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文章原本《六經》,《三百篇》為風雅之祖。乃二《雅》三《頌》,登之郊 廟明堂,而《國風》不削《鄭》、《衛》,二《南》以降,貞淫相參,其間巷詠 途謳,妖姬佻士,未嘗不與忠孝節烈並傳不朽。木鐸聖人豈不願盡取而刪之,蓋 有刪之而不可得者。   器界之內,萬物並生,其初漫然不相接也。惟人生於情,有情而後有覺知, 有情而後有倫紀也。於是舉漫然不相接者而忽為之君臣父子夫婦朋友,以起其忠 愛惻怛之恩,發其懮愁痛悱之致。至於冷歷萬劫而纏綿歌舞,不可廢也。豈非情 之為用!然今使人皆無情,則草木塊然,禽獸冥然,人之為人,相去幾許。但發 乎情,止乎禮義,斯千古之大經大倫,相附以起。世風淪下,宋人務為方幅之言 ,而高冠大袖,使人望而欲臥;近令詞說宣穢導淫,得罪名教。嗚呼,吾安得有 心人而與之深講於情之一字哉!   煙霞散人博涉史傳,假於披覽之餘,擷逸搜奇,敷以菁藻,命曰《巧聯珠》 。其事不出乎閨房兒女,而世路詭巇、人事艱楚,大略備此。予取而讀之,躍然 曰:此非所謂發乎情,止乎禮義者歟!亟授之梓。不知者以為途謳巷歌;知者以 為躋之《風》、《雅》無愧也。嗟乎,吾安得進近令詞家,而與之深講於情之一 字也哉!           癸卯槐夏西湖雲水道人題 第一回 聞秀才結社題詩 方按院游山訪婿   詩曰:   何人不願鳳鸞儔,君子吟詩賦好逑。   四海求凰須有賦,十年不字獨含愁。   太真玉鏡非終計,賈午奇香自古羞。   堪笑淫奔無賴者,於今亦浪說風流。   詳說正德年間,江南蘇州府有個秀才,姓聞名友,表字相如,是蘇州有名的 大家,住在胥門裏。父親聞悅,是個舉人,一生正氣,做過一任知縣,因秉性剛 直,不會奉承上司,又見宦官擅權,掛冠而歸。母親胡氏是金陵上元人,也是大 家,母舅胡完堯,現做刑部郎中。聞公夫婦在三十歲外,纔得聞生,自此以後, 便沒得生子,夫妻兩人便分別掌中之珠一般珍愛。   聞生自小生得聰明,眉目清秀。四歲上學,過目成誦,到十四、五歲便無書 不讀,不獨文字精通,亦且工於詩賦。聞公在林下,專以課子為事,請了一個先 生在家。這先生姓杜號了翁,是吳下名士,專好飲酒賦詩,時常與聞公唱和。聞 生自幼看見先生與父親做詩,他也就私下學做,所以極做得好詩。   一日,先生社裏傳幾個題目來,正在那裏苦吟。聞生把他題目取來一看,只 見都是些蘇州古跡:館娃宮,響屧廊,琴臺,西施洞,玩月池,玩花池,吳王井 ,硯池,香水溪。先生做了幾首,還有「吳王井」、「香水溪」幾個題目不曾做 。他就技癢,研起墨來,不消一盞茶時,就揮成一首「吳王井」的絕句:   金輝涌寒波,玉泓開素練。   青山倒影來,疑是芙蓉面。   纔做得完,被先生走來看見了,大加贊賞說:「你後來決當以詩名世。」就 遞與聞公看,聞公也不覺大喜。自此以後,遂不禁他。但是父親、先生做詩,他 也便依題出韻,酬和幾首,往往兩位老詩人倒不如他的。到了十六歲上,就進了 學。許多人家來與他說媒,聞公就要替定親,他說:「孩兒年紀尚小,此時正好 讀書,若娶了妻子,未免分心;且立志中了之後,方纔娶妻。」聞公聽得此話, 十分歡喜說:「你既有志如此,我也不強你。」故此雖有媒婆來說,只是不允。   聞生止是吟詩作文,與幾個好朋友往來。一個姓富名谷,號子周;一個姓王 名之蕙,號楚蘭,都是少年名士。富子周的父親是個進士,卻沒有一些公子氣。 王楚蘭是個富家,家道殷實,父親向在揚州開個緞鋪,他卻愛讀書。都比聞生長 些,意氣相投,是他性命之交。還有個杜伯子、方石生,都是社中朋友,也相好 的。彼此詩文往來,十分契密。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牡丹盛開。聞生叫家人把布蓬遮了四邊,都把細竹撐 起。那牡丹高低疏密,馥郁非常,聞生賞玩多時,不覺詩興大發,就叫小廝燕喜 取筆硯來,對著牡丹,吟成《古風》一首:   姑蘇三月春無主,桃花落地柳花舞。   草堂晝靜午未開,卷簾幾度清明雨。   雨過蒼苔花滿園,紅明綠暗鶯聲繁。   牡丹初綻大如盤,幾枝偏傍南窗暖。   亭亭凝笑復含羞,我一見之魂欲斷。   姚黃魏紫不足愛,丹霞剪作神仙佩。   國色寧容蜂蝶侵,天香未許芝蘭配。   日照露浥無不佳,臨風映水猶多態。   主人惜花惜欲死,日日花間坐不起。   若使花神解舞時,謝公何必東山妓。   名花艷艷不辭紅,對花莫使酒杯空。   今日花開不盡醉,明朝花落生秋風。   君不見,風吹花開還吹落,今日花開不如昨!   可憐人面不如花,安能常向花間酌?   向花飲,對花歌,日月疾如東逝波;   人生不飲奈花何,花乎花乎奈爾何!   吟罷,燕喜便將松茗一杯送與聞生道:「相公請茶!」聞生接茶在手,便想 :「有此名花,不可不邀二三知己賞鑒。」適逢門役來報:「富、王二位相公在 外邊拜訪。」聞生喜之不勝,連叫:「請進來!」一面親自迎將出去,道:「二 兄來得卻好。寒家牡丹盛開,小弟不敢自私,正欲遣小僮奉請,不期二兄光臨, 花之幸也!」富、王二人道:「不敢!此來是弟輩之幸也。」遂同聞生進坐於花 下,大加稱賞。   聞生一面叫廚下整治酒餚,一面差燕喜往杜伯子、方石生家去,說:「富、 王二位相公在我家賞牡丹,立候二位相公赴席。」不一時,二生齊到。敘禮方畢 ,便道:「子兄與楚兄幾時到的?先我飽飫名花,少刻當先罰一大觥!」富子周 道:「弟原無心同楚兄到此,適逢佳會,因不敢獨佔花魁,故在此候兄。來遲者 當罰!」聞生笑道:「且盡小弟之意,罰酒在後。」遂命家僮擺上酒餚,五人對 花暢飲。王楚蘭道:「小弟昨日在一敝友席上,聞他道飲酒有『四樂』、『四不 樂』。不樂的是『高聳聳烏紗一頂,整齊齊皂甲兩行,花簇簇五堆果罩,鬧嚷嚷 一本弋陽』。」眾友道:「此係拱居暴發所為,我輩雖不在座,聽之亦覺可厭。 請教『四樂』如何?」王楚蘭道:「今日之飲是也。『密契契二三知己,香艷艷 滿院奇葩,明皎皎冰輪初上,韻悠悠笛弄梅花』。此我輩真樂也。」富子周道: 「若將今日之飲言之卻當,若以此四句盡飲之樂,則未也。溪山猿鶴,林下紅妝 ,對之而飲,未嘗不樂。待小弟明日作東,請一小舟,為虎丘盡日之游,把酒溯 流,暢觀佳麗,相如兄不可推故不來。」王楚蘭道:「我輩既非烏紗帽,船中又 無弋陽腔,相如豈有不來之理!」遂笑謝而別。   次日,富家遣僕持帖,請游虎丘。不料聞生因賞花坐久,為風露所侵,偶染 寒疾,不能出門。無奈富僕再三苦請,聞生道:「我作一詩,與你回復相公,斷 不難為你。」詩云:   畫舫多佳麗,溪山景倍幽。   深柳藏鶯語,高梧映碧流。   主人還白醉,把盞蕩輕舟。   爽約因花病,無緣追勝游。   遂一簡與來人,道:「我病是你親眼見的,今日不能領情,容日後到府上奉 謝吧!」富僕回到舡中,只見王、杜、方三位俱已來齊。將簡遞與主人道:「聞 相公有簡在此。」富子周接來一看,大叫:「掃興,掃興!今日之游,卻遇相如 有恙。」王楚蘭道:「他簡中如何說?」富子周道:「竟無所說,有詩為證,諸 兄請看。」眾人看畢,杜伯子道:「既不來,我們何不開舡,往虎丘登眺一回, 以盡今日主人之興。」   卻好方古庵因進京,便道要游虎丘,叫管家租一只游船,同賈有道往小唐橋 進發。但見:   綠蔭朱欄,茶灶爐煙飄渺;雪寶雕牆,酒家海陸雜陳;曲曲迴廊,擺列出百 般盆景;飄飄仙子,翠繞著雙鬢雲飛。   來往游人,笙歌盈耳。船中也有焚香啜茗的,也有敲棋斗杓的,也有紅裙進 酒的,真是應接不暇。忽見二三少年,蕩一小舟前來,方公仔細一看,卻是富子 周。富子周也看見他,便道:「啊呀!老年伯為何到此?」那老者就立起來,拱 手叫住了船。富子周對眾人道:「此乃敝年伯方古庵,現任臺中。」王楚蘭便道 :「莫非嘉興諱正的麼?」富子周道:「正是!」就走出船來,道:「老年伯, 請過小舟奉揖。」方公正要過來,各各施禮坐下。富子周欠身道:「不知老年伯 到此,有失迎候!」方公道:「不敢。學生因假滿入都,昨日方到,當事都不欲 相會,因愛虎丘之勝,故同舍親到此一游。」因問道:「此三位何人?」富子周 道:「都是敞同社。」一一說了姓名。因說道:「老年伯既來游虎丘,就屈小舟 一坐,少刻奉陪同往,不知可以屈尊否?」方公道:「諸兄蘭亭佳會,小弟怎麼 好做王魯直?」杜伯子便道:「但恐有褻老先生,就連旁邊坐的那個人也請過來 。」   原來此人是方公的陪堂,姓賈名有道。你說這人怎生模樣?但見:   頭帶一頂鴨嘴方巾,身穿一領天藍道袍,胡鬚蒼白,面貌黑麻,左顧右眄, 滿口不脫奉承,後拱前趨,遍體盡皆謙讓。勢利場中書記,公卿門下幫閑。   老杜邀他過來,一齊坐了。富子周問道:「老年伯入都,家眷同行麼?」方 公道:「學生無子,年丈所知,只有一個小女,如今攜之進京,同在舟中。」因 見桌上詩箋,就拿起來一看,不覺連聲贊道:「好詩,好詩!是哪一位社兄之作 ?清新高老,真字字珠玉。」杜伯子道:「此乃敝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有病, 故寄此詩來。」方公道:「此兄多少年紀,有此美才?」王楚蘭道:「敝友年未 弱冠,纔實冠軍,不獨詩賦擅場,亦且試必領案。」方公道:「有此美才,實為 可敬,可曾婚娶麼?」富子周道:「尚未曾聘。」方公不覺喜動顏色,道:「如 此高才,老夫日所未見。煩老丈致意此兄,說學生願一識面。」說罷,擺上酒來 。飲了半日,同到虎丘千人石、梅花樓盤桓了一會,回到舟中,翻席又飲。方公 因問道:「貴省文宗吳憲老乃是敝同年,想不日按臨了。他胸中極博,不知他取 士何如?」杜伯子道:「如今宗師在雲間,也就發牌考敕,府丞極廉明。雲間朋 友,未免好名失實者多,宗師考法甚妙,也不狗虛名,也不查前案,也不收書札 ,只憑文字定優劣,絕無情面。及至發落之日,決要逐一唱名,優等的花紅之外 ,倍加贊賞幾句;劣等的也去安慰勸勉一番,便道:『本道閱卷,並無成心,爾 等文字,仍有一日之短,遂致下等,功令使然也。 若能從此勵志芸窗,何愁下科不擢上第?』如此作為,所以人皆稱其公而且明。 目下若到敝府,是敝府孤寒之幸也!原來是老先生的貴同年。」方公道:「據兄 所言,敝同年可為極得士心的了!」富子周忙斟了一大觥,送與方公道:「老年 伯話久了,再奉一杯!」方公道:「不敢。席深了,就此告別。」遂起身辭謝眾 友。出船頭,執富子周手道:「但聞兄必求年丈邀來一會,以慰企慕之懷,足感 高情!」便一拱而別。   賈有道一路隨著方公,暗想道:「聞生不過一首詩,能使方公念念不忘;若 人品再好些,一定奪了我的心事了。」便假意問道:「那聞相如既有此雋雅詩才 ,諒必定是個大成之器。」方公道:「且等聞生來時,便見分曉。」說話之間, 早到座船。賈有道自回二號船上去了。   方公歸到艙中,夫人、小姐接著。問道:「今日何故歸來得遲?」原來夫人 綜氏,單生一名小姐,小字芳芸,年方一十六歲,生得姿容非常,真是絕色佳人 。女工針指,不消說起,就是詩詞歌賦,也無不佳妙。有詩一首,單道他的才貌 :   一枝秀絕貯瓊樓,美玉從來不暗投,   衣剪春雲堪作珮,神澄秋水欲凝眸。   頰和琥珀偏增媚,腰著輕羅惜太柔,   漫道大家能獨步,於今仕女說班頭。   只因他如此才貌,方公夫婦十分珍惜,要與他擇一個風流佳婿。選了許多人 家,都不中意,所以直遲到如今。當日所見聞生如此美才,便留心訪問。方公見 夫人、小姐問,遂將前事說了一遍,笑嘻嘻地向袖中摸出聞生的詩來,遞與小姐 ,說道:「你看,這詩何如?」小姐接著,看道:「此詩甚好!但不知何人所做 ,是何題目?」方公道:「此是富年侄社友聞相如之作,今日因病不赴社,所以 寄此詩來,適纔我偶然看見。聞他年紀纔得十七歲,去年案首進學的。我叫富生 約他同來一會,若相貌出眾,我就要招他為婿。」小姐聽見「招婿」二字,就把 頭低了下去。又將詩稿看上兩遍,低低說道:「字也寫得豐致!」方公欣欣得意 ,各自歸寢。小姐到了自己寢處,又把聞生的詩細看幾遍,果然字字清新,句句 雋逸,心中十分愛慕。   只有賈有道回到船中,十分不樂,你道為何?原來賈有道有個表親,姓繆, 叫做繆文甫。兒子繆成,買得個秀才,會寫得兩個「之乎者也」,聞得方公的小 姐十分標致,因老賈在他門下走動,便一心要想天鵝肉喫,與賈有道商量,要做 方公的女婿。便道:「若得事成,願謝銀三百兩。」賈有道便叫繆成拜在方公門 下,又央人做了些詩文,請教方公,老賈便把親事的話透了一番。方公擇婿甚急 ,見賈有道十分稱贊,要當面試他一試後回復,所以賈有道只道有幾分成了。日 間聽見方公的說話注意聞生,他就十分妒忌,心裏想道:「繆家親事不成,我三 百兩銀子就沒有了,須設一計破他纔好。」躊躇了一夜,說:「且看他來,我隨 機應變便了。」正是:   笑裏有刀,口中有蜜,人面易知,人心難測。   畢竟不知賈有道如何設計,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議婚姻年侄執柯 圖錢財陪堂定計   詩曰:   共說乘龍好,門闌喜若何。   憐才寧一日,選貌待雙蛾。   道蘊猶憎怒,郗郎世豈多?   最憐逢按劍,佳偶事偏磨。   話說賈有道為繆成親事,思量要破敗聞生,一夜不寐。次日早起,到了官船 上來見方公。方公因對他說道:「昨日托富子周的話,不知聞生今日來否?」老 賈道:「正是!老爺如此注意他,他自然就該來拜。」正說間,只見長班報道: 「富相公來拜!」方公連忙叫請進來。   富子周上船見了,投了帖子,送過下程,又送一本文稿,一冊詩稿。相送坐 下,方公道:「昨日多擾!年丈曾會那聞兄麼?」富子周道:「適纔在敝友處道 及老年伯之意,敝友極感,渴欲進謁。因病未痊愈,一好即來奉候。」方公道: 「學生就要開船,而此公又不得一會,奈何?」因留富生小酌。富子周道:「昨 日那位賈令親在麼?小侄有一刺奉拜。」方公叫:「請賈相公出來!」賈有道出 來見畢,也彼此敘了幾句閑文。   少頃,擺上酒來,方公就在席上看富生的詩文,連聲贊道:「詩文皆妙,而 文更精熟,今秋斷掄元矣!」因說道:「詩與舉業,雖係兩途,以學生看來,原 不相害。再沒有會做詩的人不會做文章也,沒有文字通的到會做詩,總之,才人 無所不可。」富生道:「老年伯高論,是破世俗之疑。」方公因道:「學生偶有 一近刻請教。」叫家人取兩部詩稿出來,遞與富子周道:「一冊請教年丈,這一 冊煩轉致聞兄。」因問:「聞兄為人何如,是何等人家?」富子周道:「敝友尊 公曾為邑令。敝友生得美如冠玉,為人瀟灑出塵,真是雞群叔夜。」方公聽了, 越發大喜,對富子周說:「學生有一小女,年纔及笄,也會吟哦幾句。等聞兄來 會過,意欲煩年丈執柯。」富子周道:「此乃美事,小侄自當效勞!」   正要說話,只見家人傳進手本,稟道:「蘇州府推官錢爺要見。」方公看了 手本,對富子周道:「此乃敝門生,年丈曾會過麼?」富子周道:「錢公祖下車 以來,小侄因無事不敢乾謁,不曾會過。小侄別過,再來領教罷了。」遂告辭而 去。   方公接錢推官進艙。錢推官行過了禮,遞了下程、請啟,打一恭道:「門生 今日纔聞老師到此,候遲得罪!」方公道:「學生假滿入都,因限期已過,星夜 進發,所以貴上臺皆不及往拜,怎麼又勞賢契見顧!就要開船,盛情欲不能領。 」推官又打一恭道:「雖然老師急於進發,定要屈留一日!」方公道:「學生不 欲入城,心沃盛情罷!」錢推官道:「既然如此,門生移席到尊舟。」又喫了一 道茶,告辭起身。   卻說賈有道在船艙裏,心下想道:「這頭親事,老者已有幾分肯了。如今他 要了小聞,難道我這三百兩銀子真沒有了不成!須得設個計,打退他纔好。」正 在那裏胡亂想,只見方公送了錢推官進來,對他說道:「適纔錢推官來,恐怕城 裏當道都要曉得。我就要開船,只等那個聞生,不曾見得一面。據富家年侄說來 ,可謂佳婿。但畢竟親見其人,我纔放心。」賈有道便說:「老爺所見極是!婚 姻大事,潦草不得的,必須才貌雙全為妙。況且老爺如此門楣,只得這個小姐! 不是子建之才,潘安之貌也配不過。如今少年的人,略有些才情,便十分浮動。 前日敝府一個老先生也看得一個詩中意,不妨仔細,就把女兒許了他。不想是抄 襲來的。後來悔又悔不得,誤了終身大事。如今老爺既不進城,他又說有病不出 來,不如讓晚生先去拜他一拜。果然才貌出眾,不是輕薄之輩,老爺再作商量。 不然,我們就開船便了。」方公道:「這也說得是。你就替我帶一個帖子去回拜 富年侄,說我不進城,不及回拜,就問他聞生住處。今日晚了,明日去罷。」賈 有道欣然領命。   卻說富子周別了方公,竟往聞生家來。到了書房中坐下,聞生出來見了。富 子周道:「兄意好了?」聞生道:「勉強起來,尚不能出履。」因問道:「拜過 貴年伯麼?」富子周道:「敝年伯多致意,他就要開船,渴欲吾兄一會。」因向 小使手中取詩稿過來,道:「這是他的詩稿,叫小弟寄來請教的。」聞生接過來 ,看了幾首道:「此老之詩甚佳!」因笑道:「紗帽中一般也有通的。」富子周 也笑道:「紗帽頭肯替我們相與,自然通些。」二人大笑。富子周因說道:「方 公酷性好詩,他一位令嬡,也善吟詠,又生得有傾城之色。方纔對小弟說,等兄 去會過,要小弟執柯。兄刻作速拜他一拜!」因笑道:「為老婆拜丈人,兄快些 扶病而去!」聞生也笑道:「不要取笑。但知己之感,小弟明日就去。」富子周 道:「不聽見小姐,你如何肯行!」說罷又笑。   聞生就留富子周小飲。富生道:「這個算不得請媒,明日還要另喫。」聞生 道:「小弟豈以富貴之女動心!但感他文章知己,不得不去一拜。」富子周因說 道:「明後日寒族掃墓,不得功夫奉陪,奈何?」聞生道:「掃墓自是正事。但 他船在何處?只要說了,便好問去。」富生道:「在碼頭上。舡上有復命的牌, 極好認的。」二人又說了些閑話,飲至傍晚而散。   聞生歸到房中,心下想道:「如今的人都是瞎子,哪裏有認得真才的,方公 如此殷殷,真可謂知己。」又想道:「他一見我的詩,就要把女兒許我,此老真 是憐才!我雖未見他小姐的才貌,想方公如此選擇,料也不是等閑。」就把方公 的詩文拿來看了幾首,因有筆硯在手頭,就圈點了幾句。見題目上有《美人病春 》的詩,因笑道:「老道學也做此風流題目。」正翻看時,只見中間夾著一張花 箋,寫得十分精楷,卻是一首回文詩。聞生拿起來看時,只見上面寫道:   亭邊過雁塞天遙,日極晴樓倚細腰。   庭滿落花春寂寂,漏和寒雨夜瀟瀟。   青山遠共愁痕黛,綠柳纖同病態嬌。   瓶墜井空釵斷股,屏雲冷艷僂金銷。   聞生看了,不覺贊道:「好詩,好詩!字字清秀。且看倒讀何如!」又倒讀 了兩遍,越發大喜道:「倒讀更佳,真可謂靈心妙手!」原來這首詩是方小姐做 的,因誤夾在方公的詩裏,卻被聞生翻著。道:「此詩辭既秀媚,字亦婉麗,是 個女人的手筆。難道是方小姐的詩?不該遺失在內的!」又想道:「莫不是老者 故意要賣弄女兒的才華,故意放在裏面的?也未可知。總之如此佳句,就是男子 做的,也算得個才子,何況女人!」又拿起來看了一回,十分愛慕,說:「若裏 是方小姐做的,若得他為妻,也不枉我一生求凰之念。」吟誦幾遍,恐怕夜深, 就去睡了。   卻說賈有道次早起來,梳洗已畢,過來對方公說了,叫了自己跟的小廝,竟 先到繆家來。原來這繆家住在章閶門里大街上,是個暴發的財主,家裏是開絲行 的,有數萬之富。繆文甫為人刻薄臭吝,真是一文不捨的。自己穿也不捨得穿, 喫也不捨得喫,四季只是一領青布道袍,穿得又不像藍,又不像黑,直到六月裏 ,纔換一領粗夏布的道袍。如此吝嗇,偏生好奉承勢利,窮的親戚他一鐘茶也捨 不得請,若是個勢宦,就肯大塊拿出來。兒子繆成買進了學,那些先生騙他,說 令郎高才,決要中的,做的文章大圈大點,他就信為實然,一心要替他定個做官 的丈人。因與賈有道有些親,就想起方小姐來。   只見這一日繆文甫同著幾個鄉下人,正在那裏秤絲,賈有道走進廳來,把扇 子在他肩頭上打了一下說道:「文老好忙!」繆文甫正秤著絲,不知是哪一個, 口裏渾說道:「不敢!大官。」回轉頭來,看見是賈有道,連忙說:「原來是賈 先生。得罪,得罪!」放下布衫袖子,替賈有道唱喏。就叫家人來富秤絲,自己 陪賈有道坐下,說道:「前日小兒回來,說方老爺好個人品,又多謝你盛情,親 事全仗大力!」賈有道說:「如今令郎在何處?」文甫說:「在學裏。」忙叫來 貴:「你到學裏請大相公來,說方老爺那邊賈相公在此。」小廝應諾去了。   不多一會,只見繆成搖搖擺擺回來,向賈有道作揖坐下。繆文甫道:「你留 賈相公喫飯,我去完了首尾。」因向賈有道說:「失陪!得罪!」竟自去了。繆 成問道:「姻事何如?」賈有道說:「前日自你別後,我就把你的文章、人品極 力稱贊,老者也有幾分肯了。不意去游虎丘,遇著富子周,看見了一個叫聞相如 的詩,就要把女兒與他起來。」繆成道:「聞相如我曉得的,果然通的。舊年進 學,我是第十五,他是案首。如今難道竟成了麼?」賈有道說:「成雖未成。昨 日富子周天殺的來拜,又十分稱贊小聞才如子建、貌似潘安,說得老者十分動火 ,叫他做媒,寄了一部詩稿送他。今日又叫我去拜。你道哪處?」繆成出神道: 「如此怎了?還得你生個妙法,學生決不忘報!若破得他,學生私下先送一百兩 。」賈有道說:「我已有一條妙計在此。」繆成道:「甚麼妙計?」賈有道說: 「如今老者就要開船,小聞又病在家裏,不得來見。我如今拜他,日去只說他相 貌醜陋,做人輕薄。再幫襯老者幾句,叫他開了船,你就來送他一副下程,這事 就有幾分了。」繆成聽見道:「妙極,妙極!是個好計!」就叫來富快燙酒來。 賈有道說:「慢著!我如今要往富家與小聞家去,且回來喫酒。」   二人拱手出門,繆成叮嚀道:「在舍下專等。」賈有道應了,竟往富子周家 來,富子周上墳去了,賈有道就對他門上說:「我賈相公是嘉興方老爺船上來的 ,特來回拜你家相公。」又拿出方公的拜帖來說:「這是方老爺的名帖。方老爺 因不進城,不得來回拜,你可多拜上你相公。」又問說:「管家,你曉得聞相如 家裏住在何處?」家人道:「聞相如住在胥門裏,這裏,過了申衙前一直走,右 手轉彎,進巷第三家。門前有幾株柳樹,大金字牌匾便是,極好問的。」賈有道 依著家人的話。一路走來,果然進得巷,有一座大牆門,門前有幾株柳樹,一個 舊金字牌匾,寫著「尚書第」三字。賈有道走進大門,只見一副對聯,寫道:   投閑栽五柳,積德植三槐。   走進二門,不見有人,便叫道:「接帖,接帖。」只見裏邊走出一個半老家 人來,問道:「相公何處來的?我家老爺在莊上養病,一概不敢領帖。」賈有道 說:「我賈相公不是拜你老爺的,我是嘉興方老爺那邊來,拜你家相公的。快些 去說!」家人接了帖子,說道:「相公廳上請坐。」進去了一會,出來回道:「 家相公多拜上相公,因賤恙不能起來,所以連方老爺都不曾拜得。相公寓在何處 ?明日一同回拜。」賈有道說:「你去對相公說,我在方老爺船上,方老爺特托 我來,定要見的。」家人又進去了一會,出來說道:「既然如此,請相公書房裏 相會罷。」就從廳旁邊開一環洞門。   賈有道同著家人進去,只見一所大園。花木蕭疏,亭池精雅。轉過花屏來, 三間小廳,面前一座牡丹臺,開得正盛。賈有道先到廳上,只見上頭掛著一幅趙 子昂的真跡,旁邊一副金箋對聯,寫道:   家徒四壁,猶存司馬風流,   腹有藏書,直擬龍門著述。   賈有道坐下,只見聞生從左邊出來,口裏連聲道:「得罪,得罪。」二人作 揖坐下,賈有道舉目把聞生看時,只見生得:   面如傅粉,脣似涂脂,頭帶飄巾,身穿儒服。豐姿奕奕,似擲果潘郎,逸致 翩翩,如雞群叔夜。真是相如再世,不減張緒當年。   賈有道看了,心下暗驚道:「果然生得標致!若把老方看見時,必中東床之 選,不消說了。」因向聞生道:「久仰大名!前日在富子周處諷詠佳章,真今日 之李杜也。敝東翁極其心服。」聞生道:「不敢。拙作俚鄙,過蒙方老先生謬加 贊賞,知己之感,銘心刻骨。因抱殘恙,未及奉拜,怎麼又勞先生遠顧!明日力 疾出來,一同奉候。」賈有道說:「社翁既有貴恙,到不敢動勞,我輩相知,何 必拘此形跡。況且舍親明日絕早就要開舟,到不敢動勞罷。」聞生道:「豈也。 自然要出來奉候。」因說道:「昨日又蒙方老先生見惠佳刻,字字珠玉,真是當 代作者。小弟大膽,妄加圈點在此。」就叫燕喜取來與賈相公看。聞生之意,要 賈有道看了,去對方公說他如此敬仰之意。不想中了奸人之計。賈有道看了,假 意道:「經老社翁一評,更加妙了。」因說道:「聞得尊作甚多,不知可以賜教 一二麼?」聞生道:「前偶刻一冊,正要請教。」就叫燕喜取一冊詩稿,送與賈 有道。又喫了一杯茶,作別起身。   賈有道一路想道:「不好,不好。我只說他有病不能出來,回去說他相貌醜 陋、人物輕佻就罷了。如今他明日要來。老者一見,這事就要成了。須得另生一 計方好。」一頭走,一頭想道:「有了,有了。他圈點了方公的詩,拿出來我看 。老方生性從來極喜歡人贊他的詩,極惱的是人掃他的詩。我如今拿他一本,盡 行抹壞,只說是小聞抹的,他請我到書房中,被我看見袖了來。老者看了自然大 怒,再從旁下他幾句火,明日若是小聞來時,叫家人呵叱他一番。再把小聞送我 的詩稿也抹壞了,只說老方涂的,叫家人丟還他,不怕他兩家不惱。」   正想之間,已過繆家門首。只見繆成正背著手,在那裏走來走去,見了賈有 道,忙問道:「小聞生得如何?」賈有道說:「好。」繆成道:「比學生如何? 」賈有道說:「你是極標致的了。看起他來,覺得又比你好些。」繆成叫道:「 怪哉,怪哉,我不信天地之間還有標致如我的!」老賈道:「你且不要閑說,我 有一條妙計在此。」就把路上想的計,告訴了一遍。   繆成拍掌道:「妙計,妙計!陳平之所不如也。這位小姐聽起是學生的了。 」賈有道說:「你且不要歡喜,快些拿老方前日送你的詩同筆硯來。」二人就坐 在庫房裏,一邊喫酒,一邊亂抹亂叉。繆成道:「我又不曉得詩中之意,若是批 得不時,豈不露出馬腳!我只批『不通』二字便了。」頃刻之間,早已批完,立 起身來說道:「我去了。所許之物,見賜了如何?」繆成果然取出一百兩銀子, 送與賈有道。賈有道接了,欣欣得意而歸。正是:   美色人人愛,黃金易動心。   一時貪念起,百計即相侵。   未知賈有道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富家兒當場出醜 窮秀才暗地遭秧   詩曰:   千古無人解愛才,傷心國士幾寒灰。   蘇秦憔悴人多醜,張儉飄零實可哀。   有筆空題鸚鵡賦,無家獨上鳳凰臺。   悠悠行路何須問,好向花前復酒杯。   話說賈有道得了繆成一百兩銀子,欣然而歸。回到船上,方公問道:「你回 來了,曾見聞生麼?其人何如?」賈有道正色道:「人到也生得將就,只是太輕 薄些。」就搖了一搖頭道:「也沒有如此輕薄的道理。」方公道:「你怎麼見得 他輕薄?」賈有道說:「恐伯老爺動惱,晚生不好說得。」方公越發疑心起來, 嚷道:「他的輕薄與我何幹?你快說來。」賈有道纔向袖子裏摸出詩來,說道: 「老爺送他的詩稿,他意如此亂抹,豈不可惡!」方公道:「你怎麼曉得?這詩 從何處得來?」賈有道說:「他推病不出來相見,被晚生再三說,請晚生到書房 裏去。只見攤在桌上,被晚生袖來。老爺的詩果然不好,也不該如此亂抹。況且 老爺尊作,天下皆稱。所以說,如今少年輕薄的多。」   方公聽了此語,已有幾分怒色,乃至接來一看,不覺大罵道:「如此放肆! 小畜生,我到憐他的才,哪曉得他到如此狂妄!」賈有道便接口道:「他病已好 了,看老爺不在眼裏,所以不肯來拜。」方公道:「如此輕薄小子,要他來拜甚 麼。」賈有道便說:「依晚生愚意,若是他來拜時,不要接他帖子,呵叱他一番 纔是。」方公未及回答,只見家人稟道:「錢老爺移席到了。」方公只得叫請進 來。   錢推官行過了禮,只見方公怒氣沖沖,推官打一恭,道:「老師何以有不豫 之色?」方公道:「士風澆薄,適纔受一輕薄少年之辱,所以不覺忿忿。」推官 又問道:「敢問何人得罪老師?」方公道:「就是此地聞友。」錢推官道:「原 來就是聞友。去年考個案首,還會做幾句文字,怎麼得罪老師?」方公就把前事 說了一遍,因歎道:「老夫一片憐才之心,竟付之流水!」錢推官道:「這有何 難。目下文宗就到,待門生對文宗講,革去他的前程就是。」方公怒氣正盛,也 不應他,也不止他,便問道:「學生明日開舟,賢契有何見教?」錢推官移近椅 子道:「門生待罪三年,瓜期已滿,要求老師提挈。望一行取真,再造之恩矣! 」方公道:「學生此番入都,恐就要差。若是在京,斷無不竭之理。」方公也沒 心喫酒,談了一會兒,錢推官告辭起身。   方公將批壞的詩稿遞與小姐道:「你說有如此輕薄少年!」遂將聞生之事, 說了一遍,說著又怒氣沖沖。小姐十分不安,說道:「少年輕薄,誠為可恨。」 回到寢處,心裏想道:「此生想自負有才,看爹爹的詩不中意?我且看他批得如 何。」展開一看,不覺柳眉倒豎,星眼圓睜,恨了一聲道:「縱不得意,也何必 涂抹至此。爹爹為我擇婿,受了如此之辱。此氣不可不出。」又來見方公道:「 狂生如此可惡,爹爹該處治他一番!孩兒想宗師是父親同年,不日就到。爹爹何 不對錢推官說了,托他轉致文宗,革去他的前程,以消父親之氣。」方公道:「 適纔錢推官正如此對我說,我因心中不樂,未曾應他。」小姐道:「我們如今就 要開船,爹爹何不留一札囑咐他。」方公道:「這也說得是。你就替我草一書稿 起來,叫賈有道謄了,明日送去。」小姐就在燈下寫就一書,寫道:   兩承惠顧,玉誼稠疊。僕因王命嚴迫,不敢入城,即契好如門下,亦未及一 登堂抱歉,何以別論,自當銘心。狂生輕薄,詆毀過情,拙作雖非明珠,亦何至 按劍如此!督使按臨,想扶進淳風,主持名教,門下亦有與責成也。何如,何如 ,草布不即。   寫完,就拿與方公看了。次早起來,就叫家人傳與賈有道謄寫。賈有道見正 中他計,就立刻寫完,請方公用個圖書,著人送去。   只見一乘小轎沿河而來,抬近船邊,問道:「這是方老爺船麼?聞相公來拜 。」家人還不知就裏,請進帖來。方公見帖上寫道:「眷社晚生聞友頓首拜」, 不覺大怒,叫家人扯碎他帖子,叱辱他一番。對小姐道:「他還來拜我,豈不可 恨!」小姐道:「便是!」卻折身從紗窗裏一張,只見一個書生從轎中出來,衣 冠儒雅,舉止風流,緩步而行,若不勝衣;正欲上船,卻被家人將帖子劈面擲去 ,說道:「甚麼聞有聞無!我家老爺並沒有你這個相知,不勞賜顧。」   聞生見他如此光景,便道:「你家老爺自要見我,托富相公再三相訂,故特 帶病而來,你為何如此可惡!」家人一齊道:「甚麼可惡,把他兩個耳刮子纔好 !」聞生大怒道:「我是相公,你們怎敢如此放肆!賈相公可在船上?快請出來 ,我有話說。」家人道:「賈相公哪有閑工夫出來見你!」賈有道聽見問他,便 叫家人進去,把聞生的詩叫家人丟上岸來,說道:「老爺說:你這樣不通的詩, 奉還!」聞生越發大怒,見他豪奴眾多,諒不能理論,心裏想道:「我且回去, 尋了富相公,再與他講理。」就叫家人拾了詩稿,竟上轎而去。正是:   本是相親意,如何反作仇?   誰知個中計,宵小弄權謀。   方公正在船上,見如此光景,十分不樂,就叫點鼓開船。   卻說方小姐見了聞生,心下想道:「我看此生相貌端雅,不像如此輕薄的。 況他既已涂壞了詩,如何肯與賈有道袖來!既被他袖來,豈有不知,又如何帶病 來拜,討此恥辱?其中必有緣故。」就把批壞的詩稿,又拿來細看一番道:「越 發可疑。如何好處亂抹,不好處到不抹?且上面批的『不通』二字,又寫得潦草 粗俗。」拿出日前那首詩來一對,筆氣大不相同,暗想道:「若果是他抹的,受 此凌辱也該;若還不是,豈不屈冤了他?我又叫爹爹壞他的前程,豈不說我的惡 薄?」又不好對方公說得,只是以心問心,沉吟不語。一個侍兒,叫做柳絲,是 小姐極得用的,生得也有幾分姿色,十分伶俐,自小隨著小姐讀書,亦頗通些文 墨。看見小姐如此沉吟,便問道:「小姐,你看兩岸桃紅柳綠,何不賞玩賞玩, 只是納悶!」小姐也不回答。   行了一日,船到無錫,吹打住船。只見一只浪船歇將攏來,一個人同了賈有 道到了大船上來,原來是繆成來送並送禮物。家人傳了帖子,方公說:「請進官 艙。」見了道:「不及奉別,何勞遠送。」繆成十跼蹴,唯道:「不敢。」賈有 道替他送上禮帖。方公展開一看,只見上面寫道:   犀爵特進,銀壺一執,杭羅貳端,湖綿二斤。   方公道:「如此厚禮,學生斷不敢領。」賈有道便替他說:「舍親竭誠備來 ,要求老爺全收的。」就叫管家收進艙裏。原來這些管家,都是老賈賄賂的,竟 都收了去。方公便叫置酒款待。   小姐在艙內,見收進禮帖來,展開一看,見寫著「門生繆成有拜」,道:「 原來是老賈的親,前日來拜門生、求親事的。我且張他一張。」從窗裏看時,只 見那人坐在下邊,生得:   身如松段,面似桔皮。身如松段,欲俏而愈覺難俏;面似桔皮,非麻而其實 類麻。頭戴一頂紗帽唐巾,高聳密珀一塊,身穿一領金紅道袍,斜扯偏袖半邊, 兩眼注定方公,一口唯稱不敢。三家村暴發財主,五百兩新進秀才。   小姐看了,不覺暗笑。只見方公問他道:「賢契還是從師,還是自坐?」繆 成掙了半日答道:「從一個魯業師,是本地一位名公。」方公又道:「賈令親極 稱足下大才,老夫甚慕。前因匆匆,未暇接談;今日舟中無事,正好領教。」就 向家人道:「取出我的『永諧圖』來。」只見家人持一軸小畫,方公就叫展開。 原來正是方公夫婦的喜容,上邊有許多題詠。方公對繆成說:「這是愚夫婦小影 ,已蒙諸名公題贈,要求賢契珠玉。」繆成聽見,就象青天裏一個大霹靂的一般 ,驚得魂不附體,坐在椅上,好似泥塑木雕的,只不做聲,一眼盯定著老賈。   方公看他如此光景,便道:「老夫暫別,好讓足下構思。」進艙去了。繆成 便將手亂扯老賈的衣袖,道:「那處,那處?」賈有道也驚得出呆說:「這事我 就替不得你了。」繆成見他如此說,越發著忙,急得滿面通紅,汗流如雨。左思 右想,無計可施,又恐怕方公就要出來,只得托說出恭,便跳上自己的船,一溜 煙走了。   方公出來,不見了繆成,又好惱,又好笑。賈有道自覺沒趣,不敢久坐,也 過二號船去了。方公進京不題。   卻說聞生受了一場大辱回來,分付家人去請富子周,心中想道:「這件事是 你自托富子周來講,又叫老賈來拜,如何反叫惡奴把我如此凌辱。」愈想愈惱。 只見家人回來說:「富相公上墳未歸。」只得過了一夜。   到次日絕早,自到富家來。富子周連忙出來相見道:「吾兄為何今日恁早? 」聞生道:「多謝兄好作成。」富子周見聞生滿面怒氣,便道:「小弟不解,求 吾兄明言。」聞生就把老賈來拜,自己帶病去會,被他叱辱之事。細說一遍。便 道:「小弟受了這場惡氣,難道就罷了不成。原來兄起的禍根,還得兄去問個明 白!」富子周聽了,不覺驚訝道:「這又來奇了!他前日無心見兄之作,十分愛 慕,再三托小弟致意,又要小弟執柯。今日吾兄既去拜他,這是極妙的了,如何 反有此舉動?殊令人不解。」就僱了兩乘轎子,同出城來。   只見船已開了。問岸上的人,說道:「昨日開船去了。」富子周向聞生道: 「令人不解,到是小弟得罪了。我們趕上去何如?」聞生道:「他既有心辱我, 此時再趕上去,又討他一場沒趣,煩兄一行罷。只問他為何如此!」富子周就叫 家人叫船,叫了半日,只叫得一隻船來。船家先要船錢,不想二人都不曾帶得銀 子,船家見沒有銀子,竟撐船去了。   富子周就叫家人回去拿銀子。二人尋一個觀音庵坐下等他,再等不來,心中 十分焦燥。只見一個人走將過來道:「呵呀!二位相公還有工夫坐在此處。」原 來這人是學裏王齋夫。二人見了,齊問道:「老王何往?」王齋夫道:「正要到 相公府上。學院老爺到了,初十日取齊,月半就要考了。急忙而來,叫我們如何 來得及!」說罷,拱拱手道:「我就要到杜相公家裏去。」急忙的別了。   又過了一會,家人取了銀子纔來。只見夕陽西下,又無船隻可叫,富子周道 :「今日將晚,明日去罷。」聞生道:「明日起身,不知何日趕著。來往要數日 工夫,萬一宗師掛牌,豈不誤事!只得罷了。」恨恨而別,富子周就留聞生喫酒 ,聞生不肯,遂各自回去。   聞生歸到家中,悶悶不樂,覺得身子困倦,和衣睡了。他的病還未全好,受 了這場氣,又病將起來。聞公夫婦聽見宗師要考,兒子又病起來,十分著急,日 夜請醫生調治。過了十數日,只見家人來說:「學院老爺掛牌,先考吳縣。」聞 生只得帶病入場。做完兩篇文字,頗覺得意,頭牌就出來了。聞公夫婦接著,問 道:「身子不甚狼狽麼?」又叫他念了個破承起講,聞公道:「大意已見,論起 理來,科舉還該取得。」過了月余,專等宗師出案。   只見一日,杜伯子、富子周二人慌慌忙忙走到書房裏來,見了聞生,口裏只 道:「奇事,奇事,真個奇事!」聞生大驚,問道:「有何奇事?莫非小弟考在 劣等麼?」二人都不開口。聞生又問道:「小弟想是四等?」杜伯子纔道:「天 下有如此可恨的事!更甚於此。」聞生道:「難道六等?」富子周道:「不是六 等,竟是兄考在五等,豈非奇事?」聞生聽了,氣得面如土色。又問道:「二兄 如何?」二人答道:「小弟輩皆在前列。」聞生又問:「同社諸子何如?」二人 道:「止有王楚蘭三等。」聞生道:「既有如此批看文章的,我前日文章雖不好 ,也不至於如此耳!」二人道:「兄也不消氣他,得失不過偶然,文章自有定衡 。趙太尊待兄甚厚,何不會見他一見?」聞生道:「也不去見,聽他罷了。考了 五等,還有甚麼面目見人?」富子周道:「兄不肯去見,讓小弟明日代兄去一見 ,求他對宗師講了,提在三等。到不必使老伯知道,恐他老年人著惱。」聞生道 :「極蒙二兄骨肉之愛。」   三人正說間,只見一個小廝走過來道:「老爺請相公。」二人就站起來道: 「小弟且別,見過趙太尊再來奉復。」聞生走到裏面,只見聞公夫婦各有慍色, 對聞生道:「案已發了,你竟在五等!前日文字裏面,必有差訛。」聞生道:「 文雖不好,若論差訛,其實沒有。」聞公不語。夫人便道:「你父親說你平日三 朋四友,喫酒做詩,時文必竟荒疏,所以如此。如今富、杜二生都是一等,你同 社的個個都有科舉,唯你如此,豈不被人恥笑!你爹爹又不做官,單望著你。」 說到此處,不覺流淚。聞生哀不自勝,大哭起來,聞公也流淚道:「如今也罷了 。但自今以後,須低頭讀書,再不可象前日。」聞生哭了一場,聞公道:「你須 自寬懷,不消過悲,且將息身子。」   聞生是個有志氣的,只抱恨不已,道:「我平日心高氣傲,今日考壞了,教 我如何見人?況且父母如何望我,我今日又不得進場。」只是左思右想,忽然想 道:「前日舅舅有書來,他升了濟南知府,就要到任,要請我去一會。我因有事 ,不曾去得。如今不如去見見母舅,問他借幾百兩銀子進京納監。舅舅至親骨肉 ,料不笑我。」又想道:「我對父母說了,決不放我去,不如不說而行。這裏到 濟南不過四、五日,到了那裏,再寫書回來不遲。」算計已定,叫起燕喜來,對 他說了。急急忙忙收拾些書籍衣服,帶了幾兩盤纏,等不得天明,竟同燕喜出門 。   次日早起,管門的起來,見大門升了,又見園門已開,心裏有些疑惑。走到 書房一看,只見房門鎖著,燕喜與相公都不見了。慌忙報與聞公,聞公道:「他 小小年紀到哪裏去?不過在別人家納悶。」差人到相與人家去問,都說沒有,聞 公纔有些著急,差人四下追尋。正是:   游子輕離別,父母□□□。   思兒腸欲斷,何日賦歸程。   畢竟不知聞生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為守風江中遇美 因步月邗上被偷   詩曰:   世事從來未可憑,寄緣作合一鎞文。   人間未許言紅定,天上應先繫赤繩。   侍女偏能生慧俠,征人何幸得殷勤。   至今猶憶相逢處,江岸蘆花月正明。   話說聞生同燕喜出了城,到了碼頭上,叫了一隻船,竟往南京來。   行了幾日,到了呂城地方。聞生立在自己船頭上觀看,只見前頭一只小船, 扯著滿篷,順流而下,正在船邊擦過。那隻船上有一人伸出頭來,把聞生一看。 原來這人正是聞生母舅的老家人胡忠,見了聞生便道:「大相公那裏去?」聞生 道:「我到南京去。」胡忠道:「老爺正差我到姑老爺那裏去。」聞生便問道: 「你老爺幾時起身?」胡忠道:「老爺就起身了。」說話之間,兩船去了一箭, 聽得含糊了些,聞生少聽了一個「就」字,疑心母舅已起身了,便問道:「幾時 起身的?」胡忠只道問他起身日子,便答道:「前日起身的。」再要問時,船已 去得遠了,聞生想道:「舅舅既已起身,我又到南京何用?又不好回去。」心中 好生煩惱,又想道:「他前日起身,只去得兩日,少不得到揚州耽擱;他大船, 又行得慢,我不如趕到揚州,到他船上。我原要進京,山東是進京順路,止同他 到了任上,再作道理。」算計已定,就對船家說了,加了他銀子,竟往揚州而來 。   出得鎮江,好一派江景,但見:   萬頃銀濤,千層碧浪。金焦對立,江心涌出青山;小鎮差參,水面遠浮素壁 。蕭蕭蘆荻,洲前隱隻漁船;漠漠黃沙,岸際排許多鶴陣。萬里孤帆天際下,一 輪紅日海中來。   聞生看了江景,不覺感傷。次日開船,正行之間,船家道:「不好了,有颶 風來了!我們收拾住船。」剛收入港來,果然狂風大作,白浪滔天。只見一只大 船,也收入港來。聞生舉目觀看,但見那隻船上,紗窗內有個女子,眉目之間, 生得十分標致,身上穿一領秋葵色夾襖,一件玄色背心,一只手托在香腮,斜靠 在欄桿上,看似真如瓊臺仙子。聞生見了,不覺目蕩心搖,暗暗道:「好標致女 子!目所未見。」遂定睛觀看。那女子因癡癡看水,忽然抬起頭來,看見聞生, 連忙把身子閃了進去。又伸出頭來一看,若象有個驚異的光景,便隱在紗窗裏, 也一眼看著聞生。正看之際,又有一個披髮丫環出來,一看就進去了。   聞生呆呆看了半日,不見出來,心中想道:「那女子看見了我,若有驚異之 狀;後來身子雖然退了進去,卻把我仔細觀看,顧盼之間,似乎有情。但未知誰 家女子,讓我問他船上人便知道了。」就跳上岸來,見船頭上立著許多家人,上 面貼著察院封條,不好問得。立了一會,只一個老家人走上岸來,聞生向他拱了 拱手道:「借問船上是那一位老爺?到何處去的?」那人答道:「我們是嘉興方 老爺的船,回家去的。」原來方公到了京師,就了山東巡按,因不便帶家眷,故 此打發夫人、小姐回去。也避颶風,收入港來。小姐因江中無人,靠著窗子看水 ,抬頭見了聞生,心裏驚疑道:「這好象蘇州聞生。」故此在紗窗內細看。正看 之時,那柳絲出來,就進去了。   聞生聽了家人的話,回到船中,心下想道:「原來就是老方的船,這一定是 他女兒了,如此美麗,又會吟詩作賦,豈非才色兼全!但他進京未久,為何又回 家來?我想前日受了他如此大辱,他是我仇人,他的女兒如何肯與我?這又是空 想的了。但是小姐顧盼之間,大似有情,況且如此一位美人,豈可當面錯過!」 又想道:「他前日元是一番美意,要富子周做媒,後來不知為何變卦起來?」心 裏左思右想,看看紅日西沉,也沒心喫飯。推窗一看,但見一片長江,半輪明月 ,四邊蘆荻蕭蕭,心下淒慘起來,想道:「我只因考壞,私自出來,在此大江之 中,舉目無親。父母在家,不知如何記念!又不知趕得著舅舅否?」十分淒楚, 臨風長歎數聲,不覺掉下幾點淚來。抬頭看那間壁船上,已寂無人聲,心裏又想 著方小姐,就題一首《舟中美人》的詞道:   花亂柳初晴,木蘭輕,香擁仙娃水面行,盼卿卿。眼角不離秋水,眉邊猶帶 春顰,身影自憐波影瘦,忒多情。           右調《春光好》   聞生寫完,吟了數遍。又想著:「小姐的回文詩,我帶在這裏,等我再拿出 來一看。」看了幾遍,又高吟起來。   此時夜靜無聲,小姐那邊也聽得十分清切,心中想道:「這是我的回文詩, 為何在他身邊?」又想了想道:「是了,我前日夾在爹爹詩稿中,想是誤帶了去 。為了這部詩,惹出許多是非,彼此結怨。其中緣故,又不得明白,豈不可恨! 」想到此處,不覺歎了一聲。柳絲見小姐歎氣,便問道:「小姐為何此時不睡, 歎起氣來?」小姐道:「聞生之事,我一向疑惑。你所細知,適纔間壁船上明明 是他,又聽得他念我的回文詩,我想他果然抹壞老爺的詩,如此一番之後,他就 該恨我們了,為何到念起我的詩來?此生可謂多情!其中必然有錯。況此時已是 五月,試期將近,為何不在家讀書,反到此處?必竟是錢推官壞了他前程,所以 到此,豈不是我害了他?如今又不得個明白。」柳絲道:「既然如此,問他個明 白便了。」小姐道:「癡丫頭!你我都是閨中女子,誰去問他?」柳絲道:「老 爺又不在船上,就叫人去問他一聲何妨?」小姐道:「問到不妨,但恐傳與老爺 知道。況且夜靜更深,又去叫誰?」柳絲道:「小姐又疑心,又怕事,這事如何 得明白?我想此時人都睡靜,讓我開了窗子,問他一聲,料無人知道。」小姐道 :「你是個女子,如何好與他說話?」柳絲道:「我們又沒甚私情,為正經事, 問他一聲何妨?」小姐道:「雖是不妨,但恐被人 知道。」柳絲道:「若有人知道,都是我承當。」他就推開了窗,伸出頭來。   只見聞生的船緊緊貼著大船。聞生正朝窗子呆呆的看,見了柳絲,便問道: 「小娘子,此時開窗做甚?」柳絲故意道:「你是甚麼人,在我們窗前窺探?」 聞生恐怕又是前日之禍,便道:「小弟偶然看月,所以未睡。大江之中,彼此相 傍,並非有意窺探。」柳絲便低聲道:「你是蘇州聞相公麼?為何到此?」聞生 見他說出自己姓名,喫了一驚,便問道:「小娘子為何識得?」柳絲道:「相公 春天來拜老爺,我們在窗中見過。只是我家老爺見了相公的詩,一片憐才之心, 托富相公致意,又送相公詩稿。為何將我家老爺的詩盡行抹壞!我家老爺見了, 如何不惱!」聞生道:「這件事正不得明白,今天幸得見小娘子。你家老爺肯把 小姐許我,托富相公送我詩稿,我所以帶病出來。前日船上這番凌辱,小娘子親 眼看見的,我正不知何故。今日小娘子說我抹壞你家老爺的詩稿,這番話從何處 得來?」柳絲道:「賈有道來拜相公袖回來的,如今抹壞的現在。」聞生頓足道 :「原來如此!你家老爺的詩,我十分敬服,前日我圈點了拿與他看,不知他為 何降此是非?如今此詩現在家中,極好辯的。我既抹壞你老爺的詩,豈可與賈有 道見!既被賈有道袖來,我豈不知,又肯來拜!求小娘子代我向小姐前辯明,生 死不忘!」柳絲見他著急,曉得是賈有道弄鬼,便 道:「小姐也如此說,只是老爺如何曉得?如今相公為何不在家讀書,出來何幹 ?」聞生見他問到此處,提起心事,不覺歎了一聲,說道:「小生自從受辱之後 ,又害起病來;如今萬不得已。飄零遠出,言之慚愧。」柳絲見他悲切起來,心 下明白,便說道:「相公有心事,就說何妨。」   聞生見他問得殷勤,便把考壞與尋母舅要納監的事說了一遍。柳絲正要回答 ,只見艙內叫聲:「柳絲。」柳絲便對聞生道:「小姐呼喚,要進去了。」聞生 道:「小生還有話奉告,求小娘子再來一談,小生在此專候。」柳絲道:「且看 說畢。」閃進身子,對小姐道:「果然不是他抹的。如今弄得如此奔波,好不可 憐。」小姐道:「我已都聽得了。是我一時錯害了他,如今叫我如何是好?」柳 絲道:「我看此生才貌雙全,如今一番之後,又絕不怨恨,可謂多情。老爺當初 原要把小姐配他,如今不如叫他去見了老爺,說明此事,依舊成了這段婚姻,豈 非美事!」小姐低頭不語。柳絲道:「小姐不要錯了念頭,如此才郎不嫁,異日 縱然有像得他的才貌,未必能如此有情。」小姐:「這事你怎麼好對他說!」柳 絲道:「他如今還有話說,我想必是此事。看他如何開口,我隨機應變便了。」 小姐點頭。   柳絲又走到窗子邊來,果然聞生還在那裏呆呆的。望見了柳絲,十分歡喜, 笑面相迎道:「小娘子可謂信人!」柳絲道:「相公有何話說?快快說罷。夜深 了。」聞生道:「小生有句不知進退之言,求小娘子恕罪。你家老爺原要把小姐 許我,現有富相公為媒,只因賈有道這廝作奸,你家老爺錯怪了我。如今既已說 明,求小娘子向小姐前一言。依舊成此婚姻。小生死生不敢忘小娘子大德。」   說罷,就在船裏深深唱了一個大喏。柳絲笑道:「小姐面前,我可以代郎君 說得,只是此事要老爺做主,相公去與老爺說明。小姐的事,都在我便了。」聞 生道:「小娘子見教極是!只是我如何見得老爺?如今你老爺在何處?」柳絲道 :「我家老爺極是憐才,你只消央富相公說明,再無不肯。」剛說到此處,只見 船上有人說話,柳絲道:「有人醒了,我要進去。你用心去圖,小姐斷不負你。 」說罷,身子一閃,就推上窗子,竟去了。聞生也關了窗,心中想道:「他叫我 放心去圖,決不負我,他一個丫頭,如何敢許!明明是小姐教他的。我想功名容 易,美人難得,不如回去央富子周做媒,成了此事,再作計較。但他說方公又不 在船上,我且到揚州尋見母舅,他定曉得方公下落,再作計較罷了。」籌畫了一 夜,將到天明,船家一齊道:「天亮了,我們開船去。」遂各自開船而去。   聞生行了一日,到了揚州碼頭上,遍訪濟南知府胡老爺的船,並無蹤影。又 到騾子行問店主人:「曾有南京胡老爺來御牲口往山東去麼?」店主人齊道:「 沒有。」聞生進退兩難,心下想道:「揚州必由之路,想是還不曾到。」只得尋 個飯店歇了。   店主人見聞生進來,就把他上下看了又看,替他搬了行李,送在一間乾淨客 房安歇。到了晚間,就問道:「相公可要請一位大姐麼?我們這裏許一娘、王素 素、孟若蘭都是極有名的,相公可要請一個來?」聞生搖頭道:「不要。」店主 人道:「既然相公不要,我們這裏埂子上是極好玩的,相公用了晚飯,去步月如 何?」聞生想道:「我聞揚州女色馳名天下,今既到此,就去看看也好,況且月 色甚佳。」就叫燕喜跟了,步到埂子上來。   只見家家門首掛著幾盞紅燈,燈下站著些女子,也有一個的、也有兩個的, 都是喬模喬樣。但見:   笑語盈階,香風指面。朦朧月下遠看,個個西施親切;燈前近視,人人嫫母 。面涂鉛粉,好似廟裏泥人;嘴點胭脂,酷似屠家豬舌。手搖團扇,人前扭捏假 風流;鬢插蘭花,門前低眉留顧盼。莫言國色天香,都是油頭粉面。   聞生見了道:「聞名不如見面。向聞揚州妓女,今不道如此!看了污目,快 回去罷。但可笑天下的往往著魔。」只見那些妓女,見一個少年相公,又穿得衣 裳齊楚,就如蒼蠅見血的一般。也有扯他的,也有扭他的,也有道「相公喫茶去 」的,也有道「請舍下坐坐」的……,醜態萬狀。聞生見了,又好氣,又好笑, 急急回店中來。心中有事,一夜無眠。   次日絕早起來,又到碼頭上問了一番,並無影響。悶悶不樂,心下想道:「 我當初只謂功名之事,如今又添了這段姻緣,小姐雖然說明,老方如何曉得其中 就裏!須得一個人先與他說知,我就好見他。」想一想道:「他原叫老富替我做 媒,我不如仍央富子周,但不知老方在何處。我且回去,私下見了富子周,求他 替我作伐,功名事且再作處。」主意已定,就要收拾回蘇州來。正要拿銀子算還 飯錢,開得拜匣,喫了一驚,帶來的盤費連包都不見了。就叫燕喜問道:「我拜 匣內銀子如何不見?」燕喜道:「鑰匙在相公身邊,我哪裏知道。」聞生道:「 前日晚間明明在的。這是店主人騙我們看月,盜去無疑。」   原來這店家看見聞生是個後生,又止跟得一個小使,曉得不是老江湖。趁他 看月,撬開拜匣把銀子偷了。聞生就叫店主人道:「我拜匣內二十兩銀子,如何 一夜就不見了?分明我昨夜看月,你偷了我的,快拿出來還我!」店主人道:「 又來奇了。你拜匣內東西,如何問我!又不曾交付與我。我這裏來千去萬,管不 得許多。如何賴人做賊?」聞生道:「不是我賴你,若是賊偷,如何門又好的? 鎖又好的?不是你是誰!」店主人大嚷大鬧,街上人都哄攏來一齊道:「相公你 錯了。他一個開店的人,豈偷你銀子?捉賊見臟,不要冤屈了人。」聞生無言可 答,又氣又惱。店主人道:「既然賴我做賊,快請還我房錢,請到別處去吧!」 就把聞生行李亂搬出來。   聞生正在進退無門之際,只見燕喜道:「王相公走過去了!」聞生道:「哪 一個(下缺約200字)。 第五回 因途窮幸逢良友 羈旅店喜遇佳音   詩曰:   飄泊淮揚道,天涯若比鄰。   分金征友誼,流水解琴聲。   歧路今多泣,青銀舊有名。   人生感義氣,寧復戀華榮。   話說聞生失了盤費,回去不得,與店主人爭鬧。正在進退無門之際,只見燕 喜道:「王楚蘭相公走過來了!」聞生走出店來一看,果然是王楚蘭,便叫道: 「楚蘭兄何往!」王楚蘭回頭一看,見是聞生,連忙回來作揖。就在店中坐下, 王楚蘭問道:「吾兄何故在此!小弟聞兄失意之後,次日即到尊府奉候,說兄絕 早出門,尚未曾歸。次日又去,說兄不知何往,老伯十分著急。又過了數日,聽 見令母舅處有人到,說兄到令母舅處去。為何卻在此間?」聞生道:「一言難盡 !小弟原要到家母舅處,因在呂城遇著老僕,說家母舅已前兩日起身,小弟真赴 到此處,又杳無影響,如今敢不知過去,也不知尚未曾到。幸遇仁兄,卻不知到 此何幹?」王楚蘭道:「小弟因沒有科舉,在家納悶不過,向有小鋪在此,來清 理一番。適纔走過,聽見是兄聲音,不料兄在此。卻為何與店主人爭嚷?」聞生 就把失去盤費之事,告訴一遍。王楚蘭就叫店主人分咐道:「這聞相公是南京胡 老爺的外甥,胡老爺就到,所以在此等他。你就不偷銀子,也不該如此放肆!況 且門又不開,拜匣又是好的,這銀子不是你偷,此何處去了?你若不還,我就處 你。」店主人見了王楚蘭,有些著忙,指天立誓,又叩頭陪禮。二人只得罷了。   王楚蘭就請聞生到自己寓中,備酒對飲。王楚蘭道:「兄曉得考壞之故乎? 」聞生道:「並不知道。」王楚蘭道:「自兄行後,富子周去見趙太尊,求他對 宗師講。宗師回他說:『此生之文原不該考壞,因有顯官見托,不得不然。我憐 此生之才,故尚留他一線。』小弟細細打聽,纔知方古庵托錢刑廳對兄下石。世 途可畏,一至於此!」聞生聽了,呆了半日,口中嗟歎不已道:「這事如何是好 ?」王楚蘭見他如此,便道:「古人云:不遇盤根錯節,不足以見利器。你我既 已讀書,偶然考壞,何足介意?縱使自己文章考壞,古人季人因貧、孟明三敗, 尚不可以成敗論英雄,況此無妄之禍。兄向來豪爽,今日為何沾沾作此世俗之態 ?」   聞生道:「兄有所不知,這一頂頭巾,豈在小弟心上?只是此時正有求於老 方,見他如此怨小弟,恐此事難成,所以咨嗟,為有道所笑。」王楚蘭便道:「 兄尚有何事要求老方?」聞生道:「知己骨肉,正要與兄商量。」就把賈有道如 何設計,江中如何遇著柳絲說明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因說道:「小弟如今正要 回去見富子周,因失了盤費,所以進退兩難。」王楚蘭道:「原來有許多委曲! 我聞得方古庵點了山東巡按,此時已將到任。他既如此錯怪吾兄,一時也難說明 。況且試期將近,兄就回到家中,富子周也不能同兄到山東。依小弟之意,如今 世上的人所重的是功名,兄不如去與令母舅商量,援例北雍,待秋闈戰勝時,去 與富子周一講,再無不妥。兄此時皇皇道路,恐終無濟於事。」聞生道:「仁兄 之言,開我茅塞,小弟如在夢中,得吾兄喚醒。只是家母舅久等不至,恐已過去 ;小弟又失去盤費,不能前往,奈何?」王楚蘭道:「朋友通財,古人皆然,況 你我異姓骨肉!納監之資,尚且小弟料理,只是一時不能措處。些須盤費,何須 仁兄為念!但是此去路途尚遙,兄從來未曾出門,小弟放心不下。讓小弟托敝相 知覓一隻客船,兄附了去方好。」聞生道:「如此更感!」   次日,王楚蘭果然為他尋了一隻船,贈了他數十金盤費,送他上船。聞生就 寫了一封家書寄與父母,又寫一書與富子周,細說賈有道設計,並要求親之事。 叮嚀道:「兄見子周,先將此事代小弟細細一言。」王楚蘭道:「不須囑咐。兄 凡事保重,小弟明日也就歸了。」二人執手,依依不忍分別。聞生就口佔一律送 他道:   同作天涯客,那堪又別離。   故人憐我去,把酒更題詩。   淚折新楊柳,愁聽舊竹枝。   月明千里共,只此慰離思。   王楚蘭也和了一首。二人灑淚而別。   聞生開了舡,一路觸景傷懷。此時正是六月初旬,一輪赤日當頭,兩岸蟬聲 不絕,聞生在舟中納悶。行了十余日,到了濟南。聞生上了岸,竟到府前問:「 新老爺幾時到任的?」府前人答道:「俺這裏太爺還沒到任哩,接的纔去。」聞 生聽了十分不樂,想道:「不知在何處耽誤?」既到此處,只得尋一客店歇下。 又怕受店主人氣,只說姓胡,是新太爺的親侄子。住了幾日,還不見來。天色又 十分炎熱,心中焦燥,走出門前一看,只見一個老者坐在一塊青石上,同店主人 講話。聞生也沒心聽他,只見一株大槐樹可以納涼,他也坐在下面。看那個老者 ,生得:   鬚髮半蒼,年紀在五旬之外;形容清古,舉止似有道之人。頭帶鑿子方巾, 積有灰塵半寸;身穿葛布道袍,搭著補丁數重。恍似村中學究,儼然市上卜流。   聞生看他衣裳破損,卻相貌清奇,又聽見他問他店主人道:「新太爺三月間 推陞,此時為何還不到任?如今掌印的是誰?做官可好麼?」聞生見他說著太爺 ,也不等店主人回答,便問道:「先生曉得幾時到任?」那老者見聞生問他,便 把聞生仔細一看,說道:「不知幾時。」因問道:「兄不是本處人麼?」聞生道 :「敝處江南。細聽先生聲音,也不似本處。」老者道:「原籍也是下路。向來 寄跡京師。看兄如此青年,到此何幹?」聞生正要回答,店主人就接口道:「這 位是新太爺親侄,是個貴人,在此候太爺的。」老者道:「原來如此,失敬了。 」正攀話間,燕喜來請聞生喫飯。聞生立起身道:「既在同寓,少刻再來領教。 」就走進店去。   你說那老者是誰?就是方古庵。他是山東代巡,所以裝做卜士在此私行。見 了聞生,暗想道:「好個少年!卻又舉止文雅。」聽說是新太爺侄兒,便想道: 「胡敬庵尚未到任,怎麼就叫侄子住在外面?分明招攬事,讓我慢慢問他。」就 坐在院子裏。   過了一會,只見聞生下來,方公便道:「胡兄請坐!旅中無事,閑談一談何 如?」聞生欣然坐下,就問道:「先生尊姓?貴鄉何處?」方公道:「學生姓阮 ,賤號通源,少年讀書,近來賣卜。」聞生道:「觀先生道貌,定是伊尹、君平 之流。學生有幾椿疑事。要求一決。」方公道:「晚了,明日虔誠為卜,固彼此 論此處理。」方公見聞生言詞清爽,議論生風,心下有幾分稱異。聞生見方公精 於《易》理,亦十分敬服。   正論到得意處,燕喜又來請聞生喫晚飯,聞生便道:「寓中便酒,不知可借 此屈先生一談否?」方公也欣然道:「只是有擾不當。」便同上樓來。見聞生案 頭清楚,桌上擺著幾冊詩集,便問道:「兄還是在癢,還是在監?」聞生道:「 敝癢吳縣。」方公道:「聞得令叔是金陵人,兄為何進在姑蘇?」聞生不好說出 真情,便推詞道:「學生不與家叔同居,寄籍吳門。」   二人相對飲酒,方公心下想道:「此生相貌言詞都十分好了,但未知其實學 如何?自己裝做卜士,又不好要他詩文看。」信手翻他的書籍,只見一部詩稿, 拿起一看,見是古吳聞友相如著。方公因有宿氣,便問道:「這是貴相公麼?」 聞生道:「正是敝友之作。」方公道:「此生之才何如?」聞生道:「雖不可竟 言才子,然求之當世,亦不可多得。先生試看一二,以為何如?」方公展開看了 幾首,不覺贊道:「果然做得好,大有王、孟風味!但是文人因雖要才,畢竟以 行為主,若有才無行,也就不足稱了。」聞生道:「有才無行乃文人通病,獨敝 友不然。只是為人磊落不羈,所以往往不容於世俗。」   方公笑了一笑(闕)聞生道:「前日途中有幾首拙作,只恐獻醜。」便拿出 一本旅草來,展開一看,其中也有文,也有詩,都是登臨吊古之作。方公看得半 頃,便連聲稱妙說:「兄的大作更勝聞生數倍!」聞生笑道:「不及敝友多矣, 不過旅中亂道。」說話之間,酒已喫了三、四斤。聞生還要拿酒,方公道:「酒 已多了,不喫罷。」就立起身道:「多擾!尊作借去一看,明日奉還。」聞生道 :「下裏巴人,恐見笑大方。」方公道:「豈敢。」二人就拱手而別。   方公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此生舉止儒雅,甚是可人。」就把他的旅草燈 下細細觀看。看了一遍,便擊節歎賞道:「奇才,奇才!」直看至二鼓,心下十 分愛慕道:「真是奇士,吾目中僅見此一人,但不知曾娶否?若是未娶,我將芳 芸招他為婿。且等他明日教我起課時,我再細細問他。」   到了次日,聞生起來,問到方公房中。二人相見坐下,方公道:「昨晚細讀 佳章,如睹夜光。學生雖不知其中深意,但竟不忍釋手。昔白樂天之作,必使老 嫗盡醉,正先生今日之謂也。」聞生道:「俚鄙之語,過蒙先生賞鑒,殊為慚愧 。」因說道:「有幾件事要求先生一決。」   方公就焚起香來,聞生暗暗禱祝,只見頭一卦是「水火未濟」,第二卦是「 火地晉」,第三卦是「風火家人」。方公問道:「第一卦是何事?」聞生道:「 問一個舍親幾時到。」方公心裏暗想:「斷是問胡敬庵了。」就問道:「這個令 親可是貴人?」聞生道:「是。」方公就斷道:「未濟終須濟,貴人臨月辰,五 日內準到。第二卦是何事?」聞生道:「功名。」方公道:「文書發動。該去納 監,官鬼持世,又是金官,秋天正旺。今年秋天,斷然高發。第三卦是何事?」 聞生道:「婚姻事。」方公便道:「兄還未娶麼?」聞生道:「正是。」方公暗 想道:「如此佳婿,豈可當面錯過!我不如借課與他訂了。」便道:「這一課有 些奇怪。依課斷來,兄該有個奇遇,是個絕世佳人。」聞生道:「果然有一位絕 世佳人,但不知緣法何如?」方公道:「可有人家麼?」聞生道:「我意中雖有 一家,但未知他家肯否。」方公道:「據這個課該他來尋你,不是你去尋他。目 下六、七月間,就該有一信,是一位絕世佳人,萬萬不可錯過。」聞生問道:「 該在哪一方?」方公向指頭上一掄,說道:「該在東南,卻在此處有信,又是一 個貴官。但在六月間有人來求,就應他便了。」聞生似信不信的收了課帖,意思 要送他課金,又不好出手。方公窺知其意,笑道: 「學生祖居樂中,一向浪游京師,偶慕泰岱之勝,所以到此。遇兄逆旅知己,幸 勿以卜士相待;或見惠數見,次為後日相見之期,則不啻百兩之賜矣。」聞生欣 然,就叫燕喜拿一把扇來,對方公當面題道:   落魄青齊道,逢君話所思。   屈生原有怨,詹尹豈無知。   風雅稱詩伯,文章更我詩。   天涯回首處,春草當相期。   上面寫道:「奉贈通源先生,古吳胡朋拜草。」方公見他一揮而就,筆不加 點,心下愈加愛慕,連聲贊道:「如此佳句,又如此敏捷,雖子建七步,不能過 也。春草之間,學生自有賤冗,兄又是看花上苑之時,明年七、八月間,當到吳 門奉訪,未知尊居住在何處?」聞生道:「在胥門內,門前有幾株柳樹,一問就 知。」二人說得投機,又盤桓了一日。方公恐怕久住不便,便別聞生道:「逆旅 之中得遇仁兄,本當在此奉陪,但有些賤冗,要往青州去,今日就要別了。」聞 生道:「正欲朝夕領教,不意就要分手。」彼此都有依依不忍之意。晚間,聞生 備酒與方公餞別,二人席上談今說古,直飲到三鼓方散。   次日,聞生送方公去了,回來想道:「看他不象個卜士,想是個出世的高人 。不知他課準不準。」正在那裏思想,只見店主人進來,向聞生道:「相公恭喜 ,太爺後日到任。」聞生聽了大喜,道:「可是真麼?」店主人道:「人人都如 此說,怎麼不真。」因說道:「小的們在外邊苦楚,相公若到衙裏,千萬說個方 便。」聞生道:「這個容易。」因想道:「通源的課好靈!他說不出五日,果然 恰恰五日。既是頭一課靈,第二、第三自然都是靈的了。」心下有幾分歡喜,要 收拾去見母舅。未知聞生見了母舅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胡茜芸閨閣私監 聞相如秋闈奇捷   詩曰:   淑女從來願好逑,風流人盡說河洲。   黃金暗贈堪稱候,白雪行吟不解愁。   只有佳人配才子,從無白術作公侯。   一枝早向蟾宮折,免使深閨歎白頭。   話說聞生聽得母舅已到了任上,竟到府前來,一個管家認得,便叫:「大相 公,老爺到處尋訪,大相公到先在這裏。」就連忙進去稟知。   胡公正要出堂,聽得外甥到了,忙叫請進和衙相見。聞生拜了母舅、舅母。 胡公道:「一別六年。前日差胡忠到你母親處,胡忠回來說賢甥已往南京,路上 就遇著了。如何不到?我夫婦十分著急,差人四下找尋,並無影響。因憑限甚嚴 ,不得已就上任來,不曉得賢甥已先到此處。」胡生將船上遇著胡忠,說舅舅已 起身兩日;並到揚州被盜,遇著王楚蘭,然後到得山東而話細說一遍。夫人道: 「想是兩船錯聽了。」胡公就問行李在何處,一面叫人打掃書房,一面去取行李 ,對夫人道:「我要出堂,你陪外甥喫飯。」說罷,出堂去了。   夫人與聞生說些家務事,聞生因問道:「妹子今年十幾歲了?曾定親沒有? 」夫人道:「十五歲了。你娘舅要替他選一個好女婿,故此耽擱至今,尚未曾定 。」便叫請姑娘出來見大相公。過了一會兒,只見養娘丫頭跟著一個小姐出來, 向聞生拜了兩拜。聞生答禮畢,小姐就在母親身邊坐了。聞生舉目一看,只見生 得:   身如弱柳,面似芙蓉。小小櫻桃微露兩行犀齒,雙雙蓮瓣低垂八幅湘羅。嬌 羞處微展秋波,慵怯時懶舒春筍。蛾眉新綠如翠岫之遠開,玉頰微紅似海裳之初 睡。不是瑤臺神女,定疑浴水仙娥。   聞生看了,心下暗暗稱美道:「表妹幾年不見,原來生得如此標致了。」因 說道:「那年母舅進京,妹子尚小,幾年不見,如此長成了。」夫人道:「正是 ,那年茜芸纔得九歲。」小姐只是低首不語。聞生又與夫人說些閑話,小姐纔向 著夫人道:「前日哥哥為何不到南京,倒先在此處?」夫人就將聞生一路之事, 代說了一遍。   只見胡公進來道:「新按臺一向私行,今日忽然到任,各官都喫了一驚。我 如今要去接他。」對夫人道:「你可備酒與外甥洗塵。」聞生因問道:「新按臺 是方古庵,纔到任麼?」胡公道:「正是。此老極其執拗。我正要問你,前日姐 夫書來,說你得罪方公,所以考壞。卻不曉得其中詳細。」聞生就把前事告訴一 遍,只不說出遇著柳絲之事。胡公與夫人盡皆歎息,就匆匆出堂去了。   到了晚間,夫人置酒相待。飲酒之間,聞生就說起要進京納監之事,夫人道 :「待我對舅舅說。」小姐道:「哥哥既到此處,自然是我們的事,且放心寬用 一杯。」又喫了一會酒,聞生告辭出去,小姐也歸到房中,養娘服侍安寢。   卻說那個養娘,姓鄔,叫做鄔媽,是小姐的乳母,為人伶俐,能知人的意思 。小姐極得用的。一邊服侍小姐安寢,一邊口裏說道:「聞家大相公,幾年不見 ,生得這樣標致了。原來也不曾有親事。奶奶不如把小姐配了他。倒是一對好夫 妻。」小姐看了他一眼道:「不要胡說,嫡親兄妹,怎麼做得這樣事!」養娘笑 道:「怎的胡說,前日那本戲文,甚他王仙客、無雙小姐,也是表兄妹做夫妻的 。」小姐低首不語,遂各安寢。   到了次日,聞生進來,夫人梳頭未完,就叫聞生到房中坐下。恰好小姐也到 夫人房來,相見坐下。此時六月中旬,天氣炎熱,小姐單衫比甲,淺淡梳妝,愈 覺十分標致。向聞生道:「聞得哥哥長於詩賦,前日一路,必竟多得佳句。」夫 人便道:「你終日好做詩,如今哥哥在這裏,何不拿出來請教請教!」小姐微笑 道:「孩兒的亂話,如何把哥哥得?」聞生道:「原來妹子會做詩,定要請教! 」小姐再三不肯,夫人道:「自己兄妹,哥哥難道笑你?就拿出來請教,求哥哥 改正也好。」小姐纔對侍兒道:「你把我昨日做的那張詩拿來。」遞與聞生道: 「哥哥不要見笑。」聞生展開一看,只見題目是《夏日閑居》,是幾首六言絕句 :   消愁殘詩一卷,解熱冰桃數枚。   午睡荷香正暖,晚風茉莉初開。   宋硯如新如舊,呈毫欲題懶題。   臨得門亭未了,侍兒催出香閣。   暑到偏生懶惰,風來頓解炎蒸。   最是閑中相惱,竹枝拂殺蒼蠅。   綃帳芙蓉色暗,羅衣揚枝纖纖。   惱煞梁間紫燕,雙雙飛出珠簾。   聞生看了,連聲稱贊道:「不唯字字生妍,香奩佳句,亦且清新俊逸,直追 右丞。一向不知妹妹有如此大才,直令男子愧死。」小姐道:「俚鄙之句,要求 哥哥指教纔是。」因要看聞生的詩,聞生就把路上做的拿與小姐看。小姐也十分 歎賞,看了又看,不忍釋手,說道:「哥哥如此佳句,小妹愈覺形穢矣。」因看 到後面《舟中美人》的詩,笑問道:「哥哥遇著甚仔美人?想是相如遇著文君了 。」聞生也笑道:「薄命書生,那得有此奇遇。途中偶然,並非有意。」小姐正 又要問,只見外面道:「老爺回衙了。」便一齊同出房來。   到了晚間,同喫晚飯,聞生就對胡公夫婦又說起要借銀子納監的話。胡公道 :「自己甥舅,你的功名大事,些微之間,何必說借?但只是纔到任,目下費用 尚且不足。你如今要俊秀援例須得三百金,連使用得四百金方足。日子又迫,如 何是好?我的光景,你在此處親見,並不是吝惜。」聞生聽了此語,沉吟不語, 又不好再說。回到房中,心下想道:「我只指望見了母舅就好進京,如今又沒有 銀子,不能納監,今歲又不得進場!」十分納悶,一夜無眠。   到了次日,眉頭不展,面帶懮容。茜芸小姐已知其意,私下對聞生道:「哥 哥這兩日莫非為納監之事麼?爹爹一時無措,小妹積有五百金,聊以為贈!」聞 生道:「感賢妹如此厚情,生死不忘!愚兄若得僥倖,決當加倍奉償!」小姐笑 道:「我要你還,倒不借了。只是不可使爹爹知道。我已對母親說明,你只說與 母親借的便了。你回書房去,我叫鄔媽送來。」果然見鄔媽笑嘻嘻的拿出一個拜 匣送來。   聞生接了銀子,心正想道:「難得表妹如此好情!若不是他,我納監不成了 。我想他的才貌可謂絕世無雙,不在方小姐之下,若得他為妻,也可以慰我之願 了。只可惜是親表兄妹,不便成親。」又想道:「古人溫太真《玉鏡臺》的故事 ,千古以為美談,姑表兄妹也無妨礙。況且那個起課的說我六、七月間有一個奇 遇,是一位絕色佳人,若是錯過,再不能夠了,這課明明靈驗。我想方小姐果然 有約,小姐又不曾睹面;方公自賈有道那一番之後,又不知允與不允?如今表妹 如此有情,況且才貌絕世,若當面錯過,後來方小姐之事又不成,豈不悔殺?但 只慮母舅、舅母不肯。」心中左思右想,又不好開口,因此不忍起身,身子不覺 的病將起來。   哪曉得茜芸小姐也與聞生一樣的想頭,害了一樣的病。養娘鄔氏早窺其意。 一日,鄔媽對小姐道:「這兩日小姐為何悶悶昏昏。何不到園中去消遣消遣!聞 得大相公這兩日也病起來,起身不得。小姐何不就去望他一望?」小姐道:「去 便去,只怕母親要說。」鄔媽道:「自己兄妹,又有我跟著,怕怎的?」小姐果 然同了鄔媽到園中來,也沒心看玩景致,竟到聞生書房中來。   只見日影橫窗,芭蕉映綠,桌上琴畫瀟灑。聞生倒在一張榻上,午睡正濃。 小姐就叫鄔媽不要驚醒他,輕輕坐在椅上,將他案頭一看,只見硯匣下露出半張 花箋。取出來一看,只見寫道:   文園伏枕已難支,望斷金莖不自持。   玉鏡臺前思往事,傷心唯有月明知。   小姐看了,沉吟一回,就拿來袖了。聞生翻轉身來,口裏長歎一聲道:「不 如意事常八九!」養娘接口道:「有甚不如意事,不可與人說?」聞生睜開眼看 時,只見小姐與鄔媽在房裏,連忙起來,道:「賢妹幾時來的?」鄔媽道:「來 好一會了。聽說大相公有病,小姐特來望你。」小姐因問道:「哥哥有甚貴恙? 」聞生道:「連我也不曉得,但覺頭暈目昏,胸中橫著一塊,坐立不安。」養娘 道:「想是想著甚麼人?」小姐道:「是前日舟中美人。」聞生笑道:「不是舟 中美人,倒是……」就住了口。鄔媽道:「倒是甚麼?」聞生笑而不言,因見爐 內煎著茶,便說道:「你們請坐,待我煎起茶來,且權作塞鴻。」鄔媽道:「不 要你權作塞鴻,只要我來做採蘋。」聞生道:「你要先佔枝頭麼?」小姐聽見, 立起身來道:「鄔媽,不消喫茶,恐怕奶奶叫我們進去罷!」起身就走。聞生扯 住他袖子道:「喫了茶去!」小姐不肯,意同鄔媽進去。   歸到房中,又拿出詩稿來看了幾遍,不覺長歎一聲。鄔媽就問道:「他紙上 寫著些甚仔?你為甚歎氣!」小姐道:「這是一首侍,細看他的意思,說病是為 我而起,又說空害了病,沒人曉得他的心。」鄔媽道:「郎才女貌,正是一對! 況且親上加親,甚仔不好?奶奶何不招了他?」小姐道:「你倒說得容易!如今 我想起來,他場期已迫,就要起身,反害起病來,豈不誤了功名大事?」鄔媽道 :「如今小姐的意思怎樣?」小姐道:「不要理他,隨他害病,誤了功名,我也 不管他閑事。」鄔媽道:「莫說大相公這樣才貌,只因他為小姐而病,小姐也不 該負他。」小姐道:「據你的意思怎樣?」鄔氏道:「據我的意思,小姐又不是 不會寫的,也做一首詩回他,叫他快些進了場,中了回來,央人求親便是。」小 姐想了一想,對鄔媽回道:「我想婚姻之事,原該父母主持,不該女兒家與聞, 何況私下許人?雖然憐才選貌,古來卓文君曾奔司馬相如,然只係私奔。況且男 人不是司馬相如,女人不是卓文君,一時做了便成終身之恥。今哥哥如此光景, 我的心事,你豈不知?但恐一時許了,後來爹爹不肯,如何是好?所以千思萬想 ,無計可施。我如今詩不便做,你可私下將你的主意去對他說,不可說是我的意 思,教他速速進場,回來對姑爹、姑娘說了,速速 求親便是。」養娘聽了,欣然而去。小姐又叫他回來,叮囑不要被人聽見,養娘 應了,一直到了書房裏來。   只見聞生呆呆坐在那裏,見了鄔媽,便叫道:「鄔媽來做甚麼?」養娘笑道 :「你做得好詩。如今小姐好不著惱,要對老爺、太太說著哩。」聞生纔向硯匣 裏一看,詩箋不見了,便道:「我詩裏並不曾說甚麼,怎麼小姐拿了去就惱起來 ?」養娘道:「你只說人不曉得,都像我們不識字的?還不快去磕頭陪禮哩。」 聞生見他取笑,便道:「你們南京人專會調喉,你來做甚?可是要做採蘋麼?」 鄔媽道:「不要取笑,我來說正經話。」就把小姐的話說了一遍。   聞生道:「這話還是你的主意、還是小姐的主意?」鄔媽道:「你管他怎的 ,你只要依著去做便了。」聞生道:「雖然承小姐如此美情,我的意思還要與小 姐當面一訂,我終放心。萬一我去之後,小姐又定了人家,那時如何是好?」鄔 媽道:「老爺在任上,也未必就有人家;況且選了這幾年,也沒一個得意的,難 道如今就有不成?」聞生道:「事雖如此說,我只不放心,求鄔媽轉與小姐一說 。」鄔媽道:「你不曉得小姐十分謹慎,他這個話,尚且叮嚀,叫我不要說的意 思,如何肯當面見你?這斷不能。我看他心中已十分在你,既如此說了,就與當 面一樣。只是你們男子漢的心,恐怕改變;我們女人家的心腸,都是一心一意的 。」聞生道:「男人倒不負心,女人負心的多。往往見女人負了心,那些男子漢 還要癡心著魔,不惜性命,真是著鬼。」鄔媽道:「不要說閑話,我進去了。」 聞生道:「煩鄔媽對小姐說,我聞友若不得小姐為妻,情願終身不娶!若負了小 姐,神明殛之。」鄔媽應了,竟來回復小姐。   小姐聽見聞生立誓,就對鄔媽道:「他如此立誓,情願終身不娶,我豈忍負 他。你再去對他說,我若負了他,也與他賭的咒一樣。」鄔媽果然來對聞生說了 。聞生大喜,就同進來對夫人道:「外甥前因感冒了,起身不得,如今已好了, 明後日就要起身。」夫人道:「你既要去,功名大事,也不好留你。」就叫人拿 歷日來看。小姐聽見聞生進來,也走來坐下。二人見了,微以目會意。夫人拿著 歷日一看道:「明日初四,起身不吉,初五是月忌,初六又不宜出行。初七日罷 。」鄔媽道:「牛郎織女相逢的日子,相公倒起身。」聞生歎了一聲,小姐低頭 不語。   到了初六,聞生做了一首別小姐的詩,正要拿與小姐看,只見小姐同鄔媽出 來說道:「哥哥遠別,寸腸盡裂,無以為贈,做得一首詩在此。」就在袖中摸出 一柄扇來,說道:「有小妹的名字在上,切勿露在人前。」聞生展開一看,上寫 道:   斷腸堤邊楊柳枝,馬蹄此去怨臨歧。   可憐天上相逢日,正是人間離別時。   聞生看了,掉下淚來道:「妹妹佳句,閱之使我腸斷。愚兄也有一首在此, 正要與妹妹看。」就摸出一首詩來。小姐接來一看,寫道:   女伴閨中乞巧時,嗟予遠去倍淒淒。   河邊烏鵲無情甚,不管人間有別離。   小姐看了聞生掉淚,也不覺撲簌簌的掉下淚來。鄔媽道:「不要哭了,哭紅 了眼睛,被人看見不便。」小姐連忙拭淚,對聞生道:「言已說盡,唯願哥哥恭 喜之後,早早回來。」聞生道:「不必囑咐,自然就回。妹妹也要保重貴體。」 說著,又止不住流淚。見一個丫頭出來道:「鄔媽,小姐可在這裏?奶奶有請。 」小姐連忙拭淚而別。   到了初七早,聞生拜辭了胡公夫婦,又與小姐作別,二人悲不自勝,又不好 流淚,勉強忍住,急急上馬。小姐掩淚歸房。鄔媽對聞生道:「大相公恭喜了, 早點回來。」聞生道:「曉得,曉得。」掩淚而行。   一路上淒淒慘慘,曉行夜宿,都不必細說。到了京師,連忙去納監,尋了報 國寺一間僧房歇下,日夜溫習經書。到了八月初一,進了頭場,因未有題目,在 舉子屋內假寐。夢見文章做完,上去交卷,到得公堂上,只見不是收卷的官,上 面坐著一位就像帝王的模樣,兩邊立著許多青衣人。聞生不勝驚駭,不敢仰視側 身伏在旁邊。只聽見上面傳道:「取各府送的文書進來。」   傳了一聲,許多青衣人抱著文書,一隊一隊進來,都送在案上。那王者拿起 筆來,一名一名看過來,如唱名的一般。唱到五十三名胡同,只見一個青衣跪下 稟道:「昨日監察神有文書到府,說胡同好奸淫人家婦女,前到山東,又冒認人 家婚姻,似不宜中。聽憑帝君上裁。」那王者道:「萬惡淫為首。上天所最惡的 ,有人犯了淫戒。有功名的減功名,無功名的折福折壽,還要將自己的妻女去賞 人。這胡同,因他祖宗三代積德,三心忠厚,所以該有大貴之子;因他父親立心 不正,放債圖利,十分刻薄,折去他進士,與他一個鄉科,今他自身又犯淫戒, 應該革去他名字。看查一名補上。」只見又一個青衣跪下道:「據蘇州城隍奏稱 ,秀才聞友少年才美,能不涉淫戒,持《太上感應篇》甚敬,如今就將他補上如 何?」帝君準了。殿上傳語道:「還有革去的,著呼府城隍速查有德行的補上。 」就叫領文書去。青衣人各拿一紙走出殿來。聞生只道是題目,向那青衣人手中 去奪,被他一推,忽然驚覺。   原來是一夢。只見監軍正拿題目來,聞生心中想道:「夢中帝君分明是文昌 ,文書是今年該中的舉子,只不知胡同是哪裏人?犯了淫戒,革去了舉人。夢中 明明說將我補上,且看如何。」心裏又喜又怕,連忙做了文字,十分得意。定了 三場,只等揭曉。正是:   窮達有數,富貴在天。   求之不得,聽其自然。   未知果中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冒姓名假圖婚媾 辨是非再議朱陳   詞曰:   小風吹雨濕薔薇,雨後殘紅風上飛。滿路鶯聲春半稀,送人歸,匹馬輕裘伴 落暉。           右調《憶王孫》   話說聞相如出場之後,心中想著夢裏的話,又可信、又可疑。只見一日揭曉 ,果然奇絕,恰恰中了五十三名,歡喜不盡。一面寄家信去了,一面寄書與母舅 ,意欲回到山東。只因在京會同年,見座師,有這些事例,忙了月餘,胡公打發 人進京,書中叫他不必急急回來,就過了會試出京。聞生不好違得,只得在京等 候不題。   卻說方古庵自到了任,按院事忙,他又認真做好官的,拿訪貪官污吏,剪除 勢惡土豪的事,忙了月餘。到了七月中旬,心下忽然想道:「前遇的那個胡生, 我替他起課,說六、七月間有信,若不與他一信,只說我課不靈。萬一另定親事 ,豈不失此快婿?我如今不妨就對胡知府說。」主意已定。   到了次日,卻好濟南張推官來見。就留茶,對他說道:「本院有一事相煩。 」推官連忙打恭道:「老大人有何分付?推官自當竭力。」方公道:「聞生胡知 府有一位令侄,名喚胡朋,本院曾見其詩文。有一小女,欲招他為婿。煩貴廳對 他一講。」推官打一恭道:「卑職就去。」告辭出來,就打轎去見胡公。   胡公出來見了,張推官道:「適纔見方老大人,說聞得老堂翁有位令侄,方 老大人曾見過尊作。他有一位令嬡,願附鶯蘿,特托晚弟執柯。」胡公道:「蒙 方大人見愛。小弟並無子侄,雖有寒宗幾人,皆不讀書,莫非方大人錯了,不是 小弟之侄?煩老寅翁轉達。」張推官道:「按君言之鑿鑿,老堂翁卻如此說,令 晚弟不解。」胡公道:「不是小弟推托,實無其人。叫小弟怎麼應承?」張推官 :「既然如此,晚弟去回復按臺便了。」作別起身。   胡公進私衙來,對夫人、小姐道:「適纔方按臺托張刑所見我,說我有侄兒 ,曾見過他的詩文,要把女兒與他。我何嘗有個侄兒,豈不可笑?」夫人道:「 想是錯了。」正說話間,只見家人稟道:「外面有一個相公,說是老爺同宗,因 上京鄉試,要求見老爺。」胡公拿帖一看,上面寫道:「小侄同頓首拜。」胡公 道:「我並沒有這個同宗。」想了一想道:「是了。」對夫人道:「想是胡益交 的兒子。」原來胡益交是個徽州人,自己是個掛名監生,家裏財主,專一交結當 道。兒子胡同,也納了監。當初胡公在京之時,曾借他銀子,所以與他認做弟兄 。如今他兒子胡同,因進京鄉試,來拜胡公,要打抽豐之意。胡公拿禮帖一看, 寫著:   古鼎一座 藏煙肆匣   松茗壹瓶 青鎖拾開# 胡公看畢,收了松茗、藏煙。出堂相見畢,送在城隍廟下了。   卻說張推官來見方公,說道:「推官承老大人臺命,即刻去見胡知府,他說 並無子侄,不得如老大人之命。」方公道:「豈有此理!他侄兒胡朋,本院曾親 見其人,怎麼說沒有?他叫侄兒住在外面包攬,說本院不知道麼?」說罷,聲色 俱厲。張推官見方公聲口不好,就打一恭道:「容推官再去細問。」告辭出來, 又來見胡公道:「昨承老堂翁之命,即去回復按臺。按臺說令侄胡朋曾親見過, 怎麼說沒有,後來著惱起來,有幾句大不樂的話。我想按臺為人甚是執拗的,我 們做他下司,凡事要委屈從他,況且如此美事。老堂翁何故太執?」胡公道:「 小弟不是托辭,實無其人。昨日老寅翁別後,倒有一個連譜宗侄來拜,但他叫胡 同,不是胡朋。」張推官道:「想是晚弟錯聽了,或者是胡同。老堂翁去問他一 問,曾會過按臺不曾。此是美事。按臺之女,人求之不得者,勸令侄成了,豈不 兩全其美?」胡公道:「老寅翁見教極是,小弟就去。」送張推官起身,連忙打 轎去回拜胡同。   敘了幾句寒溫,就問道:「老宗翁在何處曾會過按臺麼?」胡同專在世情中 走的人,巴不得說按臺是他相知,好欣動當事。這是如今游客的習套,個個皆然 。便說道:「按臺可是方古庵?小侄極蒙方老先生見愛,有些拙作,都極蒙賞鑒 。」胡公道:「原來如此!昨日按君托張敝同寅來對學生講,說他曾見過詩文, 有一位令嬡要與先生定親。學生不知是老宗翁,就回了他。按臺不悅起來,說學 生推辭,敝同寅又來講,所以特來請教。但說是諱『朋』,不是諱『同』字。」 胡同心下想道:「按臺小姐求之不得,我不如將錯就錯。等定了親,不怕他翻悔 !」便說道:「小侄原諱「朋」,因去歲援例,所以改的『同』字。」胡公道: 「原來如此。學生就去對敝同寅講,老宗翁也去拜他一拜。」說畢起身。   胡公即來對張推官說了。胡同就改名胡朋,來拜張推官。推官又去見方公, 說道:「推官承老大人之命,又去見胡知府。說雖有一個侄子叫做胡朋,是他連 譜的,所以一時忘了。如今進京鄉試,昨日來見,方纔省得。本生已見過推官, 說願附婚姻,胡知府說不是他親旌,此生自有父親,知府不敢主持。」方公笑道 :「這都是胡知府的飾詞。如今此生既已情願,就罷了。煩貴廳致意此生,說本 院愛其才,所以如此。此處不便相會。我輩既一言為定,叫他速去鄉試,明歲或 在京中、或在敝鄉來相會便是。說他前日相贈之詩,『春草之期』如今應了。」 方公又送他拾貳兩程儀。張推官領命而去,出與胡公說了。見是按臺女婿,好不 奉承,連胡公也又敬他幾分,只說他詩文好的,所以動得按臺。胡同欣欣得意, 耽擱幾時,就進京去鄉試。方按臺也只道定了真胡朋,甚是得意。   閑話休題。早是重陽時候,外面傳進各省《題名錄》來。方公展開一看,只 見「應天第十三名富谷,蘇州府吳縣人。」方公道:「看來富家年侄中了。」又 見順天《題名錄》「五十三名聞友」,想道:「難道這個狂生也中了不成?」看 來看去,並沒有個胡朋。心中想道:「胡郎的文字該中,為何沒有?」過了幾時 ,又是秋盡冬初,就去出巡。   到了臨清,只見一路上會試舉人紛紛北上。一日,下在察院裏,傳進帖來, 稟道:「蘇州富相公上京會試,要求見老爺。」方公就叫請進察院來,道:「恭 喜年丈,果然高發了!」富子周道:「不敢。春間相晤,不覺又是仲冬。小侄前 日因去掃墓,回來即出城奉送,老年伯臺族已榮發了。」方公見他說起春間的話 ,就想起聞生的事來,說道:「如今那個聞生怎麼樣了?」富子周道:「敝友已 北闈戰勝。正有一件不明之事,要告稟老年伯:前日春間,承老年伯臺命,命小 侄執柯,敝友欣然,次日又聞得賈令親去拜。及敝友來奉謁,被尊管將他叱辱一 番,不知為何?」方公道:「年丈不知,他意將學生送他的詩稿涂抹不堪,批著 許多『不通』,豈非狂妄?」富子周道:「老年伯此語從何處來?」方公道:「 賈舍親去拜他,見了袖了來,豈有錯誤?」富子周道:「自老年伯行後,尊作現 在敝友案頭,小侄親見的。如今且不要論敝友生平謹慎,極服膺年伯,豈肯如此 !只說敝友既抹壞了尊作,何疏虞至此,使賈令親看見,又使他袖來?老年伯明 燭萬里,還求細察!」方公想了一會,對富子周道:「年丈所論亦是,其中之故 ,令人難解。」富子周道:「人心叵測,曹無傷之故智,老年伯細察便知。」方 公道:「年丈有所聞麼?」富子周欲待要說賈有道 之事,恐怕方公要究起根由,不便說聞生見柳絲說明,但道:「小侄也無所聞。 但賈令親生平為人何如?問他此稿從何處袖來。敝友筆記,小人認得,拿出批壞 的詩,一看便知真假。」方公道:「詩不在此,我叫賈有道來見年丈便是。」就 叫家人請賈有道出來。   早已有人對賈有道說了。賈有道有些著忙,隔了一會,纔走出來,作揖坐下 ,向著富子周欠身道:「恭喜天賀!」裝出許多假恭敬的模樣來。富子周也不理 他,正色道:「賈兄,為人處世,以正直為主,再沒有作奸設謀不敗露的,君子 自成君子,小人枉為小人。前日敝友之事,其詩稿現在敝友案頭,何曾有涂抹之 事?請教賈兄,此詩敝友放在何處,被賈兄袖來?」賈有道滿面通紅,口中含糊 ,說不出來。   方公見他如此光景,便大怒道:「你這狗才!分明是你的奸計了。你為何如 此可惡?」就大罵大嚷起來。富子周見方公如此,倒勸道:「事已如此,老年伯 息怒罷。」方公就叫家人立刻逐賈有道出去,向富生道:「這樣奸人,如此可惡 !倒是學生得罪聞兄了。為何他援例北雍?」富子周就把聞生考壞、納監之事說 了一遍。因說道:「前日他有封家信,中侄特到他令母舅任所,方知他北闈戰勝 。夏間在廣陵時,有一札與小侄,叫小侄向老年伯前代他辯明。小侄因試事羈遲 ,所以遲至今日方得剖明。」方公道:「不是老年丈說,學生如何曉得?」因叫 家人備酒。   少頃,擺上酒來,二人對飲。富子周從容問道:「此事既已說明,可見得非 敝友之過。如今敝友既已僥倖,小侄意欲復申前好,仍作冰人,不知老年伯尊意 若何?」方公道:「此固老夫之願!只可恨為奸人所誤,小女已許了人矣。」富 子周道:「令嬡定了何人?」方公道:「亦是貴鄉。」富子周正要問,只見傳進 報來,說奉旨撤了巡方。方公聽見,沉吟不語。富子周道:「何以忽有此信?」 方公道:「學生官情甚淡,原無意戀此。如今既奉旨撤了,學生也就上疏告病, 回里去了。老年丈到都門會聞兄時,代學生致意,說為奸人所賣,乞諒老夫之罪 。小女已許人,總是無緣。」封十兩程儀送出。富子周見他心事匆匆,也就不問 他定了何人,相別進京。方公也就上本告病,收拾回家不題。   卻說富子周別了方公,到了京裏。尋了下處,就訪問聞生寓所,到報國寺裏 來見了聞生,二人大喜,敘闊別之情。聞生先問家中之事,說:「老父、老母好 麼?」富子周道:「宅上盡皆平安。只是所托敝年伯之事,無以報命。」聞生道 :「此老還不信賈有道之計、介蒂小弟麼?」富子周道:「說到說明,賈有道立 時逐出。只是他令嬡已許人矣。」聞生大驚道:「定了甚麼人?」富子周道:「 小弟正要問時,適值外面傳進報來,說撤了巡方,他心事匆匆,我不曾問他。總 是既已定了人,就不必說了。」聞生歎息道:「他要定我,又被賈有道這廝害了 ;我去求他,他又定了人家,可謂無緣之甚!只可惜負了柳絲一段殷殷之意。又 說了些閑話。」只得同富子周在京會試不題。   且說方古庵自送富子周之後,告了病,聖旨準了,著病痊之日起用。方公急 急收拾了回家,不則一日,到了蘇州。因歸心甚急,也不及訪問胡朋,就回嘉興 ,來到家中,見了夫人、小姐,彼此說些離別的話。過了一會,笑嬉嬉地對夫人 、小姐道:「我這番到山東做官一場,雖毫無宦囊,卻選了一個好女婿,女兒大 事就可以完,我的晚景也可以娛了。所以無心做官,就告病回來。」夫人便問道 :「是個甚麼人家!」方公就把自己私行遇著胡朋的話說了一遍。小姐喫了一驚 ,心裏想著聞生之事,低首不語。過了一會,問道:「爹爹回來,賈有道同來麼 ?」方公道:「不要說起賈有道,這廝在我的家裏這幾時,倒不曉得他如此險惡 !」就把假涂詩稿的話也告訴一遍。小姐假意道:「爹爹為何知道?」方公道: 「富年侄中了,我路遇著,方纔曉得。」小姐便道:「如此說起來,屈了此生。 如今此生不知怎麼樣了?」方公道:「他到納監,中在順天。前日富年侄又來與 他作伐,我已定了胡郎,今歲雖然不中,功名斷不在我之下。與他盤桓數日,其 人之才與貌,只怕當今無二。」說罷欣欣得意,彼此又說了些家務事。   小姐回到房中,歎了一口氣,丫頭柳絲便知小姐之意,說道:「聞相公果然 又托富相公做媒,他又中了,老爺偏生又另許了胡家。如今小姐也不必煩惱,想 老爺定的,必然不差。」小姐道:「雖然如此,只是前番錯害了他。後來江中相 遇,雖我未曾與他睹見,你與他言定。如今雖是爹爹做主,教我無可奈何,此中 終是恚然。又未知那個姓胡的果然如何。」柳絲道:「如今也沒法了,生米炊成 熟飯,想不是姻緣。」小姐恨著罵道:「我與賈有道這賊有甚冤仇,他如此設計 害人!」心中悶悶,昏昏過了月餘。只見外面傳說道:「胡相公來了。」   卻說胡同鄉試不中,就想來做親,心下想(後殘缺約200字)。 第八回 假裝點奸裏藏奸 好姻緣錯中不錯   詞曰:   煙片片,雨絲絲,廉裏春風廉外吹。芳草不愁人已遠,淚痕先教杜鵑知。           右調《搗練子》   卻說胡同來到嘉興,要央華木臣訂納禮成親之期,就備了一副厚禮,先來見 華木臣。   原來這華木臣,也是嘉興一個鄉紳。見胡同來拜,就出來見了。胡同道:「 拜違師范,又已數年,年師道履較前越覺清勝。」華木臣道:「學生解甲以來, 就不曾與賢契聚首,今日何故光臨敝地?」胡同道:「門生承方古庵先生之愛, 去歲在山左時,曾有婚姻之訂,約門生到此完姻。」木臣道:「是古翁令嬡麼? 他擇婿數年,並無得意者,今日東床之選恰是賢契,恭喜!」胡同道:「門生門 楣迥異,蒙方老先生知己之感,皆托老師之庇。如今當有一事,求老師玉成。」 華木臣道:「有何事見教?」胡同道:「去歲門生入都鄉試,在家叔住所,方先 生托張刑尊做媒。因門生匆匆北上,他又在住所,是以未曾納聘,約門生到此相 會。如今門生不便就去奉謁,納採合巹之期,皆要煩老師一訂,不知老師臺允否 ?」華木臣道:「已成美事,教老夫做現成媒人,有何不可?」胡同連忙打恭道 :「如此甚感,只是動勞老師不當。還有一語,門生已改名胡朋,老師不必說起 舊諱。」華木臣道:「原來尊諱改了。如今貴寓在何處?好來奉拜。」胡同道: 「在西門內準提庵。」又喫了一道茶,作別起身,又叮嚀道:「煩老師就為一行 。」華木臣道:「學生就去。」   送了胡同出門,心下想道:「我聞得方古庵之女大有才情,選婿數年,並沒 有中意的,怎麼選中了他?此人之才與貌都只平平,家勢又甚單寒,為他哪一樣 ?若止要如此選婿,也不必選了。但他說已成之事,我何難一行。」就叫搭轎去 拜方老爺。   他是方公鄉同年,就出來見了。二人作揖坐下,方公先開口道:「前日奉擾 之後,月余不晤年兄,今日何幸賜顧?」華木臣道:「特來做冰人,索年兄喜酒 喫。」方公道:「小女已許人了!」華木臣道:「所許者可是胡朋?」方公道: 「正是。年兄何以知之?」華木臣見他與胡同的說法一般,便道:「此乃敝門生 ,昨日到此,不敢輕謁泰山,特托小弟先來,請納採合巹之期。年兄這個喜酒, 可該與小弟喫麼?」方公大喜道:「果然胡郎到了麼?」華木臣道:「在準提庵 作寓。」方公道:「煩年兄致意胡郎:我輩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請胡郎先來相 會,然後議納採之期,寸絲為定也就是了。」華木臣道:「既然如此,小弟去復 敝門人。」方公要留他小酌,華木臣道:「當真先喫喜酒?改日一總擾罷。」說 畢大笑出門。   也不回家,竟到準提庵裏來回拜胡同,胡同道:「勞動老師大駕,門生不安 之甚,怎麼又勞賜顧。」華木臣道:「承賢契之命,即去晤敝同年。敝同年大喜 ,說知已行事,何必拘拘世俗,要賢契先去會了面,商納採之期,只要寸絲為定 。」胡同沉吟一會說道:「雖然是家岳之意如此,以門生愚意,還是先納採、而 後登堂的是。納採之禮門生皆已備來,今日是十五,十七大吉,就是十七行禮如 何?煩老師再為一行。」華木臣道:「既如此說,老夫明日再去。只是敝同年生 性極執拗的,他的意思如此,定要任性到底,依我夫之意,依他也好。」胡同道 :「求老師再去一言,允與不允,再作商量何如?」華木臣道:「領教。」   到了次日,果然又來見方公,把胡同的話說了。方公道:「又來拘了,胡兄 快士,何以作此俗套?不瞞年兄說,老夫山左私行之時,與胡兄逆旅相遇,遂訂 婚姻,此時小弟扮做卜士。如今相別一載,渴欲與之一會,幸年兄拉之同來。」 華木臣道:「原來如此。小弟就與敝門人同來奉謁。」說畢,相別而去。只得又 來見胡同,說方公畢竟要先相會的。話說了,胡同沒法,沉吟不語。華木臣道: 「賢契不必遲疑,方公之意如此,同行甚妙。」胡同無奈,只得應允。進去換了 幾件新衣服,一頂新方巾,對鏡子照了又照。華木臣等了半日,方纔一同上轎, 往方公家來。   方公聽見,連忙出廳迎接。只見一個人同華木臣進來,生得:   臉麻面黑,頸短身長,頰下黃鬚數莖,口邊黑痣幾顆,兩眼光滑窺人,遍體 動搖裝俏。飄巾奕奕,顧盼裝名士風流;闊服層層,搖擺做當道氣象,腹無半字 而滿口之乎,家有千金而一身勢利。果然一派油腔,絕無半點文氣。   方公看了,不認得這個人,心下疑惑,見胡同同了華木臣進來,還疑做胡朋 的親族,相見作揖。只見胡同一頭作揖,一頭道:「過蒙岳丈大人錯愛,感激不 盡。」口裏糊涂亂說。方公還聽不真切,相迎坐下。方公便問華木臣道:「此位 何人?」華木臣道:「就是胡兄。」方公還只道是胡朋的同宗,又問他道:「胡 郎是貴同宗麼?」胡同道:「正是小婿。」方公聽了,不覺大怒道:「豈有此理 !兄不是胡朋,怎麼來冒認?」胡同道:「小婿正是胡朋,天下並無第二個,岳 父不要錯了。」方公大怒,罵道:「胡說。你是何處來的光棍,如此可惡!胡郎 即與我盤桓數日,哪裏是你?」胡同道:「岳父不要動惱,這是來假冒我的名的 了。可惡,可惡!」華木臣聽見此二人爭嚷,不解其故,又不好開口。方公道: 「你是何處光棍,如此大膽,叫人來與我縛了送官。」華木臣聽見要送官,便道 :「年兄,這是怎麼緣故?小弟不解。」方公纔說道:「小弟昨日告訴年兄的, 在山左私行之日遇著胡郎,後來托張推官訂成婚姻。這個光棍走來冒認,豈不可 惡!」胡同也亂嚷道:「我在家叔任上,你托張推官來做媒,要把女兒與我,如 何說我冒認?你想要賴婚,故意如此。」方公聽了「賴婚」二字,越發大怒道: 「你這光棍,滿口胡說!請問我在何處見你,肯把 女兒與你?你叔子可是胡宗堯?」胡同道:「怎麼不是!」方公道:「是了,是 了,這是胡宗堯的圈套了。」   華木臣聽得他兩個如此大嚷,便道:「二位都不要嚷,我想這個緣故,其中 必然錯了。年兄所遇胡郎,想是與此兄同名,未必是胡宗堯之侄。」又對胡同說 :「敝同年昨日就對老夫說,他私行之日遇的。如今兄既不曾會過,則非可知。 如今又不曾納聘,彼此既不情願,不如善解為妙。」胡同見勢頭不好,料想不能 得成,便假意道:「你要賴我的婚,我怕沒有老婆?我到長安,自有講處。」一 頭說,一頭走了。   方公氣得面如土色,對華木臣道:「有此奇事。」華木臣道:「天下同名同 姓者多,他只不該來認。小弟昨日也就疑心,我說他是個書生,人才也只平平, 為何年兄肯把令嬡與他?昨見年兄十分歡喜,所以不好言及。」方公恨恨道:「 這都是胡宗堯之計。那個胡郎,溫溫君子,豈有假說胡宗堯之侄?你不肯把侄兒 與我也罷了,怎麼將此光棍哄我!」說罷,恨恨不已。華木臣告辭起身,方公也 就不留,說道:「多勞年兄!」送了華木臣去,進到裏面,氣得一字也說不出, 只是歎氣。夫人問道:「出去見了新女婿進來,為何氣得這樣?」   方公隔了半日,方纔告訴夫人、小姐如此緣故:「這分明是胡宗堯老賊,將 這個光棍騙我。萬一我一時接受了他的聘禮,豈不誤了女兒終身大事?我決不與 他乾休!」夫人默默無言,小姐卻心中暗喜。   方公受了這場惡氣,心裏只是不樂,又捨不得胡朋。過了月餘,忽然想道: 「當初胡郎曾對我說,住在蘇州胥門裏。我再去訪他一番,或者遇著也不可知。 」就收拾起身,到了蘇州,在山塘上寓了。此時錢推官已行取,正要起身,方公 先來拜他。錢推官道:「蒙老師再造之恩,已得行取,刻下就將入都。老師有何 見教?」方公就把椅子移近,附了他耳邊說了半日。錢推官打恭道:「領教,領 教!」   方公逢人就問胡朋的消息,並無一人曉得。差人到胥門裏尋訪,去了半日, 回說胥門內遍處去訪,並沒有一個姓胡的秀才。方公道:「他說門前有幾株柳樹 的,你如何不尋?」家人道:「門前有幾株柳樹的是聞家。他家舊年中了一個舉 人,並不姓胡。」方公聽了,心下疑惑,因想道:「我原要定聞生,因賈有道這 賊誤了。如今他已發北闈,不知會試如何?我不如拜他一拜,說明此事。況且那 個胡郎,又說與聞生相好,就問他一聲。」連忙寫帖子來到聞家。只見家人回道 :「相公在京未回,只有太爺在家。」方公道:「就見他父親也好。」換了一個 「眷弟」帖子,門生傳了進去。   聞公見是方古庵來拜,心中想道:「他去年不知何故,壞了我兒前程,今日 又來拜。如今兒子已中,我偏生出去見他一面。」一面怒氣走出來。方公見了, 連聲道:「得罪,得罪。學生去年為奸人所誤,獲罪賢郎,今日特來負荊。」就 把賈有道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說罷,又欠身致謝道:「是小弟不明之罪。然而 一種愛才之心,可矢天日!」聞公見他如此,也回嗔作喜道:「原來如此。小人 可惡,一至於此。」方公又問起胡朋,聞公道:「小兒相交,學生不知,若說最 相契者,則王、富諸子之外,卻是沒有。」方公道:「也曾說住在胥門內。」聞 公道:「若說胥門內,則一發沒有。莫非此生托詞的?」方公越覺疑惑,只得別 去。   聞公免不得請方古庵喫酒,方公欣然赴酌,就請王楚蘭、杜伯子來陪。上了 席,杜伯子道:「稟報到了,富子周高捷。相如不知何故反落孫山。」王楚蘭道 :「功各遲早,自有定數。論起理來,相如也該聯捷。」聞公默默不語。隔一會 問道:「城內幾人都報完了麼?」王楚蘭道:「想是都報完了。」方公道:「令 郎高才,不在遲早,留在下科掄元之意。」喫了一會,又說起賈有道之事,王楚 蘭便道:「老先生令嬡曾出閣否?相如今當未聘,晚生輩執柯,仍舊成此美事如 何?」方公想道:「我雖中意胡郎,不想又是萍蹤浪跡,前日又被胡宗堯騙了, 受了這場惡氣。我初意原要聞生,何不了此本願。」就回道:「小女尚未受聘, 如此甚妙!老夫借此以贖前愆。」聞公也大喜道:「只恐不敢仰攀。」王楚蘭道 :「都不必太廉,冰清玉潤,正是佳偶」。說罷,翻席又飲。   到了次日,王楚蘭、杜伯子果然二家說合,彼此交拜了,單等聞生回來下聘 。方公就回嘉興,與夫人、小姐說知。小姐大喜,柳絲說:「此可謂天隨人願! 」   不說方公在家定親。且說聞生在京會試,因文章奇了不中,就星夜回去。到 了濟南,胡公夫婦接著,說道:「又恭喜又冤屈了。」說了些離別的話,聞生仍 到舊時書房安歇。少不得置酒接風,聞生在席上又說起場中做夢之事,胡公大驚 道:「胡同是胡益交之子,前日他新在此處,方古庵定他做了女婿。不知有何壞 陰騭的事,革去舉人?」聞生聽見說做了方古庵女婿,便道:「母舅認得此人麼 ?怎麼做了方古庵女婿?」胡公道:「是你行後,方古庵忽然托張刑廳來對我講 ,說我有個侄兒胡朋,他要招他為婿。你曉得我並無子侄,我就回了他。」聞生 問道:「後來卻怎麼被此人定了去?」胡公道:「原來胡益交之子叫做胡朋,他 曾與我連宗,所以說是我的侄兒。」聞生沉吟了一會,問道:「既然他叫做胡朋 ,為何母舅又說胡同是他?」胡公道:「他原名胡朋,因納監所以改為胡同。」 聞生又沉吟一會,問道:「母舅可曉得為甚麼緣故方古庵要定他?何人為媒?」 胡公道:「方古庵說見他的詩文。後來我說他自有父親,不好主持,他就叫張刑 廳做媒,如今方古庵告病回去,也好成案了。」聞生沉吟失色。   小姐在旁邊見聞生出神,臉色變了,便問道:「胡郎定了方小姐,哥哥何故 失色?」聞生見小姐一眼看著他,臉上似有疑心之意,便道:「我因夢中之言奇 異,所以如此。」說罷,恐怕小姐疑心,只得強打精神,喫完了酒。回到房中, 心下想道:「這胡朋明明是我鬼名,難道真有一個胡朋?莫非遇著的卜士就是方 古庵?所以說是母舅侄兒。不要被他冒認了去!」又想道:「或者他是真胡朋也 不可知,為何不謀而合?但夢中明明說胡同冒認人家婚姻,壞了本心,革去他舉 人。況且他叫做胡同,怎又原名胡朋,這是冒認無疑了。我想方公逆旅相遇,就 肯把女兒許我,也可謂知己。前日江中之事,小姐又殷殷有情,我如今不能娶他 ,也是我負他了,萬一因我的緣故,被光棍冒去。使他失身非偶,豈不是我害他 !如今得個明白纔好!」心裏左思右想,一刻之間,換了幾十個念頭,弄得一夜 不眠。   次日起來,纔梳洗了,又想著方小姐之事,放心不下,就拿出那首回文詩來 看,看了幾遍,不覺長歎一聲。只見茜芸小姐立在門外,推門進來,聞生喫了一 驚,連忙把詩藏在袖裏,小姐道:「甚麼詩,看了長吁短歎?與我看看。」聞生 不肯拿出來,小姐向袖裏來奪。聞生只得拿出來道:「一首回文詩,你看便了。 」   小姐拿起仔細一看道:「這字不是你寫的。分明是女子筆跡,是甚麼美人做 的?在此看了歎氣。」聞生見他有些醋意,便道:「偶然一個朋友處得來,並非 美人所作。」小姐道:「你告訴我這個女子姓甚?」聞生道:「不知何人所作, 我實不曉得。」小姐道:「你不肯對我說,我也不還你。」一直袖了進去。聞生 見他竟自進去了,便想著:「看他大有醋意,我若對他說了,他越發要喫起醋來 ,莫如不說的好。」也就走進中堂。   只見小姐拿著一條絲帶,鬥想一個雪裏拖槍的貓兒耍子,見了聞生來,故意 不理他。聞生道:「這貓倒有趣。美人鬥貓,是一佳題,我做一首詩你看。」就 叫丫頭取筆硯來,寫道:   雨過蒼` 上碧墀,蜻蜒相逐出花枝。   美人斜映珠簾立,手擲絲毬鬥玉貍。   因對小姐說:「你也做一首。」小姐道:「我是不會做,你叫那個會做回文 詩的去做。」說罷,微微而笑。聞生道:「無影無蹤之事,你就惱起來,不要錯 怪了人。」小姐道:「你為甚仔不對我說?」聞生正要辯,適夫人走來,就走開 了。   又過了一日,聞生心中想道:「方小姐之事,有八九分被人冒認,一二分真 有其人。我如今縱不想成就婚姻,也該速速趕去說明,庶不害他。就是表妹的親 事,我在此無益,不如去對父母說了,好來求親。」小姐聽見他說要去,大是不 忍,說道:「我昨日與你取笑,你敢是惱了,所以就要回去?」聞生道:「我並 不惱。一則因大事未成;二則恐怕舅舅疑心。」小姐道:「雖然如此,我心中只 是不忍。」聞生道:「只此一別,就得長久聚首了!」就擇了日子,對胡公夫婦 說知。小姐私下出來,與聞生執手叮嚀,說道:「哥哥此去,千萬就來,無使小 妹有白頭之歎!」聞生道:「我已有誓在先,妹妹不必多慮。但你要寬心保重身 體,不要又是前日。」說到此處,二人彼此掉淚。聞生就口佔一首送他道:   不是經年別,其如情自傷。   心留身已遠,目斷雁成行。   小姐也就和一首道:   少小不知別,別時心暗傷。   牽衣問郎意,欲語淚千行。   二人掩淚而別。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莫過死別與生離。   未知聞生行後事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受無辜舅甥同罪 同患難姑表聯姻   詞曰:   明月,明月,搖出一天江色。清輝萬里,孤燈潭影,花陰悶人。人間,人間 ,撇下許多秋韻。           右調《轉應曲》   話說聞生別小姐回蘇州來。曉行夜宿,不一日到了臨清,要等開閘。此時糧 船正多,一時不能過閘。心下焦燥,因想起同年孔之裔在臨清住,又聯捷了,不 如去拜他一拜也好。但未知曾回來否,差家人去問,轉回來復道:「孔爺前日纔 回家裏,在前邊不遠。」聞生就來拜孔之裔。   孔之裔出來相見,敘了寒溫。說道:「年兄為何此時纔歸?」聞生道:「因 在家母舅住所耽閣了數月。」孔之裔道:「令母舅是哪一位?」聞生道:「家母 舅是胡敬庵,現任濟南。」孔之裔想了想,喫驚問道:「莫非諱宗堯的麼?」聞 生道:「正是。」孔之裔道:「年兄幾時離省城的?」聞生道:「數日前起身的 。」孔之裔道:「令母舅被禮科參了,年兄可知道麼?」聞生道:「此信可真? 」孔之裔道:「目下的事,有報在此。」就叫家人拿報出來。聞生展開一看,只 見「禮科錢一本,為交通逆藩、意圖不軌事。奉聖旨:胡宗堯著錦衣衛差的當官 旗,扭解來京究問。其案中有名人犯一並拿究。」聞生看了,大驚失色道:「甚 麼交通逆藩,這禮科可就是敝鄉刑尊?」孔之裔道:「這倒不知。山東齊王謀逆 ,連累許多無辜,年兄不知道麼?」聞生道:「聞是聞得,不知為何把母舅參在 裏面?」就別了孔之裔。回來想道:「舅舅既為事進京,舅母、表妹斷然流落山 東,不能回來。我想我為方小姐趕回,只恐他已成了,我去也無益。如今表妹, 現在患難之時,一則母舅被拿,也該看他一番;二則帶了舅母、表妹回去,也是 我至親之事。」算計定了,對家人胡仁說知,恐怕船行得遲,就起岸仍往濟南來 。   曉行夜宿,星飛趕來,不則一日,到了濟南。進得城門,到府前來問,說老 爺拿了進京,家眷就起身回家去了。聞生聽說,不覺淚下道:「我又來得不湊巧 了。」如今進退兩難,望著衙署,想起小姐,甚覺淒慘,就口佔一詞道:   回首處,風暖杏花天。記得月移花影下,翠羅同綰踏春煙。心事淚痕邊。   右調《憶江南》   聞生望著衙署,徘徊一會,想起母舅、妹子已回家去,不知路上何如,幾時 到家。心下只是想著茜芸小姐,又一心記掛著母舅,在京中不知辯得何如,心下 思想不定。只見堪堪紅日西沉,仍舊到舊日的飯店裏來。只見裏面人都下滿了, 有些差官模樣的下在裏面,店主人見了聞生道:「相公一向哪裏去來?」聞生道 :「我正要回家,在路上知老爺為事進京,特轉來接家眷,不想家眷又起身去了 。」說得哽咽起來。店主人道:「正是,前日老爺起身的時節,城中百姓哪一個 不稱冤?極好的一個官,又不要錢、又極明白,不知為著甚事朝廷拿了去?」聞 生道:「便是說他交通齊王,可不是冤事?我如今正要進京。」店主人道:「相 公該去看看老爺纔是。」便叫收拾一間乾淨房,把聞生歇了不題。   卻說京師裏,為胡宗堯這件事,因是交通逆藩、欲圖篡弒,甚是嚴密。拿了 胡宗堯進京,一邊就差人出京,拿他侄子胡朋。這些錦衣衛的官旗,恰好也歇在 這個飯店裏。也是合當有事,聞生與店主人說話之時,講甚接家眷進京、看老爺 的這些話,早被一個青衣大帽的人聽見了。正是:   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莫道隔牆無耳聽,須知窗外豈無人。   那人聽了,走將進去,與那些同伙的人,秘密的說了幾句話,又走進來問店 主人道:「昨日這位相公,到也生得十分齊整,說就是胡大人的侄子。」店主人 道:「正是。」那人又問道:「你可曉得他的名字麼?」店家道:「名字倒忘了 。我還記得他曾替我們寫了幾把扇子,想是……是一個字的。」那人道:「可是 一個朋友的朋字麼?」店主人想了一想,點頭道:「正是。」那人道:「真好個 人品。」贊了一聲,又進去了。   卻說聞生是夜在旅店中安歇,因心緒愁亂,夜不成寐,挨至三鼓,方纔合眼 。夢見走到一個絕頂的山嶺上,兩旁無數樹木。正觀看時,只見兩邊擁出數隻白 額老虎來,張牙舞爪,直撲聞生。聞生閃避不及,撲身向前,腳踏一空,一骨碌 直滾下嶺來,卻跌在一株大樹上。只見頃刻之間,涌出一派大水,那幾隻老虎都 俯首低尾而去。聞生喫了一大驚,醒來卻是一夢。想道:「嶺乃險峻之地,虎乃 傷人之物,我身在嶺上,此是履險地了;又遇著猛虎,以有傷人之意。後來卻又 墜在大樹之上,又涌出許多水來。此夢凶吉未卜。莫非我娘舅在京有些不妙麼? 難道我這一行。有甚不祥之事?」   正胡思亂想之間,只見一伙青衣大帽的人,一齊擁進房來道:「奉旨拿叛逆 胡朋。」聞生聽了,驚得面如土色,心膽俱裂。隔了一會,纔說道:「我是新科 舉人,有甚反叛?」公差一齊道:「奉旨拿你,怕你甚麼舉人、進士?你與叔子 通同謀反,如今你叔子胡宗堯已解進京,朝廷特旨,差往徽州拿胡朋。你如今已 在此地,快快一同進京,也免得我們遠差。」聞生道:「列位公差不要差了,我 是聞友,哪裏是胡朋?你們還去拿那個真胡朋去。」眾人道:「你明明是胡宗堯 的侄子,昨日對店主人說的話,我們已都聽見了,還要死賴?如今真胡朋假胡朋 ,你自到京中。朝廷面前去辨,我們也不管你閑帳。」聞生無奈,只得隨了這伙 人,同往京師。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一時禍福,   雖然無妄之災,難免窮途之哭。   話說聞生一路行,一路想道:「我一時鬼名,如何就有人曉得?又說甚麼交 通逆藩,有何憑據?我想真的假不得,假的真不了,我到京中自有辨處。」不幾 時到了京師。去錦衣衛投到狀,聞生辨道:「舉人是蘇州聞友,不知為甚事拿來 ?」錦衣衛道:「為著交通齊王之事,你還不知道麼?」聞生力辯,北鎮撫道: 「你明明是胡朋,與叔子交通逆藩,怎麼又冒認新科聞友?」聞生又辯道:「舉 人是去歲中的,現有兩大座主並本房師刑部員外沈椿,皆可識認。怎麼敢冒認? 」北鎮撫道:「既然如此,怎麼不查個端的就胡亂解來?可恨,可恨!」就叫差 人押了,到翰林院、刑部來認。先到刑部沈員外署中,沈員外大驚,認道:「這 是我本房中的,怎麼說他是胡朋?」就自己到錦衣衛,來對北鎮撫講了。北鎮撫 大怒,將差人痛責,立即釋放了。一面派人去拿真正胡朋。   聞生得脫,心下想道:「夢中之事,真是奇怪。如今牙爪的利害,豈不就如 虎一般?後來得了大水之救,原來卻是本房師之力。」隨即來謝沈員外,道:「 多蒙老師大力,使門生得脫此冤,自今以往之年,皆老師再造之恩也!」沈員外 道:「賢契偶罹無妄之災,不倭特為辯明,何為之有?」因問道:「賢契為何被 拿?」聞生道:「胡宗堯是家母舅。因在店中訪問消息,被他拿來。」因細問胡 公被參之事,沈員外道:「參令母舅的就是當初貴府司理。齊王的事一向罷了, 不知他為甚麼又提起來?前日令母舅拿到,奉旨三法司會審,學生也在那裏。他 本中又參一個胡朋在裏面。」聞生就接口道:「正要請教老師,他參胡朋怎麼樣 ?」沈員外道:「他參令母舅同侄胡朋交通齊王。前日令母舅辯說並無子侄,雖 有一個胡朋,是徽州人,並非一家。所以將令母舅收禁,去提胡朋來對問。如今 只要那個胡朋不攀,令母舅便無事了。」聞生又問道:「他參的有何指實?」沈 員外道:「據他說有胡朋與齊王的詩。」聞生道:「原來如此。家母舅之事,全 仗老師推愛,一為周旋。」沈員外道:「既是令母舅,學生再沒有不用力的。」 聞生就辭別道:「門生當未曾見家母舅,去見過之後,再來領老師之教。」辭別 了,竟到刑部獄裏來。   二人見了,不覺淒楚起來,相對哭下。胡公問道:「賢甥為何到此?」聞生 道:「外甥到了臨清,在孔之裔家中(後缺320字),家中又無人料理,心中甚? O掛念。如今依我的意思,成了此姻,但不知賢甥之意如何?」聞生聽了,心下? t喜,道:「承母舅之命,外甥安敢推阻。只是老父在家,不知此意,外甥須修? 悀@封寄去,將母舅之意達上,省得父母在家,又尋親事。」胡公道:「極說得? O。我也就要寄書與你父親,道達我意。」聞生就在京中等胡朋來審。   卻說京師,原是個人才聚會的所在,亦極是個風流瀟灑的地面。那些貢監及 年少科第,在京不是賦詩喫酒,便去宿妓邀娼,這是免不得的。聞生是個少年鄉 科,人物又生得流動,自有那些幫閑蔑片來走動。一個蔑片,叫做花引賢,來對 聞生說道:「近日下路來一個妓女,名喚醉雅雅,甚是可人,又彈得好琵琶。我 們去看看何如?」聞生正納悶不過,便道:「甚妙。」就一同往西河沿來。到了 雅雅家裏,只見門前車馬紛紛,也有來接的,也有來訪他的,也有送禮的……十 分熱鬧。到了裏面,花引賢問道:「姑娘在家麼?這是蘇州聞相公,特來相訪。 」老媽媽道:「前日戚皇親接了去,還不曾回來。」聞生見如此光景,只道他怎 麼絕色,甚是悵悵。   過了幾日,訪得雅雅在家,花引賢又來拉了聞相公同去,正是:   西施漫道浣春紗,雅雅今日斗麗華,   日暮笙歌能款客,此時賣笑向誰家!   未知花引賢同相如此去訪得雅雅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游夢館偶吟絕調 寄吳門共受虛驚   詩曰:   指底哀音功客船,孤猿空叫十三弦。   可憐多少秦樓女,撥盡琵琶夜不眠。   話說聞生,同了花引賢一直往西河洞來,果然醉雅雅在家。聞生在外面客座 裏坐了半日,醉雅雅才走出來,了不叩頭,拱一拱手,就坐下了。聞生舉目觀看 ,見他生得:   面如瓜子,眉似春山。年紀三旬,年老而姿容當麗;身材五短,微瘦而嬝娜 堪憐。淡淡面龐,不惜涂脂抹粉;微微含笑,偏能送舊迎新。   聞生看了便道:「久慕芳姿,果然名下無虛!」雅雅道:「不敢。相公尊姓 ?」花引賢便道:「這是蘇州聞相如相公,聞名才子,去年新發的,前日同過來 奉候,雅娘不在,聞大爺甚是怏悵!」雅雅道:「失迎得罪!」仔細看了聞生一 會,便道:「此處恐有人來,請相公裏面坐罷。」就一同進去。   裏面是小小三間倒坐,收拾得十分精致,琴書簫管,色色皆備,桌上溜金山 篆,焚著細細龍涎。三人相對坐下,聞生就叫長班送出禮物。雅雅道:「多蒙相 公光顧,怎麼就好收盛賜?」花引賢道:「聞大爺做人極是豪俠,雅娘倒從直些 好。」雅雅纔向聞生道:「如此多謝了!」聞生道:「菲薄休笑。」因問道:「 雅老貴處可是吳門?」雅雅道:「是松江。」聞生又問道:「幾時離雲間的?」 雅雅道:「去歲纔離松江。」二人攀些閑話。   花引賢道:「棋子在此,雅娘何不手談一回?」聞生道:「花兄與雅娘對局 。」花引賢道:「我的棋子極矢,還是大爺來。」聞生就與雅雅對局。花引賢坐 在傍邊指手劃腳,不住贊好。少頃著完,花引賢代他們做了,聞生輸了幾子。花 引賢道:「雅娘棋子虧我教他,竟好了些。」雅雅道:「這是聞相公讓我的。你 那矢棋,我饒你四子還要殺黃。」聞生道:「我兄難道至此?快來著一局。」花 引賢道:「他是我徒弟,我不與他著。大爺再來,不要讓了他,使他得志。」果 然二人又著。著到半局,聞生又將輸了,適值平頭拿酒到面前,花引賢就把棋子 一擄道:「不著完罷,大家喫酒。」聞生道:「這是與我解急。」雅雅道:「相 公那塊棋尚未曾死,我只得一隻眼,相公若做得一隻眼,還是兩活。」花引賢道 :「你的眼大,大爺的眼小,兩隻眼在一處,還是你要死哩。」雅雅打了他一下 道:「有這些胡說!」就一同上席。   飲了幾巡,雅雅就要聞生行令。聞生道:「行甚麼令好?止三個人,不如擲 色子罷。我們猜拳,贏者喫酒,輸者唱曲。」花引賢道:「妙,妙!大爺猜起。 」聞生就與雅雅猜拳,雅雅輸了,花引賢道:「我說雅娘要輸,如今請教佳音。 」就叫人拿琵琶來,遂與雅雅。雅雅接著,橫在膝上,輕舒不指,唱道:   錦被兒斜著枕頭兒歪,   上天仙降下了瑤臺。   嬌滴滴粉臉兒人多愛,   紅粉襯香腮,   斜插金鉤,   好一似昭君出塞來。   雅雅唱完,聞生贊道:「果然唱得好!不減潯陽江上,使人泣下。」花引賢 道:「如此妙音,大爺快些乾酒。」聞生果然拿起大犀杯來,一飲而乾。就是花 引賢與雅雅猜,花引賢輸了。花引賢道:「我不會唱,說一個笑話罷。」聞生道 :「說得我們笑免罰,說得不笑,罰一大杯,還要另說。」花引賢道:「一個女 客與和尚兩個下棋。和尚一塊棋死了,心中著急,就除下帽子,把手摸著光頭。 一邊摸著,口裏說道:『可惜只得一隻眼,可惜只得一隻眼。』一人在傍道:『 你這和尚頭,遇著女客,連這一隻眼也塞死了。』」聞生與雅雅一齊大笑。   又是聞生與雅雅猜,雅雅又輸了,花引賢贊道:「大爺好妙拳。」雅雅又唱 道:   百般病比不得相思奇異,   空不得方、喫不得藥,   扁鵲也難醫。   茶不思,飲不想,   懨懨如醉如癡;   旁人笑著我,   我也自笑我心癡。   伶俐聰明也,   到此也由不得我。   雅雅唱完,花引賢鼓掌道:「妙絕,妙絕!大爺再請一杯,雅娘也請一杯, 我也陪一杯。」即時斟上,要一氣同乾。聞生飲完道:「雅老如此雅人妙技,只 可惜舊詞俚鄙,如何出之佳人之口?殊覺污此妙技。近來楊升庵彈詞甚佳,雅老 曾見麼?」雅雅道:「曾日戚皇親也如此說,嫌唱得不好,卻不曾看見甚麼彈詞 。楊升庵是何人?」聞生道:「楊升庵諱慎,是辛未科裝元,他叫《二十一史彈 詞》,是與人彈唱的。」花引賢道:「大爺就是來科壯元,做一調與他何如?」 聞生此時也有幾分酒興,便道:「作也使得,花兄與雅老休笑。」就提起筆來, 果然是: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聞生想一想,寫道:   二儀分三才定聖人御世,   六五華四海一五者因民。   缺東南傾西北不全天地,   歷日用更寒署有限胱陰。   吊前古悲往事頓生感慨,   歎佳人問才子偏遇□滏。   屈左徒事懷王竟遭讒佞,   賈太傅適漢主不得長生。   太史公下蠶室半生失勢,   禰處士賦《鵡鸚》二十亡身。   無大器枉說了「王、楊、盧、駱」,   為詞賦埋沒了「劉、陀、應、陳」。   孔文舉楊德祖偏遭妒忌,   荀鳴鶴陸士龍枉自馳名。   最堪憐蘇季子父母不子,   猶可恨朱買臣生妻適人。   唐明皇好詞賦李杜不中,   漢武帝選騎射陳李無憑。   隋侯珠璦道途按劍相顧,   卞和璞獻楚國刖足生嗔。   辱英雄笑市上曾封兩尉,   哀王孫進一飯當報千金。   歎□□失江湖螻蟻叮侮,   悲謎鷟折飛翼燕雀同群。   皂櫪中駕鹽車感遇騏驥,   荊棘裏同夢草自有蘭蓀。   奏《咸池》鳴《韻》《□》無知聾俗,   冠童甫被文繡怎奈伶人。   遼東錢燕山石偏逢好事,   半死桐未枯竹幸遇知音。   對皓月望青雲英雄墜淚,   向明鏡悲白髮國士吞聲!   從古來有才的人人如此,   若說起有貌的個個消魂。   金屋中貯阿嬌傾城不再,   玉殿裏藏西子絕世難名。   趙昭儀被寵幸昭陽第一,   王夫人出微賤堯母題句。   只曉得楚王宮細腰得幸,   誰知道唐苑裏娥眉妒人,   班婕妤啼紈扇寂寥長信,   陳皇后買詞賦冷落長門。   蔡文姬奏胡笳黃沙撲面,   王昭君啼筋青□傳名。   聽琴聲奔司馬幸逢才子,   駕扁舟歸范蠡已老佳人。   金谷園為季倫珠殘玉碎,   燕子樓因刺史粉徹香停。   墜馬髻盤蛇髻般般鬥巧,   迥風舞折腰舞件件爭新。   歎落花流紅葉幾人抱恨?   聽青鏡吟《白頭》若個傷心。   斷腸草忘懮草難消白日,   芭蕉雨梧桐雨最怕黃昏。   聽琵一陣潯陽江青衫落淚,   賜羅綺子嵬坡紅粉消魂。   愛風流陳後主金蓮何在?   枉英雄曹孟德鉛雀生塵。   連昌宮久無人清風簌簌,   合歡殿悲往事夜寸泠冷。   卻原來盛豪華容顏難保,   轉眼處生寂寞富貴浮雲。   賢達士隨際遇時時自得,   遇名花對朗月到處行吟。   陶淵明歸彭澤籬邊獨酌,   林處士寄孤山梅下樽。   敘閑文陳往事看官莫笑,   勸佳人同才子細參彈文!   聞生手不停揮,一筆寫完,時已漏下二鼓。花引賢不住地贊道:「奇才,奇 才!自我活的四十多歲,從未曾見。」雅雅也十分贊賞,用心彈習。那日聞生就 在雅雅家裏歇了,因此常常往來。   一日,胡公對聞生道:「我的事體已大局如此,但不知你舅母回去如何,一 路不知平安否?我十分記念,要打發胡仁回去。」聞生道:「外甥出來一年有餘 ,前日父母不知我又到京師,家中不知如何記念,也不要回去。」胡公道:「既 然如此,叫胡仁再到蘇州一行。」就寫起家信,打發胡仁回去。   不說聞生在京。且主聞公夫婦聽得聞生不等會試,趕出京中,心下十分疑惑 ,又不見回來,越發著急。終日祈□求卜,都說平安,有事纏住,未得就回。聞 公夫婦好生盼望。   只見一日,家人進來說:「南就胡奶奶同小姐都在外面。」聞公夫婦都喫了 一驚。聞夫人連忙出來接見,兩位夫人拜罷,然後小姐拜見姑娘。聞夫人道:「 侄女一向不見,越發長成了。」大家坐下,聞夫人因道:「前人聽說哥哥被人參 了,正在此記念,不知消息,嫂嫂倒回來了。如今哥哥如何?」胡夫人把胡公拿 進京去,說了一遍,就哭起來,因說道:「我因南京並無親族,所以來與姑娘、 姑爺商量。」聞夫人也掉淚道:「哥哥有此冤枉。錢推官是我們方親家的門生, 明日要方親家寫封書來去與他。」茜芸小姐聽見說「親家」二字,便留心問道: 「姑娘,方親是甚仔親家?」聞夫人道:「是你哥哥的丈人。」   小姐聽得,喫了一驚,連忙問道:「哥哥幾時到,就做了親?今日想是丈人 家去了。」聞夫人也喫一驚道:「你哥哥幾時曾歸來?在你們任上起身的麼?」 胡夫人便接口道:「外甥在我們先起身來家,如何還不到?」小姐道:「想是瞞 我們,哥哥做親去了。」聞夫人道:「又來了。我去年也不曾有病,他幾曾回來 ?難道又在路上有甚麼事?」驚疑不定。小姐就回道:「既哥哥不曾回家,為甚 仔姑娘說有丈人?」聞夫人道:「這是我們家裏定的,他不曾曉得。」大家一起 喫驚。聞夫人就起身去對聞公說了,聞公也十分著忙,就在家中收拾一所空房, 與夫人、小姐居住。少不得備酒接風,敘數年闊別的話。   小姐心下十分不樂,酒也沒心思喫,坐立不安。回到房中,對鄔媽道:「哥 哥又有了親事,如今又不知下落,難道做了親,鬼我們不成?」鄔媽道:「這怎 麼瞞得?只是大相公為何還不到家?」小姐又愁又悶,日日容妝不整,雙眉交鎖 。   過了幾日,聞夫人請小姐進去看桂花,正又說起聞生不回來的話,只見家人 進來說:「方老爺在外面拜問大相公曾回來不曾,說有要緊的話要說。」聞公連 忙出來相見。方公也不敘寒溫,便問道:「令郎曾回來麼?」聞公道:「昨日胡 舍親從山左來,說小兒起身在先,不知何故此時尚不曾到,莫非途中有變?正在 此疑慮。」方公道:「既是起身在先,為何不到?或在途中耽閣,料無他虞。只 是有一要緊事與親翁商議。」就移近椅子道:「昨日都中有信出來,說奉旨點選 淑女,聽直差了司禮監何公,已將起身。此番點選,皇上要選淑妃,與往常不同 。令郎既未回來,小女須從權走門才好。」聞公沉吟一番道:「容小弟與賤荊商 議奉復。」方公作別起身。   聞公進來與夫人說了。因說道:「如今方親家都蓋護不住,要送媳婦過門; 侄女又在這裏,如何是好?」夫人就來與胡夫人說知,都喫了一驚。胡夫人對聞 夫人道:「你哥哥又為事在京,侄女尚無親事,如今全仗姑爺蓋護他。」聞夫人 道:「適纔也正躊躇。方親家現任按院,尚且蓋護不得,要送媳婦過門。如今侄 女在此,難避外人耳目;萬一被人知道,誤了侄女大事,如何是好?不如嫂嫂做 主,趁早擇一個好人家定了,保如?」胡夫人沉吟不語。小姐便道:「我有誓在 先,爹爹未回,我斷不嫁人!如今十分事急,我出家去罷。」說罷,竟哭起來。 兩位夫人一齊勸道:「且不要煩惱。到臨時看十分緊急,再作商量。」鄔媽便道 :「如今方小姐要過門,我倒有一計在此。」二位夫人一齊問道:「你有何計? 快說出來。」正是:   莫道男兒巧,婦人智更多。   不須誇六出,妙計竟如何?   畢竟鄔媽不知說出甚計,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扮新郎明諧花燭 點淑女暗易梅香   詩曰:   寶帳香浮紫霧重,風前並蒂兩芙蓉。   今宵莫問春多少,春在巫山第幾峰?   話說二位夫人因點選秀女之事,相對無法,聽見鄔媽說有計策,一齊問道: 「你有何計?」鄔媽道:「如今方小姐要過門,我想大相公又不在家,空空過來 也濟不得甚事,我們小姐纔到這裏,人知道的尚少,不如等方小姐來的時節,我 們小姐權扮做大相公同方小姐拜了花燭,掩飾外人耳目,卻不兩便?」聞夫人道 :「也使得,我去對老爺說。」聞公笑道:「方小姐來時,不便空堂,我原要侄 女同他一拜。只是女扮男妝,不大便些,方親家有些固執的。」夫人道:「若不 改妝,侄女卻怎麼處?」聞公道:「且到臨時,現作商議。」   又過了兩日,只見街上紛紛傳說朝廷要點秀女,差何太監來了。就哄然嫁娶 ,徹夜鼓樂喧天,起初還叫個媒人、論些年紀、別個門戶、擇個吉日,到得後來 ,就不管好歹,也不論高下,只要是個男人,就把女兒與他。悄悄的不是男人抬 來,就是女人抬去。也有極老的新郎討了十三、四歲的女子,也有極標致的新娘 子嫁了極醜陋的丈夫……一番點選,不知錯配了多少姻緣。有一個《黃鶯兒》專 道點秀女之事:   鼓樂夜喧天,做新郎不論年,十三十四成歡喜。喜穿相連,花燈不全,媒婆 晝夜奔波懶。最堪憐,村村俏俏,錯配了姻緣。   話說點選之事,一日緊一日來。方公帶了小姐來到蘇州,擇一吉日正要過門 ,只見家人來說:「何太監到了,下在察院裏。出的告示,小的抄得在此處。」 方公拿起一看,寫道:   "飲差司禮監兼賜蟒玉三次、乾清宮管事牙牌太監何為,點選淑女事:照得? 誘諈鴗G日,奉旨除禮部外該本監親詣浙、直兩省,會同撫、按公同選擇等事,? 隻馴鶗雃U府、州、縣人等知悉。如有幼女,不論鄉紳士庶,自十三歲至十八歲? 謘A總甲鄰裏,據實申報,不得隱匿一名。除已成婚娶外,如有私自過門當未成? 邞怴A畢許申報,以憑選擇。如或隱匿,本監訪出,有司以不職論;男女、媒妁? H抗違旨意從重究治,決不輕貸。特此!」   方公看了,就打轎來見聞公,說道:「何太監到了,如此緊急,小女今晚就 要過門!只是他告示內有『私自過門尚未成親,皆許申報』等語,令郎又不在, 小女空空過來恐有不虞,如何是好?」聞公道:「小弟因舍侄女在此,也甚耽心 ,賤內倒有一說,只是近於戲了。」就將假扮之事告訴方公。方公道:「到此地 位,行權也不妨。只是令舅既不在此,親翁何不代令舅覓一佳婿?昨日敝同年厲 畏軒,他有一子,要來求小女,小弟回了他。他也是世家,況且又是金陵,老親 翁何不對令親說了,成此婚姻何如?」聞公道:「容小弟對舍親講。」方公就別 了起身。   聞公進來對夫人道:「方小姐今晚就要過門,要胡小姐同拜花燭。」就把方 公做媒之事,也叫夫人對胡夫人說知。小姐聽了,不覺大惱,心裏想道:「他奪 了我的親,又來替我做媒,豈不可恨!」也不等夫人回復,便答道:「爹爹不在 ,我寧死也不嫁人,隨他甚麼權貴。」聞夫人也就不提起,自去打點晚上之事。   過了一會兒,只見兩個媒婆走進來說道:「哪一位是胡太太?我們是兵科厲 老爺那裏差來的,特來與小姐求親。」原來方公回去,卻好厲兵科來拜,他就對 他說了這話。厲兵科南京人,素聞得胡小姐才貌,一向要求他,所以就差媒婆來 說。聞夫人道:「我不是胡太太,我同你去。」就領了媒婆來見胡夫人。   小姐心中正在煩惱之際,見媒婆來說親,愈覺不樂,便一臉怒容待他。媒婆 就開口道:「我們是官媒,厲老爺差來,與小姐求親的,適纔方老爺已與聞老爺 講過,特又差媒婆來。厲老爺的富貴算來夫人知道的,不消我們說得。只是公子 一表人才,真有潘安之貌,如今在監裏讀書,滿腹文學,說道就要中的。」胡夫 人說:「有勞你們。只是我家老爺在京,無人做主。小姐要等老爺回來纔肯定親 。」媒婆道:「太太又來了!如今何太監已到,大家小戶,那一個不連夜做親? 連我們做媒婆的,日夜裏沒一刻閑。況且厲老爺做官,財主不消說起,只得這位 公子,又沒有三房四戶,公子那般文字,是千中選一的。這樣人家不定,就錯過 了。」夫人正要回答,小姐聽得不耐煩,便道:「母親與他講甚仔?不定就不定 了。」媒婆道:「阿呀小姐,你年紀小不曉得,不要沒主意。如今何太監下在察 院裏,好不嚴緊,萬一有事出來,小姐那時懊悔遲了。」小姐聽得愈加大怒道: 「不要你管!誰許你在這裏多說,我情願選了去,與你無乾。」兩位夫人見小姐 如此光景,便安慰媒婆道:「小姐心中不樂,所以如此。你們不要惱。」媒婆料 事不成,就辭了出來,一頭走,一頭說道:「我們做了一世媒婆,不曾看見這個 小姐。你不肯罷了,為何到嚷我們起來?」就加了 許多言語來回復厲兵科,正是:   做媒全仗口,語語盡皆虛。   何況舒私憤,讒言講是非。   厲兵科聽了大怒道:「他不肯罷了,為何如此可惡?」又笑一笑道:「他要 點去也不難。」就打發媒婆不提。   且說到了晚間,方公就送小姐過來,路上也不敢用鼓樂,直至家裏,方纔吹 打。胡小姐竟是頭巾儒衫,出來同拜花燭。故意把頭門、二門都開了,讓人來看 。拜完了堂,照樣送入房中。胡小姐把方小姐一看,但見他:   髻綰雙龍,口堆五鳳,珠圍玉繞裝成金屋之嬌,霧縠霞帔擁出霓裳之舞。步 沉香而無跡,不輸潘妃;嫌脂粉以不施,休言虢國。旖旎似芙蓉泣露,蹁躚如楊 柳迎風,果然一笑傾城,真是千金宦族。   胡小姐看了,暗暗道:「果然生得好!」因而想起聞生來,又懷著醋意。說 我的姻緣被他僭了去,也倒郎才女貌,成了一對。心中甚是不樂。方小姐也偷眼 把胡小姐一看,見他:   頭帶儒巾,身穿公服,頭帶儒巾姿容愈艷,身穿公服體態偏妍。摹擬潘安, 似欲邀佳人之巢;依稀何晏,反盡掃虢國之妝。金屋佳人,權作玉堂學士;燈前 白面,本來鏡裏紅妝。   方小姐看了,忍不住要笑出來。只見胡小姐立起身來道:「此時可以還我本 來面目了。」因向房內一個侍兒道:「你相公此時不知在哪裏,到要我在此代勞 。」過了一夜,次日早間,胡小姐雖然不樂,免不得先來拜方小姐。方小姐梳頭 未完,鄔媽戲道:「新郎來了。」方小姐連忙立起身來,見胡小姐改了妝,愈覺 十分標致。相邀坐下,就看方小姐梳頭,笑道:「嫂嫂,畫眉的不在,我權作張 郎何如?」方小姐微微而笑。梳完了頭一齊出來,坐了一會,相別回房。   方小姐就來回拜胡小姐,見他房中筆硯精良,琴書滿架,曉得他好文墨,因 說道:「久聞姑娘善於詞賦,請教一二。」胡小姐道:「我們不過略識幾字,那 裏比得嫂嫂大才?」方小姐道:「久仰林下之風,何必太謙,定要請教!」胡小 姐只是不肯,原來胡小姐一則懷著醋意,不肯與他看;二則他的詩稿都是聞生動 筆的,所以不肯拿出來。當不得方小姐坐定要看,胡小姐無奈,只得提筆來寫道 :   無意臨鴉鬢,何心理兔毫。   方小姐見他寫出兩句詩來,他也提起筆來,續成道:   久知歌白雪,不肯向人操。   胡小姐見了道:「嫂嫂好說,果然看不得的,如今讓我請教便是。」走起來 ,向集中翻了一會,恰好翻出那首奪聞生的回文詩來,不曉得是方小姐的,便道 :「一首不通的回文詩,請教罷。」方小姐拿來一看,喫了一驚,恰好是自己的 回文,心中想道:「我這詩一向不見了,後來在江中遇著聞生聽見他念,疑心誤 夾在爹爹詩稿裏,如今為何又在他身邊?」問又不好問,只得贊道:「巧妙絕倫 ,不減蘇惠蘭。」只做看詩的模樣,沉吟不已。   胡小姐見他拿在手裏只是沉思,便道:「甚麼好詩,看他怎的?」方小姐也 不回答,適值夫人來請,只得去了。回到房中,心下想道:「這首詩有些古怪, 明明在聞郎身邊,如何卻落他手,又拿出來我看?莫非他曉得柳絲之事,故意拿 出來取笑我?難道書生多口,竟告訴他不成?」又想道:「他們中表兄妹,也不 便談心至此。果若係聞郎告訴他,則二人先有私情。」心裏左思右想,道:「讓 我再去問他,看他光景如何!」   過了一日,又到胡小姐房中來。方小姐一則因回文之事疑心;二則見胡小姐 才貌,大有我見猶憐之意,十分來親熱他。當不得胡小姐胸中懷著醋意,說又說 不出,十分氣苦,哪裏肯與他親熱。正是:   落花雖有意,流水卻無情。   方小姐來到胡小姐房中,胡小姐下在那裏臨《蘭亭帖》,見方小姐來,連忙 收拾。方小姐道:「姑娘書法如此精工,還在這裏臨帖,定做衛夫人。」胡小姐 道:「隨意涂鴉,嫂嫂休笑。」二人坐下,鄔媽烹起好茶。二人啜茗閑談,就論 起詩來。方小姐乘機問道:「前日那首回文詩,可真是姑娘佳作?」胡小姐見他 問起回文,便笑道:「嫂嫂,你笑我做不出回文麼?」方小姐也笑道:「豈敢說 姑娘做不出,姑娘做的還該好些。」胡小姐道:「如此也夠好了。」方小姐見他 如此說,便說:「姑娘不要耍我,果係何人所做?姑娘從何處得來?」胡小姐只 笑不出聲。方小姐愈覺疑心,便道:「姑娘,只問這詩為何卻在你處?」胡小姐 見他如此說,也疑心起來,說道:「這首詩是嫂嫂的麼?」方小姐笑道:「你不 要管是我的、是誰人的,只問姑娘是何處得來的?」胡小姐也笑道:「你且不要 管我從何處得來的,你先對我說是何人的?」兩個小姐正在那裏說,只見丫頭、 養娘都慌慌張張跑進來道:「小姐不好了。」一齊問道:「甚仔不好?」養娘道 :「不知甚麼人報了何太監,說我們家裏藏著兩位小姐。如今吳縣太爺同本府太 爺大鬧,說何太監就要自來。」兩位小姐大驚失色,同走出來見夫人商議。   只見遠遠喝道之聲,說何太監自己來了。原來厲兵科因求親不允,又聽了媒 婆的話,心中大惱,曉得聞生不在家裏,胡小姐尚沒人家,他就對何太監說有兩 個國色隱在聞家。何太監分咐吳縣知縣來選,門上帖了上用票子,聞公與知縣爭 執起來,知縣去回了何太監。何太監大惱,自己來到廳上。聞公只得出去接見, 方古庵聽見,也連忙趕來,一同坐下。府、縣官坐了一廳。   何太監向聞公拱一拱手道:「聞先兒,咱奉旨出來點選,皇上當面分咐:不 論鄉紳士庶都要點選。你家裏就藏著兩個美人兒,你也做朝廷官兒,如何不遵法 度?」聞公道:「老公公此語從何處得來?小兒聞友娶媳方氏,久已成親的了。 」因指方公道:「這就是敝親家。雖有一個舍侄女,係金陵人,前日偶然到此, 已回籍去了。」何太監就問方公道:「方老先兒,果然是令嬡麼?」方公道:「 怎麼敢欺?實是小女。」何太監道:「方老先兒,自從你赴山東的任,辭朝的那 一日咱們相會了,直到如今。既然是令嬡,就罷了。那個姓胡的,定要瞧瞧兒。 」聞公道:「舍侄女乃胡敬庵之女,他原是金陵人,果然回籍去了。」何太監道 :「咳,果然豈有此理!人的名兒,樹的影兒,難道你大似朝廷麼?聞先兒,再 說沒有,咱就要得罪了。」不由分說,要叫人搜府。縣官對聞公道:「令侄女若 在,請出來見一見,這是奉旨的事,老先生不要太執。」何太監又發話道:「你 是個鄉宦,兒子是個舉人,就這般大?咱就要動個疏兒了。」   聞公見勢頭不好,料想不能隱瞞,只得進來與夫人說。胡小姐聽見,就大哭 起來,要去尋死。兩位夫人與方小姐都哭起來,一片哭聲,直達廳上。何太監坐 定要看,胡小姐抵死不肯出來,竟向房中去剪頭髮。被鄔媽奪住道:「小姐要剪 頭髮了!」正是:   無心歸帝闕,有意向沙門。   畢竟不知胡小姐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愛詞賦詩擢英才 用權宜又更姓氏   詞曰:   花外鶯聲柳外樓,淚紅細漫舊箜篌筷,□□□亂夕陽愁,無那春風響玉鉤。   話說胡小姐因太監要看,就去剪頭髮出家,被鄔媽奪住剪刀。方小姐進來拭 淚,對胡小姐道:「姑娘且不要哭,我對你說話。」就同兩位夫人一起回房裏說 了一會。聞夫人又請聞公進去,密語了幾句。聞公出來對何太監道:「舍侄女亦 是一黃堂之女,閨中弱質,如今許多公祖父母在此,舍侄女如何肯出頭露面?」 何太監便道:「也罷,咱們進去瞧瞧兒罷。」   聞公領了何太監進來,穿堂坐下。等了一會,只見養娘扶著小姐出來,向何 太監拜了一拜,低頭流淚。正是:   微波侵茁蒿,細雨濕芙蓉。何太監見了便道:「好,好!好個人品兒,是個 貴人。」因見他哭,便道:「不要哭,看哭壞了身子,如今是貴人了,你不曉得 ,俺們皇宮裏受用多著哩。」因對聞公道:「聞先兒,你如今是皇親了,咱和你 一家。你勸勸貴人,叫他不要哭」。一邊說,一邊走出來,對府、縣官道:「好 個人品兒,做得貴人!」就要叫官媒婆:「叫轎子送到皇廠裏去,好生服侍著! 」自己也要起身。聞公留他少坐,何太監道:「怎樣好擾?也罷,明日聞先兒到 京師來,咱們回席罷。」又笑道:「只怕做了皇親,那時節又不肯喫咱們的酒哩 。」說罷哈哈大笑。   聞公就叫家人擺桌子,府、縣官都辭去了,只有何太監同方古庵與聞公陪著 飲了數杯。何太監道:「聞先兒不要煩惱,做朝廷的親好多著哩。你不曉得,戚 娘娘原是妃子,如今冊立了西宮,好不寵幸!皇上常幸他,家裏一個月賞賜也不 知多少。」聞公道:「學生哪有此福。」何太監道:「說哪裏話,都是個人。皇 親不是人做的麼?」大家飲了幾杯,何太監就起身辭去,當晚就要抬小姐。方公 道:「今晚太急,明日也是一樣。」何太監道:「也罷,也罷。只道咱不通些情 兒。」一拱,上轎了。方公也就別了。   聞公進來,大家哭哭啼啼,七忙八亂了一夜。到得次日,就有官媒婆來催促 進身。二位夫人無奈,挨到傍晚,只得打發上轎,大家哭別。聞公打發一個養娘 去服侍,叮嚀了又叮嚀,囑咐了又囑咐。方小姐尤其哭得淒慘。街上的人都一傳 兩、兩傳三,說胡茜芸小姐點去了。   卻說聞生因等胡朋來審,所以耽身在京。一日無事,想著醉雅雅,就往他家 來。只見醉雅雅也纔到家,下了轎,見聞公來,就請到裏面臥房坐下。雅雅道: 「這幾日相公為何不來走走?」聞生道:「我前來望你,說你往戚皇親家去了, 幾日不曾回去。為何去這幾時?」雅雅道:「都是相公的琵琶詞害了我,還要說 哩。」聞生驚問道:「怎麼是我的琵琶詞害你?」雅雅道:「前日到戚皇親家去 彈了,他稱贊不已,問我何人所作,我就把相公的尊諱對他說了。他就要我教他 的女樂,關在家裏,直等學會了纔放出來!」聞生道:「你既在皇親家,如今外 面傳說要點淑女,可真麼?」雅雅道:「這是真的。宮裏出來的信,我們浙、直 兩省差了司禮監何公公去點選。相公家裏可有令妹麼?這一番點選倒比不得往常 。」聞生聽罷大驚,就立起身來道:「我且奉別,改日再來望你。」雅雅道:「 相公果是有令妹,怎麼就這般樣要緊?且再坐坐去。」聞生道:「不坐了。我有 要緊事。」就一拱手而別。   急回見胡公道:「適纔聞得朝廷要點淑女,浙直差了何太監。恐怕舅母在家 著忙,如何是好?」胡公道:「你我都不在家,舅母如何蓋得住?你不如速速回 去完了姻罷。」聞生道:「外甥也如此想,只是舅舅此處無人。」胡公道:「我 這裏事已至此,外面事大,你且作速回去的是。但是聽見胡朋早晚就到,如今何 太監當未起身,你且一邊收拾,等何太監起身,同去不遲。」   又過了幾日,打聽何太監起身了,提胡朋的人尚未曾到。聞生只得起身,御 了牲口,拜別胡公,出了彰義門。行了半日,只見後面一騎馬飛跑趕來,口時叫 道:「前面聞相公不要行,小的是莫老爺差來的,有要緊話稟。」聞生住了牲口 ,只見那人跑到面前,跳下馬來,跑得氣急,馬也喘個不住。聞生連忙問道:「 你是哪個莫老爺?」那人纔說:「小的是翰林院莫之芳老爺的長班。早間差小的 到相公下處來請,說有要緊話講。」聞生纔知是大座師,便道:「我家中有要緊 事,所以星夜回去。我前已別過你老爺,此時如何又有話說?」長班道:「老爺 分付,斷要請相公回去的。」聞生道:「我歸心如箭,況且已起身了,如何又回 ?煩你去回復老爺,只說趕我不上罷。」長班道:「小的來得遲了些,老爺將小 的罵了一頓,求相公方便小的罷。」聞生無奈,只得同長班轉牲口回來。   就來見莫翰林。莫翰林大喜,出來相見。坐下,莫翰林道:「昨日皇上御朝 ,問諸相公說:「一個書生聞友,卿等知道麼?」諸相公一時不知何意,後來細 問近侍太監,纔曉得說皇上幸戚皇親府,聽見他女樂中的彈詞,知是賢契所作。 皇上大悅,所以召見,大有特用之意。果些是大作麼?」聞生道:「是門生一時 亂道,不曉得達了御覽。」莫翰林道:「明日賢契同學生入朝,不可有誤。」聞 生領納而歸,只得又回到寓所。心下焦燥道:「偏生有這樣的事。萬一我回去遲 了,表妹點了去,就欽賜我狀元也不情願。」翻來復去,一夜無眠。   到了五更,同了莫翰林進得朝來。但見:   祥雲籠鳳闕,瑞靄罩龍樓。琉璃瓦砌鴛鴦,龜階簾垂翡翠。牆涂椒粉,絲絲 綠柳拂飛甍;殿繞欄楯,簇簇紫花迎步輦。   聞生同莫翰林過了棋盤街,進得朝來。只見那些進朝的官一人一盞紗燈,紛 紛而來,聞生不曾奉旨,在午門等候。隔了半日,傳出旨來宣舉人聞友。聞生低 頸進去,俯伏朝拜已畢,只見皇帝問道:「朕前幸戚皇親家,聽爾彈伺甚佳。朕 今日面試,如果有才,朕當有不次之用。」聞生俯伏領旨。只見一個太監傳下題 目,上面寫道:   《文華殿賦》(何晏體)   《平番凱歌》(李白《清平調》體)   聞生俯伏奏道:「左思《三都》一紀方成,張衡《西京》十年始就,況臣才 遠不及古人。一時奉詔,恐不能就,伏乞聖裁。」皇帝笑道:「既然如此,《文 華殿賦》可回去做完獻上,《平番凱歌》朕要叫宮人吹入樂調,你可用心做來。 」聞生叩頭謝恩,俯伏金階寫道:   鼓角喧天玉壘秋,王師十道下梁州,   旗遮劍閣千重棧,鞭斷巴江萬里流。   烏啼京觀戍樓閑,銅柱新標戰馬還,   鎖甲金鐃歌管沸,三軍齊出劍門關。   彤庭曉闕獻降俘,緹綺霜刀隊隊扶,   黃紙金雞傳放赦,太平天子坐披圖。   聞生一筆寫完,近侍獻上。皇帝大喜,傳與諸相公看,說道:「不減唐朝李 白!朕今也封你翰林學士,賜進士出身。」聞生叩頭謝恩,出得朝來。正是:   有勢閑人趨奉,無錢親戚生疏,   丈夫身居斯世,不取富貴如何。   胡公聞之不勝欣喜,相交的人都來賀他。只有聞生心裏因點選之事,十分在 念,又不得回去,拜客喫酒,忙了月餘。心下想道:「我雖得這一番殊遇,但不 知表妹在家如何?萬一點了去,則我因功名而誤表妹,雖腰金衣紫亦非所願。不 如上一個歸娶的本,倘得恩準,豈不兩全?」正要上疏,只見一個家人來說道: 「小的今日在打磨廠見一個蘇州人,說我們府裏點了一個貴人去。」聞生道:「 胡說,家裏又沒有小姐。只懮的是舅老爺家小姐。」家人道:「小的正如此說。 他說親眼見的。」聞生心下狐疑道:「你再去打聽來。」家人去了半日,說道: 「小的又去問他,他說親看見何太監在我們家裏點去的,姓胡,說是舅老爺的小 姐。」聞生聽了心下著急,口裏嚷道:「胡說,舅老爺小姐為何在我家?」   正在那裏疑心,只見又是一個家人來說道:「胡朋提到了,老爺請姑爺商量 。」聞生即刻來見胡公,就把傳言說了。胡公心下也有些著急,但道:「他們為 何得到蘇州?只怕還是傳言之誤。如今胡朋已到,少不得就要審,須得先有一人 去見他,叫他聽審之時,不要攀害纔好。但無心腹之人可托。」聞生心下想道: 「聞得此人是方古庵女婿,我一向疑心此事。不知他假冒我的鬼名,不知他真是 胡朋?不得一個明白,不如且去見他。」就向胡公道:「無人可托,讓外甥自去 見他。」就換了衣服,叫長班跟了,竟往刑部獄裏來。   管監的人認得長班,讓他進去。問到胡同監口,胡同出來見了。不認得聞生 ,便問道:「小弟素未識荊,不知有何見教?」聞生因要問明方公之事,便道: 「小弟姓阮,新任翰林。聞相如乃家表兄,與兄同案。胡敬庵老先生乃家表兄母 舅,又是岳丈。明後日刑部就要審此事,家表兄所以特命小弟先來會兄。錢科尊 疏內參兄有獻齊王之詩,說叔侄通情,所以將胡敬翁也參在內。如今胡敬翁已辨 非一家,兄若真有與齊王之詩,只一身做事一身當,也不要攀累無辜。若無其詩 ,則辯白之時也不可說胡敬翁是叔子。至於上面之事,家表兄自當料理。」胡同 道:「承令表兄見教,無有不遵,況且小弟沒有與齊王的詩。這件事都是方古庵 老賊叫錢推官捏造出來的」。聞生大驚道:「聞得方古庵是令岳,怎麼說是他之 故?」胡同道:「小弟在家叔任上──。」聞生道:「令叔是哪一位?」胡同道 :「胡敬翁了。」聞生道:「明日切不可說!」胡同便道:「小弟在胡敬翁任上 定了,約小弟到家做親。及到嘉興時,他又定了一個貴客,就要賴起婚事,小弟 不允,與他理論,他所以托錢推官參小弟與敬翁。」聞生道:「原來如此,錢推 官與他通同作惡。」又問道:「這便是了。但不知方古庵何所見而與兄聯姻,又 何所而背盟?」胡同是個伶俐的人,至死也不肯說 出真情來,就說:「方古庵素與小弟相知,小弟有些拙作都極蒙他鑒賞,所以就 把女兒許我。後來見小弟不中,又有富貴求他,他就趨勢之念重而憐才之念輕矣 !」聞生點頭歎息道:「如今的人大都如此!事便如此說,但面日審的時節,這 些話恐不可以對法司講。」胡同道:「小弟一則並不曾有詩,二則小弟當初原名 叫做胡朋,後來改為納監,叫做胡同。我如今只說我並不叫胡朋,並沒有詩,也 不認得胡敬翁便了。但上面之事,要求令親照拂。」聞生道:「如此極妙!小弟 就去回復家表兄,不勞費心。」   胡同又問道:「適纔聽說令表兄是胡敬翁之婿,不知敬翁有幾位令嬡?令表 兄可曾完姻?」聞生道:「止得一位,不曾完姻。」胡同道:「小弟前日浪游吳 門,聽見敬翁一位令嬡點了去,可就是麼?」聞生連忙問道:「正要請教。家表 兄聞了些信,寢食俱廢。不知敬庵令嬡何以在吳門?」胡同道:「這到不知,前 日偶有一個敝友言被之事甚詳,也是方老賊之故。」聞生大驚道:「怎麼又是方 老賊之故?」胡同道:「兵科厲畏軒是方賊同年,方古庵與他兒子做媒,求敬翁 之女,夫人不允。所以方賊與厲兵科對何太監說了,就選了去。」聞生聽了大怒 ,罵道:「此老如此作惡,誓不與之俱生!」就對胡同道:「學生就是聞相如, 適纔之語兄要留心,一應上面之事,俱在學生身上。」胡同聽得就是聞相如,連 忙打恭道:「原來就是聞老先生,晚生不知,得罪,得罪!明日之事,全仗老先 生大力,晚生一字不敢幹涉令母舅。」聞生道:「領教,領教。」就別出來。   一路想道:「胡同的話語語真情,不是他冒認鬼名可知。只是方古庵老賊如 此可惡,只因他叫錢推官參了母舅,所以把我的婚姻遲至今日;如今他又把我的 表妹害了。為人如此,只前日之事,也盡非賈有道之故了。斷不與他幹休!」正 是:   唯有感恩與積怨,千年萬代不生塵。   畢竟不知聞生與方公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聽讒言公庭參岳丈 走捷徑私室說椒房   詞曰:   香影處,風弄小池波不卷。繡簾看燕子,滿盤珠露落新荷,無奈睡情多。              右調《望江南》   話說聞生聽了胡同的話,不肯與方公乾休,便道:「他如此可惡,竟使暗毒 。我偏明做。為了這個官誤了妹子,我如今就把這個官拼著他。」左思右想,說 :「我不如參他一本,方出我之氣。」就連夜草起疏稿,其大概道:   翰林院侍讀聞友,為真陳諫臣不職、賄賂夤緣、比常不法事:山東道御史方 正性原剛愎,學復詭異,廣布爪牙,大作威福,視正直為仇讎,置奸邪而不問。 與禮科給事中錢宸交通不法,比黨作奸,既賄賂以置之巍科,復夤緣而援這同列 ,假朝廷之大法,報一己之私仇。此二臣者,皆不當列之納言、置之要地者也。 伏氣皇上著法司提問,如果臣參不實,乞加臣罪云云。   聞生寫完了本,竟往通政司去上,宰相看了本道:「聞友新進翰林,怎麼就 參起言官來?」欲待批壞他的本,又見皇上十分殊遇,只得將本擱著,不發下來 。   聞生上本之後,雖然出了氣,又不見旨意下來,心中思量胡小姐,悲悲切切 ,就上本告病,一連兩疏不準。起初假病,後來竟成真病起來。自胡公審後,就 來見沈刑部。沈刑部道:「前日胡朋口中一語不涉及令母舅。只是他說不唯沒有 詩,且並不叫做胡朋。我因老錢面上不好意思,將他夾了兩夾,他抵死不招。後 來到國子監去查他名字,果然是胡同。我如今就復本上去。」因拿出書稿與聞生 看,寫道:   刑部一本,為交通逆藩、意圖不軌事:前準刑科抄出禮科錢一本參濟南知府 胡宗堯與侄胡朋交通齊王,奉旨著刑部勘問。等情到部,臣部審得胡宗堯係直隸 上元人,並無子侄。胡朋係徽州歙縣人,現有國子監籍貫可查。姓字偶爾相同, 叔侄更屬子虛。雖胡朋作奸不軌,胡宗堯似不知情;況胡朋今已改名入監,科臣 所參胡朋贈答之詩,臣部嚴刑重究,抵死不認,似難懸坐。胡宗堯並不知情。合 行仍復原職。胡朋亦應釋放。臣部未敢擅便放宥,伏候聖裁云云。   聞生看了,謝了沈刑部,回報胡公。胡公大喜。過了幾日,旨意下來:「胡 宗堯既不知情,著原官起用。錢宸指參不實,本當重處,姑念諫職,著降調外任 用。餘依議。胡公看了旨意,不勝大喜,立刻出獄。   只有聞生的病一日重一日,茶飯不餐,懨懨待斃。醫生說道:「此係七情所 傷,非藥石解愈。」胡公見此光景,十分感激他,又十分著忙,只得泥佛兒勸土 佛兒,說道:「賢甥,事已至此,你也要自己宥解。我自己親生女兒,況且止得 一個,難道我心中不苦?只是無可奈何!」說著又哽咽起來,不指望勸人,自己 已先哭起來,引得聞生愈發悲慟。胡公沒法處置,與花引賢商量,叫他沒法解勸 他。花引賢道:「心病還須心病醫,令甥老爺為令嬡的情真,叫晚生也設法處置 。他素與醉雅雅相好,如今做了官,一向不曾去走動。不如勸他去走走,或者好 了也不可知。」胡公道:「隨你怎樣,只要勸解得他便好。」花引賢千方百計, 說了許多鬼語,勸他到醉雅雅家去。聞生道:「我向來不過無事,偶然游戲,如 今方寸已亂,哪有心想花酒。」花引賢見他不肯去,又對胡公說道:「令甥老爺 連去都不肯,如今我去請雅雅來罷。」胡公應允,便把雅雅請來。   聞生見雅雅進來,就在臥房中坐下。雅雅道:「老一向不會,為何有些貴恙 ?」聞生歎了一口氣道:「不要說起,這是我前生之事。」雅雅道:「適纔老花 對我說,老爺因胡小姐點了去,所以如此。夫妻之情,難道老爺不苦?但事已至 此,苦也無益。況且老爺又未曾成親的,老爺如此人才,又是玉堂貴客,別尋親 事,自然也有與胡小姐一樣才貌的。」聞生道:「說哪裏話!晉人說得好:情之 所鐘,正在我輩。表妹選去,我有誓在先,情願終身不娶。隨他甚麼人,我也總 不娶了。」雅雅道:「不是我離間你骨肉,你如今如此為他,小姐明日進了宮, 皇帝寵幸起來,只怕也未必如此為你。」聞生道:「他也斷不負我。縱使他負了 我,我也斷不負他!我生來多情,與曹孟德相反,寧使天下人負我,無使我負天 下人。如今男子薄倖的多,不要使人說我也是薄倖之輩。」雅雅點頭歎惜道:「 難得,難得!聽老爺這一番話,使天下女子都要感泣。前面的話,是我唐突了。 」   僕人恰好送粥來,雅雅勸他喫粥,聞生道:「我胸中塞著一團,一粒也喫不 下。」雅雅見聞生如此光景,大是不忍,想了一會,忽然道:「老爺,我倒有一 計在此,未知何如?如今戚娘娘最承寵幸,我思想讓我去說他一說。明說茜芸小 姐十分才貌,天下無雙,若一入宮,恐怕要奪了娘娘之寵。他是聞翰林原配,若 得內中降一道旨意出來,還了他,他又十分感激,豈不是好!此計如何?」聞生 聽了便道:「雅老若果如此,則聞友舉首加額,終身不敢忘大德了。」雅雅道: 「老爺好說。明日是戚太太生日,就去對他說,再來回你的話。」別過了聞生。   回到家中,打點了禮物,次日絕早,就到戚皇親府裏來拜壽。只見車馬填門 ,拜壽的人挨擠不開。雅雅素常在他宅裏來往,逕到裏面來,見了戚夫人,叩下 頭去,說道:「太太千秋大壽,沒甚麼孝敬,幾件粗點心與太太賞人。」戚夫人 道:「你來就是了,怎麼還要你拿東西來?」雅雅道:「有甚麼好東西,只好談 個壽詞兒孝順太太罷了。」因問道:「今日娘娘裏面可曾賜出甚麼來?」戚夫人 道:「還不曾。」又過了一會,只見家人進來說道:「娘娘差出孔公公來了,要 進來與太太拜壽哩。」就把御賜的物件搬將進來,有元寶十錠、彩緞二十匹、御 酒等許多物件。到了午後,外面一班戲子唱起《長生記》來,戚皇親陪著許多公 侯駙馬並眾官員們喝酒。裏面又是一班女戲並雜耍跳對子,戚夫人陪著許多夫人 小姐。那個富貴熱鬧,真個無比。正是:   東閣邀賓,西園載酒。鸞笙鳳管,歌如流水行雲;玉鈿金鋪,宴盡山珍海措 。公侯陪侍,相向稱觴。真是天子之下一人,果然萬民之上無比。   那日飲酒,直到半夜纔散,雅雅就在戚皇親家歇了。到了次日,雅雅就拿起 琵琶來唱了一套。夫人不住的贊好,因對雅雅道:「前日做琵琶詞的那個舉人, 聖上到俺們家裏來,聽了他的詞,說他做得好,問了他姓名,就與他一個官兒做 了。前日來拜謝俺們老爺,我在屏風後瞧他,原來小小年紀,好個人品兒。」雅 雅就乘機道:「如今害病在家裏,只是早晚要死了。」   戚夫人道:「三五日前還在俺們家裏喫酒。害甚麼病,就要死起來?」雅雅 道:「他害的病盧醫、扁鵲也是難醫的,只好死罷了。卻也怪他不得。」戚夫人 道:「這怎麼說?」雅雅道:「他有一個表妹,是胡知府的女兒,名字喚做茜芸 ,今年十七了,真真十二分標致,隨你甚麼人見了他,都是愛的。我前年在蘇州 時見了一面,連我也直想到如今。琴棋書畫不消說起,詩詞歌賦件件皆精。自小 許與他的,因母舅緣事同在這裏,不曾做親。前日聽見點選淑女,就趕回去做親 ,不想朝廷授了他官,不得回去,被何太監強選了,他聞了這個信,所以害起病 來,如今只願自己早死。」戚夫人道:「世間有這樣有情的男子。他如今做了官 人兒,又生得好,另娶一個怕沒有似胡小姐的?」雅雅道:「聞爺雖然有情,胡 小姐的才貌果然天下無雙。天下男子只愛的是標致,我們走得人家多,從不曾見 有如得胡小姐的,他如何肯要別人?譬如聖上,如今因娘娘美貌尊寵起來,連六 宮粉黛都不要了,你看明日胡小姐進宮,聖上也要寵幸他。」說到此處,就住了 口。戚夫人道:「寵幸得怎樣?怎說一句、留半句?」雅雅也不出聲。戚夫人道 :「有話便說。」雅雅道:「太太不要怪我多嘴,如今娘娘的寵幸,六宮第一, 無有出娘娘之右者。萬一胡小姐入宮,聖上一時看 中意了他,不要說寵幸得與娘娘一般,只分了娘的寵卻也不好。皇帝的性格有甚 準繩,又不好與他爭、又不好與他鬧。太太是博通古今的,古來多少寵冠六宮的 ,後來被新進奪了寵去,冷落長門。如令世上男子不好,只是不要把標致的與他 看見,纔不生心。如今娘娘在深宮不知,太太在外面曉得了,也該與娘娘慮個萬 全纔是。」這一番話,說得個戚夫人目瞪口呆,正是:   莫說蘇張辯,閨中亦有然,   好憑三寸舌,說就百年緣。   戚夫人被雅雅說得如夢方覺,說道:「你的話句句有理,只是如今如何是好 ?」雅雅道:「這有何難!只消娘娘裏面分付太監,說胡茜芸原有元配,係大臣 之婦,著給還了他,不要使他進宮便了。聞翰林又終身感激太太與娘娘之恩,豈 不為人為己,一舉兩便!」戚夫人道:「有理,有理!我就寄信進去,與娘娘說 知。」雅雅要等他回報,就住在他家。得到傍晚,宮中秘密傳出一個信來,說: 「此事十分要緊,但裏面不便無因降旨。教他丈夫自上一個疏來,我叫司禮監批 還與他便是。」雅雅得了這個信,連忙來見聞生。   聞生自雅雅去後,病就好了些,因兩日不見回信,正在那裏著急。聽見雅雅 來,連忙跑出來迎著,問道:「事體怎樣了?」雅雅欲待急他一下,因見他著急 得可憐,便笑出了聲。聞生見他笑,便道:「雅老,妥當了麼?」雅雅就把這些 話細細說了一遍。聞生快活得手舞足蹈,說道:「雅老妙法,真是當今陳平、陸 賈,何異我前世的親娘!」雅雅道:「今日聽見了這些話就如此快活,昨日將人 家理也不理。我們也曾有情在你身上,可見著鬼?」聞生道:「是我不是,過會 兒請罪罷!」雅雅道:「你心裏哪有我們,不要假惺惺。」聞生笑道:「你如今 是有功之臣,我怎敢忘你?」就來與胡公說了,彼此大喜,連夜草成一書,次日 上去。   到第二日,就有旨意,聞生抄出來一看,旨意道:「胡氏係聞友元聘,著司 禮監傳旨給還成親,該衙門知道。」聞生與胡公看了旨意,十分欣喜,單等何太 監來。過了幾日,何太監到京,聞生連忙來拜何太監,就將旨意與他看了。何大 監不敢有違,就叫小內侍傳與胡小姐。聞生別了回來,登時要打轎去迎。聞生之 意就要成親,又不好說,在花引賢面前微露其意。花引賢就對胡公道:「老爺此 番之喜非同小可,令嬡選了去,又欽賜回來;聞老爺害了這場大病又好了。死而 復生,離而復合,真是老爺之福!如今奉旨成親,不可待慢聖旨,今日日子甚好 ,就成了親罷。」胡公道:「成親也使得,只是他母親不在,如今也罷了。」就 對聞生道:「今日既奉了聖旨,你就成了親罷,若再耽閣,恐怕有變。雖然不告 父母,也可以從權。」聞生大喜,當時備了花轎、鼓吹,自己穿了公服,胡公也 穿了吉服,在家裏等候。許多同年、同寅聽了此信,都來賀喜。   少頃,轎子到了,聞生就象拾得異寶一般。一同拜了花燭,送到房中。聞生 自揭方巾,一面揭,一面說道:「妹妹,這幾時愁壞了我。為了賢妹,我也幾乎 不起。」小姐一言不答。聞生仔細一看,喫了一驚道:「你不是胡小姐!何太監 這廝可惡,如何換了!」正是:   合浦珠還日,延津劍合時。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點枝頭侍兒喬醋 連並蒂兩美同姻   詞曰:   風細香飄,一簾花影橫窗好。繡奩開早,粉鈿青春曉;欲撚錢絲,又被鴛鴦 惱。愁多少,金錢暗禱,心在瀟湘道。   話說聞生見不是胡小姐,便大嚷道:「何太監如此可惡!把真小姐換了,我 同他面君去。」立起身要走,只見那小姐低低說道:「不要嚷!何太監並不曾換 。你難道就不認得我?」聞生聽他如此說,便道:「聲音倒有些熟,你是何人? 我實是忘了。總之,你不是胡小姐,我去與何太監講話。」回身便走,被那小姐 一手扯住道:「薄情郎!你心裏只有胡小姐,忘記我們也罷了,還要假裝不認, 好負心的人!」聞生道:「又來奇了!我說有些面熟,只記不起。我生平並不曾 做甚歹事,怎麼說我負心?」那小姐道:「我說你記不得,若是記得,不指望你 來求親,送在你家裏,你還只為著胡小姐,不肯回來做親。幸喜聽見胡小姐點了 去,你肯上本,若是別一個,就不管你閑事了。還說不薄情哩。」聞生道:「你 這些話,我一字不解,你快說你是何人?」那小姐道:「去年五月間江裏的事就 忘記至此!」聞生把他仔細看了一看,說道:「是了,是了。你可是方小姐的柳 絲?你為何在此?」柳絲道:「你既認得,適纔只裝不知。」聞生道:「你不要 錯怪了人。去年江中見你,一則夜裏不甚分明;二則你尚是披髮。如今梳起了頭 ,這怎麼怪我?我且問你,你們小姐今在何處?為何你裝做胡小姐來?」柳絲道 :「你只問胡小姐罷了,又何必問我們小姐。」聞 生道:「你小姐的事,並不是我負心。我別你之後就到揚州,方纔曉得你老爺在 山東,我就要回去央富相公做媒,不意失去盤費,不能回去。後來我中了之後, 富相公與我做媒,你老爺回說已許了姓胡的,我纔定胡小姐。與我何幹?」柳絲 道:「前面不幹你事,後來送在你家裏,為何不回來成親?」聞生大驚道:「你 老爺賴了胡家的婚,又另許了甚麼富貴之家。怎麼說送在我家裏?」柳絲纔把胡 同冒認,後來王楚蘭做媒,並要點淑女過門之事說了一遍。   聞生大喜道:「原來如此!我回到臨清,聽見舅舅拿了,就進京來,家中又 不知我在京中,並無信來,家中之事並不曉得。如何說我故意不回?只是你點了 來,如何說是胡小姐?」柳絲道:「胡小姐同小姐在家,不知為何被太監知道, 上門要選。胡小姐只要尋死,我們小姐不忍,叫我扮做胡小姐與他看看,不想就 選中了。」聞生道:「原來有這許多緣故。」   就來對胡公說知。胡公大驚道:「如今不可揚聲,萬一傳與外人知道,就是 欺君了。只好星夜打發人回去接茜芸來做親。你父母既然先定了方小姐,又如此 賢慧,只好兩存。」聞生領喏,又進房來笑著對柳絲道:「你如今是貴人了,怎 好屈你在此處?原送你去做貴人罷。」柳絲道:「你只要的是胡小姐,連我們小 姐尚且不在你心上,何況於我!」聞生笑著摟他上床,當晚先與柳絲成親,正合 於一句曲子道:   鷦鷯先佔枝頭早。   聞生與柳絲成親,他次日起來與胡公商量,打發人回家,秘密請小姐進京。   如今且說二位小姐在家。方小姐設計,將柳絲代了胡小姐之後,茜芸小姐十 分感激,纔把一片醋念盡行消釋,要把真心話與他說了,打成一家。便走來謝他 道:「承嫂嫂救命之恩,終身感激!只是沒了嫂嫂一個佳婢,奴家來服侍嫂嫂罷 。」方小姐道:「姑娘好說,折殺奴家,你我姑嫂之間,如何捨得你選了去?」 胡小姐道:「你如今捨我不得,只怕明日哥哥回來,就捨得我了。」方小姐道: 「難道你哥哥回來,就拆開了你我不成?」胡小姐道:「他雖不好拆開,我們也 難久於聚首,你東我西,如何得在一處?」方小姐道:「正是。姑娘明日不要回 南京去,也嫁在蘇州罷。」胡小姐道:「婚姻事哪裏定得。不知今生嫁得成嫁不 成。」方小姐道:「那有個嫁不成的。姑娘想是慮沒有才郎配得過你,這倒真是 件難事。如今世上男子有幾個通得?我爹爹為我擇了十年,方得聞郎。況且姑娘 如此才貌,明日不知怎樣的才郎纔消受得起你。」胡小姐笑道:「消受起你的, 就消受得我了。」方小姐也笑道:「既然如此,你也嫁了你的哥哥罷。」胡小姐 聽見他如此說,就紅了臉,有些害羞起來。方小姐自覺失言,便解說道:「你們 雖係中表,古人溫太真、王無雙也曾做過,有何妨礙!若是姑娘肯時,我情願做 小。」胡小姐道:「嫂嫂,莫如此說!若是嫂嫂肯 容,我情願服侍嫂嫂!」方小姐道:「若得姑娘常在一處,真是萬分之幸!不要 一時高興,卻如此說,後來要行就不肯了。」   胡小姐道:「嫂嫂可是真情?」方小姐道:「我若有一字之虛,使我夭死! 」胡小姐見他賭誓,便十分感激道:「嫂嫂你如此賢淑,使人感愧。我有一段苦 情,一向要告訴你,又不好說得。如今承嫂嫂如此恩德,我告訴罷。」就把聞生 到山東贈金訂盟之事說了一遍。因說道:「如此之事,非女子所當為,只為終身 大事,所以如此。如今又蒙嫂嫂肯容,真是萬千之幸也,不枉我從前一片苦心。 」方小姐猛省道:「是了,怪道我的回文在你身邊。你們既訂盟在先,一發好了 。只是書生薄倖,回文詩我實非有心,他怎麼告訴姑娘?」胡小姐道:「這回文 是嫂嫂的麼?不要錯怪了人。他終日拿在房中,如珍寶一般,朝夕諷誦。被我看 見,問他何人所作,他只不肯露,被我奪了他的。我至今不知其中之故。嫂嫂, 你們的根由也說與我知道。」方小姐就把誤夾詩稿並江中相遇之事,也說了一遍 ,彼此兩下大喜。胡小姐道:「說便如此說,還有些難處。我的事雖蒙嫂嫂應允 ,向不知父母之意若何,又不知姑爹、姑娘肯與不肯!就是令尊愛女之心重,恐 怕也不肯兩存!」方小姐道:「這倒不消慮得,我爹爹斷不肯為此。」   兩個正說著,只見鄔媽笑嘻嘻的走來道:「二位小姐在此講些甚仔,講了這 半日?老爺打發胡叔回來了,說大相公也在老爺那裏。」胡小姐大喜,問道:「 胡仁回來了麼?大相公為何在京?」鄔媽道:「有家信在太太處,請小姐去看。 」胡小姐對方小姐道:「嫂嫂請坐,我去看了家信就來,看哥哥為何在京。」去 了半日纔來,喜動顏色,對方小姐道:「天下也有湊巧的事。」就將胡公的家信 裁後半幅遞與方小姐道:「你看。」方小姐接在手中,只見寫道:   我為夜芸婚事,選擇數年,並無東床之俊。聞家外甥才貌皆佳,我素有此意 ,因礙中表之說,是以逡巡。今思古人溫太真玉鏡臺之事,已曾行過,況我受此 含沙之冤,未知何日方能昭雪。外甥為我之事,復奔回山左,又被逮入都,殷殷 渭陽之誼,竟如己子!我欲將茜芸妻之外甥,而復館之甥室,已與相如當面言定 ,彼亦欣然。此不惟茜芸終身得人,而我與夫人桑榆之景,亦可以娛矣!一字致 令兄,單道此意,閱過即致之。   方小姐看畢,又將與聞公的書也拆開看道:   眷弟胡宗堯拜   弟與仁兄不聚首者已六易星霜。雖尺素頻頻,如聖紫宇;而此中耿耿,終不 盡其勞積也。吾兄東山高臥,採菊賦詩,視弟風塵奔走,薄書俗吏,已不啻霄壤 。何況更受含沙之冤,三木囊頭,與御史為伍。回想與吾兄相聚一堂,陳說故舊 ,恐再不可得矣!言之嗚咽。茲有啟者:賢郎因渭陽情切,復走山左,不意李代 桃僵,竟被逮入都。幸得沈林老力救得脫。福堂相慰,稍釋愁懷。因思賢郎尚未 受室,而弱女茜芸亦十年侍字,雖不可上擬德曜少君,然蘋蘩之事,或可不愧。 意欲行溫太真故事,已與賢郎當面言定,想吾兄定不見棄。若得俯俞,則向平之 累,皆可以畢。弟倘得生歸里門,將於百花洲前構一小墅,與吾兄朝夕聚首。膝 下有人,亦晚年之樂也。何如何如?耑此布懇!」監椿不勝馳戀。家妹想定納吉 ,同此致意!           姊丈大人臺下           弟宗堯再頓   方小姐看了兩封書,向胡小姐道:「恭喜,恭喜!」胡小姐道:「還全仗嫂 嫂。」方小姐道:「如今再無不妥了。」胡小姐道:「只不知姑爹、姑娘之意若 何。」連忙送書過去,叫人打聽。   且說聞公夫婦接了聞生的信,曉得在京中有了下落,十分歡喜。只是見他書 中說當面與母舅定了親,就與夫人商議道:「孩兒在京與令兄定我侄女,偏生我 們又定了方家,如今媳婦現在家裏,如何是好?方親家生性古怪的,不可使他知 道。我想兒子雖與母舅說定,你我又不曾應承,還可以回復。只得寫書回你哥哥 。」夫人點頭道:「只好如此。」聞公就寫回書,說已定方家,媳婦現在家中, 不得如命。   胡小姐聽見這個消息,十分不樂。私下對方小姐道:「何如?我說姑爹不肯 ,又成畫餅,奈何!」方小姐道:「雖然如此,且等聞郎回來,他自然不肯背盟 。倘事不成,我斷不獨歸聞郎,使你有白頭之歎。」胡小姐道:「難得嫂嫂如此 為我。只是婚姻之事,父母為主。如今姑爹既已寫書去辭,家父自然罷了。難道 好強姑爹不成?縱使哥哥不忍背盟,然父母之命也不好違。遵父命而背私盟,亦 不為過。」方小姐道:「慮便要如此慮,且等聞郎回來,再思長策。」正是:   二女同心,其利斷金;   不唯不妒,百計相成。   胡小姐悶悶不悅。過了兩日,有報出來,報聞生特授翰林,大家歡喜不盡。 一百年的親、五十年不見面的都來賀喜,合家大小沒一個不快活的。   只有胡小姐喜中帶愁。一日正在方小姐房中商量此事,只見家人來說:「方 老爺在外面。因老爺不在,要與小姐說話。」胡小姐一時走不及,避在床後。只 見方公進來,一臉怒氣。小姐見了坐下。方公手裏拿一本報、一封書,對小姐道 :「你說有這樣的奇事!聞郎在京竟上一本,說胡小姐是他原聘,奉旨給他成親 了。」小姐大驚道:「這樣說起來,柳絲倒先與聞郎成就了。」方公道:「他既 聘在先,親家就不該又定你了。難道與他做妾不成?」小姐見方公盛怒,只道單 為此事,便道:「這事孩兒知之甚詳,正要告訴爹爹,其中或有不得已處。非盡 聞郎之過。」方公道:「有緣故沒緣故,也還小可。」就翻出報來道:「還有一 件奇事,你看。」就遞報與小姐。   小姐拿起一看,只見翰林院聞一本,為直陳諫臣不職,賄賂夤緣、交通不法 事。後面不曾有旨。方小姐道:「這是怎麼說?參的何人?」方公道:「好笑得 緊,他參的是我!」就將錢推官的書並聞生的疏稿與小姐看了。驚得木呆道:「 這事為何?」方公道:「他不過不願做我女婿,故參了我,又假說原聘胡氏,做 了妻子,以便絕你之意,他既參了我,又另娶了,這親事斷然不成!你快些收拾 ,今日就回去。我與他面君,朝廷去講。」小姐大驚道:「既然如此,爹爹請先 回,孩兒就來。」   方公恨恨而去,胡小姐出來道:「有這樣奇事!他為何參了令尊來?只怕其 中還有錯處。」方小姐沉吟一會,道:「有甚麼錯?莫非他當真因姑娘之故,上 疏請了你,又參了我爹爹?」胡小姐道:「豈有此理。我們家中又不曾有信寄去 ,他在京師如何曉得家裏定親?他如今參錢推官在內,只怕還是因你們前日壞他 前程之故。」方小姐道:「壞前程的事,前日江中已說明了;況且他又教富子周 做過媒,可見忘情久矣。如今姑娘的事倒成,我的事竟不可知了。你既奉旨成親 ,他見柳絲不是,自然就來接你。我爹爹見聞郎如此,自然不肯。縱使聞郎有故 而然,他也未必能成了。今日就要我回去。爹爹進京,少不得又要上本,如何是 好?」說罷淒然。胡小姐道:「嫂嫂說哪裏話!你如此待我,難道今日我的事成 ,就不顧你不成?我若先你而去,真狗□不如的了,我想哥哥他豈肯孟浪,其中 必有緣故。賈有道之事復見也不可知。你如今十分疑心,說他為我棄你,我也不 好代他辯得,只是我也要進京,不如同了嫂嫂進去。若你事不成,我也斷不拋你 而去。總是你我一言之後,死生同在一處。」方小姐道:「姑娘愛我之心,使我 感謝難盡!始終相濟倒是我們女人做得來。」   正說未定,只見外面拿轎子來接。聞夫人哪裏肯放,聞公聽見連忙去請罪, 方公大怒不理,斷要小姐回去。方小姐無奈,強父親不過,只得辭別公婆。聞夫 人道:「孩兒在京,不知我們家中之事。但不知他何故參你令尊,我就寫書說他 ,你若回見令尊,也要勸解。」方小姐含淚領喏,就與胡小姐作別,說道:「姑 娘此別,未知事體若何,還得聚首否?」兩人執手依依,灑淚而別。   回到家中,將胡小姐之事從容對方公說了,又將如今與胡小姐結盟,情願同 行之話也說了一遍。方公道:「原來如此。也怕他不得,不唯私恩,而且有母舅 之命,上本救胡小姐之事,倒也罷了。怎麼參起我來!胡小姐既肯同行,我起旱 先去,你約了胡小姐,與母親從水路而來,到了京中,我自有處。」   方公擇日起身,方小姐約了胡小姐。兩位老夫人同舟而行。正是:   同舟相濟,同難相扶;   閨中弱質,反勝丈夫!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擇東床珠還合浦 開玳閣璧重連城   詩曰:   春風春水浴鴛鴦,描就鴛鴦帖繡裳。   玳閣迎風開綺宴,燈花映月綻銀缸。   事美兒女情偏重,筆涉風流語頗長,   自此不誇張與阮,一番新語寄聞郎。   話說方公帶了二位小姐,同進京來。方公起旱,不則一日,到了京中。且說 聞生因柳絲說明,又有家書來,自己懊悔上了此疏,曉得方公怪他,終日打聽他 幾時到京。一日聽見方公到了,自己要去請罪,又不好竟去。此時富子周已補工 部在京,就來與他商量。富子周道:「此老生性極執拗的,年兄出疏參他,此老 自然大怒。但他令嬡既已過門,也未必翻悔。讓小弟先去見他,說代年兄請罪, 看他如何。」聞生大喜道:「如此極感!就求年兄一行。」富子周立刻打轎,來 拜方公。   方公見富子周來拜,即忙出見,彼此敘了些寒溫。富子周便道:「敝友聞相 如向日蒙老年伯孫陽之顧,欲納之東床,如今畢竟成了初願,可見樂廣、衛玠, 世不多得。敝友久在京師,不知老年伯有朱陳之訂,被胡同讒言構舋,遂獲罪於 年伯。如今自怨自艾,即欲來請罪,又不敢直前,特托小侄先來辯明,然後親來 負荊,望老年伯諒而赦之。」方公道:「聞兄大才新貴,立朝敢言。似老夫輩居 官不職,獲罪朝廷,聞兄說得極當。只是小女之事,前日聞兄疏內說幼年聘定胡 氏,若果係幼年所聘,只不當又議小女;若非元聘,則不當欺朝廷。置小女於何 地?此係人倫君父之間,學生也不得不上一個小疏,不然,聞兄又好說學生置奸 邪於不問了。」富子周見方公說出這番話,便道:「此疏斷使不得!敝友實被胡 同所誤,罪有可原。老年伯翁婿之間,還求寬宥。」方公道:「年丈不知,聞兄 將學生極力詆醜,他既已奉旨要了胡氏,難道教小女去為他妾媵不成?上一小疏 ,聽皇上處分可也。」富子周道:「以東床而參岳丈,老年伯自不得不惱,然在 敝友亦有委曲。老年伯在吳門訂姻,敝友又在京與胡敬翁訂姻,彼此不知,後來 胡同構舋,說老年伯與厲科尊害其表妹。敝友一時不察,遂獲罪泰山,實係不知 之罪,與賈有道之事相同,還求老年伯原諒。」方 公道:「這便是了。只是老夫雖不肖,也□若繡衣。止此一女,生平舐犢之愛, 擇婿十年。如今他胡氏既稱元聘,又奉過聖旨,自然不肯作偏,難道叫小女去作 妾?不唯老夫不堪,想亦年丈所不忍聞也。」富子周無言可答,但道:「老年伯 所論皆係至情,但一出疏,則敝友大是不便,或再婉商一萬全之法。」方公道: 「既是年丈見教,學生再緩一二日。」   富子周別了方公,就來見聞生,把方公的話細細說了。聞生道:「此事奈何 ?」富子周道:「叫小弟看起來,這婚姻之事,大約未必了。只是他不要出疏方 好。」二人相對沒法。正在躇躕,只見接小姐的家人回來說道:「小的不曾到京 ,小姐就同方小姐進京來了。」聞生大驚失色,向富子周道:「此老說要出疏, 不肯把女兒與我,倒也罷了。如今倒將舍妹藏在家中,如何是好?」想了一會道 :「有了。前日據小妾說,他在山左私行,扮作卜士,遇一胡郎,後來所以要與 家母舅定親,實小弟鬼名,遇的就是小弟。我如今仍扮做胡朋去見他,看他聲口 如何,我隨機應變如何?」富子周道:「此計雖好,只怕後來水落石出,越發道 欺他了。」聞生道:「他如今將表妹藏在家中,分明有拿鵝頭之意。我想表妹肯 與方小姐同行,必竟他二人都將心事說明,有意同歸的了。我自去探他一探。」 就還扮作書生,寫了一個帖子,竟來拜方公。   方公正在裏面對小姐說富子周的話,只見家人傳進帖子,方公接來一看,上 面寫道:「眷社晚生胡朋頓首拜。」方公看了,喫一大驚,向家人道:「那個胡 朋他為何又來見我?」家人道:「不是前日的那個胡朋,又是一個。他口中說『 我是真胡朋』,要見老爺。」   方公出來相見,立在廳上去遠望,見聞生進來,正是飯店中見的風流少年。 不覺大喜,便道:「胡兄一別,為何直至今日方來相會?」聞生假意把方公看了 一看,失驚道:「不曉得通源先生就是老先生,晚生有眼不識,如在夢中。」方 公大喜,相對坐下:方公道:「去年相會,學生因在官私行,不便說出姓名,後 來即向胡敬庵處奉訪,那時仁兄卻在何處?敬庵堅執以為子虛,又被胡同奸賊所 賣。」聞生道:「晚生與老先生別後,即游學京師,所以家叔回了。後來回見家 叔,知老先生有些高義,知己之感,終身銘佩!今日特來進謁。」方公道:「胡 兄不知,被胡同所賣之後,學生即到吳門奉訪,皆說不知。彼時王楚蘭輩與聞相 如作筏,學生因不知仁兄蹤跡,就許了聞生。不意此生十分狂放,皇上特援拔, 將他授了翰林。他不唯不願婚姻,且將學生參了一疏,又上一本,假稱胡敬庵之 女是他元聘,竟奉旨成了親。難道小女去與他作妾?這婚姻自然不成。學生少不 得出一疏,將此事直陳與皇上,聽皇上裁處!小女另議時,欲復學生前願,與賢 兄重訂姻盟。」聞生道:「逆旅相遇,蒙老先生知己之感,又許婚姻,使晚生更 感。但聞相如與晚生垂髫至好,近日又係妹丈。若老先生絕其好而進晚生,已為 不便,何況出疏參論。雖彼自作之孽,在晚生親情 友誼似乎不便。況相如近頗深悔!其獲罪於老先生,一則不知;二則為奸人所賣 。相如曾細細與晚生言過,還求老先生仍其舊好,則晚生輩皆沐老先生之恩矣! 」方公道:「賢兄所說,足見友誼。然無論聞兄知與不知,為奸人所賣,總是他 既娶了令妹,學生只此一女,不忍使之作妾。」聞生見方公聲口,料是不妥,便 道:「既然如此,老先生萬萬不可出疏,容晚生與相如細商復命。」就作別起身 。   方公進來與小姐說:「前日那個真胡朋又來了。他說一向游學在外,所以被 胡同冒名,如今仍在胡敬庵處。聞家畜生,如此一番,你再無歸他之理。我要出 疏,將此事直陳與皇上,將你另議婚姻,仍復與胡郎。」小姐沉吟一會,說道: 「孩兒聞得婦人從一而終。孩兒雖不曾與聞郎成親,然已過門數月,若再另議, 恐與婦道不便。」方公道:「好沒志氣!難道你甘心去作妾?」小姐道:「作妾 雖是不甘,然胡家姑娘願做妹子,說我事不成,他誓不獨歸聞郎。況爹爹主持世 教,為朝廷大臣,倫紀所關,豈可孟浪?」方公道:「你雖在他家,又不曾受他 之聘,他另娶胡氏,是彼背盟,非我們之過。況又參了我,豈有再歸之理!」小 姐不敢再辯,歸到房中,就來見胡小姐,備說此事。胡小姐大驚,道:「我爹爹 何曾有侄兒叫做胡朋,莫非又是假冒的?」方小姐道:「爹爹說正是此人。」胡 小姐道:「又來奇了。他說我是他妹子,我何曾有此哥哥!等他來時,讓我叫鄔 媽去問他。」   隔了一時,只見外面說:「胡相公又來了。」方公連忙出來相見,小姐就叫 鄔媽去瞧。方公相見坐下,便向聞生道:「兄去問過聞生麼?」聞生道:「別過 老先生,即去見敝友。敝友自知罪,老先生盛怒之下,也不敢復有門牆之想,情 願讓與晚生。但晚生亦有一種苦情:老先生高誼斷不敢辭,只是晚生亦有不得已 處。亦曾聘過一女,雖未成親,而斷不能,卻不識老先生何以教之?」方公道: 「兄又聘過何人?」聞生道:「向在患難之時,當面議定者。」方公沉吟一會, 道:「二女同居,娥皇、女英之事,古人亦有。因聞兄如此欺學生,所以老夫翻 然不願。賢兄今日先肯說明,足見賢兄之忠厚了。學生通通之性,老而愈堅,願 與監兄兩存,老夫卻也無悔。」聞生就打恭道:「老先生如此恩德,生死銘佩。 但無媒妁奈何?」方公道:「你我當面議定,何必媒妁!昔日一課一詩即是媒了 ,可見婚姻自有定數。賢兄擇一日,隨分行些禮來,寸絲為定,就到老夫敝寓畢 姻。」因留聞生小酌。   卻說鄔媽出來,偷瞧了一會,回二位小姐道:「並不見甚胡相公。只見大相 公在廳上與方老爺說話。」小姐大驚道:「怎麼就是他!其中必有緣故,看他如 何。」   聞生飲了一會,告謝起身。方公就進來與小姐說知。小姐沉吟不答,來與胡 小姐商量,胡小姐道:「既是胡朋,就是哥哥,你爹爹又許了他,正中了我們之 計了。你不必強他。」二人暗喜。   且說聞生回來,對胡公說了,擇日下過禮來,擇了一個吉日做親。聞生恐怕 敗露,將日子選得早些。胡公來拜方古庵,此時已做親家,彼此盡釋舊怨。要把 胡小姐接回,方小姐不肯,說道:「聞郎做親之日已近,妹妹同我去罷。」小姐 應允,出來見了胡公,彼此暗暗說明緣故。胡公道:「既然如此,你同那日回來 亦可。」因笑道:「為人太執,反受人欺瞞至此。」   聞生星夜就把聞公夫婦也接了進京,尋了一所大房子,一樣兩間。喜日將近 ,鄔媽、柳絲先來鋪設得十分齊整。到了那日,聞生大紅圓領、烏紗皂靴,在家 等候方公送方小姐過來。胡公也是一乘彩轎去接茜芸小姐。一路鼓樂喧天,二位 小姐一同進門,打扮得天仙一般。聞生出來,同拜花燭,方小姐居左、胡小姐居 右。方公見了大驚,連忙來問。當不得吹打得如雷一般,叫嚷也叫嚷不應。直等 拜完了花燭,聞生走到方公面前,雙膝跪下說道:「小婿之罪,擢發難數。有一 番苦衷真情,此時不敢隱諱,只得直陳。」方公一把扶起道:「你有何罪?只是 令妹何以同拜花燭?」聞生道:「前日言過,因患難之中言定,斷不能卻者。」 方公道:「豈有此理!你們是親兄妹,怎麼說患難之中定者?」聞生道:「此乃 舍表妹,而非親妹也。」方公道:「這又奇了。此位小姐非敬翁所出麼?況且令 妹已許聞兄,何以又與兄同拜花燭?」聞生又跪下道:「小婿得罪,不是胡朋, 正是聞友。」方公大驚道:「怎麼說兄就是聞友?」聞生道:「小婿彼時在山左 ,有不得已處,權稱家母舅之侄,因店主人一語道出,所以推辭以對岳丈。後來 又入都鄉試,家母舅不知小婿假名,所以堅詞以復,被胡同冒認。及至小婿托富 子周奉求,又說令嬡已許人矣。小婿不得已,在京 師與家母舅相訂。不知岳父在家,又與老父有約,令嬡已在寒舍。後來獄中晤胡 同,說令嬡另定富豪,而舍表妹之選皆岳丈之故。小婿一時不察,遂爾獲罪。前 日尊婢柳絲說知,小婿如在夢中方覺。先托富子周代陳,因見岳父盛怒之下,所 以又作胡朋,欲藉舊日之知,以釋今日之罪,今特請罪階前,唯岳父原而赦之。 」方公聽了這些話,倒大笑起來說:「原來有這些緣故!可見老夫素所愛慕者, 即兄一人。」就向富子周與胡公、聞公道:「此事顛顛倒倒,將來倒成一段佳話 矣!」聞公也來請罪,就一邊相邀上席,一邊送新人進房。   柳絲出來拜見二位小姐。外邊是聞公陪著方古庵、胡敬庵、富子周、沈刑部 一班官員喫酒。聞生與二位小姐同到房中飲合巹,他偷眼將方小姐一看,果然十 分美貌,與胡小姐真如姊妹二人,心中大喜。方小姐年長,當晚在方小姐房裏成 了親,郎才女貌,十分得意。   次日,往方家謝親。晚上,到胡小姐房中,敘離別的話。聞生又把上本請出 柳絲的緣故說了,二人大笑。聞生因笑道:「幾年干夫妻,今晚接真了。」胡小 姐微微而笑,二人上床,他兩人終日見面的,比方小姐更加親愛。到了三朝,又 擺酒請兩位岳丈並眾官員。到半席之時,又說起賈有道涂詩並胡同冒認之事,大 家大笑。   過了幾日,聞生對二位小姐道:「我的功名姻緣都虧了醉雅雅。」又把做琵 琶詞、雅雅說皇親之事也說了一遍,便道:「我做的琵琶詞,他彈得最精,叫他 來彈與二位夫人聽。」就差人去請,回來說道:「半月前從了一個貢生回下路去 了。」聞生歎惜道:「我甚虧他,未曾報得。」心中默然。聞生十分好待鄔媽。   過了幾時,又值鄉試之期,王楚蘭中了來拜,聞生出去見了。進來對方小姐 道:「有一件快事報與你知。適纔王楚蘭中了來拜,說起賈有道之事。原來當初 他騙了繆成一百兩銀子,所以設此奸計。如今繆成因親事不妥,問他追還原物, 將他告在吳縣,打了二十板子。你道暢快不暢快,可見天理不爽!」胡小姐道: 「姐姐的仇人都現報了。只有厲兵科這廝害了我,此恨未消。」聞生笑道:「他 是你的仇人,是柳絲的功臣,將功折罪罷了。」二位小姐一齊大笑。方小姐道: 「如今那個胡同怎麼樣了?」聞生道:「他被沈老師夾了兩夾棍,如今回籍去了 ,都是他讒言構舋,以至我參了令尊,費這許多周折。」三人如魚似水,十分得 意,不消說得。   胡公自這一番之後,無意做官,在蘇州住了。方公補了京畿道,做到工部尚 書,因不事權貴,後來就告病回來了。聞生做了幾年官,因聞公夫婦思想家鄉, 他就告病回去,同二位夫人一齊歸家。富子周也升了知府。回到家中,聞生置酒 請舊社諸子游虎丘,王楚蘭、杜伯子、方石生一同在坐。大家說起那年游虎丘遇 著方公的話,富子周道:「都是相如有病不來,所以如此成了一段風流佳話。」 大家稱羨不已。   過了年餘,聞生又起用進京,直作到禮部侍郎。聞公夫婦因見兒子興頭,在 京快活終身。聞生二位夫人各生一子,後來都登科甲。聞生與二位夫人、與柳絲 都齊眉到老。豈非千古的一段聯珠佳話!   詩曰:   姻緣憑月老,顛倒見風流,   不是求凰操,無須歎白頭。   有詩一首,單道聞生的好處:   蜀中司馬擅雕龍,漫道文君指下逢。   今日風流詞賦客,才名不輸舊臨邛。   又詩一首單道方小姐好處:   水面新舒並蒂花,芳姿灼灼映朱霞。   豈嫌當日吳宮女,何事輕身到若耶?   又詩一首單道胡小姐好處:   鳳凰元來自有群,憐才羞道卓文君。   湘妃江上風流才,連理嬌姿最茜芸!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