大夫以為外寧必有內憂,至欲釋楚以為奸懼,則又奚說?自是以來,議者紛紛:或云以內治內,以外治外﹔或云以外治內,以內治外。究竟二者之勢分耶?合耶?治之將孰先而孰後耶?後先分合之際,朕思之而未得其中。今欲內外交寧,策將安出?爾多士留心世務,當必有忠言至計,可佐國謨者,其各直抒所見,朕將親覽焉!   梁生看畢,便運動腕下珠璣,吐出胸中錦繡,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展開試卷,一揮而就。其策曰:   竊觀今日天下大勢,在內之患莫大乎宦官﹔在外之患莫大乎藩鎮。二者其患相等,是不可不謀。所以治之。願以宦官治宦官,而宦官不治,何者?以宦官治宦官,則去一宦官,復得一宦官,不可也。以藩鎮治藩鎮,而藩鎮亦不治,何者?以藩鎮治藩鎮,則去一藩鎮,復得一藩鎮,不可也。然則以宦官治藩鎮,以藩鎮治宦官,可乎?曰:又不可。以藩鎮治宦官而勝,其患甚於治宦官而不勝。夫藩鎮不能治宦官,猶得借宦官以分藩鎮之勢。及宦官為藩鎮所勝,而朝權悉歸於藩鎮,是制內之藩鎮愈烈於制外之藩鎮,而國危矣。以宦官治藩鎮,而勝其患,甚於治藩鎮而不勝。夫宦官不能勝藩鎮,猶得借藩鎮以分宦官之勢,及藩鎮為宦官所勝,而兵柄悉歸於宦官,是制外之宦官愈烈於制內之宦官,而國益危矣。不治之以宦官,不治之以藩鎮,則治之將奈何?曰:在治之以天子。治之以天子者,宜徐審其分合之勢,而善為之所。蓋二者分而患尚小,二者合而患始大。當其分,則宦官欲動而牽制於藩鎮,藩鎮欲動而牽制於宦官,國雖未寧,而禍未至於大烈。造乎二者既合,則宦官倚藩鎮為外援,雖未掌兵柄而無異於掌兵柄﹔藩鎮恃宦官為內應,雖未秉朝權而無異於秉朝權。夫至內有遙秉掌兵柄之宦官,外有遙秉朝權之藩鎮,國事尚忍言哉?此而不善為之所,則國將傾,而禍將不可救。乃所謂善為之所者,又不必天子親治之,而在委其任於一大臣。以大臣治宦官,則如《周禮》以閹人領之太宰,穆王以伯冏正於僕臣。而在內之朝權一。以大臣治藩鎮,則如周公以碩膚正四國,吉甫以文武憲萬邦,而在外之兵柄清。朝權既一,兵柄既清,於是,戮一宦官,而眾宦官皆懼﹔誅一藩鎮,而眾藩鎮咸賓。戮一藩鎮所恃之宦官,而藩鎮寒心﹔誅一宦官所倚之藩鎮,而宦官戢志。將見寧內即為安外之功,外寧愈見內安之效,而周官董正之風可追,唐虞干羽之化可復矣。今天子誠能求良弼,簡賢輔,寄之以股肱心膂之任,而猶有二者之患貽憂君父,臣請即伏妄言之罪。草野疏賤,不識忌諱。   區區管見,敢以為當。寧獻謹對。   梁生寫完,自己默誦了一遍,大是得意,納了卷子,出了朝門,回至柳府,把文字錄出,等柳公回來呈與觀看。柳公極口稱贊,以為必掇高魁。夢蘭看了,也料道必捷。但恐其中有命,文齊未必福齊,乃私喚錢乳娘,到門首去聽一個讖兒。錢嫗領命,走至門首,祇見兩個人在門首走過,後面那人對前面那人道:「你要問時,祇看那大橋堍下月餅店招牌便是。」原來前面那人要問賣月餅的張家住在何處,故後面那人答他這句話。錢嫗出來,恰好聽著了這二句。正在驚疑,卻值老蒼頭梁忠走來,錢嫗便把聽讖之意說與知道,教他去橋堍下看月餅店招牌。梁忠聽說,便望大橋邊走去,果見橋堍下有個月餅店。此時天色已暮,店前所掛招牌已取放櫃上豎著,那招牌上本來有十個字,乃是:   「張家加料中秋狀元月餅。」   看官,你道中秋賣月餅,竟是中秋月餅便了,為何添這「狀元」二字?祇因京師舊例,凡遇科舉之年,有趕趁科場生意的,不論甚麼物件,都以狀元為名。賣紙的叫做狀元紙,賣墨的叫做狀元墨,賣筆硯的叫做狀元筆、狀元硯,甚至馬也是狀元馬,驢也是狀元驢。為此,賣糕的也是狀元糕,賣餅的也是狀元餅。   閑話休提,且說梁忠去看張家的招牌, 那招牌已豎在櫃上,招牌邊有一隻籃兒掛著,把招牌上「張家加料」四字遮了。櫃上又堆著一堆月餅,把招牌上「月餅」二字也遮了,單單祇露出「中秋狀元」四個大字。梁忠見了滿心歡喜,忙回報錢乳娘。錢嫗回報小姐夢蘭,咄咄稱奇,說道:「如此看來,梁郎穩中狀元的了,這『中秋狀元』四字,該把『中』字念作去聲,將『秋狀元』三字連看,正應梁郎不曾中得『春狀元』今當中個『秋狀元』之兆。此識甚為奇妙。」錢嫗聽了,十分欣喜。過了幾日,天子閱卷已畢,親定甲乙,頒下黃榜,梁棟材名字果然高標第一狀元及第。正是:   後時獲雋,破格成名。佔春魁,卻在桂月報秋元。不是鹿鳴,至尊握鑒,御筆司衡榜。楊復恭有門生天子,梁棟材為天子門生。   梁生既得掄元,即入朝謝恩。天子見他人物俊偉,龍顏大悅,敕賜御酒、宮花一樣,瓊林赴宴,遊街三日。這一番增出來的秋殿試,卻是天子親自衡文取中的,比往常的狀元加一倍榮耀。   春風得意馬蹄疾,他把秋風權當春風。偏比春風時,愈覺得意﹔一色杏花紅十里。他把桂花權當杏花,偏比杏花時愈覺光彩。   柳公與夢蘭歡喜自不必說,祇是愧殺了房瑩波,羞殺了賴本初,急殺了欒生棟,惱殺了楊復恭。瑩波自從那日在城外遇見梁生,不肯相認,反縱家人囉?,卻被柳府中把梁生接去。瑩波回家與本初說知,本初曉得柳公已識破機關,好生惶愧。後聞梁生與夢蘭成親,今又見他中了狀元,如何不羞?欒雲自從時伯喜採辦回來,曉得他在途中遇著梁忠,已說明賺錦之事。今見梁生高中了,怕他要報仇,如何不急?楊復恭見梁狀元策中之語,句句罵他,又明明說楊守亮與他結連的隱情,如何不惱?惱的惱,羞的羞,急的急,三人共議,不如先下手為強,要尋個法兒處置梁生。正商議間,天子卻又依了梁狀元策中所言,欲選一大臣,委以安內寧外之任。遍視滿朝臣宰品望,無有過於柳侍御者,便拜柳公為左丞相兼大司馬,並理太僕卿事,盡奪楊復恭之權。復恭倍加忿恨,遂和楊棟、楊梓算出一個大逆無道的計策來。他因與楊守亮認為叔侄,一向聲息相通,書札來往,今議欲修書密致守亮,教他誘降李茂貞,合兵犯闕。那時,媕野~合,以圖大事。又恐茂貞未必肯反,乃諷朝臣彈劾之,以激其變。   朝臣中有與復恭一黨的,便上疏參「茂貞按兵不進,虛靡糧餉。乞差重臣一員,前往督戰,限日奏功,遲則治罪。」天子覽疏,便召柳公問道:「先朝憲宗之時,吳元濟作亂,全賴相臣裴度督師,方能討平。今守亮叛於興元,無異元濟叛於淮蔡,朕意欲命卿以裴度之事,卿能為朕一行否?」柳公奏道:「臣蒙聖眷,忝備樞機,敢不竭忠盡力,以報陛下。」天子大悅,即命柳公以使相統京兵一萬,往興元督戰。又賜尚方劍一口,面諭道:「卿到彼可以便宜行事,如茂貞不奉約束,先斬後奏。」柳公謝恩,出朝打點,領兵起身。楊復恭又諷幾個心腹朝臣,交章奏道:「昔年淮蔡功成,雖係朝臣裴度之謀,實賴李愬贊襄之力。今茂貞不能用命,元老贊助無人,新科狀元梁棟材才兼文武,可參帷幄,宜使為元老輔行。」天子准奏。即日,降詔賜梁狀元金印一顆,以翰林學士兼行軍祭酒,協同柳丞相督師討賊。正是:   策中所獻,請自試之。   建言之難,從古如斯。   命下之日,柳公對梁生道:「老夫久荷國恩,今日之役,義不容辭,賢婿以新進書生,何堪選當軍旅之任?老夫當薦舉一武臣,以代賢婿。」梁生道:「不遇盤根錯節,無以別利器,既蒙詔旨,即當勇往,未知岳父欲薦何人相代?」柳公道:「鄖襄防御使薛尚武治軍有法,甚著威名,我意欲薦他赴軍前效用。此人可以代賢婿。」梁生道:「小婿到不必求代,但今心腹之患不在外而在內。楊復恭雖謝朝權,尚侍君側,若不提防,恐變生時腋。以小婿愚見,當令薛尚武入衛京師,保護天子,提防復恭,庶吾等出師之後,可無內顧之憂。」柳公聞言,點頭稱善。隨即,奏請聖旨,遣使持節,至均州拜薛尚武為總制京營大將軍,即日赴京。正是:   若欲寧外,先求內安。   狀元韜略,早見一斑。   柳公既舉薦了薛尚武,內顧無憂,便與梁生商議點兵起程。梁生道:「須待薛尚武到來,把京營的兵符軍冊交付與他,方可起程。」柳公道:「此言極是,但軍馬須先點定操演。」梁生道:「朝命統兵一萬前去,愚意以為不必許多,祇須挑選精兵一千足矣。兵貴精而不貴多,用多不如用少。若多兵必須多餉,餉多則餉必不支,餉既不支,則兵不奉令,此茂貞之所以無成功也。從來兵多而不煩轉餉者,惟有屯田一法,然兵之居者可使屯,兵之行者不可使屯。此但可施之於守御之日,不可用之於督戰之時,與薛尚武在均州之勢不同,故愚意以為用多不如用少耳。」柳公道:「賢婿所言最為高見。」便將此意具疏上聞。天子命柳公與梁狀元親赴教場,召集在京各衛軍士,聽憑挑選精壯千人,並著於御馬苑中選良馬千匹,給賜眾軍。柳公領旨,即日與梁生至教場演武廳點選軍馬。那千牛衛參軍楊棟、御馬苑馬監楊梓理合都來聽候指揮,祇得大家寫了腳色手本,驚驚惶惶的到演武廳叩謁。柳公見了手本,回顧梁生微微冷笑了一聲,便喝叫二人站過一邊伺候。少頃,軍政司呈出各衛軍士花名冊,柳公與梁生按冊點名。點到千牛衛管轄的軍士,卻缺了大半。原來平日參軍作弊,侵蝕軍糧,有缺不補,每到散糧之日,僱人點名支領。因此冊上雖列虛名,行伍卻無實數。及查點御馬苑馬疋,也缺了若干疋。亦為馬監平日虛支馬料錢糧之故。柳公大怒,喝令刀斧手將楊棟、楊梓綁了,要按軍法斬首示眾。梁生勸道:「二人本當按法梟示,但今出兵之始先斬二人,恐於軍不利。況此二人又適有幾番脫騙之事,得罪岳父與小婿,今日若殺了他,不知者祇道借公事報私仇了。還求免其一死。」柳公聽罷,叫刀斧手押轉二人,喝罵道:「我聽梁狀元之言,權寄下你這兩顆驢頭。但死罪饒了,活罪饒不得,發去軍政司,各打四十,追奪了參軍、馬監的印,逐出轅門。」正是:   穰苴誅莊賈,孫武斬宮嬪。   令出如山岳,威行駭鬼神。   當日,柳公與梁生點選軍馬已畢,祇等薛尚武到京,交付與京營兵符軍冊,便好起程。此時,薛尚武在均州,已聞梁生中了狀元,十分歡喜。及奉詔命著他入衛京師,又知梁生做了行軍祭酒,即日將與柳公同行。恐不及相會,忙將防御使的印務交付鄖襄兩郡太守,又另委標官一員,監督屯政,替回提轄鍾愛,叫他帶著親隨軍校,一同星夜進京,與梁生相見。梁生謝了尚武前日資送到京之德,並慰勞了鍾愛一番,又喚過前日跟隨入京的那個小校來,把些金帛賞賜了他。尚武謁見柳丞相,柳公把提防楊復恭的話,密密囑付了,尚武一一領諾。梁生便與柳公辭朝出師,兵雖不多,卻是人強馬壯。臨行之日,天子車駕親自送出都門,文武各官盡出城候送,軍容甚整。正是:   當年扯纖一書生,今日承恩統眾兵。   電閃旌旗雲際展,風吹鼓角馬前鳴。   民人街巷爭瞻仰,天子都門自送行。   佇俟捷音傳報後,王朝勒石紀勛名。   原來,梁生於未行之前,先打發家眷回鄉,命梁忠與錢乳娘並柳家奴僕,一同伏侍夢蘭小姐取路回襄州。臨別時,夢蘭勉勵梁生道:「郎君王命在身,當以君事為重,切勿以家眷系懷。妾回襄州,專望捷音。」梁生灑淚分手。錢乳娘和梁忠等眾人即日護送夢蘭,望襄州進發,夢蘭雖以大義勉勵丈夫,不要他作離別可憐之色,然終是口中勉強支持,心中暗地悲切。一來念梁生以書生冒險,吉凶未保﹔二來新婚燕爾,驟然離別,那得不悲。因此離京未遠,遂不覺染成一病,行路不得,祇得安歇在近京一個館驛中調養,等待病愈,然後動身。有一首《西江月》詞,單道夢蘭此時愁念梁生的心事:   虎節應分將領,龍泉怎問儒家?宮袍纔賞曲江花,忽把戎衣來掛。鴛侶近拋綠鬢,馬蹄遠走黃沙。閨中少婦每常嗟,淚落朝朝盈把。   話分兩頭,且說楊棟、楊梓缺了該管的軍馬,本當按法處斬,到是梁生勸止了柳公,免了死罪,止於捆打奪官,他還不知感激,反十分怨恨。探聽得梁生打發家眷起身,楊梓便與楊棟商議:「要遣個刺客,到半路去刺殺夢蘭小姐,不但可以報己之怨,又可以取他的半錦。且梁生聞知家眷被害,必無戰心,柳丞相沒人幫助,斷不能成功。豈非一舉三得之計。」二人商議定了,把這話告知楊復恭。此時,復恭祇因朝廷信任了柳丞相與梁狀元,指望弄了這二人出去,可以惟我所欲為。不想又被柳公弄一個薛尚武來做了京營總制,京兵都屬他管轄,曉夜提防,一毫施展不得。假子、假侄又早被柳公奪職捆打,壞盡體面。正想要出這口氣,聽了楊梓行刺之計,便大喜道:「此計甚妙,但不可在近京館驛中刺他,須道近襄州的所在,去等他來行刺。」楊棟道:「爹爹此是何意?」復恭道:「若就在近京館驛中刺殺了他,梁狀元知道,定猜著是我所使,不如到襄州地面去行刺。梁狀元祇認做興元使來的刺客,決不疑是我了。」楊棟、楊梓齊聲道:「大人所見極高。」復恭即喚平日養在門下的一個刺客,叫做賽空兒,著令到襄州路上等夢蘭小姐來行刺,吩咐要取他行囊中半幅回文錦來回話。事成之後,重重有賞。賽空兒領命,星夜望襄州跑去了。正是:   初時騙物騙人,後來愈狠愈惡。   不能竊鳳偷蕭,便想燒琴煮鶴。   看官,聽說那賽空兒若真個有賽過空空兒的本事,何不就叫他去刺了梁狀元,刺了柳丞相,即使刺薛將軍亦無不可,如何祇令他去刺一個夢蘭小姐?原來,這賽空兒原不是甚麼劍客,不過楊內相府中平日蓄養的一個健兒。他比別個健兒手腳快些,故起他這「賽空兒」的混名。論他的本事,原祇好使他去刺一個女郎,若柳相府中,侯門似海,將軍營堙A守衛森嚴,他如何去得?然雖如此,若令他去刺梁狀元,刺柳丞相,刺薛將軍便去不得,今止令他去刺一個女郎,有何難處?便是一百個也刺殺了。祇為楊復恭不教他到近京館驛中去刺,偏教他到襄州路上去等,這便是天相吉人,其中有數。說話的說到此處,惟恐夢蘭小姐的病好得快,到願他懨懨常病,不要動身便好。那知夢蘭的病終有好日,刺客賽空兒卻又不曾空回白轉。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張冠換李戴,終建騰蛟舞鳳之奇﹔   東事出西頭,再看覆雨翻雲之事。   畢竟後事,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卷 運妙算書生奏大功 泄詐局奸徒告內變   詩曰:   輕裘緩帶自翩翩,帷幄謀臣一著仙。   從此妖魔難遁跡,捷書遂共反書傳。   話說賽空兒自往襄州路上去,等候梁家宅眷來行刺,夢蘭小姐自在近京館驛媥i病。看官牢記話頭,今且按下這兩邊,單表梁狀元那一邊。梁生自從與柳公辭朝出京,領軍前進,一路禁約兵丁,所過地方,秋毫無犯,百姓無不歡喜,俱備香案迎接。不則一日,行近武都時,李茂貞正屯兵武都界上。柳公乃離武都百婸楫韙U住營寨。梁生對柳公道:「岳父以使相之尊,奉旨督師,李茂貞合當遠接。今旌旆已至此,茂貞猶不來,其意可知。」柳公道:「賢婿料茂貞之意若何?」梁生道:「茂貞久出無功,今聞朝廷一旦遣重臣督責之,彼必心懷疑懼,懼則生變,勢將與楊守亮相合矣。且朝臣糾劾茂貞逗留之罪,此必係楊復恭所使,正欲激變茂貞,使降守亮,合兵以拒我耳。」柳公道:「似此將何法以處之?」梁生正低頭思計,忽有伏路軍士擒獲奸細一名,並私書一封解進寨來。柳公拆開那書看時,卻是楊復恭親筆寫與楊守亮的反書。其書曰:     愚叔復恭拜白:前屢書奉寄,其中機密想俱鑒悉。承天門乃吾隋家故業,誠宜早圖恢復。吾向從荊棒中策立壽王,今既得尊位,輒欲廢定策國老,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賢侄其速厲兵秣馬,並誘降李茂貞,合軍詣闕,吾為內應,大事可成也。   柳公看了,拍案大怒道:「逆閹狂悖至此,吾當將此書奏聞朝廷,立誅此賊。」梁生便道:「岳父且勿奏聞,此正可將計就計。」柳公問:「計將安出?」梁生附耳低言道:「岳父可遣使行一角公文至茂貞營中,公文上多用恐嚇切責之語,小婿卻扮作書生先往茂貞處,與他說明就堙A教他見了公文假意發怒,竟將公文扯毀,綁縛來使,然後往興元詐降守亮,那時,小婿拿著復恭這封反書,再如此如此。岳父這媔煤*遹*諢A便可使積寇立除,大功立奏。」柳公聽罷,大喜道:「賢婿此計,雖孫吳復興,良平再出,不是過矣。」遂依計而行。其所擒奸細密行斬訖。一面又傳檄附近關津城堡,加意盤詰奸細。看官聽說:梁生所言之計,說話的祇說得一半,還藏著一半,何不就於此處一齊說明?不知兵機用陰,到得茂貞去詐降之後,還有許多怪怪奇奇的事。此處不能一齊說明,且到後文,自然明白。正是:   兵機秘密無人覺,妙算神奇止自知。   直待臨期觀變態,始明定計在先時。   梁生商議已定,辭了柳公,扮作書生,乘著快馬,悄地離了大寨,竟望茂貞軍中來。卻說茂貞與守亮相持日久,未有功績。一來為軍餉不敷,軍士不肯向前﹔二來見守亮之叔楊復恭現居君側,即使滅了守亮,適遭復恭之忌。為此,把征進的念頭都放懶了。今忽聞柳丞相奉了詔命,受了尚方劍,同著梁狀元前來督戰,限日奏功,他心媯袹憛A尋思無策。欲待投降守亮,其實不甘﹔欲不投降時,又急切勝他不得。正躊躇未決,忽守營軍士入報道:「有一書生自言有機密事,要見都督。」茂貞聽說,想道:「此必楊守亮遣來的說客,要說我去投降的了。」因問軍士:「可知那書生從何處來的?」軍士道:「他說從長安來。」茂貞又想道:「若從長安來,必是楊復恭遣來說我投降楊守亮的了,且看他將何辭說我。」便教請那書生進來相見。祇見那書生昂然而入,器宇非凡。茂貞不敢怠慢,以禮相待,請他坐了,問道:「不肖奉命出征,未有勝算,勞而無功。近蒙嚴旨特遣重臣督戰,不妄正在進退兩難之際,先生遠來,必有高見,開我茅塞。」那書生道:「愚生有一密計,願獻之都督,請屏左右,當以相告。」茂貞即喝退左右,請問密計。   那書生笑道:「且教都督看一件東西。」說罷,於袖中取出金印一顆,付與茂貞觀看。茂貞接來看時,卻是行軍祭酒之印,大驚道:「原來是欽差參謀梁殿元,末將失敬了。」梁生搖手道:「都督噤聲,且勿泄漏。下官此來特奉柳公之命教都督詐降守亮,以成大功。」茂貞道:「要末將行詐降之計卻也不難,祇恐他未必肯信。」梁生道:「柳公正恐守亮不信,有個計較在此,特命下官先來對都督說知。」茂貞道:「有何計較?」梁生將毀書縛使之計,對他說了。茂貞道:「若如此做作,便不由守亮不信。」梁生道:「然雖如此,還恐他未肯深信,今更有一妙計。」茂貞道:「更有何計?」梁生便取出楊復恭的反書來。茂貞看了驚道:「此書從何而來?」梁生道:「此係伏路軍士所緝獲,我今拿著此書,將計就計,如此如此,那時,都督到彼詐降,一發不由他不信了。」茂貞大喜道:「此計甚妙!末將祇因叛師陰結逆璫,故舉動掣肘,久出無功。今有了這封反書,不特叛帥可以計擒,即逆璫亦授首有日矣。便當依命而行。候柳公引兵至興元城下搦戰時,末將即為內應便了。」梁生笑道:「若如此,又覺費力。今不消柳公到興元城下搦戰,竟要賺守亮到柳公營中就擒。」茂貞道:「怎生賺他?」梁生附耳道:「須恁般恁般。」茂貞欣喜道:「如此,真不費力。」兩個審謀已定。當晚,梁生就在茂貞營媟略F。過了一日,忽有一差官飛馬至營前,對守營軍士道:「我乃柳老爺的差官,黷捧公文在此,快請你主將出來迎接。」軍士快報入營中。茂貞怒道:「柳丞相的差官不是天使,柳丞相的公文不是詔書,如何要我出營迎接?好生無禮。」吩咐軍士阻住差官在營外,不許放進,祇將他公文取進來看。軍士領命,取進公文呈上。茂貞拆開看時,上寫道:     敕命總督征西軍馬賜尚方劍左丞相兼太僕卿兵部尚書柳 檄諭征西都督李茂貞知悉:照得興元積寇未平,皆因該都督逗留不進之故。今本閣部奉旨前來視師督戰,乃猶置若罔聞,其平日怠玩可知。為此,差官傳檄,仰該都督速赴軍前自行回話。如敢遲延,定按軍法治罪,決不姑恕!   茂貞看罷,勃然大怒,將公文扯破,喝令軍士拿那差官進來。眾軍士得令,便把差官橫拖到拽拿至面前。差官嚷道:「我是柳老爺的差官,如何敢拿我?」茂貞大喝道:「柳老爺便怎麼?量他不過是個文官,怎敢如此小覷我?我今先把你這廝砍了,看他怎地。」便喝刀斧手將他綁出轅門,斬訖報來。差官著了急,大叫道:「這是柳老爺之命,須不干我差官之事。」茂貞道:「既如此,且把你這廝監禁在此,待我明日先砍了那柳老爺,然後砍你未遲。」於是,將差官軟禁後營,隨即密修降書一封,差一的當軍官,星夜黷往興元城中楊守亮軍前納款。   原來守亮常與楊復恭密書往來已久,欲誘降茂貞,時時使細作刺探。忽一日報說茂貞營中有個長安來的書生獻甚計策,守亮便猜是復恭所使,乃接得茂貞降書,書中備言不甘受柳公侮慢,因願投降,並述毀書縛使之事。守亮半疑半信。正在躊躇,忽守城軍士來報,城外有一書生模樣的人騎著匹馬來叫門,口稱是參軍楊棟,有機密事特來求見。守亮雖不曾與楊棟識面,然已聞楊棟是復恭新收的義兒,現為參軍,原係秀才出身。今聽說有書生自稱參軍楊棟,便認做復恭遣他改妝來面議軍情的,遂親自騎馬上城來看。祇見那書生人物軒昂,儀表非俗,又且匹馬而來,別無從騎,一發不疑。便開城放進,同至府中以弟兄之禮相見,揖讓而坐。守亮道:「久聞大名,今日幸會。不識內相老叔近履若何?有書見寄否?」那書生道:「前屢書奉寄,想俱入覽,今更有密書一封,不敢託外人傳達,特遣小弟親黷至此。」說罷,便取出這封反書來。守亮接來細細看了,認得是復恭親筆,如何不信?那曉得書便是真,人卻是假。這書生並非楊棟,卻就是梁生冒名來賺他的。正是:   賢名每為奸冒,奸名何妨賢竊。楊棟曾冒梁生,祇用復恭一帖﹔梁生今冒楊棟,也用復恭一札。彼此互相脫騙,可謂禮無不等。雖然連我機謀,祇算抄他文法。   當下,守亮誤認梁生是楊棟,置酒相待,極其歡怡,說道:「老叔書中之意,教我作速誘降李茂貞,近聞茂貞營中,有長安書生來獻計,不知是何書生?所獻何計?今茂貞忽地使人來獻降書?因未卜其中真偽,不敢便信。」梁生笑道:「獻計書生不是別人,即小弟也。小弟奉內相大人之命,勸說李茂貞,使納款麾下耳。」守亮撫手道:「我猜想這獻計的必洽係相老叔所使,果不出吾所料,但不想那書生就是賢弟,如此說時,茂貞請降是真情了。」梁生佯問道:「他降書上如何說?」守亮便將降書取出與梁生看。梁生道:「小弟前日說他,他已首肯。今又被柳丞相侮慢,一時忿怒,毀書縛使,事已成騎虎之勢,不得不歸命於我,其請降的係真情。若兄長未敢輕信祇須與他相約,勿帶部卒,但單騎來投便了。」守亮聞言,點頭稱善。即喚過那獻書的軍官,依著梁生言語,遣發去訖。   次日,李茂貞果然一人一騎,身邊不帶寸鐵,手中執著降旗,直來興元城下,大叫開門。軍士報入府中,守亮同著梁生登城審看明白,然後開門放入。茂貞見了守亮,下馬拜伏於地,說道:「末將進退維谷,願投麾下,荷蒙不棄,銘感無任。」守亮慌忙扶起。茂貞見了梁生,假意道:「原來楊參軍又早在此了。」當下三人並馬入府。守亮請茂貞坐了。茂貞細訴柳公侮慢之故,取出那角扯毀的公文來與守亮觀看。守亮看了,對茂貞道:「你和我都是武臣,也祇為受不得文官的氣,故興動干戈。昨家叔內相,特命舍弟參軍,黷密書至此,教我結連都督,合兵詣闕,他便為內應。今既得都督相助,即日合兵前去,先斬了柳玭、梁棟材,然後大驅士馬,直指長安,何患大事不成?」茂貞佯惟惟聽命,梁生卻假意沉吟不語。守亮問道:「賢弟為何沉吟?」梁生道:「柳、梁二人雖係文臣,頗知韜略,不可力敵,祇可智取。愚有一計,不費分毫之力,可使二人之頭旦晚懸於帳下。」守亮忙問:「有何妙計?」梁生道:「昨李都督毀書縛使,柳、梁二人尚在未知,兄長可即統領城中精銳,打了李都督旗號,徑到他營前,祇說李都督親來迎接,彼必不疑。那時兄長突入其營,取二人首級,豈不易如反掌?」守亮大喜道:「妙計!妙計!」梁生又背著茂貞,私對守亮道:「茂貞新降其心未定,若兄長假扮了他,去賺了柳、梁二人,也不得不死心塌地投順,更無反覆矣。」守亮聽說,愈加歡喜,祇道楊參軍是一家人,故作此肝膈之言一發傾心相信,便將城中兵符印信都付與梁生,教他代守城池。一面到教李茂貞星夜回營,把所部兵將盡收入興元城中,幫梁生守城,自己卻假扮做李茂貞,領精兵三千,打著征西都督的旗號。   是夜,初更時分,潛地開城而出,連夜趲行。至次日午牌以後,早望見柳公大寨。到得寨前,見寨門大開,守亮先令人通報,說都督李茂貞特來迎候。少頃,聞寨內傳呼道:「著李茂貞入營參見。」守亮便率眾一齊鼓噪而入,卻見帳前並沒一人,祇有柳丞相紗帽、紅袍端坐帳上,巍然不動。守亮趕上前,挺槍直刺,應手而到。看時,卻是一個草人,喫了一驚,叫道:「不好了,中了計了。」忙回身出寨,祇聽得寨後一聲炮響,寨門左右一齊吶喊,弓弩亂發,箭如飛蝗。守亮躲避不迭,身上早中了兩箭,幾乎墜馬,舍命奪路而走。隨行軍士大半中箭著傷。行不上十餘里,祇見前面左右,兩路塵頭亂起,喊殺連天,鼓角齊鳴,旌旗雜舉,正不知有多少伏兵殺來。後面,柳公又親自統軍追趕。守亮驚慌無措,落荒而奔,軍士自相踐踏,死者甚眾。正慌急間,忽探馬飛報道:「興元城已失陷了。」守亮大驚問:「怎生失陷?」探子道:「那楊參軍原來不是楊棟,卻就是梁狀元假扮的。如今佔了城池,城上都插了大唐旗號,使李茂貞領大兵殺出城來也。」守亮聞報,尋思四面受敵,進退無路,仰天長歎道:「吾命休矣!」遂拔劍自刎而亡。柳公隨後追至,見守亮已死,即下令招安餘眾。那些敗軍蛇無頭而不行,盡都降順。   看官,聽說這都是梁生與柳公預先定下的計策,梁生先扮了楊棟去賺守亮,卻教守亮扮了茂貞來賺柳丞相。柳公卻束草為人假坐帳上,自己先伏寨後將二百兵分作兩隊,各帶弓弩伏於寨門兩旁。祇聽炮響,一齊放箭。又將五百兵亦分作兩隊,多帶金鼓旗幡,離寨十里之外左右埋伏,祇等守亮奔回時,一齊搖旗擂鼓,追殺敗兵。隨後,又親統精兵三百吶喊追趕,合來止一千軍馬,卻像有數萬甲兵之勢,所謂用多不如用少也。從來將在謀而不在勇,兵貴精而不貴多。柳公此番用少取勝,全賴梁生用謀之巧。正是:   本是我賺他,反教他賺我﹔教他來賺我,便是我賺他。到得他賺我,我又去賺他﹔始終我賺他,他何嘗賺我。   當下,柳公梟了楊守亮首級,部領眾軍望興元而來,早有李茂貞領兵前來接應。原來,梁生在興元城中,自守亮去後,等李茂貞領兵入城,便傳下號令,教茂貞軍士分守各門,將守亮帳下頭目殺了一半,降了一半。圍住守亮私第,把他全家老幼盡俱誅殺。一面出榜安民,一面使茂貞領大兵前來接應柳公。柳公見了茂貞,用好言撫慰, 及到興元,百姓俱執香迎拜馬前,梁生亦出城迎謁。柳公拱手稱謝道:「若非賢婿良謀,安能成功如此之速?」梁生逡巡遜讓。當日,官府中大排慶功筵席,軍中齊唱凱歌。彼時軍中有幾句口號道:   一紙真公文,一個假書生﹔一封真反書,一個假參軍﹔一面真旗號,一個假茂貞﹔一座真營寨,一個假大臣。柳家兵殺人如草,楊家將認草為人。柳丞相忽然有假,李都督到底無真。不但寨前迎帥的茂貞,固是假扮,即城下叫門的茂貞,豈是真情?若非狀元郎一番用計,安得興元郡一路太平?   說話的,梁生這場功績,純用詐謀騙局而成。這樣詐謀騙局,惟賴本初最用得慣,看他騙成親、騙入泮、騙館、騙銀、騙錦,無所不用其騙,亦無所不用其詐。梁生是正人君子,如何也去學他?不知兵不厭詐,從來兵行詭道,孫吳兵法,良平妙算,往往用此。祇要把這詐謀騙局,正用之人用之,便可上為國家去害,下為百姓除凶。那賴本初卻把這術數去欺親戚、謗師友,青天白日之下,更無一句實話,可惜孫吳兵法,良平妙算,被他邪用了、小用了。所以,君子之智誤用,即為小人﹔小人之謀善用,即為君子。   話休絮煩,且說柳公入城之後,盡發府庫錢糧,犒賞軍士,賑濟小民,又籍沒守亮所藏資財,及一應違禁之物,檢得楊復恭與他往來的書柬不止一封,都是同謀造反的。柳公便與梁生計議,要將這些書柬並前日這封反書與告捷表文,一同奏聞天子。梁生道:「岳父未可造次,賊在君側,除之甚難,倘彼自知謀泄,忽生他變,便將憂及至尊。以小婿愚見,可修密札一封,將捷表與逆書都寄與薛尚武,託他善覷方便,先設法拿下楊復恭,然後把捷表逆書奏聞,方是萬全之策。」柳公點頭道:「賢婿此言真老謀深計。」便密密修書遣使寄往長安。正是:   灼蠹恐株焚,熏鼠懼社壞。   外寇甫能平,又須防內害。   不說柳公一面寄書與薛尚武,且說楊復恭自遣賽空兒去行刺之後,即與楊棟、楊梓商議了,親筆寫下反書,差人寄往興元。因久不見回報,放心不下,又遣一心腹家丁到彼探訪, 並打聽柳、梁二人軍中消息。那家丁去不多時便回來稟覆道:「近日柳丞相傳下檄文,一路關津城堡都要加意盤詰奸細,凡興元人到長安來的,或長安人往興元去的,更難行動。小人恐有差失,不敢前往,祇得走回,於路到打聽得一件奇事,正要報知老爺。」復恭道:「有甚奇事?」家丁道:「小人前日偶從鳳翔府經過,見府門前一簇轎馬甚是熱鬧,小人問時,都說道:『本府的太守今日備酒,請兩個過往的京官,一個是參軍楊爺,一個是馬監楊爺,因奉內相楊老爺之命出京採辦,路過此處,特來拜望太守說情,故此請他。』小人聽了暗想:『我出京時,不聞兩位大爺有奉命採辦之事。』心中疑惑,走入府堭摒搳A見後堂排著三桌酒筵,太守坐了主席,上面客位坐著兩個峨冠博帶的人,卻是面生人,並不是兩位大爺。小人情知是光棍假冒,等太守起身更衣,便把這話密密稟知。那太守點頭道:『我近聞你家兩位大爺緣事免官,今他兩個公然冠帶來見我。我原有些疑惑,及詰問他,他說:正為免官之後,在京無聊,故奉內相之命出來採辦。我因看內相面上優禮待他,不想竟是兩個光棍。』便喝令衙役登時捉下拷問起來,招出真名姓。一個叫做空心頭髮賈二,一個叫做三隻手魏七,其餘隨從的都招出姓名。這兩個光棍已不知在外假名冒姓做過了多少偷天換日的事。現今,太守把他監禁在本府獄堙C」復恭聽說,大怒道:「甚麼光棍,直恁大膽。」當時楊棟在旁聽了,也怒道:「這廝們冒著孩兒輩名色在外招搖,不特壞了孩兒輩的體面,並損了爹爹的身名,十分可惡,可令那太守把這干人犯解到這堥蚅Y審。」復恭依言,便行文到鳳翔府,提這一干人犯。   太守遂把眾犯解到長安內相府中。復恭即委楊棟勘問。楊棟領命坐了前廳,左右將賈二、魏七押到階前。楊棟不看猶可,看時喫了一驚。原來那兩個不是別人,這賈二就是當年賣科場關節的聶二爺,這魏七,就是當日來捉科場情弊的緝事軍官。楊棟認得分明,猛然醒悟,大罵道:「你這班光棍,今日扮假官的是你們,前日扮聶二爺與緝事軍官的也是你們,你騙了我三千二百兩銀子去,今須追還來。」原來,賈二、魏七一向祇曉得楊棟、楊梓是楊復恭的認義子、侄,那知即欒雲、賴本初改名改姓的。今日,跪伏階下,聽得提起前因,方纔抬頭,把楊棟仔細一看,認得就是欒雲,兩個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楊棟喝令左右將二人拖翻,先打一頓毒棒,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二人哀告道:「當初哄騙大爺,不干我二人之事,實是大爺家堛漯躩時伯喜並館賓賴本初,約我們來的,所騙三千二百金原分作三分均分,小人們止得一分,伯喜、本初到得了兩分去。」楊棟聽說,大怒道:「不信有這等事。」便教拿時伯喜來對質。原來,伯喜此時正為前番出外採辦之日,乾沒了復恭的銀子,近被復恭查出,打了一頓,鎖在府堙C當下就在府堬o將過來,一見了賈二、魏七嚇得面如土色。賈、魏二人齊指著伯喜叫道:「時伯喜,當初哄騙大爺,可是你與賴本初造謀的?你兩個分了大半銀子去,今日獨累我們受苦。」伯喜雖勉強抵賴,到底口中支吾不來,被楊棟翻轉面皮,用嚴刑拷訊,祇得招出實情,把賴本初當日同謀分贓的情由,盡都說了。楊棟不勝忿恨,吩咐將三人監候,隨即入見復恭,備訴前事,要求復恭處置賴本初。復恭向來原祇受得楊棟的金珠賄賂,這假侄楊梓不過從楊棟面上推愛的,今既知他不姓楊,又曾哄騙楊棟許多銀子,便對楊棟道:「他既是個別姓光棍,你如何與他認弟兄?據他如此造謀設局,十分奸險,我也難認他為侄,悉憑你拿他來追贓報怨便了。」楊棟得了這話,便立刻差人擒捉賴本初。正是:   當年計策甚精,今日機關漏泄。   既與君子兇終,又與小人隙末。   好時認作兄弟,惡時便成吳越。   通譜至於如斯,豈不令人笑殺。   當下,楊棟差健卒數人,趕至賴本初私宅擒捉。少頃,回報說:「賴家私宅已寂然無人,不但本初不知去向,連他家眷也不知避往何處。」楊棟愈加忿怒,遣人四處緝拿,卻並沒蹤影。看官,你道賴本初那堨h了?原來他前日一聞假官光棍是賈二、魏七,便料得舊事必露。欲待勸楊棟不要提這二人來親審,卻又勸他不住,尋思無計,想道:「不如先下手為強,前楊復恭寫與楊守亮的反書草稿有在我處,我今拿去官司出首,免得明日到受楊棟之辱。」又想道:「各衙門都有楊家心腹人布置在內,惟將軍薛尚武處楊家人不敢去惹他,我須到他那堨h首告。他當初雖與我有些口面,今為著首告機密而往,料不難為我。」卻又想道:「尚武見了我首呈,必要奏聞天子,方好奉旨拿人,少也要等幾日,我便躲過了,倘楊棟來拿我家屬,如何是好?須先打發家眷出京,方保無事。」算計已定,便把這話細說與妻子瑩波知道,教他收拾了些細軟,僱下車兒,帶了從人、僕婦,連夜起身。又恐楊府差人追緝,吩咐他出京之後,不可說是賴家宅眷,亦不可說是楊家宅眷,祇說是梁家宅眷,竟取路望襄州進發。正是:   小人之險,自相屠戮。   忽戚忽仇,何其狠毒。   小人之巧,轉變甚速。   忽賴忽梁,何其反覆。   本初打發家眷起身後,即寫下首呈一紙,取了楊復恭的反書草稿,潛往薛尚武轅門伺候。恰值提轄鍾愛在轅門上點收各處公文,本初挨上前,叫聲:「鍾提轄。」鍾愛抬頭一看,認得是賴本初,便笑道:「賴官人,你如今做了楊老爺了,卻來這堸筋し礡H」本初道:「休要見笑,我今有一機密事,欲見你薛老爺。」鍾愛道:「有事不消面見,祇寫封書來,我替你傳達罷。我是不偷換人書柬的。」本初明知譏誚他, 卻祇做不知,說道:「事情重大,必須面見,相煩引進。」鍾愛笑道:「引便引你進去,祇莫在薛老爺面前說我不好,他耳朵硬,不像別人肯聽人攛唆哩!」本初聞言,羞得滿面通紅。少頃,尚武陞帳,軍吏參謁過了。鍾愛叫本初報名入見,本初還指望尚武念中表之親,稍如禮貌,不想纔進轅門,早聽得吆喝一聲,奔出四五個穿紅軍健,將本初如鷹拿燕雀的一般,提至階下跪著。本初心驚膽戰,伏地告道:「有機密事,特來呈首,乞屏退左右,然後敢說。」尚武笑道:「我左右都是心腹人,你有甚機密事,但說不妨。」本初便把首呈,並楊復恭的反書草稿獻上。尚武此時已接得柳公密札, 今看本初所首,正與柳公所獲反書相合。因對本初道:「所首雖真,但你本與反賊同謀,今事急,方來首告謀叛重情,道不得個自首免罪。」本初無言抵對,祇是叩頭。尚武笑道:「你前日道我連夜做了武官,也管你不著,今日如何到我這堥荂H」本初惶愧無地,哀告道:「當初有眼不識泰山,伏乞將軍老爺看親情面上,饒恕則個。」尚武聽說,拍案大怒道:「你不說親情猶可,你若提起『親情』二字,教我毛骨悚然。你當時偷換薦書賺我,其罪猶小,還可恕得,你受了梁用之喬梓厚恩,不思報效,反幫了別人,要奪他的姻事,又賺他的半錦,險謀奸計,不一而足,親情何在?你這廝喪心如此,本該立斬。今且先示薄懲。」便喝左右,將本初捆起,用大棍重責三十。本初再三哀告,尚武道:「我今為著梁用之喬梓打你,正是敦厚親情。」喝令左右加力重打。打完了,吩咐把他鎖禁馬坊中,聽候發落,不許泄漏。當日有幾句口號嘲他道:   昔把養娘當馬騎,後到長安做馬監。   今朝鎖禁馬坊中,一生常與馬作伴。   當下尚武既得了柳公密札,又見了本初首呈,正要設計擒捉楊復恭,忽報朝廷有諭旨到。尚武忙排香案迎接。諭旨道:     詔諭總制京營大將軍薛尚武:向來京師憚弱,為藩鎮所輕,皆因武備廢弛之故。今聞爾受任以來,訓練有法,旌旗壁壘,為之一新,朕甚嘉焉。次日,將親幸教場閱武,以壯軍容。爾其陳軍以俟。特諭。   尚武接了諭旨,想道:「我正好趁此機會,斬除兇逆。」便傳下號令,各營兵將俱於三更造飯,四更披掛,五更時分都隨著尚武到教場中,各依隊伍排列停當,金鼓旗幡十分齊整。演武廳上施設盤龍錦帳、金床玉幾,等候聖駕臨坐。辰牌以後,天子親率文武諸臣,並楊復恭等一班內侍駕幸教場。尚武領著眾軍將山呼,迎拜天子至演武廳,陞帳坐定。文武諸臣鵠立左右,內侍們奉侍帳前。尚武又命提轄鍾愛統率護駕軍士擁衛階下。但見:   羽衛雲騰,霓旌星列。虎門開處,層層儀仗擁鑾輿﹔龍騎來時,濟濟衣冠隨輦轂。教場中,轟轟??數聲炮響似雷霆﹔將臺前,整整齊齊,千隊高呼震山嶽。煌煌金舄,恍若周王會獵講東都﹔裊裊玉鞭,儼如漢君按轡行細柳。赭黃袍,前後左右,森森嚴嚴,大半兜鍪圍繞,豈止內豎趨蹌,彤芝蓋,南北東西,燦燦爛爛,惟見甲冑鮮明,足令中官惕息。大纛旗下,排列著羽林軍、期門軍、控鶴軍、神策軍,一軍軍皆桓桓武士,洵堪誇風虎雲龍﹔演武廳邊,分布著金吾衛、拱日衛、千牛衛、驃騎衛,一衛衛盡赳赳武夫,那怕他城狐社鼠。劍戟重重遮御駕,大將軍八面威風﹔斧鉞團團拱翠華,聖天子百靈呵護。莫道主德無瑕,閹宦習今朝帝座壓旄頭﹔漫說天顏有喜近臣知,此日紫微臨武曲。且喜得,旌旗日暖蛇龍動,全不似宮殿風微燕雀高。   三通鼓罷,尚武登了將臺,把令旗招展,將眾軍分作五隊,按青、黃、赤、黑、白五方旗幟逐隊操演。每一隊演過,放炮三聲,掌號吶喊一遍。天子見軍容整肅,坐作進退,悉如法度,心中歡喜。尚武操演既畢,趨下將臺,竟至演武廳前,俯伏奏道:「君側之賊,不可不除。臣今日請為陛下除心腹之害。」奏罷,便躍起身,親自將楊復恭劈胸一把提下階墀,教提轄鍾愛用繩索綁住。眾侍官俱相顧錯愕,天子亦失驚道:「卿未奉朕旨,何故擅拿內臣?」尚武奏道:「有人首告復恭交通叛帥楊守亮謀反。」天子問:「首人是誰?」尚武道:「即復恭假侄楊梓,原名賴本初。」復恭聽說是賴本初,便大叫冤枉,奏稱:「本初挾讎誣告。」天子正在疑惑,尚武從容奏道:「賴本初原係同謀,今因事急,故先出首。本初雖不能無罪,而復恭反情是真。陛下如未信,現有興元告捷表文,及復恭親筆反書,與本初出首呈詞,並反書草稿在此,乞陛下一一電覽。」言訖,遂於懷中取出獻上。天子先看了捷表,龍顏大悅。及看了首呈與反書,赫然震怒,指罵復恭道:「老奴悖逆至此,罪不容誅!」即傳旨將楊復恭就教場中凌遲處死示眾。於是,文武諸臣與大小三軍齊呼:「萬歲。」尚武一面使人將賴本初帶到,一面遣兵圍住楊復恭私第,把他全家老少並假子楊棟,及時伯喜、賈二、魏七一干人犯,俱拿解御前,候旨發落。天子命將復恭家口盡行處斬,家資什物籍沒入宮,假子楊棟亦即處斬,其首人賴本初並時伯喜、賈二、魏七等押赴獄中監候,另行分別議罪。處分已畢,天子問尚武道:「與興元捷表何不即奏聞,卻先到卿處?」尚武奏道:「柳玭、梁棟材恐復恭自知反書宣露,至生內變,故先以密札寄臣,使臣先擒復恭,然後奏聞陛下。臣因思復恭日侍君側,出入宮庭,擒之非易,必須於臣民觀瞻之地,聖駕臨御之時,乘彼趨蹌供奉之頃,出其不意,與眾共執之,方保無虞。正爾躊躇,適蒙聖諭,駕幸教場演武,臣遂得乘機除此兇逆。此皆社稷之幸,陛下之福也。」天子聞奏,嘉歎道:「柳玭、梁棟材臨事好謀,以定外亂,卿復深計周密,善覷方便,以除內奸。爾三臣之功可謂大矣。朕既誅元惡,宜獎元勛。」當晚,排駕還宮。次日,即降詔封薛尚武為護國大將軍、忠武伯,仍總制京兵。又遣使齎詔至興元封柳玭為秦國公,具原官如故﹔封梁棟材為武寧侯,仍兼翰林學士,加兵部尚書。封李茂貞為蕩寇伯,留守興元。其餘將校俱論功行賞。正是:   捷書將到未央宮,猶慮奸璫伏禁中。   君側今朝能靖輯,方開麟閣獎元功。   柳公與梁生受詔謝恩畢,把興元的兵符、印信交付李茂貞,正要班師回京,天子又特降敕諭:「以興元初定,命柳公與梁生權鎮彼處,李茂貞仍聽節制。」茂貞聞詔,心中甚是怏怏。柳公、梁生奉了敕諭,便一同料理軍務,稽查錢糧,又招集流亡,修築城堡,諸事粗備。梁生乃上疏,乞假還鄉葬親。天子準奏,即以子爵追贈梁孝廉,並追贈母竇氏為一品太夫人,又誥封妻桑氏為一品夫人。柳公又上疏奏稱:「已故禮部侍郎桑求,因觸忤楊復恭,貶死襄州,今復恭既誅,宜追贈桑求,以獎忠直。」天子隨又降詔:「追贈桑求為禮部尚書,賜葬,賜祭。」此時,綿谷一路已皆平靜,梁生一面先遣人往襄州,扶桑公靈柩至錦谷,以便與元配劉夫人合葬,一面擇日起馬回鄉葬親。柳公置酒餞行,囑咐道:「賢婿葬親既畢,便可同小姐到來,萬勿久羈,使老夫懸望。」梁生領諾,驅馬望襄州進發。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多情才子,悲思奔月仙姬﹔   避難佳人,引出知音女伴。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一卷 真強盜幻殺負心女 假姊妹訂配有情郎   詩曰:   祇道中途訃信真,那知別有代僵人。   不惟琴瑟還依舊,更喜絲蘿添締新。   話說梁生自興元起馬, 馳驛還鄉。馬前打著兩道金牌、兩道繡旗。牌上一書「奉旨葬親」,一書「功成給假」。旗上一繡「欽簡及第」四字,一繡「奏凱封侯」四字。路上看的人莫不稱羨。襄州城堳陞~都哄然傳說:梁孝廉之子梁神童,如今中了狀元,又封了侯,馳驛榮歸,十分光耀。當年,有初時求親,後來冷淡的,皆咄嗟懊悔,以為錯過了一個拜將封侯的狀元女婿。梁生既至襄州,一時兒童婦女都填街塞巷的來觀看,見梁生衣錦簪花,乘軒張蓋,音樂前導,儀從簇擁,真似神仙一般,無不嘖嘖贊歎。   誰想得意之中,又生失意,梁生進了襄州城,卻不見老蒼頭梁忠與柳家眾僕來迎接,心中疑惑。及到家中,祇有梁忠的妻子和張養娘兩個迎門拜候。梁生人至中堂,拜過二親靈柩,便取些金帛,賞賜張養娘和梁忠的妻子,用好言慰勞了一番,因問:「梁忠如何不見?」梁忠妻子道:「他自從隨了主人出去,至今未回。」梁生道:「可又作怪,我未到興元之前,便先打發他同柳府僕從,並錢乳娘,隨著桑氏夫人回家了,如何此時還未回?」張養娘道:「並不見桑氏夫人到家?」梁生驚訝道:「這等畢竟路途中有些擔閣了。」又想道:「夢蘭出京時,有柳家從人,隨後或者到先往華州柳府去,亦未可知。」便喚過幾個家人,教他分頭去迎候,一往長安一路迎去﹔一至華州柳府探問。家人領命,分頭去了。梁生一面經營葬事,卜得城外原吉地,筑造墳塋。本欲等夢蘭到來一同送葬,因恐錯過了安葬的吉期,祇得先自舉葬,將二親的真容重命畫工改畫。梁孝廉方中道袍的舊像,改畫做玉帶蟒衣﹔竇夫人荊釵布裙的舊像,改畫做鳳冠霞帔。銘旌上寫了誥贈的品爵。治喪七日,然後發引。地方官府,並縉紳士夫,弔送者不計其數。人人都道:「梁狀元這番顯親揚名,無人可及。」那知梁生心堳o悲喜交半,喜的是二親得受皇封,不負了生前期望孩兒之意﹔悲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但榮其死,未榮其生,況二親在日,常以孩兒姻事為念,今幸得夢蘭為配,卻在長安成親,未曾至靈前拜得舅姑。及安葬之時,又不得媳婦來一送。有這許多不足意處,因此一喜又還一悲。正是:   到得身榮心未足,從來樂極每悲生。   梁生葬事既畢,祇等夢蘭歸家,便要同赴興元任所。過了幾日,那差往華州的家人,先回來稟復道:「小人到華州柳府門首,見門上貼著封皮,還是柳老爺欽召赴京的時節封鎖在那堛滿C並無家眷在內。」梁生驚疑道:「夫人既不曾往華州,如何此時還不到襄州?」正猜想問,祇見梁忠的妻子進來報道:「梁忠回來了。」梁生便教喚入。祇見梁忠同著那差往長安去的家人一齊入來叩見。梁生問道:「夫人在那堙H」梁忠哭拜在地,一時間答不出。梁生驚問:「何故?」梁忠哭道:「老奴不敢說,說時恐驚壞了老爺。」梁生一發慌張,忙教快說。梁忠一頭哭,一頭稟道:「夫人自從那日離了長安,行不過百十里路,忽然患起病來,上路不得,祇得就在近京一個館驛媟略F,延醫調治。」梁生驚道:「莫非夫人因這一病有甚不測麼?」梁忠大哭道:「若夫人那時竟一病不起,到還得個善終,如今卻斷送得不好。」梁生大驚道:「如今卻怎麼?」梁忠哭稟道:「夫人病體雖沉重,多虧醫人用藥調理。過了幾時,身子已是康健,便要起身。不想老奴也患病起來,不能隨行,祇有錢乳娘同柳府從人隨著夫人前去。老奴在館驛中臥病多時,直至近日方纔痊可。正待趨行回家,祇聽得路上往來行人紛紛傳說:『梁狀元的夫人被興元遣刺客來,刺殺在商州城外武關驛堣F。』老奴喫了一驚,星夜趕至商州武關驛前探問。恰好遇著老爺差往長安去的家人,也因路聞凶信,特來探聽。那驛媗璆遄B驛卒俱懼罪在逃,不知去向。細問驛旁居民:都說:『興元刺客止刺得夫人一個,劫得一包行李去,其餘眾人不曾殺害,祇不知夫人骸骨的下落。』老奴與家人們又往四下尋訪,並無蹤影。」梁生聽罷,大哭一聲,驀然倒地。慌得梁忠夫婦與張養娘一齊上前扶住,叫喚了半晌,方纔蘇醒。正是:   痛殺香銷與玉碎,彩雲易散琉璃脆。   芳魂疑逐劍光飛,徒使才郎揮血淚。   梁生醒來,放聲大哭,張養娘等再三苦勸。梁生哭道:「紅顏薄命,一至於此,若使中途病故,還得個靈柩回家,今不惟生面不可得見,並死骨也無處尋求,豈不令人痛殺我。早知如此,當時便不去應舉也罷,應舉及第之後,辭了行軍祭酒的印也罷,祇為狀元及第,拜將封侯,到把一個夫人活活的斷送了。」輾轉追思,愈悲愈痛。有一曲《瑞鶴仙》,單道梁生心思夢蘭之意:   最苦紅顏命,縱楊妃馬踐也留殘粉。偏伊喪骸骨,便孤墳一所,無緣消領。早知如此,悔佐征西軍政。到不如不第,拼了偃蹇,免卿焚眚。   梁生日夜悲啼,寢食俱廢,懨懨成病。張養娘道:「老爺不必過傷,我想起來,既是刺客止刺得夫人,其餘錢乳娘等俱未遇害,如何一個也不回來,莫非此凶信還未必真。」梁生聽說,沉吟道:「他們知我在興元,必然到往興元報信去了。但不知他們可曾收得夫人骸骨在那堙H我本當即赴興元任所,奈病體難行,今先修書報知柳公,就探問錢乳娘等下落,便知端的。」計議已定,即修書遣使,黷往興元。自己祇在家中養病,把夢蘭所繹回文章句,及平日吟詠的詩詞,時常悲諷。床頭供著夢蘭牌位,常對他叫喚,對他言語,或對他哭泣,直把牌位當做活的一般。那牌位上寫道:     誥封夫人先室柳氏桑夢蘭之位   張養娘看了問道:「夫人本姓桑,如何倒寫柳字在上面。」梁生道:「你不曉得,夫人當日逃難華州,投奔母舅不著,此時若非柳老爺收養,性命已不保,不到今日纔死了,夫人十分感激,久已認柳老爺為恩父,今豈可不稱柳氏?」張養娘嗟歎道:「夫人與老爺一樣知恩重義,比著賴官人與瑩波小姐,真是天差地遠了。卻恨天道無知,偏不使你夫妻白頭偕老。」梁生聞言,又滿眼流下淚來。看官,聽說賴本初夫婦一樣忘恩負義的人,故篤於琴瑟,梁生夫婦一樣知恩重義的人,一發篤於琴瑟。梁生既不忘柳公,何忍忘了桑小姐?若今日得志,便把舊時妻室的存亡死活看得輕了,難道拜將封侯,衣錦榮歸的梁狀元,與前日入贅柳府的梁秀才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人不成?可笑襄州城中這些勢利人家,不知就堙A聞梁狀元斷了弦,巴不得把女兒嫁他為繼室,便做偏房也是情願,都要央媒說合。那兩個慣做媒的矮腳陳娘娘、鐵嘴鄒媽媽,當初不肯替梁生說親,如今卻領著一班媒婆,袖著無數庚帖,來央浼張養娘,要他在主人面前攛掇。便是那女醫趙婆子,也尋了幾頭親事,來對張養娘說。張養娘被央不過,祇得把這話從容說與梁生知道。梁生惻然道:「此言再也休提!夫人為我而死,我終身誓不再娶。」張養娘道:「老爺不娶正夫人,也娶個小夫人,以續後嗣。」梁生道:「我昔難於擇配,幸遇夢蘭小姐才貌雙全,兩錦相合,得諧伉儷,不想又中途見背,是我命中不該有連理,何心再去問旁枝?」張養娘聽說,料梁生志不可移,便回絕了這些做媒的。正是:   若蘭雖已死,不忍覓陽臺。   笑彼竇家子,何如梁棟材。   梁生既謝絕了說親的,每日祇對著夢蘭的牌位,悲思涕泣,專望興元柳公處有回音來,便可知錢乳娘等在何處,就好尋取夢蘭骸骨。不想那差往興元的家人回報說:「錢乳娘等眾人,並沒一個到興元,柳老爺也直待見了老爺的書,方知夫人凶信,十分悲痛。寄語老爺休要過傷,可早到任所去罷。現有回書在此。」梁生拆書觀看,書曰:     我二人既已為國,不能顧家。止因誓討國賊,遂使家眷不保。老夫聞夢蘭之死,非不五內崩裂,但念事已如此,悲傷無益。願賢婿以國事為重,節哀強飯,善自調攝,速來任所,慰我懸望。相見在即,書不盡言。   梁生看罷,涕淚交流,想道:「錢乳娘等眾人既不至興元,又不回襄州,都到那堨h了?夢蘭的骸骨,教我從何處尋覓?」又想道:「刺客既像楊守亮所遣,現今守亮餘黨,大半招安在興元,我何不依著柳公言語,早到興元任所,那時,查出刺客姓名,緝拿究問,便知夢蘭骸骨的下落了。」千思百慮,坐臥不定,是夜三更,朦朧睡去。恍忽見前番夢中所遇的持蘭仙女,走到面前,恰待上前去問,他陡然驚覺,聽得耳邊如有人說道:   欲知桑氏蹤與跡,再往興元問消息。   梁生驚異,披衣起視,但見床頭所供夢蘭靈座上,孤燈煌煌,室中並無一人。梁生想道:「前番夢中仙女之言,已真驂騬,今番似夢非夢,更為奇異。所言斷然不差,我須急往興元任所,查問消息。」次日,便束裝起馬,帶了張養娘,並梁忠夫婦和眾家人,取路望興元來不題。   且說柳公在興元,自梁生去後,即著人赴京迎取家眷至興元公署。又接得邸報,朝廷以劉繼虛為興元太守,即日將來赴任。柳公歡喜道:「繼虛與我同鄉,又是我所舉薦,又與梁生夫婦有親誼,今得他來,同宦一方,正可相助為理。」自此,專望梁生葬親事畢,與夢蘭同來相敘。不想忽接梁生書信,備言夢蘭途中遇害,自己因哀成病之故。柳公放聲大哭道:「我命中原不該有兒女,幸收養得夢蘭這一個女兒,招贅得梁生這一個女婿,不意卻弄出這一場變故來。」哭了一回,又恐梁生過於悲痛,為死傷生,遂修書付與來使持歸,教他到任所來調理,來使去後,柳公自想道:「夢蘭雖遇害,錢乳娘與我家奴僕俱無恙,怎並沒一個來報我?」又想道:「我前日出師之時,一路盤詰奸細,那楊復恭遣往興元的人也被拿住了,如何興元的刺客偏會到商州行刺。」左猜右想,驚疑不定。   看官,聽說夢蘭為柳公假女,不比房瑩波負義忘恩。柳公收得這女兒,雖不姓柳,卻與姓柳的一般親熱。這真是,無心插柳柳成陰了。今忽遭變故,到底是有意種花花不活,豈不可悲可悼?說便這等說,看官且莫認真,若使那負義忘恩的房瑩波到得夫婦雙全,偏這知恩重義的桑夢蘭到教殺他死於非命,夫妻拆散,是老天真個不曾開眼了。不知人事雖有差池,天道必無外錯。當下,柳公正在猜疑,左右傳稟道:「新任興元太守劉繼虛候謁。」柳公方待出堂接見,宅門上忽傳雲板報說:「老爺家眷到了。」報聲未絕,祇見錢乳娘同著一班從人,欣欣然的前來叩見,說道:「小姐已到。」柳公此時喜出望外,真似拾了珍寶一般。正是:   祇疑蘭已摧,那識桑無恙。   到底柳成陰,誰道花不放。   看官,你道夢蘭既不曾死,一向躲在何處?那路上被刺的梁夫人,又是那個?原來,夢蘭在近京驛館中養病之時,正值房瑩波假稱梁家宅眷,匆匆出京。彼因恐楊棟差人追趕,於路不敢停留,曉夜趲行,直至商州武關驛堙C約莫離京已遠,方纔安心歇下。驛丞聞說是梁爺宅眷,祇道是梁狀元的夫人,十分奉承。瑩波正為連日勞頓,身子困倦,落得將差就錯,借這驛埵w歇幾日。因想:「出京時,止帶得隨身細軟,撇下偌大家業在長安城堙A如何捨得?且料丈夫將反書出首了,朝廷自然捉拿楊棟父子,我那時仍回長安,卻不是好?」又想:「前日在京時,聞楊復恭遣刺客往襄州界上,等梁狀元的夫人來行刺,我今既假冒了梁家內眷,如何敢到襄州去?不若且在此暫住,等候京師消息。」算計定了,便祇住在武關驛中,更不動身。那知人有千算,天祇一算。賽空兒到襄州界上等了許久,不見梁家宅眷到來,心中焦躁,恐誤了大事,違了楊復恭之命,便離卻襄州,一路迎將轉來。聞人傳說梁狀元的夫人現在商州武關驛中安歇。他想:「商州離長安已遠,我不就那堣U手,更待何時?」遂潛至武關驛左近幽避處伏下,覷便行事。   原來,驛堻o些承應的驛卒,初時小心勤謹徹夜巡邏,後因瑩波多住了幾日,漸致怠緩。那夜三更以後,都去打號睡了。賽空兒趁此機會,懷著利刃,悄地爬入驛後短牆,徑到瑩波臥所。撬開房門,搶將入去,見桌上還有燈光。瑩波在夢中驚醒,祇叫得一聲「有賊!」賽空兒手起刀落,早把瑩波砍死。摸著了床頭這一包細軟,料道那半幅回文錦一定在內,便提著包兒,飛步而出。驚動了幾個使女,一串聲喊起賊來!外面家人和驛卒們聽得,忙掌起火把來看。賽空兒已騰身上屋,手中拿著明晃晃鋼刀,大聲喝道:「我乃興元楊師爺遣來的刺客,專來刺殺梁狀元夫人的,你們要死的便來。」說罷,踴身望黑影堣@跳。眾人見他手持利刃,不敢近前,早被他從驛後曠野中一道煙走了。到得報知驛丞,點起合驛徒夫,各執器械趕將上去,那婸停o著?驛丞見拿不著刺客,梁狀元的夫人在他驛媢J害,干係不小,慌了手腳,先自棄官而逃。眾驛卒亂到天明,見驛丞先走了,便也各自逃避。那些家僮女使們,見瑩波已死,亦各逃散。祇剩得兩個家人私自商議道:「主母本為避讎而歸,故冒稱梁家內眷,今興元刺客認假為真,竟來刺死,此事須報官不得,不如把屍首權埋於此,且到長安報知主人,另作計較。」私議已定,遂將瑩波屍首密密的?葬於驛傍隙地,星夜入京,報與賴本初去了。   看官,聽說賴本初使盡奸謀,到殺了自己之妻。房瑩波十分乖覺,到替了夢蘭之死。此豈非人有千算,天祇一算?當時有幾句口號道:   天道甚正,有時用詭。即以惡而治惡,即用彼而治彼。本初既為楊家侄,到做了楊太監的對頭人﹔瑩波不認梁家親,反做了梁夫人的替死鬼。刺客本出楊梓之計,房瑩波如喫丈夫之刀﹔欒雲欲滅本初之家,賽空兒如受楊棟之委。害人者見之,當咋舌而搖頭﹔負心者觀此,亦縮頸而伸嘴。   這邊假梁夫人被殺,那邊真梁夫人在近京館驛媥i病好了,收拾起行。因梁忠患病,吩咐他且在驛中調理,而自與錢乳娘並眾奴僕起身上路。正行間,聽得路人紛紛傳說:「興元叛師楊守亮遣刺客來,把梁狀元的夫人刺殺在商州武關驛堣F。」夢蘭喫了一驚,對錢嫗道:「反賊怪我相公與爹爹督師征討,他故使刺客來害我們家眷,不知是那個姓梁的替我們當了災去。恐怕他曉得殺差了,復到襄州一路來尋訪真的,如何是好?」錢嫗道:「這等說,我們不如且莫往襄州,仍到華州柳府去罷。」夢蘭沉吟道:「就到華州也不可,仍住柳府,祇恐刺客還要來尋蹤問跡。我想,表兄劉繼虛現在華州,不若潛地到他家暫避幾時,等興元賊寇平定,然後回鄉。」錢嫗道:「小姐所見極高。」夢蘭便命錢嫗密諭眾人,撥轉車馬,望華州進發。又吩咐:「於路莫說是梁爺家眷,亦莫說是柳爺家眷,祇說是劉繼虛老爺的家眷便了。」眾人一一依命而行。說話的,那賽空兒本不是興元差來的,又沒甚大手段,他既刺殺了一人,也未必又來尋趁了,夢蘭何須這等防他?不知唐朝善鎮多養劍客在身邊,十分厲害。如史傳所載擊裴度而傷其首,刺元衛而殞其命,紅線繞田氏之床,昆侖入汾陽之室,何等可畏。夢蘭是個聰明精細,極有見識的女子,如何不要謹慎提防。正是:   劍客縱橫不可測,精精神妙空空疾。   往來如電又如風,聞者寒心宜避跡。   夢蘭既至華州,將到劉家,先叫錢乳娘同兩個家人去見了劉繼虛夫婦,說知就堙C繼虛喜道:「請也難得請到此,我家夢蕙小姐自從見了你家小姐的回文章句,日夜想慕,思得一見,今日光降,足遂他平生之願了。」便命夫人趙氏攜著夢蕙小姐,同到門首迎接。夢蘭入內,各相見慰問畢,即設席款待。一面打掃宅後園亭一所,請夢蘭居住。柳家眾僕別有下房安頓。又吩咐家人不許在外傳說梁夫人在此,有人問時,祇說均州來的內眷。為此,華州城堥癡S一人知覺。所以,梁生遣人到華州探問,竟不知消息。正是:   夢蕙曾借桑姓,夢蘭又託劉名。   彼此互相假借,誰能識此奇情。   且說夢蘭當日見了夢蕙,看他姿容秀麗,風致非常,暗暗稱奇道:「我向以才貌自矜,今夢蕙才調不知如何,若論容貌,公然不讓於我。」這媢睊楔w向服夢蘭之才,今又見夢蘭之貌,愈加欣羨。趙夫人見他兩個彼此相愛,便道:「小姑向聞桑家姑娘才貌雙全,又見了回文章句,思慕已非一日,今得相逢,深慰饑渴。」夢蘭道:「非才陋質,何足掛齒。今睹表妹姿容,不勝珠玉在前之歎。聞表妹也繹得回文章句,願求一觀。」夢蕙道:「小巫見大巫,固當退避,但欲就正,敢辭獻丑。」便取出所繹章句,遞與夢蘭觀看。夢蘭看了,驚喜道:「這回文詩句,愚夫婦各出臆見,互相紬繹,竊謂搜索殆盡,已無剩文。今觀佳制,又皆我兩人尋味所未及,此非賢妹心思之巧,安見璇璣含蘊之弘。」趙氏聽了,笑道:「據此說來,姑娘與姑夫所繹章句,已稱雙絕,今得我小姑,卻是鼎分三足了。夢蘭道:「何敢云鼎分三足,實是後來居上。」夢蕙斂容遜謝。夢蘭取出梁生所贈半錦,與夢蕙賞玩了一番,因說起自己贈與梁生半錦,被欒雲騙去獻與楊復恭,致使此錦未能配合,又大家歎息了一番。當晚席散,趙氏與夢蕙親送夢蘭到後園安歇。自此,夢蕙每日到夢蘭那邊相敘,夢蘭亦有時到夢蕙房中閑玩,或互賞新詞,或各出舊詠,其相愛之情,勝過親姊妹一般。有《鷓鴣天》一詞為證:   道韞多才疑未然,崔徽艷冶恐虛傳。今朝得睹芙蓉面,方信嫦娥下九天。   同裊裊,共娟娟,瑤池洛水兩神仙。卿須憐我頻攜手,我亦憐卿欲並肩。   一日,夢蘭偶與趙氏閑話,趙氏說起夢蕙年已長成,姻事未就,他哥哥常以此為念,爭奈他志願甚高,難於擇配。夢蘭問道:「表妹志願若何?」趙氏道:「他要也像他繹得回文章句出的,方肯與之作配,你道急切堙A那得便有這般一個才子?」夢蘭聽說,便把這話記在心堙A暗想道:「他若要嫁這般一個才子,除卻我梁家郎,更沒第二個了。我與梁郎昔年擇配,各懷此志。今他既與我兩人有同志,何不說他也嫁了梁郎?那時,一才子兩佳人,共聚一室,豈非千古風流勝事?」私忖已定。次日,便步到夢蕙房中來,恰值夢蕙在兄嫂處,房中沒人。但見案頭放著兩幅詩箋,夢蘭展開看時,乃即自己與梁生所繹的回文章句,就是前日劉繼虛索來與夢蕙看的。夢蘭細細展看,見每首都有圈點評贊,看至後幅,原來有詩一首題在上。其詩曰:   回文隔代久弛神,章句傳來更見新。   卻念才郎難再得,羨君捷足已先人。   夢蘭看罷,笑道:「表妹芳心已露,吾說得行矣。」正看間,夢蕙走來,見了赧然含笑道:「一時戲筆,豈堪污目。」夢蘭便道:「『才郎難再得』,此言非虛語也。竊聞賢妹艱於擇配,也要能繹回文章句的,方許配合。愚姐昔年亦懷此志,幸遇梁郎,得諧伉儷。我想,天地生才最少,女子中到還有我姊妹二人,互相唱和。若要在男子中更求奇才,如我梁郎者,恐未可得矣。」夢蕙歎道:「佳人得遇才子,原非易事。姐姐獲偕良偶,可謂福慧兼全,小妹薄福,如不遇其人,願終身不字。」夢蘭道:「賢妹何必太執,從來天最忌才,亦最愛才。惟忌才,故有時既生才子,偏不生佳人以配之。惟愛才,故有時生一才子,便不止生一佳人以配之。賢妹誠能仰體天公愛才之心,則才郎不煩再得,而捷足可勿羨人也。」說罷,便取過案頭筆硯,依他原韻,和詩一首道:   敢矜章句已如神,更羨卿家才藻新。   同調應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   夢蕙見詩,兩頰暈紅,沉吟半晌,徐徐說道:「三生石上若容得三人,蘇若蘭的回文錦也不消織也。吾觀姐姐與姐夫贈答的詩,有『如此陽臺蒼雨何』與『更覓陽臺意若何』之句,祇怕但可有二,不可有三。」夢蘭道:「賢妹差矣!趙陽臺但能歌舞,初無才思,設使他亦有織錦之才,若蘭自應避席。今高才如賢妹,豈可以陽臺相比。」夢蕙道:「一陽臺果不足見容,倘兩若蘭亦必至於相厄,為之奈何?」夢蘭笑道:「文章之美,吾願學﹔若蘭度量之狹,吾不願學。若蘭使我遇陽臺,我自善文章,他自善歌舞,各擅其長,何妨兼收並蓄。況才過陽臺,與我相匹者乎。賢妹不必多疑,我和你情投志合,不忍相離,你若果有憐才之心,與我同歸一處,得以朝夕相敘,真人生樂事。如肯俯從,當即以梁郎聘我的半錦,權為聘物,代梁郎恭致妝臺。」夢蕙道:「蒙荷姐姐美意,但我女孩兒家,怎好應承,須告知兄嫂,聽憑裁酌。」夢蘭見他有依允之意,滿心歡喜,當晚辭歸後園。明日,正要把這話告知趙氏,煩他轉對劉繼虛說,恰好趙氏走到花園來,對夢蘭道:「我報姑娘一個喜信,你表兄適閱邸報,知楊守亮已敗死,逆黨楊復恭亦已伏誅,梁姑爺與柳丞相討賊功成,加官進爵。今奉旨留鎮興元,想即日要來迎接家眷了。」夢蘭聽說,十分欣悅。因便將欲聘夢蕙之意,說與趙氏知道。趙氏道:「此姑娘美意,但不知他哥哥有否?」夢蘭道:「表兄處全仗嫂嫂婉轉。」趙氏應諾,便去對劉繼虛說知此意。繼虛沉吟未允。趙氏道:「他兩個情意相投,講過不分大小,同做夫人。況梁狀元今已封侯。天子有三十六宮,諸侯也該有三宮六院,便把小姑嫁去,有何不可?」繼虛聽了,方纔依允。趙氏回覆夢蘭。夢蘭便把半錦代梁生聘定。夢蕙約與梁生說過了,便來迎娶。正是:   梁錦已歸蘭,蘭錦轉贈蕙。   半幅斷回文,聘卻兩佳人。   夢蘭既聘定了夢蕙,因聞梁生已留鎮興元,遂不復回襄州,打點要往興元去。適值京報人來報:劉繼虛欽擢興元太守。繼虛既奉朝命,擇定吉期,挈家赴任。夢蘭便攜了錢乳娘等眾人,同著劉家宅眷一齊起行。將近興元,方知梁生已告假歸葬去了。夢蘭想道:「既已至此,且到興元城中拜候了柳公,然後回鄉未遲。」於是趲行入城,與柳公相見。當下,柳公見了夢蘭,問知仔細,便把梁生誤認夢蘭已死,因哀致病的話述了一遍。因說道:「今不惟孩兒無恙,且又替梁郎聘定了劉夢蕙,真乃萬千之喜。」錢乳娘在旁接口道:「今可作速報知梁爺也,教他歡喜。」夢蘭沉吟半晌,笑對柳公道:「爹爹,且未可與梁郎說明,今夢蕙已隨兄至此,爹爹可便迎接了他過來,也認為義女。等梁郎來時,祇說孩兒既死,勸他續娶夢蕙,看他如何?他昔日求婚之詩,有『伉儷得逢蘇惠子,敢需後悔似連波』之句,今看他於蘇蕙既死之後,果能始終敦伉儷之情否?」柳公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他前番初到京時,我祇略試得他一試,今可更一試之。」便吩咐家人:「若梁狀元來時,不許說小姐在此。」一面傳請劉繼虛後堂相見,說明要接取夢蕙,權認義女之義,繼虛欣然應諾。柳公即命車輿僕從,迎接夢蕙至衙署中,拜見過了,與夢蘭一同住下,專候梁生到來,便要託言去試他。正是:   善謔不為虐,說明便少味。梁家、柳家,業已教他兩處無尋﹔柳氏、劉氏,何妨再用一番游戲。賴本初之假冒,固為反覆無情﹔柳丞相之相瞞,到也風流有趣。不是侮弄才郎,正要試他真意。   且說梁生帶了張養娘和梁忠夫婦等,自襄州起身赴興元,所過地方官員迎送,概不接見,星夜趲行,至興元,劉繼虛率官吏出郭迎接。梁生亦不及相見,一徑到柳公府中,見了柳公,哭拜於地。柳公扶起勸道:「此是小女沒福,不能與君子偕老。亦因老夫沒福,不能招這一個女兒賢婿,且免愁煩。」梁生流涕道:「人生斷弦,亦是常事,獨夢蘭死於非命,並骸骨亦不可得,此恨如何可解?小婿此來,正欲究問楊守亮餘黨,查出刺客姓名,根尋小姐骸骨。」柳公道:「我和你前日出師時,嚴查奸細,興元刺客料不能到商州去。我已問過守亮餘黨,據云守亮當日並未遣甚刺客。」梁生道:「刺客若非楊守亮所遣,定是楊復恭所遣了。今當奏聞朝廷,拷訊復恭餘黨,務要緝擒此賊,碎屍萬段,以雪吾恨!」柳公道:「夢蘭既死,即使緝擒刺客,加以極刑,已無益於死者了。賢婿且自排遣。老夫今日特具一杯水酒在此,一來為賢婿接風﹔二來為賢婿收淚。」說罷,命左右擺設酒席,請梁生飲宴。梁生不好拂柳公之意,祇得勉飲幾杯。酒過數巡,柳公道:「老夫有一言即欲面陳,未識可否?」梁生道﹔「岳父有何見諭?」柳公道:「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不續,老夫近日收養一表侄女在膝下。他本姓劉,今改姓柳,與夢蘭一例排行,取名夢蕙,才貌與夢蘭彷佛。愚意欲為賢婿續此一段姻絲,不知尊意若何?」梁生聽說,淒然流淚道:「小婿痛念夢蘭之死,已誓不再娶。前在襄州時,也曾有人來議續弦,小婿已概行謝絕。今岳父所言,實難從命。」柳公道:「琴瑟之情雖篤,箕裘之計難忘,賢婿當為後嗣計,曲從吾言。況賢婿如此青年,豈有不再娶之理?」梁生道:「小婿自夢蘭死後,肝腸寸斷,恨不從遊地下,覺此身已為餘生,又何暇為後嗣計乎?況死者骸骨未尋,生者絲蘿別締,於心實有所不忍,願岳父諒之。」柳公道:「賢婿既未肯便允,且再作計較。」當晚席散,梁生欲告歸公署。柳公道:「尊恙初愈,哀情未忘,料也無心理事。賢婿不必回公署,且在老夫衙媗v住幾日,少散悶懷,何如?」梁生應諾。柳公即命左右攜燈引梁生至臥房安歇,另撥府中童婢,早晚伏侍。其張養娘和梁忠夫婦,並一應從人,俱祇在外廂安頓。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悼亡奉倩,忽遇佳人再來。   託體雲華,更睹原身無恙。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二卷 喬妝鬼巧試義夫 託還魂賺諧新偶   詩曰:   疑生疑死是耶非,引得才郎笑與啼。   樂莫樂於增麗偶,難之難者遇賢妻。   話說梁生當晚即宿於柳公衙署中,左右引至臥房。祇見那房中鋪設整齊,瓶堛嶊牄坐H,案上爐煙裊裊,甚是清幽可愛。童子添香送茶畢,自出外去了。梁生獨坐房中,想起初來入贅之時,已如隔世,不覺潸然淚下。因口佔哀詞一闋,調名《高陽臺》,詞曰:   彩鳳雲中,玉蕭聲堙A秦樓曾其明月。何意芳蘭?頓遭風雨摧折。追思半幅璇璣字,痛人琴,一旦同滅。想花容,除非入夢,再能相接。   梁生吟罷,淒其欲絕。自想:「此來本欲查問夢蘭骸骨下落,今據柳公說來,竟無可蹤跡,難道前日夢中仙女之言就不准了?」愈想愈悶,不能就寢。因起身散步,秉著燈光,遍看壁間所貼詩畫。看到一幅花箋上,有絕句二首,後書「柳夢蕙題」。   其一云:   誰云錦字世無雙,大雅於今尚未亡。   移得瓊枝依玉樹,欲將蕙質續蘭香。   其二云:   娥皇有妹別名英,鳳去寧無鳳繼鳴。   若使陽臺才似錦,肯將伉儷讓蘇卿。   梁生看畢,想道:「適間柳公說這夢蕙文才與夢蘭相似,今觀此二詩,詞意清新,字畫又甚嫵媚,果然才藻不讓夢蘭。但我既立意不再娶,雖有如云,匪我思存矣。」忽又想起前日在均州時,曾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不意今日這堣S有個柳夢蕙,卻又不是柳公親女,說他本姓劉。因又長歎道:「夢蕙雖非柳公親女,還是表侄女,若夢蘭不過是認義女兒,所以,柳公今日略無悲死悼亡之意,一見了我便勸我續弦,且又故意教夢蕙題詩在此。詩中之語,分明是挑逗我的意思,待我如今也題詞一首,以明我誓不續弦之心。」便就燈光之下,展紙揮毫題《減字木蘭花》詞一首。其詞云:   尋尋覓覓,吁嗟洛珮今無跡。冷冷清清,除卻巫山豈有雲。   鶯鶯燕燕,縱逢佳麗非吾願。暮暮朝朝,惟染啼痕積翠稍。   題畢,勉強就寢。次早起身,梳洗罷,祇見柳公入來,笑問道:「賢婿,昨夜曾見夢蕙小女所題詩否?」梁生道:「曾見來。」柳公道:「其才比夢蘭何如?」梁生道:「與夢蘭之才實相伯仲。」柳公道:「足見老夫昨日所言不謬,賢婿今肯允我續弦之請否?」梁生斂容正色道:「小婿一言已定,誓不更移。昔日岳父假云夢蘭為楊棟娶去,便說有令侄女欲以相配。小婿爾時即以不得夢蘭,情願終身不娶。況今夢蘭已配而死,豈忍反負前言?」柳公笑道:「前日所言侄女,本屬子虛,不過戲言耳。今這夢蕙小女,千真萬真。況詩詞已蒙見賞,何必過辭。」梁生道:「昔夢蘭錯認小婿,失身宦豎,便願終身不字,誓不再嫁。是夢蘭昔日不負小婿之生,小婿今日何忽反負夢蘭之死?」因取出昨夜所題詞箋,呈與柳公道:「小婿亦有拙詠在此,岳父試一觀之,便知小婿之志矣。」柳公看了,歎道:「賢婿誠有情人也,但賢婿若別締絲蘿,或疑於負心,今依舊做老夫女婿,仍是夢蘭面上的瓜葛,死者如果有知,必然欣慰。如死者而無知,賢婿思之亦復何益?」說罷,自往外廂去了。梁生見柳公說出死者無知一語,十分悲惋,想道:「夢蘭生前何等聰明,何等巧慧,難道死後便無知了?」癡癡的想了一日。正是:   冉冉修篁依戶牖,迢迢星漢倚樓臺。   縱令奔月成仙去,也作行雲入夢來。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梁生是夜朦朧伏枕,恍惚見夢蘭走近身邊,叫道:「郎君別來無恙?」梁生忙向前執了他的手,問道:「你原來不曾死,一向在那堙H」正問時,卻被檐前鐵馬「叮當」一聲,猛然驚醒,原來捏著個被角在手堙C梁生欷歔歎息。天明起來,題《卜算子》詞一首,以志感歎。詞曰:   執筆想芳容,欲畫難相似。昨夜如何入夢來?攜手分明是。   卻恨去匆匆,覺後渾無味。安得幽靈真可通,通向醒時會。   梁生題罷,想道:「可惜我不善丹青,畫不出夢蘭的真容,若畫得個真容在此,當效昔人百日喚真的故事,喚他下來。」又想道:「今雖無真容可喚,我於風清月白之夜,望空叫他,他若一靈不泯,芳魂可接,與他睹面,徘徊半晌,卻不強似夢中恍惚。」躊躇了一回,等到天晚,恰好是夜月色甚明,梁生便憑窗對月連聲叫喚,叫幾聲:「夢蘭小姐!」又叫幾聲:「柳氏夫人!」又叫幾聲:「桑氏夫人!」夾七夾八的叫個不住,或高叫幾聲,或低叫幾聲,或款款溫溫的叫幾聲,或淒淒切切的叫幾聲。早驚動了錢乳娘並眾女使們,潛往報知夢蘭去了。梁生直叫到月已沉西,身子困倦,方纔就寢,卻又一夜無夢。   明日起來,想道:「如何昨夜倒連夢也沒有了?待我今夜如前再叫,看是怎麼?」到得夜間,果又如前叫喚。是夜月光不甚明朗,梁生坐在窗內,叫了半晌,忽聽得窗外如有人低低應聲。推窗看時,月色朦朧之下,見一女郎冉冉而來,低聲說道:「郎君叫妾則甚?」梁生見了,還疑是柳府侍兒們哄他,及走近身一看,果然是夢蘭小姐,驚喜作揖道:「今夜果得夫人降臨!」夢蘭道:「郎君靠後些,妾今已是鬼了,難道你不害怕麼?」梁生道:「自夫人逝後,我恨不從遊地下,死且不懼,豈懼鬼乎?」言罷,即攜夢蘭入室同坐。就燈下仔細端詳。說道:「夫人花容比生前愈覺嬌艷了。」夢蘭道:「妾自棄世以後,魂魄遊行空際,隨風往來,適聞郎君頻喚賤名,故特來一會。但幽明相判,未可久留,即當告退。」梁生道:「幸得仙蹤至此,豈可便去?我正要細問夫人如何遇害,刺客是誰?」夢蘭道:「此皆宿世冤愆,不必提起了。妾憶生前常與郎君詩詞唱和,今郎君若欲留妾少敘,或再相與唱和一番,何如?」梁生道:「如此甚好。」夢蘭道:「請即以幽明感遇為題,各賦一詞,郎君先唱,妾當奉和。」梁生便在案頭取過文房四寶,題《臨江仙》詞一首:   夢接芳魂疑與信,覺來別淚空盈。欲從醒媟|卿卿。故於明月下,叫出斷腸聲。   幸得仙蹤來照證,今宵喜見三星。莫嫌彼此別幽明。饒君今是鬼,難道鬼無情!   夢蘭見梁生詞中之意,十分情重,又見他親親昵昵,全沒一些害怕之狀,心中感激,即依調和詞一首:   泉下虛遊環佩影,拖殘半幅回文。夜臺愁對月黃昏。忽聞呼小玉,密地叩君門。   昔日秦樓簫已冷,多君猶憶前情。憐予形去止魂存。今看郎意重,不覺再銷魂。   梁生看詞,見「形去魂存」之句,揮淚道:「他人形存魂去,偏卿形去魂存。我欲收卿骸骨,無處可尋,今乞明示其處。」夢蘭道:「紅粉骷髏,古今同歎,妾今已脫殼而去,還問骸骨怎的?願郎君今後勿妾為念,早續絲蘿以延宗祀。爹爹所言夢蕙姻事,可即從之。」梁生道:「夫人說那婺隉H我有心戀舊,無意懷新,但願夫人弗忘舊好,時以芳魂與我相接,明去夜來,常諧魚水之歡,吾願足矣。」夢蘭笑道:「郎君差矣,量妾豈肯以鬼迷人,誤君百年大事?君勿作此癡想。」梁生道:「若芳魂不肯常過,我即孤守終身,續弦之說,斷難從命。」因取出前夜所題《木蘭花》詞與夢蘭看。夢蘭道:「極感郎君多情,但妾意必要你續娶了夢蕙妹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說罷,便取過紙筆來,也依調和成《減字木蘭花》詞一首道:   幽明已判,須知人鬼終非伴。暫接芳魂,難侍檀郎朝與昏。自憐薄命,君休為妾甘孤另。莫負青年,早把鸞膠續繼弦。   夢蘭題畢,擲筆拂衣而起,說道:「郎君休要執迷,須聽吾言,早續夢蕙姻事,妾從此逝矣。」言訖,望著窗兒外便走。梁生忙起身挽留,那堮劑d得住,祇見他從黑影堸{閃的去了。梁生忽忽如有所失,呆想道:「適間所見,莫非仍是夢婸礡H若說不是夢,如何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若說是夢,現有所題詞箋,難道也是虛的?若說他不是鬼,分明是雲蹤霧跡,全然不可捉摸﹔若說他是鬼,卻又如何揮毫染翰,竟與生人一般無二?」左猜右疑,一夜無寐。次日起來,復題《卜算子》一詞,以紀其事:   昨夜遇仙娃,曾把銀缸照。有縫衣衫影射燈,豈日魂兒杳?留贈柳枝詞,再賡生前調。若說相逢在夢中,筆墨寧虛渺?   題畢,又獃獃的想了一回,自言自語道:「莫非不是夢蘭魂魄,是花妖月魅假託來的?不然,如何問他刺客姓名與骸骨下落,都含糊不言?」又想道:「若是花妖月魅來迷惑我,如何不肯留此一宿,卻到頻頻勸我續弦?我看他容貌與夢蘭生前無二,此真是夢蘭魂魄,可惜我不曾留住他。待我今夜仍前叫喚,倘再叫得他來時,定不放他便去, 必要與他細敘衷情, 重諧歡好。」躊躇再四,因又於詞箋後再題《減字木蘭花》一詞云:   重泉願赴,英靈幸接何驚怖。雲鬢如新,花比生前一樣春。   來生難待,芳魂且了相思債。不久同歸,化作陽臺雨其飛。   是夜,黃昏人靜,梁生仍向燈前叫喚夢蘭名字,祇道昨夜已曾降靈,今夜必聞聲即至。誰想直叫到三更以後,並沒有一些影響。梁生無可奈何,祇得和衣而臥,終宵輾轉。至次日,獃想道:「怎生昨夜竟叫他不應,芳魂不遠,難道就不可再見了?莫非他要我續弦,故不肯復以魂魄與我相敘麼?我想繼弦若可別續,豈斷錦可別配,除卻夢蘭的半錦,配不得我的半錦?然則除卻夢蘭也配不得我了。」因望空長歎道:「夢蘭,夢蘭,你魂魄雖不來,我終不再娶,若要我再娶,除非你再還魂。」說罷,取筆向白粉壁上題《菩薩蠻》詞一首,道:   曾將錦字問紬繹,捧讀遺文衫袖濕。何忍負知音,冰弦續斷琴!   佳人已難再,苟令愁無奈。若欲締新婚,除還賈女魂。   梁生獃坐至夜,但斜倚窗前,沉吟默想,也不再叫喚了。黃昏以後,祇見夢蘭忽從窗外翩然而至。梁生喜出望外道:「夫人,昨夜呼而不來,今夜不呼自降,想必憐我岑寂,許締幽歡了?」夢蘭道:「妾今此來,特欲問君續弦之意,決與不決耳?」梁生便指著壁上所題《菩薩蠻》詞,說道:「夫人但觀此詞,即可知吾志矣。」夢蘭看了,笑道:「奇哉,此詞「賈女還魂」之句,竟成讖語。」梁生道:「如何是讖語?」夢蘭且不回答,向案頭取過筆來,也依調和詞一首,道:   佳人莫道難重見,何必哀傷如奉倩。別淚灑重泉,幸逢天見憐。   雲華將再世,當與郎君會。若見舊姮娥,寧云新蔦蘿。   梁生看詞,驚問道:「夫人真個要還魂了麼?」夢蘭道:「好教你歡喜,上帝憐君多情, 憫妾枉死,特賜我還魂與君,再續前緣,你道好麼?」梁生大喜道:「若得如此,真萬幸矣。」夢蘭道:「祇是一件,妾骸骨己亡,魂魄無所依附,今當借體還魂。正如昔日賈雲華故事。」梁生道:「夫人將借何人之體?」夢蘭道:「不借別人,就借夢蕙妹子之體,三日後便有應驗,郎君到此時,切不可又推辭了。」言訖,即起身欲去。梁生再三挽留,夢蘭道:「妾與君相敘之期已不遠,來日以人身配合,不強似在此鬼混麼?」說罷,仍向窗外黑影堨h了。梁生惘然自失,想道:「夢蘭此言果真麼?」又想道:「若待美人再世,至少要等十五六年。今如借體還魂,卻勝似漢武帝鉤戈夫人,並韋皇、玉環女子的故事了。但今夢蕙小姐好端端在那堙H夢蘭如何去借他的體?三日後,如何便有應驗?可惜方纔不曾問他一個明白。」是夜,猜想了一夜,   至次日,祇聽得府中丫鬟女使們說道:「夢蕙小姐昨夜忽然染恙,至今臥床未起。」梁生聞了這消息,暗自驚異。看看過了三日,到第四日,祇見柳公入來說道:「老夫報你一件奇事。」梁生問:「甚奇事?」柳公道:「夢蕙小女於三日前抱病臥床,朦朦朧朧不省人事,今朝頓然躍起,口中卻都說夢蘭的話,說是夢蘭借體還魂,要與賢婿續完未了之緣。你道奇也不奇?」梁生聽了,正合前夜夢蘭所言,不覺失驚道:「不信果然有這等奇事。」便把夢蘭魂魄曾來相會的話,備細說知,並取出唱和之詞與柳公看。柳公佯驚道:「不想倩女興娘之事,復見於今。老夫前日明明的失了一個女兒,得了一個女兒,今卻暗暗的失其所得,而得其所失,真大奇事。然若非夢蘭魂魄先來告知,賢婿今日祇道老夫假託此言,賺你續弦了。」梁生道:「情之所鍾,遂使幽明感遇,魂既可借還,緣亦當借續。小婿願即聘娶夢蕙小姐,以續夢蘭小姐之緣。」柳公笑道:「賢婿如今肯續娶夢蕙了麼?體雖夢蕙之體,神則夢蘭之神。『雖云新蔦蘿,實係舊姮娥。』賢婿不必復致聘,老夫即當擇吉與你兩個重諧花燭便了。」梁生欣喜稱謝。柳公選定吉期,張宴設樂,重招梁狀元入贅。花燭之事,十分齊整,自不必說。   梁生與夢蕙拜堂已畢,眾女侍們簇擁著共入洞房。合巹之際,梁生見夢蕙資容美麗,心中暗喜道:「夢蘭借體還魂,我祇恐他神雖是而形不及,今幸借得這般一個美貌女郎,真與夢蘭無異了。」夢蕙也偷眼窺覷梁生,見他人物風流俊爽,果然才稱其貌,私心亦甚欣慰。須臾合巹已罷,眾女侍俱散去。梁生起身陪著夢蕙擁入羅幃,夢蕙十分羞澀。梁生低低叫道:「夫人我和你今宵雖締新歡,不過重諧舊好,何必如此羞澀?」夢蕙聽說,暗自好笑,卻祇含羞不語。梁生此時不能自持,更不再問,竟與他解衣松帶,一同就寢。此夜恩情不能盡述。正是:   一個冒桑作柳,一個認蕙為蘭。一個半推半就,乍相逢此夜新郎,一個又喜又驚,祇道續前生舊好。一個絮絮叨叨,還要對夫人說幾句鬼語﹔一個旖旖旎旎,未便向狀元露一片真情。一個倚玉偎香荷,幸遇再還魂的倩女﹔一個羞雲怯雨,怎當得初搗藥的裴航。流蘇帳中,妄意歡聯兩世﹔溫柔鄉堙A那知別是一人。不識巫山峰外峰,笑殺襄王夢媢琚C   合歡方畢, 早已漏盡雞鳴,兩個起身梳洗。梁生在妝臺前看著夢蕙,說道:「且喜夫人後身美麗,無異前身,我和你兩世姻緣,祇如一世了。」夢蕙微微冷笑。梁生又道:「夫人,你前日再三勸我續娶令表妹劉夢蕙,今日神是夫人之神,體借夢蕙之體,也算我與令表妹有緣了。」夢蕙祇是冷笑,更不應答。梁生問道:「如何夫人祇顧冷笑,並沒半語?」夢蕙忍耐不住,笑說道:「我原是夢蕙,不是夢蘭,郎君祇顧對我說夢蘭姐姐的話,教我如何答應?」梁生道:「夫人休要戲我,你前夜明明說借體還魂,如何今日又說不是夢蘭?」夢蕙笑道:「生者自生,何體可借?若死者果死,何魂可還?郎君休要認錯了。」梁生驚訝道:「這等說起來,夫人真個不是夢蘭小姐,原是夢蕙小姐了?難道夢蘭哄我不成?」夢蕙笑道:「哄與不哄,妾總不知。」梁生獃想了一回,跌足道:「是了,夢蘭勸我續娶夢蕙妹子,因我不從,故特把借體還魂之說來哄我,託言復還舊魂,使我更諧新好。」又沉吟道:「但岳父如何也是這般說?莫非夢蘭也現形,去與他說通了,一同來哄我的?」夢蕙笑道:「郎君不必多疑,我且問你,如今可怨悔麼?」梁生道:「此乃令姐美意,如何敢怨?況小姐才貌與令姐一般,我今得遇小姐,亦是三生有幸,豈有怨悔之理?」   夢蕙道:「郎君既不怨悔,今可還想夢蘭姐姐麼?」梁生聽說,不覺兩淚交流,說道:「新歡雖美,舊人難忘,況令姐死於非命,骸骨無存,此情此恨,何日忘之?」夢蕙道:「郎君真可謂多情種子,妾雖不曾借得姐姐的魂魄,卻收得姐姐的半錦在此,郎君今見此半錦,便如得見姐姐了。」說罷,即取出那半錦來。梁生接過來看了,睹物傷情,淚流不止。因問道:「這半錦是我昔年聘令姐的,如何今卻在小姐處?莫非也是令姐的魂魄來贈你的麼?」夢蕙笑道:「魂魄如何可贈得我?且問郎君前夜所見夢蘭姐姐,畢竟是鬼不是鬼?」梁生道:「令姐既已亡過,如何不是鬼?」夢蕙笑道:「若姐姐果然是鬼,祇好夜間來與你相會,日堨略ㄞ鄖茯蛪|,待我如今於日堻磪L來,與郎君一會,何如?」梁生道:「你如何喚得他來?」夢蕙起身向房門外叫一聲:「姐姐!快來!」叫聲未絕,祇見錢乳娘和眾女使簇擁著夢蘭冉冉而來。梁生大驚,忙上前扯住道:「夫人,你畢竟是人是鬼?」夢蘭笑道:「你今既續娶了新人,還管我是人是鬼怎的?」梁生攜著夢蘭的手,說道:「夫人,你莫非原不曾死,快與我說明了罷。」夢蘭不慌不忙,把前日路聞刺客,暫避劉家,因將半錦轉聘夢蕙的事,細細說了。   梁生如醉方醒,如夢初覺,以手加額道:「原來夫人無恙,謝天謝地,祇是夫人如何不便與我說明,卻以人裝鬼,這般捉弄我?」夢蘭笑道:「郎君昔日曾以男裝女,難道我今獨不可以人裝鬼乎?」梁生聽說,也笑將起來。錢乳娘在旁聽了,亦啞然失笑。梁生因指著錢乳娘,笑說道:「你家小姐捉弄得我好,你如何也瞞著我,不來報我知道?」錢嫗笑道:「柳老爺和小姐都吩咐我,教我不要去與狀元說,我祇得不來說了。」夢蘭道:「我前日不就與郎君說明,不是故意捉弄你,一來要試你念我的真情,二來也要玉成妹子的好事耳。」因即取出夢蕙所題這一首絕句,並自己和韻的詩,與梁生觀看。梁生看到「才郎難再得」之句,回顧夢蕙,說道:「多蒙小姐錯愛,這一段憐才盛心,使我銘感不盡。」又看了「同調應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之句,復向夢蘭謝道:「多感夫人玉成好事,如此賢德,豈蘇若蘭所能及?才雖相匹,度實過之。」夢蘭笑道:「郎君今日也不可無新婚詩一章。」梁生道:「今日不但慶賀新婚,更喜得逢舊侶,待我依著賢姊妹的原韻,和詩一首罷!」便取筆題道:   從前疑鬼又疑神,今日端詳舊與新。   半幅璇璣合二美,一篇文錦會三人。   題畢,遞與二位夫人看了。夢蘭道:「妹子所題壁上二絕句,郎君已曾見過,卻未曾和得,今日也須一和。」梁生依言,即續和二首。其一云:   一蘭一蕙本成雙,誤認從前蘭已亡。   今日重逢連理秀,始知非續斷頭香。   其二云:   欣瞻蕙蕊比蘭英,彩鳳又飛樂共鳴。   漫羨竇家一織女,何如我遇兩蘇卿。   夢蘭、夢蕙看了,大家稱贊。   夢蕙看著夢蘭笑道:「前日小妹所題這二絕句,原是姐姐強我做的,今日姐姐豈可獨無和乎?」夢蘭聽說,也便依原韻和成二絕。   其一云:   蘭英蕙蕊自雙雙,未許郎知蘭未亡。   不是一番桃代李,怎教分得荀衣香。   其二云:   當年媯汭降皇英,誰道雙鸞不共鳴。   羨有文才過趙女,敢無度量勝蘇卿?   夢蕙看詩,點頭稱歎。梁生接來看了,笑道:「夫人度量果勝蘇氏,令妹文才亦非陽臺可比。我祇道失卻一鳳,何期到遇雙鸞,但恐福淺,消受不起耳!」當下三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遂相攜出房,請柳公出來拜謝了。梁生喚過張養娘與梁忠夫婦,並眾家人都來參拜兩位夫人。夢蘭、夢蕙各出金帛犒賞。夢蘭又梯己賞賜了張養娘。   柳公大排慶喜筵席,為梁生稱賀。飲宴間,柳公笑對梁生道:「一向不是老夫故意相瞞,因見賢婿有荀奉倩之癖,未肯便續新弦,故特作此游戲耳。今夢蘭既度過蘇氏,夢蕙亦才過趙姬,賢婿又義過竇滔,真可稱三絕矣。梁生再三稱謝,因說起前日在均州時,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彼時疑即夢蘭小姐改名,曾往訪之,未得相遇。不意今日卻又遇一劉夢蕙小姐。」夢蕙聽了,笑道:「昔日之桑夢蕙,即今日之劉夢蕙也。」梁生怪問其故,夢蕙把前事細說了一遍,梁生方纔省悟。柳公笑道:「夢蕙避跡均州,假稱桑家女子。夢蘭避跡華州,又假稱劉家宅眷。你兩個我冒你姓,你冒我姓,今日卻大家都姓了柳了。」梁生與夢蘭、夢蕙亦齊稱謝道:「我三人姻緣,俱荷大人曲成之德,銘感五內。」柳公道:「此皆天緣前定,老夫何德之有?」梁生又說起仙女兩番託夢,俱極靈驗,大家歡異。當晚席散。次日,梁生暫辭柳公,攜著家眷,赴自己衙署中料理公事。劉繼虛寫了腳色手本,到衙門首候。見梁生請入後堂,不要他以屬官之禮參謁,祇敘郎舅之情。也說起昔在均州時,曾來相訪之事,互相歡笑。當日設席款待,極歡而罷。自此,梁生公事之暇,惟與兩夫人吟風弄月,三人相得,情如膠漆。正是:   同林偏棲三鳥,比目不止雙魚。蕙非蘭,蘭非蕙,未始還魂,兩人原合不上去﹔妹即姐,姐即妹,若論恩誼,三人竟分不開來。天生彩風難為匹,那知匹有二匹﹔ 必產文鸞使與偕﹔誰料偕不一偕。半錦已亡,且喜失而又得﹔佳人可遇,何幸去而復來。新歡方足,既看雙玉種藍田﹔舊好重聯,又見一珠還合浦。   一日,劉繼虛以公事入見,梁生留進私署與他小飲。敘話間,梁生說起自己兩段姻緣都虧半幅回文錦作合。繼虛因問道:「那後半錦向聞為奸人竊去,獻與楊復恭。今復恭已誅,不知此半錦又歸何處?」梁生道:「復恭家資俱籍沒入宮,想此半錦已歸宮中矣。」繼虛道:「此錦本係宮中之物,偶然流落民間,不知何時分作兩半,卻到與人成就了許多好事。今兩家姻緣已成,獨此兩半回文反未配合,妹丈何不將這半錦獻與朝廷,使異寶得成完璧?」梁生道:「老舅所言極為有理,得魚可以亡筌,何必留此半錦,致使璇璣分而不合?他日回京,即當面獻天子。」繼虛又道:「妹丈他日回京,還有一件該做的事。」梁生問是何事。繼虛道:「須嚴查那商州行刺的奸徒。這刺客既非興元賊黨,必係楊復恭所使。表妹幸未遭其毒手,正不知那個梁家宅眷誤被刺死,真乃李代桃僵。今必查出刺客,明正典刑,庶使死者含冤得雪。」梁生道:「老舅見教極是。小弟也當想那被刺的不知是誰家女子,如何也稱做梁夫人,致為所害。待明日究問刺客,方知端的。」正是:   假託梁生是楊棟,假託夫人又是誰?   冒名賺婚不足怪,冒名替死更為奇。   梁生與繼虛正敘話間,祇聽得宅門上傳梆,遞進報帖,報說梁老爺欽召還朝。梁生看那報帖時,上寫道:     吏部一本:為禮、刑二部尚書員缺,請旨特簡賢能補授事。奉聖旨:武寧侯梁棟材本係詞臣,懋著勛績,向留邊鎮,今可召還,以原官兼理禮、刑二部尚書事。該衙門知道。   梁生看了,即起身望闕叩謝。繼虛拱手稱賀。祇見左右文遞上報帖一紙,說道:「這是京報人附錄來報的。」梁生接過來觀看,上寫道:     總制京營兵馬護國大將軍忠武伯薛尚武題為請行屯政以足兵食事:臣惟屯田之制,既可以裕軍需,即可以舒民力,法至善也。昔臣防御鄖、襄,駐鎮均州,曾行此法,兵民便之。其時度地課耕,往來監督,使法行而無弊者,皆標員提轄鍾愛之力。今鄖、襄防禦久已缺官,竊恐屯政亦因之不振,臣請即以鍾愛為鄖、襄防御使,俾得踵昔所行,無致廢弛,庶前功不墮,而後效愈彰。抑臣更有請者,屯政之善,不特當行於一方,宜即通行於天下,仰所致諭各鎮武臣,悉照鄖、襄所行事例,相度土宜,興舉屯法行之,久而荒地盡熟,倉廩充盈,則軍士無庚癸之呼,小民亦稍免挽輸之苦矣,如果臣言不謬,伏乞睿鑒施行,奉聖旨,鍾愛著即擢為鄖、襄防御使兼理屯田事,寫敕與他,餘依議行。戶、兵二部知道。   梁生看罷,笑道:「不想鍾愛竟大大的做了官了。」繼虛道:「這鍾愛可就是妹丈所云,在均州時遇見的舊僕麼?」梁生道:「便是舊僕愛童了。」繼虛點頭道:「此人戀戀故主,饒有義風,祇看他能忠於家,自必能忠於國。薛將軍薦之,洵不謬也。」當下,梁生便請兩位夫人出來,說知欽召還朝之事。夢蘭道:「郎君可與夢蕙妹子先行,妾尚欲親往綿谷,料理二親葬事﹔二來柳家爹爹現有侍妾懷孕在身,不知是男是女,也要在此看他分娩了,方可放心回京。」夢蕙便道:「姐姐的父母,就是妹子的姑孃姑夫,這葬事合當相助料理。姐姐若到綿谷去,妹子即願同行。」梁生聽說,便對劉繼虛道:「岳父、岳母葬事,小弟本當親往料理,奈王命在身,不敢羈遲。今令表妹與令妹去時,還望老舅替他支持為妙。」繼虛道:「此是先姑夫與先姑孃的事,小弟自然效勞。」梁生大喜,隨即同了兩位夫人與劉繼虛一齊上轎。到柳公府中,柳公向著梁生稱賀。梁生把夢蘭、夢蕙欲同往綿谷葬親的話說了。柳公道:「桑公奉聖旨賜葬墳塋之事,地方官自然料理。今得二女到彼主持,十分好了。但老夫也該親往靈前拜祭,爭奈有守土之責,不便遠行,祇得轉託劉太守致誠意罷。」劉繼虛與梁生夫婦俱起身稱謝。柳公當日設宴慶賀。   次日,恰好吏部咨文到了,梁生便打點起身,叮囑兩位夫人:「一等葬親事畢,並候了柳公弄璋之喜,即赴京師,幸勿久羈。」又向夢蕙索取半錦,要把去獻與天子。夢蕙笑道:「此錦在郎君與姐姐則得之已久,賞鑒非一日﹔在妾則得之未久,尚欲從容把玩。乞再暫留妾處,待妾回京之日,然後奉還郎君把去進獻,何如?」梁生點頭依允。當下拜辭柳公,別了夢蘭、夢蕙,發牌起馬,馳驛回京。隨行止帶幾個親隨家人,其梁忠夫婦和錢乳娘、張養娘,並眾家人僕婦們,都留下伏侍兩位夫人。劉繼虛率官吏出郭拜送。柳公亦親送出郊外,珍重而別。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假鬼引出真鬼,實聽一番鬼話希奇﹔   見神不是裝神,又聞一段神道顯應。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三卷 負心賊夢游地府 高義翁神賜麟兒   詩曰:   事到迷時真亦夢,人當醒處夢皆真。   莫言疑鬼因生鬼,道是無神卻有神。   話說梁生到了長安,入朝見駕謝恩。天子深加慰勞,賜宴於便殿。宴畢,梁生叩辭天子道:「逆璫楊復恭家首人賴本初,並奸徒時伯喜等一干人犯,俱未經分別定罪,今卿既兼理刑部之事,可即會同將軍薛尚武審究明白,擬罪奏聞。」梁生領旨出朝,即赴禮」刑二部衙門到任。在京文武大小官員,俱來相見稱賀。薛尚武也來拜望。此時,鍾愛已往鄖」襄赴任去了,不及候梁生到來參拜,即懇薛尚武代為致意。當下,梁生延請尚武入內宅,講禮敘坐。尚武稱贊梁生剿滅楊守亮的智謀,梁生也稱贊他擒拿楊復恭的權略。因說道:「適奉聖諭,命我會同表兄審問賴本初一案。我聞本初因局騙欒雲事露,故把復恭反情出首。我想他既與欒雲同附復恭,如何又是他局騙?又是他首告?」尚武道:「總是賴本初這廝奸險叵測,罪不容誅。聞他昔日曾與時伯喜、賈二、魏七設局哄騙欒雲,嚇詐多金。後來賈二、魏七不知楊棟、楊梓即欒、賴兩人,復假裝二楊,在外招搖,被楊復恭家人緝知,報與復恭拿住,至內相府審問。欒雲認得二人即昔日騙他的棍徒,因而拷訊出賴本初、時伯喜同謀的情弊。伯喜已被欒雲鎖禁,本初著了急,故把楊復恭的反書草稿,到我衙門堥茩漣i,指望借此免禍。我正惱恨他,當時被我捆打了一頓。你道這廝可不奸險麼?」梁生聽說,不勝嗟歎。尚武敘話了半晌,起身告別。   次日,即治酒私第,為梁生接風。飲宴間,梁生詢知尚武還未續弦,因說道:「看有好姻事,小弟當為作伐。」又自述夢蘭路聞刺客殺人,避入劉家,因得聘娶夢蕙的事。尚武拱手稱賀道:「賢弟昔年艱於擇配,不意今日佳配不一而足,可喜可羨。」因問:「這殺人的刺客,可曉得他的蹤跡否?」梁生道:「正為不知刺客蹤跡,連那被殺的女子也不知是誰。我疑這刺客必是楊復恭所使。」尚武道:「若是楊復恭所使,明日祇問賴本初便知端的了。」當晚宴罷,梁生辭別,約定尚武來日到刑部堂會審,賴本初等一干人犯,不在話下。   且說賴本初自與時伯喜、賈二、魏七一齊下獄,受苦異常。這魏七熬禁不起,先自見閻羅去了。本初悶坐獄中,好生難過。又想:「妻子瑩波,在路上不知平安否?他是乖覺的,於路隨機應變,料無他虞。」又想道:「他若聞得我監禁在此,或者潛回京來看顧我,也未可知。」正想念間,早有兩個家人到獄門首來報信,備說瑩波途中被刺,槁?驛旁之事。本初喫了一驚,欷歔涕泣,暗自懊恨道:「我本替楊復恭造謀,要害梁用之的夫人,誰想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卻不是自算計了自?」輾轉思量,怨悔無及。過了幾時,忽聞朝廷欽召梁狀元回京,兼理禮、刑二部事。本初聽了這消息,喫驚不小,跌足道:「如今不好了,我的死期到了。我久已該定罪處決,祇因刑部缺官,未經審結,故得苟延殘喘。我還指望新官來審錄,或者念我出首在先,從輕問擬。今不想恰遇梁家這個冤對來做了刑部,我在他面上積惡已深,他怎肯輕輕放我?」正是:   祇因恩處將讎報,今日冤家狹路逢。   本初正驚慌不了,忽又聞說,朝廷命梁狀元會同了薛將軍公審他這一案。本初愈加著急道:「這一發不好了,梁家這對頭結怨已深,他卻還是個忠厚人,前在教場點選軍馬之時,柳丞相要殺我,到虧他勸免了。今我這一案,若單是他一個審問我,拼熬他一頓夾打,或者看我哀求不過,還肯略略念些親情,未必即置重典。薛家這對頭,他好不狠辣,前日,我好端端去出首,被他平白地打得個半死,今番又撞在他手堙A這條性命斷然要送了。」又想:「我若受刑而死,身首異處,反不如魏七先死於獄,到得個全屍了。」想到痛苦處,不覺淚如雨下。等到晚間,意欲尋個自盡,爭奈那些獄卒,因他是奉旨候審的欽犯,又且梁狀元與薛將軍即日要來會審了,怎敢放松,早晚緊緊提防,至夜間,將了手腳捆縛住,纔許他睡。本初沒法奈何,悲歎了一回,哪媞帢o著。挨到三更以後,方得朦朧睡去,祇聽得獄門外,人聲熱鬧, 忽然趕進五六個穿青的人來,將他一把扯起,便取鐵索套頸,說道:「奉梁老爺鈞旨,特來拿你。」說罷,押著便走。本初聽說是梁老爺拿他,祇道那梁老爺就是梁狀元,想道:「梁狀元等不到明日,卻半夜三更來拿我,一定要立刻處死我了。」心媗撌W,恨沒地孔可鑽。那些青衣人把本初如牽羊的一般牽出了獄門,祇顧向前行走。行了半晌,漸覺風雲慘淡,氣象幽晦,此身如行煙霧之中,隱隱望見前面有一座虎頭城子。本初驚疑道:「長安城中,沒有這個所在,又不是皇城,又不是刑部衙門,卻是甚麼去處?」及走至城邊,抬頭一看,見門樓牌額上有四個大字,乃是:   「幽冥地府」   本初見了,大驚道:「罷了,我竟到陰司堥茪F!祇是陰司埵p何也有甚麼梁老爺?」心中十分疑懼。但到了此際,卻不由你做主,早被那些青衣人驅進城中。   你道那城中怎生光景?但見:   陰風扑面,冷氣侵人。陰風扑面吹將來,毛骨生寒﹔冷氣侵人,觸著時,心膽俱顫。鋼刀利刃,幾行行排列分開﹔馬面牛頭,一個個猙獰險惡。迎來善士,引著寶蓋長幡﹔拿到兇人,盡是銅枷鐵鎖。文書公案,量不比人世糊塗﹔詞訟刑名,用不著陽間關節。正是:人生到此方回首,悔卻從前枉昧心。   本初被驅進城,又行了多時,來到一座殿字之前。那殿字金碧輝煌,極其巍煥。左右侍衛盛威整肅,殿門牌匾上,大書五個金字道:   「森羅第一殿」   本初隨著眾青衣人走進殿中,祇見殿前大柱上懸掛著兩扇板對,上寫道:   人負人,天不負人,是是非非終有報﹔   鬼畏人,人何畏鬼,清清白白可無憂。   眾青衣人將本初押至丹墀下跪著,遙望殿中公座上,不見有甚神道。青衣人高聲稟道:「犯人賴本初拿到!」須臾,殿上傳呼道:「大王有旨,教將賴本初帶進後殿,與夫人同審。」道聲未了,兩旁閃出七八個鬼卒,把賴本初如蜂攢蝶擁,直提至後殿階陛之下跪到。殿前垂著珠簾,鬼卒向簾內跪下,稟道:「賴本初當面。」殿中傳呼:「卷簾。」鬼卒便退立階下伺候。本初望那殿上,正中間設著兩個高座,左邊座上坐一個戴冕旒、穿袞服的大王,右邊座上坐一個頂珠冠」垂纓珞的夫人,兩傍侍立著許多宮娥、太監。本初低頭俯伏,不敢仰視。祇聽得那大王厲聲喝道:「賴本初,你這畜生抬起頭來,你可認得我夫婦二人麼?」本初戰戰兢兢,抬頭仔細一看,原來那大王不是別人,就是義父梁孝廉,那夫人也不是別人,就是母姨竇氏。本初見了,嚇得通身汗下,連連叩頭,不住聲叫:「恩父、恩母,孩兒知罪了。」梁公罵道:「你這負心賊子,你既認得我兩個是恩父、恩母,卻如何恩將仇報,幾番幫著欒雲要謀奪我孩兒梁棟材的姻事,又幫著楊復恭要謀害我媳婦桑夢蘭。今日到此,有何理說?」本初叩頭道:「孩兒早知今日,悔不當初,還望恩父大王爺天恩饒恕。」梁公怒喝道:「你這禽獸,還想饒恕麼?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本初見梁公不肯息怒,乃向著竇夫人叩頭哀告道:「恩母夫人乞看先母之面,饒恕小人則個。」夫人也不回言,祇點頭嗟歎。梁公喝令階下鬼卒:「將賴本初綁起,先打他鐵鞭三百,然後再問別事。」鬼卒得令,恰待動手,祇見竇夫人對梁公道:「賴家這禽獸,忘恩負義,也不止是他一個人的罪,多半是他妻子房瑩波負心之故。如今我這堣ㄔ眾B治他,還送他到別殿去發落罷。」梁公沉吟道:「這廝本因欒雲在第五殿告了他。第五殿大王道他與我有些瓜葛,故移文到我這堥荇陸搳A我如今仍送他到第五殿去發落便了。」說罷,即命鬼卒帶本初出去著落。本殿判官押送他到第五殿大王處聽審。   鬼卒領命,把本初帶出前殿,押至左廊下一個小小公署之中,見有一位官人,皂袍角帶,坐在那堙C鬼卒向前稟道:「奉大王令旨,教判爺押送犯人賴本初到第五殿去,聽候審問。」那判官看了賴本初,連聲歎息。隨即起身,走出殿門,喚左右備馬來騎了。叫鬼卒把本初帶在馬前,一直望北而走。那判官在馬上喚著本初,問道:「你可曉得我是何人?」本初道:「犯人向未識認判爺,不知判爺是誰。」那判官道:「我非別人,就是你妻子房瑩波的父親房元化。因生前沒甚罪孽,又蒙梁大王看親情面上,將我充做本殿判官。」本初聽說,便向馬前雙膝跪下,告道:「判爺既是犯人的親岳父,萬乞做個方便,救我一救。」房判官喝道:「都是你這忘恩負義的賊,害死了我的女兒,我正怨恨著你,你反要我替你做方便麼?」本初祇是跪著哀告。房判官道:「你休得胡纏,莫說我不肯替你做方便,就是我要做方便時,陰司法律森嚴,不比陽間用得人情,弄得手腳,我也方便你不得。你冤自有頭,債自有主。那欒雲既在第五殿告了你,少不得要去對理。」本初道:「岳父可曉得欒雲為甚麼在第五殿告我?」房判官道:「他告你哄騙了他許多資財,又引誘他去依附逆璫。後來,又是你去出首他謀反,致使他身首異處,他好不恨你哩!祇怕如今梁大王便饒恕了你,欒雲卻不肯饒恕你。」本初道:「我方纔在梁大王處已得幸免刑罰,祇不知那第五殿大王比第一殿可差不多否?」房判官搖首道:「厲害哩!你道那第五殿大王是誰,便是在陽世做過禮部侍郎的桑老爺。」本初驚問道:「那個桑老爺,不是諱求號遠揚的麼?」房判官道:「不是這個桑老爺,還有那個桑老爺?」本初聽罷,嚇得心膽俱碎,跌到在地,口中叫苦不迭,說道:「我今番壞了!那桑老爺就是桑夢蘭小姐的父親。我昔日曾教欒雲趕逐夢蘭,又與楊復恭謀刺夢蘭,今日桑老爺見了我,卻是讎人相見,怎肯干休!」房判官道:「這都是你從前做過的罪孽,如今懊悔也無及了。常言道:『丑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還不快去。」鬼卒便向前拖起本初,廝趕著叫:「快走。」本初走一步,抖一步,走過了三個殿門,看看又走到一座殿宇之前,那殿宇門樓牌額上也有五個大金字道:   森羅第五殿   房判官將到殿門,便下了馬,吩咐隨來的鬼卒,祇在門外伺候。自己帶著本初,正待報名進見,祇見正西上有一個差官打扮的人,手持一封公文,騎著一匹快馬,奔至殿門首,也下馬報名,說是巡視西岳神將,薛老爺差來投遞公文的。守殿門的鬼判便接了他的公文,引著那差官,一面教房判官帶了賴本初,一齊走進殿門。本初看那殿中規模體勢更是森嚴,左右兩旁排列的鬼卒不計其數,無不猙獰可畏。殿前大柱上也掛著兩扇板,上面寫道:   九地法輪常轉,惟昇善士到天堂﹔   一天明鏡無私,每送惡人歸地獄。   本初心驚膽顫,跪伏丹墀,偷眼看殿上時,祇見那桑大王頭戴冕旒,身穿袞服,南面據案而坐。鬼判先引差官上前叩見了,將公文呈上。桑公把來遞與旁邊侍立的判官,教拆開讀與我聽。那判官接過公文,拆開封皮,高聲讀道:     敕命巡視西岳神將薛 咨移森羅第五殿大王桑案下,為陽官懋積陰功,冥府宜昭福報事:看得陽世丞相。泰國公柳玭,素行忠直,近奉君命,征討叛帥,能以不殺為威,興元一路,全活生靈甚多,功德不淺,當獲福報。今查柳公尚未有子,相應即賜佳兒,俾得永延宗祀,以昭作善降祥之理。本神將巡視所及,合具咨文移會,仰煩貴殿照證施行,須至咨者。   判官讀罷,仍將公文呈放案上,桑公提起筆來,不知寫了些甚麼。那判官又高聲傳宣道:「大王有旨,咨文內事理,即付該司議行,來差暫留公館,候發回文。」差官答應了一聲,仍隨著守門鬼判出外去了。房判官方纔轉過殿階前,呼名參拜,拜畢,跪稟道:「第一殿大王差小判押送犯人賴本初在此候審。」祇聽得桑大王道:「房判官,既是梁大王差你押送賴本初到此,你可站在一邊,看我審明了這宗公案,好去回覆你梁大王。」房判官應諾起身,向殿柱邊立著。本初此時驚慌無措,卻又想道:「既是就要審問,如何原告欒雲還不到來?」正惶惑間,祇見桑公怒容可掬,喝令左右將本初提至几案前,指著罵道:「你這惡賊,你今日也不消與欒雲對簿。縱使欒雲不來告你,你負了梁家大德,恩將仇報,這等滅絕天理,便永墜阿鼻。我且問你,我女夢蘭與你初無讎怨,你為何幫著欒雲造謀設局?逼婚不就,遂肆趕逐之計。於前騙婚不成,又施行刺之謀於後,奸險狠毒,一至於此。我看你生平口中並沒有一句實話,該受剜舌地獄﹔胸中並沒一點良心,該受剖心地獄。」說罷,便吩咐鬼卒:「快把賴本初這廝剜舌剖心,以昭弄舌喪心之報。」那些鬼卒得了大王令旨,便一擁上前,將本初跣剝了衣服,背剪綁在殿柱上。一霎時,拿鐵鉤的,持利刃的,團團圍住。本初連聲哀叫,號哭求饒。眾鬼那堛硌B你一睬。正是:   閻羅鐵面,威如雷電。   惡有惡報,非修私怨。   當下,眾鬼卒綁住了本初,剖心的要來剖心,剜舌的要來剜舌,本初大哭大叫。正在危急之際,祇見守門的鬼判,從殿門外跑將進來,手中拿著一個柬帖兒,到殿前跪稟道:「九天修文院仙官劉老爺來拜。」桑公聽說,喝教鬼卒:「且把賴本初帶在一邊,待我接見仙官過了,然後用刑。」眾鬼卒得令,放起本初,押去殿側,跪伏伺候。桑公走下殿階,迎接那劉仙官進來。本初偷眼看那劉仙官,祇見他峨冠博帶,昂然而入。桑公延至殿上,與他講禮畢,遜他上坐,自己主席相陪。茶罷。劉仙官對著桑公不知講些甚麼,桑公都唯唯領命。敘話良久,方纔起身作別。桑公直送出殿門外。本初乘間私問房判官道:「這劉仙官是誰?桑大王這般敬禮他?」房判官道:「此非別人,即昔年下第舉子劉蕡也。上帝憐他有才不遇,又觸邪而死,故敕他做了九天修文院仙官。他是忠直之人,又且爵列天曹,官居仙品,桑大王安得不十分敬禮?」本初聽說,點頭稱歎。正是:   峨峨冠帶降層雲,玉殿仙官體勢尊。   昔日人間曾下第,今朝天上掌修文。   桑公送過了劉仙官,回入殿中坐定,即喚本殿判官過來吩咐道:「方纔劉仙官老爺也說丞相柳玭,為人忠直慈祥,不當無嗣,為此特來拜我,要我送個佳兒與他,正與神將薛老爺的移文一樣意思。我想,柳丞相原係先賢柳公綽之孫,本當有後,況他又品行兼優,功德懋著,允宜早賜麟兒。但為柳丞相之子者,必須生平行善之人,方可去得。今有已故善士劉虛齋,即劉仙官之孫,他今現在轉生司,聽候轉生。我意欲便把他轉生到柳家去。適間曾對劉仙官說過,仙官已經許諾。你今可將長幡寶蓋到轉生司,去迎請劉善士送往興元柳府投胎受生,一面具文回復薛神將老爺,即給發來差資回便了。」判官領命下殿而去。眾鬼卒仍把賴本初押到殿前,正待綁縛用刑,桑公喝教且住,喚過房判官來吩咐道:「適纔劉仙官老爺對我說:『賴本初這廝,若將他在陰司堶璁猺憭腄A陽世無人知道,不足以驚惕奸頑,不若放他回轉陽間,教他在陽世受此現報,方可警世。』我思此言甚為有理,你今可將他仍舊押回長安獄中,且待明日再著欒雲去勾拿他未遲。」房判官領了鈞旨,叩辭了桑公,趨下殿庭,帶了賴本初,依先走出殿門外。正是:   鰲魚暫脫金鉤,到底難逃羅網。   祇圖少緩目前,未必便能長往。   房判官帶本初出了殿門,仍喚原隨來的鬼卒押著,自己依舊上馬而行。一頭走,一頭對本初說道:「你今日到此,方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柳丞相是好人,一時神將移文,仙官降語,都要送個佳兒與他。像你這般作惡,桑大王就要把你剜舌剖心,方纔若非劉仙官到來,你此時已舌爛心銷矣。」本初聞言,低頭嗟歎,因問道:「那劉仙官我已問知是劉蕡了,不知這薛神將又是何人?」房判官道:「你還不曉得?這薛神將就是你姨夫薛振威了。他的祖先薛仁貴,現為神霄值殿大將軍,他以世陰,又且生前曾在陝西地界中做過鎮將,故上帝即敕他巡視西嶽。」本初聽說,驚訝道:「原來就是薛家姨夫。」正說間,早來到一個所在。但見陰雲慘慘,黑霧漫漫,耳邊時聞啼哭之聲。房判官指道:「此乃枉死城也。」道猶未了,路旁忽閃出一群女鬼,內中一個婦人,走近前來,將本初一把扯住,叫道:「你害得我好苦!」本初定睛一看,認得是妻子房瑩波,見他破衣跌足,滿身血污,不覺心中慘傷,抱住大哭。瑩波卻柳眉倒豎、星眼圓睜,指著本初罵道:「都是你要害梁狀元夫人,致使我誤死於賽空兒之手。你今還要哭我怎的?你這天不蓋、地不載、忘恩負義的賊!」本初道:「你休罵我,雖是我忘恩負義,我當初要離別梁家時,也曾請問你的主意。後來,我騙錦,騙婚許多事情,你都曉得,你當時若有幾句正言規勸我,我也不到得做出這般不是來。」瑩波聽罷,把本初連啐了兩啐,說道:「你做了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三分主意,到埋怨我婦人家不來規勸你,可不慚愧死人!」本初道:「你不規勸我也罷了,祇是你前日在長安城外,遇見了梁用之,為甚不肯認他?反縱容家人去毆辱他?這難道到不叫做忘恩負義?」瑩波見說,又羞又惱,兩個互相埋怨,唧唧噥噥,聒個不了。房判官焦躁起來,勒馬上前喝道:「總是你夫婦二人一樣忘恩負義。夫也休埋怨著婦,婦也休埋怨著夫,各人自做下的孽,各人自去受罪便了,祇管聒絮些甚麼!」說罷,喝令鬼卒趕開瑩波,押著本初向前而走。   又走不多幾步,祇見一個吏員打扮的人手中捧著一束文書,忙忙的走將來,見了本初,即立住了腳,指著喝道:「你這不幹好事的畜生,今日來了麼?」本初抬頭看時,卻原來就是父親賴君遠,便上前扯住衣襟,跪下大哭道:「爹爹救孩兒則個!」賴君遠喝罵道:「你造下彌天大罪,還要認我做父親麼?我當初去世之後,你伶仃孤苦,虧得梁家的姨夫、母姨看你母親面上,養你為子,收你為婿。你不思報效反起歹心,罪孽已深,難逃惡報。你目下的罪正受不了,來生的債正還不盡。你今日既這般慌張,何不當初不要作惡。」本初哭道:「孩兒自知罪大,祇求爹爹念父子之情,救孩兒一救。」賴君遠喝道:「你自作自受,我如何救得你?」本初哭道:「爹爹既在這堸筏茼O員掌管文書,便可善覷方便,怎地救不得?」賴君遠罵道:「你這畜生休胡說,我今也蒙梁大王念親情上,把我充做本殿書吏。陰律森嚴,豈容徇情?就是你岳父現做判爺,也救你不得,我怎生救得你?況你這畜生,不但是梁家罪人,亦是賴家賊子。你投拜逆璫,改名易姓,既非梁梓材,並非賴本初,卻是楊梓了,與我賴君遠甚麼相干?就使做得方便時,我也不肯救你。」本初還跪到地上,啼哭懇求。房判官喝教起來:「快走!」本初祇是跪著啼哭,卻被賴君遠扠開五指,望臉上劈臉一掌,本初負痛,大叫一聲,驀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身子原捆縛在獄中土床上,嚇得渾身冷汗。聽獄門外,更鼓已打五更了。他凝神細想:「夢中所見所聞一一分明,十分警悟。」欷歔歎息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你梁家姨父、姨母是個善人,人雖負了他,天卻不肯負他,如今都做了神道。桑公、劉公、薛公都是正人,便也為神的為神,為仙的為仙。柳公正直,便送個佳兒與他。如我從前這般造孽,到底有甚便宜處?我今雖追悔已無及了。」左思右想,自己埋怨了一番。又歎道:「我當初每聽人說,陰司果報,祇道是無稽之談,渺茫難信,直至今日,方知不爽。閻羅老子何不在我未曾造孽之前,先送個信兒與我,也免得我造下這般惡孽。」正是:   初疑死後無知,誰料空中有鏡。   若還未到時辰,說殺也無人信。   次日,辰牌時分,祇見獄官領著許多獄卒來說道:「今日梁老爺、薛老爺要會審你們這一干人犯了,快打點到刑部衙門首聽候去。」本初聽說,涕泣自忖道:「我犯下罪孽,被陰司拿去,就是生身的父親在那堸筑悁O,嫡親的岳丈在那堸筆P官,也不能救我。況梁狀元、薛將軍兩個是我冤對,今日料無再活之理。」又想道:「若論梁公、桑公做冥王尚肯放我轉來,或者今日梁狀元、薛將軍也肯釋放我,亦未可知。」又尋思道:「夢中明明說,教我在陽世受剜舌剖心的現報,今日定然凶多吉少。」又想起:「桑大王放我時,曾說明日再著欒雲來拿我。若我既在陽世受了現報,如何又要欒雲來勾捉?正不知今日是好死,是惡死?」心媗撌W不定,好像十七八個吊桶,在胸前一上一下的一般。當下,獄官把本初上了刑具,並時伯喜、賈二一齊帶出獄門,到刑部堂前聽審。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堂上三尺幸免,舉頭三尺難逃。   目下一波未平,向後一波復起。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四卷 欒雲棟活追賴本初 賽空兒嫁禍時伯喜   詩曰:   世情傾險勝風波,歎息人間負義多。   那識天公原有報,惡人自有惡人磨。   話說賴本初同了時伯喜、賈二隨著獄官、獄卒來到刑部衙門首聽審。梁狀元等薛將軍到了,一齊坐堂。各員役參拜畢,獄官將犯人解進,本初與時伯喜、賈二進了儀門,祇見堂陛前對立著許多雄赳赳、橫刀挺戟的軍健,堂檐下分列著許多惡狠狠,持棍帶索的皂快,堂前站著幾個捧文書的吏典,執令旗的軍官,殿上排設著許多刑具。堂中兩個高座上,一邊坐著梁狀元,一邊坐著薛將軍,森森嚴嚴,就如神道一般,與夢中所見閻羅王也差不遠。本初戰兢兢的俯伏階下,不敢仰視。梁生一眼看見本初囚首囚服恐懼觳觫之狀,便先有幾分不忍,暗想道:「他和我們一樣中表兄弟,如今我與表兄高坐堂上做問官,他卻匍伏階前做囚犯,雖是他自作之孽,然亦深可憐憫。」因又想起當初先人收養他在家堙A中表三人一處讀書的時節,不覺慘然傷感,便不等薛尚武開口,即吩咐左右把賴本初帶過一邊,先喚時伯喜與賈二過來審問。時伯喜跪近案前,梁生仔細看了他一看,問道:「當初假扮公差,詐稱姓景,在舟中把蒙汗藥麻翻我主僕二人,盜去回文半錦的,就是你麼?」伯喜連連叩頭道:「犯人當日有眼不識泰山,罪該萬死。但此係欒雲所使,又是賴本初主謀的,實不干犯人之事。」薛尚武便接問道:「你這廝既為欒雲鷹犬,得做楊府虞候,卻又怎地與賴本初、賈二及已故犯人魏七等,同設騙局,嚇詐他銀子,以致事露被他拷打拘禁,這段情由,可從實細細招來。」時伯喜祇得將昔年詐稱科場關節,同謀騙銀後,因賈二等假官事發,究出舊弊的情由,說了一遍。梁生罵道:「你這沒良心的狗才,你若但奉欒雲之命,將我誑騙,還祇算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原來你未騙我之前,先已騙過欒雲,這等奸險,好生可惡。」伯喜告道:「這也非止犯人一人之事,也是賴本初主謀的。老爺不信,祇問賈二便知。」   薛尚武便喝令左右帶過賈二來,問道:「我問你,前日如何詐稱聶二爺?賴本初如何主謀?後來你又如何假充楊棟在外哄人?都要從實招供。若有一字不實,便要夾打了。」賈二不敢抵賴,把前後情由盡行供出。梁生罵道:「你這光棍,詐稱桑侍郎的舅子,敢於污玷桑老爺,十分大膽。縱使沒有後面假官一事,也該重處了。」賈二道:「這都是賴本初設下的計策。當時所騙銀兩,犯人與魏七祇分得一分,到是賴本初和時伯喜得了兩分去。」薛尚武道:「前事縱然不論,但論賈二假借楊棟名色,不知在外騙詐了多少人?時伯喜做了楊府虞候,也不知在外詐了多少贓物?你兩人總算是逆閹一黨,都該問個死罪。」賈二、時伯喜聽說,一齊叩頭哀告道:「犯人等罪固當死,祇求老爺天恩方便,筆下超生。」梁生對尚武道:「這兩人罪犯固當重處,但念賈二雖借楊棟名色在外騙人,然復恭謀反與彼無涉。時伯喜雖為楊家虞候反書一事,彼所未知,姑免其一死,各杖一百,發配邊遠足矣。」尚武指著二人說道:「梁老爺這般斷決,造化了你兩個狗才。」二人叩頭感謝。正是:   不遇來侯無死法,幸逢徐杜有生機。   當下,薛尚武叫左右帶過時、賈二犯,把賴本初押將過來。本初捏著兩把汗,跪到案前。梁生問道:「你當初既不顧親情,專做欒雲的謀主,替他騙錦,替他賺婚,又與他認為兄弟,同拜逆璫,這般親熱,卻又如何騙銀於前,出首於後,反覆至此?」本初無言可答,祇是叩頭。尚武對梁生道:「他受了姨夫、母姨何等大恩,尚且恩將讎報,何況欒雲。」本初哀告道:「犯人自知罪重,悔已無及,祇望兩位老爺格外垂仁。」梁生道:「我且問你,表妹房瑩波今在何處?」本初哭道:「前日打發他回鄉,不想被人刺殺在途中了。」梁生驚問:「何人所刺?」本初把楊復恭遣賽空兒到襄州行刺,卻誤將瑩波刺死於商州武關驛的緣故,細細說了。梁生方知前日刺客,果係楊復恭所使。替死的梁夫人就是房瑩波,不勝嗟訝。又問道:「我當時祇道被刺的真個是我家內眷,曾遣人到彼尋取骸骨,為何並無蹤跡?」本初哭道:「當時兩個家奴見主母被刺,祇因是冒名逃難的,不敢說出真名,不便報知地方官府,私將屍首?葬於驛旁隙地,所以無可尋問。」梁生點頭嗟歎,對尚武道:「念我兩先人將瑩波表妹收養膝下,何等珍重,誰想今日卻出這場結果。他前在長安城外與我相遇,不肯認親,何期後來到替了我內人一死。」尚武道:「復恭遣人行刺,定然也是賴本初造謀,那曉得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本初道:「我賴本初今日方知,鬼神難欺,天道不爽。祇是懊悔已無及了。」因便把昨夜夢中之言略述幾句,早被尚武呵喝道:「公堂之上,准許你說鬼話!」本初便住了口,不敢再說。   梁生聽得說著他的父母,遂對尚武道:「且容他說完。」本初乃細述夢中所見梁公夫婦與桑公、房元化、房瑩波、賴君遠之事。並說薛神將移文冥王,劉仙官降臨地府,與所聞薛仁貴在神霄值殿,劉虛齋往柳家託生的話。但說到桑公放回他的時節,卻把陽間受報之說隱過了,祇說是劉仙官講情分上,故此放回的。尚武聽罷對梁生道:「休聽他這些鬼話,縱然陰司饒了他,我這媔孜‾_不饒他。」本初聽說,嚇得伏地再三哀求。梁生見他這般光景,便對尚武道:「他雖為復恭假侄,姑依自首免罪之例,饒他一死,也問個邊遠充軍罷。」尚武道:「復恭謀反,已非一日,反書草稿既在他處,為何一向不即首告,直待欒雲要拿他,方纔事急出首?恐難從自首免罪之例。」梁生道:「他雖滅親背義,我和你還須念母黨之親,看姨夫母姨面上,姑寬一線。」尚武聞言,亦祇得道:「既如此,即依尊意斷決便了。」本初見尚武口角已轉,連連叩頭謝道:「多蒙兩位老爺,不念舊惡,萬代恩德。」正是:   故者無失其為故,親者無失其為親。   小人不肯饒君子,君子偏能恕小人。   梁生與尚武判斷已畢,吩咐獄官,仍將人犯收監,等候申奏朝廷,請旨定奪。獄官領令,把本初和時、賈二人帶下堂來。本初纔走下堂,忽然大叫一聲,望後便到。獄官連忙扯起他來,祇見本初咬牙睜眼,轉身朝上跪下,口中叫道:「梁老爺、薛老爺,我乃欒雲是也,賴本初坑陷了我多少資財,又害了我性命,是他誘我投拜楊復恭,又是他出首,致使我身首異處。他今卻要保全首領而去,兩位老爺便饒了他,我欒雲斷不饒他。我今奉桑大王鈞旨,著我將他剜舌剖心,以昭現報。」說罷,立起身,向階前軍校手中奪過一把刀來,厲聲道:「賴本初,我先割你舌,然後再剖你心,看你心肝五臟怎樣生的。」言畢,便自己扯出舌頭,一刀割去半段,隨又扯開胸膛,把刀向肚子上祇一劃,祇聽得「肐咂」一聲,血漉漉滾出肚腸來,嗚呼死了。堂上堂下看的人,無不駭然。正是:   不用君子殺他,卻用惡人殺他。   又非別的來殺,仍然自殺自家。   尚武與梁生見了,十分驚訝。梁生對尚武道:「適間,本初公堂上述夢,是人說鬼話,今看欒雲白日堻灟煄A卻是鬼作人言了。鬼神之事不可信其無。」尚武道:「若論情理,原不該恕他,今雖幸免官刑,到底難逃鬼責。」當下,梁生叫左右,將本初尸首用棺木盛殮了,傳令著賴家僕人把他靈柩移至瑩波?葬之所。掘起瑩波骸骨,亦用棺木盛殮,合葬驛旁,筑個墓道,立碑其上,題曰:賴本初暨元配房氏之墓。正是:   既赦之於生前,又葬之於死後。   惡人到底是薄,善人到底是厚。   梁生既遣人葬了本初夫婦,當時的人多有曉得梁、賴兩家根由始末的,編成一篇口號,單說本初夫妻的以怨報德處。道是:   房氏善忘,賴子會賴。祇為賴其本,而忘其初﹔遂使梁被摧,而棟被壞。夫妻兩兩寡情,男女雙雙無賽,若一人稍有良心,不到得這般毒害。一個天不蓋,一個地不載。到不如逐去的奴子,能將故主戀﹔反不若趕出的養娘,尚把舊家戴。虧殺非子非婿的薛郎,救了表弟災,又賴非親非故的柳公,留得夢蘭在。偏是恩深反負恩,究竟害人還自害。奉勸世上負心人,果報昭然須鑒戒。   梁生與尚武將所定各犯罪案,並賽空兒一事,都具疏奏聞。天子聖旨道:     賴本初、魏七已死,勿論。賈二、時伯喜依擬發配。賽空兒著嚴緝正法。該部知道。   梁生奉了聖旨,即於獄中取出時伯喜、賈二依律決遣,兩個都發配劍南衛充軍。差人管押去訖,一面行文各府各鎮,緝拿賽空兒,不在話下。   且說賽空兒自從刺殺假梁夫人之後,劫了這一包細軟,奔至沒人之處,打開看時,都是些金珠首飾,卻不見甚麼回文半錦。他想道:「我雖不曾取得半錦,人卻被我刺殺了,也好去內相府婼苭\。」不意趕到長安城外,忽聽楊復恭已為反情敗露,被朝廷殺了,他便不敢進京。東逃西竄了幾時後,聞朝廷差鍾愛做了鄖、襄防御使,在均州募民屯田,他即改了姓名,叫做倪寶,竟至均州,混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種。後來,又打聽得前日刺殺的不是真梁夫人,到是賴本初的妻子,他遂放寬了念頭。那知梁生遍行文書,要緝拿他。文書行至鄖、襄防御衙門,鍾愛接著,留心查訪,卻不曉得倪寶就是賽空兒,那堿d訪得著?誰想賽空兒原是內相府中軍健出身,平日在外殺潑放肆慣了,到底舊性不改。一日走到一酒店中買酒喫。那酒店主人,就是前日在村鎮上開飯店梁忠曾在他家住過的。今因地方平靜了,故搬到官塘大路來賣酒營生。當下,賽空兒來到店中,喫了酒,店主人問他討酒錢,他取出一隻小小的金釵來,付與店主人道:「權把這釵當在此,明日將銀來贖。」店主人看了說道:「不知這釵是真金的,假金的?我不要他。」賽空兒便厲聲道:「你這村人,好不識貨,怎麼這釵是假的?」店主人道:「莫管他是真是假,總是我們開店的要賣現錢,不要首飾抵當?」賽空兒睜著眼道:「我今日偏沒現錢,你若不要這釵時,我便收了去,酒錢且賒著,慢慢地還。」店主人嚷道:「客官,你要用強白喫人的東西麼?」賽空兒喝道:「我就用強了這一遭兒,也不打緊。」說罷,搶了這釵,往外就走。店主人一把拖住,那堛眯鞢C賽空兒發起性,把店主人一推一交,一發將他店堮a伙什物打得粉碎。店主人大嚷大叫,堶惟d兒老小也都趕出來叫罵。驚動了地方鄰堙A一時盡走將攏來。見賽空兒殺潑,都道:「我這堥勳s鍾老爺法令極嚴,便是兵丁也不許在外強買東西,你是那堥茠熙奶H,直憑放肆。」賽空兒還睜目攘臂,口中亂嚷道:「什麼鍾老爺、鼓老爺,我偏不怕。」眾人忿怒,便同著店主人一齊把他扭結住了,擁至防御衙門前。正值鍾愛開門坐堂,眾人齊聲喊稟。   鍾愛傳令喚進,先叫店主人並眾人上前,問了情由,乃喝問賽空兒道:「你是何處強徒,敢來這堜鬄漶H」賽空兒道:「小的是流民倪寶,入籍在此耕種的。」鍾愛道:「你既入籍在此,豈不知我的號令?屯軍強取民財便要重處,你是流民,到敢大膽白喫人家的。該當得何罪?」賽空兒道:「我原把金釵當錢,那主人家不要,為此爭鬧。」鍾愛叫:「把釵來我看。」賽空兒把釵呈上,鍾愛取來細細看時,祇見那釵兒上鑒著「瑩波」兩字,心媗摨羅D:「瑩波乃我梁家房小姐的小字,如何他的釵卻在此人處?」因問賽空兒道:「此釵你從何處得的?」賽空兒突然被問,一時回答不出,頓了一頓口,方纔支吾道:「是小人買得的。」鍾愛見他這般光景,一發心疑,便喝道:「這釵上明明鑒著『瑩波』二字,那瑩波乃梁狀元表妹房小姐的小名。房小姐近被賊人賽空兒刺死,於路劫去行囊,現今梁狀元題了疏,奉了旨,行文在此緝捕。今這釵子在你處,莫非你就是賽空兒麼?」賽空兒被他猜破,不覺面如土色,口中勉強抵賴。鍾愛喝教左右,動起刑來。賽空兒料賴不過,祇得供吐真名,招出實情。鍾愛便教押去監禁聽候,備文解送梁老爺問罪,金釵置庫。賽空兒分辨:「小人原不曾觸犯梁老爺的宅眷,刺殺的乃賴本初之妻,即楊內相義侄楊梓的奶奶。楊家是梁老爺的對頭,如何梁老爺到要緝拿小人?」鍾愛喝道:「楊梓之妻須是梁老爺的表妹,況你行刺之時,是認著楊家宅眷刺的,還是認著梁家宅眷刺的?」賽空兒無言可答。鍾愛將他下獄,一面差人查他住處,卻沒有妻小,止有被囊包裹,並幾件粗重什物,便把來給與酒店主人,賠償他打碎的家伙。店主人與眾人都拜謝而去。鍾愛即日備下文書,獄中取出賽空兒,上了長枷,差兩個親隨軍校,一個叫孫龍、一個叫鄭虎解送賽空兒到京師刑部衙門,聽候梁狀元發落。正是:   刺客殺人雖有誤,當官捉賊更無差。   孫龍、鄭虎領了公文,押著賽空兒隨即起程。因知他是個刺客,恐怕他有手腳,一路緊緊提防。曉行夜宿,不則一日,行至商州界上。孫龍、鄭虎對著賽空兒說道:「這堿O你前日行兇的所在了。」賽空兒也不回言,低著頭祇顧走。到得城外,日已傍晚,三人便投客店宿歇。那店埵U房都有客人住鋪,祇有近門首一間小房還空著,堶掖]下兩個草榻、兩個草鋪。店小二引三人到那房中歇下。孫龍便叫打火造飯。鄭虎道:「有好酒可先取來喫。」店小二道:「小店祇有村醪,不中喫。要好酒時,客官可自往前面酒店中去買。」鄭虎聽說便一頭向招文袋中取銀子,一頭喃喃吶吶的道:「我們晦氣,解著這個囚犯,一路來水酒也不曾喫他一杯,日日要我們賠錢賠鈔。」孫龍接口道:「他劫掠人的東西,祇會自己換酒喫,前日這樣金釵兒,何不留幾隻在身邊,今日也好做東道請人。」賽空兒祇做不聽得,由他們自說。兩個唧噥了一回,鄭虎問主人家討了個酒壺,正待去買酒,祇見店小二引著一個客人進來,口中說道:「客官,你來遲了,我家客房都已住滿,祇這房媮椌霾菑@個草鋪,你就和這三位客人同住罷。」那客人道:「罷了,祇要有宿處便了。」說畢,把背上包裹安放草鋪上,向孫龍等三人拱了一拱手,便去鋪上坐下。孫龍看著那客人,私對鄭虎道:「這客人面龐有些廝熟,好像在那媟|過的。」鄭虎點頭道:「便是我也覺道面熟,祇記不起是誰。」正說間,祇見賽空兒坐在旁邊草鋪上,忽地對著那客人笑道:「你敢是楊府虞候時伯喜麼?」孫龍、鄭虎聽了齊聲道:「是也,是也,正是時虞候,我說有些面熟。」那客人漲紅了臉,忙起身搖手道:「我不是甚麼時虞候,我自姓景,你們莫錯認了。」孫龍道:「我記得鍾防御老爺做提轄的時節,我們曾在督屯公署中見過你,你正是時虞候,如何認錯?」鄭虎道:「賽空兒和你同在楊府勾當的,難道他也認錯了?」那客人見賴不過,乃低聲道:「我實是時伯喜,望你三位不要聲張。」賽空兒道:「聞你已發配劍南去了,今幾時赦回來的?」伯喜道:「不瞞你說,我與賈二都問了劍南衛充軍,賈二已經道死,我卻從半路逃回,變了姓名,叫做景慶,逃到此處。幸遇一個財主看顧,容我在門下走動,胡亂度日。目下,託我出去置買些貨物,故在此經過,不想遇著你們三位,萬望你們不要說破,遮掩則個。」孫龍笑道:「我和你無怨無讎,沒來由說破你做甚麼?」鄭虎指著賽空兒道:「我們自不說破,祇要他也放口穩些。」賽空兒便道:「時虞候,我被防御鍾爺拿了,要解送長安,身邊沒有盤費,你若肯資助我些,我便不說破你。今兩位長官在此,也要你替我做個東道,請他到酒館中喫三杯。」伯喜道:「這個容易。」便打開包裹,取出一錠銀子來,說道:「便請三位到前面酒館中一坐,何如?」鄭虎正想要買酒喫,聽說請他喫酒,如何不喜。孫龍也應允了。   伯喜拉著三人一同走出客房,把房門帶上。吩咐店小二照管房中包裹。四個人一徑走到酒館,佔了一副座頭。伯喜請孫龍、鄭虎上首坐定,自己與賽空兒下首相陪,叫酒保有好酒好肉祇顧取來,四人盡量暢飲。孫龍、鄭虎並時伯喜都喫得酩酊大醉。賽空兒有心不肯多喫,卻到妝做十分醉態。伯喜見鄭虎善飲,臨起身,又勸了他兩杯,方纔算還酒錢。一齊走出酒館,踉踉蹌蹌回到客房,叫店小二點上燈火。賽空兒假醉佯顛,一進房便向草鋪上一骨碌睡到了。伯喜也就在自己鋪上和衣而臥。孫龍、鄭虎醉眼朦朧,見賽空兒已睡倒,便也放心去睡。孫龍還醉得略省人事,把腰堭黎M和腰牌都解下撇在榻上,脫去上蓋衣服,除了帽,又脫了腳上快鞋,然後到身而睡。鄭虎卻十分大醉,連衣帽也不除,腰牌掛刀也不解,橫臥榻上,竟似死狗一般。賽空兒假睡在旁,偷眼看他三個睡得甚濃,想道:「我一路來常想要逃走,卻被這兩個臭男女緊緊提防,脫身不得,難得今夜這好機會,趁此不走,更待何時?」挨到三更以後,合店客人都已睡熟,他便悄悄爬起來,將頸堛靃E扭開,抖擻身體,恰待要行,又想道:「我這般蓬頭跣足,醃醃臢臢到路上去,明是個逃犯模樣,豈不被人拿了?有心逃走,須要走得冠冕。」便剔亮了桌上燈火,輕輕走到孫龍榻邊,把他除下的帽兒戴了,鞋兒穿了,套了他的衣服,又探手去榻上取他的腰牌、掛刀,緊縛在自己腰堙A再去時伯喜鋪上取了他的包裹,然後掇開房門,輕輕走出。且喜這房原近著店門,兩三步就走到門首,「呀」的一聲把門開了。店小二睡在門房堙A聽得門響,問道:「可是那位客人出去解手麼?進來時,可仍把門關好。」賽空兒含糊答應了一聲,竟一道煙走了。正是:   雖無空空手段,也有小小聰明。   不殺防送軍校,便是他的美情。   次日天明,店小二起來,見門兒半掩,說道:「昨夜不知那個客官出去解了手,竟不把門關上!」道猶未了,祇聽得客房堣@片聲嚷將起來道:「不好了,走了犯人!」店小二喫了一驚,忙奔去看時,早被孫虎劈胸揪住,嚷道:「犯人在你店堥囿滿A是你的干係!」店小二慌道:「昨夜三更後,聽得門響,祇道是那個客官出去解手,誰知走了犯人!這是你們自不小心,與我店家什麼相干?」眾客人聽得喧鬧, 也有走來勸的,也有怕事先起身去的。孫龍祇是扯住店小二不放。鄭虎道:「孫哥,這不干店家事。據我看來,多因是時伯喜這廝和他一路,故灌醉了我們,放他走了。」孫龍道:「說得是!」便放脫了店小二,一把扯住時伯喜。鄭虎便取過索子來,將伯喜縛起。伯喜叫屈道:「連我的包裹也被他偷了去,如何說我和他一路?」鄭虎道:「你和他原同是楊太監府堛漱H,今日做下圈套,放他逃走,先把包裹寄與他拿去,你卻空著身在這堨梲遄I」孫龍道:「如今不要閑講了,竟拿他去稟知地方官,著在他身上還我賽空兒來便了!」伯喜著了急,呼天叫地,真個渾身是口難分說。正是:   常將藥酒麻翻人,今被好酒誤了事。   生平慣會弄機關,誰料又遭人弄去。   當下孫龍、鄭虎押著時伯喜,徑至商州衙治前,候州官陞堂,進稟前情,指稱:「劍南衙逃軍時伯喜,與犯人賽空兒是一路,設計放他走了。」伯喜分辯道:「賽空兒乘間脫逃,與小的無干。小的若與他一路,何不就同他一齊走脫?訖老爺詳情。」   州官道:「你發配劍南,也逃了回來,量你也不是個善良。這頑皮賴骨,不拷如何肯招?」便喝教左右將他夾起來。夾得伯喜殺豬也似叫,卻祇不肯招認。州官喚過孫龍、鄭虎來吩咐道:「你兩個押解重犯,如何不小心被他走了?本當責治,姑念是鍾老爺的軍校,且不深究。時伯喜這廝就不放走賽空兒,他是逃軍少不得也要問個重罪。我今權把伯喜監禁在此,一面出個廣捕文書付你,想賽空兒還走不遠,你兩個可往鄰近地方用心緝捕。如畢竟緝捕不著,那時竟把伯喜解送京師去便了。」孫龍、鄭虎叩頭領命。州官便將伯喜下獄,當堂僉押公文,付與孫、鄭二人,前去緝拿逃犯。正是:   屈事世間原不少,從來折獄最為難。   話分兩頭,且說賽空兒脫逃之後,忙不擇路,東奔西避,幸得身邊有孫龍的腰牌為記,沒人盤問,又得了時伯喜包裹內的東西,一路上買酒、買肉喫,好不受用。一日,來到鳳翔府河橋驛前,祇見人煙熱鬧,像要迎接甚麼官府的。詢問旁人,說道:「今日梁狀元老爺府中兩位夫人要到驛堸控J,故在此准備迎接他。」賽空兒聽了這消息,忽然起一個兇惡念頭,想道:「我前日並不曾刺著真梁夫人,梁狀元卻苦苦要拿我,害得我幾乎喪命。今日恰遇真的到此,何不刺殺了他,出我這口惡氣。且又可取他些東西去前途用度。」算計已定,便到驛中去投宿。正是:   前誤刺的是假,今要刺的是真。   假的祇害一個,真的要害兩人。   賽空兒來到驛中,見了驛丞,祇說是鍾防御打差出來的軍校孫龍,要在驛中借宿一宵。驛丞驗了腰牌,認道是真不敢不留。但吩咐道:「今晚梁府中兩位夫人要來這埵w歇,你祇可在驛門首耳房中權宿,休得驚動。」賽空兒應諾,便去耳房中住下,專等梁家兩位夫人來,就要行刺。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災星過度,忽然絕處逢生﹔   惡曜來時,又見凶中化吉。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五卷 老判官顯聖報往德 小白馬救主贖前辜   詩曰:   誰道蒼蒼報每偏,做天未始不週旋。   請看怪怪奇奇事,方信停停當當天。   話說賽空兒伏於館驛中,祇等夢蘭、夢蕙來,便要行刺。你道夢蘭、夢蕙為甚來到這驛堙H原來他兩個同往綿谷,完了桑公與劉夫人的葬事,回至興元。且喜柳公侍妾已生下一位公子,那公子生於夜半子時。臨產之際,柳公得一夢,夢見門前一派鼓樂之聲,一簇人擁著一位官人進來,前面一對長幡引道,幡上大書兩行字云:   九地法輪常轉   一天明鏡無私   那官人走至堂上,柳公看時,認得是劉虛齋,正待與他施禮,祇見虛齋徑望內室走去。柳公猛然驚覺,恰好侍妾產下孩子。柳公明知他是劉虛齋轉世,便取乳名叫做劉哥。又將夢字排行,取學名為柳夢錫。有一篇口號為證:   劉氏先人,柳家後嗣。今世父親,前生友誼。此日孩兒,昔年交契。夢蘭本甥女而為姐姐,夢蕙本親爹而為弟弟。梁棟材的小舅實係岳翁舅翁,柳愛錫的姐夫卻是甥婿女婿。想來天地生人,不過換來換去,古今人數有限,那得多人與世?換世便是造物之能,換人將窮造物之技。祇因糊糊塗塗,忘卻面目本來﹔遂爾顛顛倒倒,一任形骸所寄。若教盡識前生,移換正非一處﹔偶然泄漏機關,輒共驚為怪異。那知本是輪回之場,何必認作駭人之事。   說話的,柳公盛德,不宜無後,故天錫佳兒,此固理之當然。那桑公未嘗不是正人,卻如何有女無子?看官有所不知,桑公雖無子,其宗祀原未斷絕。他有個侄兒叫做桑維翰,初因避亂,徙居他鄉,後來功名顯達,延了桑門一脈,子孫繁衍,正與柳家一般。此是後話,傳中不能盡載。   且說柳公當日把夢中所見藏在肚堙A並不向人提起。夢蘭、夢蕙見柳公生子,十分欣喜,彌月之後,各出珠玉錦繡為劉哥作慶。柳公大排筵席慶喜,就為夢蘭、夢蕙餞行。飲酒間,柳公對二女道:「常言『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我向來艱於得嗣,今幸生此兒,吾事已足,即日當上表乞身,告歸林下。你兩個先往長安,我上表後,亦將入京面謝天子,相會當不遠也。」夢蕙道:「梁郎既蒙欽召,爹爹不日也要還朝。」夢蘭道:「爹爹好生保護幼弟,孩兒們此去京師,專望爹爹到來相會。」當晚席散,即收拾行李。次日拜別柳公,帶了從人起身上路。劉繼虛親自送出境上,珍重而別。夢蘭此番有夢蕙作伴,一路上說說笑笑,所過山水勝景各有題詠,互相唱和,甚不寂寞,比前番慌慌張張,藏名隱姓,避入劉家之時,大不相同。經臨館驛無不小心承應。那一日,來至鳳翔府河橋驛中,天色已晚,驛丞接著夢蘭、夢蕙,吩咐今晚即於本驛安歇,明日早行。從人領命各自四散歇宿。夢蘭、夢蕙同住一房,錢乳娘等一班女侍,因路途辛苦,到得黃昏都想要睡了。夢蘭打發他們先睡,自己與夢蕙挑燈對坐,分韻賦詩,且自得意,那曉得有人在那媟t算他。正是:   前聞路有歹人,故特避入他所。   今番出其不意,禍到臨頭怎躲。   且說賽空兒等到二更以後,悄地拿了腰刀潛至驛後,飛身上屋,盤過了幾帶房子,直至夢蘭、夢蕙臥房屋上,輕輕撬開瓦楞,望下張看。祇見兩位夫人還在燈下閑話,兀自未睡。賽空兒不敢驚動,且蹲伏在屋檐邊,要等他睡後,方纔下手。少傾,夢蘭、夢蕙賦詩已完,大家吟誦稱贊一回,覺得夜深了纔攜燈就寢。剛剛伏枕,燈尚未滅,兩個似夢非夢,大家都見燈前現出一位神人,綠袍象簡,好似判官模樣,指著他兩個說道:「兩位夫人好大膽,外邊現有刺客要害你,如何便睡?我今特來救你。我乃森羅第一殿判官房元化是也。小女房瑩波負了你夫家梁氏大恩,蒙梁狀元不念舊惡,將他骸骨改葬,故我今來報德。但你那半幅回文錦,須權付我拿去,異日送還。」說罷,轉身向外便去。夢蘭、夢蕙正要問時,忽聽得屋上有人大叫一聲,撲的一響,像有人跌落地的一般。兩個一齊驚覺,連錢乳娘等一班女侍也都是嚇醒,忙起身掌燈,向庭中看時,祇見一人到在地下,身邊撇下鋼刀一把。原來賽空兒在屋上窺見兩位夫人睡了,正待下屋行刺,忽見屋檐前閃出一位神人,把手中象簡向他頂門上,狠打了一下,一時疼痛難禁,忍不住一聲叫喊,不覺連身跌落地來。正是:   神威顯嚇,鬼事驚心。昔日一小姐月下裝魔,不過一戲再戲﹔此夜兩夫人燈前見鬼,卻是千真萬真。信乎?人忘德,鬼不忘德﹔果然人負人,天不負人。若說打倒賽空兒的手段,祇算為女兒報怨﹔為何刺殺房瑩波的時節,偏不見判官顯靈?總為公義所動,非因私恨欲伸。瑩波替死,或到是房判官從空轉移,棄捨己女﹔判官救命,安知非房瑩波有心贖罪,叮囑父親?今日館驛中夢兆,昭然可據﹔前日公堂上鬼話,豈是無因?   當下,錢乳娘等一片聲叫:「有賊。」驚動了外面巡更的驛士,拿著火把器械一齊擁進,把賽空兒拿住,用繩綁縛了。夢蘭傳喚驛丞過來,責罵他巡邏不謹,容歹人直入臥內行刺,好生可惡。慌得驛丞連連叩頭,稟說:「這廝自稱鍾防御老爺標下打差官軍,有腰牌可據,故留他在驛門首耳房中暫歇,實不知他是歹人。」夢蕙道:「既是鍾防御的打差官軍,為何卻到此行刺?今即著你將這廝縛送該地方官勘問。我們要緊進京,不在這媯它^話了。勘問明白,解他到京發落罷。」驛丞叩頭領諾,即命驛卒將賽空兒押去空房中吊著,等天明解官。夢蘭、夢蕙自與從人收拾行李,打點起身。檢看囊中,那半幅回文錦已失其所在,大家驚歎夢中神語之奇,不在話下。   且說驛丞至明日,鎖押了賽空兒,一步一棍,解到鳳翔府堙C那鳳翔知府就是昔日捉拿賈二、魏七的張太守,當下聽了驛丞稟詞,便把賽空兒用刑推問。賽空兒不肯說出真名姓,祇招做鍾防御標下打差官軍孫龍,為一時見財起意,欲劫梁夫人行李,因忽中惡跌到,致被捉獲。太守錄了口供,一面備文申報鍾防御﹔一面點差解役解犯赴京。這張太守前番遇了個假楊梓、假楊棟,今日又遇著這假孫龍。正是:   又一番李代桃僵,辨不出指鹿作馬。   時伯喜報屈無伸,真孫龍受誣怎解。   事有湊巧,此時真孫龍同著鄭虎,領了商州廣捕文書,緝查賽空兒蹤跡。恰好也走到鳳翔地方,忽聞街坊上人傳說鍾防御的標兵孫龍,在館驛堸絞j盜打劫梁夫人,被驛丞拿住,解送本府審明,今日要起解赴京哩。孫龍、鄭虎聽了這話,十分驚疑,忙奔到府前打聽,祇見幾個公差鎖押著一個犯人,從府門堨X來。仔細看時,那犯人正是賽空兒。孫龍、鄭虎便趕上前,將賽空兒劈胸抓住,喝道:「逃犯在此了,不要走!」眾公差一齊嚷將起來道:「這是解京重犯,你們是甚麼人,敢來攔搶!」孫龍、鄭虎道:「他正是重犯賽空兒。我們奉鍾防御老爺之命,正要拿他到京去。」眾公差喝道:「胡說,這是盜犯孫龍,甚麼賽空兒?我曉得了,這孫龍原係鍾防御老爺的標兵,你們想是他同伴,要來用強搶劫麼?」孫龍叫屈道:「哪婸※_?祇我便是孫龍,奉本官鈞旨,著我與同伴鄭虎解送這殺人重犯賽空兒赴京,不想行至商州被他脫逃。彼時便稟知州官,現蒙給發廣捕文書,在此捕他。今日幸得捕著,如何到說他是盜犯孫龍?難道我孫龍是做強盜的?」眾公差聽說,驚疑道:「不信有這等事。」便喝問賽空兒道:「你這廝真個是孫龍,不是孫龍?」賽空兒低著頭,祇不做聲。鄭虎道:「列位不必猜疑,我們現有本官的解文與商州的捕牌在此,快到當官審辨去。」說罷一齊擁到府堂之上。   張太守尚未退堂,孫龍、鄭虎跪上前,將上項事細細稟知,又取出兩處公文呈驗。太守喝罵賽空兒道:「你這逃犯,盜了孫龍的腰牌,假稱孫龍,在外為非作歹,又累那時伯喜替你喫打,十分可惡。今真孫龍在此了,你還不從實供招麼?」賽空兒料賴不過,祇得把前後實情招了。太守道:「這廝前既誤殺假梁夫人,今又欲害真梁夫人﹔前既假冒興元刺客,今又假稱防御兵丁,真是罪上加罪了。」便吩咐書吏:「一面追轉申報鍾防御的文書,一面另備公文,差衙役一名,協同孫龍、鄭虎押送賽空兒至商州,與時伯喜對理明白,以便解京發落。」孫龍、鄭虎領了公文,同了差役,押著賽空兒,星夜投商州來。稟知州官,於獄中取出時伯喜,當堂判問。伯喜見了賽空兒,指罵道:「你這廝便逃走了,卻連累得我好!」州官喝問賽空兒道:「你前日逃脫時可曾與時伯喜同謀?」賽空兒道:「犯人實不曾與他同謀。」伯喜哀告道:「小人的冤情已白,求老爺天恩釋放。」州官道:「你二人一為逃犯﹔一為逃軍,雖罪有重輕都釋放不得。」便命左右一面備文給發鳳翔府來差回覆張太守,一面仍令孫龍、鄭虎押著賽空兒,另差兵快二名押著時伯喜,一齊解京。正是:   一謀人命一謀財,漏網終難免禍災。   人會使乖脫得去,天教假手捉還來。   孫龍、鄭虎和那兩個兵快將時、賽二人都用囚車裝釘了,即日起行。時伯喜叫苦不迭,一路上怨恨賽空兒無端連累。賽空兒又說他是逃軍,合該受罪的,互相爭罵。伯喜忿了一口氣,又在州堥了一番拷打,今又路途跋涉熬禁不起,染成一病,纔到長安,嗚呼死了。兵快祇得將空文呈報。孫龍、鄭虎自把賽空兒解送刑部,聽候梁狀元發落。   此時,夢蘭、夢蕙已到京師,與梁生相見,備述途中險遭刺客,幸得房判官顯靈相救,並失去半錦之事。梁生不覺駭然,始信前日賴本初所云,房元化做了判官,其言不謬。但想:「那回文半錦,正欲上獻天子,不意又被神人取去,不知神人要此半錦何用?」甚可怪異。夢蘭、夢蕙又把柳公弄璋之喜對梁生說知。梁生便將賴本初所言,夢中仙宮送子之說,述與兩位夫人聽了。夢蘭驚訝道:「不信劉哥就是我母舅投來的?」夢蕙也愕然道:「難道這小孩子卻是我爹爹轉世?」梁生道:「岳父取他乳名為劉哥,恰與劉姓相合,想命名之意,必然有為。」三個正談論間,堂候官傳進兩角公文:一是商州呈解逃軍時伯喜,今已病故﹔一是鄖、襄防御使呈解犯人賽空兒聽候發落。梁生看了其中情節,方知驛中行刺者,即賽空兒,便陞堂給發批,回付兩處解役回去,訖將賽空兒下獄,候旨定奪。   發遣方畢,忽有禮部司官稟事,原來天子有庶姑藍田郡主,年方及笄,旨下禮部,命於朝臣中選青年無偶者尚配。梁生聞了此信,便想著薛尚武斷弦未續,要把這段佳姻作成他。次日入朝,面君先陳奏賽空兒之事。天子傳旨,將賽空兒即日腰斬於市。梁生謝恩畢。天子留於便殿賜茶,問道:「柳丞相久鎮外藩,朕甚念之。今彼上表乞歸,朕欲召還京師,聽其朝夕論思之益。但興元無人鎮撫,卿以為誰可代此任?」梁生奏道:「薛尚武文武全才,可當此任。」天子道:「若尚武出鎮興元,京營兵馬又當以何人總制之?」梁生道:「鄖、襄防御使鍾愛,忠誠可用。」天子準奏。梁生又俯伏奏道:「從來武臣專治一方,易起朝廷之疑,若重以天家姻婭,庶上下情孚,猜嫌盡釋。今薛尚武青年失偶,而皇姑藍田郡主正在擇配,臣愚以為何不即配尚武,使以藩臣而兼國戚,則既假之以威權,又申之以婚媾,尚武益將竭忠盡力,以報國家矣。」天子聞奏,大喜。即降詔以藍田郡主下嫁薛尚武,擇吉成婚。梁生謝恩出朝,便往尚武府中稱賀。尚武再三致謝。成婚之日,禮儀華盛,自不必說。尚武於府中張筵設樂,以郡主命邀請梁家兩位夫人赴宴。夢蘭、夢蕙應命而往。見那郡主儀容端麗,真乃金枝玉葉。尚武得諧這段佳姻,好不歡喜。正是:   天家賜配獎元功,從此絲蘿締九重。   虎節分時佔跨鳳,豹韜展處慶乘龍。   尚武成婚後,天子即傳旨,命其出鎮興元,節制彼處將軍,替回柳公,召鍾愛入掌京營。尚武等鍾愛入京交割兵符、印信畢,因詢知他尚未婚娶,便將郡主媵嫁的一個宮嬪,叫做呂悅娘,送與為室。鍾愛十分欣喜。正是:   被逐當年嗟館僕,得時今日配宮娥。   且不說尚武領了家眷赴任,且說李茂貞向在興元,因柳公、梁生位居其上,受他節制,心懷不平。近見梁生已欽召還朝,柳公又乞請致仕,正喜「自今以後兵權總歸於我,可以獨霸一方。」不想朝廷又命薛尚武來代柳公之任,節制諸軍。茂貞聞了這消息,勃然大怒,頓起叛逆之意。便喚過兩個心腹將校來商量。那兩個將校,一名許順,一名褚回,這二人卻到有些忠肝義膽的。當下,茂貞與他計議道:「柳、梁二人,雖係文官,然當時平定興元,實是他兩個運籌決勝,我便受他節制也罷了。那薛尚武與我一般是武將,我殺楊守亮時,他並無半箭之功,如今怎敢來節制我?不若乘他未入境之先,祇設置酒為柳丞相餞行,卻先埋伏下刀斧手,賺得柳丞相來,即便殺了。那時,取了他的符敕印劍,分兵據守險要,不容薛尚武入境,豈不強似受制於人?」許順諫道:「都督所見差矣。薛尚武能除君側之惡,勇而有謀,不可輕覷。今欲與彼相拒,恐多未便。」褚回亦諫道:「都督若害了柳丞相,朝廷怎肯干休?必將使梁狀元督師前來問罪。以梁狀元之才,又有薛尚武助之,恐難抵敵。」茂貞大怒道:「我意已決,你兩個卻敢阻我,好生可惡。」喝令左右:「將二人綁出斬首。」原來,茂貞部將都是與許順、褚回相好的,今見主將要殺他,便一齊跪下討饒。茂貞怒氣未息,吩咐把二人綁縛在營中,待我明日殺了柳丞相,然後和他計較。至次日,果然虛設酒席,命刀斧手埋伏停當,使人邀柳公赴宴。祇等柳公到來,即欲加害。正是:   前日教他假投降,今日卻是真謀反。   這場變故意外生,祇怕柳公不能免。   卻說柳公奉旨召還京師,專候薛尚武來到了任,便要起身。忽聞李茂貞治酒奉餞,祇道是好意,便不疑慮,欣然欲行。纔走出內宅門,祇見庭中跑過一匹小白馬來,把柳公衣襟一口銜住。原來,那小白馬乃幾月前廄中新生下的。柳公見其體狀神駿,毛色可愛,另養於內廄。那日,忽從廄中跑出,迎著柳公,銜住衣不放,左右鞭叱不開。柳公立住了腳,那小白馬方把衣襟放了。柳公纔一步動,小白馬又將衣襟銜住,跳躍嘶叫,如有哀訴苦留之狀。柳公見他這般光景,甚是駭異,想道:「從來良馬性靈,或者曉得些吉凶,他不要我去赴宴,莫非李茂貞有異心,此去凶多吉少麼?」便一面發帖辭了茂貞,一面密差家丁前往探聽。少傾,回報說:「茂貞營中秣馬厲兵,若將有征戰之事。」柳公一發驚疑,即檄諭:「各城門守將加意防守。」並添兵護衛府前府後。過了一日,祇聽得府門外一片聲喧嚷,守門將卒傳報說:「李茂貞謀反,被部下將士所殺,今將首級來投獻。」柳公喫了一驚,連忙喚入,備問緣由。原來,李茂貞因那日柳公不來赴宴,又聞傳檄守城,添兵護府,料道機謀已泄,必是部下人走漏消息,便要將許順、褚回並前日替他討饒的一班部將盡行斬首,然後發兵攻劫柳公。那些部將心中忿恨,一時鼓噪起來,竟把許順、褚回解放了。許順、褚回攘臂大呼道:「柳丞相威德素著,我等義不背叛。李茂貞逆天謀反,當眾共殛之,以報朝廷。」於是,眾將一齊拔劍奮擊。茂貞措手不及,早被誅殺。許順、褚回梟了他首級,帶領眾將,同至柳公府中投獻。正是:   獨謀難成,眾怒難犯。   妄生異心,自貽伊患。   當下,柳公詢知備細,撫慰了眾人,隨即具表申奏朝廷。薛尚武於路聞知茂貞兵變,兼程趕至興元,與柳公相見了,領受符敕印劍訖,柳公治酒與尚武接風。飲宴間,備言小白馬靈異之事,尚武咄咄稱奇。便問,此馬何在?乞賜一觀。柳公即命左右牽出。祇見那小白馬走到柳公面前,長嘶一聲,就地下打了幾個滾,忽然口作人言道:「我乃賴本初的便是。祇因前世負恩反噬,今生罰我為馬,本要補報梁狀元。今救了梁狀元的恩人,便如補報了梁狀元一般。這一場孽債完了,我今去也。」言罷,又連打了幾個滾,即伏地而死。正是:   人為鬼語尤疑妄,畜作人言信是真。   前世為人不若畜,今生做畜勝如人。   柳公與尚武及兩旁看的人無不駭然。尚武因將前日公堂審錄時,賴本初被欒雲鬼魂附體,借手自殺之事,細述一遍,眾皆錯愕。柳公道:「鬼附人身,還畢竟人自人,鬼自鬼,今馬作人言,則馬不是馬,馬即是人,更為奇絕。本初今世之功可贖前生之罪。古人云:『敝帷不棄為埋焉也!』今此馬有功於我,尤不可不葬。」尚武笑道:「晚生昔年與本初同學之時,曾戲作小詞嘲他,今本初既化為異類,老師相又憐之而賜葬,晚生不可無文以祭之。遂口佔祭文一篇,云:   嗚呼!本初受報不爽,以今忠貞,贖前欺罔。今為善馬,能救君子。勝作馬監,甘附奸璫。將人作馬,前世風流。做馬報人,今生勇往。忽楊忽梁,前世多謀。是人是馬,今生無妄。宿罪可除,新功堪獎。奠汝一觴,嗚呼尚饗!   柳公聽罷,撫掌大笑,吩咐左右,將此文寫出,焚化於小白馬葬處,以酒奠之。當晚席散。次日,柳公辭別尚武,攜著家眷,起馬赴京。尚武設宴於皇華亭作餞,又率領各將校,並大小三軍,送至境上。劉繼虛亦率領各屬有司官候送。興元百姓執香叩送者,不計其數,柳公一一慰勞而去。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九重丹詔,從天降錫三人﹔   半幅璇圖,立地湊成完壁。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六卷 一封柬送半璇圖 三人詩合雙文錦   詩曰:   文士才堪任棟梁,佳人質比蕙蘭香。   龍章寵錫侯門日,留得聲名萬古揚。   話說興元自柳公去後,百姓感念其德,建祠立碑,以志慕思。不一日,朝廷 降詔,以李茂貞謀反,理當誅戮,其部將去逆從順,免其擅殺主帥之罪,悉撥與 薛尚武管轄。尚武撫慰許順、褚回,擢為上將,其餘將校仍前委用。凡一應經略 事,宜遵照柳公舊規,更不改變。又見太守劉繼虛廉謹愛民,常請他到帥府共商 政務。自此,軍民悅服,興元一路,安堵無事,不在話下。   且說柳公奉旨還朝,將到京師,梁生出城迎接,設席郵亭,把盞賀喜。柳公 命將公子劉哥抱出,與梁生看。梁生見他生得眉清目秀,相貌不凡,拱手稱賀。 因述昔日賴本初所言,劉仙官送子之夢。柳公暗自驚異,便也把夢見劉虛齋來託 生之話,述與梁生聽了,且囑梁生不可道破。梁生聽說,咄咄稱奇。正是:   再世重來舊地,轉生不認前人。夢蘭託夢蕙之身,偶爾假言借體﹔劉公入柳 公之室,儼然另自投胎。收他人之女為已女,不過接木移花﹔取他人之父為我兒 ,真正屬毛離果。欒雲之為楊棟,螟蛉雖續箕裘﹔虛齋之化劉哥,熊羆實承堂構 。朝廷錄劉氏之後,本是柳公福之子孫﹔鬼神延柳公之宗,即使劉氏繼其香火。 桑公送子,以報今生養女之恩﹔夢錫認親,卻忘前世贈祖之德。一天明鏡高懸, 果然是是非非無爽報,九地法輪常轉,那知明明白白有源頭。   閑話休煩,卻說柳公當日入朝面君,便欲拜還相印,告老歸鄉。天子再三慰 留,柳公固辭。天子乃命梁生權署相印,柳公暫假休沐五日,一至朝堂議事。於 是,柳公即將家眷寓居梁生府第,就於府中大排筵宴,與梁生夫婦歡敘。飲宴之 間,柳公說起小白馬救主之異,夢蘭、夢蕙亦述房判官顯聖之奇,各各驚歎。柳 公聞說回文半錦為神人取去,因對梁生道:「賢婿雙姝並合,可謂喜上添喜,偏 是那兩半回文,不但不能成雙,連這一半也失去了。」梁生道:「想此錦本係神 物,故仍為神人取去。」柳公道:「若云神物不留人間,何不連那半幅也取了去 ?今止留半錦於宮中,竟使璇璣圖不成完壁?」夢蘭、夢蕙道:「神人取錦之時 ,原許異日送還,或者此錦終須復合。」正議論間,忽見梁忠拿著一封柬帖進稟 道:「門役傳報說,外面有個老和尚,口稱奉神人之命,特將這柬帖來送與狀元 爺。」梁生疑異道:「卻又作怪,是何神人,怎生有柬帖送我?」忙接來拆開看 時,內中並沒甚柬帖,卻封著一件東西。你道是甚東西,原來就是前日失去的回 文半錦。眾俱驚喜。梁生便命傳喚那老和尚進來。少頃門役引那和尚至後堂,打 了問訊,立於階下。梁生正欲詢問,祇見梁忠站在旁邊,把那和尚仔細看了一看 ,說道:「這和尚好生面熟。」那和尚便看著梁忠笑道:「梁大叔還認得貧僧麼 ?貧僧原是襄州人俗姓賴,排行第二,賴君遠即我族兄。我當初因欲送侄兒賴本 初到府上,曾相喚你過來。」梁忠點頭道:「原來就是賴二老。」梁生道:「既 是賴二老,與我有親。」便命梁忠看坐來,與他坐了。問他:「這回文半錦是何 人叫你送來的?」和尚道:「貧僧不曉得甚麼回文半錦,祇因前日在城外化齋, 路遇一位官人,將這封柬帖付我,說道:『你拿去送與梁狀元,管教你下半世喫 著不盡。』言訖,忽然不見。我料這官人必是神人,故依他言語,特來奉獻,卻 不知其中是甚東西。」眾人聽說,互相驚愕。   梁生細問賴二老:「你因何出家?叫甚法名?幾時到此?掛搭何處?」和尚 道:「貧僧當初原靠手藝過活,後因年老眼昏,做不得手藝,無可營生。聞侄兒 本初做了秀才,館谷甚韋,家道小康,特地去投奔他。不想他不肯收留,沒奈何 ,祇得在襄州普濟寺堙A削髮為僧,法名叫做真行。祇因不會念經禮懺,祇做得 個粗使僧人。後來遇一雲游和尚,法名不昧禪師。他來到本寺,與本寺僧人都不 相合,獨喜貧僧老實,收為徒弟,隨他雲游至此。今現在京城外淨心庵中棲止。 」梁生道:「那不昧和尚,為甚與普濟寺眾僧不合?」真行道:「他初到寺中, 見眾僧都在那堜嬰礡A他打個問訊道:『遠方僧人特來投齋。』眾僧祇顧念佛, 並不睬他。他又合掌道:『你我都是出家人,何故相拒?』眾僧中一個厲聲答道 :『你要喫齋,須不是我們作主,你自去問當家師父。我們要緊念佛,你莫來纏 擾。』他聽了這話,微微含笑,隨口說出四句言語道:『出家又曰當家,試問家 於何有?念佛非云誦佛,還恐念不在斯。』眾僧聽說,怪他出言譏刺,故都與他 不合。」柳公點頭道:「聽他這四句言語,定是個有意思的高僧。」因問他:「 今為何不到城中大寺堥荂A卻在城外小庵中住?」真行道:「他不喜熱鬧,故揀 僻靜處結庵,每日祇在庵中坐禪,貧僧卻在外抄化齋糧度日。」梁生點頭稱善, 便道:「你今後不消在外抄化,我自使人送齋糧,供給你師徒便了。」真行合掌 道:「若蒙狀元爺如此喜捨,神人所言喫著不盡,信不謬矣。」梁生吩咐左右, 准備素齋,與真行喫了。隨遣人挑著米,背著錢,命梁忠押著,送往淨心庵中。 真行拜謝而去。梁生仍把半錦付與兩位夫人。夢蘭道:「妾家後半錦得之於天, 君家前半錦得之於人。今前半錦為神人取去,又為神人送來,也算天之所賜了。 」梁生道:「向恨全錦兩分,半錦又失,今幸半錦失而復得,真乃奇事。」正是 :   祇疑簪向少原失,誰道珠還合浦來。   不說梁生慶幸半錦重來,且說梁忠押著錢米,同了真行,來到淨心庵,見了 那不昧禪師,卻也有些面熟。想了一回,忽然記起,原來就是昔年均州界上主僕 失散之時,在草庵中指路的那個老和尚。當下,梁忠敘了些舊話,送上錢米,回 至府中,述與梁生知道。梁生道:「此僧在干戈搶攘之日,祇在草庵中獨坐,今 在京師繁華之地,也祇在草庵中獨坐,定是個清涼法師,與那些趨炎附勢的俗僧 大不相同。」柳公聽說,因對梁生道:「我感仙官送子,神馬報應之事,意欲延 請高僧啟建道場,酬答神明默佑之德,並追薦那一班橫死孤魂。今就請這不昧禪 師證盟法事,了此願心何如?」梁生道:「岳父所言正合鄙意,小婿竊念房判官 既已報德,瑩波代死,實為可憐。賴本初既被鬼誅,白馬補債,亦為可哀也。須 超度他一番,使脫離苦海。至於欒雲、時伯喜、賽空兒、賈二、魏七等諸人,彼 此牽連,冤冤相報,何日是了。就是楊復恭、楊守亮、李茂貞,並興元被殺的許 多叛兵,雖是他自作之孽,或亦劫運所使,仁人憫焉,岳父若建設法會,超度孤 魂,誠非常善果,宜速行之。」於是,柳公即遣人邀請不昧禪師,到府商談。不 昧使真行來回復道:「本師好靜惡囂,不願入城。若柳爺欲興法事,請即就庵中 結壇。」柳公聽罷,盡服其高淡,便同梁生親往淨心庵拜望。祇見那不昧禪師, 狀貌清奇,神情瀟灑,果不似俗僧行怪。相見畢,說起薦度孤魂之意,並述賴本 初夢遊地府之事。不昧道:「有罪孤魂固當超度,即彼正直先賢,或掌修文院, 或作閻羅王,或爵列天曹,或職領方岳,然畢竟未免輪回。貧僧還願他離神入聖 ,超仙證佛,方為上乘。」梁生點頭道:「大師高論,開我茅塞,想我先人生平 行善,本無罪可懺,然人子無窮之思,豈能免於薦度?」   柳公見不昧言論高妙,因問善惡報應之理,畢竟如何。不昧道:「善惡報應 之說原為下乘人設法,今俗僧偏好言報應,誘人喜捨以求福報。及至禍福不齊, 或君子數奇,或惡人漏網,便疑果報無准,反足灰人修德之心。殊不知冥冥之中 ,不在一時一世算賬也。有消除前孽也有受報來生,是以達人但辨善惡,不言禍 福,祇淨持一心,使心上打得過,放得下便了。」柳公點首道:「吾師庵名淨心 ,號取不昧,果然名稱其實。」梁生請問:「法事中應用僧眾幾何?庵地窄小可 要搭蓋敞宇?」不昧道:「凡修法事者,外相莊嚴,不若內心清淨。相公不必廣 招僧眾,華飾道場,祇須貧僧淨心觀想,持念真經,每夜施放法食,懺罪度亡, 如此九晝夜,足矣。」梁生依言,祇就淨心庵建壇供佛。柳公每日同梁生親至庵 中,拈香禮拜,至第九日圓滿。城外男女諸人多有來隨喜者,弄得淨心庵甚是熱 鬧。圓滿後,次日,柳公、梁生再往庵中稱謝,卻祇有真行出來迎接,那不昧禪 師已不知雲遊到那堨h了,連真行也不曉得他的蹤跡。柳公、梁生嗟歎不已。正 是:   禪室從來塵外賞,香臺豈是世中情?   梁生就於淨心庵旁啟建祠堂一所,前堂之中供養劉蕡神位,東西兩座供養梁 公、竇夫人、桑公、劉夫人神位,以便歲時瞻禮。傍座設立房元化夫婦、賴君遠 夫婦靈位。念房、賴兩家無後,命真行和尚逢節致祭,並附祭賴本初夫婦靈魂。 後堂中間,供養柳公綽、薛仁貴神位,傍座供養薛振威夫婦神位,歲時祭祀。祠 後,又另起一閣,供養竇滔、蘇若蘭神位,俱令真行侍奉香火,每月給與齋糧。 逢朔望日,梁生必到祠拈香。柳公與夢蘭、夢蕙亦常來瞻禮,連鍾愛也常到祠中 梁公夫婦神位前叩拜,都有錢米給與真行。後來,薛尚武、劉繼虛聞祠中有他祖 父神位在內,亦常遣人黷禮來致祭,也都有香火錢給賜真行。這和尚真個喫著不 盡,他雖不及不昧禪師的清高,卻到是個老實禪和子,守著這些齋糧,十分勾足 ,更不去哄人布施,也不會講經,也不會設法。若有人把佛法問他,他祇將侄兒 賴本初、侄婦房瑩波的事,當做一段因果說與人聽,勸人休要負心,又述柳丞相 、梁狀元的善報,勸人力行好事。看官聽說,天下忘恩負義的人頗多,憑你終日 把人獸關傳奇演與他看,他到底要負心,反道做傳奇的做得刻毒礙眼。譬如妒婦 一般,看了《獅吼記》,倒罵蘇東坡不幹好事。看了《療妒羹》,倒怪楊夫人不 近人情。這惡性兒終究不改,惟有和尚說因果可以勸化得轉。你道這是何故?原 來世上欺心男子、狠心女子,把恩人當做讎敵,把親人當做冤家。若遇著寺院, 偏肯燒香,遇著和尚,偏肯施捨,所以,真行說的因果,聽者到大半回心轉意, 這真行和尚反有莫大功德。正是:   不學趙州茶,不仿臨濟喝,不添拾得足,不饒豐千舌。祇述現前因果,便是 真正佛法。以彼不惑因果,固為悟通﹔若云不信因果,又墮惡孽。既有了淨禪師 的妙解能空,少不得真和尚的實話來說。   不說祠堂得真行看管,香火流傳,且說桑家這些舊僕,聞夢蘭小姐十分榮耀 ,都來投奔梁府,希圖復用。夢蘭道:「當初父親沒於任所之時,他們盡散去, 祇剩乳娘一個作伴。今見時移勢轉,又來相投,這班無義奴才,斷難復用。」梁 生勸道:「人情勢利,衣冠中人,尚然不免,何況此輩。昔楊復恭擅權之日,滿 朝文武半附權璫,今見我與岳父當朝,又皆來納交獻媚,若拒之,則不可勝拒﹔ 責之,又何可勝責?祇得優容他些,使他改邪從正便了。」夢蘭依言,仍復收用 。於是,梁家舊僕打聽得梁生不念舊惡,也來懇求復用,梁生也都收了,祇是不 肯重用。卻念梁忠患難相隨,始終如一,老成可任,替他報名戶部,擢為掌京庫 的庫官,與鍾愛兩個,一管京營兵馬,一管京庫錢糧,一樣榮貴。至於府中大小 家務,仍著梁忠妻子和錢乳娘、張養娘三人分理。凡重來的舊人,與新取的僮僕 都要服他三人調遣。此皆梁生赦過錄功處。自此,一門上下無不歡喜。但夢蕙小 姐未膺封誥,回文半錦尚未團圓,祇此二事是閥典。   一日,梁生取了半錦入朝,面獻與天子。天子看了,問道:「此錦原係宮中 之物,則天皇后曾為作序,後遭天寶之亂散失民間,購求未得。近因籍沒楊復恭 家資,取得此錦之半,正惜其不全,不知卿又於何處得此半幅?」梁生奏道:「 復恭這半錦,亦從臣處竊去的,臣向非敢懷而不獻。因臣婚姻在此半錦之上,欲 待婚姻既遂然後獻上,故爾遲遲。」天子道:「卿婚姻如何卻在半錦上?」梁生 把前前後後情由,獨細奏聞。天子道:「原來卿以半幅回文,兩諧佳偶,今桑氏 已錫誥命,劉氏尚未受封,既俱係名賢之後,又同為柳丞相義女,當一體賜誥褒 榮。但卿夫婦三人所繹回文章句,可即錄出,與朕一觀。」梁生叩首稱謝。   天子即降敕並封劉夢慧為一品夫人,一面取御案上珀管龍墨、玉硯花箋賜與 梁生,即於殿側錄詩呈鑒。一面命內侍於宮中取出那半幅回文錦來,鋪放案上, 將梁生所獻半幅配合而觀,恰是一幅全錦。龍顏大悅。   少頃,梁生錄出所繹詩句獻上。天子取來,對著錦上文字細細觀看,果然一 字無差,卻又出人意表,因咄咄歎賞道:「朕祇謂蘇若蘭之才不可無一,不容有 二,今得卿夫婦三人,不惟有二,又有三矣。況從來才人與才女往往相須之殷, 而相遇之疏。至於才女與才女,又往往相妒者多,而相悅者少。卿何幸與桑氏相 遇,又何幸桑氏與劉氏相悅?真古今最難得之事。」梁生奏道:「臣與桑氏既聘 而相離,幾番阻隔,幾不能配合。臣與劉氏,初亦落落難合,今日相聚,誠非偶 然。」便把夢蘭錯認楊棟,矢願不嫁,自己誤聞凶信,誓不續弦的事,又細細奏 聞。天子道:「據卿所奏,卿夫婦三人往復的詩詞甚多,可盡錄與朕觀之。」梁 生道:「兒女子唱和之詞,不敢上讀聖覽。」天子道:「朕欲觀卿夫婦才藻,不 妨奏獻。 "梁生祇得把前後詩詞盡行錄奏。天子看了,笑道:「卿之才,朕所素 知,但恐桑氏、劉氏其文詞,未必遽臻此極。從來才媛未必皆賢,賢媛未必皆才 。卿莫非為細君作東媦磽潃C?」梁生道:「此實係各人自作,臣豈敢欺誑陛下 。」天子道:「朕今即以蘇氏回文錦為題,命卿夫婦各詠回文詩,如能立就,朕 當以全錦為賜。」於是,一面命梁生當殿賦詩,一面遣內侍黷花箋赴梁府,立候 兩位梁夫人賦詩奏覽。梁生承命,染翰揮毫,頃刻賦成五言、七言回文絕句各一 首。其五言絕句云:   多文奏短幅,妙語寫深情。   孤鏡傷鸞舞,遠天悲鳳鳴。   倒讀:   鳴鳳悲天遠,舞鸞傷鏡孤。   情深寫語妙,幅短奏文多。   其七言絕句云:   腸斷當時妾憶君,別離悵望一天雲。   行行字就流珠淚,縷縷愁成織錦文。   倒讀:   文錦織成愁縷縷,淚珠流就字行行。   雲天一望悵離別,君憶妾時當斷腸。   天子覽畢,大加歎異。   須臾,內侍復命,將桑、劉兩夫人詩箋獻上。天子展開看時,也是五言、七 言回文絕句各一首,卻是兩夫人交互聯成的,一吟上句,一吟下句,都注明「桑 氏」、「劉氏」字樣。其五言絕句云:   香羅綺繡合(桑),麗錦織文回(劉)。   長恨幽人別(桑),永懷天女才(劉)。   倒讀:   才女天懷永,別人幽恨長。   回文織錦麗,合繡綺羅香。   其七言絕句云:   天上飛仙飛下天(桑),世人留得錦來傳(劉)。   篇分字讀章分句(桑),千萬詩成愁萬千(劉)。   倒讀:   千萬愁成詩萬千,句分章讀字分篇。   傳來錦得留人世,天下飛仙飛上天。   天子看了,撫掌稱歎道:「卿夫婦三人,皆曠世逸才,罕有其匹。這回文二 絕,不讓卿作。」說罷,把詩遞與梁生看。梁生接來細看多時,奏道:「臣妻所 聯七言一絕,不止二首詩在內,以臣意繹之,可得詩詞十數首。」天子道:「卿 試奏來。」梁生便取紙筆,一一繹出,寫道:止將四句中三句回環讀之,又成二 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千萬詩成愁萬千。   倒讀:   千萬愁成詩萬千,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天下飛仙飛上天。   將四句中每兩句回環讀之,又成二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天下飛仙飛上天。(其一)   千萬愁成詩萬千,章分句讀字分篇。   篇分字讀章分句,千萬詩成愁萬千。(其二)   止將第四句與第二句回環讀之,又成一首:   千萬愁成詩萬千,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千萬詩成愁萬千。   用仄韻讀之,又成二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傳來錦得留人世。   千萬詩成愁萬千,篇分字讀章分句。(其一)   千萬愁成詩萬千,篇分字讀章分句。   天下飛仙飛上天,傳來錦得留人世。(其二)   不拘拈讀之,又成二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千萬愁成詩萬千。   傳來錦得留人世,句分章讀字分篇。(其一)   世人留得錦來傳,千萬詩成愁萬千。   篇分字讀章分句,天下飛仙飛上天。(其二)   於四句中,任取三句,不拘拈讀之,又成四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千萬愁成詩萬千。   傳來錦得留人世,天下飛仙飛上天。(其一)   千萬愁成詩萬千,天下飛仙飛上天。   傳來錦得留人世,千萬詩成愁萬千。(其二)   天上飛仙飛下天,千萬愁成詩萬千。   篇分字讀章分句,天下飛仙飛上天。(其三)   千萬愁成詩萬千,天下飛仙飛上天。   篇分字讀章分句,千萬詩成愁萬千。(其四)   將四句衍成八句讀之,可作古風一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千萬愁成詩萬千。   句分章讀字分篇,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篇分字讀章分句。   千萬詩成愁萬千,天下飛仙飛上天。   每句各減二字讀之,成五言二首:   飛仙飛下天,留得錦來傳。   字讀章分句,詩成愁萬千。(其一)   愁成詩萬千,句讀字分篇。   錦得留人世,飛仙飛上天。(其二)   各減二字用仄韻讀之,又成五言二首:   飛仙飛上天,錦得留人世。   愁成詩萬千,字讀章分句。(其一)   愁成詩萬千,字讀章分句。   飛仙飛上天,錦得留人世。(其二)   每句各減三字任意讀之,成四言一首:   天上飛仙,留得錦傳。   分章讀句,成詩萬千。   將四句任意各減一字讀之,可成三言八句:   天上仙,飛下天。詩千萬,愁萬千。   章分句,字分篇。留得錦,世人傳。   將四句任意增減伸縮,縱橫讀之,可得長短句詞調共六首:   世傳天上下飛仙。傳得詩千,傳得愁千。   句分章讀字分篇,留得篇傳,留得仙傳。(右調《一剪梅》)   章萬千,句萬千,天上飛仙飛下天。錦留人世傳。   分錦篇,讀錦篇,世人留得錦來傳,天仙飛上天。(右調《長相思》)   天上飛仙下世,留下錦分章句。章句世分傳,字字仙。   分得詩成千萬,讀得愁來千萬。仙錦得人留,字字愁。(右調《昭君怨》)   飛仙下世,傳來仙錦分章句。章句分留,千萬詩成千萬愁。   愁千愁萬,分章讀得詩千萬。錦得人傳,天下飛仙飛上天。(右調《減字木 蘭花》)   天仙錦字留人世,傳讀分章句。分來章句世人留,千萬詩成留下萬千愁。( 右調《虞美人》)   天上飛仙飛下世,傳來仙錦分章句。章句得人留,詩成字字愁。   愁分字千萬,讀得詩千萬。錦字世分傳,天仙飛上天。(右調《菩薩蠻》)   梁生寫畢,獻上龍案。天子看了,驚歎道:「不想二十八字之中,藏著如許 章句,任讀者縱橫顛倒,增減伸縮,無不成文,又成一幅蘇氏璇璣圖矣。」梁生 奏道:「據此看來,臣兩妻之才,十倍於臣,臣實不及。」天子笑道:「非才女 不能作,非才人不能繹,卿能繹之,才正相敵。這回文錦乃稀世之寶,必歸於希 世之才。朕今將此全錦賜卿夫婦。」梁生再拜受錦,謝恩而出。   回至府中,見了柳公與夢蘭、夢蕙,述說繹詩賜錦之事,大家欣幸道:「且 喜今日錦與人俱得團圓。」遂將紅綾一方,把兩半幅回文錦用彩線縫綴於上,依 然一幅囫圇璇璣圖,不見合縫之痕。柳公、梁生、夢蘭、夢蕙無不歡悅,連錢乳 娘與張養娘見了,也十分欣喜。當晚,大排筵宴慶賀。自此,凡遇賓朋宴會,便 將此錦出來賞玩,不比前番私藏在家,不敢示人。今乃御賜之物,正欲使人人共 賞。   看官,聽說凡天下才女、才郎有離必當有合。這回文錦是才人造下的異寶, 既分開兩下,也如夫婦一般,亦必有離終有合。他的離合,又關係才郎、才女的 離合。當年織成一幅,虧他合了竇滔夫婦兩人。今分作兩半幅,又虧他合了梁棟 材夫婦三人,比當年更自有功,豈不是千古風流佳話?   後來,梁生夫婦偕老之後,子孫傳此異錦為鎮家之寶,亦嘗肯出以示人。一 日,正把來與賓朋賞玩,忽然,仙樂鳴空,彩雲來集,一陣香風過處,此錦遂飛 入空中而去,可見,異寶不留人世,奇文終還太虛。此是後來傳聞的話,未知有 無。 當日祇有一篇古風,單道此錦初時分開,後復配合的情由。其詩云:   錦心織就回文圖,當年蘇惠感連波。   夫妻相感賴文字,才不可已如是夫。   文字相傳數百祀,又為人間合伉儷。   伉儷之合合尤新,殘文斷字皆奇珍。   圖欲圓兮人未合,人既圓兮圖又缺。   離離合合不可知,生生死死兩猜疑。   初被宵人竊錦去,後逢君子巧相試。   美哉夫義遇妻賢,舊弦未斷添新弦。   新舊和諧稱姊妹,妹勝陽臺姊勝蕙。   奇情異採動君王,半圖從此得成雙。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