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 雪月梅 陳朗著 Title: Xue Yue Mei Chuan Author: Chen Lang 自序   昔太史公遊厲名山大川,而胸次眼界豁開異境。《史記》一篇,疏蕩灑落,足以凌轢 百代,乃知古人文章,皆從閱厲中出。予也自慚孤陋,見聞不廣, 及長北厲燕齊。南踄閩粵,遊覽所經,悉入編記覺與未出井閈時少有差別。今已年過杖鄉 ,精力漸減。猶幸簏中敝裘,可以御寒﹔囤中脫粟。可以療飢。 日常無事曳杖山鄉,與村童圃叟,或垂釣溪邊,或清談樹下,午間歸來,麥飯菜羹,與山 妻稚子,欣然一飽,便覺愈於食祿千鐘者矣。惟念立言居不朽 之一,生平才識短淺,未得窺古人堂奧。然秋虫春鳥。亦各應而鳴,予雖不剋如名賢著述 。亦烏能尸居澄觀,噤不發一語乎!因欲手輯一書,作勸懲之 道。以故風窗雨夕,與古人數輩作緣,心有所得,拈筆記之,陸續成篇,雖非角勝奇,亦 自具一丘一壑。龍門之筆邈乎尚矣,茲不過與稗官野史,聊 供把玩。良友過讀,復為校正,付之剞劂,以公同好。既以自娛,亦可以娛人云爾。     乾隆乙未仲春花朝鏡湖逸叟自序於古鈞陽之松月山房 引子   《雪月梅》讀法   太史公云:《詩》三百,大抵聖賢發憤之所作也。經傳且然,何況稗官野史?作此書者, 想其胸中別有許多經濟,勃不可遏,定要發泄出來。   凡小說,俱有習套。是書卻脫盡小說習套,又文雅,又雄渾,不可不知。   凡作書者,必有緣故。《雪月梅》卻無緣故,細細看去,是他心閑無事,適遇筆精墨良, 信手拈出古人一二事,綴成一部奇書,故絕無關係語。   《雪月梅》是有緣故者:見人不信神佛,便說許多報應﹔見人不信鬼怪,便說許多奇異。 真是一片救世婆心,不可不知。   此書看他寫豪傑,是豪傑身份﹔寫道學,是道學身份﹔寫儒生,是儒生身份﹔寫強盜,是 強盜身份:各極其妙。作書者胸中苟無成竹,順筆寫去 ,必無好文字出來。是書不知經幾籌畫而後成。讀者走馬看花讀去,便是罪過。   作書者胸中要有成竹。若必要打算籌畫而後成,苦莫甚焉,又何樂乎為書?《雪月梅》卻 是順筆寫去,而中間結構處,人自不可及。   不通世務人做不得書。此書看他於大頭段、大關目處,純是閱歷中得來,真是第一通人!   是書隨便送一禮、設一席,家常事務細微處,無不周到,純是細心。粗浮人何處著想?   《雪月梅》有大學問:諸子百家、九流三教,無不供其驅使。   《雪月梅》寫諸女子,無不各極其妙:雪姐純是溫柔,月娥便有大家風味,小梅純是一 派仙氣,華秋英英雄,蘇玉馨嬌媚。有許多寫法,不知何處得來?   岑秀是第一人物,文武全才,智勇兼備,如桂林一枝、荊山片玉,又樸實,又闊大,又忠 厚,又儒雅。精靈細膩,真是絕世無雙。   蔣士奇是第一人物,武勇絕倫,自不必說﹔親情友誼,尋不出一點破綻。   劉電是第一人物,純是一片真心待人,又有大家氣像,子美詩:「將軍不好武」,便是他一 幅好畫象。   殷勇便是中上人物,作者亦是極力寫出。不知何故?看來總不如劉蔣諸公。   華秋英是第一人物,歷觀諸書,有能詩賦者,有能武藝者,有絕色者,有膽智者,而華秋英 則容貌、才華、膽量、武勇無不臻於絕頂,當是古今第一奇女子。   有說《雪月梅》好者,有說《雪月梅》不好者,都不足與論。究竟他不知怎的是好、怎的是 歹,不過在門外說瞎話耳!   有一等真正天資高、學問足而評此書之好歹者,有兩種亦不必與論。何也?一是目空四海, 他說好歹,是偏執己見、睥睨不屑之意﹔一是漫然閱 過,卻摸不著當時作者苦心。此兩種人都不可令讀《雪月梅》。   有一種假道學村學究,謂用精神於無用之地,何必作此等閑書?試看其制藝詩賦有不及《 雪月梅》萬分之一者,真可付之一噱。   《雪月梅》有實事在內,細細讀去,則知不是荒唐。   《雪月梅》文法是別開生面,別有蹊徑。間有與前人同者,如造化生物,偶爾相似,不得為 《雪月梅》病。   《雪月梅》有莊生之逸放、史遷之鬱結、《離騷》之懮憤、《大玄》之奇詭,真是第一奇文。     乾隆乙未仲春上浣,月岩氏謹識於許昌之松風草堂。   雪月梅   詩曰:   紛紛明季亂離過,正見天心洽太和。   盛世雍熙崇禮樂,萬方宁謐戢干戈。   婦勤紡績桑麻遍,男習詩書孝友多。   野老清閑無個事,拈毫編出太平歌。   詞曰:   世事渾如棋局,此中黑白紛爭。祇一著錯經營,便覺滿盤輸盡。   禍福惟人自召,禍淫福善分明。勸君切莫使欺心,暗有鬼神鑒證。    第一回 岑秀才奉母避冤讎 何公子遇仙諧伉儷   卻說為人在世,荷天地之覆載,食君國之水土,賴父母之養育,受師父之教誨,所以這天、 地、君、親、師的大恩,自當焚頂朝夕,必須刻刻存 心,思所報答。凡為臣盡忠,為子盡孝,恤孤憐寡,濟困扶危,一切善言善行,皆可少報天、地 、君、親師的大德,庶幾不愧此生,若見義不為, 悠悠忽忽,隨波逐流,混俗和光,豈不將此生虛度?況現在的富貴利達,皆是祖父的遺澤。若自身 再加培植,則子孫之流澤更遠﹔若妄作非為, 損人利己,不但上剝祖父之元氣,下削子孫之蔭庇,則自身之災禍亦所難保。故太上云:「禍福 無門,惟人自召。」佛經云:「要知前世因,今 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此乃必然之理。即聖賢的經傳,亦無非教人以教、悌、 忠、信之事,然此中愚夫愚婦,難以解究。惟有 因果之說,言者津津,聽者有味,無論賢、愚、貴、賤,婦人、女子俱能通曉,可以感發善心, 戒除惡念。今有一段奇文,於中千奇百怪,到頭 天理昭彰,報應絲毫不爽,一一說來,可以少助勸人為善之道,又見得天地之大,無奇不有﹔況情 真事實,非此荒唐。請靜聽始末:不但可以清 閑排悶,且於身心大有裨益,即作一因果觀之,亦無不可。   卻說這段故事出在明朝嘉靖年間。有一秀士姓岑名秀,字玉峰,祖貫金陵建康人氏。祖父岑源 道官至九江太守。父親岑如嵩中過乙榜,因病早 亡。寡母何氏,撫育成人。這岑公子年方弱冠,生得天姿俊雅、稟性溫良,事母至孝,且篤行好學 ,十六歲上即游泮水,甚慰母心,更喜馳馬試 劍,熟習韜略。嘗自謂:「大丈夫當文武兼備,豈可祇效尋章摘句而已!」因此論文之暇便以擊劍 騎射為樂。家中薄有田產,祇老僕岑忠夫婦二人,相依度日。   祖父任九江太守時,一清如水,宦橐蕭條。彼時有一所屬縣令侯子傑,因貪贓枉法、誣良為盜 招解到府,被岑公審出實情,據實將該縣詳 參。不料這侯子傑恃有內援,且與上臺有情,反揭岑公得贓枉斷。上司欲從中袒護,又恐難違公論 ,祇得將那人重罪減輕,含糊結案。岑公見 仕途危險,且稟性不合時宜,遂告病致仕。因此,侯子傑記讎甚深,及岑公致仕後又夤緣權要,不 及二年,行取進京,歷遷部郎,數年之間出 為江南巡按。因憶舊讎,於未到任之先即暗差心腹來察探岑家動靜,及聞岑公已故、公子早亡,祇 有公孫在庠,孤兒寡婦,視同幾肉,計圖泄 恨。及到任後,屢在各官面前誣說岑公當日勒他代賠官項銀八百兩,現有借券未償,指望屬官希其 旨意起釁中傷。各官中有知其底裏者,惟含 糊答應而已。內有一府學教授徐元啟,是岑秀的老師,平素最是相得,聞知此事即暗地通信與岑生 ,令其早為防備莫至臨時失措,並教他告遊 學遠出以避其鋒。這岑公子亦常聽母親說及此事,不料如今正在他治下,又有代償官項之言,勢必 借此起禍。孤兒寡婦,何以支持?因與母親 商量:不如依老師之言,暫離鄉井 遠避兇鋒,此為上策。思量惟有母舅何式玉家居山東沂水縣之尚義村,可以往就,欲奉母親一同前 往。岑夫人道:「自你父親去世,你還幼小 無知,你母舅又多年不通音信,近日不知作何光景,倘若事出意外,他鄉外省何處存身?」岑秀道: 「母親不須遠慮,兒已計及:即母舅處或 有他故,囊中尚可支持,暫為賃寓他方,亦無不可。況這巡按官限期一滿就要離任,待他去後,便可 回鄉。母親但請放心。」老僕岑忠亦道: 「大相公所說甚是,況他是一個炎炎赫赫的巡按,要來尋起我們的事來,如何了得!太老爺在日,執 法無私,不徇情面,相交甚少。雖有幾個 同年故舊,已冷淡多年,不相關切。倘有不虞之事,誰來照應?還是避他的為妙。」岑夫人道:「既 如此,便依你們前往。自從你外祖父母去 世,我也時常記念你母舅,幾番要打發你前去探望,因你年幼﹔今趁此前往,得與你母舅一會,也慰 了我夙願。」   當下商量停妥,即遞了一張告遊學的呈子。一面將家中一切託與岑忠照管。母子收拾細軟,帶了 老僕婦梅氏,即日僱就船隻。岑秀祇有一 個親姑娘,嫁與本地鄭巡廳為妻,姑夫已故,單生一子,名叫鄭璞,已入黌門,為人樸實,卻有些憨 耍,惟與岑秀兩表弟兄最相友愛。當日晚 間,前往一別,次日五鼓即開船前往山東進發。   且說這岑秀的母舅何式玉,也是世家舊族。父親由兩榜做了一任刑廳,在江西任上,遂與岑家聯 姻。後來致仕回家,不幸與夫人相繼去世 。家業雖然不大尚可溫飽度日。這何式玉為人瀟灑,疏放不羈,且生平好奇,素有膽氣。年已二十有 七,名列黌官,因連丁兩艱,尚未婚取。 每念胞姐遠嫁金陵,姐夫已故,幾欲往探,因家下無人,遷延不果。又見仕途傾險遂無進取之念,尋 常惟與幾個好友往還,無非以詩酒琴劍為樂。   這一日,從平日最相知的通家世弟兄蔣士奇家赴席回來,時已薄暮。到得書齋,已覺微醉,呼小 僮烹茶來喫了一杯,隨寬衣解帶欲就安寢。 忽覺背後似有行動之聲,即回頭看時,卻見一素袂女郎在後,手掠鬢鴉,嫣然微笑。何生驀然看見,大 喫一驚,及細看時,生得美麗動人,光艷 奪目。何生素有膽識,自思此女非狐即鬼,因定一定神,問道:「你是精是鬼?請實說無妨。」女郎笑 道:「請問郎君,妾如是鬼,郎君可畏懼否 ?」何生道:「人鬼雖殊,其情則一。倘情有所鍾,生死以之,何懼之有?且請問小娘子姓名來歷。」 女郎笑道:「妾實告君,我非狐鬼,乃謫 仙也。祇因有過,暫謫塵凡,與郎君有夙世之緣,故不避嫌疑俯就﹔若不見棄,且與郎君有益。」何生 大喜道:「小娘子真神仙中人,今自屈來此 ,祇恐我無福消受。總然是鬼,亦當相戀,何況仙乎!」當時情興勃然,隨攜手並肩,與之寬衣,祇覺 肌香膚滑,情蕩神迷,互抱上床,極盡繾綣 。何生從未入此溫柔鄉,而今真個銷魂矣!因摟頸問其住居眷屬。女郎道:「仙凡交接,大凡要有夙緣 方能會合,若使無緣,斷難相強。至於住居 雖有,君亦難到,問欲何為?」何生道:「聞得亦有狐屬之類假託仙名與人為祟者,是何緣故?」女郎 道:「凡屬精靈變幻惑人,亦常有之事,不 足為怪,大抵緣至而合,緣盡而散。即或其人有夭折傷亡之處,原是其人命盡祿絕,並非若輩之祟﹔再 或其人兇狂淫亂,故使若輩促其喪亡。如武 三思輩,亦是數所使然。倘有人無故傷殘若輩,自然也有報復之道﹔否則與人交接,有益於人處甚多。 若其人根基本來深固,福祿綿厚,則若輩更 可益以厚福﹔若其福德淺薄,即 與之因緣會合,亦不能強而益之。」何生道:「據仙姊說來,與小生固屬有緣,但恐我無福剋當。將來 究竟何以結局?」女郎沉吟未答,似有欷歔 嘆息之意,良久乃言:「郎君此時,情意雖好,其中修短有數,不能預定。所慮郎君福祿淺薄,恐有中 變,然此時尚早,不必過計。」何生亦不復問 。兩個枕上歡娛,綢繆備至。   初則宵來晝去,繼而終日不離。僮僕輩亦無嫌避,皆以仙娘稱之。後來,朋友輩知道,凡請見者, 驚心奪目,無不以為神仙中人,亦有固請一見 而終不與見者,何生亦不能強。惟世交蔣士奇到來,便十分敬重,教何生款待盡禮,常說他是端人正士 ,後來功名富貴未可限量。至於操作井臼、女 紅中饋之事,無不盡美。真同伉儷,恩愛異常。兩月之間,腹已有妊,年餘即產一女。何生甚喜,遂無 他娶之念。仙姊亦云:「郎君若能矢志不移, 尚當為郎圖一後嗣。」何生亦喜而唯唯。   大凡人生在世,富貴窮通、壽夭鰥孤,俱有定數,非人可能逆料。假若何生矢志不移,與這仙姊始終 偕好,生子續嗣,豈不完美、總因少年情性, 初時得此麗人,便如獲至寶﹔迨後習以為常,便覺司空見慣﹔又兼有三朋四友口舌呶呶──有的道:「你 是個名門舊族,豈可不選門當戶對正經婚娶, 乃與一妖異為偶,豈不被人笑話?」有的說:「他雖然美好,終不知他來歷,日後恐難保始終。」有的說 :「總然與你生育子女,到頭來,人知道是妖 異所生,誰肯與你聯姻婚配?」──似此眾口呶呶、言三語四,把一個何生弄得沒了主意。這日因與心腹 世交蔣士奇商及此事,要他定個主見。這蔣士 奇是個豪邁之士,見他問及,便道:「情之所鍾,固不能忘。但夫婦為人倫之始,原不可苟,如今當正娶 一房為嫡。他果是仙流,必不見妒,如此則情 義兩盡。」何生聽了,祇是點頭,自此遂有另娶之念。這仙姊亦早知其意,祇做不知,聽其動作而已。   卻說何生有一族叔何成,年將望六,一生不務正業,惟以嫖賭為事,以致家業蕩然,目前又無兒女, 祇夫妻兩口度日。何生的父親在日,亦常常周 濟與他,無如到手即空,難填欲壑。及到何生手裏,雖不能如先人看顧,斗米束薪,亦屢屢照拂。自何生 有了仙姊,他從不能一見,心中愧恨。如今知 道何生有人勸他婚娶,這日走來,說起:城中黃員外家有一女兒,生得如花似玉,年纔二九,女工針黹無 一不精,又是獨養女兒,妝奩甚是豐厚﹔這頭 親事,我知詳細,不可錯過。何生因知他是個荒唐的人,難以憑信,因隨口應道:「承叔父好意,但婚姻 大事,尚容打聽明白,再煩叔父為媒。」當日 就留何成酒飯而去。   次日,何生因往相好處探訪這頭婚事,果與何成所說不差,因思:若即請他作媒,恐又生出別故,不 若竟煩蔣兄為媒,萬無一失。當時主意已定, 即央請蔣士奇作伐。那黃員外與蔣土奇又是相好,知何生是世族人家,且人物風雅,便已應許。選日行 聘、擇吉婚娶,諸事已備。   直到行聘前一日,何生歸家,對著仙姊欲言不語,自覺抱漸﹔欲待不說,事已成就﹔欲待說出,又 恐見怪。正是:   祇因自不堅情意,莫怪人多說是非。   究竟不知何生如何說出來?仙姊果否允從?且聽下回分解。   月岩曰:此回是一部大書綱領,題目必安排得寬大,後面纔做得出好文章來,如正寫岑秀才奉母避 讎,卻即倒寫何生家一番起落,天時人事實非意料。 中間插出蔣士奇何成,一以安頓岑姓,一以敗壞何家。文心周匝,筆意圓通,毋得草率看過。 第二回 拆姻緣仙姊失仙蹤 病膏肓家人弄家鬼   卻說何生將復娶的事婉曲告訴仙姊,備言不得已的緣故。仙姊笑道:「這事我已盡知。從前原曾 說過,『數皆天定,不可預期』。今郎既已另娶,正宜燕爾新婚。我若在此,恐新人疑忌,難以相安 。」因將懷中女兒乳哺一飽,遞與何生,道:「這是你一點骨血,轉囑新人善為撫育,便如妾在一般 。」言畢,抽身便走。何生一把拉住道:「仙姊意欲何往?」仙姊道:「『緣至而聚,緣盡而散』。 我早已言過,何必再問!」遂絕裾而去。轉瞬間,形跡已杳。何生懷抱此女,若失魂魄,半晌方能移 步。回到房中,看見遺簪剩珥,芳膩猶存,倍增慘切。但事已至此,悔亦無及。因著家僮即僱覓乳母 ,撫育此女。況明日又是行聘吉期,諸事匆冗。幸有蔣生常在這邊,事事照料。這何成因為不要他做 媒,心中大不快活,因想日常還要仰賴些柴米度日,不敢使氣,祇得前來幫忙。到了次日,行聘過去 ,那邊也有回盤禮數,不必細說。擇定第三日迎娶,到第二日,女家即發妝奩過門。到了迎娶這日, 自有許多親友鄰里到來賀喜。午間親迎花轎到門,拜堂合巹已畢,款待親鄰。席散之後,回房細看新 人,雖不及仙姊的容光美麗,亦有幾分姿色動人。一宵佳景不表。   這黃小姐亦知有奇遇之事,因嚮何生問其始末。何生一一細述:「如今現生一女,已有三周,取 名小梅。」隨呼奶娘抱來觀看,卻生得粉妝玉琢,酷肖其母。黃氏雖撫養了一回,心中暗想:這終究 是個怪種,大來諒無好處。隨遞與奶娘,略不經意。   這何生自娶黃氏之後,看其形容動止不及仙姊遠甚,又見他不親愛小梅,未免心中鬱鬱﹔且常常 思想仙姊的風流蘊藉、動止隨心,便象出神的一般。黃昏初時不大理會,後來見他光景,知他想念仙姊 ,因將言語盤詰,何生未免把衷曲吐露。黃氏大不快意,道:「你既如此貪戀妖婦,又何必另娶我來? 不如找尋著他,同他一處去了的好。」何生雖不回言,心中更覺不悅。這黃氏每日「妖精長」、「妖 精短」的聒噪,小梅抱在面前也全不睬覷。   一日晚間,夫妻兩個正在房中絮聒,黃氏道:「我從不曾聽見有仙人肯與凡人成親的。他不過是 個妖孽,你卻念念不忘。幸虧他去得早,若在身邊的關係,其中不混雜任何主觀因素。自然科學就是 由大量的,祇怕連性命也要送在他手裏了。如今留下這個妖種,恐怕大來還是個禍根哩!」何生尚未 回答,祇聽得黃氏「哎呀」一聲,幾乎跌倒在地,端的是被人臉上打了一掌。 分明聽得有人說道:「我奉娘娘法旨在此察聽,你這賤婢甚是不賢!我娘娘與你並無嫌隙,你何故屢 屢惡言傷犯?小姐雖非你養,也是何郎一點骨血,你視同膜外,全無一些恩義,情實可惡。以後好好 照管我小姐便罷,倘生歹心,教你性命不保!」黃氏明明聽得對面說話,眼中卻不見形影。何生亦大 駭異,正欲動問,已覺杳然。黃氏臉上被這一掌打得紅腫了半邊,嚇得魂魄俱失。半晌不能言語。何 生過意不去,將他摟在懷中,再三撫慰。自此以後,黃氏再不敢提起「妖精」兩字,女兒雖不十分看 顧,亦不敢以陰毒相加。   茬苒流光,不覺又過了數載。誰知何生命中無子,黃氏也竟無喜信。小梅已是九歲,聰慧過人, 四五歲上,父親教他讀書寫字,過目了然。女工針黹之類,一看即會,有如夙習。何生珍愛過於掌珠 。更有一樁奇異:凡與何生往來親友,一見面就知他的賢愚貴賤、壽夭窮通,屢屢嚮父親指說某人可 以親近、某人祇宜疏遠。且常愁父親壽數不永,並乏後嗣,母親又不得見面,時時暗中零涕不已。   卻說人生修短,自有定數。這何生到了三十六歲上,忽然抱病,日漸沉重。延醫服藥,總不見效。 這小梅天性孝順,十來歲的女兒竟與大人無異,見父親病重,日夜服侍,衣不解帶。黃員外夫婦也來看 望,朋友中惟蔣士奇無日不至,請來各處名醫調治,喫下藥去,如石投水,毫無功效。淹纏枕席,兩月 有餘,惟小梅日夜飲泣,不離左右。何生懨懨一息,自知病入膏肓,諒難醫治,思想:此身不曾做得一 些事業,又與仙姊半途分拆,未能接續宗嗣﹔祇有胞姊一人,又遠絕音耗,族中又無可託之人,黃氏少 年無出,諒不能守,女兒伶仃孤苦,依傍無人。想到此處,肝腸寸斷,一手捏住小梅,哽咽不能出聲, 半晌說得一句:「苦了我兒了!」長嘆一聲,便淹然而逝。小梅哭得昏暈在地,黃氏也號哭了一場,便 收淚料理衣衾等事。   此時何成因見侄子病重,也日日在此相幫照料。幸喜棺木是蔣士奇早已為他備就,不致臨時慌促。 這何成早有凱覦之心,今見侄子已死,黃氏年少,家中無主,他就喬當家起來,事事專主而行。黃員外 夫婦自女婿病時常來看望,後來見病勢沉重,黃媼就在此住下,幫女兒照管。今見女婿已死,家中無人 ,又見這何成事事專主,素知他是個無行之人,諒來沒有出豁,暗與女兒商量:「你青春年少,又無子 息,守亦無益,不如早為之計。」黃氏亦早懷別抱琵琶的念頭,聽了母親的說話,恨不得即時改嫁,祇 為生人耳目難掩,且挨過斷七再作理會,因暗得細軟之物陸續運回。小梅總然眼見,亦不敢作聲。這何 成已看在眼裏,肚內尋思:我的老婆兒又是個病廢之人,不能前來照管,倘黃家母女將財物細軟席捲去 了,我又無稽查,豈不成了「糟鼻子不喫酒」枉擔著虛名了!此時正在熱喪,難以開口,又不能捉他破 綻。祇得隱忍不言。挨到首七,就便開弔。素常往來的親朋鄰里都來弔唁,少不得做些佛事,並款待親 鄰。過了三七,就擇日出殯,葬在祖塋,諸事草草完結。惟小梅日夜哭泣,甚是狼狽。孑然孤弱,痛癢誰關?   時光迅速,已至斷七。這日黃員外備了桌席到來燒紙,何成就將他留下。坐談間,何成就開口道: 「我侄兒不幸身亡,又無子息,侄婦正在青春,相守亦非常計。如今遺下這個女兒,到大來雖是別家之 人,也還要與他留個地步。不知親家意下如何?」黃員外未及回答,這黃媼早從裏邊出來,說道:「親 家說得甚是有理。我女兒年少,又不曾生育,縱要守節,亦無倚靠的人。方纔你老人家所說,要與你孫 女留個地步,倒象我們有甚麼欺心的意思。但是我家陪嫁妝奩,仍當取去,其餘是何家的物件,一些不 動。你老人家點收明白,好與你孫女作地步。你兩老口,也好相依過日,豈不兩便?」何成道:「這話 雖如此說,但裏邊的箱籠物件,不是我老拙多心,須要檢點個明白。是你們陪嫁之物,聽憑取去。其餘 絲毫不得拿動,俱要留與這侄孫女過活的。」黃媼笑道:「說得極是,如今就請進去檢點檢點,大家釋疑。」   當下何成進去點看,也知細軟早已運去,卻沒有對證稽查,難以爭執。看來不過剩得些尋常首飾、散 碎銀兩並衣穿等件。看罷祇說得一聲:「我家侄兒難道祇留下這點東西不成?」黃氏便接聲道:「你侄兒 本無遺積,自從病起至今,這請醫服藥、衣衾棺槨、開喪發殯、待人請客,也不知用去了多少銀錢!這都 是你老人家親眼看見,難道是假的?」黃媼又接口道:「你老人家不信,連我女兒的箱子都打開來看一看, 省得疑心!」何成明知看亦無益,便隨口道:「這也不必。」此時在何成的意思,不若教他今日就搬了出去 ,省得另日又多一番周折。這黃員外亦有此意,卻一時不好出口。倒是黃媼說道:「今日既已說明,省得你 另日又要過目,不如就搬了出去,倒覺兩便。」何成聽說,正中心懷,便道:「親母說得甚是爽利,倒是這 般的好!」當下就吩咐黃宅帶來的家人將應搬之物,盡行搬去。   晚間,叫了兩乘小轎到來。黃氏不免嚮靈前號哭了幾聲,又在頭上拔下兩根簪子遞與小梅,做個紀念 。此時小梅如天打雷驚一般,啞口無言,祇是悲泣。黃氏遂拜辭何成,同黃媼上轎去了。黃員外亦作別歸家 。這黃氏後來再醮了個浮浪子弟,把妝奩所有,弄得罄盡,嘔氣而亡。自不必說。   卻說這何成自黃氏搬去,就如拔了眼中釘,甚是快活。次日就把他病老婆兒搬來同住,將房中所有盡行 搜檢在身邊,把些言語哄騙小梅。這小梅雖然年幼,心中卻十分明白,但事勢如此,亦無可如何,常對鏡看 見自己目前氣色不利,暗自悲泣而已。這何成手頭有了些東西,舊時毛病復發,不是去續舊娼,便是去尋熟 賭。你想,這有限的東西如何禁得他揮灑?及銀錢用盡,便將首飾衣服變賣。後來連家伙什物也漸漸變賣盡 了,就思量要變賣地土。原來何氏所遺地土下及兩頃,先將契券質銀嫖賭,後來就找賣與人。本來值十兩一 畝的地,不過賣得個七折。銀錢到手,仍在賭場、妓館中撒漫而去。日往日來,不覺又是三個年頭,將家中 所有弄了個罄盡。此時小梅年已十三,看見這般光景,雖在何成面前勸過多次,猶如耳邊風,全不理帳。又 不及半年,把房屋也變賣了,另租了一間小屋,搬去居住。這病老婆又死了,買棺盛殮之外,一無所有。再 過兩個月,看看弄得衣食不周,就思量到小梅身上來了。正是:   飽暖不禁淫念起,飢寒便覺盜心萌。   不知何成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月岩曰:能透徹世情,纔是真文人。亦惟真文人。方能透徹世情。如此回敘何生夫婦絮聒一段,敘黃氏 改嫁一段,敘何成吞并一段,簡切中又帶細緻,腐儒如何寫得出!敘將賣小梅,先將何氏家業逐樣消脫,一 節節想算到小梅身上,敘事之妙。逼真龍門。 第三回 小女郎生騙別家鄉 老殺才冥責填溝壑   卻說這小梅見何成這般光景,忍氣吞聲,苦楚萬狀。何成見小梅哭泣,自己覺得漸愧,因思:不如把與 人家做了養媳,離了眼睛,到也清靜。又想:富戶人家是不要養媳的,若把與窮人小家,又無些指望,不若 賣與大戶人家做了婢妾,倒還有些道路。主意已定,就託人打聽。適逢其會,有一個浙江王孝廉進京會試, 中了進士回來,打從山東經過,因家中有,留心要買一個伶俐丫鬟服侍。這沂水縣知縣是他舉人同年至交, 因便道來拜,就留在賓館中住下。   因主人有了買丫頭的口風,他跟隨的家人都已知道。這王進士意中以為山東地方雖有賣的丫頭,但恐沒 有清秀人物,欲往蘇、楊州去買,以此不十分在意。這日往縣中赴席回館,天已傍晚。他老家人稟說:「有 個姓何的,他有個侄孫女,因不能度日,情願將他出賣,說道人物生得甚好。」王進士道:「明日且叫他來 ,我看一看再說。」家人答應,就與何成說知。這何成於路就想了個詭計,到家哄騙小梅,說道:「過兩日 就是清明節了,你該收拾收拾,到你父親墳上燒張紙,也是你一點孝心。明日又是觀音庵婦女們勝會,我與 你順便同去隨喜隨喜,那裏都有素齋款待的,你早些起來梳洗。」小梅道:「爹爹墳上理應去燒紙,觀音會 上我是不去的。」何成道:「你不知這觀音庵菩薩最靈,又且好個去處!燒香的婦女們不知有多少,那一個 不去祈禱?真真有求必應!你也去祈禱祈禱,自身消災延壽也好。」小梅祇是不應,一宿無話。當晚,何成 已想到:這妮子一去,必然相中,拼著出脫一乘轎錢,抬了他去,省得叫他走路作難。算計定了,   次日一早就去叫了一乘小轎到來,逼著小梅梳洗,又叫他穿件青布衣服,罩了舊孝衫。祇說先到墳上燒 紙,騙得小梅上轎時。這轎夫已是何成與他說明白的,一直竟抬到賓館前歇下。何成便去與那老家人說知, 進去通報。正值王進士在廳前閑步,見說是領丫頭來相看的,就吩咐:「著他進來。」家人傳出,這何成就 叫小梅出轎。小梅看時,並不是甚麼觀音庵,倒像個大戶人家的宅第,又見何成與那管家模樣的人在那裏鬼 頭賊腦的說話,心中早已知道不好,便對何成道:「這是甚麼去處?叫我到來作甚麼?」何成此際諒難再瞞 ,祇得實說道:「這是王老爺的客館。他家有個小姐,要你去做個陪伴的人,一生喫著不盡,省得在家忍飢 受餓。不是我忍心相棄,實是過活不來,恐怕苦壞了你,故此尋這個好去處安頓你,是我一片好心。」一面 說著,一面就拉他進去。這小梅到此,竟氣得面色蠟黃,牙縫裏半個字也迸不出來。   到得廳前,王進士一見,心中甚喜,遂吩咐家人:「問他要多少身份?」何成就對他老家人道:「我也 是名器人家,祇因窮苦難度超驗指超出經驗界限或整個世界之外。不同的哲學派別,不得已將他出賣。祇要 老爺另眼抬舉,就是他的造化,小老也得放心。煩你老人家在老爺面前幫襯幫襯。若得五十兩銀子,也就夠 我的結果了。」老家人替他回了這話,王進士笑道:「這十來歲的女子那裏就值這許多銀子?念他是個窮苦 之人,給他二十兩銀子,多了不要。」這何成又再三訴苦求添,方應許 了三十兩銀子。原來何成已預先約下官媒,寫就了身契,當時祇填了銀數,押了花押,人價兩相交割。此時 小梅知是騙他出來賣身,已經成交,又惱又苦,放聲大哭,昏暈在地。那何成已是得了銀子,開發媒人、轎 夫,一直去了。   王進士見小梅哭倒在地,即叫老家人王樸慢慢扶他起來。王樸道:「你如今落了好處,不要啼哭了。我 家老爺、夫人、小姐做人都是最好的。你到府中決不難為你,包管受用不盡,省得跟著他忍飢受餓的過日子 。」王進士也見他不像個小家模樣,因問道:「你家中還有何人?祖父在日,作何生理?」小梅見問,帶哭 說道:「我的祖父也是作官的,父親是個秀才。」遂將家事一一訴說了一遍。王進士道:「據你說來,也是 個舊家子女,我自然另眼看待你。你那叔祖既是個無行之人,跟著他終無好處。幸喜賣在我家,倘把你賣到 個不尷尬的去處,又當如何?你從此放心,再不要啼哭了。」小梅聽了這番言語,又看見王進士面貌是個仁 厚的人,纔住了哭聲。王進士又吩咐老家人與他做些衣服添換。不日,辭了沂水縣令,就安頓小梅坐在行李 車上,起身回家。原來這王進士諱翼,表字雲翔,祖貫浙江湖州府德清縣人。家在碧浪湖村居住,離府不遠 ,是個極清幽的去處。夫人華氏原是江南舊家,因父親任湖郡別駕時, 與王家對下這門親事。夫妻同庚,四十祇生一女小字月娥,年方十四,生得姿容秀媚聰慧過人,夫妻甚是鍾 愛。家中雖非巨富,卻也豐實有餘。此番中了進士回來,卻是富貴兩全的了。這且按下。   卻說何成得了這宗身價,回到家中,覺得孤悽冷落,不免再到賭場中熱鬧熱鬧,誰知賭運不好,又輸去 了幾兩,心中懊恨。這日還家已是一更時分,開鎖進門,到得裏邊,上床就睡。轉側間,見一青衣人手持鐵 索喝道:「娘娘叫拿你去回話!」不由分說,鎖住項頸牽了就走。腳不點地,來到一個去處。但見松杉交翠 ,水繞山環,當中一條石子嵌成的道路。過了一座白石小橋,望見一所巍峨甲第高聳雲表。到得門首,祇見 一個長髯使者喝叫:「帶住!」即轉身進去通報。不一時,祇聽得裏面有人傳呼著:「將何成帶進!」這何 成心驚膽顫,不知是何所在,被幾個青衣人揪到丹墀下跪著,偷眼望見 殿上掛著一顆斗大明珠,光耀如晝。有十數個侍女,宮妝打扮,簇擁著當中一位金冠霞帔的女仙,不知是何 仙聖。祇聽得那女仙喝道:「你這廝一生貪花愛賭,作孽多端,鬼蜮居心,全無人氣!你那兄嫂、侄兒待你 的情意不薄,你怎麼趁你侄子一死,骨肉未寒,就逼侄婦改嫁?將他所遺產業資財花費罄盡,又將他伶仃孤 女騙賣與人為婢。似你這等人面獸心,說來令人髮指!我已深知,不必更問!」喝令青衣人:「將這廝捆翻 ,先打一百背花!」下面一聲答應,將何成衣服剝去,綁縛手腳。兩個青衣人各執一條虎筋鞭,從背上對打 將下來,痛徹心骨。何成已知這女仙就是小梅的母親,無可強辯,祇是喊叫:「娘娘饒了狗命。」直打至三 十鞭,上面喝叫:「放起!」女仙道:「鞭背不足以蔽辜,可與我將這??叉落油鍋裏去!」須臾,見階下油 鼎沸騰,四個青衣人各執著託天叉,將他叉起,往油鍋裏一丟。這何成大叫一聲,忽然驚覺。   正是三更時分,便覺渾身發燒,脊背上紅腫起來,疼痛異常,叫號之聲不絕。及至天明,原來背脊上生 出一個大背疽來,又無人看覷。左鄰有個莫老者聽得叫號,過意不去,走來看視,見他合臥在床,背上赤腫 如盤,料是背疽,因說道:「你怎麼就生出這個大毒來?須請個醫生來看治纔好。」何成自知性命難保,亦 不回答,將手在頭邊摸出那包賭剩的身價來,尚有二十來兩,遞與這莫老,祇說得一聲:「求你替我買口棺 材埋葬了,便感恩不盡!」莫老人接了銀包,明曉得是賣小梅的身價, 估量買棺盛殮以及埋葬尚還有餘,不若請個醫生來與他看治看治。倘苦醫得好時,也是一樁好事,便道:「 你且放心,我先去與你請個醫生來治一治。倘有不測,這棺衾殯葬的事,都是我與你料理便了。」何成點了 點頭。這莫老人果然去請了個外科先生,跟著個背藥箱的到來,一看便道:「這是個背疽,須先用圍藥把四 周圍住使毒氣不致散漫,內用攻託之藥調治,但急切不能見效。」莫老道:「就煩先生一治,該多少藥資, 即當奉上。」這先生應允,便開了藥箱,取出圍藥道:「須用雞子清調和,敷在四周。」又撮了一服煎藥交 與莫老如法煎服:「我明日再來看視。」說畢作辭而去,莫老先送了他二百文開箱錢。遂與他如法調治,先 將圍藥敷好,又煎藥與他喫了,這何成祇是哀呼狂喊不止。到晚來與他帶上門,回家去叫了個小??過來,在 外面打個地鋪,與他看門。   誰知這何成已是命斷祿絕,號叫到半夜裏,已鳴呼哀哉了。那小廝睡到天亮起來,不聽聲響,走進裏邊 一看,卻見直挺挺死在床上了,慌忙跑回去通知了莫老人。幸虧這莫老人是個忠厚長者,知他親族無人,因 會同街坊鄰右,一力與他買棺盛殮,抬在義塚地上埋了﹔還謝了醫生五錢銀子。所餘下多,又與他做了個羹 飯,買些紙錁燒了,就請同事鄰右喫了一鍾方散。此事若遇了個沒良心的人,就將銀子藏下,弄條草席捲去 埋了也是有的。這就是戀賭念嫖不成材的結果。此話敘過不提。   如今且說這岑公子自那日奉了母親,水陸行程,將及半月有餘。這日到了沂水縣地方,就問到尚義村來 。正是:   那堪狹路逢讎敵,難得他鄉遇故知。   不知岑夫人母子到來作何著落?且聽下回分解。   文章原非一途,要在各极其妙,此回前半於瑣碎中敘得洁凈可愛,後半陡接一夢,如陰雨數日,忽見晴 天﹔如行黑暗,忽然開朗,筆墨淋漓,無奇不備,一結愈見其妙,予本一多情人,今讀此結句,真欲淚下, 因綴一絕云:莫問何家事,休題尚義村。寒風吹老樹,夜雨泣孤魂。 第四回 失胞親訪舊遇賢東 重世誼留賓報故友   卻說這尚義村共有二三百戶人家。凡有名目者,一問便知。岑公子車輛到了村口,便下車來嚮一 老年人揖問道:「這村中何宅在那裏居住?乞為指示。」那老者道:「這村中有兩三家姓何的,不知 你問的是那一家?」岑公子道:「是何式玉家。」傍邊有一少年冷笑了一聲,道:「這何式玉家已斷 根了,你問他怎的?」岑秀聽得,喫了一驚,正要動問這少年是何緣故,這老者便道:「你這相公聲 音好像江南人,這何式玉想是令親了?」岑秀道:「正是家母舅,但不知如今怎樣光景?」老者嘆口 氣道:「你令母舅去世了好幾年,如今家中沒有人了!」岑秀聽得,驚問道:「如今他住宅在那裏? 」老者道:「他宅子久已屬別人了。」這何氏夫人在車中分明聽得此話,不覺淚落如雨。岑秀又問道: 「但不知這裏還有他家親族麼?」老者道:「他家別無親戚,祇有一個族中叔子,去年也死了。你要 知他家的細底,祇有前面那高大牆門有旗竿的蔣宅,是與你令親最相知的,祇去問他家,就知始末。」   岑秀謝過老者,即嚮車邊來稟知母親。岑夫人帶淚道:「我已聽得了,如今在這途路中,又無個 棲身之處。我卻知道你外祖父在日與這本村中蔣公是垂髮相交,自幼同進學,後來都出去做官。他公 子與你母舅又是同窗弟兄。我們小時節,都是通家往來的。他公子的面貌,我還認得。方纔那老人家 所說蔣姓,莫非就是他家?你可再去問聲,他家可是做過淮安二府的麼?」岑 秀復去問那老者,果然就是這蔣家。岑夫人道:「既是他家,如今我們在這客途,進退兩難,不如竟 去投他,或者有個棲身之處,再作商量。」岑秀遵命,就隨車輛步行進得村來。到了蔣家門首停住車 輛,岑秀整整衣冠走進牆門。   祇見一個老兒在門凳上打盹。岑秀上前拍了他一下,這老兒醒來,看??道:「你這小相公是那裏 來的?」岑公子道:「從江南來的,你家少爺可在家麼?」那老兒道:「我家祇有一個大爺,沒甚麼 少爺。」岑秀笑道:「就是大爺,可在家麼?」老兒道:「我家大爺今早約了一班朋友去打獵去了, 不知到多咱纔回來。你問他怎麼?」岑秀聽說,心中想道,如此不湊巧!又問道:「你大爺既不在, 家中還有何人?」老兒道:「還有個老奶奶、大娘子在家。」岑秀道:「可有小相公麼?」老兒道: 「有個小相公,在學堂裏讀書。」又問:「有幾歲了?」老兒道:「有八九歲了。」   岑秀聽了,到車邊一一說與母親知道。岑夫人道:「他家老奶奶,我自小相隨大的,做人極是要 好。你竟去叫他通報:我們姓岑,從江南來探親的,就是了。」岑公子依命,去與那老兒說知,那老 兒見有女眷在車中,就依言往裏去通報。   不一時,看見裏面走出一個僕婦同一個大丫頭來,問道:「老奶奶問說:『可是這裏何式玉大 爺的姊姊麼?』」岑公子道:「正是。」那丫頭即轉身進去。沒多時,祇見裏面走出一位六十上下的 老婆婆來,一手扶著丫頭,背後一位中年婦人,一個十六七歲的齊整女子跟著出來,口中祇叫:「有請 。」岑公子即到門外,同梅嫗攙扶母親下車。   進得門來,這老婆婆已迎到儀門口了。岑夫人一見,認得正是蔣家嬸子,多年不見,鬢髮斑白。岑 夫人道:「嬸嬸可還認得我麼?」老婆婆道:「喲囉,怎麼不認得?我記得送你出門時,你祇得二十 來歲,你如今已是半老的人了。」一面說著話,就拉了岑夫人的手,同到廳上。岑夫人問道:「這兩 位想就是大娘子母女了。」老婆婆道:「這個是媳婦。這個是老身內侄的女兒,因他十來歲上沒了父 母,就在我身邊過活的。」岑夫人道:「原來是蘇家的姑娘。」因指著岑秀道:「這是你老人家的侄 孫兒了。」老婆婆道:「好個小相公。」當下岑夫人就請老婆婆坐了拜見。老婆婆道:「喲囉,我又 彎不倒腰,不能回禮,祇行常禮罷。」岑夫人不肯,一定要磕下頭去,老婆婆叫媳婦攙住,祇受了兩 禮。然後與大娘子平磕了頭,隨叫岑公子過來拜見,因自己將老婆婆攙住,叫岑公子叩了四叩,起來 又與蔣大嬸叩見,蔣大娘子要還禮,岑夫人一把攙住,也受了兩禮。老婆婆叫 內侄孫女與岑夫人磕頭,岑夫人也還了兩禮,又與岑公子平見了禮。然後,梅嫗與僕婦、丫頭們彼此 叩見過了。婆媳二人讓岑夫人坐下。岑公子侍立母側。蔣婆婆道:「小相公,你且去把車上行李檢點 明白,叫小廝元兒先搬卸在東廂房內。」又吩咐老家人:「叫車夫在耳房裏歇息,管待酒飯,牲口牽 在後槽喂養,明日打發他起身。」一面吩咐丫頭看茶,端正便飯,就請岑夫人到裏邊上房相敘。   岑夫人看見老婆婆還是當年一般親熱,心中纔得放懷,遂一同到內室來坐下。老婆婆便道:「你 多年沒有音信,老身時常記念。自你父母亡後,你兄弟雖娶過兩個弟婦,祇生得一個女兒,又不在了 。不想他少年夭折,說來真是可傷。你可惜來遲了幾年,不得相見了!」岑夫人滿眼垂淚道:「總因 天南地北,不幸良人早逝,遺此一子,年紀幼小,不能前來探望,以致多年不通音信。不料我兄弟遭 此不幸,不知何故,竟致家產盡絕?」說到此處,淚落如雨。老婆婆道:「你且免愁煩。但是你母子 此番到來,一定別有事故·」岑夫人就將避讎原委說了一遍:「如今身在客途,進退兩難,因想這咱 祇有嬸嬸與母親一般,自小相隨的,故一竟到來,看望嬸嬸,又好問兄弟家中的事故。」老婆婆道: 「說來話長,且慢慢的講。」   此時日已西墜,祇見一個小學生從外邊進來,蔣大娘子道:「這是小兒放學回來。」叫過來與岑 大姆磕頭。岑夫人看這小學生生得十分清秀,因問:「你今年幾歲了?」答道:「我今年九歲了,是 屬龍的。」岑夫人笑道:「好個伶俐的學生,我明日送你兩件東西頑耍。」這邊丫頭已端上飯來,蔣 大娘子就叫兒子:「去外邊請你岑家大哥進來一同喫飯。」這小學生往外就跑,不一刻,早把岑公子 拉到後邊。蔣婆婆對岑夫人道:「今日你大兄弟不在,慌促中便飯,不要見怪。」岑夫人道:「嬸嬸 說那裏話,祇是倒來攪擾。」婆媳二人就陪他母子用過了飯,一同坐下敘談。   此時已是上燈時候,祇見外邊報道:「大爺回來了。」岑夫人正站起身來,祇聽得外邊一直大笑 進來,道:「何家大姐姐想是從雲端裏送將下來了!」及一見面,彼此俱驚容顏非昔。蔣士奇已長了 長鬚,若不說明,一時尚難識認。原來蔣士奇與何家姊弟自小至長通家往來,時時見面的,如今隔了 二十多年,自然面顏非昔。當時一一見了禮。蔣士奇道:「大姊同令郎不遠千里而來,定有事故!」 岑夫人就將避讎探親的原委又備細說了一遍,因道:「若不是有老嬸嬸賢母子,這裏真是舉目無親了 。」蔣士奇道:「大姊放心,這是夢想不到你們來的!我母親時常記念你,祇因我家下無人,不能遠 出探望。可惜何家兄弟壯年夭折,實出意外。其中情節甚多,一言難盡。料得途路辛苦,且歇息幾天 ,慢慢再說。」又看著岑秀道:「我看世侄青年俊秀,便歷練長途,將來定能克紹書香。」岑夫人道 :「他今年十七歲,已經進過學了。」蔣士奇道:「可喜!可喜!將來雲程萬里,正未可量。」岑夫 人道:「他年幼無知,還要尊長教誨纔是,不要如此說。」蔣士奇道:「這也是實話。我這東邊書房 頗覺清靜,大姊是知道的。如今裏邊又添蓋了三間,若不嫌簡褻,大姊與賢侄就可在內居住,裏邊書 籍頗多,又不妨大侄的誦讀。後邊側門貼近這上房,清茶淡飯,俱可在此同餐。若大姊嫌不便,就著 丫頭送過去用亦可。」原來蔣士奇也有個胞妹,比岑夫人祇小一歲,若在時已 有四十二歲了。幼時與岑夫人同學針黹,如親姊妹一般,極相親愛。自岑夫人出嫁後,不及一年,得 病而死。岑夫人卻是知道的。如今這老婆婆見了岑夫人如見女兒一般,十分親熱,便道:「你大姊且 在我房裏安歇幾時,我要與他敘敘舊話。小相公在東書房恐怕冷靜,可叫元兒在那裏伺候,要茶要水 ,俱可到裏邊來取。」   蔣士奇聽母親說了,當時就叫小廝家人將行李俱搬在東書房後間,又叫小廝丫頭們在那裏安排床 帳。收拾被鋪完備,遂叫元兒打著燈籠先同岑公子過書房來觀看,果然見裏邊圖書滿架,庭前花木扶 疏。後面隔著一個大園子,另是三間住屋,甚是清雅,床帳桌椅件件齊備,側邊有一小門,即通著上 房院子。岑秀感激不盡道:「途路難人蒙老叔大人骨肉之愛,不知將來何以為報!」蔣士奇道:「我 與你母舅三世通家,情同至戚,今日到來,實是難得,以後再莫說這客話。賢侄可安心在此讀書,等 讎人離任,便可回鄉,以圖青紫。」坐談之間,岑秀又問起母舅家的事故。蔣士奇遂將何生遇仙姊起 ,及生小梅,又另娶黃氏,以至病亡,遭何成敗壞緣由,細細說了一遍:「後來因我有事往省城去 了。月餘回來,誰知他竟將你表妹騙出去賣與了個浙江過路的新科進士,聞說姓王,得了他三十兩銀 子回來,次日就生了個大背疽,叫號了一日一夜,被毒氣攻心死了,也算是日前的報應·」岑秀聽了始 末甚是傷慘,又問:「我這表妹,叔父自然是見過的,不知有幾歲了?」蔣士奇道:「你表妹雖祇得 十一二歲,聰慧過人,能識人賢愚貴賤,且生得十分秀麗,可惜如今不知下落!」   說話之間,蔣老夫人婆媳同了岑夫人從後邊轉到書房中來觀看。岑夫人道:「我記得從前沒有這三 間內室的。」蔣士奇道:「正是。皆因上房邊鄰著空園不大謹慎,因此添蓋了這三間。」岑夫人見房中 事事齊備,感謝不盡。又坐談了半晌,蔣士奇道:「賢母子途路辛苦,請早些安息。」吩咐元兒在書房 小心伺候,又吩咐丫頭掌燈,叫大娘子送岑夫人到老母房中去了,這老婆婆原與內侄孫女同房,有兩張 床鋪,如今岑夫人來了,卻好一房居住。蔣士奇前後照料已畢,然後自己回房歇息。次日清晨起來,便 問岑公子所僱車價。岑公子正要自己給發,蔣士奇道:「不必如此計較,我如數給發他去便了。」當日 內外設席與他母子接風洗塵,都不必細說。岑夫人夜來已聽蔣婆婆細說何家始末根由,甚是傷感不已。   自此,岑夫人母子在蔣家居住,如同至親一般,並無半點客氣相待。岑公子朝夕誦讀,甚是適意。 這小學生卻與岑公子有緣,偏要在書房裏與岑公子同睡,岑公子早晚教他讀書寫字,甚是聰明,自放學 回來便在書房,一刻不離。蔣大娘子亦甚歡喜。裏面蘇小姐因自小沒了母親,又拜岑夫人做了乾娘,十分親愛。   原來這蔣士奇父親做過一任淮安司馬,雖是書香世家,他卻中了武舉,生得八尺五六身材,熊腰 虎背,闊面長鬚,河目海口,兩臂有千鈞之力,精通武藝,曉暢兵機。祇為老母年高、家務難卸,因 此不思進取,日逐飛蒼走黃、馳射擊劍為樂。接待親朋,極重肝膽義氣。後來知岑公子也能騎射擊劍 ,氣味相投,常常講究些兵機戰策,叔侄十分敬愛。這正是:   此日習成文武藝,他年貨與帝王家。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僕一生多情,凡遇親友。惟恐相待之薄,貽人物議。初不計親友之於我何如,此非自譽,性實如此 。觀此一回寫得蔣士奇,极其慷慨,极其親熱。世有如此人,那得不教人仰慕!作此書者真有關於世道 人心。文章之巧,又其餘事耳。篇中敘賣小梅時,若蔣公在家何無一語相阻,又何妨周濟何成數金,竟 將小梅接到家中,認為己女。今補敘不在家中,固是生出後面許多絕妙文章,然亦是文心細膩,無微不照。    第五回 攜嬌娃外室慶生辰 遇奸徒長江遭陷害   話分兩頭,不提岑公子母子安居蔣家。且說江南六合縣荻浦地方是個臨江去處。有一老秀士姓許 名繡,字俊卿,原是書香舊家,妻房金氏已經病故,年已五十有六,並無子嗣,祇生一女。因生他前 一夜夫妻夢見下了一庭香雪,因此取名『雪姐』,年方十五,生得輕盈窈窕,美慧異常。父親開館訓 蒙,他也自小隨學,一經誦讀,過目不忘。許俊卿因中年喪偶,家業淡薄,也就不思再娶,祇望招個 女婿養老終身。原有個老家人殷勤,卻是祖父手裏的人,到俊卿時已是三輩,幫家料理,歷練老成, 因此當做親人看待,已經病故。留下老婦林氏,就是女兒乳母,自金氏亡後,就像母女一般相伴過日 。他有一子名叫殷勇,自小膂力過人,且生得狀貌魁梧,剛猛非常,卻是欺強扶弱、慣抱不平。俊卿 因自己無子,原有意要承繼他為子,也曾在他母子面前說過,卻因林媼現在稱呼不便,是以蹉跎未就 。雪姐自小就與他兄妹相稱。及到了十四五歲上,俊卿一來為家計淡薄,二來看他不象個念書本的樣 子,惟恐他在家惹事,因他有個胞叔殷儉嚮在京口開張雜貨生意,卻是個謹厚的人。因此就叫跟他叔 子在外邊學習生理,將來好為度日之計。這殷勇雖然猛烈異常,卻天性至孝,一年也五七次回家,帶 些東西來看望母親、雪妹。   這許俊卿岳家就在觀音門外居住,祇隔二十來里江面,若遇順風,片時可到。岳父金公已故,祇 有岳母並妻舅金振玉夫妻兩口。這金振玉也是舊族人家。他有一堂叔金璉,是個一榜候選知縣,卻 在城裏居住。金振玉家祇靠幾畝祖父留下的田產過日。其時是岳母的七十整壽,許俊卿備了幾樣壽 禮,預先一日留下林嫂看家,他同了女兒僱船渡江來與岳母拜壽。船到了岸,俊卿 攜了壽禮同女兒緩步行來,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金家。金振玉正在門首,看見姐夫同甥女到來心中甚喜 ,遂迎上前來,一同到家,直進內室。這金婆婆見了女婿同著外孫女來與他拜壽,歡喜之至。父女先 見過了常禮,然後把壽禮呈上。金振玉道:「姊夫來了就是,何必又費禮物!」俊卿道:「岳母古稀 大壽,不過聊表孝敬之意,自己至親,諒不嫌褻。」當下收過了禮,就擺上現成酒餚款待。俊卿就借 花獻佛,滿斟一杯,請岳母上坐,先磕頭暖壽。金婆婆不肯坐,一手接了酒杯,雪姐在傍邊攙扶住了 ,金振玉陪著姊夫叩了四叩起來,郎舅們又見過了禮。然後,雪姐與外祖母叩了壽,又與母舅、舅母 叩過方纔就坐。這金大娘子見過禮,就往裏面料理去了。   這裏至親相聚,飲酒中間不過敘些家常事物。金振玉道:「明日未免有些親友鄰里來拜壽,姊夫 正好與我陪待陪待。」當下郎舅二人先喫了飯,就同到外面來商辦明日之事。這裏邊金大娘子就出來 陪雪姐喫飯,對雪姐笑道:「外甥女幾時不見,竟長成了好像個美人兒,明朝須要選個才貌雙全的郎 君纔配得過。」把個雪姐羞的要不得。老婆婆道:「正是呢!須要尋個書香舊族,有才有貌,又要有 品行的纔好。我這個外孫女兒是不肯輕許人的。」大家說說笑笑,容易到晚。又喫過了晚酒,俊卿就 在外邊套間安歇,雪姐與外祖母同睡。一宿無話。次日,大家一早起來,就有廚司進門。盥洗畢, 堂前燒香點燭,家中先拜了壽,就料理待客酒席。當日也有好些拜壽的親友鄰里,俊卿一一代為收發 禮帖,接送陪待。整整忙了一日,直到起更時才得散席。裏邊也有幾位拜壽的女眷們,見了雪姐無不 稱讚,也到晚間才散。他叔子金璉因不在家,差老家人送了一分大干禮來,也留他酒飯賞使,早打發 去了。又過了一宵,次日許俊卿因家中無人,用過早飯就進來與女兒說:「外婆、舅母諒來不肯放你 就回去的,你且在這裏住下,我先回去,過幾日再來領你。」老婆婆還要留女婿再住一天,俊卿道: 「家中祇有那老媽子在家,諸事不便﹔況且教了這幾個學生,不便長放館的。 」當下作辭起身。金振玉也款留不住,就送到江邊。適遇便船,俊卿作辭上船,正值順風,不及半時 已到家了。轉眼間不覺又過了十餘日。這日,許俊卿記掛女兒,因自己有事,不得過江,打發林嫂去 接女兒回來。這林媽媽是時常往來的,就搭著便船前往金家,金家婆媳又留住了兩天。這日金振玉 原要自己送甥女過江,適因他叔子打發家人來請去說話,他一者原叫家中再留甥女住幾天,二者知 林嫂是時常往來的,因此不以為事。誰想金振玉去了,雪姐恐父親獨自在家掛念,連早飯也等不得 喫,祇喫了幾個點心,同林媽一定要拜辭起身回家。婆媳再留他不住,祇得一同送出門外來。老婆 婆道:「若沒有便船,就可轉來。」雪姐與林嫂一邊答應,已是去了。婆媳兩個看他轉了彎才轉身 ,心中甚是怏怏不捨。這雪姐與林媽,千不合萬不合要回來,也是冤家相遇,數莫能逃·   卻說這江邊有一船戶姓江名濤,排行第七,綽號混江鰍,生得黑瘦長身,兩臂有數百斤膂力, 又且伶牙俐齒專會騙人。現在弟兄五個。江大、江三已死。那江二綽號分水牛,更是兇勇﹔江四叫 做穿山甲﹔江五綽號就地滾,娶妻郎氏賽花,與江七和娘一同居住,這郎賽花原是槍棒教師的女 兒,頗有幾分姿色,且有一身出色的武藝﹔那江六叫做青草蛇·俱非良善之輩,常與盜賊合伙,且 暗喫海俸,作倭寇線索,原是中洋村人。這對江儀真口有個財主,姓曹名壯,字偉如,年方四十, 家私巨富,是個二府前程。娶妻尤氏,悍妒非常,成親二十年來並不曾生育,又不許男人娶妾, 略有看得過的婢女亦不許容留近身。這曹偉如亦無如奈何﹔其時因選了直隸廣平府同知,原不要帶 家眷赴任,以便署中娶妾。這尤氏卻比他更滑,早已猜著他心事,偏要一同赴任。曹偉如曾暗託一 個表兄龔監生在外邊相看人家女子,冀圖帶往任所,又恐不合己意,必要親自過目。因此,常有媒 婆載著人家女子到龔家來相看,也曾坐過這江七的船隻,故江七知道曹家娶妾之事﹔無如看過幾個 ,總不合式。   這日適值林嫂同著雪姐到江頭來搭船,江七一眼覷定雪姐好個標緻人物,因想曹二府若看見這 個女子,再無相不中的。心中計較,便迎上前來道:「媽媽是要僱船的麼?」這林媽看這船戶似覺 有些面善,好像是熟識的,因答道:「正是,要到荻浦去的。」江七道:「恰好我的船正要到獲浦 去,載客是順便的。請先上船,我到市上去買壺茶就來開船。」林媽看見船中無 人,又是個便船,心下甚喜,便道:「你要多少船錢?」江七道:「這是順便的船,不拘你老人家 給幾十文錢就是了,時常往來,再不計較。」林媽道:「如此甚好,竟與你五十文錢就是了,但不 許再搭別人。你去買了茶就來開船。」江七口中答應,就往船中取了一把瓦茶壺,又往艙板下摸了 一個包兒,上岸去了。原來這金家住居離江頭不遠,祇轉一個灣,卻是個小去處,不比得大碼頭人 多眼眾,況且天色甚早,岸邊並無一人。當時林媽同雪姐先下了船,坐不多時,見船家一手提著茶 壺,一手拿著一個荷葉包兒,託著十幾個熱饅頭下船來,道:「老媽媽與這位小姐起身得早,到 荻浦有二十來里路,恐一時風水不便到得遲了,因買幾個饅頭來,肚裏餓了,好當點心。」林媽 道:「這倒算得是,我們若喫了,還你錢就是了。」江七道:「媽媽莫說還錢,這兩個點心我還 請得起。這壺茶是現泡的松蘿茶,艙板上有茶鍾,可趁熱喫一杯。」一邊說話,一邊解纜,慢慢 的把船蕩開,兩眼睃著艙中問道:「你老人家尊姓?我一時卻忘記了,好像時常在這裏往來的。 」林媽道:「便是我姓殷,這個是荻浦許相公的姑娘,這裏金家是他娘舅,因來與外祖母拜壽, 住了好幾天,今朝才回去的。」江七隨口答道:「原來是許相公的姑娘,這裏金相公我都熟識, 時常坐我的船往來的。」一面說話,這林媽見饅頭尚是熱的,且早起所喫點心不多,見有熱茶, 就取茶鍾篩了一鍾與雪姐道:「你趁熱,點心再喫兩個,省得停會肚飢,冷了不好喫。」雪姐道 :「干娘也喫兩個,一般還他錢就是了。」當下不合兩人各喫了三個饅頭、兩鍾熱茶,不及片時 ,便都頭旋眼眩,齊齊倒在艙裏。這江七瞧見倒了,便把船頭掉轉,一直往上流頭搖了去。   原來江七看見他兩個來僱船時就起不良,他船中藏有迷人之藥,方纔進艙取茶壺時,就將此 藥拿去暗放入茶壺內。將他兩個放翻,就要搖回家去,因此用力往上流頭搖到黃天蕩裏來,卻 是個茫茫蕩蕩、四周望不見崖岸的去處。心下想道:這注買賣是他自己尋上門的,若留了這老 婆人便有妨礙,不若結果了他,這小女子不怕他不跟我上路。算計已定,遂進艙來,將 林媼輕輕提起,四顧無人,往江心裏一拋,「撲通」一聲,已無影響,便將船一直搖往中洋村 家裏來,已離荻浦有百十里遠近。正是:   陽間失卻嬌娃伴,地下新添冤鬼魂。   但人心雖如此險惡,天理恐未必相容。畢竟不知雪姐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前回寫一蔣士奇,為朋友中添多少顏色,增多少義氣。此回敘許、金兩家,又是一種親親 情誼,都是家常話、情分語。我何幸連日得讀此兩回書,卻胸中鬱抑盡釋。其敘雪姐失事,於 有意無意間隱隱躍躍躍,一路寫去,真敘事妙品,至寫尤氏悍妒,卻為雪保全,俱极意經營處。    第六回 毒中毒強盜弄機關 詐裏詐浪婦排圈套   卻說那雪姐昏暈了兩三個時辰,漸漸蘇醒,開眼看時,不見乾娘,自身知卻倒在艙內,大 喫一驚,掙起身來,見船尚在江心搖著,急問道:「我的乾娘往那裏去了?」這江七且不答應 ,把船搖到幽僻去處,停住櫓道:「你還說你乾娘?險些兒大家的性命都出脫了,你還不知! 」雪姐急問道:「為著何來?」江七道:「方纔起了大風暴,你那乾娘扶住船舷咳嗽,不想一 個失手,已翻落江裏去了!風狂浪大,連我的性命也難保,那裏還撈救得他來!如今把船直打 到這裏,離荻浦已遠,今朝諒不能到,幸虧離我家不遠,今日且搖到我家裏去暫過一夜,明日 送你回家便了。」雪姐聽說嚇得目瞪口獃,半晌作聲不得,眼淚如線條一般掛下。心中思想: 方纔喫了兩個饅頭如何便昏睡倒了?我曾看見書上有蒙汗藥迷人之事,必定是了。我看這船家 一定是個兇徒,明明把我乾娘謀害了。如今我是個孤身女子,況在這叫天不應的所在,與他爭 執,不但枉然,還恐也遭他毒手。我如今拚著一死,看他如何做作·」因叫道:「駕長哥,如 今天色尚早,若從下水放船,還好到得荻浦。你送我到家,自然重重謝你。」江七道:「這 船被大風暴打過黃天蕩來,不翻船便是天大的造化,這裏離荻浦已有百十多里,今日那裏還 到得?日頭已是平西,不到一二十里路,就要晚了,那時弄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倘再發 起風暴來,越發不好了。這裏離我家不遠,前面就是,我家還有老娘、嫂子在家,你放心! 暫過一夜,明日一早送你回家就是了。」雪姐聽得暗忖道:諒來強他不過,他既是這等說, 且到他家看是如何光景?因說道:「祇是打攪你家不便。」江七道:「怠慢莫怪。」一面說 話,一面加力搖船。   約有十多里的光景,看看到了一個小村落,天已傍晚。這江七把船灣在個小港汊幽僻去 處,說道:「你略坐坐,我到家裏叫我老娘來接你。」說著徑是去了。這雪姐坐在船中如同 天打雷驚一般,想起今早外婆再三留住,原不該執意回來,就是要回,也該等我舅舅同來才 是,如何這般託大。可憐我乾娘,不知如何喪命?父親在家不知如何盼望?我此身看來是多 凶少吉。想到此處,不覺放聲大哭,且腹中飢餓,竟昏暈在船。   卻說這江七,因常干此不良之事,故在這冷僻去處居住。家中還有個娘和第五個哥子就 地滾江瀾夫婦兩口同住。那江二、江四、江六,又各自住開。這就地滾的妻子郎賽花卻有一 身好本事,慣使連珠鐵彈弓,百發百中,又使得好雙刀,舞弄起來數十人近他不得,專會幫 著漢子做這沒本錢的生意,又生得一張好嘴,騙人家婦女們的財物如探囊取物﹔卻有一樣好 處,雖然作惡,卻立誓不害婦女,不犯淫戒,管得漢子頗緊。   這江七一到家裏,便將這謀騙的勾當一一與他娘並哥嫂說明。大家商量,須要如此如此 ,方出脫得干淨。計議已定,這江瀾便同他老婆一直來到船邊。看見雪姐哭倒在艙,郎氏即 便下艙扶他起來,道:「許姑娘不要哭了,你不曾翻船,逃得性命便是天大造化。我家小叔 拼命送你到這裏,如今使脫了力,困在床上動彈不得。你快些同到我家,喫些東西,諒來肚 裏也飢餓了。」江瀾也道:「姑娘到我家中權過一夜,明早就送你回家,再不要啼哭了。」 這雪姐看見有個女人同來,且聽得他們一口一聲說「明早送回家去」,心下少安,祇得勉強 起身開口道:「祇是打攪你們不當。」郎氏道:「說那裏話?這大江中起了風暴常常打壞船 隻,死的人也不少,像姑娘在難中逃得性命,後來還要享大福哩!」口中說著,便攙扶了雪 姐上岸,細看時,果然好個模樣,因攙扶著慢慢行來。   不及里許,便看見一帶草房,此時已是黃昏時候。到得草房,見一個老婆子立在門口, 道:「好個有福的姑娘,今日受了驚了。」雪姐進得門來,祇得與他婆媳萬福,道:「倒 來打覺。」那老婆子道:「這大江中遭風失浪是常有的事。我的兒子想是靠姑娘的福,不 曾翻船隻,算是姑娘救了我兒子的一般,祇可惜了那位老媽媽了!」因道:「祇是這荒村 中沒有甚麼東西敬客,祇好將就用些家常茶飯充飢,姑娘不要見怪。」一邊說著話,不多 時,點上燈,見郎氏從內取出幾碟蔬菜、一壺酒擺在桌上,請雪姐喫。雪姐見他婆媳兩個 如此相待,且腹中甚是飢餓,祇得坐下,欲待喫時,又想起喫饅頭的光景,不敢就喫。這 老婆子看見了,就自己也斟了一鍾,道:「這是村中淡酒,雖不中喫,姑娘少飲一杯兒何 妨?」說著,自己先喫清了。雪姐看見,方纔喫了一杯。那郎氏又端出一瓦盆熱飯來,雪 姐道:「酒是不能喫,竟擾飯罷。」郎氏就盛過一碗飯來與雪姐,道:「姑娘想必肚裏飢 了。」雪姐接過來,祇喫了一碗,就不用了。老婆子就叫媳婦收過家什道:「諒來姑娘喫 不慣這粗飯。」雪姐道:「好喫。」當下老婆子就扯了雪姐到他臥房裏來,祇聽得隔壁呻 吟之聲不絕。老婆子道:「我兒子因是使傷了力,在那裏叫喚哩!」少刻見郎氏拿進一壺 茶來,婆媳兩個又問了雪姐些來去根由的話,已是起更時分。郎氏道:「姑娘今日辛苦, 早些睡罷!」叫聲安置,就出去了。這婆子就關上了門,叫雪姐安寢。   雪姐祇得在婆子床上和衣而睡,心中想起他乾娘,暗暗哭泣不止,那裏睡得著?將到 了五更時分,倒反睡熟去了。及至醒來,日已大高,連忙起來。想起夜間,並無一些動靜 ,心中半信半疑:莫不果是遭了風暴?看他們卻不像有甚麼歹意·又見他婆媳進來叫洗面梳 頭:「請喫過早飯,好送姑娘回家。」雪姐此時才覺有些放懷,祇是想起乾娘心頭便如小 鹿兒亂撞。當下草草梳洗畢,見郎氏端出飯來,到放心喫了一餐。這老婆子道:「我見姑 娘獨自一個不放心,就叫我媳婦送你回家。他順便去探望一個親戚,卻是一舉兩便。」雪 姐聽說甚喜,反謝了又謝。這郎氏就扶了雪姐出門,叫他漢子一同到江邊來下船,那老婆 子送了幾步就轉去了。郎氏道:「我家小叔兒昨日使傷了力,這時節還爬不起來哩!」雪 姐道:「直是有累他了。」說話時,已到了灣船處所。郎氏扶雪姐下艙坐定,見江五就解 纜把船開出江來從下流頭放去,心中甚喜。   行了有二三十里光景,望見一個村落。江五把船往這村落裏搖來,到了個幽僻去處把 船繫住,便對雪姐道:「我有個姨娘在這村裏住,順便來望他一望。他前日有信,說要我 送他到儀真去望親戚,不知他去不去?若是去時,倒是順路,又好作伴。」一面說著,就 上岸去了。郎氏道:「快去望他一望,祇說我陪姑娘在這裏不得同去,轉來時去望他。他 若要往儀真,就催他快些下船,好趕早些到。」江五一邊答應,就大踏步去了。雪姐雖聽 見他們的說話,卻見這灣船之處冷僻無人,望那村落人家尚遠,心下狐疑,便問郎氏道: 「你們親眷離這裏有多少路?」郎氏指著道:「就在望得見的這村裏住,不過二三里路就 來的。」   兩個說著話,約莫等了有個把時辰,遠遠望見江五同了一個婦人到來。將近時,看那 婦人還過三十以上、四十以下年紀,且是生得嬌模嬌樣。你道這婦人是何等樣人?當時有 幾個風月子弟造一個小曲兒,單說他的伎倆道:   「年還未老,帶著多般俏。少年風月不饒人,金蓮夜夜顛而倒。使機謀,人莫料﹔弄 口舌,如簧巧。能為撮合山,慣作馬泊六。腰邊有貨不愁貧,甜酸滋味都嘗到。原來這婦 人姓孫,綽號叫蜜罐兒,少年時也算得一個出色的粉頭,到了三十以外就做了賣花婆,專 一在大戶人家走動,騙得婦女們個個歡喜,做媒做保,大注賺錢。與那些風月子弟牽線帶 馬,著緊時還與他應急。他與江五弟兄原有相交,凡弄來不明不白的財物,大半花在他身 上。這儀真曹二府、龔監生俱是他走熟的門戶,少年時都是有首尾的。因此,江五勾他 來同幹這注買賣,已是串通明白,假認他做姨娘。下得船來,先與郎氏假敘了幾句寒溫道 :「怎麼不上來走走?」郎氏道:「我們原要送了這姑娘回家,轉來再到姨娘家的。」孫 氏便嚮雪姐道:「方纔我外甥說起姑娘遭風的話,幸喜保全性命,祇可惜了你那乾娘。」 雪姐聽了,又流下淚來。孫氏道:「姑娘不要傷悲,方纔我外甥說起你娘舅金家,與我的 親戚家也是乾親戚,時常往來的。這裏到儀真不遠,我們到了那裏,不妨煩我親戚就近仍 送你到母舅家去,也脫了我外甥的干係﹔再叫你母舅送你回家去也是一般。」雪姐道:「 我父親在家懸望,今朝一定要趕回家,何必再到母舅家去?」一面說話,船已早開。   將到未牌時候,已至儀真,進了口子。這船灣灣曲曲,搖到一個冷靜汊子裏來,不知 是何去處?正是:   才逢肆惡行兇輩,又遇懷奸蓄詐人。   畢竟不知雪姐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寫強盜真是強盜,寫浪婦真是浪婦。強盜亦在浪婦身上花錢,可知浪婦更狠於強盜。 如今浪婦不少,世上人卻宜存細。騙雪姐處,祇是許送他回家一語,看江五弟兄說話,老 婆子說話,郎氏、孫氏說話,同是一樣口氣,卻是各人身分,真寫生妙手,篇中敘出幾個 「送你回去」,真是騙煞雪姐,幾個「幽僻去處」,真是嚇煞雪姐。       第七回 施巧計蠢金夫著魔 設暗局俏佳人受騙   卻說江五把船灣灣曲曲搖到冷靜去處有一家臨水後門,孫氏叫把船灣定,說道:「不知我 親家在家不在家?你們略等一等,恐怕他還要接你們上去會會哩!」郎氏道:「我們是不好上 去的,姨娘進去與我們說聲問候。若是留姨娘住下,我們就好開船,等回來時再接你罷!」孫 氏道:「莫說這話,況且許姑娘說起來都是有親道的,難得到了這裏,豈有不會一會 就肯放你們去的?」一邊說話,就推開後門進去了。   原來這家就是龔監生家後門,是孫氏走熟的路,他家男女大小都是認識的。有個大丫頭巧 兒見了孫氏,便笑嬉嬉道:「你來得正好,那曹二府正在前頭罵你哩!他說這幾日就要起身, 你不與他上緊尋個好女子,猴急得緊,你先去應應他的急罷!」孫氏笑道:「騷浪貨!不要油 嘴,明日我與你尋一個大家伙的,包管你受用不盡。」兩個正在鬥嘴,見龔大娘子出來,看見 孫氏便道:「孫嫂兒,今日想是又尋了個人來了?」孫氏道:「正是。今朝與他尋了個上得畫 兒的人來,祇是價兒大,不知成不成?」龔大娘子道:「他今日到這裏來坐了好些時了,你快 去見他去!」孫氏道:「我為他這事來回走了個不耐煩,今朝卻來得湊巧,想必有些成意了。 」一邊說著,就往前邊書房裏來。   原來這日曹偉如正來與龔監生商量娶妾赴任之事,欲邀龔監生同往任所。龔監生辭以「家 務所絆,不能偕往」。正在商議,看見孫氏到來,曹偉如道:「好人兒祇顧自己鬆爽受用受 用,全不管人著急,四五天不見個影兒,我如今起身不遠,你到底尋的人怎麼了?」孫氏笑 道:「這番不用著急,包管你今朝一箭就上垛。祇是你有了新的,就要忘記了舊的了。」龔 監生笑道:「照你這說,有了人,連你也帶了去罷!」孫氏瞅了一眼,笑道:「老嚼蛆 ,不要油嘴,且說正話。如今這個女子,是他寡居的晚娘要將他出脫,想賺一注大銀子。這 女子的美貌是不必說,祇是有些執性。如今騙他出來,祇說是探望親戚,並不敢提起賣他的 話,恐他尋死覓活弄出事來。如今祇要騙他上來,相中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立張賣身 文契,叫他娘打個花押便兩下撒開,卻遲緩不得。那時節,祇要你安頓得好,盡著你受用, 祇不要惹老尤的醋罐子甩出來就造化了。」   曹偉如未及回答,龔監生接口道:「媒婆口,婊子嘴,說便說得好聽,祇怕你那兩片子 翻騰鼓搗,不大老實,須見了面才信得過。」孫氏又瞅了他一眼,道:「獃花子,老娘的話 不信還信誰的?」曹偉如笑道:「如今在那裏?」孫氏道:「他娘兒兩個現在船中,如今祇 要先騙他女兒上來。他有個嫡親娘舅,住在觀音門外,叫做甚麼金振玉,祇說你這裏與金家 也是親戚,纔好騙他上來。須先與龔大娘說明緣由,管待著他。待你看中了,便須如此如此 ,將他灌醉,隨即與他娘講定身價。買倒割絕後,我與他娘開船去了,便是你家的人,怕他 飛上天去?」龔監生道:「且看了人再作商量。」當時就往裏邊來,與他娘子說明緣故,吩 咐巧兒到船上去請姑娘上來。   去了一回,巧兒轉來說道:「他祇催著要開船,不肯上來。」孫氏聽了,便同巧兒一同 再到船上,對雪姐說道:「這是你母舅家親戚,做人最好,方纔說起你,他家大娘子一定要 會會,日後也好往來。況且天色尚早,會一會也不多耽擱的。」郎氏道:「姨娘領了上去會 一會,就下來開船。」孫氏道:「祇怕還要請你上去哩!」郎氏道:「我是不好上去的。」 孫氏說著話,就同巧兒扶了雪姐上坡。   進了後門,早有龔監生娘子接著道:「果然好一位姑娘,一定是有福氣的。」一面就領進 一座門來。雪姐看時,卻是一個花園,裏邊花木扶疏,亭臺幽靜,打從一座小樓經過,微聽得 上面似有人言語,卻打從樓後轉出園來,又是一個院落,幾間書室。再進了一重門,就是內室 。當下龔娘子就讓雪姐到上房明間內來。雪姐看見是個體面人家,也就放心。當時與龔大娘子 見過了禮,丫頭就送上茶來喫了。雪姐一心祇想回家,也不暇問長問短,就要作辭起身。襲娘 子道:「你金家母舅與我們這裏是至好的親家。今日姑娘是難得到來的,若空去了,明日見你 母舅,一定要說我們的不是。」孫氏接口道:「況且天已過午,早間喫了飯,這回也肚飢了, 就在這裏喫了便飯起身也不遲。明日見了你母舅,面上也好看,若真正趕不及,姑娘就在這裏 住下,明日煩這裏就近送你到母舅家也是一般。」說話時,龔娘子就吩咐丫頭快些收 拾便飯。雪姐看見如此相待,又聽說是母舅的親家,正好告訴他這遭風的情節,況腹內又飢, 便道:「祇是攪擾不當。」龔娘子道:「將來正要往來,姑娘莫怪簡慢。」   敘話之間,雪姐正待將前後情節告訴出來,也是事不當敗,卻見巧兒進來對龔大娘子道: 「相公請娘子說話。」龔娘子對孫氏道:「與我暫陪一陪,我去去就來。」說著就去了。這裏 孫氏陪著雪姐說了些龔大娘子做人最要好、最親熱的閑話。不多一時,龔娘子進來。此時龔監 生已將曹二府十分相中,便叫如何相待的情由說知了。祇見巧兒來說道:「飯已待熟,恐姑娘 們肚飢,先請喫起酒來罷!」龔娘子道:「也好,竟搬到這裏來喫罷。」當下讓雪姐坐了客 位,孫氏對面,大娘子主位相陪。巧兒、僕婦端上酒菜來,大娘子道:「匆匆便飯,待慢莫 怪。」雪姐道:「甚是攪擾,祇恐船上久等不便。」大娘子道:「請他們不肯來,已另送 飯到船上去了。」當下就親遞過一杯酒來。雪姐起身接過,也就回奉了一杯,然後坐下飲酒 。凡是兩邊開口說話,都是孫氏接口支吾開了,祇是殷勤勸酒。大娘子與孫氏也陪著飲了兩 杯。原來這酒叫做千日醉,到口香甜,入腹易醉。雪姐不知,祇道是好意,又當不過兩人再 三相勸,已是飲了四五杯。大娘子嫌酒冷,隨叫換上熱酒來。當不過孫氏又強勸了兩杯,便 有些頭重腳輕。大娘子見雪姐已醉,便道:「寡酒不好再勸。」叫丫頭盛飯來喫。雪姐此時 已覺支持不住,勉強喫不到幾口飯就放下碗,連身子倒在椅上,早已動彈不得了。孫氏與大 娘子丟個眼色,一同攙他進房裏來。說道:「姑娘想是空心酒,容易醉,且在我床上略睡一 睡就醒了。」當下將他攙在床上。雪姐已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原來這孫氏與龔、曹兩人預先定計,叫二人先藏在花園樓上,這樓四面都有紗窗,故領 雪姐從樓下周轉一遭,已被他二人看了個仔細。這曹偉如見雪姐果然美貌異常,滿心歡喜, 祇不知要多少身價。因孫氏說是瞞著他賣身的,故不來衝破。及雪姐進去後,他兩個也 就從側門轉到前邊書房去了。   卻說這孫氏見雪姐睡倒,就急急往前書房來,對曹偉如說道:「看得如何?」曹偉如道 :「人物是去得,不知他娘要多少身價?」孫氏道:「他娘原要把他騙到蘇州去賣與大財主, 口裏要想賣五百兩銀子哩!我再三勸他說:『你往蘇州去,人生路不熟,那個去處,且莫說 房錢、飯錢、盤費是貴的,還有那一種託空駕橋訛人局騙、紮火囤強佔奪的人,見你是 個外來寡婦,祇怕連你拐騙了去還不知道哩!不如在這裏,我與你尋一個好主兒出脫了,又 省了盤費,豈不便宜?』如今事不宜遲,你既看中了,還他個數目,讓我好去對他娘說,省 得這女子醒來又多費一番口舌!」曹偉如已是心裏愛極,又見他說得爽利,一口就還了二百 五十兩銀子。孫氏搖頭道:「這一半的數,難與他開口。」龔監生道:「據你說,該與他多 少?」孫氏道:「至少得與他四百兩銀子才妥。」曹偉如道:「你想要在這裏面分他一半的 意思了?」孫氏道:「一分行貨一分錢,這樣一個出色的女子,到蘇州去,遇著個心愛的大 老官,怕不賣他千兩銀子?」曹偉如道:「不要浪嘴,銀子是現成的,祇要你說妥了,當時 成交,我還要謝你個不亦樂乎!」   這孫氏笑著就往船裏來,與江五夫婦說明,訂定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若多做出來是我的媒 錢。」江五道:「我們祇得三百兩,其餘做出來的,都算你的謝禮也罷。」孫氏道:「我也不 知費了多少口舌,才騙得他喫酒、喫飯,如今已醉倒了。趁此時成交了,大家就好撒開。祇是 你們得了三百兩,太喫虧了我。」江五笑道:「我權做了你半日外甥,難道你還不便 宜?」孫氏笑著,復回來與曹偉如道:「他娘執意要五百兩,我再三講到四百兩上,是斷不肯 少的了。你若應允,可即兌起銀子來,立刻同到船中去寫契成交,一割兩斷豈不剪截?」曹偉 如道:「恐怕他家還有人出來說話,又恐他婦道家過後懊悔起來便怎麼?」孫氏啐了一聲道:「 他家並沒有一個人,祇有這個晚娘,同他素不相合,決意騙他出脫了,還要去另尋 頭路哩!成交後面也不敢再見的了,還有甚麼懊悔?就是我也要離了他的眼睛。我再教你個法 兒,這裏斷留他住不得,如今成交了,趁他未醒,窩他到你自己船裏,且慢回去,可能他安插 在個僻靜處,不叫他見人,到你起程時帶了他走豈不全美?免得他在這裏醒來喫驚喫怪,連累 龔娘子淘氣。」這一席話說得曹偉如滿心奇癢,笑道:「我的乖乖,看你不出,倒有這許多賊 智。」孫氏笑道:「聽了老娘,萬無一失,你放快些,不要耽擱了!」曹偉如即喚跟來的老家 人曹旺,道:「你速往自己銀號內取兌端正的銀子四百兩,另封二十兩,即速取來應用。」老家 人答應去了。──原來這龔、曹兩家,相去不過二里多地,後門俱通水路,故可朝夕往來。凡 有商謀,俱在龔家落腳。   當下曹偉如挽龔監生帶了紙筆,同孫氏俱到船上來。這郎氏知是到來成交,假作愁泣之狀 ,問道:「不知那一位是曹老爺?」孫氏指道:「此位就是。如今話已講明了,須要你立個賣 女 文契。」郎氏對曹偉如道:「妾身因孤貧難度,不得已將女兒出賣,雖不是親生,也是我撫養了 一場,祇要老爺另眼相看,便是他造化了。我一個女流,又不識字,悉憑老爺怎樣立個文契就是 了。」龔監生道:「如此說,我與你代寫一契,你親手畫了約也是一般。」郎氏應 允。龔監生就問郎氏姓名,孫氏代答道:「他是許門張氏,六合縣人,是個寡居,家中並無親族 。女兒是前娘生的,叫做「雪姐」,今年十五歲了。」龔監生聽著,就頃刻寫成了一張文契,念 與郎氏聽了一遍。郎氏道:「有累官人,寫得甚好。」孫氏道:「他也是一位財主官人,不要你 一個錢謝禮,你親手畫了花押就是了。」郎氏假作羞澀道:「我不會拿筆,一發請官人代畫了罷 !」龔監生道:「這卻使不得,你祇在名氏下畫上一畫,直上一直就是了。」郎氏祇得依著畫了 個大十字。孫氏是媒人,也在名氏下畫了個十字,將契與曹偉如收了。恰好老家人已將銀子取到 ,當面一封一封交付清白,共是八大封。曹傳如道:「這銀子天平都是兌准足的,不消看得。格 外二十兩一封,是謝媒人的。」孫氏又對郎氏道:「這船駕掌難為他送你來,你也要謝他兩數銀 子。今日天色尚早,我就送你回家去,省得你獨自一個在船上不放心。」郎氏道:「多謝你費心 ,到家還要另謝你。」孫氏笑對曹偉如道:「這樣成交連中人的酒水不曾費你老人 家一文,也太便宜了。我方纔聽說的話須要趁早安頓,不要等他醒來,喫驚打怪,連累他大娘子 淘氣。」曹偉如點著頭就與龔監生轉身去了。   這孫氏便催江五開船,重到孫氏住處,把銀子分了兩大封與他。還與他送到家裏。江五趁此 ,兩個還敘了一敘舊,才轉來與老婆載了這三百兩銀子回家。此事且按下不表。   卻說曹偉如轉身與龔監生商量道:「這女子醒來知他晚娘把他賣了,定然要哭吵起來,豈不 帶累嫂子淘氣,多有不便,當如何計較?」這龔監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計較來。正是:   欲為惜玉憐香事,須避爭風喫醋人。   不知雪姐如何中計?且聽下回分解。   遊戲成文原非此書正例,然寫來何其妙也。如孫氏說話,句句是浪婦聲口,句句是媒人聲口, 純是遊戲空靈之筆,真如海外奇器,鬼斧神工,騙雪姐並騙龔、曹兩人,妙在又婉轉,又剪截,並 無一些痕跡。孫氏當是古今第一神騙。    第八回 許雪姐僥倖全弱質 曹偉如得意逞豪華   卻說這龔監生對曹偉如道:「那女子醒來時,吵鬧卻還是小事,萬一你令正曉得了,說這件事 都是我挑唆你做的,吵到我這裏來,倒是一樁大費氣的事。方纔蜜罐兒所說的話甚是有理。不若趁 他未醒,將他移往東莊上去安頓了。那去處且是僻靜,叫那老管家婆媳婦,如此如此、鮮衣美食哄騙 他,一個小女子有甚麼見識?待他到歡喜的時節,慢慢把真話與他說了,祇要你溫存婉款,晚間用 些柔軟功夫,一上了手便停妥了。況你後日起程時,跟隨人等有幾號大船,將他安放在家人媳婦船上 。到起岸時,也帶在家人媳婦車上。在路上覷便時慢慢與令正婉曲說明,他見事已成就,在途路中也 便不好發作。你不過在兩下裏受些委曲,也說不得了。若如今就帶了他回家 去,令正決有一場大吵鬧,這女子也不即樂從,徒然費氣。況上任吉期,吵吵鬧鬧,未免不雅。你 道如何?」曹偉如道:「此著甚好。我這曹旺是最得力知心腹的,他兒子、媳婦都要跟我到任上去的 。如今且叫曹旺將他送到東莊上去暫住兩日。那裏卻無人攪擾,祇有他婆媳並一個小孩居住看守。待 我起身的那日,著他兒媳同他從小船送到大船上來。如今斷不可與賤內知道,且到路上看景生情,再 作道理。」龔監生道:「這算計是極妥當的了。」當時就叫過老家人來吩咐了許多哄騙他的話。他自 己的一隻小坐船原在後門停泊,把被褥涼席安放停當。   此時雪姐正在龔娘子房裏沉沉睡熟,龔監生吩咐家中僕婦丫頭輕輕將他抱到船上,用被褥襯蓋好 了。老家人慢慢的開船,搖往東莊去了。曹偉如亦再三作謝,正要託故往東莊上來,卻見家中一個小 廝跑來,說奶奶立等說話。曹偉如不敢停留,祇得作辭回家去了。   且說這雪姐一來是嬌花嫩蕊,二來是受怕耽驚,又兼昨日一夜未曾安睡,今朝被孫氏強灌了那幾 鍾酒,以致醉得人事不知。原來這東莊相去不過三四里水路,不及一時,這船早搖到東莊門口。看雪 姐時正昏睡不醒,那老人家先上來,與他老婆兒、媳婦備細說明白了,祇怕主兒今晚還要到這裏來過 夜,因叫他婆媳兩個先到書房將鋪蓋整理停當,然後同到船上,仍將雪姐輕輕抬了進來。這裏面書房 原是曹偉如往來居住的,每日打掃潔淨,床帳被褥件件現成,遂將雪姐安放睡下。老家人叫先泡一壺 濃茶,待他醒來好喫。這老婆子笑對他媳婦說道:「可惜這樣一個花朵般的女兒,今夜怎了?」他媳 婦道:「這也是他命犯所遭。」卻說雪姐一覺直睡到交二更時分才醒轉來,尚是頭旋目眩,睜眼看見 房中點著燈火,自身睡在床上,一時又掙扎不起來。祇見一個有年紀的婦人在燈下補綴在,因問道: 「這是那裏?我為何睡在此間?你是何人?」老婆子道:「姑娘且放心安睡,因你放在龔大娘子房裏 不便,故送你到這裏來的。」當下他媳婦就送進一杯熱茶來,扶雪姐喫了。雪姐道:「我怎麼竟醉得 如此昏沉?真真誤事不淺!」又問:「那孫媽媽在那裏?」老婆子隨口答應道:「他早已睡去了。」 雪姐此時恍恍惚惚,如同做夢一般,心中還道是在龔家,卻又不見他家娘子並那丫頭、僕婦。問了幾 次,他婆媳祇是含糊答應,祇推夜深了,請安睡,明日再說。勸他寬衣,祇是不肯,仍復和衣睡下。 老婆子與他放下帳子,叫聲「安置」,同他媳婦拿了燈火出來,將門帶上去了 。   雪姐此際雖然疑疑惑惑,卻看見都是些老實婦女相伴,並無男人形跡,心下少安。想道:我喫得 幾杯酒怎麼就如此不省人事?難道又是喫饅頭的樣子?因思身上無事,又想他家是體面人家,諒無歹 意。左思右想了一回,覺得頭目眩暈,身子十分疲乏,便矇矇的又睡去了。   直到次日早晨醒來,他媳婦早送進臉水,並一副齊整的梳妝放在桌上。雪姐慌忙起來,一面梳洗 ,就問:「孫媽媽為何不來?那個船累他等了一夜,煩你們領我去辭了大娘就好開船。」祇見那老婆 子領了個小孩子,笑著進來道:「姑娘不必性急,那孫媽子同你娘有要緊的事,一時等你不醒,他們 昨日就開船去了,說這裏是至親,與自己家裏一般,叫你暫住一日,明日他們就轉來接你回去。他們 去時還說,若等不來,請姑娘在這裏住兩日,就叫我們這裏著人送你回家也是一般,叫你不要心焦。 」雪姐聽說,喫一大驚,獃了半晌道:「我並沒有甚麼娘同來,祇有個船家嫂子送我回家。路上順便 搭了這個孫媽來,是船家的姨娘,說到這裏來望親戚,怎麼他們竟去了?豈不奇怪!我今朝一定要回家 的,豈肯住在這裏?」那老婆子見雪姐的話語不對,知道是被人拐騙出來的,也就含糊答應道:「我說 的是龔大娘,因姑娘睡著不好驚動,那孫媽有要緊事因先打發他走了,好留姑娘再住兩日。如今他們已 是去了,這裏一時沒有人送你,且寬心住兩日。他們不來,我叫我家老頭兒送你回家也可,且不要心 焦。」雪姐道:「你家大娘娘怎麼也不見來?」老婆子道:「我家大娘娘這兩日要起身,忙得緊,沒 功夫到這裏來,祇叫我們在這裏伺候,你不見他也罷。」雪姐又問道:「你方纔分明說甚麼『同你娘 有要緊事』這是怎麼說?」老婆子道:「我說的正是龔大娘,他有要緊事顧不得來。那孫媽也有要緊 事,祇得先去了,並無別故。」這雪姐問來問去,總不得個明白。因看見祇有他婆媳兩個伺候,並無 男人往來,想道:或者那孫媽子有要緊事,坐了他的船去了,轉來再到這裏送我回去也未可知。思想 了一回,他媳婦又送進茶點心來,少刻又是早飯,收拾得甚是清潔。   喫過了飯,老婆子領他四處觀玩,見房屋甚是幽雅,也有花園亭榭、曲徑迴廊,花木陰森,假山 重疊,卻並無人居住,心下展轉狐疑:莫非這是他家別院?或者他大娘子懶得接待,或因房內不便, 故送我到這裏來暫住,也是好意,不然為何如此十分好待?祇是他家既有甚要事,何不即叫人送我回 家,豈不兩便?如今我已在外三日,父親在家不知如何懸望?我乾娘又不知死活如何?想到此處,不 由的心中發急,眼中落淚。他婆媳兩個祇是好言勸慰。   不覺一住三日,此時雪姐已將拜壽遭風情由頭說出。他婆媳暗地咂舌,與他叫苦,方知是被人拐 騙來的,一發不敢吐露實情,祇是含糊到底。這一日,雪姐一早起來,問他婆媳道:「那船既不來, 你大娘又有事,你原說叫你老人家送我回去,如何祇管捱著?我住在這裏如坐針氈,一刻也是難過。 今日一定要煩你老人家送我回去的。」說話間,祇見一個老頭兒進來道:「恭喜姑娘!今日叫我媳婦 送你上大船上起身了。」雪姐祇道是送他回家,又聽說叫他媳婦送去,心中甚喜。   原來這媳婦是曹旺的兒子曹義的老婆,是要同他漢子跟隨主人上任去的,行李物件早已收拾搬上 船了。看見他阿公來接,隨請雪姐一同下船。雪姐辭了老婆子,又託他上覆龔大娘子,不及當面拜辭 道謝,老婆子笑著答應了。他媳婦領了他兒子保兒,扶雪姐一同出門來,下了一隻小船。老頭兒把船 搖出港汊到了大河,約有十餘里光景,到了個大船邊停住。老頭兒叫他媳婦道:「你扶姑娘上了大船 好走,這小船不大穩當。」說話時,那大船裏也走出兩個婦人來,一同攙扶著雪姐上了大船。到得船 內,見有兩三個婦人、丫鬟在內,還有兩個五六歲的小孩子。雪姐對他媳婦道:「送我回去何必要 坐這樣的大船?」那些婦女也都是老家人預先關會的,見雪姐上船來,都道:「果然好一位姑娘。」 因說:「我們這船還有事情要往別處轉一轉,才得送你回家哩!」雪姐道:「呵呀!我是要立刻回 家的,你們要往那裏去?如何隨得你們?」媳婦們道:「不遠,總是順路,請姑娘放心!不過是一 兩日就好到家了。」雪姐再問時,總是含糊答應,一面送茶來喫了,就端出早飯來讓雪姐在官艙自用 。喫飯之間,船上鳴金開船,雪姐此時滿腹疑心,卻是身不由主。   原來這曹二府自買了雪姐,巴不得就要到東莊上來取樂一番。不料這尤氏知道他有娶妾之意,防 范甚嚴,那裏肯放他在外邊歇宿?又兼兩三日內就要起程赴任,親友送行餞別,忙不開交,因此倒保 全了雪姐無事。這日起程共有數號坐船,好不熱鬧!碼頭上諸親友送行祖餞的,紛紛不一,把曹二府 灌得大醉,才放開船。這家人媳婦的船直在後面尾著官船同走,雪姐毫不知覺。這曹二府的意中,原 欲於路覷尤氏喜歡的時節,取便把這件事說知,求他應允。不料尤氏如今要裝 出做夫人的身段來,一發厲顏厲色,呼大喝小。曹偉如那裏還敢開口?   這雪姐在船上被這班丫頭、媳婦窩盤住了,也有推說風水不便的,也有說船大難行的,七張八嘴 ,祇是奉承雪姐。雪姐亦無可如何。幸喜船上有了雪姐,這些家人小廝一個不許上船,都是些婦女作 伴。雪姐昏昏悶悶不覺過了幾日,每日祇聽鳴金開船,此時已疑到有幾分不尷尬,欲待變臉發作,又 想在這船中有何益處?且見他們個個殷勤伺候,及再四盤問,無非說不過遲早些總要送姑娘回家的話 。雪姐真是無可奈何,似此早捱過了十來日。   這日卻到了臺莊地方,便要棄船登陸。僱齊車輛轎馬,各船上就要搬動行李。雪姐的船去官船不 過一箭之遙,看見有人下船搬動物件,且見這些婦女們丟眉擠眼,雪姐十分忍耐不過,道:「你們這些 人到底是甚麼緣故哄騙我到這裏來?說明白了,送我回去便罷,不然就同你們拼命也說不得了!」那 些婦女都不敢作聲,又恐雪姐吵嚷起來被官船上知道,甚是著急﹔又想到了這裏要起船坐車,那裏再支 吾得去?那曹義媳婦道:「姑娘且不必焦躁,待我們到晚來慢慢說與你聽。 」雪姐發急道:「有話便快些說來,何用到晚!」正是:   人情變幻真難測,禍福須臾那得知?   竟不知這媳婦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書最難做的題目。何也?雪姐一個讀書識字聰明女郎,非蠢夯者可比,自坐江七之船一直 騙到臺莊,已有十餘天之久,安得不露破綻?若出俗手,必定使曹偉如竟去東莊弄破,不但無此 直率之文,而後又安能生出許多奇異境界快人心目耶?故作者握管時便拿定一個「送你回家」 四字,又並不令一男子打攪,所以雪姐雖疑,卻疑不到這個地步。直至臺莊,已騙到 水 窮山盡,然後纔說真情,替雪姐想來,卻似做了一場大夢。看篇中敘諸婦女對答之話,半真半 假,不即不離,若近若遠,真是絕妙文章,非細心人不能著想。我說鏡湖亦一神騙非耶?    第九回 無情棒妒婦肆兇威 送命絛嬌姿瘞荒塚   卻說雪姐當下逼著這媳婦要他說個明白,媳婦道:「這時人多忙亂,那得功夫?多的 日子過了,那在這半日!」雪姐再四問他,總是不說。祇見眾婦女忙忙亂亂收拾物件,幾個人三 番五次下船搬取上岸。眾婦亂了半日,箱籠什物都已起發去了,祇有被鋪等未搬,原來上面車輛 轎馬俱已齊備,明日就要上岸。雪姐看這光景,十分詫異,心如火發,那裏等得到晚?三催四促 ,要這媳婦說話。這曹義媳婦恐怕日裏人多,說出緣由,吵嚷起來大為不便,卻遲 遲延延挨到了黃昏時候。端上晚酒來,雪姐著惱,用手一推,幾乎把盤碗傾潑,因道:「誰耐煩喫 酒!你快些說,端的是何緣故?」這媳婦一面陪笑斟酒勸著雪姐,口中欲說不說,半吞不吐。雪 姐喝道:「你快些說來,不然就先與你拼了這命!」這媳婦自忖這件事終不然瞞得過世,少不得 明朝要知道的,不若與他明白了。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子,祇要待得他好,有甚麼不從?因不 合將孫媒婆說與我家老爺做小夫人的話,一五一十告訴出來,又道:「我家老爺現任知府,此番 上任去,你就是二夫人了。如今老爺身邊還沒有公子,倘若你日後生了公子,這鳳冠霞帔怕不是 你的?呼奴使婢,受用不盡,我們那一個不是伺候你的?」這雪姐不聽便罷,聽了時,一句話也 說不出,道:「原來如此!」氣塞胸膛,一交跌翻在船艙裏,半晌纔還過氣來,放聲大哭。幾番 要跳入河心,被眾婦女再四勸住。此時已是定更時分。   卻說這官船上尤氏聽得有女子哭聲,便叫隨身的丫頭查問。這些丫頭知道此事,都與他捏把 冷汗。此時曹偉如卻在親友船上說話,聽得哭聲,十分著急。這尤氏看見這般情形,一發動疑, 便叫那曹義過來問道:「這是那裏的女子啼哭?你快去查來。」曹義答道:「想是別家船上吵鬧 。」尤氏道:「胡說!這聲音分明像我們船上,你快去與我查來,若有欺瞞,叫你這奴才先死! 」這曹義嚇得不敢作聲,退出船頭,要過船來報與主人知道,誰知曹偉如早已聽見,嚇得沒了主 意。有幾個同上任的親友也無法可處。又聽得尤氏打發丫頭出來,叫曹義媳婦過船來說話。一霎 時,滿船碌亂起來。少刻,曹義媳婦到來,尤氏便大聲喝問道:「你船上甚麼女子在那裏啼哭? 快對我說!」這媳婦那裏敢隱瞞,祇得將始末緣由從直說出。尤氏聽了,登時把那一張搽脂抹粉 的嬌容變作夜叉模樣,道:「罷了,罷了!這天殺的瞞我做得好事,你們竟敢通同作弊!」說著 ,把曹義媳婦臉上一個大巴掌幾乎跌倒,道:「你這賤人!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漢子還敢說是別 家船上吵鬧,叫他明朝不要慌!」喝叫丫頭、僕婦:「快去與我揪那小賤人過來!」曹偉如在隔 船聽見,祇叫得苦。   這曹義媳婦挨了這一掌,見勢頭不好,轉身就走出艙來,從小船渡過自家船上,見雪姐正在 那裏跌交打滾的哭。這媳婦上前扶起道:「不要哭了,累我喫了一掌好的。如今大奶奶叫你過船 去說話哩!」這雪姐那裏理他?祇是哭個不住。這些婦女都來勸道:「丑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面 ,你去見了大奶奶,將你的苦楚細細告訴他一遍。我家老爺是怕奶奶的,或者大奶奶聽了,竟肯 送你回去也未可知。」雪姐聽了這話纔住了哭,想道:如今已落了他們的圈套,或者苦求得他送 我回去也不可定,不然,拼著一死罷了!當時祇得勉強拭淚,隨著那媳婦從跳板上盤過官船上來 ,頭髮已是散亂了。到得官艙,燈下看那個婦人搽著一臉脂粉,坐在官艙當中好像 夜叉羅剎一般。兩邊站著三四個蠢大丫頭,手裏都拿著棍棒。雪姐又不曉得這磕頭的禮數,且鬅 頭散髮,涕淚交流。未及開口,這尤氏卻早看見是個齊整女子,心中一發大怒,便喝道:「我這 上任的官船,誰許你在此撒潑?且問你與那殺才偷過幾次了?」這雪姐不知頭腦,便道:「都是 你們局騙我來,還問我做甚麼?」這尤氏聽了大怒道:「這小賤人好生無禮!誰局騙你來?敢在 我面前頂嘴!」喝令丫頭們:「與我著實打這小賤人!」這幾個蠢丫頭是伺候慣的 ,吩咐叫打,不敢不從,便一齊上來,把雪姐揪翻,渾身亂打。這尤氏還怕打得不著實,自己奪 了一根短棒,在雪姐身上打了有十幾下。可憐這雪姐嬌姿嫩質,怎當得起這無情毒棒?況且是氣 塞胸膛,早已不能動彈了。這尤氏看見不響動了方纔住手,還咬著牙齒恨恨的叫丫頭:「與我把那 天殺的叫來!」   這曹偉如在隔船聽見,那裏敢出口氣兒?祇好暗地跌腳替雪姐叫苦。後來聽見打得不像樣了, 祇得叫他內侄過船來解勸。他內侄過來,也遭尤氏大罵了一頓,道:「小畜生!連你也瞞得我幕不 通風。」他內侄道:「其實連我也不知,今晚吵起來方纔知道。如今是姑爹的上任喜事,況且這 裏也是鄰近境界,如此吵鬧,鄰船聽見也不雅相。」又看這雪姐倒在艙中不動,便道:「倘或這 女子死了,又是一樁不吉利的事。姑娘既不容他,明日打發他去了,也算行了一件好事,何必自 己如此動氣?氣壞了身子倒了當不得。」尤氏聽了這話,方纔叫丫頭:「與我把這小賤人快拉出 去!」這三四個丫頭並曹義媳婦方敢來攙扶雪姐,見雪姐喉嚨內哽哽咽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沫 ,纔蘇醒過來。尤氏道:「這小賤人倒會裝死。」拿起棍子,還想要打他幾下,幸被他內侄勸住 。這三四個婦女早把雪姐扛出艙來,同曹義幫著抱落小船。送過原船上來,已是懨懨一息。將他 睡下用被蓋好,又沖了一碗姜湯來慢慢灌下,漸漸聽得聲息,喉嚨內哽咽不已。婦女們又勸了一回 ,此時已是二更將盡,大家各自安歇,明日一早還要上車。當夜,這曹二府也不敢過船,就在這 邊親友船上歇了。尤氏被內侄再三相勸,方纔安息。   卻說這雪姐到了半夜渾身疼痛難禁,轉側不得。睜眼看時,祇見一盞殘燈半明半滅,婦女們 都酣酣睡熟,鄰舟亦悄寂無聲,心中思想:父母生我,愛如珍寶,誰知我今日受此慘毒?我乾娘 也是為我被這賊子害死無疑,此種冤讎,何日得報?可憐父親與外婆家那裏知道我 遭此陷害,此時不知如何找尋?想到傷心,連哭也哭不出來。哽哽咽咽了一會,又想:這惡婦斷 不饒我,若不被他打死,必有他變。他費了一大宗銀子,豈肯白白干休?倘要將我轉賣到個不尷 不尬的去處,或是將我配與下人,那時就求死不得了。不如趁早尋個自盡,倒不辱沒了父母的身 體。主意定了,不如投水的乾淨!正欲轉動,祇聽得曹義媳婦醒了,叫道:「姑娘你還沒睡著麼 ?可要茶水喫麼?」雪姐道:「難為你掛心,我不要甚麼湯水,祇是渾身疼痛動彈不得,煩你 扶我便一便纔好。」這媳婦起來服侍雪姐便了,又與他渾身輕輕撫摩了一回。此時也有兩個媳 婦醒來,大家唧唧噥噥的又勸解了一番,已是四更時候。再過一回,聽得隔船漸漸有人說話, 到得打過五更,大家都已醒來,祇聽曹義在隔船說道:「大家早些起來,梳洗梳洗,今日有一 百二十里大路纔到宿頭,須要早些起身!」眾婦女聽說,就都起來,叫後面梢婆燒水,大家淨 面梳頭、收拾被鋪。惟雪姐不能動彈,虧曹義媳婦與他把頭髮挽好,衣裳原未曾脫,同一個媳 婦輕輕抱他在一個褥子上臥下。這裏大家收拾停當,東方漸白,就有家人們來搬取鋪蓋上岸裝 車,人聲嘈雜,亂了一回。   原來曹二府與尤氏都坐的是四人大轎,家丁引馬先發。   這尤氏起身時,還吩咐叫把雪姐撇下,不許帶去。又是他內侄解勸說:「到了衙門打發他 未遲,如今已是打得半死的人,丟在這裏如何使得!」尤氏雖然依允,還是恨恨未消。這裏家 人們車輛、牲口隨後進發。雪姐虧這些媳婦們和褥子抱他在車後靠著,與他鋪墊好了。曹義媳 婦是主人暗著曹義吩咐,叫他一路小心服侍。可憐雪姐從未坐過這車輛,又兼天氣炎熱,一路 上顛得頭暈眼花,渾身痛不可忍。這一日祇喫了兩口粥湯。   到晚住了沂州地方,看了兩座大客車。這晚曹偉如還不敢與尤氏見面,恐怕他吵嚷起來失 了官體。這雪姐是媳婦們抱他下車,進了店房睡下,祇是呻吟不已,連話也沒力氣說了。曹義 媳婦再三勸他,祇喫了一碗稀粥。這曹二府暗令曹義贖了一劑止痛活血的藥,交與他媳婦煎好 ,用甜酒調和與他喫。這雪姐想道:這莫非是那惡婦害我的毒藥,喫了倒好。竟側起 頭來,一飲而盡。眾婦女們又安慰了他一回,各人纔睡。這雪姐喫下藥去不見動靜,想道:我 又不想活了,喫這藥做甚麼?當夜,因曹義媳婦在房同睡,不得其便。   次日清晨,又起身前進。這日住了沂水縣地方。那知雪姐早已懷著自盡的念頭?是晚到了 店內,勉強喫了兩杯酒、一碗稀飯。媳婦們都在跟前未睡:有的勸他道:「姑娘既到了這裏也 由不得自己的性兒。明日到了衙門,與大奶奶陪個小心,奉承得他喜歡,他也不好再 難為你了。這叫做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有的道:「我家老爺做人是好的,祇要他疼你 ,你就受些兒屈氣也罷了。」有的道:「縱然到明朝大奶奶十分不肯容留,少不得老爺要尋個 好處安頓你。你有這樣人才,怕你不得好處哩!」曹義媳婦道:「明朝等他們勸得大奶奶依了 ,姑娘祇要小心些,諸事順從著他,他也不好難為你。但願你與老爺生得一個公子, 那時誰不奉承你?莫說穿不盡喫不盡的受用,這鳳冠霞帔還是你穿戴的了。」七張八嘴,勸了 個不已。雪姐強笑道:「難得你們好意,這般看顧我,日後當圖報答。昨日我喫了藥,今日身 子覺得好些,你們大家連日幸苦,都請早些安歇了罷。」眾婦女見他如此說,便都放心,各自安歇去了。   原來這客店上房卻是裏外兩間,那曹義媳婦就在外間歇了,雪姐亦假作安睡。挨到三更時 分,見桌上一點殘燈,光小如豆,雪姐挨著疼痛輕輕起來,把燈剔了一剔,聽眾人時俱酣酣睡熟 。他悲悲切切哽咽了一會,將一方烏綾首帕,把青絲包住,褲帶、裙腰、衣衫鈕扣一拴束停當。 原來他進房時早已留心,看那住房屋梁亦不甚高,就解下身上一條絲絛,接了 一條汗巾,輕輕端過一張木椅,挨著疼痛勉強掙上椅子,將絛兒丟過梁去,兩頭接好,打了一 個牛膝箍兒,安放好了,嗚嗚咽咽叫聲:「我的親娘,孩兒來與你作伴兒了!」又叫聲:「我的 爹爹,孩兒今日長別你了!」又叫:「我的乾娘,想你陰靈不遠,仍好與你做一處 了。」當下遂用手分開圈兒,將頭套入,把身子往半邊一側,早離了木椅,兩腳登空。可憐一個 俊俏佳人,頃刻魂歸地下。正是:   鬼即是人人即鬼,陰陽人鬼本無殊。   不知雪姐可能救得?且聽下回分解。   此篇是放筆寫雪姐。自江五設騙,以至臺莊,何止萬言,筆筆哄騙,露尾藏頭,無一爽利語 ,殊覺悶人。及至被曹義媳婦說破,如山腰瀑布,千回百折,直到總匯處纔傾江倒海而下,令讀 者亦受驚不小。方知文章擒縱之法,妙不可言。看他寫雪姐純是聰明,純是柔媚,純是正氣,自 受棒至死,無一筆不好,真是通身氣力都使出來。 第十回 戲嬌姿眾狂鬼欺孤 憐弱質老封君認女   卻說這曹義媳婦卻緊貼雪姐外間安歇,終比別人留心。睡了一覺醒來,便叫道:「姑娘睡熟了麼? 」叫了兩聲不應,想是睡熟,不去驚動。又睡了一回,已交五鼓時分,總不聽得房裏聲響,往門縫裏看 時,裏面燈已滅了,不放心,因起來披了衣服,套上鞋子,推開門摸進房來。口中輕輕叫著:「姑娘 」,摸到他床上來,誰知黑暗中被木椅絆了一跌,爬起來卻摸著雪姐的兩隻小腳兒懸空掛著,嚇了一 跳,喊叫起來,驚得兩廂眾婦女一齊都醒。祇聽得曹義媳婦口裏亂叫:「不,不,不好了!姑,姑, 姑──娘,娘弔死了!快,快拿燈來。」眾媳婦聽得姑娘弔死,都害怕,不敢 起來。裏面曹義媳婦著急,磕磕蹦蹦摸到外間,摸著了門,連忙開了,口裏亂喊:「你們快,快些拿 ,拿燈來!」那眾婦人也有在床上幫著喊的,一片聲響。   那外邊曹義等驚醒,聽得內裏吵嚷,急忙起來拿著燈火入內,問道:「你們吵甚麼?」眾婦女在 兩廂房,見曹義拿燈進來,纔敢從被窩裏伸出頭來。祇見他媳婦倚著門框兒在那裏發抖,口裏打達達 兒道:「姑,姑娘弔,弔死了!」曹義聽得著了急,連忙走進房去看時,見雪姐懸梁高弔,口裏祇叫 得:「怎了!怎了!」忙叫他媳婦進來相幫解救。他媳婦祇是抖,不敢進來。 曹義著急,祇得踏上椅子,拔出身邊小刀,一手抱住雪姐,一手將絛子割斷,雙手抱將下來放在床上 ,將項上絛子解下,已是直挺挺的渾身冰冷,斷氣久矣!此時眾婦女已走進來,亂穿衣服,慌做一團 :也有害怕發抖的,也有憐他落淚的,也有咒罵尤氏的。這回鬧得隔壁官店內俱已知道。大家起來, 聽說已是不能救了。曹二府祇是跌腳嘆氣,吩咐不許聲張。那尤氏聽得雪姐死了,甚是爽快,道:「 死了一百個,祇當五十雙。買條蘆席捲去埋了就是了!何必這般大驚小怪?」   此時天將黎明,曹二府與眾親友商量,就叫曹義同店主人買了一口現成棺木,又與了店主人幾兩 銀子叫他掃除房屋,留下曹義叫他收拾盛殮,抬在北門外義塚地上擇高阜處埋葬,事畢隨後趕來。 因留下十多兩銀子與曹義使用,又留下一副名帖,惟恐地方有生事之人,即往本縣稟究。   這店主、街坊知他是個現任分府,且又得了他銀子,落得做人情,誰來管他閑事?這曹二府已先 自起程前進。這曹義就央了店主人家婦女到來與雪姐整理頭髮,穿著衣服。原來曹二府買了雪姐就叫 了幾個裁縫與他連夜做了幾件衣裙,到任時好穿,俱交與曹義媳婦,如今都將來與他穿在身上,就 將他所有被褥裝裹停當。這些來看的婦女們見雪姐面色如生,都說:「好一個 齊整姑娘,可憐如此死了!」多有與他陪眼淚的。及裝釘好了,曹義又買了些金銀紙錁,僱人抬出北 關外義塚地上,檢了個高阜處,與一高塚相近,埋葬停妥。這曹義到做了個送喪之人,陪了許多眼淚 。事畢已是晌午時分,隨謝別了店主人等,飛馬去趕前車。這事敘過不表。   卻說那許俊卿自從打發林媼過江去接女兒,第二日卻值殷勇回來看望他母親。又等到第三日,還 不見回來,想必是金家留住,正想明日打發殷勇過江去接。到第四日卻見金振玉一早到來謝壽,即說 :「昨日甥女早飯也沒喫,祇喫了兩個點心,執意要回來,連外婆也留他不住。因為我有事,不曾親 送他回來。」許俊卿喫驚道:「他何曾回來?我今朝正要叫勇兒去接,怎麼說昨日就回來了?」金振 玉失驚道:「他昨日一早同他乾娘回來的,這卻奇怪了!」因想道:昨日江上平風靜浪諒無他虞,卻是 何緣故?」許俊卿著急道:「事出意外,不宜遲延,我與大舅快些喫了便飯 ,大家沿江分頭去找尋,必定有個來蹤去跡。」金振玉獃著想道:這沿江一帶又無親戚去處,總有相 留之處,豈有不先寄個信息回來的?這事看來定然多凶少吉。許俊卿道:「我祇有這個女兒,倘有不測 ,我這老性命也休了!」金振玉道:「姊夫且免愁煩,但願無事。我們喫了飯作速去找尋要緊。」   說話之間,殷勇卻從外回來,與金振玉拜了揖,因說起這事,殷勇跌腳道:「舅舅不知,如今這長 江裏歹人甚多,倘有不測,如何是好?」許俊卿道:「他們祇是兩個空身婦女,難道青天白日怕強盜打 劫了他不成?」金振玉道:「殷嫂雖可保無事,祇怕外甥女身上多有不利。」許俊卿聽了,一發著急。 當下大家同喫了早飯,即分路去找尋:殷勇當時卻從上水一路找尋去了﹔這 裏郎舅,一往下水,一往沿江村落、碼頭去找尋,不題。   且說這陰陽神鬼之道,人所共知。其中幻化莫測之事雖云罕見,亦何地無之?聖人不肯語怪語神 ,是惟恐世人相惑,然並不曾說個沒有,故云: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又云:「敬鬼神而遠之」, 是明明說有鬼神,不可褻媚。如先賢邵康節祭祀不廢冥資,程伊川坐臥不對塑像,他如麗娘再世、倩 女還魂,田三叟活唐宮人於百年,鄭婉娥配生夫婦於隔世:確鑒之事,不可枚舉。昔人作《無鬼論》 ,卻白日與鬼坐談而不知,此乃拗癖迂儒,徒為鬼所笑耳!但鬼之一道,卻有差別,不可概論。其中 因忠義節烈而死者,化而為神﹔狂蠱橫逆而死者,化而為厲﹔至抱屈含冤無辜而死者,往往顯形著跡 ,不可勝數。至於罪惡深重,如忤逆不孝、謀反叛逆、十惡不赦之徒,其魂必為鬼拘神責。地獄之設 ,正為此輩。若壽數已盡、安然而死者,其魂魄無所拘束,飄飄蕩蕩猶如夢寐一般,故昔人有云:「 黃泉若遇舊相識,祇當飄流在異鄉」,此言實切至理。凡為人在世,勸大眾多結些良緣,多行些好事 ,切不可輕易與人為讎﹔不但生時見面為難,即死後遇著也是個皺眉之事。要 曉得,這陰間陽世、人鬼相聚總是一般。   且說這雪姐不合埋於義塚,這所在原都是些無主孤魂,五方雜處,賢愚不等。這雪姐一點貞魂不 散,隨至其處,卻見也是一個村莊一般,有許多人家。那房屋也有草舍瓦房,參差不等﹔那男女也有 老少強弱,往來不一。看見雪姐到來,俱各歡喜,聚集攏來,動問來歷。內中有那善良男婦,為之感 嘆﹔卻就有幾個狂且不端之徒,看見雪姐生得美貌,又且是異鄉孤弱,以為可 欺,遂把言語勾挑戲謔。雪姐見此光景,忍氣吞聲,閉門不理。誰知夜間這班惡少敲門打戶,也有穢 言褻語的,也有恃強逞橫的,竟無寧息。雪姐杜門忍氣,想道:「我直如此命苦!生前遭此慘毒,尚 作完人,死後又遭此輩欺凌,如何防御?聞得陰司有閻羅管轄,難道這裏竟無冥官職掌,聽憑這些兇 徒欺凌良懦?」正在恐懼之際,忽聞喔喔雞聲,此輩纔紛紛散去。   這日正在愁苦,忽見一位儀容端麗的娘子到來,雪姐甚喜,即請上坐,就下拜,動問姓氏住居。 那娘子笑而不答。雪姐又將自身孤苦,被這些惡少欺凌的事泣涕告訴。這娘子道:「你且放心,這緊 間壁有一劉封君,是個誠厚長者,係眾所欽敬之人。前日他往慈雲庵聽點石禪師講經,不日就回。 待他回來,你可投他告訴,自然保你安居清靜。況你陽壽未終,皆因你前世與那尤氏有夙冤相報, 故遭此慘亡。那曹二府前生有欠江七、江五等之債未還,故今生受其局騙。今填還此報,冤結已解 。那江七將你乾娘謀害,到頭自有報應。日後你父女相逢,福祿未艾。但得終身 持誦《大悲神咒》,便永無災厄相侵。」雪姐聽言,知是菩薩降臨指點,即跪求教誦。這娘子即口 授數遍,雪姐已是了然,遂拜倒在地道:「不知娘娘是何仙聖?弟子情願常侍左右,以領慈訓。」 娘子微笑道:「我住居甚遠,你安得相從?將來你與我女兒同堂共室,便知端的。」因嚮袖中取出 一粒丸丹道:「這是我在南海求來的。」令雪姐吞下道:「此可去你周身痛苦,又可保你房舍不壞 。」說畢飄然而去。雪姐正欲挽留,祇見一道金光,倏然不見,心下又驚又喜:感得菩薩降臨,指 點我的言語一一記得,但不知這劉封君卻是何人?說他不日就回,諒有下落。且吞丹之後這周身痛 苦忽然而愈,因望空拜謝。從此一意虔誠記誦《大悲神咒》,便覺暗室生光。以前那幾個惡少,遠遠 看見,似有畏懼之狀。雪姐心下甚喜。   到夜分時,有那鄰近婦女來邀他同去觀看道場,享受些馨香齋供,雪姐口中不住持誦神咒,這 些同行婦女都覺幽暗之中忽生光彩,因問:「雪姑娘所誦是何經典,有些靈騙?」雪姐道:「此是 觀音菩薩《大悲神咒》,虔誠叩誦,永無災厄。」眾婦女都要拜求傳授。雪姐道:「這是大善功德 。你們若能虔誠拜誦便可出此幽途,超生善果。」因嚮眾婦女逐句教道,眾婦女歡喜無量。自此雪 姐卻為眾所欽敬,且不時受他們的供養,卻也歡喜。   這一日正與眾婦女一處持誦,忽見眾人嚮西指道:「劉公公回來了。」雪姐抬頭一看,見一位 老者鬚髮蒼白、高巾闊眼,曳杖而來。到得跟前,看見雪姐便問道:「這位可是許家雪姑娘麼?」 雪姐見問倒喫了一驚,應道:「正是。不敢啟問公公可是劉老封君麼?」老者笑道:「我與你正是 緊鄰,且請到寓中敘話。」雪姐就跟著老者回來,卻就在自己隔壁。幾間房屋,雖不宏壯,卻也潔 淨。家中原有一個老僕伺候。進到中堂,雪姐就下拜道:「念奴孤弱無依幸得依傍公公,望乞垂 慈覆庇,庶不致為匪人欺侮。」說著流下淚來。老者連忙扶起,道:「我昨日在慈雲庵中遇一仙 姥,說起小姐始末,都已盡知﹔並說老夫流寓無幾,不日有三小兒到來搬取回里,小姐亦可再生 ,一同回到寒家﹔說你與他甥兒有婚姻之好,直待到辛壬相交,纔了你終身大事。這是仙姥之言 ,日後必有下落。目前囑我看顧,但你是一個孤孑女子,恐往來多有不便。」雪姐 道:「公公若不嫌異鄉孤弱,情願拜為義父,朝夕侍奉。」劉公大喜道:「如此甚好!」雪姐就 請劉公端坐,重復恭恭敬敬拜了八拜,劉公受了四禮,從此即以父女相稱。雪姐亦將前日遇一仙 姥到來指示的話說了一遍。劉公道:「如此說,我在慈雲庵遇見的就是這位仙姥了。我與汝同回 之期不遠,且宜靜待。」   原來陰間與陽世一般亦可僱覓僕婢伺候。當時劉公吩咐老僕,僱一使女服侍小姐。這劉公祇 有三子,並無女兒,今得雪姐為女,親愛過於所生。雪姐亦盡心孝敬,甚是相安﹔祇是時時想念 生身之父與他乾娘,暗自悲泣。因記仙姥之言說與父親有重逢之日,又與他外甥有姻緣之分,正 不知在於何時?諒仙聖之言決無虛謬,想到此處,又不覺暗自歡喜。劉公又常與他說及自己家世 並寄寓此間的原委,因此雪姐盡知劉公家中一切備細。無事之時,便焚香誦咒,以消晨夕。這鄰 近人家男婦知劉公認義雪姐做了女兒,都來道喜稱賀,免不得也要設杯酬答,總與人世一般,這 都不在話下。  原來這劉公名芳,字德遠,祖貫江西吉安府吉水縣人氏,年已望六。媽媽葉氏,同庚賢德,生 有三子。祇因這年同他次子的丈人陸公合夥前往山東販買繭綢,不想到了沂水地方染患時疫而卒 。陸公與他備辦衣衾棺木,原欲搬移回里,祇因那年江浙一帶倭寇作亂,道路難行,因此祇得將 棺木暫瘞於北門義塚,插留標木為記,又恐有人損壞,復於棺上留一磚塊,上勒「吉水劉公之柩」 ,以便識認。原俟置貨回里通知劉家,再同來搬柩。不料其時倭寇猖獗,江浙一帶道路梗塞、商旅 不通,直挨至次年春問方得回里,隨往報知劉家,將所置貨物,除去棺衾等費 ,開單照股分晰明白。──原來這劉公未出門之先一年,長子劉雲,字宇章,已領鄉薦。次年進 京會試又中了第三十六名進士,分發吏部學習觀政,到八月內選授了山西平陽府曲沃縣知縣。正逢 聖上誕生皇子覃恩,凡內外大小文武官員俱得申請封誥。劉雲因在京為父母援請了誥命,一面差 人齎送誥命回家報信,一面即由京領憑赴任。原欲到任後再著人搬接家眷,那知劉公已歿?雖不 能受享於生前,亦得榮被於泉壤,以此地下俱稱他為劉老封君。次子劉霖字潤蒼,是個誠謹之人 ,祇經營生理、照料家務﹔三子劉電字漢昭,年方十九,生得堂堂一表,膽勇過人,慷慨仗義, 即於是年入了武學,輪槍擊劍,技藝絕倫:俱在家奉母﹔惟劉電尚未婚娶。這年十月間京差到家 ,請得話命回來,合家歡喜,誰知到得次年二月間陸公回家報此凶信,這劉孺人與兩子傷心悲慟 。掛孝招魂是不必說。一面專差前往山西送信,一面到本縣報明丁艱,請詳移咨晉省。這劉電急 欲往搬父柩,隨與二兄相商措置盤費,仍邀陸公同往山東。不料陸公因途路辛苦,又為倭寇作亂 受了驚恐,回家得病,日重一日,至五月中身故,以致耽延時日。劉電前已問明陸公,知道瘞棺 處所外有標木,內有泐磚記認,遂不避炎暑,拜辭老母、兄嫂,單身僱船由水路順 流而下,前往山東進發。   不止一日,過了鄱陽湖,出湖口,走長江。這日行船到了一個臨江大村鎮,正待上岸買些食 物,祇見那市梢頭沙灘上有許多人圍繞在那裏,又聽得哭聲如雷。劉電即叫停舟,上岸看時,祇見 眾人圍著一個年老婦人尸首,內有一人號啕痛哭。劉電近前看時,見這人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 上下年紀,熊腰虎背,燕頷豹頭,一貌堂堂。雖然布草衣冠,卻是雞群鶴立。劉電詳看此人,知是 個豪傑,又見他哭得傷慟,遂上前拱手相問。正是:   天涯一面成知己,豈是悠悠行路心?   不知劉生所見這人端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前半絕妙,一篇鬼文章筆法縱橫,如奇峰怪石從天際飛來。蘇公若使逢當世,應作朝朝說 鬼人。後半寫劉公家世情節,是文章追敘之法。筆致簡洁,另是一種氣色。可見文人胸中,無物不有。    第十一回 遇萍蹤英雄雙結義 報凶信郎舅兩傷心   卻說當日劉電見那慟哭的大漢狀貌非常,遂分開眾人,問道:「老兄尊姓大名?這死者卻是何人 ,如此悲慟?」那人見問,住了哭,看見劉電氣宇軒昂、豐神雄偉,便叉手答道:「在下姓殷名勇, 家住荻浦。這是我老母,數日前同小妹渡江探親未回,及至從親戚家回來,竟不知去嚮,因此分頭尋 找,不意遭此慘變。如今小妹尚無下落,諒來必無生理!」一邊說著,又大哭起來。劉電道:「可傷 !可傷!這也是大數難逃。如今幸得尋著令堂尊尸,急須買棺盛殮,免得暴露﹔然後再去找尋令妹下 落。」殷勇道:「正是。祇因去家尚遠,所帶盤費不多,祇好權為掩蓋,到家備辦棺衾前來盛殮。苦 不能分身看守。」說畢,流淚不已。劉電道:「且免傷悲,此事容易商量,且同到小舟少敘。」因挽 了殷勇的手同下船來。   殷勇便問:「客長尊姓大名?家鄉何處?今欲何往?」劉電道:「小弟姓劉名電,字漢昭,祖籍 江西吉水人氏。亦與老兄同病相憐,祇因上年老父往山東貿易,病故在沂水地方,今特前往搬取靈柩 ,所帶盤費雖不甚多,尚可少為分贈,以助棺木之費。老兄幸勿嫌褻。」殷勇道:「且住,在下雖在 窮途遭此慘變,去家不遠,尚可竭力措辦,即不能分身看守母尸,尚可僱人自代。客長千里往返,正 須多帶盤費以備不敷,豈可分贈與我?斷不敢領。」劉電道:「弟自有處,老兄不必為我過慮。」因 嚮包裹裏取出白金十五兩遞與殷勇,道:「因在客途,不過少為相助,幸勿見 怪。」殷勇見他慷慨仗義出於至誠,料他是個少年豪傑,不是尋常之輩,因不好推卻,便接受道:「 萍水相逢,極承高誼,當圖後報。今為老母之事,敢不拜謝?」就倒身叩拜。劉電即攙住道:「些微 小事,何足掛齒?我看老兄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必非風塵久困之輩。不知現今作何事也?」殷勇道 :「在下孤窮一身,依傍叔父在京口西門橋做些小本經營,不過為糊口之計。倘日後少有生機,定當 圖報大德!」劉電道:「小事不勞在意。祇是這小本經營豈是吾兄安身之計?現今江浙兩省制憲,為 倭寇時常出沒海濱肆行屠毒,沿海州郡多被劫掠,已經奏聞,請招募勇壯以備 倭患。現今奉旨准行。老兄何不前往投充,借此以圖上進之階?」殷勇道:「在下久有此意,祇因老 母在堂,不敢遠離。如今遭此變故,孑然一身,歸去即當稟明叔父前往投充。」劉電執著殷勇的手道 :「此正壯士立功之秋,不可錯過機會。弟今日欲與老兄結為異姓弟兄,日後甘苦相共,不知老兄意 下如何?」殷勇道:「在下寒微,怎敢相扳·」劉電道:「我輩結交,豈肯落世情俗套·一言為定,生 死不移,何必謙讓!」殷勇道:「既蒙不棄,即當從命。」劉電大喜,各敘年庚,劉電卻長殷勇三月 ,合當為兄。兩人就在船中對天八拜,各矢丹誠:「倘若負心,有如此日!」拜畢起來,殷勇復與劉 電拜了四拜。劉電受了兩拜,當下即以兄弟相稱,便道:「賢弟,此時天色尚未晌午,可作速上岸備 辦棺衾之事,倘有不敷,兄當一力完備。」因取一條單被,令殷勇將老母尸首 蓋住:「愚兄在此看守,今日且不開船,與吾弟相聚一宵,明日早行。」殷勇應諾,即上岸到鎮市上來。   原來此地是個臨江大鎮,水陸碼頭,各色貨物俱備。殷勇就盡其所有,買了一口漆端正的現成棺 木並棉布、衣裙、被褥、首帕等件,又買了一副三牲等物到來,交與船家整治,又賃了些蘆蓆、桫杆, 僱人搭了個小小棚廠以蔽天日。這些岸上人家都知此事,見這過客如此仗義,也都前來相幫動作。不一 時,將棚廠搭就,把棺木抬入其中。殷勇即將母尸抱放棺蓋之上,又僱了兩個老婆子來,將母尸濕衣盡 行更換,整理頭髮將首帕包好,先將棺內鋪墊完好,自將母尸抱入,止不住又放聲大哭了一場,然後蓋 棺釘好。這沿江裏許卻有一座古圓覺寺,傍邊空地甚多。這岸邊居住的人都道:「這寺傍空地多有棺木 寄放。我們同去對住持說聲,就好在那裏揀個高阜些的所在寄放,日後好來 搬取。」殷勇道:「多承列位指教。」因即同眾人來嚮往持說明,隨即將棺木抬往,揀了一塊高阜之地 ,下面用磚石擱起,然後把棺木安放穩當。回到船上取了三牲酒飯並金銀紙錠,到棺前祭奠,又不禁大 哭一場。劉電亦同往拜奠畢,焚化了冥鏹,然後拜謝了眾人,即將三牲送與眾人拿去。一同歸舟,已是 傍晚時分。   劉電已先叫船家買了些酒餚在船,對殷勇道:「今日本不當勸吾弟飲酒食肉,但大丈夫處世須知反 經從權,保重此身,以為日後大用。倘有進步,自可光及,不必拘此小節。今日我弟兄幸聚,且共飲此 數杯少解愁苦。」原來這日殷勇竟不曾喫得午飯,此時事畢,方覺腹中飢餓 ,便道:「兄長之情,生死感激。」當下兩人對飲,各訴心胸,十分敬愛,直談到半夜後纔各就寢,俱 和衣而睡。殷勇因說起:「這江中近日多有歹人出沒,且聞有沿江盜賊之徒暗通倭線,以此來往客商甚 是耽險。兄長本領固然不懼,還須小心提防纔是。」劉電口中答應,已覺酒多,便漸漸睡熟。這殷勇因 常在江湖上行走,諸事留心,翻來覆去,竟不敢睡著。看看挨至東方漸白, 正值順風,船家起來,即欲開船。此時劉電已醒,起來對殷勇道:「愚兄所言之事,賢弟急須進步,不 可失此機會。倘有好音,務寄一信與我,以免天涯懸念。」因各說明住居。殷勇又囑道:「哥哥此去, 孤身作客於路,千萬留心保重!我計算哥哥往返程途,不過兩月,便可搬取伯父靈柩回來。必由水路, 弟至期當在儀真口專候哥哥。」劉電道:「兄弟不必,你祇去干你的正務,倘有意料不及之事,可到吉 水來相就。不必全此小信有誤大事。」因又取了十來兩銀子與殷勇道:「此 可與老母暫作一磚槨,以免風雨之侵。」殷勇含淚拜受。當下兩人灑淚而別。   且不說劉電掛帆前進,卻說殷勇立在沙灘上,直到望不見劉電的船隻方纔轉步。心中自想:我何幸 結識得這個英雄兄長,也不枉為人在世,從此當努力自圖,以報知己。當日就在鎮上買了磚瓦石灰,僱 匠人做了一個磚屋。又過了一天,次日星飛回來,渡過對江,到荻浦報與許公得知。原來這許俊卿自從 那日三人分頭找尋,祇不知殷勇去嚮。他郎舅兩人一連尋了數日,並無一些 影響,無可如何。這許俊卿回到家中,孤單獨自,連學也不教了,祇是哭不住聲,幾欲自尋死路。虧得 緊鄰周老人再三相勸道:「這事凶吉未定,還須往各處貼招字尋訪,自有下落。若你先自輕生,日後尋 了姑娘回來,豈不大誤·」許俊卿聽了,纔息了此念。這金振玉亦恐姊夫獨 居怨苦,生出別的事來,因母子相商,將許俊卿接到家中同住。這金婆婆想他外孫女兒,亦晝夜啼哭不 止。卻不知殷勇已尋著他母親尸首的緣故。   這日殷勇急忙趕回荻浦來報信,卻見家中大門鎖著,即問鄰居,方知往金家去了,因即渡江往金家 來報信。這日郎舅二人正在納悶,忽見殷勇回來,便問可有消息·殷勇便將在某處尋著母尸,又怎的遇著 劉兄助棺權厝的事,從頭說了一遍·祇不知妹子下落,看來定是凶多少吉了。   許俊卿聽說,便搥胸大哭道:「這倒是我父女帶累你母親遭此慘亡了!」金振玉也懊恨不已,裏邊 婆媳俱各悲傷。殷勇道:「大家且不必啼哭,我想妹子未必便死。」許公問道:「這是何故?」殷勇道 :「如今祇尋著我母親的尸首,不見妹子蹤跡,看來必是被歹人拐騙,將我母親謀害。這事須在沿江兩 縣遞一報呈,求官出差踩緝。總然不濟,倘日後事發也有一個底案,可以報讎。」許公道:「你這話說 得極是。」當下就做了兩張報呈,即叫殷勇往六合、上元兩縣投遞,卻都准 了狀詞出差嚴緝,纔回來說與他郎舅二人知道。   當時許公對殷勇說道:「不料你母親遭此慘變,我女兒又無蹤跡,我已是孤苦一身,祇有你自小相 隨,就如親人一般。不可因你母親不在了,就不來看覷我。」殷勇見說,甚是傷感,道:「說那裏話? 我自小賴你老人家撫養成人,就如父母一般,自當終身奉養,豈敢負心?」金振玉就接口道:「我看你 人材膽氣,必當發達,何不今日竟拜認了父子,也不斷了數十年的恩義。」許公道:「我已是孤窮一老 ,雖久有此意,祇恐他不肯。」殷勇便道:「我祇恐你老人家嫌我粗鹵,若 如此說,情願拜在膝下。」許公道:「但祇是你父母祇生你一人,並無兄弟。你的叔父也祇得一子,又 難過繼。如今你既肯認我為父,得慰我目前晚景,也就好了,卻不必改姓,使你父母泉下不安。」殷勇 應諾,當下就請許公上坐,口稱父親,四雙八拜。許公卻立受了。十分欣慰。這時金母婆婆俱在面前, 殷勇一一拜過,即改口以外婆、甥舅相稱,盡皆歡喜。金婆婆對許俊卿道:「你承繼了這個兒子,老來 也有了靠傍,日後還要享他的厚福哩!」當下殷勇又說起劉電勸他從戎的話 ,明日即要稟辭前往。許公道:「你有此人材膽量,豈可埋沒?將來若博得一官半職,也與先人爭氣, 不枉了今日一番父子之情。」當日金振玉就收拾了一桌酒席,一來是賀他父子之喜,二來就當與殷勇餞 行。此日大家都把愁腸暫放,父子甥舅同席敘話了半夜纔睡。次日,殷勇即拜辭了父親、母舅,又進內 拜辭了金母婆媳。他郎舅二人早已設湊了十數兩銀子,與他為衣裝之用,當時同送他到江邊,搭船往京 口去了。這邊兩縣准了狀詞,出差嚴緝,反賠了些差錢酒飯,究竟沒有下落,卻成了一宗疑案。   這許俊卿住在金家不及兩月,卻值金振玉的堂叔金必顯選授了江西南安府大庾縣知縣,家中祇有一 個十來歲的公子,要去赴任一切無人料理,特來接侄子一家們同住,並請許姑爺到任所教兒子讀書兼 理書札等件。他郎舅二人因失女之後合家愁悶,求簽問卜,四路尋訪,終無影響,已無計可施。今見叔 父來接,郎舅相商,不若趁此機會,一來好沿途尋訪女兒消息,二來免得在家納悶,因此大家備辦起程 。金振玉將家事託與他內侄朱英管理。許俊卿亦將自己房屋託與緊鄰周老人居住管理,將可帶之物收拾 帶去,其餘粗家夯夥,一概留下。兩家相隨金必顯擇日起程,赴大庾縣上任 去了。   且說劉電自與殷勇別後,一路無話,兼程趕赴沂水縣來。這時正值七月中元時候,於路見家家祭掃 ,不禁觸目傷心,垂淚不已。當日就在北關旅店住下,即與店主人說知搬柩情由,煩他預覓了幾個村漢 ,各備鍬鋤,到明日往義塚處起柩。正是   旅夜悲傷難入夢,異鄉飄泊為何人!   不知明日如何啟棺?且聽下回分解。   我嘗思銀錢何物耶?吃不得,穿不得而世人狠命相爭者,以衣食俱從此出也,遂致有父母不齒,親戚 畏懼,幾欲哭煞天下後世人!甚至少有施於人,便沾沾德色﹔少有求不遂,便恨恨不休。本半分不捨,卻 說的是慷慨話,本奸詐百出,卻說的是正氣話,坑人害人,總由此物。昔人云:「看來世事金能語,到人 情劍欲鳴。」亦是痛恨此輩也。篇中寫劉電重視豪傑,輕視銀錢,何處復有此人,真欲令人想煞,寫殷勇 筆筆從劉電寫出,蓋劉電有識英雄具眼,寫殷勇至十二分,便是寫劉電亦至十二分也。其開脫許、金兩處 ,以便雪姐安頓劉家,又是人意想不到處。末從劉公子暗御到岑、蔣二人,斗筍自然,真絕妙筆法。    第十二回 金蘭誼拜兩姓先塋 兒女情託三樁後事   且不說劉電這邊僱覓人夫起柩之事,且說岑公子與母親安居蔣宅甚是相得。不覺寒暑又更,其時卻值 七月中元。沂水風俗,到此時家家都要掃松祭祀。岑夫人因與蔣君說知,要往祖塋祭掃。蔣士奇道:「大 姊不說,我已早為預備。況我兩家墳塋相去不遠,明日中元之節,已吩咐 備辦兩副祭禮,便可一同前往。」岑夫人又體己備了兩副祭禮,香燭冥資,俱預為齊備。先一日,蔣士奇 即著家人前往打掃祠堂莊院。到十五日早晨,大家喫過了早飯。蔣老夫人與岑夫人同坐了一輛車子,帶著 僕婦。蔣大娘子與小相公、蘇小姐坐一輛車子,帶著丫頭。蔣士奇與岑公子俱騎牲口隨車而行。   原來兩家墳塋相去不遠,離村不過十餘里之遙,順路先到了何氏墳塋。岑夫人們下了車子,認得是自 己的祖墳,因對蔣君道:「怎不先到佳塍上去?」蔣士奇道:「這是順路,總是一般。」岑夫人叫公子將 自備祭禮擺上,蔣士奇道:「我已備了兩副祭禮。既然如此,竟各用一副,彼此都盡了心了。」岑夫人道 :「是。」蔣士奇遂指著這何生的新塚道:「這裏我已著人添過幾回土了。」岑夫人止不住流淚道謝,因 將祭品列在當中祭臺石上,點起香燭。岑公子隨著母親先拜稟過了,蔣老 夫人要來行禮,岑夫人再三攙住,祇行了個常禮。蔣士奇夫婦先後展拜,岑夫人母子俱在傍邊回拜。然後, 小相公表姊弟一同拜畢,焚化紙錢。岑夫人大哭了一場,隨將祭過桌席收拾,先抬往莊院裏去整治。大家 一同上車,又往蔣氏墳塋裏來,一般祭奠,話休絮煩。   祭畢,一同步行往莊院裏來。卻離墳塋不遠,就是一座祠堂,傍邊便是莊院。四圍都是蔣家的田地, 每到收割莊稼之時,蔣士奇就在莊院內居住照料。這莊院裏客廳、書房、內室、花園,俱收拾得甚是幽雅 。床帳、廚灶等,無不齊備。當時大家進了莊院,處處遊玩。蔣士奇吩咐廚下整理兩席。裏邊蔣老夫人婆 媳、蘇小姐陪岑夫人一席﹔外邊,蔣士奇父子與岑公子一席。又留下一整席作回盤祭祀,其餘散與家人、 佃戶同用。及上下用過午飯收拾完畢,日色漸已過西。此時七月中旬,雖已立秋,尚在伏內。這日天氣十 分炎熱,且喜莊院四圍俱有桑榆槐柳,清蔭交加。蔣士奇就要在莊院內住下,因吩咐整理車輛送了內眷們 、小相公回家,自己留岑公子同在莊院住下。   當時吩咐家人燒湯洗澡後,看日色已將西墜。兩人又在花園中飲了一大壺涼酒,出到莊前,四圍閑玩 。但見蒼煙暮靄,鴉雀投林,牧唱樵歌,相和歸去。散步之間,東方早已涌出一輪皓月,此時微風習習, 暑氣全消。蔣士奇與岑公子一邊閑話,信步而行,看見前面不遠有一座極茂盛的松林,就緩步到來,不覺 已走了三四里路。到得林間,就依松靠石坐定。蔣士奇已微有醉意,便覺胸中有一段豪雄之氣勃不可遏, 因對岑公子道:「大丈夫處世,也須要轟轟烈烈做一場事業,庶不虛此一生。若依靠了先人遺下的這幾畝 田園老死牖下,豈不是與草木同朽。我雖然中了這個武舉,年已望四,況如今重文輕武,那九邊將帥不知 費了多少汗血辛勤,當不得一毫閃,失便為那科道言官交章論劾,把從前 功業一筆都勾,還要回籍聽勘,若朝無內援,便至身家不保。因此,我不思進步,又兼母老子幼,量也幹 不出甚麼事業,但不甘作此田舍翁終身耳!賢侄經濟學問,將來定要做一番驚天動地之事,不但與先人爭氣 ,在我輩亦有榮施。日後得志,不可遐棄了故人。」岑秀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母子若無老叔大人垂 庇,便要流離道路,莫說小侄母子銘感五中,即兩家先人亦感激於地下。祇恐小侄菲劣陋質,不能仰副 老叔的期望﹔倘邀福庇,得有寸進,生死不敢有忘大德。如今老叔正在強壯 之年,叔祖母精神矍鑠,小兄弟氣宇不凡,老叔正可努力前程,豈可作此退閑之想?後年正是會試之期 ,老叔當圖進取,小侄至期當專聽佳捷。」蔣士奇道:「賢侄不知,如今分宜父子當國,又兼有鄢、趙 輩為爪牙,是非顛倒,曲直不分,夏、曾、楊、沈之流徒濺碧血,真堪發豎!必得一蓋世偉人方能掃 除奸佞,整頓朝綱,與普天下忠良吐此一口怨氣!」岑秀道:「物極則反,將來自然有肩當大任的人出 來補天浴日。不過在遲早間耳!」   兩人說話之間,那一輪明月已飛上碧霄,照得大地如銀,流光若水。二人又談論了半晌,祇覺得身 體有些困倦。朦朧恍惚間,見一老蒼頭從樹林中出來,上前道:「家主請兩位爺敘話。」蔣士奇道: 「你家主是誰?住在何處?」老蒼頭道:「就在前面不遠,有要緊事相商,特著老奴奉邀,即請挪步 。」蔣士奇亦不復問,就與岑公子不知不覺隨著這老蒼頭信步而往。約莫行了有一二里之遙,看見前 面是一個大村落,樹林中微微有幾點燈光射出。進得村來,四下俱有房屋,茅檐草舍盡多。那蒼頭引 著二人轉了兩個彎兒,到了一座莊門,見門外立著一個老者,鬚髮蒼白,幅巾道袍,手執著一根竹杖 ,生得面目清奇。見蔣、岑二人到來,遂迎上前道:「僻居蝸處,有屈高賢降臨,真是春生幽谷。」 一面說話,就拱揖二人進門。   到得草堂,見高燒銀燭。施禮坐下,蔣士奇便問:「老丈尊姓高名?住居咫尺,竟有失瞻拜。」 老者道:「老夫姓劉名芳,字德遠,原籍江西吉水縣人氏。僑寓此地已有年餘。今值此良夜,知二位 頗饒清興,且抱負不凡,鄙人聞之,實深欽仰。老夫曾遇異人,少知玄理,知二位皆梁棟之材,必為 廊廟之用。老夫幽獨之質,不揣冒昧,敢預託葭莩之好,將來佇著高賢作蒼生霖雨,則老朽亦叨光被 多多矣!」蔣士奇拱手道:「末輩不過蓬茅下士,幸忝微名,安望騰達?承老丈過譽,實切惶愧!」 老者道:「不然,邇年東南半壁遭倭寇蹂躪,人民受其涂毒。將來正待高賢為東南屏障,尊安百萬生 靈,幸努力前進,勿生退步,老夫當拭目待之。」叔侄二人連稱不敢。蔣士奇因問:「老丈僑居此地 ,不知府上還有何人?」劉公道:「家中尚有老妻。長子劉雲,忝登兩榜,除 授晉省曲沃縣令。次子劉霖,拙守家園。三子劉電,弱冠未婚,頗具膽略。明日見時,尚冀青睞。將 來俱在二位高賢樾蔭之下,念老朽預期拜託,幸勿遐棄。因明日三小兒到來搬取老夫旋里,南北迢遙 ,相逢難再,今屈高賢降臨,尚有三事奉託,未知肯俯諾否?」叔侄二人齊聲答應道:「承老丈不棄, 凡有見教,敢不竭力奉命?」劉公欠身道:「固知高賢千金一諾,與尋常行 路之心不啻霄壤。」因拱手道:「老朽寄寓此間,曾螟蛉一女,年將及笄,才德工容頗稱全備。明日 小兒前來搬取老夫,此女亦當同返。但道途差別,不得不預託高賢以釋疑惑。」因目視岑公子對蔣公 道:「百年之好,固已前定,但刻下未敢便言。因將來尚有他待,小女亦不宜預佔此籌,有妨親疏之 道,尚須待字數年,到姻緣會合之時,還祈台駕作一月老,不但成此百年之好 且成一千秋佳話也。再如台駕有一令表侄女年亦及笄,與老夫第三子當有夙緣,幸祈勿棄,結此朱 陳,則老朽與臺翁又成至戚,更沐榮施。再者,小兒到此尚在迷途,務懇二位同相指示,庶不使他 茫然無措。小女本當明日相見,將來總成姻眷,不妨先叫出來拜識尊顏。」當下吩咐使女請小姐出 來·  不一時,祇見裏面兩個使女擁著一位未及笄的女郎蹁躚而出。蔣士奇立起身來看時,果然好一位 小姐,美麗輕盈,容光四射,因說道:「不敢起動,祇以常禮相見。」這岑公子卻在蔣公後面定睛 觀看,真是一個絕色佳人,見他輕移蓮步走到下邊。劉公道:「且遵命祇行常禮。」那女郎便望上 深深福了四福,蔣公叔侄還了禮,便請尊便。那女郎復嚮岑公子回眸一視,微哂而入。   此時蔣士奇與岑秀恍恍惚惚,雖聽了劉公這一片言語,究竟茫然無著,因道:「老丈之言自當 從命,但恐有不到之處,幸勿見罪。」劉公道:「適纔都是老朽肺腑之言,且事有定緣,明日即見 。祇望臺翁重此然諾,勿虛老朽今夕之言!」當下又叫老蒼頭移開桌席,擺出果 餌數盤、清酒一壺。劉公執杯在手,道:「塵土之物,不敢奉勸。此從淨土得來,聊敬一樽,庶不 虛此良晤!」蔣公與岑公子謙讓就坐,劉公親自各奉一杯,然後自斟一杯相陪。二人飲之,覺芳香 清冽,色味俱佳,與家醪迥異。數杯之後,似覺微醺。蔣公遂與岑公子起身謝別。劉公道:「卑棲 斗室,亦不敢久屈臺光。」因扶杖送出門外,即將所執之杖插於門傍,與蔣岑二人道:「此即老朽 住處,以杖為記。明日幸祈台駕過此,小兒到來即乞指示。小女千金重託,幸勿相訝。」蔣、岑二 人應諾,遂相揖而別。   轉瞬之間,不見老者,房屋村落俱無,惟有幾株疏柳,一片荊榛在星光月影之下,肌粟寒生, 共相驚訝。蔣士奇道:「我們莫非是夢?」岑公子道:「分明與老叔在此,何曾是夢?」蔣公定睛 審視,依稀認得此處是叢葬之所,且見塚傍有一枝野竹因風飄動,因對岑公子道:「你看這枝野竹 豈不是那老者所植之杖?」岑秀道:「果然,大是奇事!難道我們竟在幽室中與鬼坐談了半夜不成 ?」蔣公道:「陰陽人鬼,自來有之,原不足為怪。祇是這老者如此靈異,所說之事,再三囑託, 必非無因。況他分明說是江西籍貫,僑寓在此,必定是客死於此,這是他埋葬之所。又說他三子劉 電明日到來搬他回籍,要我們與他指點處所。這是分分明明的說話,來朝必有下 落。我們明日必須到此看個動靜。方纔所飲之酒尚覺芳香滿口,難道地下也有此美醞?」岑公子道: 「那老者說是從淨土得來,必非塵垢之物可知。我們且回到莊上,再作理會。」因此兩人又將此地 認了一回。蔣士奇猶恐有錯,又扳了一條大柳枝插於地上,然後看著方嚮取路 回莊。   此時已是參橫月落,夜色深沉。正走間,祇見前面有人聲燈火遠遠而來,卻不知是何緣故?正是:   大抵乾坤皆夢幻,莫驚人世隔陰陽。   不知那來者又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是一篇奇妙鮮新文字。湯若士撰杜麗娘還魂傳奇,其前先有與柳生夢合一節,未免失貞, 安得如雪一番苦慘磨煉出來,卻勝麗娘行藏遠遠矣。至劉封君相托之事,又是一種迷離恍惚氣象。 曾記有鬼和尚能嗅人文章氣味,以辨優劣,若使嗅此,當是一派鬼氣。前半寫蔣、岑忠義激烈,直 從血性流出,然非忠義人不能道祇字。       第十三回 踐冥約三姓喜奇逢 返香魂千秋稱異事   卻說蔣公與岑公子見前面有人聲燈火吆喝而來,蔣士奇道:「這一定是來找尋我們的了。」當下 喝問了一聲,果見那些燈火隊裏回應了一聲,迎將上來。卻是家人同佃戶等到二更天氣,不見主人 回來,四下找尋不見,因此又叫了兩三個佃戶,執著燈火棍棒,大家商量祇有這北郭是一條野路, 常有迷失之人,因此就從這裏找來。聽得吆喝之聲,恰好迎著,因道:「夜靜更 深,怎麼大爺同大相公從這條僻路裏走來?」蔣公隨口答道:「貪看月色,信步到此,正要回來, 卻好你們尋到。」眾人道:「這條路荒僻得緊,若遇陰雨時人就不敢行走,往往有見神見鬼,迷失道 路的。」蔣公笑道:「這還是人膽小之故。」當下大家一同回莊。約有五七里遠近,到得莊中,吩咐 家人:「取一大壺酒並幾碟果品小菜到書房中來!我與大相公再飲一杯,你們也取幾壺酒,喫了好 睡,不必伺候。」家人取了酒果到書房擺下,然後大家各去飲酒安歇不題。   蔣公與岑公子一邊飲酒,因說:「那老者形容言語,歷歷分明,那個女子說是他螟蛉義女,意 中已深屬於你,卻又不肯明言,說要待數年之後,囑我為媒,方成百年之好。若果與賢侄有姻緣之 分,則此女必當再世還魂。現今陰陽相隔,此話實不可解。怎麼又知道我有個表侄女與他第三子 有姻緣之分?若說是假,言猶在耳﹔若說是真,尚無影響。究竟不知是真是幻!」 岑公子道:「且莫管是真是幻,我同老叔明日竟到那個所在去探看動靜,拚著一日功夫,或者果 有其人到來搬柩,亦未可知。況看那老者容貌端方,言詞誠實,必非虛幻。旦說他長子劉雲現任 曲沃知縣,一發鑿鑿有據,明日一查,便知真假。又說那女郎明日必當相見,這是還魂無疑。若 是果真,倒是一件創古奇事。這老者雖然是鬼,如此靈異,卻也不是尋常之鬼了。但所說老叔與 小侄日後功名之事,在老叔固無可限量﹔至於小侄,卻斷不敢作此妄想。此真所謂聽說鬼話耳! 」蔣公笑道:「不然,且到明日,若果無影響,祇此一事,盡成夢中幻境。若果有下落,又何嘗 不可憑信?」兩人說話之間,酒已用盡,此時夜氣清涼,遂各就寢。這岑公子因暗想:「那所見 女郎真是絕色佳人,若果能是此佳偶,也不枉為人在世。祇可惜是鏡花水月,恐終成夢幻。」想了 一回,方纔睡著。   且說這蔣士奇睡去,朦朦朧朧,似夢非夢,見他父親拄杖而來,吩咐道:「那劉丈與我往來甚 厚,對你所言並無虛謬。玉馨得配劉生,可稱佳偶,姻緣前定,無可改移,不可當面錯過。切記 ,切記!」說畢扶杖而去。蔣士奇正欲上前拉住父親問話,忽被地下一滑跌了一交。醒來卻是一 夢,大自驚異。正欲起來說與岑公子得知,卻見他睡熟,不好驚動,因想:這事果然奇怪,父親 所說,又與劉老之言相符,不料陰陽間隔,竟有如此靈異·因想:玉馨侄女,我原有意與岑公子結 姻,因為現在一處,未便開口,欲待其歸時議及。不料他卻另有這段姻緣,幸我未曾出口。可見 事皆前定,非人力可為,但不知這劉電是怎樣人物?諒明日必有下落。左思右想,不能成寐,到 了交五鼓時,纔沉沉睡去。   且不說二人安睡,卻說那劉封君自送岑、蔣二人去後,回身與雪姐道:「我已將汝兄妹兩人 之事盡託蔣公周旋。他是人中英傑,一諾千金,必不負我所託。況我日前又與他令尊相會,也曾 諄託了他,事已萬妥。那岑公子汝已見過,才貌雙全,日後功名顯達,真堪與你為配。況赤繩係 足,總然遠隔天涯亦無變易,但遲早自有定數,難以相強。歸與汝母言之,靜待閨中,不必他議 。明日汝三兄到來,正是你回陽之日。見你三兄,不須回避,將我繼汝之事一一與他說知,且有 蔣、岑二位灼見,他無不相信。汝今可往己室等候,明日必當先發汝冢。」雪姐含 淚道:「蒙恩父慈庇,真是白骨再生,祇是從此陰陽間隔,不能再侍膝下,心實難捨。」劉公笑 道:「汝他日恩榮濟美之時,夫妻同至墓前澆奠一杯,為父欣慰不淺!」雪姐聽說,垂淚叩別, 尚依依不捨。忽聞雞鳴喔喔,劉公催促再三,雪姐纔含淚而歸。從此父女二人已是陰陽相隔。   再說蔣士奇與岑公子安睡書房,此時初秋天氣,日長夜短,及一覺醒來,天已大亮。叔侄一 同起來,盥洗畢,蔣士奇道:「我昨夜又得一奇夢,正要與你說知,因見你睡熟不好驚動。」岑 公子道:「不知老叔又得何奇夢?」蔣士奇道:「說來真是奇怪。」因將先人夢中吩咐的話說了 一遍:「你道奇也不奇?」岑公子道:「既叔祖如此顯靈,又與劉公所言符合,這件事便真實無 疑了。今日小侄與老叔喫了早飯,即往彼處一探動靜,不可遲誤。」蔣士奇道:「 天氣炎熱,何不先著人往彼處探看,倘果有消息,即回來通報,然後我們再去如何?」岑公子道 :「老叔所說雖是,若依小侄愚見,還是先去等候為是。若果有斯人到來,便可與他指示,說明 原委。一來信我們果有此一段幽顯奇逢﹔二來也見我們這一番真實情意。況午前天氣尚不至十分 酷熱,且好往樹林中乘涼歇息。老叔以為何如?」蔣公大喜道:「不差,我們喫過早飯就去,祇 帶一個家人,攜一壺好茶解渴,倘有動靜,便可著他回來叫人助力。」當下吩咐快些收拾早飯, 並著預備一桌盛飯,省得臨時備辦不及。   敘話之間,飯已端正。叔侄用畢,隨帶了一個家人,攜了一壺泡茶,緩步從叢葬處去。尋到 了昨夜所經之處,果見一枝野竹在上下兩塚相傍之間,所插柳枝亦在,審視不差。但看兩塚相去 不遠,卻不知那一塚是劉公之塚。正在議論,見日色甚大,此處雖有幾株野樹,卻不能遮陰。蔣 公指道:「我們且到那邊樹林中去暫憩。」二人因同到林間,席地而坐,喫茶閑話。   看看等到巳牌時分,祇見遠遠從南道上來了一行五七人,手中各荷鍬鋤等物,卻從亂葬處而 來。原來這叢葬處周圍約有三十餘畝寬大,其間墳塚累累,高低不一。卻見那一行人正從這去處 來。蔣士奇喜道:「這不是來了?」大家站起來觀看,祇見那些人左盤右旋,周圍尋覓。他叔侄 二人所憩樹林相離不遠,看得分明。蔣公對岑公子道:「你看那素衣冠的魁梧少年,一定是劉公 之子。」岑公子道:「是他無疑。我們須上前相見,與他指引。」遂一同迎將上來。遠觀未盡, 近睹分明:見這少年生得面如滿月,脣若涂朱,兩道修眉,若聚山川秀氣,一雙河目似分秋水澄 清,七尺以下身材,二十以來年紀,縞素衣巾,手執杆棒,腰掛七星,聲音清越,氣宇軒昂。蔣 士奇暗喜道:「果然好一表人物!」見他率領一行五六人正在那裏各處審視,蔣士奇止不住上前 拱手道:「尊駕莫非是吉水劉三兄,來此搬取令先尊靈柩的麼?」那少年也正見二人來得有意, 方欲動問,聽見叫出自己姓氏來歷,倒喫了一驚,連忙迎上前來深深打了一恭道:「尊臺何以預 知晚生姓氏來歷?」蔣士奇回了禮,便道:「此事說來話長,且又奇異,但此處非長談之所,且請 完了正事,屈到敝莊慢慢相敘。」劉電看二人時,一個豪雄出眾,天表亭亭﹔一個瀟灑不凡,豐姿 濯濯。因又與岑公子對揖畢,便拱手請問:「二位上姓高名?稱呼名分?先嚴之塚,想二位必知所 在?」蔣公道:「弟姓蔣名英字士奇,就在此村居住。」又指岑公子道:「這是世侄,姓岑名秀 字玉峰,祖貫金陵,客遊於此。所說令先尊的墳塚,我兩人昨夜方纔知道,今日特地到此相候, 果見尊駕到來。」劉電驚訝道:「這一發奇了,先父寄葬於此,已是兩個年頭,何以老丈昨夜纔 知?怎麼又知晚生今日到來?更是奇怪,望乞明示。」蔣士奇道:「且慢,我與兄且到那裏觀看 ,還有個斟酌之處。」   因攜著劉電一同到這野竹處來。蔣公指道:「此處便是,但這兩塚相連,卻不知那一處是令 先尊之塚?」劉電一發不知,因道:「去年老父同舍親陸公在貴鄉作客,老父因病而亡,舍親即 將老父之柩寄葬於此。後來舍親回家,又為倭寇所阻,耽遲道途,直到今春纔到舍下通知。原說 外有木標為記,內有磚塊勒名。晚生原欲浼舍親同來,不料舍親回家不久亦得病而亡,因此晚生祇 得獨自前來搬柩。誰知竟尋不著木標形迷?今日得遇老丈、岑兄,實出萬幸。但老丈既有所知, 還祈老丈與岑兄斟酌的是。」蔣公與岑公子道:「總在這兩塚之間,卻如何分別 ?」岑公子道:「依小侄愚見,祇怕昨夜所見女郎,莫非亦是此處!如今不妨將兩塚俱發,即有 差訛,則此處俱係無主之塚,有何妨礙?」蔣公笑道:「此言甚善。」因對劉電道:「此竹與下 塚較近,且土色又比上塚更新,令先尊瘞此不久,諒必就是此塚,且試發不妨。」   劉電又聽得岑秀說出甚麼所見女郎,真是摸頭不著,此時亦無可如何,祇得叫這幾個僱來的 土工一齊動手,先將下塚起發。不到四尺來深,早見棺木,遂將四圍黃土掀開,見棺木尚鮮明完 好。劉電四下尋覓,並無勒名磚塊,心下懷疑著急,因嚮蔣公道:「從前舍親原說有標木名磚為 記,今既無標木又無名磚,難以憑信,卻當如何?」蔣士奇未及回答,這些土工內 有兩個有年紀的道:「這個義塚地內常有他親人到來啟棺,祇要認得方嚮,就沒有了記認,便依 著方嚮亂掘起來。上春頭也是一個外路客人到這裏來起他叔子的棺材,起了五六塚纔得起著。這 起動了的仍然與他掩好,做個羹飯,燒些紙錁,就無妨了。」蔣公道:「如此說,且將此棺與他 掩蓋,那上面的塚必是無疑了。」   眾人正欲掀土掩蓋,祇聽得棺內呻吟之聲,叫道:「你們不須掩蓋,快些開了棺蓋放我出來 !」眾人聽見,驚得個個縮頭吐舌,滿身毛孔都直豎起來。惟岑公子不禁笑逐顏開,便對蔣公道 :「老叔,這是所見女郎無疑了!快些開棺,便見分曉。」劉電不知其中緣故,祇是作聲不得。 蔣公笑道:「這棺中卻是令妹再生,不必驚怪。開了此棺,令先尊之棺自見。」當 即吩咐眾人:「你們可將這棺木四圍輕輕撬開,不可大驚小怪。」劉電所說,愈增驚愕。這眾人 見蔣公說話有因,都懷著個好奇喜異的心腸,且要看看這棺裏面的光景,都道:「總然是個活鬼 ,青天白日有許多人在這裏,怕他做甚麼?」遂一齊動手將棺蓋起鬆,掀起蓋來,卻見裏邊一個 女郎側身而臥,面色如生。轉瞬之間,已掉過身來,慢慢坐起。秋波開視,看見蔣 公,便開口道:「昨宵已拜識尊顏。」又看著劉電道:「這必是劉家三哥了。」當時劉電與眾 人俱大為駭異,惟蔣公與岑公子歡喜無已,因對劉電道:「三兄不須驚訝,此事一言難盡,少 刻便知。」隨即吩咐同來家人即速回莊,備兩輛太平車來應用,又吩咐如此如此,不可有誤 。家人答應,如飛而去。正是:   莫驚千里成奇遇,須信三生有定緣。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戛戛乎陳言之務去,文公所以起八代之衰,可見作文最忌陳腐。篇中成語,寫來極其新穎 ,如未經人道者,真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看他發冢之時,生出許多議論﹔ 開棺之際,畫出眾人形情。總不肯作一直筆,筆筆頓住,筆筆轉換,讀此奇文,當滿 飲一大白。 第十四回 回陽世義妹勝同胞 遇異鄉賢東成至戚   卻說蔣士奇當下吩咐家人,即速回莊,備太平車二輛,一輛內鋪墊坐褥、涼席,即著一 莊家婦女到來,陪侍小姐﹔一輛搬劉公靈柩。家人答應去了。因對眾人道:「你們不須驚怪 ,這再世還魂的事從古甚多,不足為怪。」此時雪姐已慢慢扶出棺來,先與蔣公道:「此處 不敢為禮,且到老叔府上再為叩謝。」又對劉電道:「三哥不必驚訝,小妹代兄侍奉父親, 陰間陽世總是一般。父親盼望三哥,已知今日必到。再世相逢,亦是定數。這上邊就是父親 墳塚,便可速起。其中緣故,三哥祇請問蔣老叔與岑公子便知。」劉電見事出非常,又茫 然不解,祇得漫為答應。   蔣士奇已吩咐土工將上塚起發,不到四尺餘深,便見一具漆棺。掀開傍土,果見頭邊 有一塊方磚,刷土看時上泐「吉水劉公之柩」六字。劉電此時,驚喜交集。喜者,已得父 親棺木﹔驚者,不知這女郎還魂來歷。又見蔣公與岑生十分欣喜,料其中必有原委,因嚮 雪姐道:「小姐稱我為兄,諒必有故。」雪姐道:「小妹在地下,侍奉父親,一如人世。 即三哥家事,我已悉知,豈得無故?」劉電聽了,復問蔣公道:「老丈既知其詳,請先言 大概。」蔣公道:「不必性急,待到敝莊,慢慢再敘。」此時已將棺木起出土來,劉電不 禁撫棺大慟,蔣公再三勸止。劉電看棺木時,卻還堅固,尚無傷損。此時眾人七張八嘴的 道:「我們祇耳聞說古來有還魂的事,那得眼見?不想今日竟眼見這樣的奇事,真真是千 載難逢!」又說:「這個姑娘,且是生得齊整,日後祇怕還要享大福哩!我們聽得當初有 個甚麼杜麗娘還魂的故事,想來也與今日一般。」大家互相談論不已。劉電又細看這女郎 ,日中有影,毫無所異,且舉止幽嫻、容質端麗、聲音嬌朗、話語有源,諒無怪異,祇不 知是何來歷。   當下日色將午,頗覺炎熱,蔣士奇正欲讓雪姐、劉電同往樹林中少息,卻遠遠望見 兩輛車子如飛而來。蔣士奇對劉電道:「此去小莊不遠,屈到那裏慢慢再敘。」因嚮這 幾個土工道:「你們工錢可到我莊上去取。」劉電道:「他們六人已言定,每人工錢三百 ,昨已給發過一千,尚該找錢八百。叫他們同我到下處去取便了。」蔣公道:「不必,尊 寓諒在北關旅店,想隻身到此,未必多帶行李,祇要說知店主姓名,即叫小價前往搬取, 必無疏失,不必臺兄自往。我們便可同往小莊敘話。」又對眾土工道:「這具空棺尚無傷 損 ,你們辛苦一場,即與了你們拿去變價均分,內中被褥等物一並相送。該找工錢八百,即到 我莊上去取。」眾人聽說甚喜,都道費得這半日功夫,各人到賺了數百文錢鈔,這口棺木極 少也賣他五七兩銀子均分。俱各歡喜。蔣公吩咐即將劉公靈柩抬在一輛車上,安放停穩,又 叫這莊戶婦人扶小姐上車,吩咐同靈車慢慢而行,不許顛動。劉電見蔣公為人豪邁、作事敏 捷,十分欽敬感激,且急欲問知緣故,無暇到寓,因道:「承老丈高誼,敬當從命,但恐靈 柩無處安放。」蔣公道:「已有措置,不勞費心。」劉電因說知店家姓名,並交出鎖房鑰 匙,道:「此微行李俱在客房,一宿房金,所該無幾,並眾工人的找錢,下處俱有,即煩 尊價到彼給發,他們眾人亦不必同往貴莊了。」蔣士奇道:「甚好。」當下這些土工就將 原帶來的繩索把空棺捆好,四個人抬著,跟隨蔣宅家人回到北關搬取劉生行李,找錢去了。   蔣公與岑生相邀劉電一同步行往莊上來。到得莊前,見婦女們已扶雪姐下了車子,同 入莊裏去了。靈車在莊前停著,蔣士奇吩咐莊戶們在祠堂東房內設兩條大板凳,將靈柩抬 在居中。又吩咐家人,叫婦女們先與小姐飲姜湯開胃。當下劉電先在莊前倒身拜謝,蔣公 扶起,與岑公子相讓,同進莊來。到了廳上,劉電重復與蔣公、岑生敘禮畢,因嚮蔣公道 :「晚生到此,實是茫然。若無老丈與岑兄指引,竟至束手無策。敢問老丈何以預知其詳 ?乞即見教。」蔣士奇笑道:「姻緣姻緣,事非偶然。此事說來卻是一樁創古罕聞的奇事 。昨日因中元掃墓,即同岑賢侄住此納涼。晚間閑步郊原,貪看月色,到一茂林中少坐。 忽見一蒼頭出來,傳說主人相邀敘話,我二人卻不知不覺隨著前往。到了一個所在,村莊 屋宇宛然,見一蒼顏老者,年約六旬,狀貌清奇,長髯蒼白,邀入一室燒燈敘話,也與人 世無異。及動問姓氏,云是江西吉水人氏,姓劉名芳字德遠,僑寓於此已有年餘,並道及 二位令兄名字。因說尊駕明日到來搬取回里,恐不識認住居,託為指引,並呼令妹出見, 說時過繼之女,明日亦當同歸,恐道路差別,預為相託照料,此話聽時未解其意,今日想 來,正應著令妹回生,幽明異路之說了。並另有商託之事,卻一半明白,一半含糊。彼時我 二人竟不覺有陰陽之隔!又承留飲美酒,可見地下風光,不減人世。及相送出門時,將手 中竹杖植於門傍,說以此為記。轉眼之間,我二人卻在星光月露之下,人跡房屋俱無,恍 惚若夢。審視其處,卻是叢葬之所,那所植之杖,便是那枝野竹。及回到莊來,已是三鼓 時分。因此不敢負約,今早即到彼處相候,果遇三兄到來,所言一一相符:豈非創古奇聞 ,一大快事?」劉電聽說這番情節,神情飛越,大力悲感,道:「老丈為先嚴所敬仰,不 以陰陽之隔,諄諄重託,此親親之誼更加百倍。我與岑兄同輩,若不嫌鄙劣,從此敬當以 叔侄相稱,老叔想不見棄。」蔣公道:「祇恐不當。」   正敘間,雪姐卻從後面梳洗畢,出到廳前來嚮蔣公拜謝,又謝過岑公子,然後與劉電 以兄妹之禮相見畢。蔣士奇正要動問地下緣由,即讓坐到劉電下首。雪姐襝衽道:「自分 幽埋塵土,不料重睹天光,此皆老叔大人恩及九泉,老父感激不盡,從此存歿均當戴德不 朽。」蔣士奇道:「此皆令尊公靈顯,因以成事,何德之有?請問小姐家居姓氏,當時如 何埋玉在此?」雪姐垂淚道:「此事言之傷心。」因將住居姓氏,並如何隨父往外家拜壽 ﹔如何同乾娘回家﹔如何遭船戶用迷藥將乾娘謀害﹔如何勾連媒婆賣至曹府﹔如何哄騙上 船赴任﹔如何至起岸時吐露真情﹔如何被惡婦得知毒施捶楚﹔如何至此處旅店中捐軀自盡﹔ 又如何至地下為匪鬼欺凌﹔如何得遇仙姥指點援藥,保全身體,並教相投老父:「因蒙父親 不棄,收留為女,朝夕侍奉,並將家中母親與二位兄嫂妹一一與我說知。父親在地下已受 了宇章大哥誥命之榮,因此眾皆欽敬,都稱為劉老封君。預知三哥今日到來搬取,恐無處 尋覓,故昨宵相邀老叔與岑公子拜託指示。還有拜託之事,老叔盡知,不須再說。」把這 前後緣由,細細說了一遍。大家方知有這許多緣故在內,共相驚嘆不已。   劉電道:「如此說,真是我義妹了。且請問妹子的乾娘是何姓氏?」雪姐道:「姓殷 ,娘家林氏。」劉電驚喜道:「這乾娘的兒子可叫殷勇麼?」雪姐驚問道:「正是,三哥 如何得知?」劉電道:「這又是一樁奇事。」蔣公道:「卻是為何?」劉電道:「小侄因 搬柩前來,沿江順流而下。這日到了一個臨江大鎮,遇見一人姓殷名勇,說他母親同一小 妹探親不回,分頭尋找,卻在彼處尋著母尸,號天大慟。那日小侄上岸問知緣由,卻與妹 子所說一般。小侄見他路途莫措,遂分贈棺資,權厝江寺。又看他儀表非俗,即與他結為 異姓骨肉。如此說,這死者是妹子乾娘無疑了!」   雪姐聽了,傷心墮淚道:「我乾娘果被賊人害了性命,此讎何日得報?家中生父又不 知為我如何痛苦?」想到此處,不禁放聲大哭起來。劉電勸道:「這是大數,妹子且免傷 悲。即如今日,妹子死而復生也是定數,豈人力可為?明日愚兄順道送妹子回南,便可與 老伯相會。這兇徒既有姓氏來歷,便可稟官拿獲以報此讎。」蔣公道:「此乃小姐不幸中 之大幸,且免傷悲。」雪姐拭淚道:「三哥所遇的殷勇,正是我乾娘的親子,自幼我父親 因無子息,原欲過繼他承祧宗祀。祇因乾娘現在,稱呼不便,因此未曾舉行。小妹自小與 他兄妹相稱,為人極孝,最重義氣,慣抱不平。父親見家計淡薄,因叫他在叔父處習學生 理,不想又遇見三哥結為兄弟,實是難得。祇可憐我乾娘,反是我累他死得好苦!」說畢, 悲泣不勝。劉電道:「殷家兄弟堂堂一表,膽勇過人。愚兄再四勸他投充武勇,從戎效 力,他已允從,將來必然發達,未可限量。」   大家敘話之間,家人已將劉生行李搬到,除去找給房錢、工值之外,所餘之物,點視不 差。劉電道:「卻是有勞,再當相謝。」家人又稟道:「如今北關廂都知道有這件奇事, 明朝祇怕有許多婦女們要來看小姐哩!」蔣公笑道:「這原是一件奇事,婦女們來看看何妨?」   此時日已正午,家人稟說飯已完備。蔣公道:「今日已預備粗飯一桌,先與尊公權力祭 奠,然後同享祭餘。」劉電不勝感激,道:「老叔雲天高誼,存歿均沾。」蔣公道:「小事 何煩掛齒。」當即吩咐家人、莊戶將祭桌抬往劉公柩前,擺供端正,點上香燭,一同前往祠 堂。先是蔣公與岑公子上下肩一同拜奠,劉電兄妹在傍涕泣叩謝。然後兄妹拜奠畢,不禁痛 哭了一場,焚化冥資。劉電遂與雪姐另拈香一炷,同到蔣公祠堂中來叩拜。蔣公阻之不住, 遂陪他兄妹行禮畢,然後一同回莊上來。   蔣士奇對劉電道:「令尊棺木雖無傷損,但水陸長途,常須啟動,倘於路有失,反為不 美。依愚見,竟在這裏用堅固木料做一少薄外槨,則途中便萬無一失。」劉電道:「老叔所 見極是,祇是又要累老叔費心。」蔣公道:「這卻不費甚事。」當下雪姐自有婦女接往裏邊 陪侍。這外面客位,安放桌席,讓劉電在左,岑秀對面,蔣公主位相陪,家人斟上酒來。劉 電舉杯謝道:「天涯萍跡,何幸得遇老叔如此周備,即骨肉至親,亦不過此。不知他日何以 為報?」蔣公道:「論今日之事,果是一段奇聞、千秋佳話,然將來與二位老賢侄親親之誼, 正未有艾。今日幸聚,大事已完,且須寬飲一杯以解道途勞苦。明日屈到舍下安息幾 時,正好細談衷曲,且尚有正事相商。」劉電道:「小侄因搬父柩星夜前來,老母在家日夜懸 望,因不敢久停。今蒙老叔如此恩誼,小侄亦不忍遽別,祇是明日先要懇煩老叔覓一作槨材料 ,並懇老叔即僱匠人一做。」蔣士奇道:「此事甚易,材料現有,明日即可動工。老侄總欲急 歸,亦須屈留十天半月,一來尚有相商事情,二來亦可少盡地主情誼。」劉電道:「明日自當 同小妹登堂拜謝。請問尊府還有甚人?離此多遠?」蔣公道:「不過十餘里地面,舍下還有老 母、拙婦,一個小兒尚在幼齡。」岑公子又問:「府居金陵,在城在鄉?幾時到此? 」岑公子亦將住居並同老母避讎到此緣由,說了一遍。劉電道:「原來老伯母也在此間,明日 一並瞻拜。」大家一邊敘話飲酒,彼此情意相投,各帶微醺。   用飯畢,蔣公即邀到花園內,在一座亭子上納涼。這亭前山石玲瓏,四圍叢篁交翠。大家 倚闌坐下,家人送茶來喫過。劉電對岑秀道:「弟從江南一路來,聞得人說那侯巡按狠戾自用 ,聲名甚是不好。但明歲鄉場兄亦當回南應試。」岑秀道:「正是祇為此人未去,尚在躊躇未 定。」劉電道:「此是進取之階,豈可錯過?總然此人為讎,他亦不能禁止入場之事 。一登黃榜,他其奈我何?」蔣公道:「我也正如此勸他。」因問劉電道:「老賢侄青春幾何 ?英偉卓立,將來必當大任。」劉電道:「小侄年纔十九,雖僥倖武學,技藝荒疏,正要求老 叔指教。」蔣公笑道:「功名之念,頗不置懷,但見獵心喜,閑時不過借此消遣,改日正要看 賢侄妙技。」因問:「宇章令兄此時諒已丁艱回里了。」劉電道:「小侄出門時,本 地文書已是早發,況得信後即先專差前去,訃聞諒已早到。但知縣衙門錢穀交代,恐一時不能動 身,正不知歸與未歸?」此時三人各敘家常,談文論武亹亹不倦。岑秀看劉電胸襟磊落,是個英 雄豪俠﹔劉電見岑秀言論恢宏,是個俊逸儒流﹔二人交相敬羨。蔣公見他們情投意合,氣誼甚殷 ,因道:「我看二位賢侄青年卓犖,一文一武,將來萬里雲程,不可限量。予何幸得此!你們既 如此敬愛,亦不必效世俗常情,祇要肝膽相照,從此竟結為兄弟何如?」兩人一齊起身拱手道: 「老叔大人即是主盟,日後倘有負心,即如此日!」當下敘齒,劉電長岑秀一年,應當為兄。自 此二人即以弟兄相稱,倍加敬愛。蔣公大喜,猶如取了得意門生一般,復命取酒在 竹亭小酌。   此時日已沉西,月光早上。三人暢敘,直到夜涼人靜,纔回房安歇。蔣土奇當下吩咐家人 ,明日一早,如此如此不可有誤。正是:   今番幸會,增添無限情懷﹔他日重逢,做出許多事業。   不知蔣公吩咐家人是何說話?且聽下回分解。   此篇敘起冢返魂一節,人多口眾,心口不一,最難落筆。如蔣、岑、劉三人各有心事:蔣 公是要看劉電人物,岑秀是注意在雪姐再生,劉電祇是要尋得父柩。及至雪姐還魂,蔣、岑、 與雪姐心下各自明白,惟劉電茫然不知頭腦,寫得眾人情景宛然,真是作家高手。及到莊上, 三番敘述,各極其妙,蔣公一段妙在詳細,雪姐一段妙在悲婉,劉生一段妙在直截,如王積薪 聽婦姑弈棋,著著分明,著著模糊。筆意參差,文心錯落,非尋常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婦相 和、朋友相信,此常情也。言清行濁、口是心非,皆世俗常情也。蔣公以此規戒,真英雄、真 豪傑,那得不令人敬服。 第十五回 試鐵弓叔侄顯英雄 解玉環劉蘇結秦晉   卻說蔣士奇叫家人來吩咐道:「你明日五鼓即騎牲口回去,先稟知老太太,隨即將轎車 備好,著大丫頭到來,好陪侍小姐回去。可多取幾件衣飾來,與小姐更換。並著廚下明日 備兩桌酒席伺候,再多備一牲口來騎坐。不可有誤!」家人答應,自去理會。又吩咐佃戶將 所存大桐木一株,明早即去叫匠人來解開作槨。因對劉電道:「此木性堅質輕,便於道路 。但用漆恐不能即乾,祇可權用桐油灰補,到府後再為整理。」劉電稱謝不盡。此時已覺 夜涼露重,家人收拾杯盤,三人就在花園竹月軒安寢。雪姐自有莊婦相陪,在內室安歇。一 宿無話。   次日,叔侄們早起盥洗畢,同出前廳。見兩個匠人到來解板,蔣公吩咐:「依著棺木 式樣做一外槨,有二寸淨板便好,須留著正頭,做成抽屜縫道,將棺木推入,然後合榫。 」匠人道:「這不須吩咐,我們知道。」劉電見蔣公如此用心,感激不已。   當日纔喫過早飯,家中已將車馬備到。那大丫頭碧蓮聽得說這還魂的事,巴不得要先 來看一看,下了車捧著個衣包急急忙忙到後邊來,見了雪姐,暗道:好個齊整姑娘!祇說 我家蘇姑娘齊整,原來還有一般齊整如他的。因對雪姐道:「恭喜姑娘!我家老奶奶、大 娘娘先叫上福姑娘,說趁上半日早涼,請姑娘就起身。」把帶來的衣包打開道:「請姑 娘揀稱體的更換了。」又動手與雪姐將幾件首飾插戴好。雪姐道:「有勞你。」因問:「 你家老奶奶今年多大年紀了?」碧蓮道:「我記得老奶奶大前年做六十歲,如今想是六十 三歲了。還有個大娘娘,與大爺是同年的,有三十八九歲了。還有個蘇姑娘,是大爺的表 侄女兒,同姑娘倒像姐妹一般的齊整。如今還有一位岑夫人,是去年來的,說是老奶奶的 乾女兒。」雪姐笑道:「還有何人?」碧蓮道:「還有一個八九歲的小相公兒。」當下雪 姐更換了衣服。當不得這丫頭催促得緊,因謝別了莊戶家婦女。碧蓮扶著雪姐,婦女們一 同送出廳來。蔣公道:「小姐請上車先走一步,我們隨後回來。」雪姐道:「到了府上, 再叩謝老叔。」當時婦女們扶著雪姐,同了頭上了車先走。   這裏蔣公吩咐管莊家人監看木匠造槨:「後日我們同來觀看,該多少工錢就給發與他 ,一做完就去叫油漆匠來灰補。」又對匠人道:「祇要用心,做得好,格外有酒資相謝。 」匠人道:「不消大爺費心,包管如意。」   蔣公料理畢,就與劉、岑弟兄一同騎牲口回來。沿路見男婦們往來絡繹:有那在車上 看過了雪姐就轉來的,也有不曾看見跟著往村裏來的。原來這件事不但尚義村鬧動,即鄉 關婦女,來看者紛紛不斷。祇等雪姐車子一到,這些婦女們便揭起車帘,擁擠觀看。及雪 姐下了車,早有內眷出來相接。那些遠近婦女們也一齊擁進來觀看,如何攔擋得住?都道 :「好個標緻姑娘。」   雪姐到了後堂,先與蔣老夫人拜見過,又拜見了岑夫人、蔣大娘子,又與蘇小姐表姊 弟見過了禮,同眾婦女萬福了,大家相讓坐下。蔣老夫人就問:「姑娘今年十幾歲了?」 雪姐道:「今年十六歲了。」此時大家都要問雪姐的始末根由並地下的光景、還魂的情節 。雪姐因見人多,祇好將大概對答。這時來看的婦女一隊去了,一隊進來,七張八嘴,問 長問短,沒一個不稱讚嘆息,都道真是一件稀奇罕有的事·外邊蔣公與劉、岑弟兄早已到 家。劉電重與蔣公叩謝,當下原要進內堂來拜見,因為這些婦女們打攪不了,隊進隊出, 幾乎把客位都擠滿,因此大家祇得在前書房暫待。   被他們整整聒噪了半日纔漸漸散去,已是晌午時分了。蔣士奇因先進內堂來,把劉公 冥中相託之事並劉公子啟柩、雪姐再生幾段情節一一稟知老母。老婆婆道:「這是千載奇 逢的事,既然是他令尊顯靈相託,必然與玉兒是前定姻緣,自當應許,祇不知這劉相公人 品如何?」蔣士奇道:「一表非凡,如今已與兒叔侄相稱,又與岑家大侄結為兄弟,便都 是子侄輩。少刻進來拜見,大家都不須迥避。」說畢,就起身出來,雪姐還要拜謝蔣公, 老婆婆道:「已經見過,再不消了。」   當下蔣士奇纔出外面,劉電就要進來拜見,岑公子遂相陪一同進來。到了內堂,那時 祇有蘇小姐要避去,原來雪姐有意正要使他倆人一見,就一把拉住道:「這是我三哥,姊 姊見見不妨。」蔣士奇便對老母道:「這是劉家三公子,與岑家大侄同輩,都是親誼,見 禮不妨。」老夫人道:「如此說,祇行常禮罷。」劉電不肯,叫岑公子扶住了,倒身拜了 四拜。蔣士奇攙起,因對岑夫人道:「大姊與弟婦竟一同見了禮罷!」因此劉電口稱「伯 母」、「嬸娘」,望上總拜了四拜,岑夫人與蔣大娘子俱受了兩禮。然後,與蘇小姐表姊 弟二人深深四揖。行畢禮,劉電對老夫人道:「再侄兄妹們承老叔大德垂庇,又在府上攪 擾,不但舉家戴德,即先人亦當於地下感激不淺。」老婆婆道:「將來就是親戚,凡有簡 慢處不要見怪。」劉電連稱不敢,一面遂告辭出來,老太太見劉電人品軒昂,心下甚喜。   時已過午,酒席早已齊備。裏面內眷們陪雪姐同坐一席。外邊讓劉電坐了客位,岑秀 對席,小相公即坐在岑公子肩下,蔣公主位相陪。正是「酒逢知己,話不嫌頻」。大家 直敘到日色將西方纔散席,就同到內書房來散坐。劉電見四壁琳琅,圖書滿架,果是世 家體統。又見架上有良弓數張,內有一張描金細畫的鐵胎弓,上著虎筋弦,未曾解放, 劉電道:「這弓自然是老叔長開的了?」蔣士奇恐劉電力不能勝,故意道:「功夫久荒 ,難以開動。」劉電因問:「不知有多少力?」蔣公道:「約有八九石力。」劉電終是 少年豪氣,便道:「老叔既有此弓,豈有不能開動之理?」隨將弓取下道:「小侄八 石之弓也曾試過,恐此不止八石。若試不開,老叔莫笑。」蔣公道:「賢侄且試一試。 」當下劉電將弓弦兜住,略扯了一扯,然後使出那三尖六靠的身法,兩臂運力,將弓扯 得如滿月一般。蔣士奇大喜道:「不知賢侄有如此神力,可敬!可敬!」劉電將弓雙手送 與蔣公道:「小侄粗疏,還求老叔指教。」蔣士奇接過弓來,道:「賢侄功夫已到,何 必過謙?」便也把弓拉了個滿,劉電亦深敬服。蔣公對劉電道:「尚有一張硬弓,比此 更多幾力,已拿去修整,明日取來,再請一試。」   岑公子接口道:「三哥神力,非老叔則無雙矣!」因對蔣公道:「老叔何不把這件 正事與三哥說明了?」劉電急問何事·蔣公道:「此事本欲煩岑賢侄轉致,今既提起, 亦不妨面言。方纔賢侄進內所見與令妹並肩的係表侄女,本姓蘇氏,年纔十八,自小在 老母身邊撫養成人,論其德容,與令妹可相伯仲。愚意欲與賢侄結朱陳之好,就煩岑家 賢侄為媒,賢侄諒不推卻。」劉電欠身道:「承老叔大人不棄寒微,小侄敢不從命?祇是現 在多有未便。」蔣公道:「為何?」劉電道:「現有孝服在身,不忍議及姻事,一也﹔ 未稟老母,不敢擅專,二也﹔身在客途,毫無聘物,三也。還求老叔見諒。」蔣公道: 「賢侄所言雖是,但此時祇要一言訂定,又不即偕花燭,與孝道何礙?即明日令尊堂知道, 諒亦樂從。至於聘物,更為小事。大丈夫處世,一言九鼎,何必計此?」岑公子便道: 「三哥卻不知這姻事也是老伯顯靈,再三諄懇老叔成全的,祇問令妹,便知端的,三哥豈可 不遵?」劉電聽說,便不敢再推,即將腰帶所繫羊脂玉帶環二枚取下一枚,雙手奉與蔣公 道:「客中並無他物,聊以此環為聘。小侄回家稟過老母,俟服滿當來親迎。」蔣公大喜 ,接過玉環道:「此即千金之重了。」劉電又嚮岑秀深深一揖道:「月下冰間,即借重賢 弟。」岑秀道:「敬當如命。」劉電又問道:「前日老叔所言先嚴所託,一半明言,一半 含隱,不知又是何故?」蔣公笑道:「此事也當說明了,前者令尊所託三事:其一是與賢 侄指引處所。其二即為賢侄婚姻。這第三事卻是說令妹與岑家賢侄亦有姻緣之分,但其 中話語含隱,卻象個尚須耽待目前不宜預定的意思,正不知是何緣故?但既有定緣,終當成 就,況令妹年纔十六,即耽待兩年,亦不為遲。賢侄回南見了許丈,當為一言訂定,取了 庚貼,便無改移了。令堂面前亦當稟明,不必更為他議。」劉電道:「此一事老叔不言 ,小侄亦有此意。」因對岑公子道:「愚兄見過許丈,即當成全報命。況愚兄服滿後必 先到賢弟處,那時自當與吾弟完成美事。」蔣公道:「所言極是。你二人卻互為郎舅, 又互作冰人,更加親熱了。」因起身道:「我當進內與老母說知。」遂一直到內室來。   此時裏邊席已早散,都在上房敘話。蔣士奇因對老母將結姻之事一一稟知。老夫人 道:「方纔許姑娘已在這裏說起,祇是路途遙遠,我一時如何割捨?須要說過,先當贅 在此間,過一兩年再作歸計。」蔣士奇道:「這事易為商量。」因將玉環一枚交與老母 ,道:「這是他的聘物。」又對岑夫人道:「許小姐與大侄的這段姻事,劉公子已一力 承當 ,他去見過許丈訂定後,即有書來通知,諒無不成之理。」岑夫人道:「此事雖是劉公 諄託大弟,終有陰陽之隔,且不知許公允與不允?況如今又有劉老夫人在堂,亦可作主 ,事難預定,且待三公子書來纔得定局。若果是姻緣,即遲一兩年亦有何妨?」蔣公道 :「大姊所見極是。」說畢,就出外邊來,將老母所言與劉電說知。劉電道:「小侄自 當稟知老母,諒來無不從命。」   且說這裏都知道蘇姑娘與劉公子結了姻,這些丫頭、僕婦都到上房來,與老太太 們叩過了喜,又來與蘇小姐道喜,都說:「這劉公子好個標品,真真是一位出色的新 郎。」你一言,我一語,說得蘇小姐臉上紅了白,白了紅,十分羞澀﹔然兩下都已見 面,心中卻是暗喜。原來雪姐與蘇小姐身材不差上下,這更換的衣服都是蘇小姐的。 那碧蓮丫頭看著雪姐笑道:「許姑娘同我家姑娘身材齊整都是一般,這衣服鞋腳竟好合 穿得的。」雪姐對玉馨道:「這衣飾想都是姐姐的,與小妹身材卻是一般。」蘇小姐 道:「祇是粗衣飾,不中姐姐穿戴。」岑夫人道:「你們兩個真像姐妹,如今又成了至 親。這許姑娘小你兩歲,以後竟以妹子相稱,卻不要客氣了。」碧連又指著岑夫人,插 嘴對雪姐道:「我們姑娘是他老人家的乾閨女,如今你們做了姊妹,少不得也是他老人家 的乾女兒了。」雪姐道:「這個自然。」蔣大娘子笑道:「你這丫頭偏會多嘴。」老夫人 道:「雖是多嘴,卻也有意思。」   時已黃昏,當晚內外用過晚酒,劉電就在書房後間另設一榻,與岑公子同房。裏邊雪 姐就在老婆婆房中與蘇小姐同榻。岑夫人見雪姐嬌美溫柔,一口一聲叫著「娘」,心中歡 愛不盡。雪姐又與蘇小姐取笑道:「你如今是我的姐姐,他日又要改叫嫂嫂了。」蘇小姐 也笑道:「你如今是我小姑,日後還是我的弟媳婦了。」大家說說笑笑,直到三鼓纔睡。 正是:   樂對新知嫌夜短,細談往事喜更長。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文章之妙,通乎鬼神,總緣心細,故不可方物,寫蔣公筆筆愷摯、筆筆細膩、筆筆豪爽 ,不如此幾不成為蔣公,何以使劉、岑敬服。寫尚義村男婦看雪姐一段,見得還魂是件奇事, 真鏡花水月之文。蘇、劉結姻一段,若出俗筆,必先提出劉封君作主,大家都以鬼話為憑, 豈不笑煞,且亦無此印板文字。看他全用蔣公做主,絕不說起劉公囑托之語,祇是劉 電一問,蔣公一答,岑秀一表,俱是輕輕帶過。筆法高妙,食煙火人何處揣摩!       第十六回 扣禪關菩提三指覺 施武勇英傑兩傾心   卻說次日蔣士奇又備聚親酒席內外歡聚了一天。晚間,劉電對蔣公道:「明日外槨諒可 做就,還請老叔岳同往一看。」蔣公道:「明日趁早涼就去,我們就在莊上多住幾天,比家 中涼爽。」劉電道:「小侄恐家中老母懸望,歸心如箭,能夠早起身一天更好。」蔣公道: 「賢侄孝思甚切,我亦不敢久留。祇等外槨灰布乾燥,即以此為期便了。」是夜一宿無 話。   次日早起,蔣士奇與老母說知,叫家人喚幾個裁縫來與劉電兄妹制備衣服行李,開出一 個清單,吩咐家人蔣貴置買趕辦。料理已畢,用過早飯,遂同劉、岑兩弟兄騎牲口,帶了小 使元兒往莊上來。這日匠人正值完工,大家同到祠堂看時,見做得甚好,遂叫家人給發匠人 工錢,格外給與酒資去訖。恰好油漆匠已來,就吩咐用整布周圍灰布,多用油料,不許 草率。仍著家人監管,說畢同到莊院。   蔣士奇見天色正早,因對二人道:「離此不遠有一慈雲庵,庵中有一位點石禪師,道高 德重,年愈九旬往往知道過去未來之事。因一句無暇,久不往訪。今日趁此閑暇,同二位賢 侄前去一訪,消此長日,何如?」二人歡喜道:「如此道德高僧正當往訪!」蔣士奇道:「 此去不過十來裏遠近,一路都有松杉蔽日,盡可緩步,祇帶小使同去,卻不累贅。再封一香 金送他,就那裏擾了他的素齋,盡此一日之長,省得回來喫午飯。」弟兄二人齊道:「最好。」   當下叔侄三人帶了小使元兒,緩步望慈雲庵路上來。此時已是巳牌時分,日色雖大,一 路卻有松竹布翠、古樹交陰,不覺炎熱。約走了五六里路,見前面卻是從遠山拖下來的一帶 高岡,滿岡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樹,岡下一帶清流環繞。下得岡來,過了一座小橋,遠遠見一 座翠森森的茂林。蔣士奇指道:「那林間便是慈雲庵了。」   大家一路緩步閑談,覺微風習習,炎氣全消。蔣公道:「聞得宋時此地卻是一片戎馬紛 爭之地。今際此昇平盛世,祇見牧唱樵歌。古今雖異,山水依然。倘得於此優游終老,頗亦 不惡。」岑公子道:「聖明在上,老叔正當進取功名,以圖報效。且俟功成名就,然後歸來 遂此林泉之樂未遲。」劉電亦道:「老叔岳如此英雄膽略,自當建立功各,豈可埋沒?小侄 不才,尚思進步,何況老叔岳建翮已修,一舉即可雲程萬里。」蔣公笑道:「我期望二位賢 侄,正復如是。」   說話之間,不覺已至谷口。進得谷來,兩下松篁密蔭,日色全遮。一帶石子砌成的曲徑 ,徑側溪流清澈,直引到庵門首來,卻是一座小小山門,上有「慈雲庵」三字匾額。   進得山門,便是彌勒佛像。轉過背面、卻是韋馱尊者,穿出來,卻是一座小橋,橋下水 聲漱玉,是從前溪轉過來的。過得小橋,一條莓苔石徑,兩下松柏交加。早有一個知客僧出 來相接,見了蔣公道:「老檀越有好些時不到此了。」蔣公道:「正是,祇因俗冗,少 來瞻仰。」知客就讓三人先到正殿上來。卻見上面祇供一尊古佛,四下幡蓋繽紛,沉檀香靄 。禮佛畢,引入內客堂裏來。知客便問蔣公:「這二位居士貴姓高名?從那裏來?好像是江南 聲口。」蔣公道:「正是。」因指劉電道:「這是江西劉三公子,這是江南岑大公子,都是 舍親,特來隨喜的。」知客道:「原來都是遠方貴客。」遂送過茶來。岑公子見四壁有五十三 參畫像,並蓮池大師的詩偈。   大家看了一回,用過茶,祇見一個小侍者來請道:「禪師請三位到方丈敘話。」三人就 起身,隨著侍者到方丈裏來。這點石禪師扶著一根龍頭藤杖在門首佇迎。他弟兄二人看這禪 師生得骨格清臞,形容蒼古,雪髮盈頭,霜眉覆目,不須問偈談禪,已識道高德重。三人進 了方丈,合掌施禮畢,敘次而坐。侍者送過一道松子茶來用過,禪師微笑道:「今日何幸, 得三位大善知識到來?」蔣公便道:「這是弟子兩個舍親,」都代通了各籍,「因慕老 禪師道行,特來參謁,要求指示迷途。」那禪師閉目凝神了一回,道:「二位前程遠大,分 內所有。可喜者,卻得同事一方。祇是岑居士有小人為祟,尚費一番周折,亦不過青蠅之玷 ,無甚妨礙。」劉電恭身問道:「弟子扶先嚴靈柩回裏,沿途可有障礙?家兄自山西解任奔 喪,目下可否平安到家?求老禪師指示。」禪師道:「劉居士純孝感格,一路自有吉神擁護 ,不須過慮。令兄歸途雖有一大驚恐,幸遇救星,亦無妨事。」蔣士奇道:「弟子不思仕進 ,得傍禪師發明心要,於願足矣。」禪師搖頭道:「老檀越根蒂雖深,卻非閑散之人,時來 相逼,不由自主。」又嚮蔣公合掌道:「劉封君所託三事老檀越已成其二,這一事雖遲時日 ,畢竟要待老檀越完成。不負異途之託,可敬!可敬!」三人聞言,驚訝道:「老禪師竟是 活佛了。」禪師笑道:「陰陽一理,不足為怪,此是老僧饒舌耳!」劉、岑二人又 問:「弟子們壽緣結局如何,尚求指示。」禪師道:「如日之昇,不必計此。但存一好生之 心,何愁不享大壽?數年後,三位與老僧尚有一會之緣,彼時自然明白也。」說畢,垂眉閉 目,寂然不言。三人亦不敢再問。   少刻,知客來說:「聊備粗齋,請到客堂過午。」禪師道:「素面一飧,莫嫌簡褻,恕老 僧不得奉陪。」蔣士奇道:「正要領此清芬,請老禪師自便。」當下就同到客堂,飽飧了一 頓素面。知客又引往各處散食遊玩,但見:「碧陰徑繞苔痕滿,清韻林和鳥語多。」大家揀 一松陰石上清茶閑話。到此境界,真覺五內清涼,塵襟盡滌。直到日色漸西,遂與知客送了 香金,同到方丈謝別禪師。這禪師柱杖祇送出方丈門首,便道:「不得遠送了。」三人合掌 作辭。那知客直送出山門而別。大家於路說,這禪師竟是一尊羅漢臨凡,可惜不得常求指示 。岑公子道:「說我們數年後尚有一會之緣,那時這老禪師卻是百歲以外之人了。」蔣公道 :「他既知過去、未來,必非虛語。」此時趁著晚涼,一路說笑。   回到莊來已是月光滿野。蔣公吩咐燒湯,沐浴後仍將酒果擺在竹亭看月。酒至微醺,蔣 公問劉電道:「賢侄諸般武藝,諒俱精妙。」劉電道:「雖從師習學,恐祇樣難以臨陣。」蔣 公道:「我這裏兵器俱有,不知賢侄精於那一件?」劉電道:「俱曾習過,但短兵相接,莫過 於劍﹔臨陣交鋒,莫過於槍。其餘兵器,總不外乎此。」蔣公喜道:「真是慣家,必定精專 於此,我正欲觀賢侄妙技。」劉電道:「正要求老叔岳指點,祇是長者面前,不敢放肆。」蔣 公道:「這是分內應當操習之事,何妨一演?」因叫家人將兵器架抬放在箭廳前。   原來蔣公有一口雙股劍,卻是鑌鐵煉成,松紋燦爛,光射日月。其餘刀槊,俱是平時常演 習的,件件精工。這劉電原有帶來防身的一口寶劍,卻是祖上遺留舊物,真是斫堅截鐵,鋒 利異常,當下一齊取出。此時萬里無雲,月光如晝,遂一同下竹亭到比箭廳來。卻是一座小小 廠廳,面前一塊平地,約有數畝寬闊。這時莊客、佃戶聚集許多人到來觀看。蔣士奇遂將雙股 劍遞與劉電看,道:「此劍如何?」劉電接過,抽出鞘來,寒光凜凜,月下看來,分外精彩, 讚道:「真好劍!」蔣公亦將劉電的劍抽出看時,見刃長二尺四寸,按二十四氣盤列 八卦,背嵌七點金星,上有「古定」二字,光華奪目。蔣公道:「此乃古劍,係干將、莫邪之 儔,就請一試。」劉電再三謙讓:「先請老叔岳賜教。」蔣公不肯佔先,一定要看劉電劍法。 岑公子亦道:「老叔吩咐,兄長不必過謙。」劉電祇得告過罪,將衣幅撩起,右手捧劍,放開 腳步。先演幾個解數,慢慢使開身法,把平生劍術施展出來。祇見一片寒光罩體,無半點滲漏 。蔣士奇看到神妙處,不禁鼓掌大笑道:「真得劍家秘術!」劉電舞罷,因對蔣公道:「還求 指教。」蔣公道:「予亦嘗留心於此,也曾見過幾人劍法,不外婺休一派,總不及賢侄高妙,我 當遠退三舍。」劉電道:「老叔岳過於謙抑,還求賜教。」   蔣公因將雙股劍掣出鞘來,道:「祇恐多時不試,未免荒疏。」因將雙劍望空一擲,使身 法用雙手接個住,展開上三、下四、左五、右六的解數,使得如星飛電掣,兩道寒光射得眾人 眼花撩亂。劉電亦看得出神,稱讚不迭。蔣士奇擊罷笑道:「賢侄休笑。」劉電道:「老叔 岳神術,小侄萬不及一。」   當下蔣公對岑公子道:「賢侄亦可試擊一番。」劉電道:「原來賢弟亦精於此。」岑秀道: 「雖承老叔指教,然班門弄斧,殊覺可丑。」蔣士奇因對劉電道:「岑賢侄從前所學卻是淅靳 一派,近日改學少林,已是精熟。即試一擊何妨?」岑秀道:「破綻頗多,未免見笑。」說畢, 遂在架上另取一劍撩衣起舞,盡平生所學,進退疾徐,頗得其妙。舞到分際,如一 道白虹環繞身體,當時若無蔣、劉在前,卻也可稱獨步。岑秀舞罷道:「真是雷門布鼓。」劉電 道:「有文字者必有武備,如吾弟可稱文武全才矣!」   蔣公又問劉電道:「賢侄槍法是那一派傳授?」劉電道:「雖說是少林一派,恐未必得其 真秘,老叔岳諒必盡其神妙。」蔣公道:「祇恐未必,但所習總是一派,如今同賢侄試演幾路 何如?」劉電道:「實欲請教,恐不敢與老叔丈交手。」蔣公道:「操演武藝,這有何妨?」 因在架上取下兩枝鐵心攢竹的蛇矛來,將鋒刃用氈片裹住,各執一杆在手。劉電道: 「凡疏漏處,求老叔岳不吝教誨。」蔣公道:「彼此較正纔是。」當下兩人走離有百步遠近, 使開解數,如兩條銀龍翻江攪海一般。眾人不敢相近,都擁到廳上來觀看,真如「滿空亂舞梨 花,遍體紛飛瑞雪」,看得眾人噤口吞聲,覺得害怕起來。當時兩下交手有一二十合,蔣公止 住道:「已盡知賢侄妙藝,不必更試了。」岑公子雖不知其中神妙,然看到此處,想那臨陣交 鋒亦不過如此。眾人俱伸嘴咂舌道:「我們也曾見過大爺與人比過幾回槍,卻從沒有今日這般 利害!」蔣士奇執著劉電的手道:「賢侄技勇如此,取功名如拾芥矣!」又道:「武當一派, 稱為內家,然終不及少林外家之妙。況張三峰之後,其藝傳於東南,如今已漸失其秘。」劉電道 :「如今婺休中尚有得其真傳者。」因嚮岑秀道:「賢弟想亦善於此。」岑秀搖頭 道:「從未習學。」   蔣士奇因見月色倍明,便道:「我們何不較射飲酒,不中者飲一巨觥。」岑秀對劉電道:「 老叔妙技,弟常得領教,卻未見兄長妙手,一發請教。」蔣公因道:「岑賢侄亦頗善射。」劉電 道:「定是神妙了。」此時家人見說,早已將箭靶安放,那靶子上,兩邊掛著兩盞小小紅燈。搬 出幾張弓來,輕重不等,隨意取用。當下廳上已擺下酒果,三人各取了一張弓、三枝嚮箭。劉電再 三不肯佔先。蔣士奇因趲步離靶有六七十步遠近,搭箭開弓,扯得如滿月一般,喝聲「著」,祇聽 呼的一聲,正中紅心,大家齊聲喝彩。一連三箭,並無落空。劉電亦射了三箭 ,俱貫紅心,無不喝彩。原來岑公子本精騎射,又經蔣公指點,雖不能開張硬弓,卻頗精射法,因 對劉電道:「小弟竟飲三觥,免得出丑。」劉電道:「何必過謙?」蔣士奇道:「這禮樂射御原是 文人應習之事,射以觀德,何必定以貫革力強?岑賢侄弓力稍輕,不能射遠。」因叫家人將箭靶移 近二十餘步。岑公子說聲:「見笑。」搭上箭,扯滿弓,覷得親切,呼的一箭,亦中紅心。蔣公與 劉電齊道聲「好」,復發兩箭,亦無虛發。岑公子道:「偶爾中的,真是見笑大 方。」劉電道:「賢弟亦精於射矣!」當下又各射了數箭,總不落空,傍邊眾人都道:「若是這般 射法,射到天明也沒有酒喫了。」蔣士奇大笑道:「卻說得是!」因吩咐將兵器 、弓箭都收拾了,仍取酒到竹亭上來共飲。原來叔侄三人酒量俱宏,彼此談論武藝,講究兵法,不 覺飲到月轉亭西,露涼風冷,纔回書房安歇。正是:   不辭相對連宵話,因惜將歸千里懷。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看前半令人有翛然出世之想,後半又令人有翻然入世之思。讀之便如親聞點石談禪,親見蔣、劉 較爇。筆如畫工,各肖其物,是何等力量。       第十七回 灑別淚征途重氣誼 敘情腸繡閣惜分離   卻說蔣士奇次日起來,同劉、岑二人到祠堂中,看匠人灰布纔完,不得乾燥,未上桐油。叔侄們在 莊中無非演武談文,以消永晝。不覺又過了數日,油氣漸干。蔣士奇因見劉電歸心甚急,到二十六日一 同歸家商議起身之事。蔣士奇計算:必須僱兩輛大車,一輛裝放靈柩,一輛與他兄妹坐﹔但長途之間, 雖然兄妹無嫌,必得一婦女相伴纔好。劉電意中亦想及此事:雖為兄妹,水陸長途,非一朝半日可到, 畢竟得一老年婦人作伴纔妥。卻不知蔣公早已躊躇此事,這日進內與老母相商,蔣大娘子道:「不如叫 大丫頭送去。」老婆婆道:「碧蓮粗蠢,途中服侍盡可去得,但都是個閨女,終究不便,必得有年紀的 陪伴纔好。」岑夫人道:「我這老僕婦閑住在此,不若叫他送了雪姑娘回去 ,就近先叫他回家倒好。」蔣士奇道:「此論甚好。且到大姊回時,我這裏另著人服待。」當下計議已 定,出來與劉電說知。劉電道:「最好,我送了妹子回去,就煩許伯轉送這 梅嫂回家,是極便的了。」   此時家中已叫裁工與雪姐做了一套上蓋衣裙,又做了兩套途中更換布素衣服,又與了梅氏一套綢子 裙襖,又與劉電做了一套布素衣服並兩副被褥。行囊俱已齊備,車已僱就,擇定八月初一日起程。裏面 內眷俱有體己送雪姐的衣飾,並賞梅氏的物件。岑夫人體己與了雪姐一枝鳳釵、兩個金戒指,又吩咐梅 氏:「到家時,將我們離家後光景備細寫一字僱人寄來,免我懸望。」蘇小姐亦送了雪姐幾樣衣飾並鞋 腳等件。姐妹們依依不捨,整夜說話,說到分離就哭泣起來,連岑夫人也陪了許多別淚。   這七月卻是個小盡。到了二十八日,劉電自備了兩副祭禮,前往祠堂拜祭蔣氏宗親並父親靈柩,將 祭物都給了莊戶家眷。二十九日早,蔣士奇即吩咐將一輛車子打到祠堂,將靈柩裝載停當,到初一日黑 ,早從西門外穿到南關,與家眷車取齊起身。這日內外俱有餞行酒席,說不盡許多留連惜別的情況。席 散後,蔣士奇取出白銀三十兩送劉電,以為路途費用,格外十兩一封,以為奠敬。劉電道:「舟車之費 ,小侄自備,但長者之賜,實不敢辭。」岑公子亦送奠敬十兩,劉電俱拜受了,因嚮岑秀道:「賢弟功 名大事,不可錯過。此人明年秋間亦當限滿去任,不足介意。愚兄服滿後即到賢弟家中相訪。」蔣士奇 又再三囑託:「見過許公,即與我一信。」劉電應諾。   此時諸事齊備,蔣士奇道:「今先著家人送二位賢侄徑到莊上住宿,明日凌晨即送靈車由西門外轉 到南關,我在家料理內眷車子起身,在南關取齊,庶不兩邊耽誤。」劉電道:「老叔丈見得極是,小侄 亦是這般想,省得兩下照料不便。」此時日已過西,劉電先在廳前灑淚叩謝蔣公道:「老叔丈如天恩誼, 不知何日得報萬一?」蔣公道:「已成至戚,何必掛齒!」又與岑公子叩謝後,就同到內堂叩辭了內眷 出來。蔣士奇遂吩咐家人同騎牲口,送二位相公到莊院過宿,預將靈車收 拾穩當,祇等雞鳴時就要起程。家人答應,騎牲口跟隨劉、岑二位竟投莊上來。   這夜他弟兄二人竟敘了一夜的話,不曾安寢。到得雞聲再唱,就料理起程。劉公子賞了家人、佃戶 兩個封子。將及黎明,秋風瑟瑟,衣袂涼生,弟兄二人同家人各騎牲口,跟著靈車取路往南關來。   且說這邊蔣士奇家中,將一切行李物件料理周到,都安放在一處,又吩咐蔣貴先到南關,連夜備兩 桌便飯伺候。這夜,裏邊內眷們陪著雪姐敘話。雪姐對蔣老婆婆道:「可憐再世之人得蒙老婆婆與娘們 待如骨肉,此恩此德生死不忘!今日拜別後,不知何日再得會面,想起來怎不傷感?」說著淚如貫珠而 下。蔣夫人婆媳都道:「難得你如此多情依戀,定是有緣,自然日後還得聚會。」蔣大娘子道:「雪姑 娘日後榮貴了,不要忘記我們,須要當至親往來纔好。」雪姐垂淚道:「嬸嬸說那裏話?這番恩德,生 死難忘,縱然天南地北,也要到來探望,再不敢上刻忘懷的。」岑夫人見雪姐如此依戀情深,想起膝前 並無女兒親熱,也是流淚不止,因想:那劉封君的話若果靈驗,得他做了媳婦,也不枉了此番恩義。 雪姐也是一般的心事,見岑夫人如此悲戚,因道:「兒自幼失母,若得在娘 身邊侍奉,也不枉再世為人。」岑夫人道:「若得你這樣一個媳婦,老身也心滿意足,祇不知日後緣分 如何?即或不能遂願,但得做一親戚往來也好。」雪姐道:「娘請放心,想地下恩父所言必有應驗,縱 然海角天涯,十年廿載,兒已矢志不移。回去稟知生父,也再無不允之理。」說畢流淚不止。岑夫人聽 了,道:「但願如此。」這一夜,大家說一回,哭一回,竟不曾安歇。   及聽得雞聲再唱,大家又用了些點心。將及黎明,車輛俱已裝載停當。雪姐含淚一一拜辭,又請蔣 公拜謝。梅氏也都磕頭謝過了。原來蘇小姐同小相公一定要送雪姐到關,因備了一輛轎車兒姊妹們好 同坐。此時因小相公睡熟,不去喚他,祇碧蓮服侍同去。這時蔣老婆婆同內眷並這些丫頭僕婦跟隨, 直送出大門外來。梅氏先坐上了大車,看雪姐灑淚與蘇小姐上了轎車,碧蓮相隨,跟著大車緩緩出村 去了。老婆婆們直到看不見了車輛,方纔轉身對岑夫人道:「好個有情意的姑娘!又齊整,又溫柔, 又伶俐,與我這玉馨兒正是一對。這幾日倒叫我老人家陪了他們許多眼淚。」岑夫人道:「古人說人 生最苦是離別,真個不差。聽他姐妹兩個說話,倒叫人心酸。」蔣大娘子道:「倘若日後再得聚會, 真是一場大快樂的事。我看他兩姐妹你恩我愛,一刻不離,就是同胞姐妹也沒 這般親熱。」岑夫人道:「真是難得,大嬸子還不知他們兩個已哭了好兩夜了,今朝送去,一家還要 哭一場纔得分手。」蔣老婆婆道:「看來總是前世有緣,日後還得聚會,也不可知。」   且不說內眷們一番敘話,卻說蔣士奇自料理車輛起身後,就騎牲口一路照管,往南關來。到了一座 大客店門首,蔣貴接著,將車輛打進。原來這關廂婦女們因昨晚蔣貴到店備飯傳言開去,都知道來的 就是這還魂的女子,等得車輛進門,都來觀看。左鄰右舍鬧動了多少婦女,擁擠不開。因看見卻是兩 位姑娘一般齊整,及至開口,方纔知道這江南語音的就是。不說眾婦女問長問短,且說蔣公即著家人 至關口探看,靈車到來且在路口暫停一時,請二位相公到店用飯。家人去不多時,引著劉、岑弟兄到 店,此時飯已端正,蔣士奇道:「賢侄水陸長途,諸凡謹慎,我不能遠送,祇 此間祖道一杯,以壯行色。」劉電道:「老叔丈無微不照,小侄戴德實深,不敢言謝。」當下,蔣公 與岑公子各送了三杯酒。須臾,用飯畢,蔣公吩咐先請小姐上車。原來裏邊許多婦女們簇擁著觀看, 姊妹兩個連話也不能說一句,惟有含淚相對。蘇小姐與梅嫂勸雪姐略用了些酒 飯,聽得外邊飯畢來請起身,祇得含淚一同出來。蘇小姐拉著雪姐的手道:「妹妹途中保重,到了家 ,務必寄個信來要緊。」雪姐道:「姐姐不須傷悲,日後再得相會。回家拜上老婆婆並兩位娘,說我 生死不忘大德。」說著,兩個淚落如雨。蘇小姐必要看梅嫂與丫頭扶雪姐上了大車,又叫丫頭攙扶梅 嫂上了車,然後無奈同碧蓮上了轎車,一同出店。這些婦女們看車輛出了門,纔分頭散去。   這邊蔣公與岑公子同劉電步行出關,家人拉著牲口同行,到得關外,見那靈車已在大路等候。叔侄 三人又同行了數箭遠近,來到個三岔去處,便須分路。劉電叫住車輛,便在大路旁撲翻身拜謝,請蔣公與 岑公子上了牲口,自己纔跨上車轅,灑淚而別。蔣公看著車已去遠,纔吩咐蔣貴去算還店費,自與岑 公子同著蘇小姐轎車回家。這邊劉電護送靈車就道,免不得黃昏宿店,雞唱登程。   話分兩頭。卻說那殷勇,自從在金家拜辭繼父、金舅起身,回至京口,便要辭別叔嬸前去投充武勇。 到得門口,看見嬸娘方氏獨坐在鋪面內,見殷勇回來身上穿著孝服,喫了一驚,便問:「侄兒為何穿 著孝服?」殷勇流淚道:「我母親不在了。」方氏大驚道:「是幾時沒的?為何竟不通知我們一信?」 殷勇便將母親於某日同雪妹渡江,怎麼不回家,又怎麼分頭找尋,尋到某處怎麼祇尋見母親身尸,雪姐 尚無著落,又怎麼買棺權厝某處,後來到金家報信,又怎麼拜繼了的話,從頭說了一遍,不禁淚如泉涌 。方氏聽說,獃了半晌,便哭道:「姆姆年紀比我大得幾歲,不想遭此慘變,可憐!可憐!怪不得你去 了這好幾日。你叔叔自你去的第二日就生起病來,如今臥床不起,望得你好苦 。你兄弟纔去取藥去了,連鋪面也沒人照管。」殷勇聽說,急問:「叔叔是何病症,請誰人醫治,還不妨 事麼?」方氏道:「請的是何先生醫治,喫了幾天藥,總不見轉頭,因盼望得你緊,不想你又遭此大變。 」殷勇道:「叔父現有病在身,我母親亡故的話嬸娘切不要提起,且待叔叔病好再說不遲。我且到樓上看 看叔父再處。」說畢,進內換了一件青布海青,便上樓來。   原來這殷儉開的是個雜貨鋪面,年過半百祇有一個兒子,名叫殷富,年纔十七,卻是個少年樸實的人 ,雖讀過幾年書,不能通達,筆下祇會寫寫帳目,到十五歲上就辭了學堂,幫著父親照管店中生理。這外 邊買賣發貨,許多帳目,都是殷勇經手。他兩老口又都是老實人,把殷勇待如親生一般。   當下殷勇上樓來看叔父,正值殷儉睡醒,翻轉身來,見了殷勇便道:「你怎麼去了這些時?叫我好生 盼望。」殷勇道:「祇為那邊有事,因多耽擱了幾天,不知叔叔因何得病?」殷儉道:「我不知何故,胸 口脹悶,頭目眩暈,喫藥也不見效,渾身疼痛,連床也起不來。外邊有幾處要緊的帳目,正等你來好去討 要討要。」殷勇道:「正是,叔叔且放心,這幾處帳目都是容易討的。待叔叔病好了,侄兒便好出門。」殷 儉又問:「你母親康健麼?」殷勇忍淚點頭道:「健。」因坐在床邊說了一回話,道:「叔叔且安心調養, 諸事不要掛懷,侄兒去取藥來。」說畢便下樓來,卻見嬸娘兩淚汪汪,與兄弟正在廚房說他母親身故的事。 殷富見了殷勇道:「怪不得哥哥去了好些時,可憐姆姆死了我們一些也不知,卻又死得苦惱。」方氏聽了兒 子這話,待要哭出聲來,殷勇急止住道:「嬸嬸且莫悲傷,叔叔現在病 中,若聽見了一定煩惱,倘再加起病來反為不美。嬸娘、兄弟千萬不要提起,且待叔叔好了再說未遲。」方 氏見侄子如此說,祇得忍住不哭道:「像姆姆這樣的好人,偏死得這等苦惱,叫人想起,怎不傷心?」因將 藥煎好,殷勇便送上樓來。   這殷儉見侄子回來,便放了心,喫下藥去就安然睡著。自此日漸輕鬆,母子兄弟俱各放懷,惟殷勇有事在 心,這投充武勇的話又不敢一時提起。弟兄二人,每日祇是小心服侍。過了幾天,便可起床行走。這一日,殷 勇不在樓上,方氏不合將姆姆溺水身死緣由一口說出,這殷儉聽了號 叫一聲,忽然暈倒。正是:   烏鴉喜鵲同鳴,吉兆凶音未保。   不知殷儉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悲莫悲兮生別離,登山臨水送將歸,真是千古絕唱,此回純是一篇惜別文章,看他將各人神情聲口筆筆傳出 ,幾一字一淚,一句一淚矣,能不令人叫絕,末接殷勇回家一段,寫得叔侄弟兄十分親愛,人家有如此雍睦氣象 ,安得不起家發達,真有裨於世道人心不少。至於行文之妙,一波未平一波復起,鏡湖真聖於文者也。 第十八回 乍施威強徒齊授首 重聚義昆季共銜杯   卻說這殷儉是久病纔好的人,身體虛弱,聽得說嫂子溺水身死,號哭了一聲,不覺暈倒在地。方氏著急,連叫 :「殷勇,你們快些上來!」這殷勇在樓下聽得上面喊叫,又聽樓板上一聲震響,喫了一驚,叫兄弟管著店面, 連 忙跑上樓來,見叔子跌倒在樓板上,殷勇驚問:「怎麼會得跌倒?」方氏哭道:「祇為說了你母親的話,哭了一 聲,就暈倒了。」   殷勇著急,連忙將叔子輕輕扶起,口中叫喚,半晌纔聽得喉嚨口哽咽轉來,哭道:「我的可憐的嫂嫂!你辛 苦了一生,也不曾安享得一日。我先前原要接他回家,他祇為有雪姑娘在彼,不捨得拋撇,不想如今遭這樣慘變 ,連雪姑娘也不知死活存亡。」說罷又哭。殷勇祇得含淚解勸,因慢慢扶著叔子仍然睡下。   殷儉又問:「如今棺木停放何處?怎麼不回家來商量?」殷勇因將遇劉電結義贈金,買棺權厝在臨江寺側的 話,細說了一遍。殷儉道:「難得這個人如此仗義,日後當圖報答。」殷勇道:「侄兒原不肯受他的,因見他義 氣深重,出於至誠,因此受了他厚贈。看他卻是個豪傑,將來必當發達。今番往山東搬他父親的靈柩,往返不過 月餘,仍須由水路回來。侄兒原欲往儀真口去等候,再會他一會,他又再三阻我,又勸侄兒去投充勇壯,掙個功 名,正要與叔父說知。」   殷儉道:「論你的膂力漢仗,盡可去得,若做得一番事業出來,也與祖宗爭氣。祇是我已衰邁,你兄弟年輕 ,不能頂立,外邊帳目都是你經手,將來等我略健些,叫兄弟同你出去,把各處帳目清算清算,過後便好叫你兄 弟前去取討。」殷勇道:「叔父所說極是。近日聽得沿海地方倭寇又來乘間劫掠,江浙兩省制、撫、操江已經會 同奏聞,現今奉旨招募勇壯,民間有材技者具許投充考試,合用者即注冊報部,分派地方防守。有功之日,即行 陞賞,比兵丁不同。侄兒侍奉叔父好了,先與兄弟往各處算清了帳目便去,借此圖個出身。若得見用,分在沿江 一帶防守,再討得一個附近地方,便可常通信息。倘或僥倖得個微名,也不枉了此生。」方氏聽了道:「聽說那 倭寇利害得緊,這一刀一槍的事也不要輕看了。侄兒雖然壯健,我 兩老口終是放心不下,況你爹娘祇生得你一個,豈可冒險做事?不如還是做生意的安穩。」說著眼淚汪汪·   殷勇看見嬸娘如此,就不敢再說。殷儉道:「且待我病好了再做商量。如今這棺木暫寄江邊也非常事,擇日 搬到墳塋,做個佛事,好與他兩老口合葬。」殷勇道:「侄兒也是這般主意,且待叔父康健了再理會。」   光陰迅速,又過了十來日,殷儉病已痊好。殷勇計算:回家已將一月,若與兄弟出門討帳,往來也得半月, 且喜正在沿江一帶,去儀真不遠,卻與劉家兄長歸期相近,不若稟知叔父前往,倘得相會,豈不一舉兩便?算計 已定,即將這事稟明叔父。殷儉道:「那劉公子的歸期卻是算不定的。祇是同你兄弟出去討帳,也是一件要緊的 事,算明白了即便回來,還要到蘇州去置貨,卻不可在外耽擱,免得我懸望。」殷勇應諾。到次日早起,帶了帳 目、隨身盤費、應用之物,同兄弟稟辭出門。先渡江到青山一帶村鎮店家來算帳。大概路遠的一日祇到得一處, 路近的一日便可到兩三處。凡算清了帳,便與店家三面對明,叫兄弟認識,以便下次到來取討。內中也有清還的 ,也有還一半的,也有未還的,各處不等。   話休絮煩。卻說這日到了涼山地方,卻是個臨江大村鎮,交易的店家甚多。他弟兄二人就在一個常往來的周 家住下。到次日,就近往各店去算帳,當晚回到周家,主人管待晚酒後,弟兄一處安歇。   這晚,殷勇翻來復去再睡不著。到了二更時分,腹中作痛,要出去登廁。原來這周家後門臨著江汊,這些 客船到晚都灣在套汊內過夜,這夜也有十來號大船灣住。殷勇弟兄宿處就在後邊,原是走熟的路。這夜月色 甚明,殷勇出後門去登了廁,正要轉身,祇見那邊有十數個火把吹風呼哨 而來,到一隻大船邊,霎時間呼號吶喊,祇聽得喝道:「那一個敢出來的, 先叫他喫刀!」殷勇知是強盜打劫,因想近日聽說沿江盜賊甚多,卻不料竟如此猖獗 。倘把他得了手,將來這客船誰敢在這裏停泊?豈不壞了這鎮上的買賣?又想起母親 、妹子身死不明,正好拿住這??們出氣。主意定了,急回身到床頭邊,取了一條防身 八棱水磨渾鐵鐧。   殷富醒來問道:「哥哥做甚麼?」殷勇道:「兄弟莫響,我去去就來。」說畢要 走,殷富一把拉住道:「哥哥,半夜三更往那裏去?」殷勇道:「兄弟莫聲張,江邊 有強盜打劫客船,我去救他一救。若拿住幾個強盜,好與你姆姆出氣!」殷富道:「 強盜人多 ,哥哥莫要去管別人的事。」殷勇道:「兄弟你祇關了後門等候,不要聲響,諒這 幾個鼠賊也不在我心上。」一邊說著,就將衣服拴紮停當,大踏步出後門,竟奔 嚮那火把叢裏去。這邊殷富無奈,起來穿好衣服,走到後門首一望,見那邊一大 叢火把,人聲喧嚷,唬得站在後門邊祇是發抖。   且說殷勇一直搶來大聲喝道:「甚麼鼠賊,敢在這裏行劫!」這一聲就如雷 吼一般,說時遲,那時快,原來這夥強盜有四五個上船劫奪,著兩個在船頭接物 ,七八個在岸上助威,都是大刀闊斧,藍布纏頭,青紅涂面。不防殷勇飛身一縱 ,竟上船頭,手起一鐧,早把一個連肩夾脊打下水去,飛起右腳,又是一個倒栽 蔥落水。岸上那一夥見勢頭兇狠,不敢上前,卻要招呼船內的出來,又被殷勇攔 艙門截住,喝道:「該死的賊,放下東西,饒你狗命!」這艙內有一個身長力大 的少年強盜手執鋼刀搶出來抵敵,恰好殷勇左腳飛起,將刀踢落,照頭一鐧蓋將下來,那賊一閃, 卻將左膀打折,「呵呀」一聲倒在艙內。那兩個見勢頭不好,正要往後梢逃走, 又被殷勇鑽進艙來,將一個照背脊上一鐧,口噴鮮血,打倒在艙。那一個從後梢 跳上岸來,招呼眾盜棄了物件,吹滅火把,都逃散了。   殷勇看時,見船內三個人赤條條像餛飩一般捆著,官艙底下一個人躲在被內 發抖,艙中箱籠俱已打開,衣服物件抖得紛亂。那個折臂的強盜正待掙起,卻被 殷勇一腳踹住,隨將那三個捆住的人解放,即將解下的繩子把這兩個打倒的強盜 捆住。官艙內那客官已是唬得動彈不得,及看見拿住了強盜,纔漸漸住了抖,開 口道:「多感壯士搭救。」那三個解放的人忙將衣服遞與了主人,然後各尋衣服 穿上,對著殷勇磕 頭道謝。這時梢工、水手纔敢鑽出頭來。殷勇即吩咐:「外面還有兩個打下水去 的,一發拿住,不要被他逃走了!」這些水手聽說,纔大了膽,出來看時,正見 一個纔待爬上岸來,卻被水手一起動手將篙鉤紮住衣服,拖到船邊拿住,那一個 卻不知死活去嚮。這時家人們見岸上強盜拋棄的物件,卻上岸去拾回。   那些鄰邦客船初時見強盜打劫,誰敢出頭?這時見強盜已散,大家都出來看 問,知道拿住了三個強盜,都道:「這位客官真是英雄好漢!不但救了這船客人, 連我們眾船上都得保全,感激不盡。」這時連岸上人家一齊驚起,殷富同了周家店 主也都到來,內中就有保正鄉地道:「多謝這位客人拿住了這三個強盜,替我們除 了地方大害。不然,這裏被劫了客船,連累我們干係不小。明日送到當官,少不得連 那些逃走的 都要招出來,客人還有官賞重謝。」殷勇道:「我也是一時路見不平,誰想甚麼酬 謝?」眾人道:「客官不知,這是官府大張告示:凡有拿獲江洋大盜一名,官給賞銀 一百兩﹔拿住積賊一名,官給賞銀五十兩。這是奉上司明文,准開銷的。客人若是不 肯受賞,豈不便宜了別人?況與我們地方上除了這個大害,受恩不淺,我們還要糾公 分重謝。」殷勇道:「不必,你們明日解這強盜到官,祇說是你們地方上拿獲的便了 。」眾人 道:「客人莫說笑話。這事誰人不知?況現有強盜對質,冒功請賞,我們喫罪不起。 」祇見艙內這位客官出來道:「這是兄臺慷慨,卻斷然使不得。且莫說官長一定要見 兄臺,就是弟亦不肯放兄去了。」因問:「你們眾位誰是本地方當官的人?」內中保正、鄉約 、地方、總甲齊應道:「我們就是。」那客官道:「這三個大盜交付與你們,我著一 個家人執我名貼,同眾位連夜解往本縣,好究出他夥黨即刻往拿,倘若遲了,恐四下 逃散。我同這位客長明早一同到縣就是了。」這時眾人纔知這船內是個丁艱回籍的 官府,都道:「祇求老爺留住這位客人,我們連夜就去,明早在縣前伺候。」   當下這客官取了一個名帖,著一個家人同眾連夜前往。殷勇又吩咐:「把三個 強盜各加一條繩索綁縛牢固。你們多去幾人,各帶防身器械,以防路上劫奪。」眾 人道:「客官見得極是。」殷勇又問那折臂的強盜:「你這??叫甚麼名字?」那盜 道:「小的姓張,排行第三,人都叫我小張三。那一個叫半頭牛孫二,這落水的叫 水老鼠毛八。我們都是被人引誘來的,祇求老爺們在官府面前開恩超釋。」殷勇笑 道:「諒你這班鼠賊,如何敢大膽行劫!」當時岸上已約齊了二三十人,各執器械 ,同著家人簇擁著這三個大盜,連夜解往江浦縣去。此時殷富已知哥子被官船留住 ,便放心隨眾散回安歇。   這客官發付眾人已散,隨請殷勇同進艙來,倒身叩謝,動問姓名。殷勇見這客 官是江西口音,又是丁艱的官府且與劉電面貌相似,因一手攙住道:「在下姓殷名 勇,就在這京口居住。今為討帳到此,適遇強徒,一時相救,不勞致謝。且請問尊 駕可是吉水劉宇章,從曲沃丁艱回籍的麼?」劉雲聽得叫出自己的姓名,大驚道: 「兄臺何以得知小弟姓名來歷?」殷勇大笑道:「事非偶然,我此來雖為取討帳目 ,卻原要在沿江等候三哥相會,不想先遇著尊駕。」劉雲道:「原來三弟也與兄臺 相識。」殷勇 道:「不但相識,且承他不棄,結為異姓弟兄,今往山東搬取老伯靈柩,計算此時 必當過此。」劉雲道:「不知兄臺與三弟在那裏相會?如何結義?請道其詳。」殷 勇遂將幾時在某處相逢、結拜的緣由細說了一遍。劉雲大喜道:「惺惺惜惺惺,好 漢識好漢。我三弟果有眼力,如今我與你也是生死弟兄,豈可如此稱道?」殷勇道 :「恐兄長貴介,不屑下交。」劉雲道:「賢弟以我為何如人?且莫說與我三弟結 義在前,即今日之事,若非賢弟,幾至性命不保。這也是天遣相逢,不然,海角天 涯,何以偏遇著賢弟搭救?」當下即吩咐家人:「這是四爺,不是外客。」都叫過 來重磕了頭,即命:「將現成酒菜取來,我與四爺且暢飲一杯。」殷勇道:「最好 。」這些家人、水手沒一個不衷心感激,俱勤謹伺候。   殷勇見劉雲如此相待,亦甚歡喜,因問:「大兄在任幾時聞信?如何此時纔到 這裏?」劉雲因將交待遲延的緣故說知:「祇不知三弟曾否過去?」殷勇道:「弟 算來,七月初與三哥相會,如今已是月餘,祇恐已經過去。況現在又有了此事,多分 不能相會了。」劉雲燈下看殷勇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心下甚喜,因道:「我看賢弟 如此英雄,屈在商賈,豈不可惜?何不圖取功名?如今倭寇作亂,江浙兩省奉旨招募 勇壯。以賢弟英雄狀貌,若往應募,定當首推。明日我同你去見了這裏縣尊,不怕他不申文舉 薦,不但保全了他地方責任,又叫他得了薦賢名望,他也受惠不小。」殷勇道:「前 日三哥也是這般勸我,固為叔嬸年高,祇有一個兄弟年纔十六,此番與他同出來,交 清了帳目,便欲稟辭前去,惟恐叔嬸不允,正在踟躕。」劉雲道:「大丈夫當顯親揚 名,不宜 錯過機會。」二人飲酒談心,已覺東方漸白。正是:   吉凶遭遇皆天定,名利相催豈偶然?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我嘗謂凡心愛之人無論親戚朋友奴僕。日逐相守,寸步不離是第一快活事。即如 一心愛之物,任是細微,亦必時時玩弄,惟恐稍有損壞。然最是一不好事,一到離 別,損壞時,生出無數悲涼感慨,反不如不聚首,不玩弄的為妙。天下有情人定不 河漢斯言。今看殷勇之於劉電,時刻不忘,便是「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者,真今 人仰慕不已。其敘救劉雲一段,開合離奇,頓挫變幻,又令人眼光霍霍不定,筆力 宏深,莫可端倪。 第十九回 廉縣令因公留壯士 賢操江為國舉英才   卻說劉雲見殷勇豪傑氣概,心中甚喜,一力勸他圖取功名,兩人杯酒談心,情 投意合,正是「歡娛夜短」,不覺雞聲三唱,天漸黎明。劉雲即著家人在鎮上僱 兩乘小轎,好同往縣中。殷勇道:「我須去與兄弟說一聲再走。」劉雲道:「何 不就請到船上來?」殷勇道:「他初次出門,年輕未諳,且叫他在店家暫住。」 說畢,上岸回到周家,見殷富正要到船來接。殷勇道:「兄弟不知,原來這船上 的客官卻是我結義 哥哥劉電的胞兄,他從任上丁艱回家,不想在這裏遇著,兄弟且在此暫住兩日, 我同他到縣裏走一遭就回來的。」殷富道:「哥哥去去就回,省得父親在家盼望 。」這時周店主也來說道:「恭喜殷大哥!幹了這樁大事,我們合鎮的人無不感 激,還要公分相謝。」殷勇道:「煩周大哥轉致眾位不必費心,我不過偶然相救 ,豈望酬謝?不想 如今倒絆住了身子,兄弟在此還要打攪一天,明日一並相謝。」周主人道:「正 要奉酬,怎說『打攪』二字?」   當下殷勇別了店主來到船上,轎已僱就。劉雲取了一套衣與殷勇更換,道: 「賢弟見了縣尊,祇說我與你是兩姨表弟兄就是了。」殷勇笑諾,就一同起身赴 縣。船中留一個家人看,一個僱牲口跟隨同往。   行到半路,早見一個公差迎來,到得轎前看見劉雲模樣,便問:「轎中可是 劉老爺?」跟隨的家人答道:「正是。」那人連忙走到轎前打一跪,齎帖稟道: 「本官差役請老爺到署說話。」劉雲伸手道:「起來,有勞你遠走一程。我們正 要去見你老爺。」因吩咐轎夫緩緩而行,便於問話。這來役道:「小的已見過老 爺,還要去邀那拿盜的客人到縣,本官要見面問話,並留他暫住,候詳明上司, 支庫銀旌賞。」劉雲道:「如此說,你不須遠去,後面轎內就是拿盜之人。」來 役道:「卻是造化小的,省走了許多路。」劉雲因問:「你老爺貴姓?是那裏人 氏?這事如何辦理?」來役答道:「本官是浙江杭州府仁和縣人,兩榜出身,清 廉正直。這地方盜 賊,是本官第一嚴緊的。昨夜五鼓聽得通報,即刻坐堂審了口供,將三個強盜收 監,即差四班頭役分頭去拿夥黨,因差小的來請老爺。」劉雲道:「難得你老爺 如此用心。」來役道:「不瞞老爺說,如今這沿江地方盜賊甚多,鄰縣也曾有人 拿獲了賊盜的,及解到衙門,多被官府冒了功去,因此人心不服。小的本官卻不 是那樣人,是最秉公的。」一路說著話,已進了縣城。   將到衙前,這來役先跑去通稟。進得頭門,儀門早開。轎子纔進儀門,早聽 得裏邊點響。這成縣尊已迎出堂來,兩人即便下轎。成公見他二人一般素服,遂 一同打恭讓進內衙。劉雲先與成公敘過同寅禮,即指著殷勇道:「這是舍表弟, 因契闊多年,驟難認知,及敘起方知,不料在此處相逢,又救了弟一場大禍。」 成公道:「昨夜鄉地等來報,祇說是一位過路客商,不想卻是令表弟,一發難得 。」隨施禮就坐。成公道:「殷兄才勇過人,自然是武庫名賢了。」劉雲道:「 舍表弟以家計之累,隨叔貿易,未能進取功名。」成公道:「殷兄豪傑之士,豈 可久屈商賈?此時正是用人之際,以如此膽勇,何愁不見功立業?今與弟境內除 此大害,自當一力保舉。祇恐殷兄不屑小就,但建功立業也須由卑而陞。」因對 劉雲道:「小弟昨夜接著尊刺,即刻問供,已將同夥招出,尚有逃者十名,內有 幾名籍隸鄰封。據那小張三供招,係是鄰境甚麼青草蛇江六糾合來的。因連夜備 了移文,差役即刻前往知會,協同拿捉,限兩日內回話。在本境的限今日午堂帶 到,倘不能齊獲,當先將現在盜犯定擬招解。今欲先具一通稟,聲明事主並拿盜 之人不能久候緣由,然後由府招解上去。此是立決之犯,十天內便可先結。敢屈 二位在敝署相敘數天,俟招解轉時,方可尊便。不然上臺若要見二位時,弟亦不 敢擅主。」劉雲道:「老寅翁所見周詳,敢不從命?舍表弟倘蒙薦舉,自當報效 。」三人茶罷,就請 到書房。早飯畢,彼此談論江晉兩省的民風土俗。   敘話間,見外邊傳梆來報:「昨夜被打落水身死,不知姓名盜犯一名,尸首 現今飄起。」成公即細問殷勇昨夜如何拿捉情形,明日好敘親供附卷。殷勇道: 「是夜聞聲往救,見船上、岸上共有十數個強盜明火執仗,因縱身上船,鐧打腳 踢兩盜下水,當就水中拿住一個,這一個不知死活。祇須押著一盜前去看驗,他 自然認識。」成公道:「是。」即刻委了典史帶同捕快,押著小張三前去看驗明 白回話。   當日將及午時,又拿到逸盜四名:洪三、馬大、李標、刁積四名。少刻,典 史回來稟明,驗得該盜肩脊打折,落水身死。據小張三認識,係是青草蛇江六。 當下成公即刻坐堂審問,四盜招供畫一,著牢固監禁,隨取具岸鄰證見、鄉地人 等,實係強盜甘結,祇等鄰封人犯拿到即便招解﹔又吩咐地方將江六尸首掩埋亂 塚,發放畢,退堂與劉雲敘述。劉雲見成公辦事英決,甚為欽敬,午飯後即欲告 辭回船等候。成公執意不肯,道:「天各一方,幸得相敘,正要借此領教數天, 豈可言別?且有事相商往返亦覺不便。」劉雲見成公如此用情,因吩咐昨夜來的 這個家人回船看守,並吩咐送食物到店中去與二相公用,家人領命而去。   此時,成公即取出稟稿請劉雲觀看,上面先敘獲盜情由,後面極敘殷勇人品 膽勇,並仰體各憲愛惜人材至意,不敢不敘功保舉,並聲明事主不能等候,因取 親供附卷代質,俟拿獲鄰境逸盜即日招解緣由備細敘述。劉雲看罷道:「簡切詳 明,不能增減一字。舍表弟承老寅翁抬愛,倘得進步,不但身受者終身感戴,即 弟亦拜惠不淺。」成公道:「這也是因公起見,非弟私意。」是夜賓主三人飲酒 談心,情甚相洽。   次日一早,將各憲稟帖先發。是晚,差往鄰封人役俱回,帶有回文。成公拆 看,卻是移覆:「盜犯江六係是孤身並無妻小,又無一定住居,現今在逃。其餘 逸盜因江六未獲,不知姓名住址,無從查拿。俟拿獲江六到案,即嚴刑究出同夥 ,拿獲另解」云云 。原來這江六就是謀害殷勇母親的混江鰍江七的哥子。他弟兄幾個都是盜賊,先 防事發株連,故四散分居,蹤跡莫定,且又勾連倭寇趙天王,暗喫海俸,作內地 奸細,一發肆惡無忌。卻不道天理難容,這江六已先表在殷勇鐵鐧之下。那江二、 江四早已去投奔 汪直做了頭目。他娘已死。這江五、江七知道江六事發,恐有連累,帶了郎氏, 三人扮作洋客,連夜投奔倭首趙天王去了。這是後話慢提。   當時成公看回文對劉雲道:「眼見江六已死,無從追究。」劉雲道:「死了 江六,卻是那幾個的造化。」當晚成公吩咐刑書照供敘稿,以上船者為首、在岸 者為從,首盜江六已死勿論。又與劉、殷二人各敘了一紙親供附卷,連夜備成文 案。次日早堂,遴選幹役二十名,委典史押解這七名大盜赴應天府來。   原來由縣到省水陸祇有數十里,半日便到。且不說這邊成公款待劉、殷二位 ,且說該典史押解這干盜犯到府,當晚收監。這府尊已見過通稟,備知細底, 即於次日早堂復審各盜口供,與原詳畫一,當即備文轉解按察司衙門,並一面 申報巡道。   且說這南直操江察院原與總制同駐應天省城,其時因倭寇肆擾太倉、蘇、松 一帶,地方制憲請旨,移駐蘇城經理,省城祇有操江駐節。這操江察院姓程雙名宏 達,原籍河南,係現任東閣大學士程公子,為官風厲,品望非常。這日看了江浦縣 的通稟,因想 一人能擒數盜,必有非常技勇,因即令僉牌行縣飭知:「事主既係丁艱職官,取有 親供,不必到案。該員表親殷勇,著即日送轅驗看,毋違。」   這日成公接著憲牌,知是大憲美意,不敢怠慢,隨差家人送殷勇到省。其時正 值本府轉解到司,遂先在司前聽候。這日臬司晚堂審理此案,先叫一干鄰證鄉地保 等問過情形,即傳殷勇看問。這臬憲見了殷勇一表人材心下甚喜,因問了這獲盜始 未情由,笑道:「原來你就是本省人,如何與劉知縣又是表親?」殷勇回說:「原 是兩姨弟兄,祇因隔了省分,雖知道他在山西做官,卻多年不會,一時不能認識, 及至說起纔知。」臬憲道:「這也難得。」因獎賞了幾句道:「此番送你到院,必 有遭際。」殷 勇謝了出來,隨帶各盜逐一問供,俱與原詳無異,發下收監。   次日,由司解院。這是欽差衙門,非同小可,三通吹打,放炮開門。官吏人等整 肅伺候聽得裏邊排衙點鼓陞座,巡捕官傳出,先帶鄰證地保等,問了出來,隨傳殷 勇進去。程公在座看殷勇時,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上下年紀,豹頭燕頷,一貌 堂堂,心中大喜。暗想:若非此人,那得力獲數盜?因和顏霽色細細問了一番。殷 勇聲如洪鐘,朗朗答應。程公道:「你雖與劉知縣是姨表弟兄,但你籍隸丹徒,本 院如今保舉你做一個把總,俟有功之日再行陞賞,你意下如何?」殷勇叩謝道:「 這是大老爺恩典栽培,怎敢有違?」程公道:「你且在此暫候,待本院移會制憲公 同錄用。」殷勇因稟道:「蒙大老爺宏恩,即當在此伺候。祇為家中有老年叔嬸不 知此事,求大 老爺給假半月,回家稟明,即到轅伺候。」程公道:「這卻應當,准你半月,不可 過限。」又道:「你且等候,本院給你一角牌文帶回江浦縣,在該縣庫中取給官賞 銀三百兩,准於公項報銷。」殷勇稟道:「已蒙大老爺洪恩超拔,不敢再領賞銀。 乞留縣庫,另賞有功。」程公道:「這是你分內應得,正好拿去辦理軍裝,不必推 卻。」殷勇叩謝了出來,祇聽裏邊雷聲一般喝帶首盜。小張三,馬大等逐一推問, 悉照原供無異,即日發回臬司,仍飭各縣鎮密跴緝盜五名,務獲解報,一面關移總制不提。   且說這殷勇出來,地鄰人等都來道喜。少刻,這些傳宣、巡捕、聽事,旂牌等 官都來識認殷勇,各各道喜甚是熱鬧。過了一回,祇見內巡捕齎了一角公文出來, 交給殷勇帶回江浦縣當堂開拆。殷勇謝過差官,領了牌文,隨同一行地鄰人等回江 浦縣來。此時成公的家人早已趕回縣衙通報一切。   次日辰牌時分,殷勇到了縣前,人役即忙通報。成公一直接出堂來,十分歡喜 ,攜手而進。正是:   一朝龍虎風雲會,方顯英雄志量高。   不知殷勇如何回家?且聽下回分解。   鏡湖原是老幕,聞辦理大案,所保全者甚多,老年積有,三郎君都聰穎過人, 可云為善之報,篇中簡切詳明,是他本領,由縣至操江,寫得諸人無一不好,俱為 殷勇出色。劉雲認殷勇作舍親,附記一笑話:有甲乙同行,凡遇顯者,甲便趨避。 乙問其故,答:係舍親,恐致不便。屢次皆然,乙已鄙厭。适過一丐者,乙便拱揖 問好,甲驚問 其由,亦答係舍親。甲云:你何以認丐者作親?答云:好的都被你占去了呢!今劉 雲之認殷勇,其亦甲之流歟非耶?一笑。 第二十回 殷壯士立功辭叔嬸 程察院破格重英雄   卻說成公接進殷勇,到書房與劉雲相見。殷勇遂拜謝成公舉薦,成公道:「以 兄的本領,誰不青眼?昨日家人回來,知大憲深加獎賞。將來萬里雲程從此發軔,但 願得與兄共事一方,弟亦叨庇不淺。」因著家人取出元寶八錠,對殷勇道:「此三百 金是官項。這百金是弟少申薄敬,望乞笑納。」殷勇道:「大憲雖然要踐前言,實非 治晚本意,懇將此項留賞有功。這盛情亦斷不敢領。」成公笑道:「這是官給開報之 項,並非私物,若殷兄不受,難道叫弟干沒入己不成?殷兄竟不須推讓。這百金原不 足言酬,不過少表微意,若是見卻,弟反增慚愧了。」劉雲見他二人彼此推讓,因對 殷通道:「聞吾弟領有憲檄,若果係官給,成寅翁亦決不肯存留,吾弟竟從直收下。 」因對成公道:「老寅翁的盛情,舍表弟自然斷不敢領的了。」殷勇因在懷中取出察 院公文遞與成公觀看。成公道:「弟已早知,不必再看,明日即當照牌申覆。」殷勇 見如此說,祇得將銀收下,成公不由分說,將自己的兩錠一並交與劉雲家人收去。殷 勇見情不可卻,祇得拜領。成公大喜道:「兄臺既有限期,不敢久留。今日草酌,盡 此一日之歡,又當送行。明日起程回府,數日後再圖相聚。」   當日三人談心暢飲,情意交孚。成公道:「我三人籍隸三省,又都連界。你二位 雖是至親卻多年不會,一朝相聚,緣分不小。將來或得與二位同事一方,亦不可定。 今日我三人當效桃園故事,結一患難之交,以為如何?」劉雲道:「弟實有此意,恐 老寅翁有所不屑,今既承不棄,實獲我心。」因各敘年齒。成公三十有八,大劉雲四 歲,做了長兄,殷勇不必說是三弟了。成公道:「我們結義,赤心如一,不必效世俗 的獻祝,明晨對天八拜,倘有負心,神人共殛。」劉、殷二人大喜,道:「兄長所極 是。」當日共飲至二更後方散。   次日凌晨起來,盥洗畢,在庭前設案,焚起一爐沉檀,三人對天結拜,就如親弟 兄一般,再無半點客套。殷勇對成公道:「弟有一事,今當稟知大哥。」成公道:「 賢弟有何事故?」殷勇遂將母、妹被溺情由說知:「現今小妹尚無下落,已在六合、 上元兩縣具呈懇緝,至今並無蹤跡,務懇大哥於拿獲盜賊之中留心查問,倘得兇徒下落,死生 銜感不盡。」成公道:「原來吾弟有這件傷心之事,祇是當時不知船戶姓名,若是遭 風被溺,令妹豈有竟無下落之理?其中必有緣故。愚兄當隨時察訪,倘有消息,即當通知。」   當日早飯後,殷勇即拜別起身。成公道:「我卻不留賢弟,你須速去速來,不要 過限,有負上台好意,我留住二弟在此候你到來,送你見了上臺,有了著落地方,好 叫他放心回去。」劉雲見說,也就不忍言別,因對殷勇道:「吾弟速回,倘得早到幾 天更好。」殷勇道:「上臺雖准假半月,我計程不出十天便可到此。但有一小事,尚 須兄長為我措辦。」成公道:「何事?」殷勇道:「明日去見大院,不便如此裝束, 必得制幾件合式的衣服。小弟家間一時不能措辦,須得兄長這裏與我一做。」成公笑 對劉雲道:「早是我兩個已計算及此,如今現叫裁工制作,五七日內便好齊全。賢弟 祇顧放心,來時包管合式。」殷勇道:「二位兄長真是無微不照。」當時家人過來回 說:「牲口都已齊備了。」劉雲即叫家人將行李取出,殷勇對成公道:「兄長與我留 下一半,打換碎銀,以便將來衙門一切使用,弟祇帶一半便了。」當下別了成、劉二 兄,家人跟隨上馬。   不及一個時辰,到了涼山周店,與兄弟殷富說了備細,大家歡喜,就要作辭店主 起身回家。這周店主還要邀鎮上人家酬謝餞行,殷勇道:「極承盛情,我已心領。如 今係是官身,立有期限,不敢遲誤。將來我兄弟到府時,諸凡仰仗照管,就感激不盡 了。」店主道:「這個不消吩咐,明朝老兄若恭喜到這裏來做官,我們俱叨庇不淺。 」當下弟 兄收拾行李,店主人必要留住午飯並管待成公家人。殷勇賞了他一兩銀子,又僱了一 人,拉著這匹空馬,跟送家丁回縣不提。   他弟兄二人辭謝了周店主,叫了一個便船,迅速趕行。至次日午前,已到京口。 回家同拜見了叔嬸。此時殷儉亦已強壯,看見他弟兄回來,兩老口歡喜道:「你們怎 麼就去了這好幾日?」殷勇即將前事一一稟說。」殷儉大喜道:「我們這裏前日也聽 得傳言有這件事,卻說是個過路客人拿住了強盜解官請賞,原來就是你!你從前原說 要去投充勇壯,立取功名,如今卻不用投充,已遂了你的志願。將來若再有個陞遷, 也與你父 母爭氣不小。」殷勇在行囊內取出四個元寶交與叔嬸收用,又將帳目一一指對清楚。殷 儉道:「你如今在本省做了官,又與那縣裏大爺結拜了弟兄,你兄弟出去再沒有人敢欺 侮他了。但是這宗銀子你還要到衙門去使用,還得做幾件本等服色,如何不帶了去,反 留在家裏擱著?如今你也正該婚取的時候,我雖一嚮留心,總不曾尋著一個門當戶對的 。這 番你去,有了地方便寄信回來。我一面與你打聽一頭好親事,好送到任上去與你完姻。 」殷勇道:「衙門使用,侄兒自有。衣冠等件,已承兩位義兄與我制辦。婚姻事叔父且 慢料理。不必性急。還不知將來是何光景,且待侄兒有了地方再作理會。祇是此時不能 耽待,明日就要拜別起身。母親棺木暫厝江寺,不能前去祭奠,雖然沒有風雨浸淋,還得 叔父或兄弟常去照料照料。」殷儉道:「這個不須你記念,你去後我就親自去代你禱 告禱告,也叫你母親在地下歡喜。」當時親丁四口歡天喜地敘了半日的話,喫了半夜 的酒,纔各安歇。   次日早晨,一家兒起來收拾,喫了早飯,殷勇拜別叔嬸就要起身。方氏千叮萬囑 :「侄兒有了地方,即速寄個信來,免得我兩老口懸念。」殷勇應諾。當下僱人挑了行 李,殷富隨送到大碼頭,僱了一個便船。殷勇又吩咐了兄弟些家常要緊的話,分手而別。   不說殷富回家。且說殷勇開船,卻值風色不順,又是上水,當晚歇了青山。次日 傍晚,纔到浦江口,上岸投了客店過宿。次早,僱牲口馱了行李,取路投江浦縣來。   這日到得縣中,已是傍午時候。值堂吏往宅門傳報,裏邊開了暖閣請進,卻是成 公的堂侄成友德迎到書房中,因說:「家叔奉委,與六合縣會同踏勘地界去了。劉二 叔亦於昨晚回舟照料,說今日午間必到。家叔吩咐小侄說,殷叔到來,諸凡俱已齊備 ,已派定家人成信跟隨上省,待殷叔恭喜得了地方,纔著他回來報信,不必等待家叔 回來。殷叔今日見過劉二叔,明日便好上省。」殷勇道:「最好,祇是要你叔父過於 費心了。」成友德道:「冠服等件,俱已制就。」因叫家人搬出,「請試一試身材,不知可合 式麼?」當下殷勇看見各色冠服袍帶俱係新制,身材亦甚合式,心下甚喜,因說:「 不知用了多少價值?老侄諒必知道,就與我在存銀內扣除。」成友德笑道:「家叔說 過,殷叔 所存銀兩俱換成一兩一綻的,並有些碎銀,好零星使用,到時一並交付。這袍服家叔沒 有開帳,祇說到日後再說。」當時即將銀兩一並交明,殷勇卻不好再說扣除的話了,遂 將物件逐一收拾停當。   到了午飯後劉雲纔到,見了殷勇道:「賢弟果然來得恁快。」殷勇道:「幸喜叔嬸 無恙,因得早來。」劉雲道:「昨天大哥已說過不必等候,賢弟明日就好到省。待你有 了著落地方,我也就好放心起身了。」當日成友德備了一桌齊整酒席,晚間與殷叔錢行 ,弟兄叔侄同飲至二更後纔罷。劉雲仍與殷勇在書房安歇。劉雲道:「兄弟初入官場, 諸凡須要謹慎,此去若分防在個要緊去處,須晝夜提防,不可少懈。那倭奴肆橫已極, 官兵多有畏怯。且聞內地有奸細暗通線索,此事深為可慮。兄弟到那裏,當審時度勢, 千萬不可恃勇輕率。親隨伴當也要察他邪正,恩威並用纔是。武官雖無牧民之責,但朝 廷設兵原以衛民,賢弟須要文武和衷,戢兵保民為要。」殷勇一一領諾。劉雲又道:「此去 分發地方,尚不知繁簡遠近。一應用度,不比州縣官有人公應,必須自己部署。若是得 功保題,還要一切使用。我已留下幾兩銀子在成大哥處,要時祇顧到這裏來取,倘或不 敷,成大哥自能設湊。」殷勇道:「哥哥也太為兄弟用心了。前程之事,正如黑漆,不 知將來是何光景,祇據這個微未前程,要得多少用度?況兄弟又無家小,一人一口,有 這二百金亦盡可過日。兄長亦有限的宦囊,我曾聽三哥說,家中伯母已逾六旬,又無多 餘的田產,盡數帶回以供甘旨纔是。況如今兄長回去又非往時可比,外邊應酬須增數倍 ,正恐用度不給,何必為弟躊躇到此?」劉雲道:「兄弟所言雖是,但愚兄素常省儉,不濫 交接。此番回去,除開弔行殯,事畢即閉門謝客,甘旨之供,盡足有餘。若說這點宦囊 ,若無賢弟,莫說罄盡無存,連性命亦難存保。今日我與你既成骨肉弟兄,也不說這樣 報德不報德的話,但也要叫為兄的心上過得去纔好。況我所分無多,祇有三百金存此, 以備日後陞遷之用。倘有不敷,成大哥自能湊辦。他日兄弟有餘,為兄的多用你些也何 妨。」殷勇聽了,也不敢再辭,因道:「三哥此時諒已過去了,兄長回去代弟與伯母請安, 並與三哥說知不能等候的緣故。」   二人敘話直到五鼓,略睡了片時,已是黎明。殷勇纔待起身,成友德已推門進來,道 :「二位老叔昨夜說到幾時纔睡?我如今來催殷叔起身了。」殷勇笑道:「昨夜睡時已交 五鼓了。」當時二人一齊起來。盥洗後早飯已齊,飯畢,成友德道:「牲口船隻俱已備齊 ,成信跟隨三叔到省伺候,恭喜得了地方,著他即速回來通報,好送劉叔起身。」殷勇道: 「承賢叔侄十分相愛,我也不敢套謝。令叔回來時,與我致意不及面辭了。」成友德又道: 「劉二叔有三百金在此,殷叔帶去不帶去?」殷勇道:「存留在此,要用時來取。」 當下辭謝了成友德,又與劉雲拜別,祇為義重情深,不禁英雄淚落。當下俱從宅門送出大堂, 看著殷勇上了馬,家人成信牽馬搭上行李,跟隨去了。   按下劉、成叔侄這邊。且說殷勇這日傍晚,趕進了省城,成信即引到成公素常所寓的公館 住下。次日一早,換了冠服,備了手本履,先往兩司副總衙門稟到,後即赴察院。此時二鼓已 過,殷勇到巡捕廳來,與值月巡捕官施禮畢,即煩傳稟。原來程公早已吩咐該巡捕,如殷勇到 時,不拘早晚隨時傳稟,因此那官兒不敢遲慢,即刻傳梆通報。少刻,裏面吩咐出來,院爺 著他進見。殷勇即進了宅門,與堂官施禮畢,跟隨緩步進來。過了一帶穿堂,就是二堂,左 側東角門內便是書廳。那堂官領殷勇進了東角門,早見程公在書廳門口站立,見了殷勇,滿 面堆下笑來,殷勇趨進廳門即行參叩,程公受了兩叩後,即用手扶起,道:「這是私見,不必 如此。限你半個月,為何十天就到?」殷勇稟道:「大老爺格外鴻恩,敢不仰體?因家中叔嬸 無恙,稟過後即來復命。」程公道:「前日江浦縣申文到來,說三百兩官銀已全給你了麼?」 殷勇道:「這是大老爺恩施,本縣已照數全給,格外又送了百金盤費。」程公笑道:「他是個 清廉縣令,竟有百金贈你,也算破格。但是他地方有此江洋大盜拿獲不著,參罰也就不小了。 前日我將你移會了制憲,回文轉來,要討你去差遣委用。你隨處俱可立功,明日我與你一角公 文,內中另有書函薦你。你去投見,必有重用。但你初歷仕途,諸凡必須謹慎,不可自恃勇力 ,臨事急躁,須知彼知己,計出萬全。這制憲性情最急,御下最嚴,應對之間須要檢 點,作事須要三思,切記不可任性。」殷勇叩謝道:「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訓誨金言,當銘 心版。」程公吩咐堂官陪他酒飯,又道:「今日有了公文你即速前往,不必再來稟辭。」這是 程公格外的恩寵。   這堂官見上面如此看待,也就與殷勇諸事周旋,陪待酒飯後,代稟謝了。殷勇即辭謝堂官 出來,到了官廳內。這些轅門上的官兒,也都分外恭敬。不及一個時辰,裏面值堂官齎著一角 公文出來,外火票一張,交與殷勇道:「大老爺吩咐,叫你即日起身。這火票是恐你 於路遲誤,因給你在本汛支應塘馬二匹,逐汛更替,計四日可到蘇城,叫你不必再稟辭了。」 殷勇接了文票,不敢遲延,即謝別了眾官回到寓所,一面著成信齎了火票到坐汛守府處掛號, 支領營馬,一面收拾行李,俟馬匹一到,即刻起身,無分星夜,兼程而進。正是:   欲將忠義酬恩憲,寧忍蒸黎遭逆倭。   不知殷勇如何去見總制?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前半寫殷勇。令人有「生子當如孫仲謀」之嘆。後半寫程公,又令人有「生不用封萬 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思。 第二十一回 識英雄海疆當險要 遇弟妹湖畔訴衷情   卻說殷勇感程公知遇之恩,不敢遲延,晝夜兼程,逐塘更換馬匹,有了操江火票,並無阻滯 ,第三日傍晚即到了蘇省,就在制憲衙門左近覓一寓所住下,整頓冠服。此時因未曾受職,祇以 武士裝束。收拾一切停當,祇等次日投文參見。   且說這總制黃公諱炯,表字憲南,北直順天府人氏。為人端直,不喜阿諛,祇是性情剛愎、 御下極嚴,未免多招尤怨。由都御史總制江南,與操江程公寅好甚篤,惟見侯巡按行止乖張,大 不快意,幾番欲動彈章,卻是程公再三勸阻,說他恃有內援,況限滿即去,且不必與他計較,因此 黃總制祇得忍耐。那侯子傑也知道黃公氣色不足於己,遂託故往廬鳳、淮揚一帶巡視去了。後因倭 奴作亂,黃、程兩公商議連名具疏,請將總制移駐蘇城彈壓,並請招募民間勇壯 ,計功陞賞等情奏聞。奉旨交閣部會議,後蒙議覆,大概云:倭寇連年肆擾各處,沿海地方不能寧 謐,必得非常之人殲除此寇。恐民間有智勇足備者,僻居草野,不能上達,實為可惜。自古立賢無 方,可否著山東、江、浙、閩、粵沿海各省督撫、操江衙門,准其招募勇壯,另立一營,交與各該 督撫總操管理,果有英材,計功優敘。並請頒給總督、總制衙門空頭札付各五十 道,自守備以下等弁,許便宜補用:凡巡撫操江衙門招募者,仍移送總督、總制衙門驗實給札, 分發委用﹔如無督制兼理者,許該巡撫、操江按名造冊,報部給札委用,俱不得濫 行填補。倘有冒功徇私等弊察出,將各該管官照徇庇律革職。如此則抱負者不致沉埋,濫冒者亦可 杜絕,庶真才迭出,積寇殲除,伏乞聖恩俯准云云。奉旨依議。這卻大半是內閣程公之力。凡沿海 各省督撫制操衙門俱照例遵行,內中雖也遴選了幾個真實本領的人,卻也便宜了許多紈袴子弟。這 操江是分節巡狩衙門,因許一例招募,凡有投充之人,驗看的實,填了姓名、籍貫、年貌清冊,仍 移會制憲復驗,然後給札分發委用。這殷勇是程公心上最得意的人,原要自己委用,不意黃總制為 倭奴猖獗巴不得要招幾個膽勇出眾的人,以收指臂之效。今看見程公移文書札上說得殷勇膽量十分 出眾,如何不喜?因必欲嚮程公討來親驗委用。程公亦為麼事起見不好推辭,祇得將殷勇送去,又 吩咐他許多要話,還恐制臺不肯重委,又寫一封切實書函保舉。你想一個白身人得大憲垂青,又兼 自己本領出眾,那怕不成就了功業?這閑話慢表。   且說殷勇到了次日早晨,整頓衣冠,齎了察院公文,徑到轅門上來。此時尚未二鼓,見有許多 文武官員伺候稟見。殷勇尋著了巡捕官,施禮敘了來歷。那巡捕見是操江衙門到來投文的,不敢輕 慢,道:「兄臺且在這裏少坐,待各官稟見後,與你投文。這忙亂之際,恐有差誤。」殷勇道謝 了,就在巡捕廳內坐候。   少刻,祇聽三通鼓樂已畢,放炮開門。大小文武官員照例稟見。先是司道大員到後堂會話出 來。然後府廳州縣副參游守等官稟見。此時因倭寇肆擾軍務倥傯,也有傳進說話的,也有不見的 紛紛不一。直到巳牌以後,各官纔散。殷勇即將公文煩巡捕官遞進。未及片時,祇 聽得裏面吩咐值堂官:「著來差進見!」殷勇即跟著內巡捕打從角門進去。到得二堂,祇見上面 虎皮交椅上坐著黃總制,生得面如滿月,一部長髯,猩袍玉帶,甚是威嚴。殷勇上 前參叩畢,起來躬身站在一旁。黃總制見了殷勇這表人物先自歡喜,且又有程公保舉之書,已 有心重用,因問了一遍當日獲盜的情節。殷勇不慌不忙,朗朗的對答。原來制憲自招募以來投 充者不少,大約其中有一半是情分薦舉的,不過射得幾枝箭,使得幾路刀棍,不是人材不限, 便是膂力平常,並無出色人物。今日見了殷勇真才實學,如何不喜?暗想,若非此人,如何能 力敵群盜?膽量勇力,不問可知,因道:「這裏現今沿海一帶地方倭寇出沒無常,肆 行劫掠。本院招募日久,並無一個捍御之材。如今都憲舉薦你有十分本領,現在有一個最緊要 的去處委你去把守,你敢去麼?」殷勇跪稟道:「大老爺不棄鄙劣施恩委用,願圖竭力報效, 豈敢有違鈞旨?」黃總制大喜道:「有材技者,必有膽量。」隨令值堂官吏取一道空頭札付, 當案填了殷勇姓名、籍貫、年貌,給與殷勇,道:「本院如今且填你做一個把總,卻 委你去署留河守備的事,這是太倉、崇明等處最要緊的海口,那倭寇時常出沒的去處,你須用 心把守。若有功勞,即行陞賞。」又命庫內取一副盔甲賞他。殷勇一並叩謝了。纔側身出來, 未及數步,黃總制又叫上去吩咐道:「那個海口非同小可,從前往往失事。你去須要不分晝夜 上緊提防。你本管游擊駐紮太倉,也是個要地。恐倉卒有事一時救應不及,我與你令箭一枝, 倘有緊急,一面飛報本院,一面許你在本營各汛調兵接應。倘有疏虞,不但你自身軍法不貸, 且辜負都憲與本院重委之意。你須刻刻在心,勉圖上進。我看你漢仗膂力膽勇俱有,但你初登 仕版,這弓馬武藝未必精熟。若祇恃勇力,便非為將之道。你須上緊演習武藝、講究戰陣,不 可一刻苟安!」殷勇叩謝道:「大老爺恩訓,當刻刻在心。」黃公隨取給令箭一枝, 著即刻起身赴留河防守,替回那阮守備,別有差委:「待平靜之日,再去見你本營游擊不遲。 」   殷勇領了令箭即叩辭出來。所賜盔甲已有人搬送寓所,因復到巡捕廳來辭謝。這些轅門上 都守、千把等官都來道喜。不一時,值堂官齎出一張委牌帶封套交與殷勇,係委署留河守備印 務,著即刻起身無誤。眾官道:「這是大老爺格外的恩典,老寅兄不要輕看了。」殷勇謝別眾 官回到寓所,當下就有同寅官薦來伺候的人,殷勇俱各留下,見上臺如此垂青,又聞留河地方 緊要,不敢少怠,當即吩咐成信道:「我這邊的事你已盡知,可即日回縣報與兩位老爺知道, 我也不及寫書。」因取了四錠小銀與他作盤費,成信當下叩謝去了。殷勇就著從人收拾衣甲頭 盔行李,有了制憲令箭,便即日馳汛前往留河署事不提。   且說成公自公出回署,知殷勇已經上省,因與劉雲道:「三弟此去,不日即有好音到來。 」至第二日,卻得了總制要去的信息,又聞給塘馬星夜前往,二人計議:此必因倭寇緊急之故 ,到時即有差委,祇不知是何去處,算來總不出十天,即有定局。原來成信也是星夜趕回,到 第九日午後已回到縣,進書房來稟了前後的話。二人大喜,劉雲又賞了他二兩銀子,因與成公 道:「三弟蒙兩位上臺刮目,將來未可限量。祇不知那留河地方如何?」成公道:「若說那留 河地方卻是一個最險要的去處,從前胡祇有一把總防守,後來因兩番失事, 纔改了守備,添兵彈壓。以三弟的本領鎮守,定當從此立功顯達。」劉雲道:「若論他的膽勇 ,實人所不及,所慮者是少年恃勇,急躁從事。兄長須隨時打聽,頻寄音書,免弟掛念。弟明 日就拜辭起身。」成公道:「賢弟為先人大事,已經耽擱有日,愚兄亦不敢再留。明日早飯後 即送賢弟起身。三弟那邊我自理會,倘有要事當專差相聞。」當晚,弟兄二人直敘飲 到更餘,一同安寢。成公又吩咐家人連夜備席。   次日凌晨,起來盥洗後即擺上席來,成公叔侄各敬了劉雲三杯。又共飲過數巡,劉雲道:「 此番別過兄長,後會未知何日,彼此須常通信息,以慰相思。」成公道:「這不消說。若有要 務,便當專差,尋常信息祇,用官封遞到吉水縣署轉寄與賢弟,但須賢弟在本縣關會他一聲。 」當下匆匆席畢。劉雲已封了四兩銀子賞了書房伺候的家人,格外二兩賞了廚役。成公卻命侄 子齎出二十四兩一封奠儀來,道:「我也不送賢弟的程儀,這是代我與老伯靈前一觴之敬。」 劉雲不敢推辭,叩謝領了。外邊職事人役俱已吩咐齊備,成公必要親送到船,劉雲阻辭不住, 別了友德,一同上轎起身。巳牌時已到涼山,成公到船上又坐談了一回,道:「賢弟途中保重 ,到家後即與我一音。」劉雲應諾,祇為情深,不禁灑淚分手。   劉雲隨送成公上了轎,看著導從去遠纔轉身進艙,就吩咐鳴金開船,一路無話。不止一日 ,到了九江府,進得鄱陽湖口。這日適遇大風驟起,白浪掀天,大小客船何止數十號,都收在 套汊內避風。這風自辰牌時候發起,直到未末申初纔漸漸矬下來,已是開船不得。   原來這日劉電的靈柩船亦在其內,你道為何如此湊巧?原來劉電自八月初一日在尚義村起程 ,中秋前兩日到揚州,僱了一隻大船,中艙安放靈柩,後面官艙留與雪姐、梅嫂,劉電自在前艙 安歇。因要送雪姐回家,故不走儀真,意出荻浦。這日來到,把船泊在碼頭,劉電上岸來訪問· 到許公家裏,見大門上鎖,因問看間壁周老人。這老者把許俊卿如何沒了姑娘,幾次要尋短見, 後來他舅子如何接了他回去同住,不多幾時因他舅子的叔父選了江西大庾縣的知縣,舉家同到任 上去了的話,與劉電說了一遍。劉電聽了,暗想:如此不湊巧!今既不得相會許公,也就不提送 雪姐回家的事,遂別了周老人回舟,一一與雪姐說知。雪姐聞言,十分傷感,因道:「父親與母 舅都挈家而去,無處可住,從前恩父原與我說,當同三哥回家,今日果然驗。」劉 電道:「如今妹子且安心同我回去,到家後即當專人送書往大庾縣去通知許伯,便可相會。祇是 從此回家路途尚遠,還得梅嫂作伴同去纔好,且到岑賢弟家再作計較。」梅氏道:「我到家與老 頭兒說一聲,自然要送姑娘同去的。」劉電道:「甚好。」當下就叫開船,放到觀音門來,訪問 到岑公子家。到得門前,見大門上封皮封鎖,喫了一驚,往問鄰居說:「自岑公子與老夫人去後 不多時,被侯巡按說他祖父做官時有欠他官銀八百兩未還,把他老家人岑忠逐出,將房屋官封變 賣,到如今雖沒人敢買,已是無人居住了。」又問岑忠下落,這鄰人說:「他搬了家什箱籠出來 ,氣出一場大病,虧得他兄弟來,搬他回湖州碧浪湖村家裏養病去了。」劉電聽了這個信息,見 兩處俱無著落,心下好生動氣,待要寄信往山東,這途路中又無可託之人,看這鄰居又是個少年 人,難以相託,若不寄信又恐蔣公與岑弟懸望。左右思維,因想那個周老人是許公重託他的,卻 是個至誠長者,不若託他寄信,諒無差誤。主意定了,即辭別鄰居回到船中,把這 事說與梅嫂、雪姐得知。梅氏聽了十分氣苦,因想:如今在途路之中,若回湖州路途又遠,況這 雪姑娘是老夫人再三託我陪伴的,豈有半途拋撇之理?因道:「三相公也不用心焦,如今祇要寄 封信到山東去免得那裏記掛。我情願陪伴姑娘到吉水。待日後姑娘恭喜了,我再陪送姑娘回來, 豈不是好?」劉電聽說大喜,道:「梅嫂說得極是。」當下即在舟中將兩家情事備細寫了一封書, 封固停當,叫把船仍放回荻浦來。幸喜相去祇有二十來里江面,一時便到。劉電遂稱了二兩銀 子和書函包好,一直竟到周老人家裏來。周老人一見便問:「客人為何去而復返?」劉電道:「為 有一件要緊事特地來拜煩。」因將書函取出道:「這是一封緊要書信,外有盤費銀二兩,煩老丈覓 一的當妥人寄往山東沂水縣地方,封面上居址姓氏逐一寫明,寄收到日再謝酒二兩。那邊與貴鄰居 許公有些瓜葛,因知許公與老丈又是緊鄰至好,故敢奉託,千萬不要遲誤,日後 小生還要到來奉謝。」周老人道:「一封空信,有了這些盤費何愁不得寄到?祇是老漢與許先生相 好多年,並不知他山東有甚麼親友。」劉電道:「祇煩老丈把書函寄到,日後自然知道。」周老人 看了信面寫得分明,因道:「劉客人放心,這封書包管與你寄到。若有回書,我存在這裏候你就是 了。」劉電打恭稱謝,又再三叮囑而別。彼此纔放下了這條心。回到舟中與雪姐說知,當即開船前 進,於路無話。   這一日恰恰船到湖口,遇了風暴,也在套汊內避風。及至風定,已是申牌時公,秋江易晚,不 及開船。劉電喫畢飯上岸來閑步,見前面一隻大船革命的成功和未來都取決於人的觀念、意志、信 仰和覺悟,社,桅上扯著「曲沃縣正堂」的旗號,心中驚喜道:「莫不是哥哥也在此?」因走到船 邊。卻值老家人劉用走出艙來,一見劉電即叫道:「那不是三相公來了!」劉雲聽得,急走出艙來 。兄弟突然見面,悲喜交集。劉電遂進艙來拜見了哥哥。劉雲即問:「父親棺木何在?如何此時纔 到這裏?」劉電驚問道:「哥哥如何曉得我搬柩的事?」劉雲道:「我本不知, 因遇了殷家兄弟方纔知道。」劉電驚喜道:「可是殷勇兄弟麼?」劉雲道:「正是他。」劉電急問 :「哥哥在何處與他相會?」劉雲道:「說來話長,且拜了父親靈柩,慢慢再說。」劉電道:「船 上還有一個義妹在那裏,卻就是殷勇兄弟的義妹。」劉雲道:「這又奇了,殷家 兄弟說他祇有一個義妹,已經同他母親不在了,如何還有他妹子在這裏?」劉電道:「這話說來一 發長了,哥哥且過船拜了父親靈柩,我們兄妹三人見面再敘。」此時他弟兄兩個心下都摸不著頭腦 。   原來兩船相離不遠,劉電引哥子到了船中,劉雲見了父親靈柩,想起自己做了官父親不曾安享一 日,不禁一陣傷心,撲翻身放聲大慟。劉電、雪姐又一齊哭將起來。鄰邦船上盡都喫驚,問起緣由, 纔知道是個丁艱的官長在這裏剛遇著了他父親的靈柩,因此傷慟,當時劉電勸住哥哥,暫且收淚與妹 子相見。正是:   淚從心竅流將出,喜自眉梢引上來。   不知他兄妹如何相敘,且聽下回分解。   寫黃公愛殷勇,不緣程公薦舉,其得意處俱從自己心頭眼底而出,真是破格憐才。劉電東西奔 走,總為情誼關切。既收拾過許、岑兩家,便可放筆寫弟兄巧會,其中敘事細緻周詳,無一滲漏。 真是郢中白雪。 第二十二回 識小妹征棹解離愁 得嬌女慈幃添喜色   卻說劉電勸住哥哥,拭淚同到後艙,卻見雪姐一身孝服,哭泣未止,見劉雲進來已知是做官的 長兄,口稱「哥哥」倒身下拜。劉雲以小妹相見,祇回了兩禮,一同坐下。梅氏過來叩頭,劉雲 抬身道:「你是客邊,莫行此禮。」便問雪姐道:「聞妹子與殷家伯母在江中遇害,怎的又與 我兄弟相會?」雪姐未及回答,劉電接著說道:「哥哥不知,說來卻是一段創古奇文 。」因將雪姐怎生遇騙賣入曹家﹔又怎生遭妒婦凌虐,得保全了身體﹔怎生到沂水客店中自盡, 埋在義塚﹔怎生在地下遇了仙姥指引,拜認了父親﹔父親又怎生顯靈邀蔣、岑二位囑託,引弟先 發出妹子的棺木,當下還魂轉來,便指引起出父親靈柩﹔又蒙蔣公十分仗義,與兄弟結了婚姻﹔ 又與岑公子結為兄弟﹔蒙岑伯母命梅嫂子陪伴妹子前來,於八月初一在沂水起身, 原要送妹子與梅嫂子回家,不料許伯又同親戚挈家往大庾縣上任去了﹔岑賢弟家又被侯巡按將房 屋封鎖,岑掌家又病回湖州,進退兩難,承梅嫂子情願陪伴妹子,因此就一同回家﹔不料在這裏 遇著哥哥,還有許多細底,一時也說不盡。劉雲從頭聽了一遍,點頭吐舌道:「果然有這等奇事 !若不是親身經歷,旁人說來也難相信。祇是殷母遇害,如今既知強徒姓氏,又有根究之處,為 兄自有道理,必要拿此兇徒與你兄妹報讎泄恨。那蔣公與岑公子既成至戚,且容圖後報。」因對 雪姐道:「若論殷家兄弟與我八拜之交,你便是我義妹﹔若論拜繼父親,就如親妹子了。」雪姐 道:「小妹在地下,若不是父親庇護,必被眾鬼欺凌。父親因預知三哥到來搬柩,恐無處找尋, 因顯靈邀蔣家叔父與岑公子到來託他指引。彼時父親已令小妹先拜見過他二位,次日三哥果然到 來,小妹幸得再生。回想前事,就如做夢一般。」   劉電即問道:「正不知哥哥如何又與殷家兄弟結拜?」劉雲道:「這事說來雖不似你們的奇 異,卻也是天假奇緣。我在任得了父親的凶信,因為交代的事耽擱了三個多月纔得起身,七月下 旬坐船到了江南涼山地方停泊,不料夜間被江洋大盜十數人明火執仗上船行劫,將 家人捆縛,行李盡行搜出。我那時也祇想留得性命便是萬幸,不料忽然來了一個少年壯士,一上 船就打翻了兩個強人下水,又在艙裏活捉了兩個將我救了。不但保全性命,連行李一些也不失脫 。我還未曾動問他的姓名,他卻見我與兄弟面貌、聲音相像,又見我穿著孝服,一回就叫出我的 姓氏,我倒喫了一驚。問起始末,纔曉得兄弟與他結拜在先,說你助他銀兩,勸他 投充勇壯立取功名。他原要在儀真口等你,不料生出這件事來,誰知他卻為此事得了功名了。」 劉電同雪姐一齊問道:「怎麼就得了功名?」劉雲因將那官司如何嚴禁盜賊,如何懸賞緝拿﹔成 公如何薦舉,操江如何恩待﹔給賞了官銀三百兩,成公又有己贈﹔又如何三人效桃 園結義﹔後來制憲黃公要討他往蘇省委用,當下給了把總札付並與他令箭,委署留河守府,許他 得調兵馬,十分恩寵,從八月下旬就到任去了,一一敘說一遍·   劉電聽了,不禁眉花眼笑,道:「兄弟當日一見了他就知他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因此與他結 為異姓骨肉,但不料他驟然就做了官。」雪姐道:「祇可憐我乾娘為我身亡,不得享他一日之福 。」說著,又哽哽咽咽哭泣起來。劉雲勸道:「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數難免,即如 妹子死而復生,亦是定數。日後祇要拿著這個兇徒,斬首瀝血,祭奠靈前。如今妹子回去,我就 當差人去報知許伯,接他到家與你父女重逢,省得兩下傷心牽掛。況你再世重生, 也是古今罕有的事,將來必有後福﹔終身之事,兄當為你擇一佳偶,必不誤你。」   劉電接口道:「哥哥卻還不和其中委曲:父親冥間囑託蔣公三事,一件是託蔣公指引埋棺處 所,第二件是為他表侄女與兄弟婚姻之事,這第三件就是囑託妹子終身之事,說將來與岑家兄弟 有姻緣之分,卻又不叫當時訂定,必要等待數年仍須蔣公完成此事。此番回來原要見了許伯就將 這姻事訂定,不料又不得相會,到家後請了許伯來便可一言而定。」劉雲道:「那岑公子名門舊 族,正是偶配。況且陰陽兩途先已見面,這姻緣非尋常可比,我若在彼就當同蔣公為媒一言訂定 ,何必更待他時?」劉電道:「兄弟也是這般主意,倒是岑家伯母說妹子現有生父,如今又有我 們母親在堂,大家不便專主。況如今又在客邊,果是姻緣就耽待兩年也不為遲。」劉雲聽了此話 ,因問雪姐道:「岑夫人待妹子如何?」雪姐道:「就是親娘也沒這般憐愛,臨行啼啼哭哭,還 與了妹子許多東西。」劉雲道:「如此說是極相愛的了,這件事就當反經從權。況這重生再世實 是世上罕有的事,許伯得知,已喜出望外,豈有不樂從之理!又何必拘拘於此?」劉電道:「這 是父親冥中如此囑託,諒必有因。如今妹子年纔十六,即遲待兩三年亦無不可。」劉雲道:「這 也罷了,祇是他明歲必須進取功名纔好。」劉電道:「兄弟也再三勸他,他祇為那侯巡按與他作 對不敢回家。如今房屋又被他封鎖,亦無家可歸,倒是一件難事。前日兄弟訪問明 白,因寫了一封備細的書,留下二兩盤費,交與許伯的緊鄰周老人,託他僱妥人寄往山東。信面 注明,到日另給酒資二兩。這封書不知何日纔到?」劉雲道:「有這重酬,那怕沒人寄去?祇是 他那裏得了此信卻又增一段愁腸。」因想:父親所說遲待的話未必不為有此頓挫。這是劉雲意中 所想,卻不知雪姐心中已深信了恩父的言語並岑母的憐愛,就遲幾年諒無更變,因 此倒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他兄妹三人直說到上燈時分,嚮靈前炷了香燭。此時,兩隻大船已並在一處。劉雲道:「明 早就在這鎮市上買了祭品先與父親會奠,叫兩隻船邦著同行。我是驚怕的人,如今卻放心了。」 劉電道:「哥哥遇殷家兄弟相救,兄弟卻早知道。」劉雲道:「這是何說?」劉電又將遇點石 禪師的話細述了一遍。劉雲道:「如此說,這禪師竟是個知過去未來的羅漢了。」說 話間,晚酒已備,弟兄二人就同過這邊船上來,另送了幾樣酒餚到這邊與小姐。他弟兄又敘話 到半夜,方纔各自安歇。次日早起,就在鎮上買了那雞鴨魚肉、果品蔬菜、香燭紙錁等,准備 在船中祭奠。從此兄妹三人常在一船敘說那歷過情節,頗不寂寞。   不止一日,到了吉水,停船在城外碼頭。他弟兄已先在船中商定,將靈柩暫停城外普化寺 。傍院面前搭蓋三間大廠棚,中間安放靈柩,後間安頓女眷,外間接待親朋,傍邊左右另蓋兩 小廠,一處做廚房,一處留待來使,就借傍院做帳房,並安放什物。當日劉電先上岸到普化寺 與長老說知,然後進城到家中拜見老母、兄嫂,把客途經歷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大家聽了 又悲又歷史意義,又甚驚怪。當下劉母就要同了媳婦們到船上去哭奠,並就好看看這 個還魂的女兒。劉電道:「母親與嫂嫂們理應前去,但這碼頭上船隻擁擠、行人雜亂,況船中又 甚窄狹,一無備辦,且待搭起了棚廠,再請母親同嫂嫂們往船上起棺,一同送到廠中祭奠。」 劉母道:「既如此,你們快些去料理棚廠要緊,且先家祭過了,再商量開弔的事。明日先把你妹 子接了回來,省得他在船上不便。」   劉電領命,即同了二哥劉霖分頭辦理,僱了人夫工匠,賃了桫木竹竿,將自己鋪中大布抬 了十多筒,到寺裏去搭蓋棚廠。傍晚,弟兄同出城到船上。劉霖先拜了靈柩,大哭了一場,然 後與兄妹見過,因說:「這棚廠連夜搭蓋,明日還得一天工夫纔竣,後日早辰便好起棺上去。 」劉電對雪姐道:「明日母親就要接你先回。」雪姐道:「小妹也正要拜見母親,這裏且留梅 嫂子在此照管。」劉霜道:「不必,妹子祇將東西收拾收拾,明日一總與你搬回家去 就是了。」當晚,劉雲派一個家人跟隨劉電往寺中歇宿,監督工匠,照管什物,劉霖仍回家中 料理一切應辦物件,自己同兩個家人在船守靈。   且說劉霖回家對母親說知,明日棚廠便可蓋完,後日一早同母親大嫂們去起棺,到廠,合 家祭奠,又道:「這個妹子生得好個模樣,見了我十分親熱,真個像親妹子一般。明日母親見 了必定喜歡。」大娘子道:「這還魂的事人再不信,如今卻真有這般奇事。正不知在棺木內如 何過得這許多日子?難道不氣悶的麼?」二娘子道:「想必死了,這棺材就如房屋一般,那魂靈 也好走進走出,諒來是不氣悶的。不恁地,公公怎得邀了生人去說話?」兩妯娌你一句,我一 句,胡猜亂講。劉母道:「你們且莫亂猜,明日接了他回來,正好慢慢地問他。」當晚過了一宿。   次日一早,劉母起來,一面打發家人前往普化寺催促搭蓋棚廠,一面叫劉霖去僱兩頂轎子 :「接了你妹子與那梅嫂子回來,再到寺中去料理。」劉霖領命,順路僱了大小兩頂轎子。到 得船上,雪姐早已收拾停當,將要緊之物隨身帶在轎內,其餘交給梅嫂攜帶,與大哥說了一聲 ,隨即上轎。劉霖一路照管著回來。   且說劉母打發劉霖去後,就同了兩個媳婦都出中堂探望。好大一會,轎子抬到大門內下轎 ,婆們都迎將出來,看見雪姐果然生得十分秀美,一身孝服,梅氏跟著進來。到了堂前,劉霖 一一指與雪姐道:「這位就是母親,這是你大嫂,這是你二嫂。」雪姐叫梅嫂將一把椅子移在 當中,請母親坐了拜見,劉母見了便十分憐愛,道:「途路辛苦,祇行常禮罷。」雪姐當下端 端正正拜到四拜,劉母叫兩個媳婦攙起,然後與兩位嫂子拜見。這劉大娘子卻祇有一個三四周 歲的孩子,叫做端兒,生得粉裝玉琢一般,因叫過來與姑娘磕頭。那孩兒真個就趴在地下磕頭 ,喜得雪姐連忙抱將起來。那孩兒把兩隻小手兒抱緊了雪姐的頸項不放。劉母見了,也不禁笑 將起來。大娘子過來拉他的手,祇是不放。雪姐道:「這個小侄兒乖得緊,怎麼竟不怕生?」 大娘子道:「卻也作怪,別人要抱,他還哭著不叫抱哩!」當下梅氏也與老夫人並兩位少夫人 磕頭,大家都攙扶免禮。雪姐抱著端兒,隨老母大家同到上房裏來坐下。   雪姐看劉母雖年及六旬卻神清體健,鬢髮纔白得幾根。這劉大娘子是個五短身材,銀盤白 面,生得秀雅端莊。這劉二娘子卻是長挑身材,瓜子臉兒,生得溫柔婉麗。當下劉母就問雪姐 :「你三哥與蔣公的表侄女結姻,不知那個姑娘生得如何?」雪姐道:「才德工容,無一不備 。」二娘子便道:「比小姑姑何如?」雪姐笑道:「勝我十倍還不止。」劉母聽了, 便也歡喜。原來劉母祇生了他弟兄三個卻沒有女兒,今見了雪姐就如親生女兒一般,問長問短, 大約也三日三夜也講說不完。晚間母女就同床安歇,雪姐也就如親娘一般孝敬。姑嫂們又彼此 十分敬愛,連這小端哥兒見了雪姐就撲著要抱,急忙騙不下來。看來卻與在蔣家情義一般。   且說他弟兄料理棚廠,果是人多手眾,到第二日傍晚已搭蓋齊全。上面俱用雙層大布三檐 起脊,地下通鋪墊葦席氈條,縱然下雨亦不能滲漏。次日凌晨,劉老夫人婆媳同雪姐都披麻重 孝坐轎到船上來哭拜起棺,祇留一老家人在船照料。弟兄三人斬衰執杖號哭扶柩往普化寺來。 到了棚廠,將靈柩在正中安放停安,遮護孝堂,擺設供桌,一切齊備。內眷們都在後面守靈。 當下劉雲纔得與母親拜見,母子夫妻悲喜交集。當日已整備豬羊祭品,焚香點燭合家慟哭·祭 奠畢,就都在廠中伴靈。劉雲因家中無人,支派二弟同一小廝回家照料,並令往船上將 所有物件查點搬送回家:「船家僱值照票找給清楚,那官船上因在涼山耽擱多日,額外給他幾 兩銀子盤費。」劉霖領諾去了。   當日又叫了兩個漆匠來,將外槨通身祇用漆擦,三兩日內便可乾燥。擇定十月十三日開弔 ,十五日弔止,就在本寺大殿上起建道場三晝夜,這同城文武官員以及親戚鄰朋弔奠者絡繹, 俱拜挽至親好友支持管待酒席。三天止弔後,即擇於十七日出殯於祖塋。合家眷屬直到送殯後 纔轉回家,普化寺中送了一分重香金酬謝。回家後又設席酬謝幫忙親友。前後整整忙了半月有餘 方纔完事。   這一日,劉雲在書房中修了兩封書,一致成公,一致殷弟,將來封在一處託本縣用官封郵遞 江浦轉寄留河。書中細敘弟兄途中相會並殷母被害、義妹還魂許多情節,以及強徒姓氏,懇其 關拿嚴究。又作一札,專差往大庾效期往大庾縣與許公報信,並接他來家會。   自此,雪姐安居劉府,母女兄妹姑嫂們雍雍睦睦,一團和氣,祇日逐盼望父親到來聚會。 正是:   歷險盡寺纔信命,受恩深處便為家。   不知許公可能接來相會?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敘弟妹相逢,各訴所厲。看來原可平鋪直敘,殊不知其中頭路紛繁,問答不一。雖易 實難,今看他厲敘各人情節,先後貫通,絲毫不漏,洵是妙筆。末後雪姐到家一段,更覺婉麗鮮 新,至於開吊行殯,事事細緻筆筆周到。總緣作者胸中自有別才。故能諸事詳悉,鏡湖真是第一通人。    第二十三回 華秋英急智刺淫倭 何仙姊幻形救淑女   且不說雪姐安居吉水,卻說這倭寇的根由起於嘉請二十五年。祇因彼時倭人將洋貨到江浙沿 海地方互易,多被奸商邀賒,奸商又被諸貴官家鯨吞,成千累萬不償價值,以致群倭盤踞近地島嶼 不散。諸貴官又聲言倭寇侵窺內地,嗾官兵進剿,因此激變群倭,分頭肆擾。始則劫奪客商,邀 截海道·繼而攻城破邑,殺掠鄉村。且有內地兇徒、匪類、逸犯、逃兵勾連響應,遂至猖獗。連 年以來,沿海生民受其涂毒。及浙撫茹環同都指揮使吳璜獲斬通倭奸細九十餘人,督兵進剿,屢 立戰功。這諸貴家因不能獲利反嗾言官論茹環玩寇殃民,逮問鍛煉,暴卒獄中,吳璜亦下獄論死 。自此,倭寇益無忌憚,閩、浙、江、淮等處出沒不定,殺掠焚劫,異常慘毒。 又兼同時有海盜徐海、汪直聚眾至數萬寇擾江浙,與倭首趙天王相為狼狽,官軍屢戰不克。   這趙天王更為桀驁,其妻赤鳳兒使兩口苗刀,有萬夫莫敵之勇,卻是美而悍妒,因此趙天王 十分畏愛。其時被江五、江七慫恿,卒領倭寇數千突入崇明,攻破城池,大肆屠戮。知縣激發一 澄率領民兵巷戰而死,把總在逃被殺。彼時常鎮參將李更長駐兵楊舍,崇明是他統轄地方,聞報 率領官兵一千,會同太倉專管游擊袁潮合兵前來救應崇明,已是無及。兩人見倭勢方張不敢進逼 ,因商量分兵守住孔道,待他自出,截其歸路。   原來這崇明失守正是殷勇到任前一日之事。那阮守備聞知攻破崇明,離汛咫尺,正在坐立不 安、手足無措,忽報殷勇到來接印,正中心懷,便匆匆交代而去。殷勇接印後恐倭奴乘勢來侵, 即傳令箭調集附近汛兵二百五十名,交本營把總董槐守住留河要道。自己率領本營兵三百餘名星 往孟河地方,據險設仗,邀集倭奴歸路,又與留河首尾相顧。   且說這倭奴攻破崇明大肆殺掠,巨商富室,罄擄一空。婦女三十以上無姿色者殺戮無存,少 艾者驅使作役,青天白日,群聚踝淫,少不如意,揮刃濺血,群婦股裂受污,天日為慘。這趙天 王殺掠滿意,幸得赤鳳兒妒悍非常,不敢恣其淫虐,卻聽了就地滾江五的指揮,帶了倭兵三千出 據圌山,欲窺太倉。尚有倭奴千餘盤踞城內,為犄角之勢。   卻說這崇明城內有個黎富戶家,夫婦二人同逾花甲,並無子息。祇有一名義女名叫秋英,本 姓華氏,原是書香舊族,父親華宣是個寒士,因拖欠官銀,追比不過,無奈將他賣身抵償。到黎 家時年方十二,黎老夫婦因無子女,見他是個舊家兒女,又且生得秀美聰明,就把他作女兒看待 。後來華宣死了,也虧黎老與他買棺殯葬。秋英到十八歲上更出落得十分標緻。黎老夫婦原要與 他招贅一個養老女婿倚靠,不料其年因倭寇屢來攻打城池,兩老口相繼懮怖而死, 都是秋英一力殯葬。這華秋英不但人物秀麗,抑且心性聰明,遇事見機,極有膽智。其時也被倭 奴擄在群婦隊裏,身邊卻緊緊藏著一口小利刃,防倭奴來犯已拚一死,祇因婦女眾多,一時犯他 不著。   一日早辰,有數十倭奴聚集在一大宅院內著眾婦女與他造飯,其餘各嬲一個當眾宣淫。內有 一個身長力大的倭奴來犯秋英。這秋英卻是天生的靈巧,在倭奴中數日已習知倭奴的言語,見這 倭奴來犯便紿他道:「白日裏當著眾人面前不好看相,不如同到屋後無人處好。」那倭奴大喜, 即跟著往裏邊來,卻是一座樓屋。秋英指著道:「樓上去好。」一面說,就上扶梯,這倭奴也隨 了上來。秋英到得樓上,原主意拼命刺這倭奴,不意看見樓板上放著一個壓衣石鼓約莫也有數十 斤重,秋英心生一計,道:「你且關了門,把這石鼓靠住,省得人來 打攪。」這倭奴點頭,就將手中兩口苗刀遞與秋英拿著,彎倒腰雙後來掇那石鼓。秋英見他抱起 石鼓時,即將一把苗刀從他小肚子底下用力刺進腹軟,刃利直盡刀把。這倭奴痛絕倒地,意不曾出聲。   秋英見倭奴已死,想道:「少刻必有倭奴進來,難免一死。」人急計生,卻打從樓窗走出。 見左右人家牆垣樓屋處處接連,因料這倭奴昨日從東而來,今日必不再往東去,我若走得出東門 便有生路,因打從屋瓦上逐家盤遞,望東而走。到了房屋不連之處便下來。從坍處一步步找路而 去。如此上上落落約莫也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望見離東門不遠,祇聽得後面哭聲震天,回頭一 望,見西頭煙火,沖天而起。原來這些倭奴飽飯後探聽得有官兵到來,卻將這些婦女關閉在屋放 火焚燒而去。可憐這些婦女既遭淫污,又活活燒死,慘不可言。秋英已料倭奴西走,急忙打從人 家樓上下來,竟出東門。卻見一路尸橫遍野,血腥觸鼻,他也顧不得害怕,心慌意急又不知路徑 ,祇望著東走。足足一口氣走了有二三十里,已過晌午,望後面並無響動,四下時亦無人跡,把 心略略一放,卻半步也走不動了。看腳下鞋已綻裂,兩彎蓮瓣如何 受得此苦!又見前面是一道小河阻住,斜側裏雖有一條路徑,卻不知是往何處去的,欲要挨上前 去卻無半點氣力,又兼腹中飢餓難當,沒處去討飯喫,想起來終不免一死。   正在著急,祇聽得西北上炮火連天,喊聲動地。秋英想道:倭寇裏並無火器,想必是官兵剿 殺,若是官兵得勝便有生路。正在踟躕,聽得喊殺之聲愈近,打一望時,已見有兵馬到來,心下 驚慌卻沒個躲避去處。祇見那側路傍一箭之地有個荷池,水已干涸,卻是一池污泥,還有些枯爛 荷葉在上,池側邊地有一株老樹半邊樹身橫倒在池上。一時無奈,祇得拼命走入污 池內,那傍岸處不過深得尺餘,掙遠幾步便陷到臍上。回頭看時,殺聲已到。原來卻是一隊官兵 被倭奴殺得毛盔棄甲,又追趕得緊,俱往前奔命。到得河邊,見沒有橋梁,都往河裏亂跳,大約 逃得過岸的甚少,淹死的甚多。後面大隊倭奴趕來,何異屠羊殺豕,奔不到河邊的都被斫殺,血 腥四濺。這時秋英也顧不得性命,將身子都蹲倒在污池內,把一片爛荷葉遮住了頭 臉,幸喜又有那橫倒的樹枝擋住。偷眼看那些倭奴呼嘯成群,因趕得熱流汗都開懷脫臂,也有坐 地歇力的,也有跳躍嬉笑的,拉屎溺尿,混鬧了有個把進辰,呼嘯一聲,仍復回原路去了。   秋英見倭賊雖去,自身卻陷在污泥內,莫說拔步不起,即上身也伸不直來,天色又將傍晚想 道:「死在這個泥池內卻強如被倭奴斫殺,祇是渾身泥污,做鬼也不得爽利。」抬頭看時,這橫 倒的樹枝卻離身咫尺,忽然想起用手在污泥內將一條繫腰的長汗巾解下來,拿著了一頭把污泥用 手勒去,再把這頭用力甩上樹枝,然後兩隻手拉住汗巾兩頭一步步用力掙將上來。幸喜腳帶繫緊 ,不曾掉下鞋腳。及掙得到池上已是氣力全無,坐在地下半晌,看渾身都是污泥糊住,肚中飢火 焚燒,不覺一個頭暈就倒在地下。   昏昏沉沉似夢非夢,祇聽得耳邊有人喚道:「你這個女子好大膽,這黑夜間敢睡在這死人堆 裏。」秋英微微睜眼,隱隱見一個人立在身邊,聽得是老年婦人聲氣,因問道:「你是那裏來的 ?」這老母道:「我也是與你一般逃難的。」秋英道:「原來你也是逃難的,我卻是餓倒在這裏 ,動彈不得,祇好聽死的了。」這老母道:「我逃難時,幸虧身邊帶得有些乾糧在這裏,你掙扎 起來喫些。我扶了你同挨到前面,去尋個安身的所在,這裏如何過得夜?」一邊說 ,一邊遞了一個餅餌與秋英。秋英接了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不知姆姆姓甚?府上在城 在鄉?如何這時候恰恰也逃到這裏來?」老母笑道:「我姓何,在城外居住,虧得我日間逃在個 山阿裏,倭寇找尋不著,夜晚纔敢出來。」秋英一邊喫著餅,一面叫道:「何姆姆,求你扶我一 扶起來。」這老母就捏住秋英兩隻手腕拉將起來,笑道「怪道你這般重,原來身上倒加添了一半 泥巴。」說得秋英也笑將起來──此時雖然坐起身來,還是渾身打顫,幸虧得喫了 這個餅餌纔把飢火按住。老母道:「你身上的污泥,我與你扳個樹枝兒刮落了纔好。」秋英道: 「我兩腿上都是污泥如何走得動?幸虧腳帶纏得緊,不曾掉了鞋,不然怎了?」這時略有一點微 微月色,這老母扳了一條樹枝與秋英上上下下刮去了一層污泥,道:「這沾在衣上的且由他, 待乾燥了再處。我和你且挨到前面去安,住了身,再作道理。」秋英道:「多謝姆姆 ,祇是我們往那裏走?」老母道:「這條小路我還有些認得,你祇跟我來,包管不錯。」   秋英就一手搭在老母肩上慢慢跟著從小路裏行來。在微月光中,看這何姆姆雖有六十來年 紀,卻肌膚細膩,步履強健,因說道:「幸虧得遇了你老人家救了我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 我已無家可歸,情願拜你老人家做了娘,待奉你老人家終身如何?」老母道:「你這個姑娘心 腸好,日後還要享大福哩!祇是我家鄉遠,帶你不去。」秋英道:「你老人家方纔說就住在城 外,縱然遠幾十里我也願意跟了你老人家去。」老母說:「好姐姐,我實對你說,我娘家姓宣 ,夫家姓何,原是山東人,我有個女兒許在這裏金陵岑家,我原是到這裏來探親,不想遇了倭 寇殺來大家分頭逃散,如今這親戚一家兒也不知逃往何方,我如今祇得仍回山東去了。我女兒 叫做小梅,姐你日後若會著他就知道我的老家了。」秋英道:「你老人家要回去山東 ,我也情願跟去。況這個小梅姐姐我又不曾見面認識,日後叫我往那裏去會他?」老母笑道: 「你也慮得是,祇如你今日遇著我,卻也是有緣,日後安知不遇著我女兒?你祇記著我的話, 包管日後會得著。」兩個一邊說話,一邊腳下輕輕鬆鬆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   此時已是半夜時分,行走中間見路傍有一座大樹林,老母道:「我們也走得乏倦了,且到 這林子裏略坐坐再走。」秋英道:「甚好。」當時一同到林子裏席地而坐。老母道:「你走了 這半夜,肚裏可飢麼?」秋英道:「我喫了你老人家的餅餌,祇恐姆姆反受飢了。」老母道: 「不妨,我曾合了幾丸闢谷丹,每服一丸就可耐兩天不飢,如今還剩了兩丸,與你分喫了罷! 」因嚮懷中摸出一個小小袋兒,袋內取出兩粒雞頭子大的丸藥,馨香撲鼻,自喫了一 粒,將一粒納入秋英口內,不覺一口咽下,又將這小袋兒遞與秋英,道:「這裏面便是修合的 丸方,你好好藏著,日後也好濟人。」秋英此時吞下丸丹便覺五內清涼,精神頓長,四肢間好 像添了許多氣力一般。因道:「姆姆這藥竟如仙丹一般,祇恐我日後修合不來。」老母道:「 這個丸方說是留侯張良傳下救人飢荒的,祇要照方修合卻也不難。」秋英遂將袋兒貼肉藏好。 老母道:「我們去了罷。」當秋英已覺行步輕疾,便隨著老母前進。走不到一里多路,不妨蘆 葦中伸出兩把鐃鉤來將他兩個鉤倒,聽得喝道:「你們這黑夜裏奔走,不是拐逃,定是奸細! 」老母道:「我們是逃難的婦女。」那兩個道:「我們不要管他是拐逃、是奸細,既拿住了, 祇把他送到老爺船上去聽憑發落。」當下不由分說,押著他兩個走了有一里來路,到了個河灣 裏,見有一隻大哨船,裏面還點著燈火。聽見岸上有人行走,艙裏就鑽出十數個大漢來,手裏 各執短刀,喝問:「是誰?」岸上的答道:「我們捉得兩個黑夜行走的婦女來稟爺。」祇聽 裏面有人吩咐:「叫帶他上來!」正是:   纔離虎穴,又入龍潭。   究竟不知這船裏是何等樣人?華秋英吉凶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當日不知是何興會,便能撰出此等文字,讀之離奇閃爍,光怪陸離。如秋英刺倭時 掇石鼓句,出東門小河阻路句,藏身污池老樹句,掙起暈倒句,遇救偕行,林中吞藥,蘆葦 被等句,俱是慘澹經營,無一懈筆,無一鈍筆。我看此篇,不禁拍案稱奇,呼酒大嚼。公之 天下後世,真是千秋不朽之物!    第二十四回 說兵機無心得佳偶 設險伏有志建奇功   且說這秋英被鐃鉤拖翻大喫一驚,恐是遇著短路劫賊,後來聽得說送到老爺那裏去發落 ,想必是個守夜的巡兵,及到了船邊見艙裏走出十數個貫甲持戈的兵來,知是官船,便放心不懼。   原來這船卻是殷勇的哨船。這地名叫做孟河港,卻是崇明、太倉兩處出入海口的要道 。殷勇卻祇管轄得三百六十名官兵,雖有總制令箭可調汛兵,因知袁游擊已與李更良合後 會剿,無兵可調。自揣眾寡不敵因想參游兩營之兵合計三千有餘,會剿倭奴諒可必勝,倭 奴一敗必從此出口,正好截殺,因此把這三百名兵分為十隊,據險埋伏在蘆葦叢莽之中。 口內各銜哨子為號,准備黑夜廝殺,每一隊用鳥銃十杆、鉤鐮槍十杆、大砍刀十柄,一聲 炮響,四下接應。又恐有奸細出沒,沿路另派巡兵伏於大小要道,晝夜哨探防守,自己亦不卸甲。   這夜巡兵把兩個婦女帶進艙來,殷勇看時,一個年老婦人,一個青年女子,因問道: 「你們為何黑夜行走?」祇見那老婦答道:「我們是逃避倭寇的,日間不敢行走。」殷 勇道:「如今倭寇四散屯紮,你們待逃往那裏去?」老婦道:「老身自有親戚相投,祇是這 個女子是在路上遇著的,他已無家可奔。如今遇著老爺,便是他終身造化,祇求將他收下 ,保全他一條性命,老身也省得路上累贅。」殷勇看那女子雖然蓬首垢衣,卻掩不住他 那容光秀麗,因想若不收留恐遭賊害,便道:「你何不同他在此,待平靜了差人送你們 回家如何?」老婦人道:「我自有安身處所,不消老爺費心,祇要將他收下,我便放心 了。」因對秋英道:「你安心在此,祇不要忘記我的言語。」說畢轉身便走。秋英卻待要拉 住他時,早已走出艙外,殷勇即吩咐巡兵將他送出大路。   這巡兵纔答應了出來,已不見了那老母的蹤跡。眾人喫驚道:「分明纔走出艙,怎麼 就不見了?奇怪!奇怪!」因回稟了本官,殷勇便問秋英道:「這個老人家,你在何處遇 著的?可曉得他居住姓氏麼?」秋英道:「曾問過他,他說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 東人,到這裏來探望親戚,說他有個女兒許在這裏金陵岑家,想必就是他親戚了。」殷勇 又問:「你是從那裏逃來的?」秋英卻將崇明如何失守,合城如何被害,今早如何刺殺倭 奴逃走,如何見官兵敗績躲入荷池,又如何上岸餓倒,遇著這姆姆救我,他同來的情節, 細細說了一遍,殷勇聽了驚訝道:「看你不出,竟有如此膽量!但崇明到此有百十餘里 ,你如何走得半夜便能到此?如此看來,這老母決非凡人了。既說有這金陵岑姓,且慢慢 妨查。」因道:「你且坐下說這倭中情狀如何?」秋英也不推辭,就在傍坐下,因說:「 這倭奴狡猾兇殘,大約攻破城池先肆擄掠。那年老者,不分男女殺戮無存。把那些少壯男 人驅在一處,遇著官兵到來先驅使衝陣,倭奴卻伏在背後,有回顧者即行砍殺。官兵不分 皂白,槍銃矢石齊發,殺的卻是些無辜百姓,還割了頭去冒功請賞。這些倭奴卻四分五落 避開,待官兵銳氣已過,他卻四下呼嘯合圍攏來,官軍十場九敗。因此,這些倭奴藐視 官軍,全無畏懼。但其性最貪,又無紀律,往往夥內分財不均便自相殘殺。老爺用兵當 以智取,不可力敵。」這一席話說得殷勇滿心敬服,道:「你有如此才智,勝過男兒十 倍。但此處正當要害,早晚恐有廝殺,不便留你,你且喫些飲食,到五更送你到留河署 中暫住,平靜後再作計較。」當下給與了些乾糧,在後梢艙少歇。到五鼓時,即著兩個 老誠伴當由水路護送回署。這秋英見殷勇是個年少英雄,心下也十分有意。這話暫且不提。   且說那李參將與袁游擊兩個不敢進逼倭寇,推說在要道把守截他歸路,其實是心寒 膽怯畏懼交鋒。誰知卻被趙天王使混江鰍江七暗約城內倭奴,從半夜兩下劫營,殺得官 兵大敗。次早,二將聚集敗兵,喘息未定,又被倭奴四下合圍攏來,刀飛血濺,又大敗了 一陣。袁游擊捨命力敵。李更良卻身帶重傷而逃,卻被赤鳳兒同江七緊緊追來。正在危 機,祇聽炮聲震天,一彪官軍從斜側裏雲飛電掣而來。原來卻是黃總制得了飛報,有效 期中軍副總鎮陳奇文率領精兵三千前來救應,正遇赤鳳兒追趕李更良到來,遂截住大殺 一陣。這赤鳳兒與江七祇帶得五七百倭兵,不防這大軍到來一衝,殺得星散雲落﹔卻得趙天王 同就地滾江五夫妻率領大隊到來接應,又混戰了一陣。江五、江七見官兵勢大,招呼趙 天王奪路往廟灣而走。陳奇文聽得東南角上殺聲震天,知是袁潮被困,即分兵一半著中 軍守備金尚忠追趕趙天王,自率官兵前來救應。   卻說這袁潮見李更良帶傷而逃,支持不住,也要逃脫,不料被倭寇四下圍住不能脫 身。正在十分危急,幸得陳副總救兵到來·軍勢復振,內外夾攻,倭寇抵敵不住,又見趙 天王大隊已走,沒了領頭其勢已孤,呼嘯一聲齊奔孟河而逃。陳副總同袁游擊率兵隨後趕 來。這千餘倭寇除被官兵砍殺了三分之一,所剩七百餘人一來趕得心慌,二來沒了江五弟 兄的引導,祇顧往前亂奔,恰恰往孟河港這條路上奔來,已是起更時分,卻被殷勇伏兵等 個正著。這邊官兵趕到,黃昏時候,見道路叢雜,又無星月,對面看不見人影,陳副總恐 黑夜難以攻擊,又恐倭寇有埋伏接應,因下令且揀平曠處紮住營寨。   這群倭見後面沒了追兵,遂放心連放奔逃。卻又見四下裏蘆葦叢雜,道路盤曲,正不 知那一條是出路。正在黑摸,祇聽得蘆葦中一聲炮響,十隊伏後鳥銃齊發,從四下裏打 來。倭奴無路投奔,自相踐踏。又見四下裏蘆葦一時燒著,煙火沖天。那火光中殷勇左 手執一條鐵鐧,右手執一口鋼刀,奮勇當先,率領這十隊伏兵,長槍大刀著地捲來,殺 得倭奴四下亂竄。逼落河內並煙火中燒死者不知其數,七百餘倭寇竟不曾逃了一個。及 至陳副總見火光燭天、殺聲動地,知是廝殺,急與袁游擊引兵到時,倭寇已是殺盡。殷 勇即參見了陳副總、袁游擊。陳奇文便問:「你如何恰好在此等著?」殷勇即將調兵埋 伏情 節一一稟知。陳副總大喜道:「雖老成夙將,用兵不過如此。明日回稟制憲當得首功! 」當時下令即在此間安營造飯,因與殷勇討論剿倭的要著,殷勇就將華秋英所說之言一 一對答。陳奇文鼓掌大笑道:「深合機宜,真是至當不易之論。」這時袁游擊在座,臉 上十分削色。   再說金守備追趕趙天王到得海口,有倭兵接應下船揚帆遁去,祇得星夜領兵回來繳 命。天明時,各營兵已齊集。陳奇文計點本鎮人馬,陣亡七名、帶傷二十六名,計得倭 首二百七十四級﹔參、游兩營兵丁陣亡四百三十八名,帶傷者甚眾,祇得倭首一百十二 級﹔惟殷守備所領官兵不曾傷了一個,卻得倭首四百五十七級,火燒水淹者不計在其內。當 下敘功造冊先行飛報制憲﹔仍令金守備、袁游擊率所部人馬各回本營﹔惟李更良受傷深 重已抬回汛地,即著該營守備領本部人馬回楊舍,嚴防倭寇復出,整治軍需,聽候調遣 ﹔又移會太倉知州安雲從,請他會同殷守備往崇明一帶地方招撫難民,酌量詳請賑濟﹔ 又再三囑託拋勇嚴防倭寇突入海口。殷勇見陳奇文辦理周詳,相待甚厚,因密將收留華 秋英在署之事細底稟知。陳奇文道:「有如此奇女子?又是奇遇!正堪與奇男子作偶, 但不知有多大年紀了?」殷勇道:「看來也不過二十來歲。」陳奇文道:「此事我當密 稟制憲,必有佳音。」當下料理完畢,帶了親隨星夜回轅繳令。   卻說黃總制初聞失了崇明,急得三尸暴跳,因飛檄飭調參、游兩營悉兵進剿。幸他 兩個先已起兵,尚可塞責。後又聞被倭寇劫營,連敗二陣,惱怒已極,因即令中軍陳副 總領兵三千星往救應﹔尚恐不濟,正欲再調吳淞總鎮之兵,卻又接飛報,已得勝了一陣 。因此中止。及到此次飛報,方知大勝,祇可恨倭首遁去,留此後患。正要親往崇明招撫 ,又接到中軍申報:已移會太倉知州會同殷守備前往招撫,心下甚喜中軍辦理周到,因 又檄委分巡副使前往總理,查勘難民,酌量賑濟。及中軍回來繳令細問情形,方知崇明 初失,參、游兩營之兵不敢進,攻卻祇在要道把守,以致倭寇在城屯聚,人民受其屠戮,又不 能嚴緊提防,致被劫營連敗二陣,若非大軍救應幾至全軍不保﹔又知殷勇接印後調度 有方,據險設伏,以本兵三百不損一人,截斬倭寇四百餘級,其功不小。即日飛檄將袁 游擊掣回巡捕營聽候發落﹔即委殷勇署理太倉游擊印務,仍兼攝留河守備事,賜精甲一副、 良馬一匹﹔李更良俟傷好再論,楊舍係總轄要地,檄委都使同知耿自新前往署理參將印 務,又委荻江縣縣丞龍為霖往署崇明縣印。一面犒賞有功將士﹔一面備細奏聞,自陳失 守崇明之咎。此本上去,後來發內閣會同吏、兵二部議覆:總制黃炯將功折罪,仍留原 任﹔中軍副將陳奇文軍功加一級,候陞,參將李更良已經身故勿論﹔游擊袁潮降三級 調用﹔守備殷勇蒞任伊始即建大功,實屬可嘉,可否實授太倉城守游擊,以勵戰士﹔ 崇明縣知縣湯一澄殺賊捐軀,所有贈曲恭候欽定,仍難蔭一子﹔該縣難民速即招撫,照例查造 清冊賑濟﹔其餘有功戰士及陣亡者照例分別賞恤,云云。奉旨:湯一澄追贈太僕寺卿 ,仍蔭一子縣丞,餘依議。這京報發到各省,誰不知道?   且說殷勇初意原不過指望實授了這個守備,誰知又奉委署了太倉游擊,並得了精 甲良馬,喜出望外,祇不知華秋英之事陳副總曾否稟知,此時因公務匆匆祇得放下, 遂會同太倉知州安雲從,往崇明招撫難民查造清冊,足足忙了半月纔得竣事,將文冊 申總理副使轉詳、賑濟不表。回到留河守署,僱覓兩個老年僕婦安頓了華秋英﹔將本 營事務暫交把總董槐管理,授與方略,凡有軍情飛速通報﹔又於五里設立汛兵四名,專 管飛報 緊急軍務,部署畢,星夜上省叩謝制憲,此時是游擊將軍,沿途有塘馬伺候,三日夜 即趕至吳會。不照常例,隨傳梆稟見,即刻傳進,此番不在二堂,卻在東書房便服傳 見。殷勇進來,見總制笑容可掬,即上前參見畢,復又叩謝。黃公道:「恭喜你得了 大功,我已將你保奏,不日旨意下來必有好音。」殷勇道:「這是大老爺的格外宏恩 ,卑職還未有涓埃之報。」黃公道:「如今海賊勾連倭寇肆擾江浙,東南一帶不能安枕。你所 轄的地方,最關緊要,責任不小,須晝夜提防,不可一勝便生驕惰。」殷勇道:「 卑職當凜遵鈞旨。」原來殷勇那日送秋英回署,此事傳得合營皆知。袁游擊因忌殷勇 得了頭功,署了他的游擊,在省揚言殷守備掠取民間女子在署,卻不知這事已經陳副總備細稟 知。當下黃公問道:「我記得填你的札付是十九歲了,你署中可有家眷?」殷勇道:「 卑職還不曾婚娶,祇有嫡親叔嬸並一恩父,因軍務匆匆也不曾接到。」黃公道:「你此 時也正當婚娶,不可再耽擱了。」殷勇見總制說話有因,因跪稟道:「卑職有一事稟知。」 黃公笑道:「你不必說,我早已知道是為那收留在署的女子,這事有忌你之人滿營傳 說,前日陳中軍回我,方知原委。說他能刺倭逃脫,卻是個奇烈女子,況又孤孑無倚, 這是天作之合。本院與你作伐成就了這親事如何?」殷勇叩謝道:「這又是大老爺的恩 典。」黃公道:「你地方緊要,即日到太倉去任事,不必回留河,我自有道理。」殷勇 當下即叩辭了出來,謝別了堂官,又往拜謝陳副總並轅門巡捕等官,星夜回太倉部署軍務。   到第二日,知州安雲從來拜道:「恭喜總爺!弟奉制府檄委代作冰人,當著拙荊親 往留河伴送尊夫人到來與總爺完姻。祇候擇定吉期,方可前往。」殷勇道:「雖是大人 恩典,有煩太尊已是不當至煩勞太太如何使得?」安知州道:「這是大老爺的臺旨,豈 敢怠慢?」殷勇遂查看通書,擇定臘月初四日。安知州茶罷辭去。各自料理,至期一切完備。   原來留河離太倉祇一站程途。先一日,安夫人已將新人迎至公館。初四日子時拜堂 ,這日同城文武各官都送賀禮,各官夫人都來看新人道喜。這華夫人並無一毫兒女情態 ,知署中無人,合巹後即陪待各官夫人,井井有條。內外筵席,大吹大擂,兵丁們俱有 犒賞。午後有總憲差官送花紅羊酒彩緞到來,並帶有陳副總的禮物,殷勇一並拜領,款 待差 官,直鬧熱到傍晚各官方散。差官送在公館安歇,然後各官夫人起身。當夜洞房恩受不 必盡言。次日,又盛席特請制憲差官,祇邀知州相陪,起身進送了二十四兩程儀、一對 錦緞,並修稟叩謝制憲、副總。次日江浦成公差家人送禮並齎劉雲所存之項到來,以備 費用 。殷勇一一領收,留家人在署厚待了兩日,修書二封:一封致謝成公,一封託致劉氏 兄弟,厚賞家人而去,都不在言表。   原來華氏夫人自到留河署中即將老母所授丸方取出觀看,卻並不是甚麼丸方,上面 都是行兵布陣之法,後面還有三十六路梨花槍法。細細詳看,心領神會,且自服了丸丹 之後兩條玉腕似有神力,私自演習頗得其妙。已知所遇老母不是凡人,朝夕望空焚香頂禮。 自成親之後凡遇出兵,即戎裝貫甲,臨陣督戰,所定計策無不奇中,且又能知書達理, 一應文檄俱出其手。殷勇屢立大功全得華氏夫人之力,後來晉封一品夫人,祇是尋訪娘 家夫人,祇記得有一個堂房姑娘嫁在浙江也不知音信,因此祇在內室供奉何仙姥牌位終身焚 頂,又常囑殷郎訪問金陵岑姓。這都是後話不提。   當時殷游擊原要接取繼父、叔嬸到來,祇因地當險要恐老人家到來反受驚恐,因此 祇頻寄音書安慰,差遣不斷,又託叔父將母棺遷至北固山祖墳權厝﹔後來接到朱英的回 信方知繼父往大庾縣去的緣故﹔當時又具稟叩謝操江都院程公。正是:   天涯有意酬知己,雲水無心得好逑。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篇首敘華秋英坐談兵法,真有國士之風,豈閨中兒女子可及,後敘各人戰功,條分 理晰,無一漏筆,真有溪雲初起,山雨欲來之致,末幅敘殷勇完姻,脫盡俗套,另開生面 ,小說家無置喙處,書中奇女子不少,當以華秋英為第一。 第二十五回 喜聚首最苦別離多 望音書偏嘆鱗鴻杳   筆祇一枝,事宜分敘。如今且將殷勇這邊情節暫停。卻說岑公子母子二人安居蔣宅, 時光迅速,不覺已是三個年頭。自去年八月初劉公子兄妹起身之後,時時盼望南邊信息, 不覺挨過殘冬又是清明時候,音耗俱無。蔣士奇道:「那劉公子必非爽信之人,或者這 音書浮沉道路也未可定。」後來適遇南邊到來一起客人,問起江南消息,那夥客人說: 「這候巡按已被黃總制糾參,早離任去了。」這話祇因侯巡按與黃公不合託巡視為名往 廬鳳遠避,又因他行事乖張,口碑藉藉,故此道路就有這個訛傳。岑公子聽了這個傳聞 就信以為 真,因與母親相商,要回家赴考。岑夫人一來牽掛著雪姐,回去好就近打聽,二來過了 三個年頭並無信息,不知家中是何光景,況梅氏回去亦無音信到來,更是放心不下,因 此亦想回去﹔況且又是兒子的功名大事,歸念更切,因即對蔣老婆婆母子說知其意。蔣 公道:「若說大侄要回去鄉試,這是一樁正事,我都不好攔阻。但是江南尚無的信到來, 又兼倭寇作亂,失了崇明,軍興旁午,恐道路難行。不若再待些時,或者劉公子有的信到來 亦未可知,再打聽倭寇平靖,道路通達,到夏間起身亦不為遲。」因此,岑夫人母子又復 中止。   及到了五月初總無音耗,且聞倭寇已經平靖,岑夫人恐再耽延天氣炎熱,路上難走 ,為此決意要行。蔣老夫人婆媳又道:「不如祇叫大相公回去應考,待恭喜了,那時送 你回去未遲。」岑夫人道:「嬸嬸與大娘子這般骨肉相待,我也不忍言去。祇是叫孩子自去 ,家中無人照料,我也不得放心。劉公子去時我再三吩咐老梅,叫他專腳寄個信來,不 知何故也竟沒有信來?家中雖沒有甚麼東西,祇丟下個老家人,也不知如今作何光景? 想那個侯巡按,已過了兩年,諒不到得再尋事端,不如且回家去。倘有意外之事,我娘 兒兩個再轉來,嬸嬸們諒不多我。」蔣公道:「這件事總是我當日見得不到,劉公子起 身時,我大該專差一個人同到江南,有了著落好叫他回來報信。那時卻料不到此,如今 悔之無及。大姊必要回去,我這裏專人送去,倘有意料不及的事,仍可轉來。不過多費 了一番途路辛苦,盤纏一切總不要大姊費心。」岑夫人因對岑秀道:「你叔叔所說甚是 ,竟定了主意,不必游移。」因對蔣公道:「我母子在這裏攪擾了三年,一家子待得如 至親骨肉一般,謝也謝不得許多。你侄兒倘有出頭日子,慢慢報答你們的大德。」蔣公 哈哈大笑道:「大姊怎麼又說起這客氣的話來?祇恐將來我們還要倚賴大侄哩!」當下 商量已定,取通書來擇了五月十一日起身。婆媳母子彼此依依不捨,就如雪姐起身時一 般,日夜相敘,淚眼不乾。大家千叮萬囑:務必再來。蔣老婆婆又道:「我已是六十多 歲的 人,你此番去後,不知還得再見你麼?」岑夫人聽了心酸道:「你老人家精神強健,壽 數正長,還要受誥命享大福,莫說這話。」嘴裏雖如此安慰,由不得心上悲酸,淚珠兒 滿襟亂滾。玉馨小姐在傍道:「我待送了娘去再同了娘來,何如?」岑夫人道:「獃姐 姐,這是好近的路兒,說得恁般容易?將來等到你的喜期我若得來更好,倘或不能,我 在家裏等你,你們順道到我那裏來,我再接了雪姑娘來,大家相聚幾時,這倒是算得定 的。」蔣大娘子道:「聽得大姆姆家裏到江西祇得一水之地,明朝竟請大姆姆與玉姐做 送親 去倒好。」岑夫人道:「這到使得,祇不知那劉親母做人如何?」大家說了一回,悲切 一回。那個小學生聽得說岑公子要走,他拉住了啼啼哭哭道:「我祇不放姆姆、哥哥 去。」蔣大娘子騙他道:「大姆姆是騙你的,看你留他不留。」小學生聽說就笑了道 :「我怎麼不留?我正要大哥哥教我做文章做官哩!」大家聽說倒都笑了。   卻說岑夫人母子又自備了兩副祭禮,往兩家墳上奠辭過了。蔣公已僱下了一輛大 車到臺莊,祇講定了二兩五錢銀子連酒錢在內。到了臺莊再僱船前進,派定老家人蔣貴 夫婦兩口相送。岑夫人道:「我娘兒兩個路上好走,不必人送,省得要人遠遠的往返。 」蔣公道:「著他兩口子送去,一來好路上服侍,二來好著他同到許公那裏討個的實信息 ,三來等他回時便知道你們的下落,省得懸望。」岑夫人道:「大弟既如此費心,祇叫 蔣貴同了去就是了。我路上有你侄兒,不用人服侍,省得他轉來帶著個婆子不快當。 」蔣公道:「也罷,聽大姊說,我祇僱一個牲口,叫蔣貴同去就是了。」當下計較定 了,卻將 行李預先收拾齊備。裏邊玉馨小姐連日連夜與岑夫人趕做鞋腳之類。岑夫人給了玉姐 幾件釵環首飾做個紀念。蔣老婆婆體己與了岑夫人一對金鳳釵,說:「將來好與你媳 婦戴。」蔣大娘子送了四匹大繭綢,好些零碎東西。岑夫人一一都拜謝收了,留下一 個項圈,上面一把小金鎖鐫著「長命富貴」四個字,與小學生戴。蔣大娘子叫兒子來 磕頭謝了,戴在項上,甚是歡喜。   起身前一日,就在內堂擺酒餞行。岑公子道:「在此三年,叔祖母與叔嬸待如骨 肉,生死不忘,不是一時口上謝得盡的。這小兄弟聰穎過人,必成大器,須要請個高 明的師傅教導,切不可隨著鄉塾,耽誤了他。老叔大人明歲春初務必往都中一行,小 侄當靜候捷音,千萬不要錯過。」蔣公笑道:「且到臨期再作理會。我昨日已寫下了 兩封書:一封與許公的,賢侄回家後就可前去相會許丈,他見了賢侄定當樂從,這封 書就是紅葉了﹔一封與劉公子的,賢侄覓便寄去,不必專差。但是這沒有回音的緣故 賢侄須查個明白。我看劉賢侄決不是輕諾寡信的人,其中必有緣故。」岑公子應諾。 當下一家們飲酒敘話,直至交三更纔罷。蔣公取了兩封書,格外一封二十四兩銀子與 岑公子,道:「這來回盤費我已交與蔣貴,賢侄路上一些莫管。這幾兩銀子不過少助 賢侄夜窗燈火之用。今秋我這裏專望好音,明春進京會試,又好便道到來相會。」岑 公子道:「祇恐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岑夫人便道:「大兄弟這就太多情了,娘兒 兩個在這裏三年擾得不夠?還要格外費心,叫人心上也過不去。」蔣公未及回答,蔣 大娘子道:「這是他與侄兒做燈火費的,大姆姆不要管他。」岑公子見義不可卻,便 道:「長者賜,不敢辭。」即拜謝收了。岑公子又給了元兒二兩銀子,眾家人媳婦、 丫頭們共賞了五兩,各人都叩謝了。這夜祇蔣老夫人和衣睡了一睡,其餘眾人都沒有 睡覺。相敘到五更時分,又擺上起身的飯來,各人敬了岑夫人母子一杯。正是:銜杯和 淚飲,夜短情愈長。   少刻東方漸白,車輛行李都已齊備。岑夫人母子一一拜別了,灑淚起身。蔣大娘子 與蘇小姐一定要送出南關,惟蔣老夫人祇送出大門口,著丫頭們扶岑夫人上了大車。 蔣大娘子與蘇小姐已上了轎車岑夫人在車上再三請嬸嬸進去,然後開車。蔣士奇與岑 公子都上了牲口,蔣貴騎騾在車前引路,一同往南關來。到了三岔大路,岑夫人叫停 住了車,岑公子下牲口來阻住了叔嬸的車馬,又在路傍叩謝。蔣大娘子叫將轎車打在 大車傍邊 ,道:「不得遠送,姆姆前途保重!」岑夫人在車上探出身來又與他娘兒兩個流淚謝 別,並囑咐蔣大娘子:「與我拜上嬸嬸,叫他老人家寬心,再圖後會。」岑公子又在 車前拜謝了蔣大嬸子,謝別了玉妹,看著轎車回了轅,請蔣公上馬。蔣公道:「賢侄 前途小心保重,到家見過許丈,打聽了劉公子的信息,即著蔣貴回來,免我懸望。」 岑公子應諾,纔灑淚登車而去。   蔣士奇見車去得遠了纔同著轎車回家。到得門口,見老婆婆還在門首與鄰居的兩 個老婆子說話,看見兒媳們回來,纔一同進內。老婆婆道:「你們倒送得快,這咱就 回來了。」蔣大娘子道:「他叫拜上你老人家放寬心再圖後會。」玉馨小姐還是眼淚 汪汪的。老婆婆道:「你日後倒還是相會得著的,我們是算不定了!」家中這些丫頭 、僕婦沒一個不說岑夫人好的:「在咱這裏三個年頭,重話兒也沒見他老人家說一句, 倒不知給咱們說了多少好話,解了多少是非。」一家子自岑夫人去了甚覺冷清,直待過 了幾日纔把這心腸漸漸放下。那日幸虧起身得早,小學生還未睡醒,及起來知道他大姆姆同 他哥走了,整整的哭吵了一日。這也是前生的緣分,不然如何一家子都這般情深意重 ,難捨難分?   如今且不說這邊分別的話,卻說這不通音信的緣由。原來劉電所託寄的這書信盤 纏,周老人正要覓妥當人寄去,不料自己忽生起病來,日重一日之,竟至不起。他兒 子 又在外邊與人做夥計,及到家時周老人已在垂危之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兒子並 不曉得有人寄書信的事,及至忙忙亂亂料理喪事畢後,這事信盤纏已不知落於何人之 手,竟沒有蹤跡了,以致兩下音信不通。這也是有個定數在內,並非劉電與周老人的 誤事。   再說這岑忠自從岑夫人母子起身後不及三個月,被按院行牌著落江陰縣查追岑 家家產。原來岑公當日兩袖清風並無餘蓄,祇有祖遺薄田數十畝並這所住宅。江陰縣 明知尋釁,祇將住宅著經紀估值了五百兩銀子申報,侯巡按飭令勒限官賣,要抵償他 代還的官項。這縣官知是按院作對,平地風波,沒奈何照牌行事,祇得著岑忠將箱籠 家什盡 行搬出,即時封鎖,著落經紀速賣。這侯巡按憤猶未息,要將岑公子仰學除名,幸虧 徐老師暗令三學聯名公保他,據情申詳:「該生告遊學在先,且並無絲毫過犯,乞恩 免革。」侯巡按看來難違公論,纔得了局。   這岑忠被逐出來,十分惱恨,無奈將箱籠等物暫寄鄰家。適值他兄弟岑義到來探 望,岑忠就僱了一隻大船將一應物件盡行搬到湖州碧浪湖村兄弟家去居住。原要自己 往山東報信,不料氣出一場病來。這有年紀的人受了驚恐,著了氣惱,一病年餘不得 痊好。幾次要僱人寄信,又值倭寇作亂的時節蘇、松、嘉、湖等處戒嚴,行旅都不敢 來往。他兄弟、弟媳都是個本分鄉農,膽子最小,惟恐倭寇殺來,日夜懷著鬼胎。後 來聽得倭寇退去,岑忠也略可起床行動,因對他兄弟道:「主母同小主人一去兩年, 杳無音信,他們也不知家中遭此變故。我又病到如今不能前去﹔雖則我此時略可動彈 ,終是出不得遠路。我們三輩子受他的恩養,到此時連信也不通知他們一個,明朝豈 不叫他母子們抱怨?如今我與你料理家中的事務,你代我往山東去探望一回。」岑義 道:「哥哥說得極是。端正起來,明後日就起身。況且如今五月氣又不用帶鋪蓋累贅 ,祇消一床夾被、隨身衣服,打個包裹就好去了。祇是要打湊幾兩盤費。」岑忠道: 「這個不用你說,祇是你不慣出門的人,路上須要諸事小心!」原來這岑義夫妻兩口 祇有一個六歲的小兒子,倒有一個十五歲的閨女,取名端姐。岑忠當日跟岑公做官的時 節積攢了幾兩銀子,都把與兄弟買了幾畝水田自己耕種,又置了幾間小小瓦房,與他討 了親事。兩口兒倒也勤儉度日,服侍岑忠就如父母一般,十分恭敬。今日叫他往山東去 ,便一口應承,並無難色。岑忠當下在箱內取出五兩銀子與兄弟做盤纏,又開了一個路 程單並山東沂水縣尚義村的住址,因道:「我也不寫甚書,你到那裏將家中的事細細說 知,或者在何舅爺那裏再住幾時,或者竟回到這裏來暫住。隔了省分也不怕他尋事,且 計算他不久也就限滿,那留任不留任還不可知﹔若是這對頭去了,大相公還好回來應考 。總聽他老人家的定奪便了!」岑義一一應諾。到次日,別了兄長,拿把雨傘,背了包 裹,計水路搭船,旱路僱短盤牲口而去。   總因事有前定,若使當日岑忠不病,倭寇不亂,周老人不死,山東得了信息,岑夫 人回與不回尚在未定﹔誰各這邊病的病,死的死,山東又沒個人來,以致岑夫人母子回 來,又生出許多情節。正是:   當知飲啄皆天定,須信窮通是命該。   畢竟不知岑義如何往山東報信,且聽下回分解。   敘岑、蔣內室分手,寫得情意纏綿,凄涼酸楚,妙在用家常本分語傳出,能令讀者 陪許多眼淚,真寫生妙手,然非有情人不能道隻字。       第二十六回 報遠信巧遇遠歸人 覓幽棲專拜幽居叟   且不說這岑義前往山東。卻說岑夫人母子自從尚義村起身免不得車行陸路,船走水 程,五鼓起身,黃昏投宿。幸喜五月天氣,還不十分炎熱。這蔣貴又一路謹慎,並不要 岑公子費心。這日將到揚州地面,卻要換船前進。蔣貴道:「小的上岸先走一步,到碼頭 左近尋個潔靜些的客店,等船隻一到好卸行李,省得到了那裏慌慌促促尋不出好店來。 」岑公子道:「甚好。」這蔣貴果然上岸,先到碼頭左近看了一座客店,講定飯食不論 上下,一日每位一錢,連房金在內﹔要僱船隻,大小俱有,祇要客人看中意了,講定價 錢,寫票承攬,不要客人的運錢。這日岑夫人的船到得已是日西時分,隨停在客店門首 埠頭,卸了行李進店。當晚蔣貴將前船價值開發清楚。是夜無話。   次日早起,店主人領了岑公子到河下看船,正值一隻大車排子船載了一船客人到碼 頭上來卸載。先是一個船頭上的客人馱著包裹雨傘一腳跨上岸來,正與岑公子打了一個 照面,喫了一驚道:「這不是大相公麼?」岑公子見是岑義,連忙問道:「你往那裏去 ?」岑義道:「我正要到山東見大相公,不想在這裏遇著,不知太太可同來麼?」岑公 子道:「現在店中,我正要看個坐船。你哥子怎麼不來?」岑義道:「一言難盡,這裏 不便說話,且到店中見了太太再說。」岑公子見他有個不悅之色,正不知是何緣故。當 下且不看船,就一同回到店中。   且喜岑夫人住在盡後一層,無閑雜人往來。岑義進內叩見了岑夫人,岑夫人驚問道 :「你為甚到這裏?」岑義道:「小的哥子叫我到山東與太太報信,幸喜在這裏遇見了 ,若是錯過,豈不空跑一回?」岑夫人道:「你且說家中如何光景?你哥子怎麼不來? 你嫂子幾時到家?怎麼隔了三個年頭竟沒有一個信來與我?」岑義道:「我嫂子並不曾 回家 。」因將家中的事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岑公子終是個有膽識的人,道:「怪道總無音 信,原來有這許多變故。」岑夫人聽了,知道無家可歸,便半晌說不出話來,祇道:「 怎了?怎了?」蔣貴在傍道:「太太不用愁煩,俺爺原吩咐過小的,仍送太太轉去便了。」 岑公子笑道:「你爺固是美意,但我們既已到此,斷無轉去之理。」因問岑義道:「你 方纔所說,你家裏房屋還可暫住得麼?」岑義道:「小的哥子是這等說,太太或是在舅 爺那裏多住幾時,或是接到小的家裏暫住都可。如今太太若是在舅爺處,回不回還在兩 可,既已到了這裏,自然請到小的家裏去的是。就是房子窄小,恐天氣炎熱,太太嫌不 便,那裏前後左右都是王鄉紳家的賃房,閑著的甚多,大相公去看中意的賃他一間暫時 居住也可。況聽得說那個對頭不久也要離任,大相公還好去進大場。小的家裏到南省一 水之地,來往也容易。」岑公子道:「你這話甚是。」岑夫人道:「既如此,主意定了 ,不必再議。」因對蔣貴道:「煩你就去僱一隻船,我們早早起身,不要在這熱鬧處耽 擱,恐惹事端。」岑公子道:「母親所見極是。」因吩咐蔣貴:「你去僱船要與船家說 明,我們要打從荻浦出口,到了荻浦還要暫停半日,或者竟與他講到湖州,或者祇講到 京口,再換船亦可。」蔣貴應諾,就同店主人去了。   這裏岑公子又問了岑義許多細底,方知劉公子到家時房屋已經封鎖,諒無人可託祇得 同了梅嫂兒回去,或者竟還住在許家亦不可知。祇是許家如何也沒有一個信來,真是令 人不解。岑夫人道:「正是呢!那劉公子豈有不託許家寄信的理?縱然那許老者不十分 關切,難道雪姐同梅氏也都不關切麼?」岑公子道:「正是,其中必有緣故。明日到了 許公 家裏便知分曉。」這岑義聽了他母子們說的話,一些頭由也不知,因問道:「是那個劉 公子?那個許家?如何我嫂子住在他家裏?」岑公子道:「這事你如何知道?」因將大 概與他說了一遍,岑義纔曉得何舅爺已故,卻住在蔣家,嫂子在上年秋間同許小姐回來 的緣故,因道:「如此說,我嫂子一定在許家住下,祇是荻浦離家又近,一水之地,難道 打聽不出我們搬回湖州去的信息?怎麼過了年竟沒有個信寄回來?」   說話之間,蔣貴已回,說:「就僱了方纔岑義哥搭的這個車排子船,共是四個艙口, 桅篷舵櫓俱全。梢艙裏是船家家眷住的,官艙內太太住了,大相公住了中艙,我們在頭 內盡夠住了。店主人與他講明四兩五錢銀子包送到湖州,一日兩餐小菜便飯,每人給 他三分半銀子,若要葷菜,自己買了讓他做造不算柴火錢,已與他說過要走荻浦停住 半天。」岑公子道:「這也算便宜的了,叫他就寫了船契來,看他要先付多少船錢好稱 給他,就搬行李下船,到船上喫飯也罷。」蔣貴出去對店主人說了。那店主人道:「我 這裏粗飯早已齊備,請太太同大相公喫了飯下船,省得他船上又另做飯。」岑公子聽見 便道:「就在這裏擾了飯也罷。」當下就跟同船戶寫了契,注明船價銀四兩五錢,先付 銀二兩,到日找足,開船日格外神福銀三錢,飯錢照例。岑公子都依了。蔣貴就先稱給二兩 銀子去了。店主人隨吩咐端飯到上房去,甚是豐潔。岑義同蔣貴在外邊另是一桌,他們 先喫完飯,就同本店小夥計搬行李下船,收拾停當,纔請岑夫人上船。岑公子見這店家 飯食豐潔,竟算了兩日的飯錢與他,店主人甚是歡喜,還送了一罐十香小菜到船上來, 給了那小夥計五十文錢。   當時別了店主人就解纜開船。岑公子對蔣貴道:「這船甚是寬綽,你們兩人在外艙 也盡夠住了,祇是又要多勞你走幾天路。」蔣貴道:「大相公說那裏話?俺爺起身時再 三吩咐,一定要送太太到了家,還要討了許老爺的回書,打聽了劉姑爺到這裏的消息, 纔好回去報知。」岑公子道:「祇恐你轉來正是三伏天氣,路上暑熱難行。」蔣貴道: 「不 妨,小的單身獨自出路慣的。十分暑熱,午前就歇了店,到五更頭起來趕早涼走路纔爽 利哩!」主僕們一路說長說短頗不寂寞。那船家姓葛,夫妻兩口,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 老娘,一個十六七歲的妹子生得甚是姣好,時常推開後艙門與岑夫人端茶送水,說說笑笑, 甚是相合。   不祇一日,到了荻浦,已是未牌時候。在碼頭上停住了船,岑公子同了蔣貴上岸, 訪問到許俊卿家來,看見大門鎖住。這周家原是緊鄰,周老人在日,門前開個小雜貨鋪 ,自周老人死後,鋪面也收了。他兒子在外經營,家中祇有婆媳兩個,一個五六歲的小 兒子,閑常門也不開,岑公子不便驚動,正在踟躕,祇見斜對門一個老者約有六十多年 紀,拄著根拐杖,問道:「這位相公是從那裏來?要尋那個的?」岑公子連忙上前作揖 道:「小生纔從山東回來,要與這裏許俊卿老丈送信的,正不知他往那裏去了,請問老 丈高姓?諒必得知?」這老者道:「老漢姓餘,與許俊卿是對門鄰舍。他家自上年沒了 他姑娘,險些兒要自己尋死。他舅子金振玉因怕他短見,請了他到家裏去同住。後來他 舅子 的叔子選了江西大庾縣的知縣,合家兒都同到任上去了。記得去年秋間,有一個江西的 劉相公也從山東到這裏來訪他,不得相會,留下一封書二兩盤纏託讓門周老兄寄往山東 ,不料這周老兄過不得幾日就病死了,這封書也不知寄去沒有寄去,老漢卻不知道。但我知 道他山東並沒有親戚朋友,這是誰人託相公寄來的信?」岑公子聽了,明知劉電會不著許 丈,又知雪姐的母舅家無人,見我家又被封鎖,自然同了雪妹與梅嫂兒一齊回江西去了, 但其中情節與旁人說之無益,且恐反惹囉唆,因祇答道:「承老丈指教,這也是朋友託寄 的信,既然不在祇好再來相訪了。」當即一揖而別,心中十分怏悵,遂同蔣貴回船來,一 一與母親說知。岑夫人道:「怪不得杳無音信,原來有這許多緣故。」岑公子道:「如今 對頭還在,萬一知道我們回來的信息又生事端,不如早到了湖州再作道理。」當下就開船 過了揚子江,到得京口天色已晚,停泊過夜。   次日五更開船。這內河裏好日夜兼行,不消三日夜已到了碧浪湖村。這岑義家離太湖 有一里多路,他後門離湖汊祇有一箭之地。岑義叫他把船從大寬轉搖入湖汊裏來,在自己 後門口灣住,上岸來打後門。他妻子聽得出來開了門,問道:「你怎麼就回來了?」岑義 道:「太太同大相公到了。」一面說一面到前面來報與哥子,岑忠倒喫了一驚,問道:「 你們怎麼恰恰兒就遇得著?」岑義遂將揚州遇著的話說了。岑忠道:「這也難得,若錯過 了,豈不空走一遭?」當時也不及細說,叫:「兄弟,你把房子快些收拾出來。」原來他 這房子是裏外兩進:外邊另是一座小小門樓,門內一個院子,外邊三間瓦房,夾了一間, 堆放了家夥什物,兩間做個客座﹔進裏又是一個院子,三間瓦房,一間堆放糧食等物,兩 間做了上房。每邊有兩間廂房,左邊一間做了廚房,空著一間供了祖先,右邊兩間岑忠住 著。如今岑忠叫把上房騰了出來與岑夫人母子居住。岑義夫妻兒女移在右邊西廂房內,岑 忠移在左邊供家廟的房內安鋪。   當下岑義在家搬移,岑忠同一個做短工的到船上叩見了夫人、公子,就叫短工幫著蔣 貴搬取行李到家,因不見自己妻子在船,便問:「他如何不服侍太太回來?」岑夫人道: 「說來話長,且到了家慢慢的說。」當下岑義媳婦與女兒到船上來,接了岑夫人上岸。   岑夫人四下看時,山明水秀,十分清雅。左邊一帶都是王進士家的高樓大廈,後邊一 帶風火牆垣包住,當中一座後牆門。側邊另是一帶青牆,也有一座小小後門,離岑義家後 門約有兩箭多地。堤邊一帶都是垂柳。岑夫人進了後門,就是個小小園子,種了些蔬菜。 側邊一個小角門,進來就是上屋,雖然不大,卻也潔淨。岑夫人到了上房,他弟兄兩個同 媳婦重復參見了。岑夫人看見岑義的這雙兒女道:「好個女孩子,倒生得端正,日後是有 福氣的。這個孩兒也甚清秀,盡好讀得書,祇是這房間窄小,天氣暑熱,我住在這裏恐你 們不便。」岑忠道:「我兄弟、弟媳在這右邊廂房住下,老奴前面也好安歇。太太若恐暑 熱不便,這裏王進士家多的是賃房,明日大相公去看一間合式的,暫時賃住也可。」當下 岑忠叫兄弟宰雞做飯,岑公子一面叫蔣貴算清了船錢,打發船家去訖,一面母子們檢點行 李,祇好同在一房。還有家下搬來的一切箱籠物件,都堆在上房中間,已是沒了空處。   當日喫畢飯,天色已晚。主僕們在院子裏納涼,大家纔敘起這別後的緣由,通前徹後 ,一問一答足足說了半夜的話。岑忠纔曉得妻子不回,往江西去的緣故。岑夫人道:「那 劉公子服滿後就要往山東去迎親,那時他必然帶你妻子同來。若到江南再找尋我們不著, 到了山東必然知道。他娶親回來必定要到我們這裏來探望,那時纔得順便送你妻子回來。 你若十分不放心,改一日與你幾兩盤纏到吉水縣去接了他回來也可,又好寄這封蔣家的信 給他,也是一舉兩得。」岑忠道:「既是那許姑娘拜繼了太太,就是自家姑娘一般,他在 那裏陪伴也可。蔣老爺這封書既不是緊要的事,且再覓便寄去,不用多費這盤纏。如今所 望的,祇要這對頭走了,大相公就好回去進場。」因說起多虧了徐師爺約會三學相公聯名 具保,一力申辯,纔保全了大相公的功名。母子聽說,都十分感激。當夜直說到月落參橫 ,夜深涼透,纔各安歇。岑忠這夜陪蔣貴在外邊堂屋內打鋪睡覺。   次日,岑夫人母子相商,先須打發蔣貴起身,免得山東記念。因將許丈同他妻舅於上 半年即挈家往山東大庾縣親戚任所,劉三兄到來不遇,託緊鄰周老人寄書,又值周老人病 故將書遺失,並自己遭釁暫在湖州碧浪湖村老僕家暫住,雪姐與僕婦俱同往吉水的緣由, 逐一備細寫了一封書函,封了五兩盤費、二兩勞使,當日與蔣貴道:「勞你千里往返本當 留你安息幾天,一來因恐你大爺懸望,二來這裏房間窄狹,天氣炎熱,就是我們也還要另 尋房屋。你回去多多拜上老太太、大爺、大奶奶,我們這裏凡有事故定當專人通報。這是 一封備細書函並五兩盤費,格外二兩與你買雙鞋襪,祇是莫嫌待慢。」蔣貴道:「小的看 這裏房間,太太與大相公原祇好暫住,須另尋一所住房纔好。這路上往返盤費大爺都交付 與我,吩咐不要大相公費錢,連賞也是不敢領的。」岑公子道:「你爺雖如此說,這來的 盤費已都是你爺的了,勞你一路辛苦,豈有叫你空手回去的理?我書上也並不曾提起給你 盤費的話,你也不必在大爺面前說起。」蔣貴道:「這個小的一發不敢,就是領了大相公 的賞,小的也一定要對大爺說的。」岑公子道:「有賢主必有賢使,實是難得。但你若必 不肯收,倒象是嫌輕了。」蔣貴見如此說祇得叩頭謝了。當晚岑公子叫岑忠收拾了幾樣葷 素嘎飯,就叫他兄弟兩人陪他多飲幾杯,祇當送行。蔣貴又進來與岑夫人叩頭謝了。岑夫 人又吩咐:「回去多拜上你老奶奶、大爺、大奶奶、姑娘,說我致謝不盡,若有便人務必 寄個信來。」蔣貴應諾出來,與他兩弟兄談說那許姑娘還魂故事,喫了更把多天的酒,次 日五更趁早涼起身,回山東去了。   且說岑夫人因天氣暑熱,與岑忠商量,必得另尋一所房屋纔好。岑忠道:「這裏王進 士家賃房甚多,祇有他東邊一所房子最好。前年也是個相公賃住,後來搬去了,他卻不肯 賃與平常人家居住,到如今還空著在那裏。這村中有個老道學先生叫做嚴潤蒼,是王進士 最敬重的,就是大相公避讎的事他也都是知道的。明日大相公去拜他一拜,煩他同去看看王家 這間房子,若中意了,祇煩嚴先生說一聲,王進士無有不依的。」岑公子道:「這卻甚好。 」到次日一早,寫了一個晚生名帖,就叫岑忠領了前去拜望。正是:   祇因欲覓幽棲地,必定先尋處士家。   究竟不知如何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書純用省法,如岑公子雇船恰遇岑義,店中岑義備述家中情由,到岑忠家晚納涼敘 話等句,皆省筆也,又有极不省法,如岑義家後門一段,房屋一段,又皆不省筆也。其省處 人皆知道其中情節。不省處人卻不知道其預為安設,各有其妙。讀去便有桃花流水,別有 天地,史遷復生,亦當首肯。    第二十七回 老道學論交成水乳 小仙娃識相別賢愚   卻說這嚴先生諱為霖,字潤蒼,別號碧湖居士,是個隱居高士。壯年舉過歲貢,如今 年近古稀卻精神矍鑠,又夫婦齊眉,足跡不履城市幾二十餘年。為人端方正直、平坦簡易 、鄉中凡有爭競,祇須嚴先生一言,兩邊無不悅服,以此人人敬重。村中與王進士最為莫 逆,因重具文章品行。兩老夫妻祇有一個公子,單諱個毅字,也是飽學秀才,卻在府城裏 鄒太僕家設帳。娘子卓氏亦甚賢孝,跟前有個七歲孩兒,老夫妻愛如珍寶。家中教誨幾個 蒙童,就帶著這孫兒在學讀書,說這小孩子家卻是個完璞,可以造就得的,且又好借此消 遣。這早見岑忠到來,便問:「岑哥一早到來,有何事故?」岑忠道:「我家大相公同老 太太昨日從山東來到這裏,在我那邊權住,因敬仰老相公的德望,專誠過來奉拜,先著我 來通稟,有名帖在此。」嚴先生道:「你家房間窄小,如何住得下?你大相公來了不曾? 」岑忠道:「已在門首。」嚴先生道:「你與我請他進來。」岑忠出來說了,岑公子便叫他 先自回去。   這嚴先生即整衣迎將出來,見岑公子如亭亭玉樹,灑灑豐儀,暗道:果然是舊家人物。 遂讓進草堂。岑公子正欲叩拜,嚴先生拉住道:「老朽不能回禮,竟是常禮好。」岑公子遵 命,長揖就坐,因拱手道:「久仰老先生盛得,祇為道里迢遙,不得一聆清誨。今日得親道 范,實慰渴懷。」嚴先生道:「僕已老朽無聞,久疏世事。足下真是少年可畏。日前尊紀說 及岑兄同令堂老夫人避讎東省,不知從幾時起身回來的?」岑公子道:「晚生奉家慈在山東 舍親處,不覺一住交三個年頭,竟不知家中變故。五月中旬從東省起身,幸喜在揚州遇著 他們來報信,因此不往金陵,就一直到此。」嚴先生道:「小人與君子之讎,自古有之, 不足為怪。想此人也卸事不遠,今當鄉試之年,正是足下揚眉吐氣之日,亦不必因此過慮 。祇是現今他家房屋窄小,值此三伏炎天,雖是暫居,亦覺不便。」岑公子道:「正是, 雖祇有家母一人,天氣炎暑,甚是不便。聞得這裏王鄉宦家賃房頗多,正欲暫賃一所居住, 也不用多餘房屋,祇可以住得下的便好。」嚴先生道:「他家房舍甚多,所在亦頗幽靜,祇 是不甚高大,我知他左側有一所房子,緊傍他的大宅。從前也有一位吾輩中朋友賃住,上 科高發了,城中傅御史家請他去與子侄們看文章,因往來不便就搬往城裏去住了。這一所房 屋,我從前卻曾見過來:前面一座牆門,進內一個大院子,三間堂屋,盡可會客﹔東邊 兩間書房,對面有兩株垂絲海棠﹔後面三間上房﹔左右四間廂房﹔後邊另有一個空園,幾間 下房。後門外臨著湖港,沿堤都栽桃柳,與王宅後門相並,晚間納涼是最幽靜的。」岑公子 道:「如此甚好,祇不知一年要多少賃價?」嚴先生笑道:「這鄉間房屋比不得城市中的價 值,一年多不過五六兩銀子。那王公也極重斯文,若說是岑兄去住,或者竟不取值也不可 知。」岑公子道:「這個如何使得?祇要借重老先生一言,就感激不盡了。」嚴先生道: 「請用過茶,不妨就同去一看。」岑公子道:「祇是勞動起居。」原來這嚴先生素常不輕 易 出門,且懶於交接,今知岑公子是廉吏之後,又見他舉止端重、器宇不凡,心下十分敬愛 ,且又為他避難異鄉,故並不推卻,用過了茶就一同出門。   這村中也有二百餘家人家,不是務農的,就是出外經營的,所住房屋倒有一半是王家 的。這嚴先生與岑公子行不多路,正遇著王進士家管房的家人,因叫住道:「管家來得正好 ,我們正要尋你。」那管家便站在一傍,問道:「老相公有甚事吩咐?」嚴先生道:「這位 是江南的岑相公,要在這裏尋間房子暫住,正來尋你同去看看那東首的這間房子。」那管家 道:「如此小的就同去。」遂一直領來。   原來這所房子卻在王宅左邊,一條大夾牆過道進去,另是一座牆門。開了鎖進去,前後 一看,與嚴先生所說一般,果然雅致。岑公子道:「這房間盡夠住了。」看畢,一同出來, 這管家仍鎖上門,對嚴先生道:「這位相公既然中意,就煩老相公去見主人說一聲,再無不 成的。這所房子住了就要發科發甲,祇要這位相公格外賞個看家酒禮。」嚴先生道:「這不 消你說,我們這回就同去見見你爺,煩你先去通報一聲。」那管家答應,便急急去了。岑公 子道:「祇是不曾備帖未免不恭。」嚴先生道:「不妨,我與你道意就是了。況已到他門首 ,大家會一會,省了明日又走一回。」   當下兩人緩步而來。到得門首,祇見王進士早迎將出來,笑道:「老先生肯挪玉同來 ,一定是佳士光臨。」一邊說著話,一眼就看見岑公子品貌非常,暗暗喝采,遂拱揖進門 ,讓到廳堂。嚴先生便道:「這位是金陵岑玉峰兄,適纔到舍,說及老先生的德望,原要 明日具柬來奉拜的,倒是弟說不必拘此,因此就相同過來。」王進士道:「極承先施。」 當下岑公子以晚輩禮與王進士見過了,嚴先生亦與主人長揖,因讓岑公子坐了首位,嚴先 生對面。用過了一道茶,彼此敘了些仰慕寒溫,嚴先生遂將岑公子的來意代說了一遍。王 進士滿口應承道:「岑兄是名門世冑,不過暫屈一時,將來不可限量。祇是枳棘非鸞鳳可棲 ,若不嫌蝸陋,竟請搬移過去就是了。」因對嚴先生道:「老先生切莫提起『賃』之一字 。」岑公子道:「既承慨允,豈有不奉值之理?」王進士笑道:「玉峰兄豈以我為市井人 乎?」岑公子就不好再說。彼此又敘了些時事,王進士就叫取過通書一看,笑道:「明日 就是個移居吉辰,正好遷移,不必再揀日了。」岑公子謝過,遂同嚴先生起身告辭。王進 士對嚴先生道:「今日不便相留,好待岑兄回去料理料理。倘有欠缺的東西,不妨開個單子 過來,有的祇顧取用。」嚴先生道:「這卻更好,省得岑兄一時難以置辦。」大家說著話 已到大門,岑公子又打恭致謝而別。   王進士回來就著家人送鑰匙到岑公子那邊去,以便搬移物件。岑公子於路對嚴先生道 :「承王公一團美意,祇是不言賃值,反覺不安。」嚴先生道:「他也不在乎此。若再言 及,反是我們小看他了。況他也不是那鄙吝之人,明日且搬了過去,慢慢的盡情便了。」 岑公子道:「祇是深費清心,容日叩謝。」當下與嚴先生分路而回。到家即將拜嚴先生, 同看房屋,會王進士的話,一一與母親說知。岑夫人甚是感激,道:「既承他好意,且搬 了過去再慢慢商量謝他。」母子正在說話,岑義進來回道:「那邊王管家送鑰匙過來。」 岑忠道:「這是他家管房租的總管,倒不好輕他。大相公酌量賞他個禮兒,日後恐還有用 他處。」岑公子道:「竟送他一兩銀子罷了。」當下就封了交與岑忠給他,那管家稟謝, 歡喜去了。   岑忠即叫兄弟另覓了兩個短工,將一切床桌、廚櫃、箱籠、器皿、什物,俱從後門搬 去,甚是近便﹔自己先到那邊去開了前後牆門,掃除潔淨,各處房間俱燒些芸香蒼術以闢 潮氣。岑公子也過去料理收拾使,先將家廟供在內室當中,然後將床鋪、桌椅、箱籠次序 安頓停當。幸喜當日岑忠將家中一應物件盡行搬出,除了打造灶火之外,其餘一應家什俱 各完全,不須另置。天氣正長,料理到晚,俱已齊備。   次日黎明,岑義妻女送岑夫人步行從前門過去。當日買了一副三牲果品之類,燒過神 紙,供獻祖先。這日王進士、嚴先生都來回拜道喜,兩家又各送了一副水禮。岑公子不好 推辭,都寫帖領謝了。母子商量:現今天氣暑熱,待秋涼些,治一席請他兩位過來坐坐罷。   過了一日,王進士先具柬相邀在花園賞荷。這日祇請嚴先生相陪,賓主們清談雅酌。 坐中王進士欲試岑公子的才學,略加問難,誰知岑公子如懸河倒峽,反亹亹逼人,王進士 愈加敬愛,三人整整盤桓了一天,至晚方散。從此成了莫逆,彼此時常往來,不在話下。   如今卻要提起這何氏小梅,自從那年在山東被何成騙賣與王進士家,隨到湖州。及到 了家,這王進士的夫人華氏與女兒月娥見了小梅十分喜歡。王夫人便道:「看這女子卻不 像個小家兒女。」王進士道:「他原是個舊家,祇為沒了父母,遭他一個族中的無賴騙賣 出來的,叫女兒當另眼相看。」原來這月娥小姐年方十四,生得比花能解語,似玉更生香 ,與小梅不相上下,且又知書達理。當下看了小梅舉止不常,回到房中便細細問他的家世 ,小梅一一訴說。月娥知是個宦家子女,且又端重秀麗,因走來與母親說道:「這小梅說 起來不是小家兒女,他曾祖、祖父俱出過仕,父親也在黌門。祇為父親病故,遭他族裏一 個無賴叔祖騙賣出來。孩兒不忍將他作下人看待,因稟過母親,祇叫他與孩兒做個閨中女 伴,不知母親意下如何?」王夫人道:「我也看他不是個小家模樣,又生得秀美,你既有 此心,待我慢慢與父親說。」月娥道:「母親若肯作主,父親也是肯的,不如就請父親來 說過了,省得明日另改口。」王夫人笑道:「直這般性急。」因叫丫頭去請老爺,王公進 來,夫人就把女兒的話說了。王公道:「我早知他是個宦門女子,原許過他另眼相看, 不知女兒心上如何,如今女兒既有這番好意,何必做甚麼女伴?不如竟做了姐妹的好。 」月娥道:「孩兒實有此意,如今爹爹、母親應允了,待孩兒與他說知,叫他明日先拜 過爹娘,纔好與孩兒姐妹相稱,今日也不便造次。」王公笑道:「女兒說得甚是有理。 」王夫人道:「明日還須備兩桌素供,齋齋佛、祭祭家廟纔是。」王公道:「這個自然 。」當下月娥歡歡喜喜回房,一一與小梅說知。小梅垂淚道:「小姐如此見愛,老爺、 夫人又如此垂慈,真是粉身莫報。」月娥道:「你小我一歲,明日拜過爹娘,你就是我 的妹子了。」當夜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月娥取出一套自己的上蓋衣裙與小梅打扮。王夫人又叫丫頭送了幾樣釵 環首飾來。月娥與他穿戴端正,果真是粉裝玉琢分外生妍。當日佛堂、家廟俱焚香點燭 ,擺列素供。月娥先引小梅參了佛,拜了家廟。小梅請爹娘上坐受拜,王公就與夫人在 上面,東西相嚮,受小梅端端正正拜了四拜,王夫人就扶了起來。然後,兩姊妹交拜過 ,又一同拜了父母。這些家人、僕婦、丫頭們都來與主人磕頭,又與兩位姑娘道喜。   自此以後,兩姐妹便如同胞一般。小梅也絕無一點矜驕之色,就是僕婦、小廝、丫 頭有了罪過老夫妻動怒時,祇消二小姐到跟前三言兩語便說得兩老口反怒為笑,因此這些 丫頭僕婦沒一個不奉承他。每日祇在房中與月娥做些針黹,悶時兩姐妹往園中遊玩,有時 母女們出後門來觀玩湖中景致。小梅又天生成的一雙慧眼識別賢愚,家中人有不馴良的, 有忠誠可託的,在繼父母面前說知,屢試無差。這些家人、佃戶不知原委,祇說是主人的 見識遠大。嘗對月娥說:「父親、母親面帶孤煞,子息上甚是艱難。父親的前程也不過六 品,祇是要及早退步纔好。」後來王公知道,起初也祇說是偶然料著,及後來屢試屢驗以 為神奇,又知他原是仙人遺蔭,因此十分愛惜。月娥也嘗私問:「看我的終身如何?」小 梅道:「姐姐略有些小坎坷,喜得後福甚大,鳳冠霞帔直要穿到老了。」月娥笑道:「你 看自己如何?」小梅笑道:「祇怕與姐姐一般也不可知。」月娥道:「我若果有好處,決 不叫你相離。」小梅道:「姐姐雖是美意,惟恐人事不齊,祇好聽之於天。」因此他兩姐 妹十分親愛,坐臥不離。   這月娥自小梅進門後,凡來議親的,東說不成,西說不就,不覺又過了四個年頭可見 姻緣俱有定數。正是:   有分天涯情可合,無緣朝夕會難偕。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寫嚴先生祇數筆耳,精神色澤都有。以足跡不履城市,久疏世事之人,而一見岑生, 便為傾倒,則岑生之豐標玉立,已不言可知。寫小梅識相亦祇數筆,輕描淡寫,絕妙文心 。與小說家動輒佳人才子吟詩作對,寄柬傳情之類,奚啻霄壤哉!    第二十八回 去炎威故裏訪親知 納清原異鄉逢骨肉   且說這月娥與小梅不啻同胞姐妹。自從岑夫人搬來這日就聽得王公對夫人說:「我們東 邊房子如今又搬來一個江南秀才來住了,年少多才,又好個品貌,祇有母子二人。說起來倒 是個名門舊族,他祖父曾做過九江太守,他父親也是個乙榜。間壁岑義弟兄是他祖父的老管 家。如今因避當道讎家搬到這裏來暫住,倒是嚴先生來說的。」王夫人道:「嚴先生肯與他 來說,一定是個好秀才子。這村裏都是些務農人家,搬個斯文人來住也好。」當時小梅在旁 聽說了,因想起:當日父親曾對我說,我姑娘嫁在江南岑家,他公公做過九江太守,卻不知 這家姓甚麼?因此就留心打聽。過了一日,聽得王夫人要請新搬來的岑秀才賞荷花,小梅聽 得暗喜道:「果然姓岑!卻是姑娘的兒子無疑了,且待他來時看他是個怎樣的人物。又想:那 嚴先生從不輕與人往來,如今肯與他們相交,必定是個高尚的人了。」   及到請岑公子這日,小梅留心窺看:卻祇有二十以來年紀,豐神俊雅,氣宇不凡,虎步龍 行,必然顯達﹔且見他印堂上黃光紫氣交聚,發跡也就不遠。心頭暗喜,已是念念不忘,因 想:必得見了姑娘方好相認,且不可造次說破。又過了一日,聽得王公與夫人商量:「要請岑 夫人來坐坐,將來你們母女們也好往來。」小梅聽了正中心懷。不想王夫人道:「這兩 日天氣暑熱得緊,等涼快些請罷。」因此將這事暫且放下。   且說岑公子自搬到此間,又僱了一個老媽子做飯,岑忠仍在這邊料理,岑義的女兒端姐 又常在這邊陪伴岑夫人習學針黹。岑公子旦夕無非吟哦誦讀以消長日,到日落時或在後門外 散步柳,或到嚴先生家閑談古今。   一日早辰方盥洗畢,王進士著家人來相請說話,岑公子即便服而往。進得門來,王進士 笑迎道:「今日得了一個的信,特與岑兄道喜。那侯巡按已是內轉離任去了,岑兄可放心料 理科舉之事。」岑公子道:「不知老先生此信從何得來?」王進士道:「咋日有友人從南畿 到來,是親知灼見的。並說近日海寇汪直、徐海勾連倭奴從江淮、臺寧沿海地方分道入寇, 勢甚猖獗。蘇、松、嘉、湖處處戒嚴,詔用監察御史吳宗憲巡撫浙直,又命工部尚書趙文華 巡視江淮,各處招募武勇甚緊。」岑公子因說起當日與蔣、劉聚會緣由,他二位武勇絕倫, 皆可稱當世英傑,祇可惜蔣公懶於仕進,劉兄丁艱在籍,王進士道:「果是英雄,必不 終於埋沒。」談論移時,王進士就留住用過了早飯,因說道:「岑兄可與令堂老夫人先說一 聲,改一日賤內要奉請過來看荷花,千萬不要見卻。」岑公子道:「老母已說過,祇為天氣 炎暑,還不曾過來奉拜太太,待少涼些,一定要過來拜見。」說畢就起身告辭回來,即與母 親說知,打點上南直銷假。   岑夫人道:「你如今去考,卻在那裏住好?」岑公子道:「母親放心,此番去不是徐老 師那邊,便在姑母那裏居住。」岑夫人道:「你可帶兩匹繭綢去送與姑娘,再送徐老師那邊 兩匹不過略表表意兒。」當下母子商定,擇於六月二十四日起身。先往辭別了王進士、嚴先 生,他兩家俱治酒餞行。王進士又送了四兩程儀,岑公子璧謝不依,祇得領謝了。此時岑忠 身體已健,定要跟隨前去。岑夫人道:「也得個老成人同去甚好。」岑忠又吩咐岑義常過這 邊來照料。因此主僕二人打點行李,至期拜辭母親,坐船前往。且按下不提。   卻說岑夫人自到此間,頗覺幽閑清靜。這日天氣甚熱,到下午後開出後門來納涼,觀看 湖中芰荷。正觀玩間,祇聽那邊王進士家後門開響,裏面先打出一個丫頭來,看見了岑夫人 即轉身到門口說了一聲,大約是說間壁岑太太也在這裏乘涼。祇聽得裏邊笑語之聲,卻是王 夫人同著兩個女兒出來。這邊岑夫人就迎將過來,卻是初見,不曾認識,因問那丫頭道 :「這位可就是王太太麼?」丫頭道:「正是。」王夫人便笑道:「原來岑太太也在這裏 乘涼。」彼此萬福了。岑夫人見兩個美貌女子,年紀不相上下,一般打扮,因問王夫人道: 「這兩位可就是小姐麼?」王夫人道:「正是小女。」岑夫人道:「好兩位姑娘。」當下都 與岑夫人萬福了。王夫人道:「妾身原要敬請太太到舍下少敘,祇為天氣炎熱,待到秋涼些 相請。不想今日倒先得相會,且請到舍下拜茶。」岑夫人也道:「老身到這裏,小兒屢屢在 府上叨擾,又承王大人的厚貺,早要過來奉拜太太,也為暑熱,恐驚動不便。今朝卻是幸會! 」王夫人定要請岑夫人到家,因道:「小園就在後面,池內蓮花頗盛,請太太到裏邊少坐待 茶。」岑夫人道:「又不曾專誠來拜得太太,不好輕自到府吵擾。」王夫人道:「太太 說那裏話?這邊是個湖套內,並無往來之人。今日見過便好時常往來,太太也免得寂寞。」 一面就相讓進門。   岑夫人見裏邊又是一帶花牆,側首一重小牆門,進去便是花園,四下樹木垂陰、山石疊 翠,有幾處亭樹樓臺。轉過一個山,卻是一座水亭,四周都有一箭寬的地面,從湖中放進來 的活水,裏面荷花正盛。亭面前培出一條柳堤,當中一座小小石橋。大家讓岑夫人一同到亭 子上來,岑夫人與他母女們重見過了禮,便都倚欄而坐。王夫人即吩咐丫頭取茶。此時小梅 注意看岑夫人舉止有大家風范,聽說話帶些山東語音,面貌又與父親相像,知是姑娘無疑, 便覺盈盈欲淚,因王夫人在前,一時不便開口動問。祇見王夫人道:「前日聽得家相公 說府上的讎家已去,大相公此番鄉試必然高發的了。」岑夫人道:「小兒年輕,祇恐才學疏 淺,幸得在這裏,正好請王大人朝夕指教。」王夫人道:「這是太太過謙,家相公曾對妾身 說,大相公是才貌兼全的,不知曾對了親麼?岑夫人道:「小兒自十六歲進了學就有幾處說 親的,都求卜不起。後來為了這個對頭就遠離鄉井,不覺又過了三個年頭,因此還蹉跎不 就。」王夫人道:「太太今年高壽?跟前可有姑娘?」岑夫人道:「老身今年四十六歲, 祇有這個小兒。」因問:「王太太貴庚?有幾位相公?」王夫人道:「妾身今年四十四歲。 祇為命薄,有一個小子招不住,到五歲上出花兒沒了,如今跟前祇算有這兩個小女。」岑 夫人道:「好兩位姑娘,真似如花似玉。」王夫人道:「不瞞太太,」因指著小梅道:「 這個小女是螟蛉的。他原籍山東,祖父做過江西刑廳,父親是個秀才,因父母俱亡,被難 到此,家相公就承繼做了女兒。他兩姊妹到情投意合,一步也離不開。」岑夫人聽了此言 口裏答應:「這也難得」。心裏卻想起:在蔣家時,曾說我侄女叫做小梅,賣在一個浙江 的新進士家,今又說他是山東人,祖父曾做江西刑廳,莫非正是小梅?因急問小梅道:「 小姐的本姓姓甚?是山東那一府縣人?」小梅見問,止不住淚如雨落,哽咽答道:「本姓 何,是袞州府沂水縣人。」岑夫人驚問:「你家在城在鄉?」小梅道:「在鄉。」岑夫 人大驚道:「你莫不是北門外尚義村何式玉的女兒小梅麼?」小梅大哭道:「你果然是 我的親姑娘了!」說罷,哭拜在地。岑夫人此時也顧不得王夫人,便過來一把拉起,口叫「親兒」,抱頭大哭。   當時王夫人見他姑侄相認,十分驚異,感嘆道:「這真是天假相逢!」又想:幸喜 我不曾將他輕待了。因見他姑姑侄女傷悲不止,上前勸道:「這是太太姑侄相逢一樁天 大的喜事,且免傷悲。」岑夫人收淚道:「老身淚出痛腸,多有得罪。」小梅起來,重 又拜見姑母。岑夫人對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不誠,明日還要專誠拜謝。」王夫人道: 「豈敢,明日也要與太太道喜。前者實是不知,還要太太涵容。」岑夫人道:「太太說 那裏話?他若不是在太太這裏承太太的撫養、小姐的見愛,莫說今日不能相見,還不 知流落到怎樣了!」   這裏兩位夫人說話之間,這些丫頭、僕婦早將此事報知主人。王公聽了道:「有 這等巧合之事!」甚是驚嘆不已。因吩咐丫頭請岑太太到內堂相見。丫頭們到花園傳 命,岑夫人道:「老身急欲親自拜謝你老爺,祇是今日隨身便服,不敢請見。明日一 早再專誠過來拜謝罷。」王夫人笑道:「太太不是這等說著作,令侄女與小女自姊妹 ,妾身本不敢高扳,如今與太太是親家了。今日家相公請見過,以後便好作親戚往來 ,就不用避嫌了。」一邊說著,就邀岑夫人出了花園。又轉過一個院子,另是一重牆 門,進來便是五間大樓房。到正中這間,王夫人遜岑夫人上坐。   少刻,王進士衣冠進來,岑夫人即起身道:「今日愧不專誠,大人休怪。侄女蒙 大人恩撫,小兒又屢次叨擾並承厚賜,老身感戴不盡。」說著就拜下去,王公連稱不 敢,也跪下回拜。岑夫人四拜起來,道:「侄女若不是在大人這裏,蒙恩以骨肉相看,如何得 有此日?老身與他父親是同胞姊弟,前年到山東避禍,不想他父親已是去世,遭族叔 將家產敗落盡,後將他賣身,不想倒是他的造化。不但老身終身感激,就是亡弟九泉 之下也當銜感不盡。」王公道:「日前雖與令公郎相聚數次,卻並不曾提起太太家中 之事,因此不知。如今令侄女已拜繼與我,明日叫小女也拜繼與太太便成了真親家, 卻好作親戚往來。」岑夫人道:「祇恐仰扳不起。」王夫人便道:「以後彼此再莫說客話了。 」王公道:「今日天已傍晚,可留住太太不必回去,一來姑侄們正好敘敘話,二來明 日就叫女兒拜繼了太太,省得改日又是一番舉動。那邊叫丫頭過去說一聲,不必等候 ,若是無人,就叫丫頭在那邊陪老媽子過宿,與太太鎖好了上房門就是了。我在外邊 去料理明日之事。」又吩咐丫頭、僕婦們收拾酒碟在上房款待。說畢,王公便往外邊 去了。岑夫人因對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且過去料理料理,明日自當一早過來。」王 夫人笑道:「我曉得姆姆要回去備辦與干女兒的東西可是麼?如今日子正長,何必在 此一時。」當下即取了一把大鎖交與一個老管家婆,叫過去與太太鎖好了上房就在那 邊陪老媽子過夜,明早回來。那僕婦應著去了。   這裏丫頭們擺上酒碟,王夫人遜岑夫人坐了客位,自己對面,姐妹兩個在上橫頭 並排坐了。王夫人親奉了一杯道:「今日草草杯盤,姆姆不要見怪。」岑夫人道:「 一來便要叨擾。」當下王夫人母女殷勤相勸,十分親熱。飲酒中間姑侄二人敘起家常 ,未免悲喜交集。小梅道:「前日聽得姑娘搬到這裏說是江南姓岑,祖公曾做九江太守,侄女 就猜是姑娘,祇是不曾見面,不好說得。今日見了姑娘帶些山東語音,又與父親面貌 相似,不想果是姑娘!」王夫人道:「既如此,何不早與我說知?」月娥道:「妹妹 到與我說過,祇為總要請姆姆過來賞荷花,待到見面時問了的確再拜認,不想今日無 意中先拜認了。」母女四人說說笑笑,直飲到二更時分。酒罷後,夜氣清涼,兩姐妹 就請岑夫人在自己房裏安歇,王夫人也一同送到女兒房裏來。又坐了一回,夜已深了 ,王夫人道了「安置」,自回房安歇。   他姊妹原有兩張床,因讓岑夫人獨自睡了一張床,他兩姐妹卻一床同睡。岑夫人 見他兩姐妹十分親熱,心中甚是歡喜。因想起:當日雪姐曾對我說,那劉老封君有 言說他的婚姻「不宜預佔,有妨親疏這句話,莫非侄女與兒子也有姻緣之分?想他 孤孑一身,若得在我身旁做了媳婦,倒省得日後兩處掛念。雪姐日後果是姻緣,他 兩個都一般兒 溫柔和婉,就在一處,也是過得來的。思前想後了一回,也就睡熟去了。正是:   功名祿籍生前定,婚媾紅絲暗裏牽。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人生會合,有關心千里,有對面河山,有一見而生歡喜,有一見而生厭惡者,此 無他,總在前世之有緣無緣耳。如岑夫人母子處處遇著好人,必是前生廣種福緣所致 ,是作者歡世人切勿輕易與人為讎也。寫岑夫人姑侄相逢,鐵石人也當下淚,及至後 來敘親拜繼,一片親親至樂,又當破涕為笑。真是要喜便喜煞人,要哭便哭煞人。我 不知作者毫端有何妙術,能令人顛倒若此。 第二十九回 俏嬌娃拜繼老夫人 賢能婦管教獃公子   卻說岑夫人次日黑早先自起來。小梅道:「姑娘還好再睡睡,起得太早了。」岑 夫人道:「今日他兩公婆要將小姐承繼與我必要見禮,我穿著這夏布裙衫如何使得? 須得回去換了衣服來纔好,為此起得早些免得驚動他們。」此時月娥已醒,便道:「娘不用去 取。我有一套新做的紗衣服,叫裁縫略做得長了些,祇怕倒穿得著,待我取出來試試 看。」一面就起來穿衣。岑夫人道:「你新做的衣服不要穿污了你的。」月娥道:「 不妨,娘若穿得著祇顧穿。」一面說話,一面纏足,下來穿了裙衫,開箱取出那一套 新衣服來 :卻是一件佛青府紗披風、一件松花色府紗襯衫、一條水合色府紗裙子。月娥抖開披 在岑夫人身上,穿了一穿卻甚相稱。岑夫人道:「不要污了你的。」月娥笑道:「 祇顧穿,污了也不值多少。」正說時,王夫人叫丫頭又送了一套衣服過來,說: 「是與岑太太穿的。」岑夫人道:「多謝你太太費心!」月娥道:「你放下就是 了。」月娥看了看,卻是一件玄青紗披風、綠紗襯衫、天藍紗裙,又一件天青亮 紗披風,因對岑夫人道:「這衣服雖都還是新的,娘但祇穿我這套未上身的好 。」當下叫丫頭取了臉水來。大家梳頭、洗臉方畢,王夫人笑進來道:「姆姆 起得恁早?」岑夫人道:「天氣暑熱倒是早些起來清爽,又要親母費心送衣服來 。」月娥道:「娘一早起來要回去換衣服,我說前日新做的這套衣服略做長了些 ,拿出來與娘試穿了穿,倒正合式。」王夫人道:「是呀,若姆姆穿得著就送與 姆姆穿了,也是女孩兒的孝敬。」岑夫人道:「我還沒有在姑娘面上盡一點情哩 !」王夫人道:「姆姆祇顧穿就是了。」說笑了一回,丫頭請喫早點心。王夫人 就叫端到這裏來喫,卻是四盤:蒸糕、粉團、卷酥、果餡,四盞雀舌芽茶。   母女們正用過點心,外邊王公叫管家進來問:「太太們若用過點心,趁早 涼請到廳上見禮。」當下兩姊妹打扮得花嬌柳媚一同出到廳堂,見銀臺燒燭、 寶鼎焚香、堂懸紅彩、地襯氍毹。王公冠帶整齊。岑夫人先與王公夫婦道謝見 禮畢,兩夫婦就請岑夫人上坐叫月娥拜繼。岑夫人在上面立受了兩禮即來扶起 ,王夫人攔住一定叫行了個全禮。岑夫人又與他兩夫婦謝過,道:「一時備不 及禮,祇好改日補送罷。」王夫人道:「姆姆不要費心,他還不曾有甚麼孝敬 著哩!」當下小梅又與繼父拜喜,又拜了姑姑,然後兩姐妹交拜。禮畢,王公 對夫人道:「房中暑熱,竟不如請親母到花園竹廳內坐,那邊又涼快又好賞荷花。」 王夫人就讓岑夫 人大家一同到花園中來。   早飯後四處遊玩,但見蟬鳴高樹,魚戲清漣,鳥語林端,花香幾席。母女四 人賞玩了一回競天,日色漸高,便一同到荷亭上來倚欄而坐。岑夫人因說起雪姐 還魂的這樁事來。王夫人道:「祇說這還魂的事是戲文裏做出來的,那裏曉得真 果有這般的奇事。」兩小姐聽岑夫人說出雪姐許多好處,恨不得即見一面纔好。 午間就在竹廳上設席,這廳周圍俱是叢篁,掛起四面弔窗,照映得人衣袂皆碧。 母女們殷勤勸酒,歡敘了一日。席罷後已是日西,岑夫人要辭了回家,王夫人母 女堅執不放,道:「姆姆過去,獨自一個也覺冷靜。如今大相公不在,祇要把前 門關了,從後門往來甚便,這裏並沒有閑雜歹人,姆姆放心,常住在這邊也不妨 。」岑夫人道:「承親母不棄,祇不要把我當客待纔好。」王夫人道:「是呀, 姆姆也莫怪簡慢。」因此岑夫人就住下了。從此以後,母女們無日不相往來,大 約岑夫人在這邊住的日子居多,此話暫歇。   且說岑公子主僕二人到了南直,先尋了一個寓所住下,及到自家門口見房屋 仍然封鎖。那領右人家見了岑公子都歡喜道:「公子去了許久,如今回來正好進 鄉場,今科必然高發。」岑公子道謝,遂逐家拜望,內中有一個老者道:「如今 老太太可康健麼?」岑公子道:「多謝垂問,託福安康。」老者道:「上年有一 個過路的江西相公到這裏來訪問,見房屋封鎖,他憤憤而去。這房屋本縣大爺奉 上司所委沒奈何到來封鎖,後來催賣了幾回也沒人敢買。那侯巡按離任時也不暇 提起這事。大相公何不去見見本縣大爺,開了鎖,仍舊搬回來住何妨?」岑公子 道:「承老丈關切,但既經封鎖,此人還在縣裏,也不便擅專,祇好從緩商酌。 」又一個道:「公子今科高發了,他雙手送還也嫌他遲了。」岑公子道:「承高 鄰們關愛。」當下謝別了鄰里,一徑進城來拜徐老師,一來拜准,二來銷假。   到得衙署,門斗即忙通報,徐老師聽得岑公子到來,三步做兩步迎接出來, 拉著手道:「賢契一別三年老夫時常記念。如今令堂可曾同來麼?」一面問話, 已到書房。岑公子謝畢坐下,因說:「自同家母到東省,不料母舅已故,家業蕩然 ,因在一蔣舍親家住下,不覺三個年頭,竟不知南邊信息。夏初同老母回來在揚州 遇見了老僕的兄弟前來報信,纔知道這邊的情節。那時侯公未去,祇得同老母又往 湖州暫住。如今得了侯公去信,纔敢回來銷假。」老師道:「鄉場在即,我甚是盼 望。你來得正好,竟在我這裏住罷。」岑公子道:「承老師見愛,但恐這邊朋友往來 ,未免不便,門生且在鄭表弟家暫住。」徐老師道:「他家住也好,祇是這個獃子 自你去後一發獃得不像樣了。喫了酒,當眾大罵侯巡按,勸也勸他不住。你來了, 他倒還肯聽你的話。如今你且在此少住幾天,正要與你敘敘契闊。」因問:「你行 李在那裏?我 叫人去取。」岑公子道:「無多行李,叫老僕在城外暫住,待門生自去取來。」徐 老師道:「不必,祇要說明寓處,叫人去取來就是了。」遂叫了一個門斗,說明寓 處,前去搬取。他師生兩人在衙齋便飯,敘說三年之事,一時也難以盡言。午後門 斗搬了行李到來,岑忠與徐師爺磕了頭,就叫在後邊喫飯。晚間,師生飲酒談心, 直到夜深方睡。次日,岑公子取了兩匹繭綢送了老師,因稟過要往各朋友處拜望。   且說這鄭璞與岑公子是親姑表兄弟,家道卻稱小康,為人樸實,言語憨拙無文 ,又帶幾分獃氣,作文魯鈍。多虧岑公子指點,十六歲上同進了學,因此最敬重岑公 子。這些學中朋友見他憨拙,凡事哄騙他,他卻信以為真。如道考前朋友們把一個從 不出的題目騙他道:「打聽得學臺今年要出這個題目,你可留心。」他便信以為實, 把這個 題目日日磨擬了一篇文章,要岑公子刪改好了,牢牢記誦。誰知進場去恰恰出了這個 題目,他反取在五名前頭,甚是感激。這些朋友都以為奇事,因取了他一個諢名叫做 「靠天田」。惟有岑公子不但不戲謔他,反敬愛他,事事與他周旋。自從岑秀到山東 去了,他弄得手足無措,終日在家裏納悶,嘴裏不住的罵侯子傑害了他。鄭婆婆祇有 這一個兒子,十分寵愛,卻與岑公子同年,祇小月份,上年已與他完了姻,他娘子和 氏甚是賢 能,兩口兒也十分恩愛。他娘子初時見他的憨樣勸過幾回,見勸不轉也便隨他,後來 見慣了就不以為怪。往往有那好玩的朋友到家,故意挑逗他,說得高興連閨房褻事都說 將出來。他娘子私下埋怨他道:「你也獃得不像樣了,這是甚麼話,也對著朋友們說? 」他 笑道:「精扯淡!夫妻、朋友都在五倫裏的,夫妻們的事又是當官的,誰人沒有?說說怕 怎的?」他娘子氣得慌,瞅了他兩眼,他祇是憨笑而已。後來他娘子見有朋友來便留心觀 聽,見那志誠厚道、斯文端正的便許他往來,那遊戲三昧、輕佻薄劣的便不許他往來。這 獃公子卻也好,聽了娘子的話,凡是輕薄的到來,便口也不開,茶也不留。那朋友見他有 些古怪,偏要再三盤詰他是甚麼緣故,問得他著了急,他便直說將出來:「我娘子說你輕 薄,叫我不要與你往來。」因此有幾個輕佻的朋友自覺無趣,倒漸漸的疏遠去了。凡是斯 文端正的到來,和氏娘子便叫他留茶留飯,談詩論文,十分親熱,因此倒長了許多學問。 這日正在門口閑站,看見岑公子到來,喜極了,他卻不迎上前來,反急轉身往家裏飛跑, 大叫:「母親,岑家哥哥來了,快些叫媳婦打扮了出來拜見!」一面叫著,一面復翻身跑 將出來,正迎著岑公子進門笑道:「賢弟見了我為何反跑了進來?」鄭璞笑得話也說不出 一句,直至笑定了,纔道:「我的哥哥,我如今娶了弟媳婦了。方纔看見了你,連忙通 知他,叫他好打扮了出來拜你。」岑公子笑道:「原來兄弟恭喜了,愚兄失禮,還不曾 喫你的喜酒。」   說話時,鄭婆婆已同著媳婦出來,岑公子先拜見了姑娘,這鄭璞卻笑個不住,自己 且不與哥子見禮,祇叫娘子與大伯磕頭,口裏還嘓噥道:「叫你妝扮妝扮,怎的就這般 出來了?」和氏娘子也不理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岑公子平還了禮。鄭璞纔與表 兄拜畢,一同到內室來坐下。   鄭婆婆道:「你兄弟自你去了,竟象發狂的一般,走投無路。去年與他完娶了,幸 虧媳婦賢能,他纔略改了些。因想念你半夜裏常發起夢癲來,驚得人了不得。如今你母親 住在那裏?身子可康健?」岑公子因將別來之事一一說知,喜得個鄭璞祇是手舞足蹈,說 :「何不同舅母搬到這裏來住?」又道:「哥哥不要住在學裏,那個老人家有些古板,拘 束得慌,快些搬到這裏來,我叫你弟媳婦好生做茶做飯請你。」鄭婆婆道:「你看他還是 這樣發獃。」岑公子道:「兄弟本質如此,一些無假,其實可敬。」當下鄭璞叫娘子快些 做起早飯來。岑公子道:「我已在老師那邊喫了。今日還要往各處去拜望拜望,明日到這 裏來喫飯罷。」鄭璞道:「如此說,哥哥去走一轉,到這裏來喫午飯。」岑公子道:「今 日老師已是費心端正,約定去喫午飯,不好辭得。明日一准過來。」鄭璞道:「你不要哄 我,明日若不來,我自己到學裏去請你,把行李都搬了來,在這裏住好。」鄭婆婆也道: 「侄兒在學裏住,豈不叫人笑話我們?」岑公子道:「侄兒原要搬來,祇為老師再三留住 ,不好遽然辭他。今日回去稟知,明日一定搬來。」說畢,就起身出來。鄭璞又再三叮囑 ,岑公子就諾,遂往各處去走了一轉。午間回學,將姑母相留之事說知,徐老師道:「這 是親親之誼,搬去也好,幸喜不遠,好常到這裏來走走。」岑公子道:「門生自當常來領 教。」當午設席相待,師生們直敘談到晚,過了一宿。   次日一早,岑秀方纔起來,鄭璞已到學裏,便跑進書房來逼著岑公子起身。及老師出 來,他祇作一個揖,話也不說一句,祇瞪著眼獃看岑公子。徐老師見他這個光景,笑道: 「你想是一早來請他?且在我這裏喫了早飯同去便了。」鄭璞聽了這句話,纔笑了一聲道 :「老師說得是。」當下岑公子收拾行李,叫岑忠覓人挑著先走一步。他師生三人同喫了 早飯,又坐了一回。鄭璞幾次丟眉擠眼,催著叫走,徐老師笑對岑秀道:「他這個樣子, 祇恐你不去,不要急壞了他,我們改日再敘罷。」岑秀祇得就告辭了,與鄭璞一路回來, 於路道:「兄弟為何如此性急?」鄭璞道:「我若不發急,他還不放你哩!」   兩兄弟說著話,已是到家,此時尚在三伏之日,天氣正熱。他書房是個泥地,南邊地 方未免有些潮濕。鄭璞卻自己早起生了一大盆木炭,放了一把蒼術、芸香在內,關上了門 。那木炭漸漸旺將起來,烘得裏面如火坑一般價熱,滿屋都是煙氣悶住。他回來一開門, 煙氣外沖,岑秀喫了一驚,看裏邊時卻是一大盆炭火已待燒完。岑秀道:「這是為何?」 鄭璞連忙搖頭道:「不要響,是我早上起來瞞著他們生了這盆炭火把地烘烘燥,哥哥在裏 住不受潮濕氣。」岑秀笑道:「兄弟也太過慮了。」因即叫岑忠同他小廝容兒快將火盆扛 出,將窗門大開放出煙火之氣。鄭璞一直拉岑秀到上房明間內來坐下。   此時他婆媳正在廚房收拾午間餚飯,鄭璞自己去取茶來喫。岑秀道:「兄弟近日文思 如何?」鄭璞笑道:「不瞞哥哥說,比從前熟滑了好些。」岑秀道:「這是用了苦功文思 日進,所以下筆敏捷了。」鄭璞笑道:「哥哥猜得也著,卻是虧了你弟媳婦的教導。」岑 秀驚問道:「原來弟媳婦是個才女?」鄭璞搖頭道:「甚麼才女?他又一字不識,全不在 行。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會出題,拿了一本書指著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還恐我 騙了他,在題目文章上都記了記號,說遇了通人還要對問。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與他聽, 若做不完就不許我進房睡覺,比宗師還利害。」岑秀笑道:「原來如此。」   他弟兄在上房說話,不料大娘子有心,在窗外聽了個明白,轉身來告與婆婆。鄭婆婆 笑道:「這是他第一個心上敬愛的人,又是骨肉至親,比不得外人,隨他說罷了。」當時 同著媳婦走來。岑秀與姑娘作了揖,大娘子也萬福過,就進裏間去了。岑秀道:「兄弟可 把近日窗稿與我一看。」這話纔說罷,大娘子在裏邊聽見,想道:正不知他平日做的是些 甚麼,好與不好又沒處去對問。今聽見岑公子要看他的文章,連忙捧了一大卷出來,放在 桌上道:「正要請伯伯看看,不知做的是些甚麼?」岑公子隨手取了一篇看時,題目是: 《柴也愚,參也魯,由也諺》。通篇看了,雖是平鋪直敘,文理卻還清通。又看了一篇, 是經題:《女曰雞鳴》,也頗平順。因道:「兄弟近日文章果然比前清通了許多,若再加琢 磨,便可馳騁文場了。」鄭婆婆也喜道:「如今得侄兒在這裏指教他就好了。」大娘子 聽得說他文章比前更好了,方知平日不是哄騙他,心下也十分歡喜。鄭璞見表兄稱讚他文章 比前好了,就拍著大娘子的肩頭道:「你平日不信,今日何如?」大娘子見他又發起呆來, 就轉身往廚房去了。鄭璞當下立逼著表兄與他改了這兩篇文章。   已是晌午時候,婆媳兩個在廚房收拾端正,叫容兒就端在上房喫飯。岑秀道:「我同兄 弟在外邊去喫,這裏好讓姑姑、弟婦在此。」鄭璞道:「沒得說,大家一同喫喫就是了。那 裏三桌兩席?」岑秀道:「姑姑卻不妨,弟婦如何好同桌?」鄭璞道:「這樣說,且待我們 喫過了他再喫罷。」岑秀道:「在此日子正長,卻不是常便。」兩個正在分說,鄭婆婆走來 道:「侄兒就在這裏喫,我們還未喫哩!」岑秀見姑娘說了,祇得坐下,容兒斟上酒來 。鄭璞酒量原好,又見了岑公子,心下十分歡喜,一面說笑,祇顧大杯價喫起來。岑秀道: 「我們且喫了飯,到晚間月明下和弟暢飲何如?此時恐怕有朋友來會,喫得臉紅紅的不好看 相。」鄭璞道:「哥哥說得是。」因此兩弟兄喫完飯就到外邊書房裏來。岑公子取出兩匹繭 綢遞與表弟道:「這是你舅母在山東帶來的,這紫色的姑姑們好做兩件衫子,這本色的兄弟好 做襯衣。」鄭璞笑道:「舅母老遠帶來,一定是要收的。」就捧了進來道:「這是舅母送的。 」交與母親收了。   岑公子自搬到此,每日有朋友來回看,也有請接風的,到忙了十來日纔得清靜。看看場期不 遠,大家打點精神赴試。正是:   祇緣才品超群出,應有逢迎傾蓋來。   不知他兩表兄弟如何進場?且聽下回分解。   看書要知作者苦心,或添一事,或添一人。俱不得不然。如前回撰出一嚴先生,此又添出一 獃公子,一是為表妹婚姻,一是為表兄寓所。但既已添出,不與之一寫,便不如勿添。看他寫嚴 先生,便真是個老道學,寫鄭秀才,便活像個獃公子,不意小說中有此神化之筆,人說公子獃 ,我道公子不獃,待師敬,事親孝,篤於親親,篤於夫婦,真是太古以上人物。    第三十回 真鐵口五星斷休咎 程操江一語解紛爭   卻說岑公子搬在姑娘家居住,他表弟夫妻兩口十分恭敬。過了十餘日,早又是中元佳節,這 日是報恩寺的蘭盆勝會,弟兄要同去遊玩。一早起來盥洗,喫了點心就同出門。到得寺中,大殿 上建水陸道場,香氣紛紜,遊人如海。弟兄們四下觀玩了一回已是早飯時候,就同 到一個潔淨面館內喫了面,出來復去塔上遊了一回,無非一片繁華熱鬧。岑秀道:「我們到個清 靜些的所在,去坐坐避過了午間烈日回去,不要在這裏挨擠,甚覺無趣。」鄭璞道 :「前日有人說水月庵裏來了個江西的星相先生,如神仙一般的准。我自哥哥來了,不曾去得。 今日我們同去試他一試,看他如何?」岑秀道:「甚好。」   兩人一徑行來,也有一里多路,卻是個僻靜去處。來到庵前,見庵門外有個招帖上寫著:「江 西真鐵口星相無差」。進得庵門,果然好座幽閑靜室,正中供著一尊彌勒古佛,背後是韋馱尊者 。第二層便是正殿,上供一尊如來佛祖。東邊一座小門,進來另是三間小殿,供著 普門大士。側首朝東三間客座,門上貼著「真鐵口寓此」的條子。   弟兄兩個緩步進來,祇見這個先生六十上下年紀,鬚髮斑白,骨格清臞,坐在一把交椅上打盹 。聽得腳步之聲睜眼見有客來,便起身拱手道:「二位何來?」鄭璞道:「特來尋你看看星相,你 且看我兩個今科中不中?」岑秀忙接口道:「聞得先生星相如神,特來請教。」 這先生道:「且請坐,待獻過茶再講。」因叫童兒不應,這先生尋到後邊來,原來在廚房裏睡覺, 因叫醒來道:「外邊有客,還不起來烹茶!」那童子纔呵呵欠欠的起來灌水生火 。這先生出來道:「今日是報恩寺的大會,這裏住持都去赴會去了。因此無人,實是有罪。」岑公 子道:「我們也從會上到來,請問先生星相二事,何者為先?」先生道:「二者 原可並參,如今先看了尊相,再看五星,必有相合。」因請岑公子對著亮光端坐。這先生存神注目 細看了一回,道:「尊相也不須細講:三臺高聳,五岳豐隆,眉秀春山,目澄秋水 ,鼻直口方,神清氣旺,是生成大貴之相﹔所欠發脊不齊,早年恐其失怙,庫倉略陷,青春微有坎 坷,卻都逢凶化吉,無妨於事。一交眉運,官祿榮陞,前程遠大,壽緣可至期頤 ,子息盡皆玉樹,富貴二字已是分定。目下印堂黃明光潤,恭喜也不遠了。再請把八字一推。」岑 公子即寫出自己八字,那先生仔細推詳了一回,道:「卻又作怪,論功名應從科甲 得來,但這官祿宮中又變出稀奇品格,偏不由科甲出身。但文昌高映,奎璧相纏,縱不由正途卻勝於 科甲,論爵位當居極品﹔又喜武曲臨宮,官職必兼文武,卻是一位大人。失敬 !失敬!」岑公子道:「豈敢過望!」因為有雪姐這樁心事,又問:「婚姻不知幾時可就?」這先生 又推算了一算道:「紅鸞發動,天喜照臨,婚姻不遠,九、十月間必然見喜, 但這貴造中尊夫人卻不止一位。據理算來,當有三位,卻又都是賢能內助,都可同偕到老,真是難 得!祇是命中有小耗作祟,常為小人所忌,總無妨大局,不足介意。在下是依理 直談,不是虛譽,日後應驗,當領重酬。」岑公子道:「再煩與舍親相一相。」這時鄭璞聽他兩個 說話呆呆坐定不動,及說與他看相,纔道:「別的都不管他,你祇相我今科中與 不中?」這先生笑了一笑,請他坐正定睛細看了一回,道:「這位卻也是個貴相:雙眉聳秀,少年可 取功名﹔兩目定光,到老總無厄險﹔雖帶幾分拙直,卻存一片慈祥:壽過古稀 ,子有三四。再請寫出八字一推。」鄭璞笑道:「我卻忘記了,你祇算我是五月十五日丑時生的就是 了。」先生笑道:「貴庚幾何?」岑公子道:「與我是同年的。」這先生推算 了一回道:「這貴造也應少年克父,最喜金水相生,當得一賢內助,終身受益不淺。論功名,今年正值 文昌相照,這舉人是穩穩的了,但祇可一榜出仕,亦不過六七品之間。卻喜 貴星坐落命宮,一生多得貴人扶持,到老風光並無坷坎。可喜!可喜!」鄭璞聽得歡喜,把手在桌上 一拍,道:「我若中了,謝你五兩銀子。」先生道:「五兩也不多,中了不要 翻悔。」鄭璞道:「我從來不說謊,中了包管送來。今日卻不曾帶得,莫怪!莫怪!」岑公子道:「今 日卻是偶然到此,不曾多備,先生莫嫌輕褻。」因取了一兩銀子送與先生道: 「改日再得請教。」先生道:「明日高發了,還要領重酬哩!」又留喫了一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辭,這先生直送出山門而別。   此時已是未末申初時候,兩弟兄取路回來。鄭璞道:「這個相面先生說得倒也不錯,祇是說哥哥不 從正途出身,這是胡說了。」岑秀道:「星相之言,未可全信,且自由他罷了。」兩人於路說話,回到 家時腹中已餒。鄭璞即叫:「娘子快些收拾飯喫。」大娘子道:「已端正現 成的。」鄭婆婆道:「你兩弟兄在那裏喫的早飯?」鄭璞就將遊玩看相的事與母親說了一遍,道:「我 今科中了,應許他五兩銀子。祇是他說哥哥不從科甲出身,真是放屁胡說了 。」當即擺上飯來,兩弟兄用畢。鄭璞又對娘說:「這相士說哥哥日後官居極品,又有三個賢慧嫂嫂同 偕到老。」鄭婆婆道:「但願你哥哥做了大官,你便有倚傍了。」岑秀道:「 星相的話那裏當得真的?」這邊姑侄弟兄們閑話。且表過不提。   卻說這年南直正考官欽點了翰林院侍讀學士汪耀辰,副考官是禮科掌印給事中顧其章,都已進了貢 院。至八月初,這通省秀才聚集省會,把各處寓所都住滿了。到了初七日,這監臨就是操江程公,副監場 是布政司參政陸文山,按察副使高兆麟率同內外帘官入闈,甚是熱鬧。初八日 五鼓,眾秀才按冊點名進院。卻好鄭璞正與岑秀聯著號房,喜得他心癢難爬。等得題目到手,誰不用心作文 ?這鄭璞起了正稿就拿來叫岑秀刪改。岑秀就先與他改好,叫他用心謄 正,然後自己謄畢,果然字字珠璣,行行錦繡。二人早早交了卷子,頭牌放出。三場考畢,也是鄭璞的造化 ,總與岑秀同號不離,回家歡天喜地對他母親、娘子說道:「我今科一 定中了!恰恰三場總與哥哥在一處,他與我把文章都改得好了,不怕他不中。」鄭婆婆道:「或者是你的造 化也不可知,不然怎麼三場恰恰都在一處?祇是你果然中了,怎樣報答 他?」鄭璞道:「他是個不望報的,祇願與他一同中了就好同他進京會試。若我中他不中,我也會不成試了 。」且不說他母子們閑話。   卻說這岑秀的卷子正落在江浦縣成公的房裏。見了這本卷子,成公大加稱賞,以為合場無出其右,因特 特把這卷子親自薦到大主考面前,道:「帘官選得一卷奇文真是連城之璧,請大人垂鑒。」這汪公接來細細 觀看,看到中間,連稱:「可惜!可惜!」成公問道:「卻是為何? 」汪公指著道:「這一句竟重犯了聖諱,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得?」下半卷就不看了。成公道:「這 是他疏忽,卻與正文無礙,還求大人通篇一看。」汪公祇得通卷看完, 道:「好一卷文章!但犯了聖諱,祇好有屈他了。」成公見汪公有些執意 ,又把卷子送到副主考顧公這邊來,道:「有一卷奇文請教大人,不知可掄元否?」顧公笑道:「想經你 的採擇,定然不差。」因接過來,纔看到起股,便稱讚道:「果是奇才。」及看到這一句,道:「可惜誤犯 了聖諱,卻還有可恕。」及通卷看完,讚不絕口道:「這卷文章雖有些 微瑕,即不擬元,亦當置之三、四之間。」成公道:「大人不取便罷,若取了必得擬元,置之三、四,倒反 屈了他了。」顧公道:「汪公可曾見來?」成公因將汪公為此執意不 取的話對顧公說了。顧公道:「待我去與他相商。」成公道:「人才難得,豈可輕棄?還求大人一力成全。」   當下顧公拿著這本卷子來見汪公道:「這本卷子成縣令薦將上來,論文章實可掄元,但中間有這犯 諱字樣,或置之五名之內也可。若因此而棄,實為可惜!」汪公道:「這犯聖諱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 得?祇恨他自己忽略,也怪不得人了。」顧公道:「此卷通篇堂皇正大 ,置之榜首,誰曰不宜?雖有此誤,卻與文章無礙。若必見棄,恐人才難得,況得此奇才,豈可當面錯過? 」汪公道:「這事弟實不敢專主。若老道長必欲中他,萬一觸怒聖心, 弟卻擔當不起。」顧公道:「弟也是為人才起見,並非私意。若果有不虞之事,弟當獨任其咎。」   這時大監臨程公到來,見兩主考各執一見,因道:「二位大人且不須爭執,待弟看一看這文章果是如 何?」顧公因將這卷子遞與程公道:「都臺巨眼,必有定論。」原來程公是鼎甲出身,高才博學,將這五經文 字通卷細看,祇顧點頭稱讚道:「的是仙才。」及看完了,道:「二公 不須爭執,弟倒有個愚見,不知可否?」二公同問:「都臺高見若何?」程公道:「此卷中又使不得,不中 也使不得。依弟愚見,不若將此卷聯名具奏此中情節進呈御覽,中與不 中,一聽聖裁何如?」汪、顧二公齊稱甚善。當下即將此卷另外封置。及擬取足額,看那十名前的卷子俱不如此卷之美。   到放榜之日,榜後另簽一條,標著:「天字第三十三號生員岑秀,五經文字俱佳,惟卷中誤犯聖諱不 便中,特將此卷進呈、恭候御覽欽奪」。這榜文一出,萬人擁看。這日他表弟兄兩個也在看榜,卻擁擠不上 ,耳邊祇聽得看過的人說:「這倒是件從來沒有的事,一個秀才的卷子 竟得進呈御覽!」岑公子正待動問,卻撞見個同學的朋友道:「岑兄恭喜,你的卷子犯了聖諱,主考不敢中式 ,竟進呈御覽了。」岑公子卻一時想不起這犯諱的字樣,心上游移道 :「若進呈了御覽,不知將來如何發落?因想起真鐵口所說不由科甲出身 的緣故,或者這裏邊倒有個好意。此時鄭璞卻挨進去觀看,見自己高高中了第二十四名,喜得沒法,也 不往後看去,竟擠了出來,尋著岑公子道:「兄弟中了二十四名,怎麼反不見哥哥的名字在前頭?」岑公 子道:「你且再去看那榜末貼出的就是我了。」鄭璞果然復翻身挨進去看 ,那榜末另簽出的這一條上寫著如此如此,鄭璞哈哈大笑道:「好靈驗的算命先生,果然有這等的奇事! 」因挨出來道:「哥哥,我們回去。你的卷子進了御覽,祇怕比這中了的 還強十倍哩!那真鐵口真是神仙,斷得一些不差。」   當下一同回到家中,見大門上插著一面紅旗,許多報子在廳上吵鬧,見他弟兄回來,便問:「那一 位是新貴人?」岑公子道:「這位就是。」大家一齊磕頭道:「老爺高中巍科,要求重重的賞賜。」鄭璞卻 白瞪了眼說不出一句話來。岑公子道:「眾位且請少坐。」因拉了鄭璞 進來,對姑姑道:「這報喜的人酌量賞他多少?」鄭婆婆道:「悉憑侄兒怎樣處分。」岑秀道:「少了拿不 出手,先與他八兩銀子,格外二兩代飯,看他如何再處。」鄭婆婆道: 「侄兒說得是。」因取了一個銀包出來。岑秀秤了大小兩封,將封套裝好拿出來,道:「本當留眾位喫鍾酒 ,因一時措辦不及,折送二金,這是菲儀八兩,幸勿嫌輕。」這些報子 七張八嘴那裏肯依?道:「府上是個大家,這點東西如何拿得出手?」隨岑公子分說,那裏肯聽?後來直添 到了十六兩,纔作謝散了。   鄭璞道:「那算命先生果然算得不差,這五兩銀子一定要送他的。」鄭婆婆道:「卻 有屈了你哥 哥。」鄭璞道:「娘還不知哥哥的文章做得甚好,祇為誤犯了聖諱,主考不敢中,竟進 呈到皇帝面前去了,還要聽候旨意,祇怕明朝比中舉還高得多哩!那相士說哥哥不由科甲出 身,當初我甚惱他,不想如今果然應驗。將來哥哥祇怕竟做了官也不可知。」鄭婆婆道 :「原來如此。如今侄兒該怎樣料理?」岑秀道:「這事也不用料理,祇可靜聽旨意罷了。 將來或者僥倖得邀聖恩,許我與舉人一同會試也不可知。」   當下且與表弟料理做衣巾、參主考、謝房師、會同年、領鹿鳴宴、祭祖、拜客、請 酒,整整忙了 半個多月纔得完結。岑公子就要告辭回家,一家兒再四苦留。岑秀道:「一者恐老母家 中記念,二者旨意下來還得兩月,在這裏等候反恐多事。昨日我已託了徐老師,他說一有的 音,專差報我。兄弟也與我留心打聽,倘有好音,少不得還要到這裏來料理。」   鄭璞苦留不住,因與母親、娘子相商:「哥哥一定要回去,我們如何謝他?」大娘子道:「若說 謝他甚麼,他是斷斷不收的。不如買兩套好緞子的裙襖料,再買兩件緞袍料、兩件綾襯 袍料微,祇說是母親送他娘兒兩個的,他便不好不收。格外再送一個盤纏,或者肯收也不可 知。」鄭婆婆道:「你說得真有理。」鄭璞道:「這盤纏到他起身時我暗地放在他包裹 裏,不叫他知道,待我送他上了船再與他說,怕他不收?」鄭婆婆笑道:「這倒是你的見識 。」鄭璞有了主意,即日自己同了容兒去買辦了回來,也共用了三十多兩銀子,又格外 封了二十四兩銀子盤纏。先一日擺酒餞行,鄭婆婆就將這緞子裁料交與岑秀道:「這是送你 母親的兩套裙襖與你的兩套袍料。回去上覆你母親,務必請他到這裏來盤桓幾時。」岑 公子因是姑娘送的,不敢推辭,祇得拜謝收了,因道:「侄兒在這裏攪吵日久,還要姑 姑 費心。」大娘子道:「伯伯到家拜上姆姆,務必請他老人家來,待我們孝敬他幾時。」 岑公子道:「回去自當稟知。」此時鄭璞聽著他們說話,祇呆呆坐著,兩眼紅紅的,祇要掉 下淚來。岑秀道:「兄弟不須傷別。倘若我僥倖有個好音,明年就好同你進京會試。」 鄭璞也不聲不響,祇是點頭而已。當晚娘兒們說著話,直喫了半夜酒纔歇。   次日,一早起來打疊行李,鄭璞悄悄把這盤纏裝入包袱內,連岑忠也不知道。又因 岑忠幫了多 日的忙,給了他三兩銀子,岑忠裏外磕頭謝了。當下大娘子已將早飯收拾停當,一面兩 弟兄喫飯,一面叫容兒去僱了兩頂轎子,又與岑忠僱了一個驢兒。此時飯已用畢,把包袱放 在轎內,行李僱人挑著,岑公子拜辭起身。婆媳兩人一同送到大門口,看他兩兄弟上了 轎纔轉身。正是:   已看黃榜將名播,又見紅鸞照命來。   不知他兩表弟兄如何分手?且聽下回分解。   寫真相士判斷岑、鄭兩人,靈驗如神,名曰「鐵口」,信不誣也。看官們有疑難事,祇消 到水月庵一問,勿得當面錯過,至兩典試爭執,程公解紛,將岑秀卷子進呈御覽,真是 奇人奇事奇文。總緣作者胸中另有一番布置,別寓一段奇文。若道岑秀可惜不中,是不辨牡牝驪黃矣。 第三十一回 愛才華覿面許東床 感恩義真心虛左席   卻說鄭璞直送表兄到水西門外,看僱了一隻小小座船,把行李包袱都搬到船上。 鄭璞兩淚交流道: 「哥哥幾時再來?」岑公子見了,心上也十分不捨,道:「兄弟不須煩惱。你祇與我 在徐老師那邊打聽,倘有信息,即專差人來通知,我即到來相會。」鄭璞道:「我早晚祇在 學中打聽,一有信息,我便親自來報你。祇是哥哥與舅娘還是搬到這裏來住的好。」 岑秀道:「當回去與母親商量。」   當下就要開船,祇得分手。鄭璞上了岸纔說道:「包袱內有個東西,哥哥打開看看,不要丟掉了。 」岑公子再要問時,鄭璞已匆匆上轎去了。   岑公子這邊亦已開船,因見表弟說話有因,隨叫岑忠把包袱打開看一看:不知是 甚麼東西在內?及 打開看時卻是一個銀包,約莫有二十多兩。岑忠道:「怪道早辰大相公在這裏邊與太 太說話的時節,老奴從外面進來,見鄭大相公在房裏摸索,原來是暗放在裏邊的。」岑公子道 :「他惟恐送我不收故意如此,且到再來時回他的情罷。」   主僕兩人祇一日來到京口。換了小船日夜兼行,不及三日已到家中。拜過了老 母,因說起考場之事 ,岑夫人道:「這裏已傳言得都知道了。間壁王親家說,這是從來未有的事,將來祇 怕倒有好處也不可知。」岑秀因問:「為何母親稱起他親家來?」岑夫人道:「你卻不知有這 樣奇巧的事!原來你何家表妹當日卻正賣在他家。」因將相會、認親、拜繼之事從頭 說了一遍,道:「他母女們十分親熱。你表妹自到他家,他女兒問起他的緣由,知是官宦人家 ,當時就與他父母說知,王公就承繼他做了女兒。他兩個成了姐妹,十分親愛,王 夫人也把他當親女兒一般看待,你表妹今年已十七歲了,比王小姐小一歲,兩個一般 生得標緻, 如今時常往來不斷。」岑公子聽了大喜道:「原來有這等合巧的事!若不是搬到此間 ,如何得遇?真果是天假相逢。如今既成了親戚,明日去拜王公便當行叔侄之禮纔是。」岑夫 人道:「承他十分關切,你明日請見他夫人,竟稱他嬸母。他女兒既拜繼了我,也是妹子, 都好見面的了。」岑公子又將姑母送物致意並要請母親去的話,說了一遍。岑夫人道: 「承他好意,且再商量。如今你姑姑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可康健麼?」岑公子道: 「姑姑甚是強健,見了兒去十分歡喜。表弟上年已完了姻,倒好個賢能娘子,家中全仗他主持 ,表弟也虧得他長了許多學問。」岑夫人笑道:「這是怎麼說?」岑公子因將每日要 他做一篇文章,又不許他與輕薄人往來:「今科恰恰三場都與兒同在一號,與他刪改刪改,他 倒得中了二十四名舉人。姑娘與他夫妻感激不盡,回來時一家苦苦相留不放。表弟 私下又包了二十四兩銀子暗放在包袱內,不叫我知道,直到上了船纔與我說知,實 難為他這一 番親親之意。」岑夫人道:「他如今諒來不大獃了。」岑公子笑道:「虧得弟婦管 束,比前略好了些。」岑夫人聽了這話,心下未免辛酸,道:「你姑姑有了這個賢 能媳婦,兒子又 中了舉,他卻正好享福了。祇是你如今也正當婚娶之時,雖有雪姐這段姻緣,但如 今天涯海角,不知何日纔得成就?這是預定不來的,況且那劉老封君原說他不宜預佔,有妨親疏 ,須待數年之後方得成就,這話必定有困。如今我身傍無人,你出了門,早晚獨手 獨腳,走前走後,甚是不便。這親事也再遲不去了。我如今已有個主意在此,你明日見過了表妹 再作商量。」岑公子見母親如此說,也就不再言。   母子們說話時,天色已晚。喫畢晚飯,在家堂前點了香燭,又說了一回在省城 的話。岑公子候母親 睡了纔回書房安歇。因想:母親方纔所說,必有心在表妹身上,但雪姐這段姻緣如 何拋撇得下?又想起真鐵口之言,卻果有應驗,但不知這表妹德容如何?明日且見了再作道理。 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盥洗畢,整理衣巾,先到嚴先生家來。嚴先生一見便道:「昨晚已知 岑兄回來,我正要過去道 喜,反承先施。」岑公子拜揖就坐,因說起科場之事道:「晚生一時疏忽,誤犯了 聖諱。後來打聽房師是江浦縣成公,把卷子特薦上去,兩主考各執一見,主意不決。卻是操 江程公的主裁,竟把卷子進呈御覽,不知將來作何發落?想聖度汪洋,未必以此為 。」嚴先生道:「這卻是件稀少之事,皇上必不肯因微瑕而棄大才,算來在閏十月半邊便有分曉。 」又道:「如今令堂又得認了令表妹,王公的令愛又拜繼了令堂,卻成了親戚了。」 岑公子道:「昨日家母說及,實承王公盛德不淺」嚴先生道:「諒岑兄還不曾到那邊去,我 且不留坐,待見過了王公,我們明日再慢慢相敘。」   岑公子因即辭了嚴先生,就到王進士家來。王公已先知道,卻在門首等候,見了 岑公子便道:「恭喜岑 兄回來了。」岑公子道:「昨日家母已與小侄說知,老叔不當如此相稱了。昨因小侄 到家已晚,不便過來。舍表妹極承恩撫,況已拜在膝下,就是至親一般。如何使得客套?」王 公笑道:「祇是未免有僭。」當時一同到了廳堂,岑公子即以子侄禮拜見,道:「今 日拜過,名分就定了。」王公謙讓不過,即受了半禮。岑公子因請拜見嬸母,王公先令老家人 進去傳說。略坐了一回,裏邊丫頭出來相請,王公就引著岑公子進來。到了後堂,見 王夫人站在右邊下首,兩位小姐隨在背後。岑公子道:「小侄初次拜見,還請嬸母上坐。」王 夫人笑道:「豈敢,大相公祇是常禮罷。」王公道:「既成親戚,不必客套,竟轉這 邊受了半禮罷。」岑公子再拜後,王公即來扶起,然後兩姐妹就在下邊平拜見了。岑公子見兩 小姐一般如花似玉,因問:「不知那一位是表妹?」王夫人指著下首的道:「這個就 是。」岑公子道:「表妹得嬸母撫育成人,存歿均感不盡。」王夫人道:「祇是從前不知,多 有得罪處。」因留岑公子坐下喫茶。王夫人仍走過右邊,與兩個女兒一 帶坐下。岑公子祇得告坐在左邊下首,正與小梅對面。王公倒祇好北面相陪。因敘起 科場之事,王公道:「賢侄 此番竟得名聞天下,勝如中式。大約閏十月內就有好音。」岑公子道:「正不知聖意 如何?」王公道:「當今求賢若渴,必不肯因小誤而棄大才。我算定八九是准與舉人一同會試 。賢侄正可因此成名。」   敘話移時,丫頭們送過了兩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辭出來,王夫人道:「我已吩咐廚 房收拾,留大相公用了早 飯去。」王公道:「甚好。」因此同到書房。王公因說:「賢侄的功名是在掌握之中 的了,但如今正當婚取之時,此事也再蹉跎不得。」岑公子道:「從前也有幾家說過,都不相 合。後因同老母前往山東,這三年之內也無暇及此事。」王公道:「以賢侄的才品, 必要德容俱備的纔好相配,但往他處相求,一時也難於成就。將來功名到手,雖不愁無貴戚相 扳,但非親知灼見,終不放心。如今令堂身邊又無人侍奉,斷不可再遲。你表妹既拜 繼與我,我就可以為他主持。況且他年已及笄,德容俱備,與其另為擇婿,不如親上加 親。賢侄 回去即與令堂說知,諒令堂亦必樂從,況且又可諸事從省,又可指日完娶,令堂身傍 有了侍奉之人,賢侄出門也得放心。豈不是十全其美?」岑公子道:「承老叔至戚相關,回去 即當稟知老母。」   當下喫畢早飯就告辭回來,將相見情節及王公的說話,一一稟知母親。岑夫人道 :「我久有此心,倒承王親 家先為道及。如今你已見過表妹,諒已放心,但王夫人面前我並未提起,如今卻是他 的女兒,我明日還須過去當面求親纔是道理。再他的姑娘前日拜繼與我,還不曾有一 些禮物送 他,明日將你買來這四匹色綾揀兩匹鮮明些的,再配上姑姑送我的那天青緞襖、玉蘭 緞裙送了他姑娘也罷。」岑公子道:「祇恐太輕了些。」岑夫人道:「他們倒不在乎此,祇要 禮到就是了。再這婚姻大事雖是當面允許,愛親結親,畢竟要請兩位月老主持。如今 祇有嚴老先生年高有德,夫婦齊眉,竟請他兩老為媒甚好。他家老太太、大娘子我明日還要請 他過來坐坐。」岑公子道:「母親所見極是。」當下母子商量已定。次日早飯後,岑 夫人將這四匹綾緞用氈包包好,叫老媽子從後門送去:「先通知一聲,我隨後就過去。」   且說王公昨日自岑公子轉身後,隨將這覿面許親之事與夫人說知。夫人道:「我 已有此心,他們姑娘侄女做 了婆媳更加親熱,又省得我們另外擇婿,這是兩全其美的事。」這老夫妻說話時,他 兩姐妹卻都在面前。在小梅原是意中之事,也不足為喜。月娥聽了這話,頓覺面容慘戚。小梅會 意,略坐了一回就拉了月娥一同回到自己房裏來,道:「姐姐不須懮戚,你我情同骨 肉,你的心事,我豈不知?當日姐姐曾說要與我同堂一室不忍相離,我就說恐人事不齊,今日不 想先有此舉。但我非無心之人,姐姐的恩義生死不敢想忘。祇要姐姐耐心,三年之內 小妹必然與你遂此初願。總然小妹先過門去,必當將此情告知姑姑母子,小妹當虛正席以待, 必不教姐姐有離群之怨。我看郎君印堂紫氣交騰、黃光明潤,功名未有限量,也非小 妹一人可以專房,祇怕還不止你我二人,總在三年內必有應效。不知姐姐能耐心否? 」月娥聽 說至此,不覺轉愁為喜,道:「妹妹果然算計得定,莫說三年,即十年亦當相待。但祇 恐父母另有他議,卻當如何?」小梅道:「這件事不是小妹誇口,實是算得穩,拿得定。如 今姐姐面上氣色未開,喜期尚早。三年之約,實可踐言。姐姐不必過慮。」月娥道: 「祇恐妹妹到那時不能踐言。」小梅對天盟誓道:「我負今日之言,當遭神誅鬼殛。」月娥連 忙與小梅掩口道:「妹妹何必立此大誓!今日之言我當刻骨銘心,祇是如今忽然分拆 怎不動情。」小梅笑道:「如今相離,不過咫尺,朝夕仍可見面,祇怕不久還有遠別。」月娥 驚問道:「妹妹何故說此?」小梅道:「我昨日見父親面色,官祿馹馬已動,不久定 有喜報。母親與姐姐必有遠行。」月娥道:「父親即去做官,我與母親不去如何?」小梅道: 「恐事有定數,不能不去,姐姐亦不必以此為慮。凡事祇恐情意不堅,便有更變﹔如 你我生死一心,雖隔千里亦與在目前一般,終當會合。何必傷情?」月娥見小梅說得如此真切 纔把愁腸放下,一心寧耐。   次早見老媽子送禮過來說:「太太隨後就到。」他母女們都歡歡喜喜迎將出 小梅悄悄地取笑月娥道:「這是 我姑姑來與你下定了。」月娥啐了一聲。大家接著岑夫人,王夫人先道:「女孩兒 還不曾孝敬得乾娘,倒反要乾娘費心。」岑夫人道:「這是小兒從南省帶回來的菲薄之物,不要 見笑。」一面說話,就同到上房來。月娥又過來拜謝了。王夫人道:「昨日大相公 回去必定與姆姆說知了?」岑夫人道:「正是,小兒極承親家與嬸嬸的過愛。」因指小梅道: 「他如今卻是嬸嬸的女兒,比不得在何氏門中,老身應當過來親自相求。」王夫人笑道: 「我們是愛親結親,一概客套俱要去掉。如今大相公也正當婚娶之時,姆姆身邊又無人侍 奉 ,不如與他們早畢了姻,也完了我們一樁心事。祇是匆促之間妝奩未曾置備,祇 好過後慢慢補送。」岑夫人道:「老身那邊禮數也恐一時不周,還要嬸嬸原諒。今承面允,就要拜 煩嚴老相公為媒,擇日便好行茶禮過來。」王夫人道:「這月老是少不得的,得請他夫婦 兩位老人家為媒甚好。」當日母女們敘話,留過了午飯纔回。正是:   功名未稱雲霄志,婚嫁先完兒女情。   不知岑公子如何成親?且聽下回分解。   篇首寫鄭璞真是第一有情人,世間不可多得,愛才如王公,天下應無棄才,感恩如 小梅,天下應無負義。 作此書者有裨於世道人心不少,勿徒以小說目之。    第三十二回 親上親才郎求月老 喜中喜表妹作新人   卻說岑夫人這日午後從王家回來,與公子說道:「承王夫人美意,倒催我們 早些擇日。你明日就 可去拜請嚴老先生為媒,再說我要請他老太太、大娘子過來坐坐,看他肯來不肯來?」岑 公子應諾。次日上晨,整頓巾服就到嚴先生家來。岑公子未及開口,嚴先生笑道:「岑兄 今日早來,一定是要我做個現成的月老,可是麼?」岑公子笑道:「老先生何以預知?」 嚴先生道:「昨日王公在這裏說及,我道這是一件極美的事,正當玉成。況此舉算來其 便宜有五:第一,彼此親知灼見,不須打聽﹔第二,姑侄做了婆媳,不比生人,分外親熱﹔ 第三,相愛結親,一切禮文俱可從省﹔第四,一邊省得另為擇婿,一邊省得另為求婚﹔ 第五,姑娘、侄女省得日後兩地掛懷。豈不是五便?玉峰祇須擇吉過禮,僕自當效此執柯之勞。」 岑公子道:「既承老先生慨允,還要奉屈一敘。」嚴先生道:「這可不必從俗, 竟到過禮這日,早辰在岑兄那邊,午間在王公這邊,豈不一舉兩便?」岑公子道:「家母還要請 老太太、少夫人過去一敘,不知可肯賜光,特著晚生來拜達。」嚴先生道:「老妻 也說要過去拜識令堂,不如到了吉期過去道喜喫喜酒罷。」岑公子道:「到那日另當敬請。」嚴先 生因取過通書一看,道:「這月二十八日是個天喜月德,正好過禮。閏十月初三 日卻是不將吉日,合巹最好。竟定了,不必改移。」岑公子道:「祇恐時日太促料理不及。」嚴 先生道:「尚隔著十一二天,也不為急促了。況諸事從簡,有甚麼料理不來?明日 我過去先與王公說知,總是兩邊一概從省,竟不必游移了。」   又坐談了一回,岑公子告辭回來,與母親說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雖如此說,我們還該 請一請的為是。明日你備一副全帖請嚴先生,再備兩副我的帖子請他婆媳,也盡了我們的禮數 了。」母子相商已定,次日即叫岑忠送帖過去,嚴先生看了道:「我已與你大相公當面 說過,何必又多此禮?」岑忠道:「這是家太太的主意,說本要先過來奉拜這裏老太太,又恐反 為驚動。明日這樁喜事,那邊並無一位內客,還要敬煩老相公同太太作雙壽星,因 此先請過去敘敘,以後便常好相見。若老太太不允,家太太說還要親自過來拜請。」嚴先生道 :「既是你家太太這番盛意,祇須內邊一席,叫他婆媳過去領情,我祇到過禮這日去 叨擾,明日不必多費。我也不寫辭貼,就將原帖拜上你相公,說我心領就是了,不必再勞你往返 。」岑忠知嚴先生是說一不二的,也不再言,因祇將兩個岑夫人的柬帖留下。回來 說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既如此說,就不須再請,後日祇打轎去請他婆媳兩位就是了。」因 叫岑忠明日定下廚子,買辦食物,諸凡必須豐盛。   當日岑夫人親自過去面請王夫人母女。王夫人道:「女兒本該過去奉陪嚴太太,因房裏無人, 叫他同妹子在家裏罷。我去相擾就是了。」因說:「那嚴太太做人最要好。雖然是七十歲的人,卻 康健得緊,眼也不花,耳也不聾,就祇掉了幾個牙齒。今年新年裏在這裏會過, 直到如今了。他家大娘子見我們也親熱得緊,生得好個模樣。跟前有個六七歲的學生,甚是聰明乖巧 ,如今跟著他爺爺在學裏讀書,從不見他到外邊來頑耍。」大家坐話許久,岑 夫人纔辭了回來。   這日,岑義夫妻都過來幫忙料理。早飯後先請了王夫人過來,然後打轎去請嚴太太婆媳到來 ,都迎接到上房,一同見過了禮,坐下喫茶。岑夫人見嚴太太鶴髮童顏,精神康健,大娘子肌理豐 勻,態度閑雅。茶罷後,岑夫人道:「早該去拜見老太太,祇為小兒未回,家 中無人,不曾去得。今朝有屈光降,簡慢處還要老太太涵容。」嚴太太道:「說那裏話?老身也因 上了年紀不大出門,王太太那邊新年裏拜年去了一次,也直到如今,心裏也正要想 會會。昨日承太太這裏相邀,祇是反來叨擾不當。如今大相公在家,何不請來見見。」岑夫人道: 「小兒自當進來叩見。」少刻,岑公子整衣進來,一一拜見過,即往書房去了。 嚴太太道:「好一位才貌兼全的郎君,正好配那位齊整小姐。」因對王夫人道:「恭喜你得這一位 佳婿,也不枉了拜繼一場。你們兩親家母也是天緣福湊,難得遇合在一處的,如 今又是親上加親,真是天大喜事。前日老身聽見了,歡喜不盡,這樣合巧的姻緣實是難得!」兩夫 人齊道:「這都是邀老太太的福庇。」岑夫人因問:「大娘娘為甚麼不同了小相公 來?」嚴大娘子道:「小孩子頑劣得緊,因在書房裏,不叫他知道。」岑夫人道:「這也難得,多 有六七歲的小學生一刻也還離不得娘哩!」大家說說笑笑,敘到晌午時候。   岑義媳婦來請上席,岑夫人就相邀同往外邊客位裏來。嚴太太見桌面朝南,係著紅錦桌圍, 因道:「這樣坐法倒覺不安,不如把桌面東西相嚮來,我們四面坐開倒好。」岑夫人道:「祇恐 不恭。」嚴太太道:「從此以後再休客套。」因叫岑義媳婦與老媽子將桌面掉轉, 去了錦圍。岑夫人道:「恭敬不如從命。」因舉杯先遜嚴太太坐了首席,王夫人對面。嚴大娘子因 婆婆在坐,與岑夫人上下橫坐了。岑夫人親遞過了三巡酒,岑義媳婦與老媽子往 來斟酒上菜。王夫人就叫跟來的丫頭相幫端盤,岑夫人道:「不好勞客。」王夫人道:「一家人 ,使喚何妨?姆姆這邊無人,且叫他在這裏伺候幾時。」岑夫人道:「改日謝他也罷 。」這日大家說笑飲酒,也直到日西時方纔散席。又留到上房來喫茶,嚴太太道:「我們出月初三 日還要過來喫喜酒,不知擇在甚麼時辰拜堂?」岑夫人道:「卻還不曾定得。」 嚴太太道:「自然用上六時辰好,寅卯不通光,覺得太早,倒用辰時也罷。」岑夫人道:「老太太 是福人,說的辰時就好。這裏又無別客,到那日一早打轎過去,務請老太太、大 娘娘早些光降。」嚴太太道:「我們一定早來。」因對王夫人道:「這日還得太太做個女送親,況且 岑夫人這裏又無別客,你們兩親家甚是親熱,我們又得歡敘一天。」王夫人道: 「老太太在這裏,我一定要來奉陪的。」嚴太太道:「這還是我來奉陪太太。」說畢就拜謝了起身。 大家都送出門首上轎,叫岑忠扶轎送去。不一回,轎子轉來,大娘子也辭謝回家。   岑夫人送了嚴大娘子,又留王夫人到房中喫茶。王夫人因問:「明日新房做在那裏?」岑夫人道: 「廂房內又覺不便。這三間上房頗寬大,中間仍做了內坐,祇好騰出西邊這間來做了新房。」王夫人 道:「甚好,早晚服侍姆姆也近便些。」兩親家又敘了一回話,王夫人方告 謝回家。那邊也有丫頭、僕婦來接,王夫人就將跟來的這丫頭留在這邊伺候幫忙。岑夫人再三致謝,直送 出後門外,看王夫人進了門纔轉身回來,對公子說道:「他們今日都歡 喜得緊,你丈母明日還要親送過門。吉期不遠,諸事須預為料理,也要整整齊齊成個局面。雖然說諸事 從省,也不可十分草率惹人笑話。這鳳冠釵釧珠環首飾有你祖母並我的兩 副在此,祇消揀一副拿去收拾收拾就好,不必更置,祇須買幾匹綾緞就是了。」因叫岑忠弟兄:「明日 把西上房收拾出來,將應辦之事開出單子,逐一趕早備辦,省得臨時局促。」   且說這邊王進士夫妻相商:日期逼近,妝奩之類一時置辦不及,且將與月兒預置的嫁妝什 物撥緊要的且拿來用了,過日再與月兒補做。又叫裁縫制了幾套時新裙襖,一件大紅妝花圓領,叫銀匠 打了一條銀帶、一副鍍金頭面首飾,又與岑公子備了一套回盤巾服靴履並文房 四寶之類。各色齊備。   到二十八日,岑夫人這邊過禮是:鳳冠一頂、金釵一對、珠花一對、金釧一雙、珠環一對 、玉簪二枝、金緞二端、色緞二端、色綾四端、色綢四端、折席四十兩。嚴先生藍傘四轎為大媒,又請 嚴太太往王宅與新人上頭插戴。這日兩邊都盛設喜筵厚待,不在言表。   到了閏十月初二日,王宅就搬送妝奩過來。初三日吉期已擇定辰時花燭。兩邊都有鼓吹旗 傘職事人役:一乘彩輿﹔大媒送親,另是兩頂四轎﹔伴娘僕婦,兩頂小轎。此時小梅打扮得珠圍翠繞如 仙子一般,紅巾遮蓋,伴娘們扶上彩輿。王夫人大紅補服,珠冠金帶,上了 大轎。鼓吹放炮,起身迎喜神,方先從西村大寬轉往東村行來,早驚動合村男婦都來觀看,十分熱鬧。 這邊岑夫人也是天藍補服,鳳冠金帶。嚴太太婆媳都是大紅吉服。彩輿到門 ,抬進中堂,煩嚴太太啟圍,岑夫人接寶,伴娘們攙扶新人出轎,把彩輿打出院中。然後,送親大轎進 來,嚴太太婆媳同岑夫人接出轎來。岑夫人與嚴大娘子請王夫人先到上房去 坐。嚴先生兩老夫妻在外廳上首,東西相嚮,儐相讚禮,請新郎出堂。岑公子儒巾公服,掛紅簪花,拜 過天地,行交拜禮畢,牽巾進來。嚴太太與新人挑去了紅巾,坐床撒帳,喫 過交杯盞,然後一同都請到外廳見禮。兩新人在下邊並立氍毹,先拜謝了嚴老夫婦兩位大媒,又拜了王 夫人,再與嚴大娘子平見了禮,然後拜過老母。禮畢,大家族擁新人歸房。 岑公子就在外邊陪待大媒。這些職事人役,拜堂後岑忠都給與花紅酒禮打發去了。這邊王宅跟轎的家人, 都是岑忠弟兄接待。裏面這些來看拜堂的僕婦、丫頭,有岑義媳婦在廂房款待。   這日適值嚴大相公從城裏回來,隨即過來道喜。岑公子即留住不放,請嚴老先生都同去了 公服坐席。外邊一席,主客三位。內邊一席卻是嚴太太、王夫人上坐,岑夫人主位相陪。嚴大娘子同小學 生陪新娘子在房內,另是一席。   這日喜筵直飲到申牌時分。外席已罷,嚴先生不肯坐轎,父子先告辭起身。裏面席畢,都在 新房喫茶敘話。岑夫人已將嚴太太留住,過了三朝回去,面請王夫人、嚴大娘子:「三朝務必要屈過來 再敘一天,明日就送帖過去。」嚴太太道:「你們兩親家母又不是初見面 的,我們也正要時常往來,何必具帖,多一番客套?」王夫人道:「正是呢,我們一定過來。」嚴太太 道:「大小姐難得相見,明日也請過來,我們會會。」王夫人道:「一定叫 他來陪老太太。」當下王夫人先告辭起身。嚴大娘子因家中無人,也就作辭,一同起身。這些丫頭、僕 婦也有跟轎去的,也有從後門去的。嚴太太卻陪著新人在房,祇岑夫人直送 到廳外,看著王夫人、嚴大娘子都上了轎,纔轉身回到新房裏來。嚴太太道:「做客容易做主難,今日 也夠太太張急了。如今有了這位大娘子,以後正好安享哩!不瞞太太說,我 家這個媳婦當家把計,甚是賢能。自從有了他進門,一點事也不用我操心。」岑夫人道:「好一位大娘 子,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氣,正好安享哩!」   敘話移時,不覺已是上燈時候,就在新房內擺上酒碟,又讓嚴太太喫了幾鍾酒。嚴太太就起身 道:「我們酒已有了,過那邊去坐罷。讓他兩個新人也好同飲一杯,早些安歇。」岑夫人一面叫請大相公 進房,就同著嚴太太過這邊自己房裏來。外面岑忠弟兄兩個收拾照料,一 切停妥。所僱廚司、幫工,都一一開發,歡喜而去。岑義媳婦與丫頭、老媽子收拾廚下,候上房睡了,俱 在廂房安歇。   這晚岑公子先到東上房與嚴太太、母親道了「安置」,纔過新房來,小梅一見,即站起身來。 岑公子遂將房門掩上,見桌上擺著酒碟,因滿斟一杯遞與小梅,小梅雙手接過,隨與岑公子回斟了一杯 。夫妻並肩坐下,燈前細看芳容,真是千嬌百媚。小梅也並無一點小家羞澀 ,因道:「小妹幼失怙恃,即遭挫折。不想得遇王小姐十分憐愛,又蒙繼父母垂慈,待如親女,此恩此德 ,生死難忘!如今得遇親姑,又成連理,都是王小姐的大德。當初與他結 拜時,情同骨肉,有誓在先:情願死生相守,不願相離。今日不想小妹先佔洞房,情實不忍。不知哥哥何 以教我?」岑公子道:「感恩戴德,是妹妹的好心,當圖後報。至於生死 不願相離的話,祇可夫妻私語,即父母面前亦難言及。況他是大家小姐,分又居長,總有私下盟言,於 情理大不相合。豈宜齒及,生此妄想?妹妹卻教我何以為計?」小梅笑道: 「我已知哥哥此時實無籌畫,但日後倘有天緣會合,那時你莫非推脫不成?」岑公子笑道:「這是必不可 定之事,即或有之,其權又在賢妹,非我可為之主也。祇恐那時賢妹又不 似今夕之言了。」小梅正色道:「小妹曾誓天日,生死不移。哥哥豈以我為世欲兒女虛言,不足信耶? 」岑公子見表妹如此認真肅然起敬,道:「卻不知賢妹竟是個女中道學,今 已深悉賢妹心跡。但為兄也有一樁不敢言的心事,今見賢妹如此重義,卻不得不說了。」小梅笑道:「 哥哥不必言,小妹已預知久矣!」岑公子驚問道:「賢妹預知何事?」小梅 道:「可是杜麗娘一輩?我籌之已熟,他二位一是小妹的恩姊,一是哥哥的義妹,況又相會在前,日後會 合小妹當退讓三舍。」岑公子聽了,不禁眉飛目舞道:「小生今日得賢妹 做了娘子已是三生有幸,若再兼二美,恐無此福分消受。」小梅道:「得隴望蜀,男子常情,祇要那時不 使我作秋風團扇之感,就是萬幸了。」岑公子急得發誓道:「我岑秀若有 負心,神天不佑。」小梅急為掩口道:「祇要情堅,何須立誓?但今日欲與哥哥仍以兄妹相處,同床各枕 ,待有了他二位,再盡夫妻之道何如?」岑公子笑道:「這卻實難從命。 」因即欲擁抱上床,小梅笑道:「諒必不依,又何必如此性急?」岑公子摟住粉頸道:「我的娘子,求你 不要再作難了!」當下共飲過三杯,即寬衣解帶,互抱上床。這夜你恩我 愛,似蜜如糖,難以盡述。正是:   交頸鴛鴦眠正穩,莫教雞唱五更來。   不知此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祇是岑公子完姻一事,題目甚為窘迫,看他寫請媒,迎親,拜堂,合巹,行禮,設席,許 多佈置,無微不周。後幅親人房中,許多說話,不難於情意纏綿,而難於光明正大。若世間果有此奇女子, 我當以師事之。此總因作者胸中包羅萬象,不可以斗石計其才耶! 第三十三回 王進士挈家為縣令 岑秀才奉旨作中書   卻說次日,岑公子夫妻早起纔盥洗畢,王夫人那邊已著丫頭送盒酒點心過來。岑夫人叫岑義媳婦 留住款待。岑公子因與母親商量:「今日去謝嚴先生並回拜他公子,明日三朝,竟請丈人與嚴公父子同敘一 敘,不知可否?」岑夫人道:「這個何妨?你就進去面請一請丈母。嚴 大娘子那邊也請一聲,說我昨日已當面請過,不具帖了。」當下岑公子因備一副門下子婿的請帖,一副晚生 、一副同學弟的帖子,先著岑忠送去。隨後岑公子先到嚴先生家叩謝回 拜,又當面請過,遂作辭到王宅來。比時是新姑爺,不比往常,家人們一見即往裏通報。王公笑迎出來。 岑公子行翁婿禮拜見畢,隨邀到後堂拜謝了丈母,因說:「明日母親請岳母 與大妹早些過去敘敘。」王夫人道:「昨日姆姆已張急了一日,明日又要作主人,太繁勞了。」岑公子道: 「喜的都不是生客,就有不到處也都是包涵的。」王夫人道:「明日 不用再邀,我們早飯後即過去就是了。」王公笑道:「若是從俗,明日該我這裏設席相請纔是。如今賢婿那 邊既已准備,我這裏祇好改日再請罷。」王夫人也笑道:「祇是太脫俗 了些。」當下喫過了一道茶,岑公子就告辭回來,料理明日席面之事,諸色齊備。   次日早飯後,先打轎去請了王夫人、小姐過來。岑夫人與新娘子出來迎接,到新房裏見了嚴太太 ,大家一同見禮坐下。一面又叫岑忠打轎去接嚴大娘子與小學生同來,不一時也到。接進房來,嚴大娘子道 :「今日又來吵擾。」岑夫人道:「說那裏話?祇是簡褻,不要見怪。 」當下大家見過禮,又叫小學生逐位磕頭。岑夫人自己去攢了一大盤點心果子與小學生喫茶,這小學生與岑 夫人深深的又作了一揖,喜得岑夫人了不得,道:「好一個知禮的 小學生,明日一定要強爺勝祖。」   大家喫茶敘話移時,岑義媳婦來與岑夫人說:「家廟的供獻都已端正了。」岑夫人就叫兩新人 焚香點燭先參了灶,然後拜祖先畢,又要請嚴太太、王夫人見禮。嚴太太道:「前日已見過禮,今日不敢再 勞。」岑夫人道:「還該叫他們拜謝纔是。」嚴太太與王夫人再三阻住 ,岑夫人道:「既如此,你們竟朝上總拜四拜就是了。」兩新人遵命下拜,岑夫人叫岑義媳婦與自己將二位 攙住,不叫回禮。然後,與嚴大娘子、月娥小姐一同平拜了,又與母親 拜畢,岑公子即出外邊叫岑忠邀客。   王進士祇帶了一個小廝緩步過來,嚴先生父子隨後已到,大家施禮坐定。茶罷後,裏邊老媽子 捧出紅氈來道:「新人出來拜見。」嚴先生正欲相阻,岑義媳婦與丫頭已扶新人 出堂將紅氍鋪好。王進士對嚴先生道:「省得他們兩番起拜,不若我們竟同見了禮罷!」嚴先生道: 「我卻不敢當。」當下兩新人並立紅氍端端正正拜到兩拜,王進士就攙了起來,然後與嚴公子祇行了常禮, 新人退入後堂。   這裏正在坐談,祇聽得外邊一片鑼聲響亮。正不知何故?祇見一個老家人進來稟王公道:「老爺 已選授了山東登州府寧海縣,報子報來,在那邊討賞。」王公道:「你且去管待他酒飯,待我回來打發。」 老家人答應去了。大家都與王公道喜。王公道:「出作外官,實非所 願。況且後嗣未續,家下無人,走前失後,也是一樁不愜之事。我意欲告病不赴如何?」嚴公子道:「這卻使 不得。前日晚生看京報,內有江南道御史條陳:凡新選官員有嫌道遠 缺疲,託故不赴,著該地方官嚴查的確,果有丁艱疾病事故,由該縣具結申府,逐遞加結,轉申司道督扶,七 品以上奏聞,七品以下咨部另選﹔如有託故規避,除將該員革職外, 再行議處,地方官循私賄結,察出降三級調用。因此近日功令甚嚴,老先生如何推脫得?就是本縣官也不敢擔 當。」嚴先生道:「家中之事,現有令坦盡可相託,不足為慮。況山 東道路不遠,何必推辭?」王公道:「幸而有此,果不能辭,祇得將家事託小婿管理。多則兩年,少則一載, 即當告歸。」說話之間席已齊備,就請嚴公首坐。嚴公道:「今日老 先生是初次,雖係舊好,卻是新親,我如何僭坐?」王公道:「叨在至愛,老先生不要過讓,還是照常的好。 」因此依序坐下。飲酒間,談及山東地方民情土俗不知如何,岑公子 道:「小婿在沂水三年,那邊風欲頗稱淳樸,但登州係沿海地方,恐與沂水不同。」嚴公子道:「敝居亭曾任 青州太守,說起那邊風俗也還樸實,祇是有些粗蠻之氣。登、青兩府 連界,想風土亦當相似。」王公道:「此去登州也有二千餘里,不知憑限緊緩如何?」嚴公道:「祇怕此時文 憑已到省院了。」王公因有報子在家,祇喫過四道菜,上了點心,先 辭了起身。岑公子送出門外,轉來奉敬嚴公父子,席終方散。   裏邊王夫人也因丫頭報知,先要起身,岑夫人再三留住,終了席母女辭謝回家,因前廳有報喜 之人,遂從後牆門回去。岑夫人與新婦一同送出,到了後園子裏,月娥悄悄執了小梅的手道:「妹妹說的話果 然應了。明日千萬過來,我有話說。」小梅點頭答應,已送出門外,直 看他母女進了門纔轉身回來。   嚴太太道:「明日王公去做了官,他家中無人,祇好託大相公與他照管了。」岑夫人道:「前 日與親家母說起家常,纔知道他族中竟無親人,親家母的娘家也是江南人,他父親在這裏做官時對下的親,後 來告病回去就沒了。又無兄弟,聞說他父親承繼了個侄子,也祇生得個 女兒,因遭倭寇作亂之後,道路隔絕,竟有十餘年不通音信。如今雖然家道殷實,尚無子息,說起來就眼淚汪 汪,也是個暗苦。」嚴太太道:「正是呢,若說他夫妻的為人是極好 的,或者得子遲些也未可知。論王太太祇有四十三四歲,人又健旺,也還好生長哩!」岑夫人道:「他說生這 個姑娘後又生過兩胎,都不能保留。」嚴太太道:「這有子無子,命 中生就,強不來的。如今做了官,還該勸他娶個妾纔好。」岑夫人道:「親家母曾勸過他,倒是親家不肯,耽 擱下了。」大家敘話良久,日已平西。嚴太太婆媳都要告辭回家,岑 夫人還要留住,嚴太太道:「客去主安,老身也攪擾了三日了,主人也好歇息歇息。老身改日再來。」此時外 邊轎已伺候,岑夫人又裝了一大盒點心茶果與小學生放在轎內。婆媳 再三作謝起身,岑夫人與新娘子一同出廳相送。   岑夫人自有了這個媳婦早晚侍奉,料理家事井井有條,一切不須自己費心。婆媳、夫妻十分親愛 是不必說。梅娘子又常在老母面前說王小姐母女許多恩義,岑夫人也萬分感激。及說到王小姐情願誓不相離的 話,岑夫人雖然心愛,祇為這話是說不出口的,且還有一個雪姐掛在 心中,因道:「這姻緣都是前生分定,不是人力勉強得的,將來祇可聽天由命。」梅娘子道:「姑姑說得極是 。大約人心不合,便是無緣﹔人心既合,這姻緣就有分了。」且不說 這邊婆媳敘話,卻說王進士與夫人相商,意欲告病不出。夫人道:「既選著了,好歹去做一兩年,也是出了仕 。別人求之不得,好端端的告甚麼病?」王公道:「既去做官,你母 女們必須同去,家中何人照管?」夫人道:「現放著有女婿可託。」王公道:「我也是這般說,但恐不日旨意 下來,若許他一體會試,他也就要出門了。」夫人道:「女婿總不在 家,可託親家母與梅女兒照管,祇怕還勝如男人。」王公笑道:「若是這樣,竟請他們搬了過來也罷。」夫人 道:「待我明日與親家母商量,諒他們也不好推卻。」   誰知到第三日,上司已行文到縣,縣尊持帖著吏房來催促領憑。王公祇得先去拜了本縣,定於本 月初十日赴省院領憑,懇其起文書,由府申司呈院。這領憑之事,經由衙門俱 有規禮,此番王公赴省,往返也花費了二百餘金。回到家中,已是閏十月下旬。因是沿海地方,憑限 緊急,因與岑公子部署起身之事。此時兩親家母早已商量明白,將岑夫人那邊 箱籠細軟已搬過這邊西院安放,惟家廟並家什等物仍著岑忠在那邊居住看守。岑夫人意欲就在這邊西 院住下,王夫人道:「西院鄰著花園未免空闊,又照管不著這邊,祇好暫住幾天。我們起了身,姆姆就好在上 房東外間做房,裏間我們安放箱籠在內。這西上房西間原是他姊妹住 的,他小夫妻好在裏邊做房,內外都好照料。」商量已定。   自從王公從省領憑回來,這些城鄉親友都來送禮恭賀,家中設席,翁婿二人應酬接待,忙亂了幾 天。祭祖後擇定十一月初三日起程。僱下兩號大船,由水路至臺莊起陸。所有一應田租簿籍、內外鎖鑰,俱交 岑公子點收,格外交出三百兩銀子,以備不時緊用。各處所收房租, 盡夠逐日零星之費。家中留下老家人王樸夫婦一房人口並一個小丫頭,自己祇帶了王誠、王謹兩房家人,一個 大丫頭、一個小廝赴任。村中祇嚴公內外設席餞行,外席是王公翁婿 ,內席是王夫人母女、岑夫人婆媳。   起程前一日,岑公子體己餞行,合家團聚,難免有許多惜別之情。岑公子原要送出京口,王公道 :「家務也是要緊的,不必遠送。賢婿若有佳音,倘要遠出,務須斟酌周到,勿使我有內顧之懮。」岑公子道: 「岳父祇顧放心,小婿即有遠行,家母與媳婦自能主持,不必岳父 母遠慮。」王公不覺傷感道:「我若無賢婿可託,也斷斷不肯去做這官了。」翁婿二人飲酒敘話直到二更時候纔 罷,就同在書房安歇。裏邊兩親家母也敘話到更餘方寢。惟他姐妹 二人依依不捨,月娥小姐不知掉了多少淚珠,小梅娘子雖有定見,到此際也不禁感情淚落,因再三慰勸月娥道 :「父親上任喜事,姐姐不要如此悲戚。言猶在耳,祇要保重身體為 要。還有一句要緊說話,姐姐切記在心:兩年之內即勸父親告休為要﹔倘有意外之事,務勸他兩大人不須懮恐 ,凶中自能化吉。姐姐祇安心寧耐。切記!切記!」月娥見妹子話多 應驗,敢不深信?惟垂淚點首而已。這夜也就不曾安寢。   家人們已將一應行李搬起上船。次早,王公知有許多送行的親友鄰里在碼頭上,內眷們起身不便, 因命岑公子撥一隻坐船,由湖汊轉到後牆門外,照管家眷上船,仍到湖口取齊,自己從碼頭下船。諸親友鄰里俱 設酒盒公餞,王公立領三杯,拜辭上船,鳴金而去。岑公子家眷 船隻已先往湖口等候,又叫了一隻小船同行。不一日官船已到。兩船相並,鋪好跳板,打了扶手,王夫人、小姐 帶了大丫頭同過官船。老家人王誠夫婦也在官船伺候,那邊船上是 王謹夫婦看守箱篋等物。王夫人過船來,因與岑公子道:「賢婿回去拜上姆姆,家中事務,一應重託。」王公 道:「倘有緊要之事,便可專差寄信。」岑公子道:「岳父母請放心 ,小婿必不有負重託。」當下即拜辭,過了小舟,大家不禁落了幾點別淚。   看著兩船鳴金揚帆,岑公子祇得回舟,仍從後牆門到家。因將家中各處器具什物逐一檢點,細細 造了一簿清冊,存貯倉中糧食,嚴查出入,逐日一應進出用度俱條條登記。且大娘子盡知細底,管理精明,也 不須岑公子費心。這日母子夫妻在房中閑敘。大娘子道:「事有定數 ,明年秋冬間務必專差人去勸繼父告休回來纔好。」岑公子道:「這卻為何?」大娘子道:「父親到五九之交恐 有大厄,母親也要受些挫折,不如早些告歸的好。雖然命不由人, 也須盡了人事。」岑公子道:「你直相得如此精妙,果然有些仙氣。」岑夫人道:「他說的話卻多應驗。前日 你岳父未報到時,他曾說不出一月必有遠行官祿之事,如今果然應驗了 。」岑公子笑道:「你看我將來如何?」大娘子道:「你這頂紗帽此時雖然不大,卻也體面,行期也在目前不遠了 。」岑公子笑道:「果然應驗,當拜你為師,習學相法。」   大家正在說笑,祇見岑忠進來報道:「鄭老爺來了!」岑公子一時不省,急問道:「那個鄭老爺? 」岑忠道:「就是鄭大相公。」岑公子笑道:「原來是鄭家表弟來了。」急迎出來,早聽得鄭公子一路喊著進 來了,見了岑公子祇叫了一聲:「哥哥。」看見岑夫人站在上房門首 ,即跑將進來,一把拉岑夫人坐在椅上撲地就拜,拜罷起來叫道:「我的姆姆,甥兒那一日不想你老人家!我娘 、我媳婦都叫拜上,還叫我帶了兩匹綢子來送你老人家,說務必要 請你老人家去住幾時。」岑夫人道:「多謝你母親,他如今康健麼?」鄭公子道:「同你老人家一般健。」岑夫 人道:「恭喜你如今是貴人了。」鄭公子道:「姆姆又當面笑我了 。甚麼貴人?這個舉人誰不知道是哥哥作成的。」說話時,一眼看見了大娘子,便問道:「裏邊這個齊整娘子是 誰?」岑夫人笑道:「你還不知,這是你哥哥新娶的嫂嫂,你們都 還沒有見禮哩!」鄭公子大喜道:「原來哥哥也娶了這樣一個齊整嫂嫂,請出來待我一同拜見了罷!」當下鄭 公子一定要讓哥嫂兩個在上,大家平拜見了起來。岑公子因問:「兄 弟此來,必有事故?」鄭公子瞪著眼道:「怎麼哥哥這裏還不知道?你的卷子呈了皇上,皇上看了大加稱賞, 說這是無心錯誤,既不曾中式,欽賜你做了內閣制誥中書。前月底有 文書到學裏,催你即速起身領咨進京,你道好不好?那真鐵口的話如今都應驗了。」岑公子聽了這話,也覺笑 逐顏開。正是:   雖無姓氏登金榜,卻也聲名滿帝都。   不知岑公子如何起身?且聽下回分解。   於無文字處寫出文字,令人莫測其妙,如江面無風,波平浪靜,別一境界。 第三十四回 報喜信獃叔認重親 問病源慈幃失二豎   卻說岑公子聽了表弟的話,因問:「徐老師那邊可知道兄弟來麼?」鄭公子道:「怎麼不知?這 日我正在學裏打聽,得了這信我就說要親自來報你。老師見說,就叫一個門斗同我第二日就起身來了,如今現在 船裏﹔還有老師一封書。」因在靴桶內摸將出來。岑公子拆開觀看 ,卻與表弟聽說一般:催促赴院領咨,進京受職的話。因對娘子道:「你竟是神仙了。」鄭公子不知其中原委, 因笑道:「哥哥離不得神仙,就同了嫂嫂一齊進京也好。」岑公子 笑道:「不是這等說。兄弟不知,你嫂嫂看得好相,方纔正在這裏說我要得官遠出,不想賢弟就來到了,因此 說他是神仙。」鄭璞道:「妙極!妙極!嫂嫂且與我相一相,日後也 有個官做麼?」大娘子笑道:「叔叔不要信他,我也是一時猜著,那裏會看相?」岑夫人道:「你就與他看一看 ,日後官祿如何?」大娘子道:「叔叔祇是稟性誠厚,一生常得貴 人扶助,紗帽是有得戴的,祇是不十分顯達。倒是晚年要享侄兒們的大福了。」鄭公子笑道:「真相看得著, 正與真鐵口所說一般。」因大娘子深深的謝了一揖。   這裏說話,岑忠已叫人到碼頭,同門斗將行李取來,船價已是開發去了。岑夫人因吩咐廚下快些 收拾便飯,因對鄭公子道:「前日又要姑姑費心,送我許多東西,你又暗地裏送盤纏,太費心了。」鄭公子道 :「這是我恐怕哥哥不肯收,因此私下放在包袱裏的。」坐話了一回 ,忽然又想起道:「還有一樁喜事告與哥哥,昨日在老師那裏,看見報上你的那對頭內轉了太僕寺少卿,大約 嫌衙門冷淡,不知怎樣弄手腳,又外調了山東登萊兵備道。你如今進 京省得與他會面。」岑公子聽了失驚道:「如今岳父偏偏又在他的屬下,這廝無惡不作,卻是怎好?」鄭公子 即問緣由,岑公子一一與他說知細底。鄭璞笑得祇是打跌道:「原來 有這等奇遇,嫂嫂是親上做親,姆姆真真是兩重大喜。」因對岑公子道:「如今你丈人雖做他的屬員,祇要不 壞事,怕他怎麼?」   說話之間,已是晌午,這同來的門斗是有岑忠在外管待。裏邊添了兩樣嘎飯,岑夫人就叫端在 上房同喫,因對大娘子道:「這是我自小抱大來的小叔兒,同桌不妨。」大娘子也識得鄭璞是個誠樸的人,因 就坐在岑夫人肩下,他兩弟兄卻南北相嚮,同喫畢飯。鄭公子便往東 西兩邊上房看了一個遍,因道:「他家這個房子造得甚好,前後有山有水,又幽靜又雅緻,怪不得姆姆不肯回 去住了。」岑公子道:「後邊還有一個花園,我與兄弟去看看。」因 一同轉過西院到花園裏來。此時是仲冬時候,草枯葉落,未免冷淡,又開出後門觀看,見道場山一帶山紫潭清 ,楓紅柏赤,頗悅心目。鄭公子道:「果然好個去處,我明朝也搬到 這裏來住罷!」岑公子道:「論住家此間甚好,不比南都一片繁華熱鬧。」   兩弟兄看了一回,仍到後邊。鄭璞道:「哥哥須上緊料理行裝,我們明後日就好動身,老師在 那裏盼望得緊,我也要回去打點打點,好與哥哥一同進京去會試。前日京報下來,我已與哥哥打發去了。」岑公 子道:「兄弟與我用了幾兩銀子?」鄭公子道:「幾兩銀子,說 他怎的?」岑公子因對母親道:「這是皇上特恩,不敢遲延,須要及早起身。到省還要赴院拜謝領咨,房師成公 蒙他一力舉薦,此去又是便道,正好去拜謝他,算來也得半個多月 的耽擱。再此番經過山東還要繞道去望望蔣叔,不知他曾進京會試不曾?約計到得都中也是臘盡春初的時候了。 」大娘子道:「蔣伯伯那邊必定是要去的。我自小承他老奶奶與大 姆姆十分愛惜,父親自病起到臨終,全虧蔣伯父請醫制藥,備辦棺槨,朝夕照料,許多恩義。明日去與他說知, 也叫他們歡喜。那蘇家姐姐也與我最好,還要捎點土宜東西送送纔 好。」岑夫人道:「這是應該的。我母子在那裏住了三年,說起你來大家無不感歎,那時祇為你蔣伯遠出,以致 被那族惡謀騙,如今看來倒反是他的作成了。祇是你蔣伯謝也謝他 不盡,祇好略盡一點心罷了。」大娘子道:「我看那蔣伯伯也是個富貴雙全的相貌,他是施恩不望報的人,我們 祇好盡個敬心。」岑公子道:「雖然如此說,也要成個局面,不致 輕褻纔好。」岑夫人道:「這卻賃你斟酌。家中事務我與媳婦料理,不須你掛心,再通個信與你岳父母纔好。」 岑公子道:「這件事已上了省報,天下皆知,不消報信。」這邊母子 說話,這鄭公子卻拿著一本通書在那裏翻看,笑道:「這十一月十一日卻是個天恩上吉日,正好起身。」大家商 議已定,卻叫岑忠把鄭公子行李搬在大廳後內書房裏安頓。晚間弟 兄們又喫酒敘談,一宿已過。   次日,設了一席款待表弟,卻好嚴先生到來,因是他大相公在城中見報,特著人回來通知因此 過來道喜。岑公子就留住,引表弟到外書房相見,因對嚴先生道:「這個表弟卻是個真誠樸實之人,並無一點繁文 虛理。」嚴公道:「坦易直率,卻是本來面目,其實可敬。」 因問:「岑兄幾時榮行?」岑公子道:「卻也不敢遲延,已擇定十一日起身。」嚴公道:「昨日小兒字中說,此 缺是個清華而兼顯要的缺,日與閣臣相處,制書誥敕俱出其手。若 非聖恩特放,是最難得的。」岑公子道:「祇恐才學疏淺不稱其職。」嚴公道:「以兄之高才博學,何必過謙?」 因問:「鄭兄進京會試,正好作伴同行?」鄭璞笑道:「不過到 京走走,擔個會試的虛名,卻也不作指望的了。」嚴公道:「功名之事,豈能逆料?」三人敘話良久,嚴公欲去, 岑公子挽留道:「今日聊備一杯與表弟接風山,難得老先生到此, 正好同領教益。」嚴公道:「祇是叨擾不當。」   大家又敘了一回都中之事,已是晌午。席已端正,就在書房擺桌,再三讓嚴公坐了首席,鄭 公子對面,岑公子主位相陪。鄭璞一連喫了十數杯後,卻手舞足蹈高談闊論起來,將岑公子替他刪改文字的話都一齊 說將出來,岑公子也遮掩不住。嚴公見他一片天真爛熳,並無 一點渣滓,心下倒十分歡喜敬愛,因此三人傳杯遞盞直飲到黃昏方散。鄭公子喫得暢快,進來對岑夫人道:「這個 老人家不像徐老師古板,叫人同席酒也喫不下。今日與這個老者 喫了許多酒,倒還不曾醉。」岑夫人道:「酒逢知已,自然喫不醉了。」大娘子見他有些蹭蹬,因叫丫頭烹了一壺 好濃茶,與他喫了幾杯,就去書房安歇。   次日岑公子起來就料理行裝,因與母親商量:「此番必須多帶盤費,恐到都中制辦冠帶、袍 服,以及衙門用度,人路生疏一時無處挪借。」岑夫人道:「家中用度盡夠,不須你記念。我箱裏還有那二百多兩銀 子,你都帶了去﹔再恐不敷,把丈人交與你的銀子再帶一半去 ,諒也夠用了。」岑公子道:「有三百金,諒已足用。昨日聽嚴公說,這倒是個清華顯要的缺,若非聖恩特點,卻 不是容易得的。」岑夫人道:「這內閣是日近天顏的去處,你須 事事謹慎第一,不可恃才傲物,惹怨招尤,出言吐語都要觀前察後。雖不是外邊有司官,有地方刑名之責,也要事 事在民情上留心體貼。在大人面前說話切不可僭越,待下人務須 恩寬纔好,莫使小人嫌怨。」岑公子一一領命。   這日又是嚴公餞行,並請鄭公子兩弟兄同去擾了。家間行李俱已齊備。因為這邊老家人王樸 走過北京幾回,諸事熟諳,就著他同往、王樸也情願相隨。僱就了一隻船,至期一早,兩表弟兄拜別了老母,婆媳 兩個歡歡喜喜送他往後牆門外下船起身。家中婆媳督率岑忠並這 邊小家人、僕婦管理家務。凡一切帳目出入俱是大娘子經手,條分理晰,毫忽不差。佃戶、家人少有欺詐,當面一 言道破,無不驚服,故此,這些下人也再不敢作一點弊端﹔且又 體諒人情,勤勞必賞,凡有些微好處,總不叫他埋沒,必要獎勵他一番,因此眾人無不爭先效力。那東院房屋因有 家廟並什物器具在內,晚間仍著岑忠過去住宿,逢時遇節,兩邊 作享。這話表過不提。   卻說兩表弟兄帶同王樸、門斗,不日到了南直,一徑往鄭家來。進得門,見小廝容兒慌慌張張 的道:「好了,大爺回來了!老奶奶這兩日病得重了,大娘娘請醫調治不好,著急得緊。」鄭公子聽說,唬了一跳 ,也不顧岑公子,飛跑進內房來。見老婆婆在床上呻吟譫語,鄭 璞叫道:「我的親娘,我回來了!你老人家怎的就病起來?」說著就流下淚來。 鄭婆婆睜眼看見了兒子,便輕輕說了一聲:「你回來了麼?我不知怎樣昏昏沉沉,眼前像有許多人 纏住我不散。」此時岑公子已進房來,老婆婆覺得心下明白,耳邊祇聽得幾個人說:「我們祇索去休。」兩眼也覺 亮了好些,說道:「這不是岑家侄兒麼?」岑公子道:「正是 侄兒來看你老人家,如今身上覺得怎樣?」鄭婆婆道:「你們弟兄來時我就覺得明白了許多,眼面前人也不見了。 」說話時,大娘子拿藥進房來,與岑公子萬福了,看見老婆婆明明 白白說話,便道:「母親病了十來日,總不能安睡一刻,口裏祇發譫語,問時也聽不出話來,倒像喫驚的一般,今 日說話卻竟明白了。」因送藥過來,老婆婆搖頭道:「這藥灌得 苦,我如今覺得清白了許多,眼面前也沒人纏擾了,這藥且不喫罷!」鄭璞因問:「喫的是那一個醫生的藥?他說 是甚麼症?」大娘子道:「起先喫的是大街上胡先生的藥,喫 了三服不見應效,後來另請了鼓樓前的陶太醫來看,他說是邪熱交作,心神不寧。又換了方子喫了幾服,也不見應 效。正要打發人去請你回來,即好你同大伯伯也到了。」岑公子 道:「既不應效,還須另請高醫。」老婆婆道:「我如今見了你們似覺好了些,肚裏有些飢,倒想些粥喫。」大娘 子喜道:「母親幾日不想東西喫,今日知道肚裏飢想要喫粥,卻 是好了。想必大伯伯是個福星照臨,邪氣都退避了。」岑公子道:「但願姑姑好了,我們弟兄就在這裏陪伴。」當 下大娘子就往廚下煮粥去了。老婆婆對公子道:「多虧了你媳婦 日夜服侍,也累他多日不曾安睡了。」少刻容兒端茶到房裏來喫了,鄭璞看見母親說好些了,心頭纔略放下。兩兄 弟都坐在床邊,又說了好一回話。老婆婆覺困乏得緊,漸漸就睡熟去了。   岑公子悄悄道:「兄弟,我們在外邊坐等,他老人家好安睡一回。」鄭公子點頭,將帳子放下 ,輕輕同出外間低低敘話,不一回,大娘子盛了一碗粥糜、一碟乳餅出來,鄭璞搖頭道:「且慢,娘已睡熟了。」 大娘子道:「真奇怪,他老人家一連十來天不曾安睡,口裏祇是 含糊譫語,怎麼如今就睡熟了?」因輕輕走到床邊,聽得氣息停勻沉沉睡熟,復出房來,因道:「伯伯諒不曾喫午 飯,我去收拾去。」岑公子當下出來,取了二兩銀子與門斗, 叫他先去回復師爺:「說我明早去拜。」門斗叩謝,答應去了。   岑公子就在書房叫王樸收拾行李,因與鄭公子道:「姑姑病體,大約是點邪熱,如今一退便 無事了。」鄭公子點頭道:「是。」   卻說這老婆婆一覺直困到他弟兄喫過了午飯纔醒,祇叫肚飢要粥喫。大娘子連忙取來,一口 氣就喫了一碗,還要討添。大娘子恐怕不宜多喫,不敢再添。岑公子道:「不妨,胃口是人之根本,有病之人胃口 一開,斷無不好之理。」因又取了一碗,也喫完了。此時精神頓 覺清爽,祇要他兩弟兄在面前說話,鄭璞見母親如此,心下纔得歡喜。鄭婆婆一把拉住岑公子的手道:「你母親康 健麼?」岑公子道:「母親叫上福姑姑,如今託庇甚是清健。」 鄭璞道:「哥哥如今娶了一個齊整嫂嫂了。」老婆婆笑道:「怎麼這親事成得恁快?」岑公子因將母親得認表妹、 王公許親之事,從頭說了一遍。老婆婆心下歡喜得緊,越覺清爽 ,便要坐起來說話。岑公子道:「姑姑且慢起來,天氣冷,穿衣服恐怕受寒。」因此不曾起來,又問:「你們喫飯未 曾?」岑公子道:「已喫過了。」老婆婆道:「你如今是做官 的人了,你母親有了媳婦服侍你在外也放心,祇是要照管那邊的家務,不得請到我這裏來了。」說了一回話,老婆 婆覺得身子乏倦,因道:「待我再睡一回,你們且去料理料理 事務。」兩弟兄答應了出來。鄭公子道:「謝天謝地,但是我實不放心,不得同哥哥進京了。」岑公子道:「總還 有十來天耽擱,且再商量。」當晚兩弟兄就在上房同喫了一回酒, 鄭璞就在娘房內陪伴,岑公子往書房安歇。這夜鄭婆婆也安睡了一夜,半夜裏還喫了一頓粥。   次早岑公子進來問知姑姑夜來安睡,甚是歡喜,也便放心。喫過了點心,帶了王樸即往儒學 中來。徐老師一見甚喜,道:「我也算你日內該到。不料你竟蒙特恩授了這個美缺,其實可喜!」岑公子道:「託 老師福庇,祇恐門生不能勝任。」徐老師道:「論賢契的本領, 實不愧此職。但事不宜遲,我已與你備端正了呈送文書,祇要填了日期即可到院投遞領咨。」岑公子道:「今日不 知就可去稟見麼?」徐老師道:「此時還未二鼓,正好稟見。」 當下就留喫了便飯。徐公道:「你的文卷進呈,原是院臺的主意。他後來送了主考起身便到學來傳你,你又去了。 此番稟見,須謝他的美意。你如今不便步行,竟坐了我的轎去罷 。」岑公子道:「祇坐一乘小轎去纔是。」當時即叫王樸去僱了一乘小轎,攜帶文書,辭了老師,同王樸竟上院來。正是:   未從金闕瞻仙仗,先嚮鈴轅謁憲臺。   不知岑生如何進謁?且聽下回分解。   寫鄭璞並無半點虛偽,純是天籟自鳴,至婆媳間一番恩愛,誠不易得。岑夫人規戒其子數語 ,真可謂女中聖賢,事上使下,遠害全身。有如此賢母,岑生那得不出人頭地。 第三十五回 試奇文才子吐心胸 論往事英雄增氣色   卻說岑生坐轎,王樸跟隨,一直往院憲衙門來。到得轅門,此時各官稟見纔散,遂一直徑往 巡捕廳來。岑生尚是青衣儒服,巡捕官一見便問:「相公何來?」岑生即命王樸將儒學公文並自己手本遞與巡捕, 道:「相煩傳稟。」巡捕官接過手本看時,上寫「沐恩生員岑 秀謹稟」,這巡捕便問:「尊駕莫非是奉旨特授內閣的岑爺麼?」岑生道:「正是。」這巡捕重復打恭道:「院憲 前日就吩咐,打聽岑爺一到即便通報。如今各官稟事纔散,請岑爺 少坐。」一面吩咐看茶,一面隨往裏傳稟。   少頃,巡捕官飛跑出來道:「請!」祇聽裏邊傳點吆堂,閃開儀門,岑生就步行進來。祇 見甬道兩邊官吏整肅,程公已迎出暖閣來。岑生連忙從側道趨進,到了月臺,深深嚮上打了一恭。程公回禮畢,即 上前一步,拉著岑生的手上暖閣來。岑生再三謙退,程公執意不 從,道:「應當如此。」因一直拉進麒麟門來,竟到東首書廳上。岑生即請程公台坐庭參,程公笑道:「雖是年兄 過謙,但內閣體制從無此禮。」岑生相讓不過,因道:「大人若 不嫌鄙陋,收作門牆桃李何如?」程公笑道:「祇恐不當。」岑生當即以師生禮叩見,程公因受了半禮,相讓坐下 。程公道:「自兩典試去後即欲請來一會,聞知又往浙省。彼 時看賢契的文章以為是老儒夙達,誰知賢契竟是個青年俊逸,實是可喜可賀!今所授之職,出自皇上特恩。賢契也 不宜耽擱,我這裏即備咨文,三兩日內便可榮發了。」岑生道: 「蒙老師格外提挈,五中銜感。前者因恐涉私,故不敢來叩謝﹔且不知聖意如何,祇得敬候。今蒙皇上天恩,不以 為罪,反授斯職,實慚蚊負,還求老師垂慈指示。」程公道:「 以賢契之才品,無所不可,祇是綸扉禁地舉動俱要留心,惟恐至駕驀然到彼,舉止失措,未免獲罪。我已稟過老父 ,諸事自當照應。」岑生又出位拜謝道:「若得太老師垂青,門 生在都就不至孤立無倚了。」程公因問:「府上還有何人?如何又寓浙地?」岑生因將奉母避讎之事備述了一遍 。程公道:「聞他封鎖一故宦房屋,原來就是賢契。那人在這裏舉 動乖張,總憲屢欲糾參,老夫恐投鼠忌器,幾番勸止。他也自知與眾不合,未及限滿即幹辦內轉,如今又出作山東 巡道,實是個大不安分之人,賢契此番倒可與他不相值了。」 岑生道:「門生原無介意,祇恐他還不肯釋然。」程公道:「他封鎖賢契房屋無憑無據,平空起釁,實是可笑。及 他去時,也不暇顧此。我這裏即當行文該具退還,令堂仍可搬回 故里了。」岑生道:「雖蒙老師盛德,但恐他尚未釋懷,若聞此屋退還,未免與門生更增嫌隙。況此數椽之屋亦無 甚緊要,且須從緩行之。」程公道:「這是賢契深謀遠慮,足見寬 宏之量。」因說起:「江浦成令是你的房師,這卷子是他一力舉薦的。當時兩主試幾乎爭執起來,老夫因從中解紛, 也是賢契的一番際遇。前月我已將他題陞了太倉知州,部覆未 下,尚不曾離任。他是個有才幹的好官,賢契可曾謝過他麼?」岑生道:「門生此番正要去拜謝。」程公道:「那兩 位典試賢契到都也當去謝他一謝,那顧公是個極有擔當的人。」   岑生一一領命。正欲告辭,程公道:「已近晌午,在這裏便飯,明日再當奉餞。」岑 生道:「如此門生今日竟在這裏領了午飯,明日還要料理料理行裝,後日即可稟辭起身,不敢再煩老師費心了。」程 公道:「也罷!但祇是今日還有一事要相煩賢契,不知可否? 」岑生道:「老師所命,敢不敬遵?」程公道:「祇為總憲六旬大壽,我已制就錦屏一架。欲作一四六壽文,已將與 他交情始末、宦途政績敘一節略在此,煩賢契勿吝珠玉。」岑 生明知此是程公有意相試,量這篇四六亦有何難?因答道:「祇恐班門弄斧了。」當下程 公即相邀到內書房來,著一小僮伺候磨墨,道:「老夫暫且失陪,好讓賢契構思。」岑生 道:「老師請尊便。」當時將所有黃公出身、歷宦、德政、陞遷,以及相交寅好節略看了一遍,見烏皮几上筆精墨良 ,即取過一枝犀管、一幅花箋,略一構思,落筆如掃。不及 半個時辰,文已做就,復看一遍,略刪改數字。   及程公進來,見岑生翻背了手觀看壁間詩畫,祇道未曾完稿。岑生看見程公進來,便 道:「門生已草就一稿,還求老師筆削。」程公驚訝道:「如何這般敏捷!」岑生即將草稿遞與程公,接來一看,未 知文意精工,先見龍蛇飛舞,及從頭看去,果是句句珠璣、行行 錦繡。讀完讚歎道:「賢契的是仙才,非煙火人筆墨,不但品格高古,抑且字勻清新。祇是行色匆匆,不得借重大筆 了。」程公心下大喜,因命取酒在迎和閣上先奉三杯,以當潤筆。   當即邀岑生從書房後間進來,又是一個花園。仲冬天氣,樹木雖然凋謝,山石依舊玲瓏 。轉過一個山洞就是迎和閣。數竿修竹扶疏,幾樹臘梅香馥。上了數層石級,揭起暖簾進來,裏邊擺列幾件周鼎商彝 ,四壁有許多名人詩畫,中間燒一爐獸炭,氣暖如春。一面設 席上來,師生坐定,祇令一小僮行酒。程公道:「老夫在此為官數載,祇有兩樁大快人心之事:今日得遇賢契,是一 大快也!前者招募武勇,得一少年英雄,屢建奇功,亦一快 事。」岑生道:「不知此人是誰?」程公道:「這人卻是個布衣,年紀與賢契一般,姓殷名勇,曾在江滸救一客官, 力擒數盜。也是江浦成令舉薦上來,制憲黃公再三要去,授與 把總,不及數月,剿倭立功,已奉旨實授太倉遊擊將軍。此人與賢契都在青年,一文一武,將來正不可限量。他前日 因公到此,祇可惜賢契來遲了數天,不得與他相會。」岑生忽 然想起劉電當日所說結義之友正叫殷勇,又是雪姐的義兄,莫非正是此人?因道:「這一位殷兄,門生雖未識面, 卻早知其人。」因說起在山東得遇劉電,結交殷勇一段緣由:「 但後來他獲盜得功,門生卻不知道。」程公聽了道:「這江西武生劉電,他乃兄可是原任 曲沃縣劉雲麼?」岑生道:「正是他。」程公道:「我記得當日江浦縣原詳上說殷勇與劉 雲係姨表弟兄,如何不認得劉電,反結拜起來?」岑生道:「老師如何得知劉雲?」程公道:「這殷勇獲盜相救之 人正是那劉電的胞兄、曲沃知縣劉雲。」岑生驚喜道:「如何便是 他?」程公道:「那劉知縣在任聞訃,丁艱回吉水原籍路過江浦涼山,夜間遇盜,卻得殷勇相救。當日原說是姨表 弟兄,如此看來,必是劉雲當日感其相救之情,因他是個白身 ,恐見官不便,故認為姨表無疑了。」岑生大喜道:「天涯海角,有如此湊巧之事!當時 劉電萍水中結識殷勇,不想後來救了他令兄,真是難得。當日劉盟兄與他結義,便知他是 個豪傑,真可謂識人矣!」因又極表劉電與蔣公二人的英雄出色,武勇絕倫。程公不勝慨歎道:「何地無才?祇恨不 能盡識。將來賢契當與這兩個留意,不可使英雄埋沒牖下。」 岑生道:「門生職微言輕,還求老師留神噓植。」   師生二人談今論古,情甚相洽,直飲至金烏西墜纔罷。岑生告辭起身,復至書房,程 公取出一封家報,道:「所有咨文,我明日就差人送往儒學。這是一封家書,到京時煩賢契送到家君處,定有照應。 」岑生收好,當下叩謝道:「門生就此稟辭,不敢再來驚動了 。」程公道:「以心相照,不必拘此。」當下直送出大堂來。岑生叫將轎打出儀門,程公笑道:「賢契不知內閣與翰 院的體制,不拘品極俱在此陞轎的。」岑生再三謙讓不過祇得 遵命,打恭上轎,從儀門而出。   次日程公已差官將咨文送往儒學,格外有贐儀四十兩。及岑生到學稟辭老師,知程公如 此用情,即具稟著王樸前往稟謝。一面遂買備了許多應用緞匹綢綾之類,這是本地出產,比都門價省,一面收拾行裝。 程公又差官前來送行,本縣官新自到來送贐命駕。岑生隨往 拜謝後,不便遲延,即擇於二十二日長行。鄭公子因母親初愈不能回往,又送了一封厚贐。岑生推辭不脫,祇得收下。 鄭公子又給了王樸二兩銀子。此時鄭婆婆雖未全愈,已覺精 神漸復,祇是還不能行動。岑生起身先一日,鄭大娘子親自精精緻緻辦了一席酒與岑公子餞行,就在上房明間圍爐坐 席,容兒伺候,兩表弟兄直飲到更餘方散。   次日黎明,鄭大娘子即起來端正杯盤,王樸已將轎扛俱料理齊備。鄭公子又敬了表兄三 杯酒,不覺掉下淚來。岑生道:「賢弟不須傷別,待姑姑身體康健,你趕臘月進都也不為遲。」鄭公子道:「總然母 親病好,我也不放心出門了。」岑生因到內房拜別了姑母,老 婆婆含淚道:「侄兒到京,須要常常寄個信來。免得我們記念。」岑公子道:「姑姑放心,侄兒有家書回來,必先到 這裏請安。」說畢出來,與表弟、弟婦作辭,又賞了容兒一件 綢袍料、二兩銀子。王樸也到裏面叩頭謝了,押扛先行。兩弟兄一同上轎,到了郭外五里塘,岑公子下轎阻住道:「賢 弟不必遠送,臘盡正初我在京等你。這裏諸友,俱為我道謝, 匆匆不及遍辭。」鄭公子點頭灑淚而別。   不表鄭生回家,卻說岑生取路投江浦縣來。冬寒日短,到得縣城已是日西下了。客店原 來這成公立下法度,凡有官商行旅下店,都要問明姓氏來歷,打報條到縣,以備查考。這店家見岑生光景不同,問了 王樸來由,不敢怠慢,即往稟報。這時成公正在書房與幕友相 商交代之事,見了報單,知是自己舉薦的門生,心下大喜,立刻著家人前往相請,務必將行李搬進衙來。   卻說岑生原要次早稟見,正待解裝歇息,不料家人持帖來請,岑生道:「祇恐此時進謁 不恭。」家人道:「家爺在衙立候岑爺,說岑爺若不去,家爺即親自到來相請。」岑生見來意諄切,因道:「既如此 ,你請先回,我隨後就到。」這家人又與王樸說知,將行李仍 復上扛抬進衙來。岑生仍坐小轎。進得縣門,見儀門大開,成公已打點出堂相迎,一見岑生如亭亭玉樹喜動顏色,也 不教打恭,一把手拉進暖閣,直到書房裏來。岑生口稱「恩 師」即倒身下拜。成公拉住道:「前者雖有此一薦,然未成就。今日是皇上的特恩,何敢居功?」岑生道:「門生若 非老師何以得此?今老師如此說,竟是見棄門生了。」成公聽 說,因仍以師生禮相見坐下。岑生道:「本當即來叩謝老師,一者未知聖意,二者又恐涉於私謁,且為家間無人恐老 母倚望,因此匆匆回寓。不料今蒙聖恩,不加譴責反錫恩榮,祇 恐綆短汲深,不能勝任,還求老師指示周行。」成公笑道:「以賢契的才華,正堪當此,何必過謙?前日在省與徐老 師相會,問及賢契,方知寓浙情由。後來部咨一到,我計算賢 契不日定然到此。」因問:「幾時見的院臺?」岑生道:「十八日往見,蒙院憲十分見愛,次日即發咨文催促起程。 當日又蒙留飯,坐間說起老師許多德政,因太倉係沿海要地, 借重老師干才經理,並說殷將軍也是老師薦拔,今得同事一方,崇明一帶可以高枕無憂。」成公道:「雖蒙兩憲提拔 ,其實不勝繁劇。可惜賢契到省遲了數日,不得相會殷君。前 日他因公事來見院臺,就匆匆回太倉去了。」說話之間就擺上酒碟來,成公道:「草酌三杯,莫道簡褻。」一面吩咐 家人管待王樸酒飯。飲酒中間,成公因說起場闈之事:「見了 賢契的卷子真是金聲玉振,當時薦了上去,不想汪公十分執意,幾與顧公爭競起來,虧得院臺一語解圍,又顯揚了 賢契的名望。但到京時還當一例往謝,不可分別彼此。」岑生道 :「謹當遵命。」當晚師生敘飲至夜深,即在書房安歇。岑生道:「今日見過老師,明日即稟辭起程。」成公道:「 賢契榮發本不當遲,但既到此,明日還屈留一天,後日即當送 行。」岑生見成公情意周致,不敢再辭,一宿無話。   次日岑生取出兩端金緞、兩端湖縐,送成公收了。早飯後,成公說起殷勇獲盜得功之事 ,岑生道:「昨日院臺亦曾進起,這劉公的胞弟劉電卻與殷將軍結義在先,後來他往山東搬柩,因與門生相遇,也曾 結為兄弟,其英雄氣概亦不在殷將軍之下,老師可惜不曾相遇 。」因又敘說在蔣公家一段情事。成公歎道:「天下英雄不少,奇奇怪怪之事亦何處無之,總因人見聞不廣便以為怪 。賢契既深知其人,官場中不可不留心薦引。」岑生道:「門 生雖刻刻在心,祇是位卑言輕無處著力。此番進京,順道山東,正要去見蔣公,若尚未進京,當一力勸駕。」師生 暢敘,話長日短,又是晌午時候,擺上席來。成公因命侄子友德 出來相見,一同陪飲。岑生因問:「師母如何不接到任所來?」成公道:「因小兒完姻,一同回家去了。況如今調 了太倉,是個海疆緊要去處,倭奴出沒不常,也不敢接家眷到來 。且待倭寇平靖,再作道理。」當下師生們暢飲淡心,十分相洽。   晚間席散,成公取出一封贐儀道:「聊作賢契途次一尖。」岑生道:「長者賜,本不敢 辭,但老師兩袖清風,何忍又分請俸?」成公道:「休得見笑,不過表意而已。」因問:「賢契此番長行,還是由水 由陸?」岑生道:「水路雖然安逸,一者恐怕凍河耽擱時日, 二來要往會蔣公,起落不便,因欲從此由水路到臺莊登陸。」成公道:「與我所見一般,我昨日已吩咐家人在江口 僱下船隻,所費無多,直送賢契到臺莊起岸,甚為省便。」岑生 道:「要老師如此用情,實是過意不去。」成公笑道:「雖是窮官,尚不在此。」當夜一宿無話。   次日凌晨起來,成公早已治杯相送。岑生立領三杯,用畢飯即起身拜別。成公還要親送 至江岸,岑生再三阻步,因命侄子友德乘騎代送至江岸下船而別。正是:   宦途迎送皆常習,客裏情懷有淺深。   不知岑生此去又有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祇是岑生謁謝老師一事,卻把從前殷、劉之事一提,顯得真正英雄,終不至於埋沒 。一以見程公愛才心切,一以見岑生推舉情殷,卻敘得簡潔痛快,作文亦如美人,有秀色堪餐之致。    第三十六回 探親知真心勸豪傑 謁相國要語授英才   卻說岑公子主僕自江浦下船,一路無話,直至臺莊登陸,僱了一輛大車竟投沂水縣尚義 村來。此時正是臘月初旬,雨雪載道,路上好生難走。這日到得村中,已是傍晚時候。至蔣府門首,門庭如故,寒 暑倏更。岑生下車整衣進得門來,見那老家人在門房內嚮火,一 見岑生便道:「岑相公來了!」即連忙往裏通報,岑生也隨後進來。到得廳堂,蔣公笑迎出來道:「賢侄為何衝寒 而至?」岑生一揖後即道:「且見過叔祖母,慢慢告稟。」因即 同到上房來。此時老太太與大娘子都出房來,岑生一一拜見過,並敘述老母記念請安。蔣公即道:「我這裏自從蔣 貴回來,見了你的書札纔知那侯巡按未曾離任,又將房屋封鎖, 賢侄母子避居湖村,知房室又小,正值三伏炎天如何住得?我們甚是記念。且賢倒又失此一科,愈令人惱悶。後來打 聽這對頭已去,料想賢侄必然進場,及看題名錄又不見賢侄的 名 字,究竟赴考不曾?」岑生見說,笑道:「原來老叔這裏不知。」蔣公道:「僻居鄉間,又不看邸報,外省之事如 何得知?」岑生因將別後赴考、遇親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喜得蔣公掀髯鼓掌,哈哈大笑,道:「奇事,奇事!不意半年之間竟有這許多事故,你如何不早寄一個喜信來?也 叫我們早些歡喜。今日若非賢侄到此,還如夢夢。」   當下說話時,蔣貴已將車上行李搬進書房,車輛牲口安頓後槽。蔣老太太婆媳聽了,俱 各歡喜不盡。大娘子道:「大相公完了姻又做了官,真是重重喜慶。」蔣老婆婆道:「這做官做吏是他讀書人的本等, 不足為奇。這得遇表妹,又成了親事,真是意想不到的喜事 。也難為你那岳父母一片好心,買來肯當女兒看待。想你母親也不知怎樣歡喜了!」大 娘子道:「梅姑娘算來今年也是十八歲,自然長得一發標緻了。」岑生道:「他再三叫在婆 婆、姆姆面前上福請安,提起這裏從前恩義,便常常落淚。」老婆婆道:「也難得他不忘舊好。」大娘子又問:「如今劉 三相公與雪姑娘那邊不知可有信麼?」岑生道:「祇因這 幾個月事務多端,小侄在家時無多,況江西道路迢隔又無便人,連老叔的這封信也不能寄去。小侄回去時即先到許 老伯那邊打聽,問著一個鄰居老者,方知劉三哥上年也到過那裏 ,曾留下一封書託緊鄰周老人寄來,不料這周老人隨即病故,這封書也就遺失,不知下落,因此南北信息不通。」說 話時,小相公從學裏回來,見了岑生打恭跪拜,因問:「哥 哥為甚不同了我姆姆來?」岑生扶起道:「小弟弟越發知禮了。」因道:「你姆姆記念得你緊,叫我帶了兩個綾子來 與你做衣服穿。」小相公道:「我也記念姆姆,祇是沒東西送 他。」大娘子笑道:「姆姆也不稀罕你送東西。」岑生因問:「蘇家妹妹如何不見?」大娘子笑道:「他在房裏聽 你說話哩!」因即叫出來與岑公子見了禮,因問乾娘康健,岑生道: 「母親甚健,時常記念賢妹,叫我問好。」   這時蔣公已吩咐收拾便飯,就在上房明間坐下。王樸也進來磕了頭,這邊蔣貴、元兒等都 來與岑公子磕頭請安畢。蔣公因天氣寒冷,先叫元兒斟上酒來,蔣公父子相陪老婆婆與大娘子俱在傍邊坐著說話。蔣公 道:「賢侄雖不曾中式,如今卻勝如中式多矣!祇是在京作官 又要與那對頭相遇。」岑生道:「老叔不知,這人又出來做了登萊巡道,偏偏丈人又在他屬下,恐知情遷怒,真是一樁 可慮之事。今晚小侄修下一封書,託老叔覓便寄去更好,不 然專差前去亦可,祇不知此去登州寧海有多少路程?」蔣公道:「此去登州約有一千餘里,這書卻不難寄去,我與本省 提塘最相好,託他從塘報上打去,數日便可到了。」岑生道 :「這卻甚好。」飲酒之間,岑生因問:「不知老叔幾時進京?」蔣公道:「且不必言,待賢侄榮陞大位,我再出去未遲 。」岑生道:「老叔何出此言?小侄此來實是要請老叔一 同進都。」蔣公笑道:「尚有兩個多月,再作商量。」岑生因說起:「見操江程公時,小侄曾備說老叔的英雄,程公十分 讚歎,再三叮囑小侄勸駕。」因又將劉雲江岸遇盜卻得殷 勇相救一段原由說來,大家十分歡喜道:「天南地北,偏有這般湊巧的事。」蔣公道:「劉賢侄眼力果然不錯,因想當日 與他萍水相逢便成結義,卻如何想到日後就救了他哥子﹔ 這殷兄也不想就因此得了功名:可見凡事皆有定數。因想當日點石禪師曾說他『令兄有難,得遇救星』,如今這話已是應 了。」岑生道:「老叔既信服禪師,獨不記得與老叔說的 言語?」蔣公道:「且自由他。」岑生道:「老叔若真正不行,不是小侄狂言,到都適遇機會,決不使老叔英雄埋沒。」 蔣公道:「賢侄勿存此念,我其實無意於此。且等你兄弟 大來,你照管成全他罷!」岑生說來說去,蔣公祇不點頭,岑生因對老婆婆道:「你老人家若勸一勸,老叔無不遵依。 此番若會試不上,侄孫以後就不再相勸了。」老婆婆道:「他 太約是因為我有了年紀,你兄弟又小,家中沒人料理,因此無心去會試。如今大相公這等苦勸,同去走一道也罷。」蔣公 笑道:「縱然要去,不但家事要料理料理,且還要在本 縣起文,到院領咨,耽擱時日。賢侄卻不能久待,且請先發,我到正月望後起身亦不為遲。」當下蔣公叫取大杯對飲,直 到起更後纔散。   回書房,岑生就於燈下寫了一封書,封好纔睡。次日一早起來,取出送蔣公的兩匹貢緞、兩匹 縐紬,老婆婆、大嬸子俱是一套緞子裙襖,小相公是兩匹色綾,蘇小姐是大紅縐細襖料一端、水綠裙綾一匹,親自抱了進 來,道:「這是母親送的。」此時老婆婆尚未起來,蔣公 夫婦道:「如何又要賢母子費心!」岑生道:「不過千里鵝毛之意,值得甚麼?」蔣大娘子笑道:「姆姆送的,諒來都是 要收的了。」因叫丫頭都搬進房去。岑生道:「小侄今日 就先起身,明年正月當在都門專候。」蔣公笑道:「直如此緊急,我已吩咐車上包他幾天草料,賢侄縱不能久停也當屈留 三日。」岑生道:「老叔吩咐,敢不從命?祇因歲內為日 無幾,且雨雪泥濘,祇好破站而走,須趕封篆前到得都門纔好。」蔣公道:「既如此,祇留今日罷了。」岑生不敢再辭。 當日叔侄談說往事,如同昨日。午間設席相待,正是歡 娛日短,不覺又過了一天。晚間蔣公送了二十兩贐儀,岑生推脫不得祇得拜領,又賞了王樸二兩銀子。   次日一早,行李俱已裝好,岑生將書交與蔣公,又再三相訂:「正月下旬在都準候。」蔣公 點頭笑應,又將大杯勸了岑生幾杯,以解早寒,因道:「都門寒冷更甚,且內閣值班俱在五鼓以前,賢侄切須保重身體為要。」 岑生領命,當下一一拜別。蔣公一直送出村口,看 岑生上車而去。這邊蔣公將所留之書即日加封,著蔣貴送與提塘轉寄寧海不提。   卻說岑生主僕二人一路逢村過鎮,人煙輻輳。正是:荷擔攜筐人絡繹,想因都為過年忙。祇為 道路難行,直至臘月二十日纔進都門。暫在客店卸了行李,打發了車腳,就命王樸打聽閣部程公的寓處,卻在東華門外居住。 因備下手本,將操江府報並咨文安放一處。   次日一早,整頓衣巾,留王樸守寓,僱了一輛轎車,徑投程公寓所來。到得相府門首,見有 許多官吏伺候稟見。岑生下得車來,就有值班人役過來查問。岑生道:「有江南少老爺那邊府報,要稟見相公當面投遞的。」 因將手本交與班役。這班役聽說是少老爺處來的,即 便傳稟進去。原來程公朝罷纔回,在書房少歇,稟見官吏尚未傳見。掌家先將岑生手本傳進,程公接來一看,上寫:「新授中 書再晚學生岑秀謹稟」。程公微笑道:「是他來了。 」因問:「是冠帶來的,是巾服來的?」掌家道:「是巾服來的。」程公道:「請他進來。」掌家傳出:「有請!」   岑生即隨著進來,看見裏邊堂宇巍峨。轉過東側門,便是書廳。岑生見程相國在裏面站起身來 ,體貌魁梧,鬚髯蒼白、年及古稀,精神矍鑠,真是當朝宰輔、內閣儒臣。岑生上前參見,程公舉手著左右扶起命坐。岑生告 坐,在下首用過茶。岑生將府報雙手送上,道:「這 是老師那邊齎來的安稟。」程公接過,拆開看畢放在几上,道:「小兒前已有書到來,道及年兄大才,今在內閣辦事,正好借 重匡勷。」岑生打一恭道:「再晚諸凡不諳,正要求 太老師垂慈教導。」程公道:「咨文可曾投遞?」岑生道:「已帶在此,尚未投遞。」程公對掌家道:「你取我一個名帖,把 咨文送到吏部常爺處,就煩知會禮部,以便明早隨班 謝恩。」家人答應去了。程公道:「年兄來得恰好,明日正是新春,又值封印,皇上御文華殿受朝,你正好同選補官員列名謝 恩。不知你冠帶可曾端正?」岑生道:「再晚昨日纔 到,一切未曾制備。」程公道:「不難,這冠帶、袍靴俱有現成制賣的。價值雖貴,物料精工,祇要揀身材相稱的購買,甚是 容易。」因對掌家道:「岑爺初到京中道路生疏,你 著班役去取幾套頂好的青袍銀帶、冠帽朝靴來試穿一穿,相稱的買一套就是了。」因對岑生道:「且請少坐,就在此便飯。」 程公步出外常,吩咐傳外邊官吏進來,一一會話畢,隨 進書房來坐下。因道:「明日五鼓前,同選補各官在朝房演禮,若祇在午門謝恩便無事了。但你是特授人員,恐皇上一時要召 見,須隨著禮部儀制官從容朝拜。倘有所問,奏對須 要詳明。我看年兄器宇深沉,諒無差錯。祇是天威咫尺,初次朝見,未免耽心。」   說話時,外面已取了幾套冠帶袍服進來,岑生試了一套合式的,道:「不知該多少價值?明日好 取來還他。」掌家道:「叫他外邊開價值進來,諒也不敢多開。」將不用的仍退了出去。程公因問:「如今寓所在何處?」岑 生道:「暫住客店,相離甚遠,正要尋一個寓所。 」程公道:「內閣辦事,不便離遠,須在左近纔好。」因問家人,「附近可有房屋?」家人稟道:「這左側卻有一所現成房屋 ,原是御史金爺住的,如今金爺放了外任搬去不久,房 間甚是雅緻。岑爺若要賃住,倒是極便的。」程公道:「你少刻就領岑爺去看一看,若合式就賃下了,早晚相見到也近便。要 用家什,這裏暫取去使用,慢慢再置。」當下就留岑 生便飯,座間又教導了許多內閣的禮數,因道:「年兄才學雖富,但這制誥體格必須經練,閣中現有成卷可以查看,庶一時應 詔,不致倉卒。」岑生道:「自當謹遵掭習。」當即 用畢飯,又坐話移時。程公見岑生應對如流,且從容閑雅,心內甚喜。當下岑生告辭起身,就有兩個長班伺候,將所制冠帶靴 袍包袱停當,安放在車。程公道:「明日五鼓前須在 朝房伺候,不可遲誤。」又送了幾步,因著家人就同去觀看房屋。這家人就一同出來,岑生道:「著實有煩,容當後謝。」這 家人道:「岑爺是少老爺那邊來的,不比別位,理當 伺候。」一面說話,已到了這賃房門首。卻離相府不過數武,臨街一座牆門,裏邊倒坐二間,中間一個院子,左邊兩間廂房, 正面客位三間﹔後邊又是一個院子,正屋三間,左右 廂房各二間﹔後邊還有一個空院,幾間下房,足夠居住。說定了每年房金十六兩,四季交付。岑生就著一個長班在這裏管理裱 糊搪粉。當下謝別了家人,一個長班跟著,坐車回到 店中,料理齊備,早早安歇。   到四鼓,即起來盥洗,整肅冠帶,長班跟隨到便門外下車,徑往朝房中來。此時選補各官將次到 齊,一同演禮,伺候謝恩。原來那吏部接著咨文,又是內閣相託,不敢遲延,即發與文選司官知會禮部。這岑秀是特授人員, 因列在本日謝恩各官聯名單之首,雖是遵循成例,若 非相國吹噓,那吏、禮二部投咨引見未免要費許多周折。正是:   不因黃卷經三試,安得青雲到九重?   不知岑生如何引見?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是為蔣公將次出頭,岑生從茲進步,祇算一過文耳,然寫蔣公母子,夫妻,卻是一段親親至 誼,寫程公便是一種宰臣氣象,各人言語,各人身份,寫來無一毫差錯。真是才思吐出胸中鳳,字句旋生筆上花。 第三十七回 試金殿犀管落珠璣 擾海疆倭寇為狼狽   卻說岑生次日四鼓即起來盥洗,整冠束帶,長班跟隨,一直至東便門下車步行,從端門至午門外 ,見朝房裏有許多補選官員在內。長班至謝恩班內演禮伺候。   這日係辰時立春,巳時封印,皇上平明御文華殿受朝。王公大臣文武各官依例朝賀畢,吏部尚書 將本日選補謝恩文武各官職名清單跪陳御覽。皇上看第一名即是特授內閣制誥中書岑秀職名,因顧閣臣道:「新進小臣,不知他 才品,可帶領到謹身殿引見!」閣臣欽遵傳旨:「 各官午門謝恩,中書岑秀帶領謹身殿引見。」皇上還宮,各官朝散。這些內閣官員也有替岑秀耽擾的,也有替岑秀歡喜的,議 論不一。當時諸閣臣將岑秀傳入內閣中來,岑生一 一從容參見。首輔高公因問:「年兄青春幾何?」岑秀欠身道:「二十歲了。」高公道:「有諸內必形諸外,外貌如此雍和, 內才必定淵博。但皇上顧問,必須從容奏對,不可 急促。倘有一時不能應旨之處,不妨直奏容退後進呈。」岑生道:「謹遵台旨。」這是高公見岑生年幼,惟恐皇上有面試之處 ,一時不能應旨,因此預先教導,卻是一番美意,殊不 知岑秀天性敏捷,倚馬萬言,全不以廷試為難。   不及一時,內監傳旨出來:宣閣臣帶領中書岑秀引見。當下岑秀隨著閣臣到內庭來,但見重重宮 闕巍峨,處處天香繚繞,四閣臣先進謹身殿覆旨,內監傳旨宣,岑秀到玉階俯伏陳奏:「小臣岑秀,現年二十歲,係南直應天 府府學生員,本科文卷字樣誤犯,蒙聖恩不加譴責, 恩授內閣制誥中書,恭謝天恩,」三呼朝拜已畢。皇上在御座見岑秀美如冠玉、氣度從容,聖心先自歡喜,因顧閣臣道:「看 他外貌安和,胸中必有學問。今元朔在即,試他一道 郊天表章,問他能否?」內閣傳旨下來,岑秀奏道:「乞賜紙筆,願草呈聖覽。」皇上見他並不推辭天顏甚喜,即命內監取短 桌一張放在階前,賜他席地而坐。當下內監取過松 煙、端硯、玉管、金箋,一時齊備。此時四閣臣都力他耽心,但見岑秀不慌不忙,一面磨墨一面構思,拈筆在手,灑灑而下。 不及半時,已草成一道四六表章,奏請錄正皇覽。皇上 見他揮毫敏捷已暗暗稱奇,但不知文意如何?傳旨不必謄正,即命內監將草稿取上御案觀覽,但見字字龍蛇,行行珠玉,鏗鏘 金石之音,正大堂皇之體。覽畢,遞與閣臣道:「難得 !難得!即著照此謄用。」四閣臣得覽一遍,一同俯伏奏道:「恭賀皇上得此英才。」奉旨:仍著閣臣隨事指教。即命內監將 所用文房四寶盡行賞給,岑秀又謝了恩,隨著閣臣出 來,都與岑秀道喜說:「不但聖心甚喜,我等也得藉匡勷。」岑秀道,「全仗諸位老太師教誨。」當下一同出了午門,各歸府第。   岑秀卻隨了程公回寓,將所該冠帶銀兩並先付兩季房金盡交掌家還給,以便擇日搬移。岑秀重又 拜謝程公的提攜噓植。程公道:「不知年兄有如此捷才,可敬,可敬!但此番廷試後,將來應詔之事不少,當分外留心。」當 即留住早飯,後著長班領往內閣衙門大小各官寓所拜 謁,又往謝吏、禮二部,並拜謝汪、顧二公。從此岑秀在內閣辦事。凡有誥敕,俱是岑秀執筆,無不稱旨。同僚各官見岑秀 才高學廣,且和藹春風,因此莫不敬報。一時名重,求 詩文者絡繹不絕,雖然舉手之勞,卻也應酬繁冗。這且表過不提。   卻說此時正當倭寇作亂之際,海賊汪直、徐海勾連倭首趙天王分道劫掠。沿海臺、寧、嘉、湖、 蘇、松等處同時告警。總制黃公飛檄各訊嚴謹堤防,調吳淞總兵官王嘉楨、遊擊殷勇、署參將耿自新、守備董槐督兵分駐海 口要道,晝夜嚴防﹔又調副總兵陳奇文領精騎三千,四 路救應。那汪直羽黨毛海峰賊眾數千,結連趙天王倭寇萬餘,分道劫掠海鹽、平湖等處。毛海峰聚眾盤林,分為三屯。趙天 王聚眾洲山,分作四屯:趙天王自居前屯,赤鳳兒居後 屯,就地滾江五與郎賽花居左屯,混江鰍江七居右屯。諸屯相離一二十里,與毛海峰為犄角之勢。浙撫胡宗憲飛檄飭令鎮守 平湖都指揮使任彥督本部兵進剿。   任彥即令指揮同知汪龍、都僉鄒吉率步後一千殿後,自同千戶林中玉率馬兵五百、步兵三千在前。 一聲號炮,馬兵五百各執長槍,步兵隨後,直衝前屯。趙天王見馬兵衝來者,胡哨一聲,倭兵分兩下散去。官軍並力前進, 正待分兵追襲,祇聽倭屯螺殼之聲競起。後屯赤鳳兒 率倭婆三百、倭寇二千餘,喊聲動地,蜂擁殺來。赤鳳兒金冠雉尾、鎖甲雕鞍 ,使兩口雪亮苗刀,跨一騎火炭劣馬,飛奔殺來。任彥急挺長槍敵住,未及十餘合,抵擋不住,拍馬 往斜刺裏就走。馬兵無主,不戰自亂。千戶林中玉見赤鳳兒追趕任彥甚緊,即拍坐下馬,拈弓搭箭,覷得親切,一箭射去, 喝聲「著」!赤鳳兒聽得背後弓弦響急扭回頭看時,躲 閃不及,正中左臂,幾乎墮馬﹔即兜馬翻身,右手暗發一金鏢打來,光華到處正中林中玉的肩窩,翻身落馬,幸得左哨把總 何英並力救去。又聽兩勢下喊聲大起,卻是趙天王領倭 兵從兩下合裹攏來,把官兵裹得鐵桶相似。正在十分危急,幸得後軍汪龍、鄒吉兵到,殺入重圍與任彥、何英並力殺出,林 中玉帶傷而走。正在渾戰,又聽螺聲四起、喊殺連天, 江五、江七領左右兩屯倭兵蜂擁殺至,復將官軍圍住,鄒吉正遇郎賽花拍青驄馬、揮日月刀殺來。鄒吉欺他是個少婦,舞刀 相迎。交馬數合,郎賽花賣個破綻,讓鄒吉一刀砍入 懷來,他將身閃過,把左手的刀逼住鄒吉,右手的刀早飛起,當頭落下,「錚」的一聲連肩帶頭砍於馬下。官兵大敗,自相 殘踏。汪龍、任彥、何英不敢戀戰,並力突圍而走。倭 奴隨後趕來,勢甚危急。   忽聽東北上炮連天、喊聲動地,一彪人馬如飛雲掣電而來,卻是嘉鎮總兵褚飛熊聞平湖大戰, 率精兵三千來救應。官軍見有了救兵銳氣復振,三將復翻身並力殺回。褚飛熊拍馬舞刀當先殺敵,正遇混江鰍江七使鑌鐵棍 敵住,未及十合,江七抵架不住拍回馬就走。諸飛熊隨後 趕來,不防郎賽花瞧見,急取彈弓,一鐵彈飛來正中褚飛熊金盔,打去了半邊鳳翅,喫了一驚,勒馬不趕。   這一場大戰,倭奴被馬軍槍挑、銃打、衝踏、死者甚眾,不敢迎敵,祇聽胡哨之聲,四下散去。 時天色已晚,官兵亦不敢進逼,鳴金收軍。計點將士:鄒吉陣亡,林中玉帶傷,步兵折去三百餘人,帶傷者甚眾﹔計斬倭首一 百八十餘級。褚飛熊與諸將計議道:「倭奴狡猾,今 小負即散,必有暗算,不可不防。」傳令各營飽餐戰飯,撥鳥銃手四百名、弓弩手一千二百名伏於營側﹔把人馬分為八隊,四下 埋伏﹔營中虛設燈火,仍傳更點,祇聽中軍號炮 一起,鳥銃,弓弩齊發,四下殺出斷他歸路。眾將遵令,各自準備。   卻說倭奴四散歸屯,江五來與趙天王計議道:「今日他若無這支兵救應,直叫他片甲不留。料 他見我們四散而走,今夜必無準備。我們一面速去關會毛海峰,叫他連夜進兵截殺,我們半夜裏前去劫營,包管大獲全勝。得 勝後乘勢襲取平湖、海鹽、進攻嘉、湖,叫他四下救 應不迭。」趙天王大喜,當令倭奴飽食嚴裝,準備劫寨﹔卻派赤鳳兒領一支兵在後,恐有不虞,以便救應。到了三更時分,銜枚 直進。到得營前,見營中旌旗不整、燈火明滅,以 為得逞,一聲胡哨,殺入營來。誰知並無一人,卻是個空砦。趙天王道:「莫非連夜都逃去了?」江五道:「必有詭計,可傳 令後軍速退。」正說間,忽聽中軍一個火炮飛起,各 處燈毬火把齊起。霎時間火光燭天,喊聲動地,馬步官軍四下殺來,鳥銃如星,弩箭如雨,大刀闊斧著地捲來,殺得倭奴叫苦不 迭。江五夫妻同江七招呼趙天王率領倭奴突出火林 ,往盤林奔走。官兵隨後趕殺,幸得赤鳳兒這支兵來救應。   倭奴且戰且走,到得天色漸明,倭奴正在困竭,忽聽前面喊聲大起,趙天王道:「倘是官兵, 我等休矣!」江五道:「必是毛海峰的兵到了。」正說時,果見前面一片皂旗蓋地而來,卻是毛海峰率馬步賊兵二千餘人殺到, 見趙天王被官兵追至,放過趙天王,當先抵敵。這 邊倭兵又乘勢殺回。官兵追殺了一夜,人馬困乏,見倭奴已有救應,就按住不追。褚飛熊令弓弩手當先射住陣腳,倭寇亦不敢前 逼。毛海峰與趙天王眾人商議:「此番不利,今日 且暫屯在此,暗傳號令,待晚間悄悄退回盤林,襲出捍海,再圖後舉。」計議已定,屯中依然傳更喝號,挨至三更時分,盡行遁 去,仍從捍海出口,分屯附近島嶼。此後常從各處 海口左出右入,不時騷擾。次日官兵見倭奴連夜遁去,因收兵各回汛地。鄒吉陣亡,申院題補。   話分兩頭,卻說劉雲自從丁艱回來,治喪之後,一面發書託本縣郵寄江浦成公,並致殷弟﹔一 面即專差持書往大庾縣去接許公。誰知金必顯又以不勝繁劇調了撫州府崇仁縣簡 缺,已挈眷而去。專差回來告知,雪姐十分惆悵。大家勸慰道:「既有所在,便可差人去接。」因 此挨過殘冬。到得次年春間,接著江浦成公回書云:「得信後,即關移鄰境嚴緝兇徒,並無蹤跡。惟殷三弟得了大功,已實授太 倉遊擊,有書請安。」弟兄看了,十分歡喜。劉電 嚮雪姐道:「你殷家哥哥剿倭有功,如今已做了遊擊將軍,又娶了一位有才智的嫂嫂,你道好麼?」雪姐聽了,又喜又悲,喜的 是義兄顯達,悲的是乾母慘亡,兇徒無獲。劉雲 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豈有殺人強盜沒個報應之理?」其時正要差人往崇仁去接許公,不料這劉老太太生起病來,日甚一 日,弟兄甚是著急。雪姐與兩個嫂子日夜服侍,雪 姐衣不解帶了兩個來月。延醫服藥,直到秋初纔漸漸好來,況是有年紀的人,病久了一時不能平復,慢慢將養了兩三個月纔漸漸 康健。劉雲又經寫書託本縣郵寄崇仁去接許公,亦無 回信。   不覺又過了殘冬,復交新歲。二月初間,劉雲觀看邸報,見上面有「南直應天府學生員岑秀奉 旨特授內閣制誥中書」一條,因與劉電觀看,道:「這岑秀莫不就是你山東結義的這位麼?」劉電道:「卻又奇怪,若說應天府 學生員岑秀,便是他無疑,如何不由正途,卻又特 授了中書?報上又沒有題出如何實授的緣故,卻令人不解。」劉雲道:「應天府學生員岑秀,諒沒有兩個,必是他無疑。這特授中 書的緣故也容易打聽。」劉電又與雪姐說知,心下十分暗喜。   及到三月內,又見邸報上成公陞了太倉直隸州知州,弟兄心下大喜道:「這不是他弟兄們到同 事一方了,直是難得!」到得五月中,弟兄服滿,就在本縣報了起復文書。劉雲因與兄弟商議道:「待等省院咨文下來,兄弟就 好與我相同進京。一來路上免得我獨自耽心﹔二來 好順道探訪岑、許兩家消息,又好到省覓便寄書與許丈﹔再此番兄弟便好往山東完娶了親事。待我得了缺,看地方遠近再接取家 眷。卻不是一舉數便?」劉電道:「哥哥所見極是 。如今且先同哥哥進京,待得了缺,兄弟再往山東就親。」劉老婆婆道:「你們自然先到山東,你哥哥與你料理完了姻事,然後你 哥哥先進京去候補。你等滿了月再進京不遲。」 雪姐道:「兩位哥哥去時,我還有些自做的東西寄與岑家姆姆並蔣老婆婆、大嬸嬸、蘇家妹妹的,須與我帶去。」劉電笑道:「這送 岑家姆姆的東西是賢妹切已的,為兄自當與你 致到。」雪姐也笑道:「蘇家妹妹的東西是哥哥切己的,一發該致到的了!」老婆婆也笑道:「這都是你們切已的事,不消說得,祇 是我這個女婿怎得入贅來纔好?」劉電道:「 岑家兄弟若在京做了官,還要告假纔得回來。如今倒還有一件事甚為不便。」大家問道:「何事?」劉電道:「這梅嫂子前者送了 妹子到來,如今若待送他回去,路上又恐不便﹔ 若不送去,恐他兩老口兒兩下牽腸掛肚,卻不是一樁難事?」梅嫂聽了笑道:「不用三相公費心,我在這裏,老太太、兩位娘娘、 姑娘待我如同親戚,在家在此總是一般。我情願 服侍姑娘在一處,明日待姑娘完姻時,一同回去不遲。若三相公見了我家老頭兒,叫他不用掛心。」劉大娘子笑道:「梅嫂子說得 且是寬心,不用我們替他乾著急。」說著,大家 都笑了。當下商量已定,祇等咨文下來。一面整頓行裝以及行盤過禮、頭面首飾、紬緞綾羅等件,逐一制辦齊備。   到得六月中旬,咨文到縣。本縣又請酒送行,親朋相餞,都不在言表。擇定七月初二日起程。 至期拜別老母、眷屬,帶了兩個家人,劉霖送到江岸下船而別。兩弟兄不日到了洪都省會。此時已知道岑秀做中書的原委,因又 置辦了些土宜要用之物,即找尋不出撫州寄信的便 人,因寫下一封書託交藩司吏科,覓便寄崇仁縣金公衙署。省中事畢,即開船出鄱陽湖口,走長江順流而下。正是:   原從錦繡叢中去,豈料兵戈隊裏來!   不知劉雲弟兄又遇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書凡三段文字。第一段寫岑生廷試,珠璣錯落,令讀者目舞眉飛,第二段寫官兵進剿,殺 人如麻,令讀者心驚膽落,第三段敘劉家婦女燕語鶯聲,詼諧調笑,令讀者怡情悅目。且段段俱有章法,如正敘岑生御前面試, 先用閣下要語相傳,正敘胡巡撫調兵進剿,先用黃 總制飛檄嚴防,正劉敘雲服滿起復,先見成、岑昇授官職。至如官兵先敗,有褚飛熊救應,倭奴後敗,有毛海峰救應。褚總兵空 營實伏,毛海峰空營暗遁,皆是雙關文法,閱此回 書,正夏日初長,令瞌睡頓消,精神陡長,筆墨娛人,遂至於此!   第三十八回 重義氣千里冒兇鋒 救急難一身衝險隘   卻說劉雲弟兄二人這日到了南畿,停船在龍江口。劉電即著家人僱了一乘小轎,一直往岑公子家 來。到得門首,見門上雖無官府封條卻仍然關鎖。因訪問鄰居,都道:「如今岑公子與老太太寓 居在湖州碧 浪湖村,他如今已奉旨特授了內閣制誥中書,冬間部文下來催他進京做 官去了。他老太太沒有同去,還在碧浪湖居住。聞得他入贅在一個鄉宦人家,因此不搬回來。如今 這裏房子縣裏已奉文退還,不是官封的了。」劉電又問:「這入贅的話,可是 真公?」這鄰居道:「聽得他這裏的朋友人人傳說,自然是真的了。」劉電又問:「不知此去碧浪 湖有多少路程?」鄰人道:「近得緊,進了京口,從內河坐船不過三天兩夜就到了。」   劉電問了備細,謝別了鄰人,仍坐轎回船,於路思道:「這入贅之說若果是真,卻置雪妹於何地? 」這事必得親往碧浪湖去走一遭纔知細底。算計已定,回到船中一一與兄長說知,道:「此去碧浪 湖不過三天路程,弟當親自一往,哥哥竟先往臺莊。弟去了回來,就順道再往 許丈家一訪,星夜趕赴臺莊,算來總不出半月之外。哥哥到了臺莊,也不過等待我五六天便到。 」劉雲道:「是便是,祇是我受過前番驚恐,實怕獨行。你須速去速回不可耽擱。我 從荻浦一帶沿河等你,到處碼頭貼下招知,省你查問。倘或趕不及,總在臺 莊碼頭左右寓所等你。」劉電應諾,當下祇收拾了一個小小被囊並送岑母的物件,一包零碎盤纏 ,隨身 箭衣鸞帶,掛了那口防身寶劍,卻要另僱一隻小船前往。看這沿岸一帶停泊的大小船隻頗多,問 時都怕下河倭寇作亂,不敢前去。內中有一隻小船,鑽出一條大漢來看了劉電, 問道:「客人要往那裏去?」劉電道:「往湖州碧浪湖村去。」那漢道:「如此,坐我這小船去 罷!」劉電道:「我有緊要事,須星夜前進,這小船甚好。」因說定船錢,隨辭了 兄長,叫家人將被囊取過,催令開船。這邊劉雲先往臺莊不提。   且說劉電所僱這個船戶姓文名進,年方二十有二,生得身長力大,鐵面劍眉,細腰闊膀,原是京 口人氏。與人賭力,雙手曾舉起舂米的大石臼。與殷勇家前街後巷,祇隔里許,常相認識。後來聞殷勇發跡,幾次要去相投,圖個出身,祇為母親年邁不能放心,祇得寧耐,日逐駕 這隻小舟營生,供養老母。曾有海線奸徒來勾引他入夥,他立志不從。今日見劉電僱他的船隻, 看他狀貌非常,心中暗想:「這客人倒像是個好漢,不知他膽量如何?」因一面搖 著櫓一面說道:「客人往碧浪湖去,如今那裏聽得正是倭寇作亂的時節,來往客船都不敢亂走 。客人必要前去,倘若遇著倭寇如何了得?」劉電道:「你若如此膽怯,就不該僱船 與我了。」文進尋思道:我去試他,他反來試我了。因道:「我卻不妨,這隻小船又無貨物, 隨處可避,祇恐客人耽心。」劉電笑道:「我隨身也祇有一口利劍並無別物,不必你 心焦,祇顧放心前去。那倭奴料沒有三頭六臂,倘若遇著了時,卻是他晦氣,好叫他飽我的利 劍。」文進道:「那倭奴來時成千累百,客人縱有本事,祇怕單拳不敵四手。」劉電 道:「即有千百倭奴也不在我心上,你請放心莫怕。」文進道:「原來客人有如此本事,倒是 小人失敬了。」因說起:「我鄰里有個殷勇,因為拿了一起大盜,救了一個過路的官 員,因此就得了把總。後來又剿倭有功,如今現做了太倉遊擊將軍,我幾番要去投他圖個出身 ,因為有老母在家不敢遠出。」劉電聽了大喜道:「你原來與殷將軍相識,你卻不知 我與殷將軍是結義弟兄。他所救的那官員就是我的胞兄,方纔那大船內的便是,因從山西任上丁 艱回家,在這裏涼山地方遇盜得他相救。如今我因有事在身,不得前去會他。你若 有志上進,我寫一封書與你去投他,再無不重用你的。祇不知你可有些本事?」文進道:「船傍 這根竹篙便是小人的家夥。相公若有用我外,也可助得一臂之力。」劉電笑道:「 這根竹篙能有多重?如何算得家夥?」文進道:「相公請舉一舉,輕重如何?」劉電因取在手中 掂了一掂,道:「去得,去得!」原來是個鐵心攢竹的篙子,道:「你有這般勇 力,豈可埋沒在這篙工隊裏?我此番原是往碧浪湖探望親戚,隨即就要轉來。你何不稟知你母 親相同我去?與你做個朋友,包管你有個出身。祇不知你家中還有何人?」文進道:「 家中還有一個叔伯哥子同居,也是與人駕船度日,祇可自圖衣食,不能顧我。」劉電道:「既有 這個哥子同住便好相託,至於你母親的用度,都是我與你安頓。不知你意下如何? 」原來文進心中祇存念著一個殷勇,又不知劉電本領性情如何,一時不敢承應。因答道:「承相 公一番好意,且待回來與老母商量。」劉電笑道:「我知道你心事,祇恐我萍水相 逢心口不應,不敢倚託。這也難怪你,且到回來時再處。萬一你母親不願你同去,我留下一封書 與你去投殷將軍。他那裏正是用人之際,也可圖得事業。」文進見劉電說著他心事 ,因道:「祇恐老母不依,小人並無別意。」   說話間,風水順利,已過金山。此時因倭寇作亂沿江都有汛兵防守,過往船隻到了京口盤 詰甚嚴。 劉電小舟進得下河,祇聽得上來船隻與兩岸行人紛紛傳說:倭寇又進海口,沿途殺掠,已過嘉、 松來了,官兵打了幾仗不能取勝,如今分道截劫客船,下水船都去不得了。劉電聽 了,心中埋怨岑秀:進京時如何不奉了老母同去,嘉、湖地界相連,豈不受倭寇的驚恐?心頭 著急,促令文進不分晝夜兼程而進。到得震澤地方,祇見民船擁塞而上,號哭之聲不 絕。劉電喝問,多說:「倭寇正在九里塘截殺,客船不要前去。」劉電惟恐岑家遭難心火如焚, 自己幫著鼓棹,如飛直進。祇聽前面喊殺號哭之聲震天動地。原來這倭寇數千乘夜 突入鶴頸塘,襲攻海鹽城不克,便分為數支沿河殺掠而來。所過村鎮,焚燒劫殺,慘惡異常。駐 防官兵有相拒者卻寡不敵眾,膽怯者望風而逃,以致倭寇流毒更甚:分屯沿海白 沙灣、柳塢等處,出沒自由,來往民船盡遭劫掠。祇恐官軍截斷歸路,卻不敢 輕過對岸,以此湖郡一帶不遭其毒,已是惶惶震動。這日正值一隊倭奴約有數百,邀截河道,搶奪船 隻,把上下客船二百餘號趕入九里塘來,惟空載小船多得逃脫,凡有載大船便逐船殺掠。這時 正值劉電小舟飛到,見前面船林立,喊哭震天。劉電道:「見死不救,義勇安在?」 回顧文進道:「小舟不堪施展,你若有膽量,跟我上大船殺賊!」文進答應一聲,把小舟直鑽入 船林裏來。劉電瞥見一號大船桅杆上有「太倉州正堂」旗號,大驚道:「莫非正是 哥哥結義的成公?卻如何在此?」因掣劍在手,踴身一躍,便從後梢上了這大船。探身入來,祇 見梢艙裏男婦數人抱頭大慟,祇叫「饒命。」劉電道:「我非賊寇,不得驚慌。」 因見前艙有六七個倭奴正在搶奪行李,劉電大喝一聲,劍起頭落,連剁兩倭。眾倭出其不意, 一擁出艙。劉電復刺倒兩倭,其餘奔出船頭,又被文進在船頂上用攢竹鐵篙戳下水去 。各船上倭奴看見大噪起來,霎時聚集,四面來攻。劉電舞動寶劍如一道練光罩體,祇因船頭 窄小,不能踴躍。倭奴稍近前的,便剁下水去。文進在船頂上輪起丈八長篙左旋右 轉,倭奴不敢前逼。   正在相持之際,祇聽東北角上火炮連天,倭奴忽相驚顧。原來卻是駐紮乍浦海防兵備道雷信與海 鹽城守都司萬士雄督官兵千餘,水陸並進。這萬士雄卻是一員勇將,倭奴兩番攻打海鹽都被他殺 退。其時因兵率不多祇好保守城池,不敢遠戰。卻是雷兵備見倭奴肆毒切齒痛恨, 因盡率本標防兵五百名,飛檄知會萬都司合兵進剿,已殺退兩處倭奴,又從這裏殺來。其時群 倭正聚攻劉電,忽見官兵殺到,胡哨一聲,都棄船登岸前來迎敵。這邊官兵火銃在 前,弓弩繼後,倭奴抵擋不住,奪路嚮白沙灣一帶,招呼各屯,仍從鶴頸塘遁去。官兵奮勇趕 殺了一程,因無後繼之兵,且海鹽、乍浦俱係要地,因此不敢窮追,仍收兵各歸本處防 守。   彼時劉電見官兵得勝,因恐惹事,便不嚮前。但見這些客船上,也有被劫一空的,也有被殺害的 ,也有婦女被淫污的,也有畏懼投水自盡的。倭奴雖去,尚聽號哭之聲不絕。劉電正要動問本 船客人姓名,祇見船頭裏鑽出四五個人來,卻是家人、水手。艙中走出一個少年,嚮 船頭倒身便拜。劉電急忙扶起,因問:「足下貴姓?」這少年道:「小弟姓成,家君現任太倉, 因同老母、賤內、兄弟由浙江前往任所,誰想在此遇著倭寇。自分喪身,不料得遇 恩人相救,真同再造!」劉電聽了,哈哈大笑道:「真是有緣!」因先令家人、水手將四個倭 屍攛入水內,把血跡拭除乾淨,卻得了數口精煉苗刀,都交與文進。因嚮艙中對成公 子道:「我姓劉名電。家兄劉雲原任山西曲沃知縣,丁艱回來曾在令尊原任江浦地方被盜,得 遇現任太倉遊府殷將軍相救。家兄在令尊署中住有月餘,因與殷將軍三人結為兄弟。 今因服滿同家兄進都候補,我因繞道到此探親,不想得遇足下,豈非有緣?」成公子道:「 如此說,是叔父行了。」復又下拜,道:「請問叔父如今往那裏去探親?」劉電道:「 就在碧浪湖,離此不遠。」因道:「公子到署,為我愚弟兄致意令尊,並殷將軍:說他令妹 現在我家,不必掛念,日後再圖相會。」因顧文進道:「你若要往太倉,豈非順便?」 成公子因問:「這位壯士尊姓高名?」劉電道:「這就是我所坐船主,姓文名進,膽勇過人 ,與殷軍卻是鄰里。他將來正要去投他圖個出身,公子去時可先為他道及。」成公子道 :「極承壯士相救,正要圖報,豈敢有忘大德。」   說話時,成夫人領著媳婦並一小公子同出外艙來,道:「多感恩叔相救,欲屈駕同這位壯士前 往任所不知可否?」說著即叩拜下去,大娘子與小相公俱在後拜謝。劉電即忙還拜,道:「 卻是老嫂,如何敢當!」成夫人道:「若非恩叔相救,一家性命已是呼吸不保,如今祇 算是再生了。」拜罷起來,劉電道:「家兄原要往太倉一望大兄,因領有咨文不便耽擱,今 先往臺莊相等。我因探親到此,已訂定往返日期,即要趕到臺莊,為此星夜攢行不能耽 擱。將來俟家兄起補,若得江南之缺,便相會有期了。」說畢,就要相辭過船。成公子知挽 留不住,因道:「叔父大恩,途路之中小侄竟不能盡一點敬意,祇好容圖後報。」成 夫人也道:「我們母子一毫莫報,實是慚愧無地。」劉電道:「後日正長,尊嫂休如此說。 」因嚮成夫人一揖,即過船而去。成公子還要謝文進時,舟已如箭而發。成公子祇說得一 聲:「叔父過得便務乞到太倉與家君一敘。」劉電答應聲中,船已去得遠了。這邊成夫人母 子婆媳並家人、水手感激不盡,整頓船隻,前往太倉不表。   且說劉電小舟甚速,又值順風,當晚即到了湖村,泊住了船。原來此地接連嘉郡,惟恐倭寇 來犯,新設把總一員,防兵四十名守御,夜間沿堤俱有哨兵巡警。見劉電小船停泊,便來查問 。劉電因嚮他說明,這汛兵知是岑中書親戚,說聲「請便」,轉身去了。此時文進已拜 服劉電英雄本領,因將行李收拾道:「我與相公負去。」劉電道:「甚好。」當下已是黃昏時 候,遂一同上岸。嚮村人問岑家住處,村人指引道:「投東去那一帶高大房屋就是 。」劉電道謝,即與文進投東村裏來。將及里許,望見一帶高樓大廈。到得門首,見大門緊閉 ,即便叩門。裏面問:「是誰人?」劉電道:「江西劉電特來探望。」又問:「探望 誰人?」答道:「是岑老夫人。」少頃,卻是岑忠攜燈來開了門,卻不認得劉電, 又問:「相公是從那裏到來?」劉電道:「我姓劉,從江西到此,岑太太可在這裏?」岑忠道 :「 正是這裏。」口中答應,心裏卻一時記憶不起,道:「且請在客位少坐,我進去稟知。」及走了 幾步,忽然記起,復身轉來,道:「相公莫不是在山東與我家大相公結拜的劉三 相公麼?」劉電笑道:「正是。」岑忠道:「老奴一時記不起來,竟請相公到書房裏少坐,我去 稟知老太太出來相見,卻是難得到此。」因問文進:「這位可是相公同來的麼?」劉 電道:「這是船上駕長,送我來的。」岑忠道:「廂房內有燈,大哥請在裏邊歇息,我就出來陪 你。」劉電因命文進將行李也放在廂房,待喫了飯回船去照管,文進應諾。   當下岑忠執燈引劉電到書房內坐下,即往裏傳稟。劉電看見屋宇華麗,因想道:「纔做中書不 久卻就住這般的華屋?或者就是他入贅的岳家也不可知。」正在尋思,祇見岑忠 來道:「老太太請三相公到後堂相見。」有一個小丫頭打著個燈籠領劉電進廳後內座裏來。但見院宇 深沉,房櫳窈窕,雖不是王侯甲第,卻也是富貴門楣。劉電隨燈緩步進來。正是:   冒危不失交朋義,赴難常存報國心。   不知岑夫人相見有何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寫劉電救成公眷屬,奮不顧身,是一篇絢爛出色文字,卻與《水滸傳》火燒翠雲樓無別。千 頭百緒,拉拉雜雜,偏能條分理晰,毫忽不至,真是作家高手。前日殷勇救劉姓,令日劉電救 成姓,可見有本領人到處出色,但殷勇一舉便得名,文進此番竟至埋沒,此各人之有 遇不遇耳。其行文之妙,正如九曲之珠,隨線穿度而成者。 第三十九回 敘舊事岑母動慈懷 結新知劉生顯神勇   卻說劉電到得內堂,見岑夫人已在立待,因即上前叩見。岑夫人連聲請起,因還了半禮,道:「 三相公途路辛苦!」因問:「府上令堂老太太並尊嫂們,諒都納福!」劉電道:「家母、家嫂、 雪妹都囑請老伯母的安。祇不知伯母幾時搬居在此?小侄一來請安,二來正要 問問別後的原委。」岑夫人道:「一言難盡。」當即吩咐岑忠先叫廚房收拾便飯。因說:「自從前 年三相公起身後,愚母子候到第二年夏間總不得信息,又聞得對頭已去,五月間 就辭了蔣公起身回來。到了揚州,恰好遇著家中報信的人,纔知對頭未走,家中房屋又被封鎖,途 路中進退兩難。因為老僕住在此間,祇得到這裏暫住。你兄弟也曾到許家探問, 纔知三相公有書交與他鄰居周老人託寄。誰知這周老人死了,這封書竟不曾寄到。後來因賃這王鄉 宦的房子,不想我內侄女當時遭族惡之害,卻正在此間。這王公是兩榜出身,極 重義氣,夫人又甚賢德,極承他夫婦將內侄女認為義女,待如親生。後來老身會面敘說起來幸得姑 侄相認,又承王親家不棄,就將他許了你兄弟。舊年冬間,催逼著完了姻了。」 劉電初時以為岑生另娶卻是負盟,及聽到骨肉相逢,因親作親,甚是難得,又想到父親顯靈原說雪 妹「不宜預佔,有妨親疏」,正是為此,便道:「天涯海角,骨肉相逢,是一 件天大喜事!又以內侄女做了媳婦,親上加親,極是難得。明日還要請見。」岑夫人道:「這是弟 媳,理當拜見。」   說話之間,飯已端正。岑夫人就令:「搬在這裏,三相公竟請自用。」因叫丫頭用大杯斟酒 ,道:「倉卒便飯,不要見怪。」劉電道:「老伯母莫說客話,請尊便。待小侄自用。」岑夫人道 :「老身在這裏陪著,正好說話。」因說起:「前年起身時,你蔣叔有與你並許 公的兩封書,因無便人不曾寄去,還在這裏存著,明日取來交還。」劉電道:「天各一方,若無的 便,寄信實難。」一面說話,一面自斟自飲。喫過一二十杯酒,用完飯,收拾過 了,因問:「兄弟進京後可曾有信回來?如今王公卻在那裏居住?」岑夫人道:「去年冬間王公選了 山東寧海縣知縣,十一月初挈家上任去了。他兩夫妻也祇有一位小姐,又無親 族,因此把家事盡託付與你兄弟料理。誰知王親家起身後,你兄弟又得了官進京去了。如今祇有我 婆媳兩個督率家人在這裏照管。幸虧你弟婦賢能,不消我費心。前月你兄弟寄 了一封家書回來,說引見時皇上試了他一道郊天表章,甚是合式,又蒙內閣程公十分關切,老身倒 也放心。祇是如今倭寇作亂,這裏地方日夜擔心得緊,不知將來怎樣?」因問: 「雪姑娘在府上可好?梅氏近日可健?」劉電道:「小侄自同雪妹到了江南,誰知許丈同他親戚往 江西任上去了,因留下一封書信、二兩盤纏託他緊鄰周老人寄去。誰料這周老人死 了,竟不曾寄去。及到伯母府上,又見房屋被官封鎖,因此祇得同了雪妹、梅嫂回家。自到家中 ,母親十分憐愛,一房同住,片刻不離,家嫂與侄兒女們沒一個不歡喜敬愛。老母 去歲得病,全虧雪妹衣不解帶的服侍,真是難得。後來專差人到南安府去接許丈,誰知他親戚又 調任了撫州,至今父女未曾會面。雪妹心中常掛念的便是許丈與老伯母兩位。小侄 來時千叮萬囑與伯母請安,還有自己制作送伯母的東西帶在此。」岑夫人聽說,不覺兩眼酸酸欲 淚,道:「我也是一般記念他,祇為路遠迢迢不能通信。從前原有相訂的言事,不 料如今又有更張,祇恐將來不能如願。」劉電道:「伯母竟請放心,雪妹卻一心寧耐、矢志不移 ,諒許丈也無不樂從。祇要伯母作主,弟婦無言,為官作宦的人三妻兩妾也是常事 。就是梅嫂在舍下也十分相得。他是深知原委的,說明日等待姑娘恭喜纔一同回來。」岑夫人道 :「這也難得。如今你這個弟婦是最賢德的,他常常對我說,你兄弟是不止一妻相 守的,倒祇恐雪姑娘知道,心中不喜。」劉電道:「這一發不然。當日父親之靈原與雪妹說過,雪 妹已自知『不宜預佔』,現已應驗,豈有不悅之理?」岑夫人聽了,轉愁為喜道 :「若果如此,倒是老身的造化的。」劉電又問道:「伯母方纔所說,弟婦如何便知兄弟不止一 妻相守的?」岑夫人笑道:「他也不過是預料的話。」因問:「三相公幾時往山東 完娶?」劉電因將此番服同兄長進京,並到這裏的原故說了一遍。岑夫人歡喜道:「三相公不遠千 里而來,老身感激無地。今去完姻,老身還有些微物帶去。若日後搬親回來,務 必要到這裏住些時,切不可徑自回去了。」劉電道:「小侄一定要同來請安的。」因說:「今日 見過伯母,明早就要稟辭起身。」岑夫人道:「三相公千里迢遙到此,總有事也須 屈留三天。」劉電道:「已與家兄訂定日期,況到了山東還要耽擱,領有咨文是不便久遲的。」岑 夫人道:「既如此,祇留明日一天也罷。」因吩咐岑忠道:「將三相公行李搬在 內書房,途路辛苦,請早些安歇,明日再敘罷。」說罷回房。   此時文進已是岑忠相陪酒飯後,回船安歇去了。當下岑忠掌燈送劉電到內書房來,道:「明 日再與三相公磕頭,老婆子在三相公府上,不知可安好麼?」劉電道:「原來你就是老掌家,梅嫂在 那裏甚是相得,如今與姑娘們都是同桌喫飯的,身體也甚康健。來時叫我致意 你,不須掛念他,說日後要與姑娘一同回來的。」岑忠道:「承老太太、娘娘們的抬舉,祇恐在那 裏攪吵。」劉電道:「祇是怠慢他。」岑忠將被褥鋪好,隨即出來。這邊劉電安 歇不提。   原來岑夫人與劉電在內堂說話,大娘子都已聽得,又在暗中看見劉電氣概不凡,及岑夫人進 來,因說:「這劉公子將來必然貴顯。目前喜氣重重,不出一年定食天祿,祇不知何故面上帶著 一股殺氣未退,明日母親問他路上可有著氣的事麼?」岑夫人笑道:「明日待我問 他,試你的眼力。」一宿無話。   次日劉電起來盥洗畢,取出雪姐送的東西,卻是一個小小紬袱,用針線縫好的,上面小小一 條紅簽寫著:「乾娘安啟」四個小字,格外有四匹細葛是劉電送岑夫人的,都叫小丫頭送了進去 。岑夫人當下將紬袱拆綢開,裏面卻兩雙月藍緞子挑線的膝褲、兩雙石青素緞鞋, 一封不緘口的書函,上面敘說拜別後記念情節,後面有矢前言終身不易的話。岑夫人一面看,不 覺兩眼澄澄淚落。看畢遞與大娘子道:「怎叫人不想念?」大娘子看畢,道:「原 來這位姊姊也是能書識字的,明日母親寫回書與他,就把女兒的心跡與他說明,使他放心勿慮。 」岑夫人道:「你就與我代寫罷。」   當時岑夫人出到書房,就將蔣公從前所寄之收交給道:「三相公起得恁早,如何又要你費心 ?」劉電道:「這是那邊土產,不過千里鵝毛之意。」因將書拆開看了,上面也是敘別後記念想 。如何並無回音的話,就念與岑夫人聽了。岑夫人道:「雪姑娘與我的書就與三相 公所說一般,明日老身與他一封回書,叫他祇顧放心。這段不得已先娶的情節,諒三相公自能轉 言。」因道:「你弟婦要出來拜見。」劉電道:「不須勞步,竟到裏面見罷!祇是 不知,不曾備得禮來。」岑夫人道:「不消。」因領劉電到上房來,這邊大娘子正待出來,看見 老母同劉公子進來便退進裏邊,在下首站立。丫頭在地下鋪了拜氈,大娘子口稱 「三伯」,端端正正朝上四拜。劉電還禮畢,道:「不曾備得賀禮,祇好改日補送。」大娘子道 了謝,因問了老太太並兩嫂嫂、雪姐姐的安,說了「請坐」,纔退入內間去了。   劉電道:「恭喜伯母,果然好一位賢能弟婦。」說著,就要出來。岑夫人就留住坐下,因 叫丫頭取茶點心來喫,因問:「昨日三相公在路可曾著甚麼氣來?」劉電見問,卻一時不解其故 ,因說:「昨日中途正遇一隊倭奴劫掠客船,內有一船卻是結義弟兄的家眷,恰恰小 侄遇著,因忿怒砍殺數賊,隨有官軍到來將倭奴殺退,幸得保全﹔其餘客船遭劫殺的甚多。祇 有此事,別無著氣,不知伯母如何問及?」岑夫人卻笑而不言,當下喫過了茶。劉 電因說起:「我僱來的那個船家卻是一個好男子,殺倭寇時甚虧他出力相助。今在湖口守船, 須邀他來喫飯。」岑夫人道:「不須三相公費心,我已著小家人前去邀他,就同他把 船移到後牆門來,省得遠去照料。」因說:「這裏後門外便是湖汊,沒人往來的,上船最便。 還有一個花園,如今早桂盛開。老身祇收拾兩三樣嘎飯,在晚香亭上賞桂,祇是沒人 相陪。」因帶了小丫頭同劉電到花園裏來觀看。未到園亭,已聞得桂香撲鼻。進得園 來,岑夫人即著老園公開了後門:「看三相公的船來了,叫他就停泊在門首,酒飯送到船上 ,請他甚是近便。」因就請劉電在花廳上喫早飯,叫小家人伺候。吩咐畢,岑夫人回進上房, 對大娘子道:「你的想法實是不差,昨日他果然就殺了數賊。祇是日間之事,如何到晚 還有殺氣?」大娘子道:「凡是殺戮大事,須過一晝夜氣色纔轉。方纔稱讚那個船家,不知他相 貌貴賤邪正何如?」岑夫人道:「待明日送他出後門時,自然看見他了。」   這日婆媳兩個商量寫了一封家書,並將送蔣宅的東西收拾停安。岑夫人還要與雪姐回書 ,大娘子道:「寫書容易,但他此時到山東完姻後又要進京,想來總未得回家,帶去也是無益, 不如等他轉來時到這裏帶去的為妥。他若肯應許了,是決不爽信的。」岑夫人道: 「你見得極是。」   當午,設席在晚香亭上。岑夫人叫丫頭送了三杯酒,看上了兩道菜,道:「三相公請自 在飲幾杯,老身暫且不陪。」劉電道:「伯母請便,小侄必不作客。」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殷勤 伺候,纔轉身回房。一面又搬送酒餚到船上,請文進暢飲。且說劉電見岑夫人以至 親相待,心中歡喜,對著桂花開懷暢飲了一回,因問:「船上可曾喫飯?」小家人道:「已送上 船去款待了。」劉電此時已覺有幾分酒意,因索飯用畢,又在四下遊玩了一回,因 踱出後門來觀看,正見文進在那裏舞倭刀頑耍,因問道:「喫酒不曾?」文進收住手道:「承這 裏老太太所賜酒飯十分豐盛,因此喫得醉了。」劉電道:「今晚再過一宵,明早一準 起身。」因說:「我看你方纔所舞刀法尚欠傳授,祇好舞弄頑耍,卻上陣交鋒不得。 若遇識者,豈不見笑?」因乘著酒興撩衣束帶,接過雙刀,擺開腳步,使動身法,舞得那兩口 苗刀如兩條雪練盤旋,看得文進眼花撩亂。此時岑夫人卻閃在門口觀看,因叫小王媳婦悄悄的請 了大娘娘來看。   且說劉電舞了一回刀,對文進道:「這雙刀係對面交鋒短兵相接所用,若馬上交鋒必用長 槍、大刀為主,其餘兵器俱不出此兩般用法。你既能使那竹篙,便可習學長槍。你取那篙來, 我使一路槍你看。」文進欣然到船取了那竹篙到來。劉電接在手中,雖不叫重,亦頗 稱手,因把來當作長槍,便一個身法,就地一轉,打了個大蟒翻身,然後使開身分,舞出那三 十六路梨花槍法,真是「寒風颯颯從天降,冷氣紛紛捲地來」。使到了精奧處,把篙 一攪,打起一個花頭有車輪大小。誰知這鐵心煉得不精,劉電使得力大了,祇聽豁喇一聲,那 篙頭折斷了二尺有餘。劉電收住手笑道:「倘在陣上,豈不誤事?這終是煉鐵不精, 以致斷折。」文進拜服在地道:「倘得隨鞭執鐙,願拜為師。」劉電扶起道:「以你的膂力, 盡可習學。」文進道:「小人時常使耍,以為十分合式,誰知禁不起相公的神力!」 劉電道:「你還不曾見山東一位蔣老爺,他使的鐵槍還重十多觔,使起來真是神出鬼沒。我 此番正要到那裏去,你若肯同往,何愁武藝不精?」文進道:「小人情願相隨,祇恐老 母不從,也是無奈。且待明日到家與老母相商,若得應允,便可服侍相公同往。」正是:   壯懷已有從君志,孝念還當順母心。   畢竟不知文進後來果否相從?且聽下回分解。   雪姊書緘一段,婉妙無雙,令前半文章通身色澤。劉電試篙一段,神彩煥發,令後半文章 通身緊湊。讀此回看文進必要寫作一條好漢。卻因後文有許多要他出力之處,是不得不預為他 佈置一番。作文如萬派洪濤,穿山透石,須知同是一個源頭瀉出,知此便能得演義三 昧。    第四十回 投針芥歸路稟慈親 作書函臨歧薦壯士   卻說劉電使槍時岑夫人婆媳俱在觀看,及使罷槍,大娘子先已進內。劉電起初祇道是些家人 、媳婦、丫頭們觀看,後來見岑夫人也在門首,便道:「小侄獻醜,好叫伯母笑話!」岑夫人 道:「演習武藝原是分內的正事,老身卻初次看見。雖不知其中奧妙,實是怕人。」 文進也過來與岑夫人謝擾。岑夫人道:「家中無人,待慢莫怪。」吩咐小家人就在後院內留駕 長喫茶,晚間再喫酒消夜。當下岑夫人因邀劉電仍回後堂來坐下,因道:「老身原要 寫一封回書,並有你弟媳寄與你雪妹的兩件微物。若此時帶去,惟恐一時不能寄回,不若等三 相公恭喜回來時帶去罷。」劉電道:「伯母所見極是。此番小侄往山東完了姻事就要 進京,況家兄得缺,遲早遠近都不能預定。總是小侄同家眷轉來時一定要到伯母這裏來請安, 那時帶去不遲。若伯母有家書寄與兄弟,小侄就好帶去。」岑夫人道:「前月已有書 寄去,如今還有一封書煩三相公到京交與你兄弟,祇說家中俱各平安。祇是三相公日後不要徑自 回府,不肯同到這裏來。」劉電道:「伯母尊前豈敢不應口齒?」岑夫人笑道: 「諒三相公是決不失信的。」因叫小丫頭取出一封家書、一個小包袱、一封程儀、一封賀儀來 ,交與劉電,道:「這是一封家書,這包袱內是送蔣老婆婆並大嬸子、蘇姑娘的微物, 說我婆媳無日不為記念。這是一封不腆賀儀,因買不及甚麼東西,權力折代。格外幾兩銀子,三 相公路上打尖零用。不要推辭,若一推辭,卻叫我慚愧。」劉電見說,不敢推辭 ,道:「小侄竟拜領了。」因說:「將來但願家兄得補在江浙、山東,便好時常往來。」又說起 兄長當初從山西回來被盜的緣由:「如今這殷家賢弟已陞到游擊將軍了,祇是雪妹因 為他乾娘冤讎未報,切齒痛心。」岑夫人道:「這是自小撫養他大來的,就如親娘一般,想起 來如何不傷心?」又道:「三相公眼力不差。當日你結識了他,他恰恰的就救了你令 兄。他若知道妹子還在,卻也是一悲一喜。」劉電道:「正是,從前已曾有書通知他,前日 又託成公子寄口信與他,諒他早已知道了。」岑夫人道:「三相公所結識的人都不錯, 方纔那個船駕長,日後大有發達的。三相公若肯帶挈他,日後到是一個好幫手。」劉電道:「 這人膽力都去得,祇不知他心地如何?」岑夫人道:「必定不差。」劉電道:「伯母 何以得知?」岑夫人又笑而不言。劉電道:「伯母兩次說話有因,卻不與小侄明言,莫非伯母 精於相法?」岑夫人笑道:「老身一些不知,倒是你弟婦說的。他卻能識人的窮通貴 賤,言無不中。方纔卻看見那個船家,說他倒是個有膽量的人,日後必當發達。」劉電因想起道 :「是呵,小侄在山東曾聽得說弟婦的生母原非凡人,如此說弟婦也是通仙道的了 。倒不曾請教得我將來際遇如何?」岑夫人道:「他已說過大伯是富貴中人。昨日因見你面上帶 著殺氣,因此今日問及,果然路上有殺倭之事。」劉電嘆道:「我祇以弟婦為閨中 賢淑,原來竟是個巾幗奇人,可敬!可敬!」   說話之間,天已漸晚。岑夫人叫收拾果菜就在這邊喫酒,因道:「此番三相公有正事在身, 不敢久留。若然無事,便要留在這裏保護我們,待倭寇平靖了再送起身。」劉電道:「此間風景 甚好。料倭寇也祇在沿海地方作亂,不敢遠離巢穴,惟恐有官兵截斷他歸路。且這裏 如今有兵防守,料得無事。況府城咫尺,倘十分緊要尚可暫避城中,祇恐這防守官沒有膽略, 倘若是個有膽略的,操集本村義勇申明號令,沿湖一帶協力把守,一遇有事並力嚮前 ,這千百倭奴何懼之有?」岑夫人道:「有智謀者意見多同,這裏有一位嚴老先生卻是個道學 高人,兩個月多虧他與防守官商議,也與三相公所說一般。如今已聽說挑集了二百多 人天天操演武藝,施放弩箭。立了賞格,糾富有之家量出糧米酒肉犒勞,四下設立梆鑼為號,每 夜派人巡警。如今村中賴此壯膽,祇怕倭寇人多勢大,終究擔心。」劉電道:「此 法立得甚善,不但可御倭奴,亦且可防盜賊。果能合村中並膽同心,協力把守,便可以一當百, 永保無虞了。」當下擺上酒來,劉電一面說話,一面飲酒。岑夫人又吩咐小家人搬 酒菜請文進駕長,勸他多飲幾杯。這邊劉電約飲到七分酒意,便止住不飲了。岑夫人道:「明 日三相公喫了早飯動身,不必太早,省得船上做飯不便。」劉電道:「小侄遵命。」 岑夫人當叫岑忠掌燈送往內書房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凌晨,婆媳們起來吩咐家人收拾早飯完備。一面先叫搬與文進用過,這邊劉電已將行李 收拾端正交岑忠先搬送到船,又與了岑忠二兩銀子,小王家人、小丫頭每人一兩,廚房媳婦們一 兩,大家都磕頭謝了。岑夫人道:「怎麼又要三相公費這些賞賜?」劉電道:「有 勞他們,表意而已。」當下喫畢早飯。岑夫人又再三囑託:「叫你兄弟時常寄信回來,省得家中 記念,並叫他有便中再與丈人通個信息,使他那裏放心。」劉電領諾,即拜辭了岑 夫人,又謝了大娘子,就從後牆門下船。此時婆媳一同送出後門外來,文進又過來再三謝擾,然 且解纜上船,看著鼓棹而去。   不說這邊婆媳並家人都感激劉生千里探親的義氣。且說劉電的小舟晝夜兼程,不日到了京 口。在埠頭泊住了船,文進對劉生道:「相公請少待,小人回家稟知老母,若肯許我相隨,小人 就把船隻交與哥子收管,我與相公另僱一船同去。若老母不依,小人也要送相公到 臺莊再回。」劉電道:「極是。」因嚮囊中取出原帶來的一個銀包,約有十來兩,一並遞與文進 道:「身邊並未多帶,你且將此與你母親在家用度。」文進道:「小人如何敢受這 許多?」劉電道:「幾兩銀子,何必推卻?」文進謝過,拿著銀子一直回家來。這日適值他哥子文 連也在家中,便問:「前日有人說你送一客人往湖州去,那裏正是倭寇作亂的時 節,叫我好生記念。祇恐你倚著自己氣力,撞出禍來。」文進遂將送劉客人遇倭劫掠客船救了他親 戚一節,嚮母、兄訴說一遍,因說:「這個劉客人真是個英雄好漢。他哥子現去 補官,承他一力勸我同往圖個出身,先與我幾兩銀子安家,今特來稟知母親。」他母親未及開 言,文連便道:「據你說,這劉客人有這一身本事如今自身尚無出息,況他哥子不過 補個縣官,如何就扶助得你起來?且又不曾與你見面,知他心意如何?況且你去,做上不是,做下 不是,依我說還是不去的是。」他母親聽了這番說話,也就道:「你哥哥的話 卻說得是。若要圖出身,還是到大官府衙門去纔有個想望。你從前說殷將軍那裏,我尚且不叫你去 ,如今又何必同這初相識的客人遠走他方?況且我風中之燭,早晚倘有些病痛,叫 誰人服侍?」說著兩眼汪汪欲淚。文進見母親如此,也不敢再言,因道:「既是母親不肯,兒也就 不去了。但如今收了他的銀子,必須送他到了臺莊纔好回來。」文連道:「這個應該 。他若不依,你祇收了應得的船錢,餘多的退還了他纔是。」文進道:「看那客 人卻不是慳吝的人。他與殷將軍是結義弟兄,曾許寫書薦我前去,定然重用﹔況前日途中相救的 又是現任太倉知州的夫人、公子,與這劉客人又是親戚,我也同見過面的,若去時不愁沒有機會。 我如今且去與劉相公說明,再作道理。」因拿了原銀仍到船中,把母親不允的話 說了一遍,因將銀子送還。劉電笑道:「既是你母親不依,也難怪你。這幾兩銀子你便留在家中, 何必又帶轉來?你可速將回去交與你母親,就來開船送我到臺莊。我寫一封信 與你去投殷將軍,也好圖得事業。」文進應諾,仍到家中將銀子交與母親,囑託哥子照料,復轉身 回來即開船。   出了京口,剪江從荻浦而來。到了碼頭停泊了船,劉電上岸去到許家門口,見大門依然鎖 著。間壁周家小店已是不開,大門關閉。動問鄰居,都說周老人已死了三個年頭,許先生並無音信 。劉電明知訪問無益。仍復下船,一路竟往臺莊而來,凡到碼頭,果見有紅簽招 知上寫:「江西萼輝堂劉??於某日過此。」劉電算來已是追趕不上,因此也下去看那招知,星夜兼 程,小舟迅速,不日已趕到臺莊碼頭。劉電上岸找尋寓所,不及數箭之地,見轉 灣口一家牆門上有「萼輝堂劉寓此」的紅簽。劉電進內,早有一個家人瞧見迎將出來,道:「三相 公來得果快,老爺往市上去也待回來。」不一時,劉雲已至,弟兄見過。劉雲道 :「我正聽得來船都說嘉、淞一帶倭寇截劫客船,恐怕你在那邊耽擱,甚是心焦。不想你卻來得 果速。」劉電因將得遇文進、途中協力救了成公家眷並見岑母大概,說了一遍。劉 雲大喜道:「難得,難得!當時殷弟救了我的患難,卻是你與他結義在前﹔今日你又救了成公的 家眷,卻是我與他結義在前:豈非天涯奇遇!明日殷、成二位知道,也顯得你的本 領。到了都中,岑弟也見得你千里訪尋的義氣。祇是如今這個姓文的,卻埋沒了他一番出力,你 該結識他同來纔是。」劉電道:「如今現坐他船隻到來,已曾再三勸他,他倒也 情願相從,祇為他母親年老,不肯放他遠出,他也是無奈。他與殷弟是鄰裏,幾番要去投他,也 為母老而止。我已應許與他修書一封,叫他另日去相投,也顯我們眼力不差。況成公 家眷俱認得他,去時大有機會。」劉雲道:「如此說這人不但膽勇過人,卻還是一個孝子,一發 可敬。這寫薦書極其容易。」當即吩咐家人:「去搬取三相公行李,並請那位姓文 的駕長同來,不許輕慢了他。」家人答應而去。劉電又說這岑母認親、娶媳一段奇緣:「如今這 位娘子不但賢能,且識得人的窮通貴賤。雪妹之事,他卻早已知道,原說岑弟相 上不止一妻,因此並無嫉妒,並有書物要我回時與他寄去。」劉雲道:「原來有這許多委曲,真 是難得。」   說話時,文進已到,劉雲不待他進來就迎將出去,一把手拉住道:「果然是一位壯士,實 是有屈。」文進道:「承三相公十分見愛,祇是小人無緣,不得相從。倘日後老母見允,便當相 投。」當下文進便要叩見,劉雲拉住,再三讓坐。文進卻唱了個無禮偌,方纔坐下 。劉雲細看文進時,生得鐵面劍眉,目光如炬,雖然目下孤寒,可定他時發達。因想起從前喫了 那場大虧,若得有這個人作個心腹伴侶,便可到處放心,因道:「足下雖然目前 有屈,但英雄豪傑崛起草茅者不少,足下有這般膽勇,何愁不得發達?」文進道:「得老爺提拔 ,便是小人有幸了。」劉雲道:「足下再不可如此相稱,我們祇以朋友相處纔是。」 當下擺上酒菜,劉電叫:「取兩個大杯來,待我相陪。」文進見劉雲又是這般相待心中甚喜,也 就不十分拘謹,開懷暢飲,真如鯨吸。文進飲到欣暢時道:「承二位不鄙微賤,如 此相待,他日即有赴湯蹈火之命也不推辭!」劉雲道:「朋友原以肝膽信義為重,他日足下若有 緩急,愚兄也盡可為力。」當下文進也飲到有七分酣意,天色已晚,便止住不飲 ,取飯來喫了便要告辭回船。兩弟兄道:「本當相留,恐船中沒人照料。明晨務來早飯,還有事相 託。」因一同送出門外來。文進道:「明日早來一並拜謝。」說著大踏步去了。劉 雲道:「好一個爽直壯士!若得他做個心腹伴侶,到處可以放心。」當晚劉雲在燈下寫了兩封備細 書札與成、殷二處,然後安寢。   次日一早,弟兄纔盥洗畢,文進已到,道:「二位纔起,不知有甚吩咐?」劉雲道:「 我有兩封書札是寄太倉州成公與殷將軍的,內中敘說足下肝膽義氣,若到太倉必然重待。」因取 出書來交與文進,道:「縱然令堂不叫你久出在外,又何妨先往太倉一行,看看那 邊光景,日後再去也可。況太倉道路不遠,回時務即一往。」文進道:「此番回去稟知老母,即 當前去。極承高情,當圖後報。」說罷就要作別,兩弟兄留住喫畢早飯纔送起身。 劉雲送至門外而別。劉電卻同行到舟中,道:「我兄長補官也不過在今冬明春,倘得鄰近之缺, 相會不難。倘有不如意處,可到沂水縣尚義村蔣宅來尋我,我若回時亦必到京口相 訪。」文進道:「三相公回府到京口,祇問西橋後街鐵篙文進,人都知道。」劉電因嚮身邊取出 白金五兩道:「此可為太倉往返盤費了,千萬一往,書中並有要事,萬勿有誤。」 文進道:「前承見惠,心上正是不安,如何還敢受此?」劉電道:「你我交情祇以義氣為重,此 物不足道耳!」說畢起身,文進祇得拜領,隨送上岸,揮手而別。正是:   一言期許重九鼎,千金揮擲輕鴻毛。   不知文進果否前往太倉?且聽下回分解。   看此回題目,甚是枯澀,然看來另是一篇奇妙文章,如文進舞刀,引出劉電舞槍,劉 電說湖村備倭一節是陪筆,卻有嚴先生一段是正筆。文進本因母親不放是正筆。卻先有乃兄不肯一 段是陪筆,迨後劉雲之於文進,寫得親熱厚道,細針密線,東穿西插,真是絕世文情。 第四十一回 紅娘子得婿畢良姻 醜奴兒愬親求說客   卻說劉電送了文進開船,即回寓所。此時家人已將車輛僱就,算還寓所房錢,收拾 行李,即日起身。行三十里住了宿頭,於路無話。到第三日午後,已到了尚義村中,一直徑到蔣 公家來。恰好蔣公正在門首與鄰翁閑話,見這兩輛大車進村裏來,便道:「僻路上 如何有這行車到來?」正在猜疑,車已將近。劉電早已看見蔣公,即跳下車來,高叫道:「老叔 丈卻在家!」劉雲將車喝住,亦跳下來。蔣公笑迎上來道:「原來即是賢侄。」因問 :「此位是誰?」劉電道:「就是家大兄。」蔣公大喜道:「正愁不得識荊,幸邀光降。」劉 雲道:「姻晚亦渴慕之至。」一面就相讓進門到客廳上來。劉雲長揖道:「便服不 敢為禮,明日竭誠奉叩。」劉電先欲叩見,蔣公攙住道:「彼此便服,都不為禮。」相讓坐下 ,家人已往裏面報知。   蔣公因問:「這坐車可是祇僱到此的麼?」劉電道:「正是。家兄進京時祇可另僱 罷。」蔣公道:「如此明日好打發他去,這裏再僱不難。」當下即著蔣貴把行李搬進,車輛牲 口打在後槽。先請他弟兄到書房淨了頭面,即吩咐備飯,因對劉電道:「自從賢侄去 後為,直至第二年夏間總無音信,好生納悶。岑賢侄母子又於夏間起身回南直。等接到岑賢侄 的回書,方知賢侄同令妹回府,寄來之書竟至遺失,自此無日不為懸念。今日賢昆 仲到來,實慰渴懷。」因對劉雲道:「此番但願老世台恭喜補在東省,往來就容易了。」劉雲 道:「但願如此。」劉電又接著問道:「老叔丈今春可曾入都?」蔣公笑道:「事有一 定。去歲臘底岑家賢侄到此,一力勸我進京,意欲勉強一行,不料今春老母不快,因此又中止 了。四月內他從都門發一封書來,十分咎我爽約。他如今是中書內第一出色之人,不但 閣臣器重,且聖眷頗隆,將來不可限量。」劉電道:「小侄此番到金陵,訪知岑家伯母寓居湖 郡,因特兼程前去探望,也知那邊備細,還有岑伯母與大娘子託帶來送叔祖母並嬸嬸的 物件。」蔣公道:「他們母子也太多情,祇是將來令妹姻事如何完結?」劉電道:「小侄也正 為此事前往。」因將岑大娘子知人識相一段原由說來,蔣公大笑道:「這何家侄女幼 小時常在這邊來頑耍,他父親曾對我說,他善能識人的賢愚貴賤,祇可惜是個女子。今卻果然 。但祇恐你令妹得知,心中不喜。」劉電道:「這卻不然。雪妹雖是女子,甚是賢淑 ,且已聽先父之言,早知有此預佔的了。」   敘話之間,飯已齊備。蔣公道:「倉卒便飯,莫嫌簡褻。」當時一面飲酒,一面敘說往 事,娓娓不倦。劉雲見蔣公神情磊落,氣宇軒昂﹔蔣公也看劉雲厚重端凝,豐儀俊采:俱彼 此敬重。劉電又說起殷勇之事,蔣公道:「賢侄眼力不差,祇不知令妹之事,他那裏可 曾知道?」劉雲道:「姻晚自歸途得遇弟妹,回家時即有備細書札託寄去了。」劉電又說起 此番結識文進,路遇倭寇,相救成公家眷一事。蔣公道:「何地無纔,我輩豈可自滿? 祇可惜賢侄這番出力不得上聞。」劉電道:「小侄也是一時忿激,過後想來,實是冒險。倘那 時無官兵到來,船隻上不能舒展,如何敵得群寇?雖保全了成公家眷,也是徼天之幸 !」賓主三人高談暢飲,至黃昏纔罷。   蔣公叫把行李都搬在書房,安設兩個床鋪,家人俱在西廂房安歇。當晚劉雲吩咐家人將 車腳開發清訖,因途路辛苦,早欲安息。蔣公著元兒在書房伺候,又吩咐蔣貴明日備辦上下 筵席。一宿無話。次日,劉雲弟兄早起盥洗,整頓衣冠,踱到廳上。正值蔣公出來,重 見禮畢。劉雲請往後堂拜見,蔣公道:「老母因年高不能為禮,也不敢當。」因著元兒往裏 稟知,少刻出來回說:「老太太、大娘娘都說不敢當,轉請劉老爺的安。少刻請姑爺裏 邊相見。」劉雲因對蔣公道:「姻晚此番特為舍弟完姻,待事畢就要赴都投咨,祇恐南北禮 文不一,應當如何辦理請太親翁大人指教,無不從命。」蔣公道:「一切禮文俱從省儉 。這舍內侄女因幼失怙恃,在老母身邊撫育成人,因此老母作主,說這妝奩器皿衣飾之類制 作俱不及南邊工巧,且日後搬動費力,因祇置備了幾件必用之物,其餘祇可折儀相代, 在南邊置辦為便。如今老世台恭喜進都,諒不能久待。祇須就近擇一吉期,請賢昆玉前兩日 先往小莊暫住,至期就在那邊起身。至於轎馬旗傘鼓樂之類,現成俱有,不用費心。 」劉雲見蔣公行為爽直,十分欽敬,道:「太親翁所諭極是,無不從命。但老母已備下幾端 彩色、幾件頭面,竟送到老太太上邊聽憑制作。這邊應請親友、應備喜筵,俱煩太親翁 開示遵辦。」蔣公笑道:「這些小事俱不用老世台費心,都是我料理便了。」   說話之間,裏面打發大丫頭出來請姑爺說話。蔣公因請劉雲少坐,遂與劉電同進後堂。 老太太婆媳俱在,劉電即要叩見,老婆婆叫丫止住,都祇行了常禮。劉電代母嫂們請安畢 ,老婆婆道:「府上俱各納福!雪姑娘一嚮可好?」劉電道:「雪妹都叫請安,還有帶 來送太太、嬸嬸的微物,並有岑家伯母與大娘子送的東西,少刻便送進來。」老婆婆道: 「怎又要他們費心?如今三相公來完姻,諸凡都從省減。況你在客邊,這裏鄉風不諳,自 己不能料理,因此我都叫你叔丈人一一照料,不用你們費心。祇要擇日完姻,老身也完了 一樁心事。祇是他在我身邊長大,一刻不離,若做親後就要回南,老身一時也難割捨,須 待一二年後搬回去纔好。」劉電道:「謹當遵命,況畢姻後還要進京去看岑家賢弟,直 待家兄補了地方,看省分相近,方好搬取家眷。若地方太遠,連家眷也難搬送,因此目下竟 不能定局。」老太太道:「但願得補到山東來,連老身也好往衙門去走走。」劉電道: 「但願如此。」說話移時,外邊請喫早飯畢,劉雲弟兄遂將送蔣公之物並雪妹、岑夫人寄送 之物,俱交元兒送進。當日蔣公就煩本村一位星卜先生擇定九月初十日辰時命巹。當日午 間盛席款待。蔣公叫元兒往書房請了小相公回來見體陪坐。原來這小相公取名蔣卓,已長 成十歲。生得眉清目秀,體貌端莊,揖讓進退,從容中禮。劉電道:「小兄弟三年不見竟 成了個書生了。」劉雲道:「品貌不凡,將來必成大器,須請明師教習纔好。」蔣公道: 「日後正仗賢昆仲照拂。」飲酒中間,蔣公說起莊上晚桂正茂,明日同往一賞。劉電因對 兄長道:「這莊子離此不遠,甚是幽雅。」劉雲道:「既寶莊相近,愚弟兄明日竟搬在那 邊暫住倒覺相安。」蔣公道:「也好,那邊家什俱備,有人伺候,應用之物我這裏送去 便了。」當時酒逢知己,豪飲雄談,直至夜分纔罷。   次日,劉雲弟兄起來檢點行李,將應存之物留在書房,其餘俱用車載往莊上。早飯後 ,賓主三人聯騎往莊上來此時秋高氣爽,景物清妍。到得莊中,四周觀玩,園中晚桂飄 香,新菊吐秀。大家就在一株大桂花樹底石凳上坐下,面前一塊磐石四圍可容十來人坐飲。 當日莊上已備酒餚,就在這邊賞桂。蔣公道:「風景不殊,人事更易。記得前年此間相敘 ,轉瞬間岑家賢侄已著先鞭,將來賢昆仲亦雲程萬里,再過三兩年又不知作何光景?」劉 電道:「老叔丈若今春進都,恐此時也不能在此間敘了。」大家談今敘昔,直飲至金烏西 墜。蔣公吩咐家人小心伺候,自己辭回家中。次日送了一車米面食物到莊上來。蔣公自 在家中料理,將書房後面三間做了新房,一切備辦齊整,得暇就到莊上來相敘。   時光迅速,不覺已到九月初八。這日劉雲就從莊上送過禮來,初十吉期,劉電早起裝 束。蔣府這邊擺列職事鼓樂旗傘,蔣大相公坐著大轎,家人披紅,前導後隨到莊上來迎接 新郎。劉雲待過了茶,就命家人與新郎簪花掛紅,排齊職事,放炮上轎。劉雲與蔣大相公 俱是錦鞍駿馬相送過來。這日合村男女疊肩觀看,無不稱讚好個俊俏新郎。到了蔣府,陞 炮下轎,諸親友迎接進來。正是吉時,儐相讚禮,啟請新人拜堂合巹,一切俱從古禮﹔親 戚鄰朋,內外喜筵,款待周到。這日劉雲是新親,佔了首席,傍晚席畢,仍辭歸莊。這夜 洞房花燭,女貌郎才,自有千般恩愛,萬種綢繆。   到了三朝,內外親戚見禮。劉雲這日卻是主道,陪待親朋,直至晚間席散回莊。次日 又 是筵宴。轉瞬已過五朝,劉雲就要告辭進京。因是領咨赴補和,蔣公不敢久留,擇定九月 十九日起身。蔣公先著家人僱就車輛,又修書一封託到岑生。劉雲相訂兄弟於冬月起身 ,約在岑生寓所相會。至期前一日,蔣公設席餞行,並有厚贐。次晨,蔣公與劉電同送出關外而回。   話分兩頭,卻說劉雲帶了兩個家人曉行夜宿,一路都有進京侶伴。此時正是九秋天氣 ,金風颯颯,玉露漙漙林楓點赤,野菊垂金,於路頗不寂寞。不止一日,到了都門,先覓 客店卸了車輛。次日,劉雲帶了一個家人到吏部照例投文後,就訪到岑生寓所。恰好岑生纔 從內閣回來,長班傳進名帖,知是劉電之兄,即刻迎請進來。敘禮畢,岑秀便問:「三哥 如何不同來?」劉雲先致謝過,因將特往湖郡探望,現今就親山東,約在冬月進京的話說 了一遍,嚮袖中取出家報並蔣公之書。岑生接來都看過了,知道家間無恙,又見老母敘說 雪姐一段情節,心下感愧交並。因道:「承三哥不遠千里去看家母,骨肉之情無以加此。 現今恭喜,又不曾奉賀,實是抱愧。」劉雲道:「舍弟已承老伯母的厚賜了。」岑秀道: 「不知大哥寓在何處?」劉雲道:「昨日纔到,暫寓客店。」岑秀道:「這裏正閑著兩處房 間,若不嫌蝸窄,竟請到這邊居住,正好朝夕請教,以解客中寂寞。」劉雲道:「敝意亦 如此,祇恐攪擾不便。」岑秀道:「弟與三哥情同骨肉,與大哥也是一般,如何說此客 話?」因即著兩個長班同家人劉琴往客店搬取行李,此時正是早飯時候,都中酒餚甚便, 隨意取來,一同用畢飯,因談及時事。岑秀道:「此時祇為東南一帶倭寇未平,深勞聖念 。弟幾欲不揣冒昧條陳數事,其如位卑,不敢越職言事。將來看有機會,弟當力保蔣叔與 三哥同建功業。」劉雲因說起江浦遇盜得殷弟相救,又在湖口避風得遇弟妹,並此番結識 文進,保全成公家眷之事。備說一遍,岑秀鼓掌大笑道:「天涯遇合,大有夙緣。至殷兄 之事弟已於成老師處得知細底,此番三哥之功不在殷兄之下,祇可惜與那文友都埋沒了。 」說話之間,行李取到,家人都過來磕了頭,岑生吩咐王樸,要將自己東上房騰出讓與劉 雲居住,劉雲道:「這卻不安了。」因再三阻住,就搬在西間安歇。自此劉雲與岑秀同寓 ,情意相孚,靜候補缺,且按下不題。   卻說寧海王公自那年十一月初三日同家眷起程赴任,到了臺莊。那去處是個水陸碼頭 八 方聚集之所。大凡從南往北者,在這裏起車﹔從北至南者,在這裏僱船。王公卸船,在客 寓僱車,恰恰遇著侯巡道的家眷從湖廣到來也在這裏僱車,寓所就在緊對門。這候巡道祇 有一個兒子,名叫侯集,有三十多年紀,生得面貌醜惡,情性兇頑,現今斷弦未續。自侯 子傑出為巡道,他就同家眷到山東任所來,這臺莊是山東地方,便以勢焰凌人,於路作 威作福。侯子傑做巡按時,他在家遊花艷賭,無所不為。凡遇有幾分姿色的婦人,就如螞蝗 見血,千方百計的勾挑,就有那些狐群狗黨助惡幫兇,必要謀到了手纔罷。此番在路到 處嫖宿,祇瞞著他娘一個。這日卻值王公家眷起身,他有意偷覷,看見了王小姐上轎,便 覺神魂飄蕩,想道:我見了多少婦女,從不曾見有這般美貌的女子。因著家人悄悄的打聽, 知是寧海縣上任的家眷,又打聽得這小姐不曾許字,心下大喜,就在寓對他母親熊氏說知 。熊氏道:「既在你父親屬下,去求婚不怕他不允。到了住所就央媒去說便了。」這侯 公子自見了王小姐,他也無心嫖耍,催促家人僱就車輛轎馬,竟往登州府進發不提。   卻說王公先到濟南省會謁見了各大憲後,稟辭到得登州地界,就有許多職事人役前來 迎接。到了郡城,謁見巡道並本府林公、丞倅等官,就走馬到任。王公因無子息,立意要 做清官。到任之後,興利除弊,愛民如子,決斷訟獄,並無留滯。未及數月,百姓愛戴真 同父母。這時王公已接著了岑秀在山東所發之書,已知本道是女婿的對頭,如今是特點中 書,諒也奈何他不得。因此,在人前絕不提起岑秀這門親事,又吩咐家人不許多口,因此 外邊都不知岑中書是他女婿。   且說其年新正,登屬州縣俱到郡城賀節。王公卻與文登縣路公是同年同寅,最為莫逆, 同寓一所。這日同在府裏赴席回來,路公對王公道:「今日府尊在書房與弟說及年翁有一 位千金,德容俱備,日前侯道台面託府尊,要與他公子作伐。府尊因弟與兄至好,囑弟 先為道達,看年兄尊竟如何?倘若見允,府尊再當面懇。」王公道:「此年翁所悉知,弟將 半百,尚無子嗣,祇有這個小女,年尚幼小,與拙荊性命相依。原欲在家鄉擇一贅婿,以 為終年之靠,斷不能遠離鄉井。今侯公籍隸湖廣,他公子又是繼娶,年齒不當,況上司、 屬員亦不宜議親。祇求老年翁明日見了府尊,善為其辭,弟當心感不盡。」路公笑道:「 果然,我就知此事有十分不安。府尊亦為道台面託,不得不為轉達,也恐年翁不允,故不肯 面言,託弟先來探意。弟聞得這侯公子目不識丁,且素不安分。年翁所見極是,弟明日 當稟覆府尊便了。」王公道:「全仗年翁善為言之。」當晚兩公又敘談了半晌,各自安歇 。次日,路公即將此話回覆了林府尊。林公道:「這也怪他不得,他祇有這個女兒,豈肯 遠嫁外省?改日我面覆道台便了。」   當日路、王二公俱各稟辭回縣。王公回署與夫人說知此事,夫人道:「莫說他是梅女婿 的對頭,這續弦遠嫁也是斷斷不能的。」且不說王公這邊。卻說林公這日去面覆道台,侯 巡道倒也罷了,他公子見說不允,如何放得下這條肚腸?就對他父母面前道:「若不得這 王知縣女兒為妻,情願一世不娶,削了頭髮去做和尚!」熊氏夫人道:「他祇是個知縣, 卻不識抬舉,竟敢抗違?想必是那知府說得不著實,不如當面與他說親,諒他不敢推脫。 」侯子傑道:「且待他到府來時再處。」因此把這事暫為中止。   且說這年登屬之寧海、萊陽、招遠等數縣地方,自二月至四月底亢旱無雨,麥苗盡死 。 登州所屬又是澆瘠之區,百姓本無儲積,稍有之家僅可齏粥度日,貧窮者四散逃荒。王公 屢稟上台,要開倉賑濟。上台俱以偏災未經奏聞,不得擅動倉廩。王公無奈,因捐己俸, 四門煮粥救饑,明知人多力薄,祇得自盡此心。誰知到五、六、七月,陰雨連綿,處處俱 成巨浸,凡種秋苗,盡行淹死。八、九月間水還不退,麥難下種,亦無種可下。民間賣男 鬻女,四散流離,骨肉不保,以致搶奪頻聞,盜賊生發。各縣申報上台,都以偏災不敢申 奏,祇令州縣善為安撫。王公目睹百姓凶荒,至此不忍坐視,因與夫人商量出一個主意 來。正是:   不惜一官瘦,寧教百姓肥。   正不知相商出甚麼主意?且聽下回分解。   此篇祇是完婚,求親兩事,任你寫得花團錦簇,無非小說習套,《雪月梅》不屑為也 。看他寫園中賞桂一段,何等興會,何等慷慨,都是現成景色,點綴絕佳,至岑生入門便問 三哥,提起雪姐不覺感愧,不知大哥寓在何處等句,真是古今第一情人。侯公求親不允一 段,寫下回響馬劫人二事伏線,行文如雲中之龍,東露一鱗,西現一爪,令觀者目不暇瞬, 而不知其全體固是渾然也。    第四十二回 發倉廩寧海救饑民 糾醜類青山放響馬   卻說王公與夫人商量道:「如今百姓遭此饑荒,人民離散,既為民父母,豈忍坐視?現 今倉中存貯小谷五千餘石,可碾米三千餘石,還有雜糧三百餘石。雖不能遍救饑民,亦可苟 延旦夕。拚著捐己囊賠補,也不過三千餘兩。我明日親自查明戶口,盡數賑濟。一面報明 上台,情願捐資如數買補何如?」王夫人道:「正該如此,何必與我商量?」   王公大喜,即日傳集各該鄉地保甲,查造實在戶口清冊。那些地保知是放賑,連夜趕造 申送到縣。王公惟恐有弊,親歷城鄉,照冊查點,按名給賑。無如人多糧少,一人不過數合 ,三日內已將倉糧放盡。一面通服上台,一面親到郡城來稟道府。這林府尊卻是個慈祥 膽小的人,因說:「捐資賑濟是一樁極難得的美事,但須候批詳轉來給放為妥。今事已成就 ,我當與你據情轉詳,須要定一還補期限纔好。」王公道:「本當聽候批評,但這些饑 民旦夕不保,萬一批詳不允,便救死不及,因此卑職冒昧而行,還要求堂尊垂庇。這限期, 卑職計算須在明年三月內方可還補。」林公道:「我與你轉詳懇請便了。」因留住便飯, 說起侯公求親之事:「我已與你委曲稟覆,看他意中大為不然。今日你去稟見他,若在覿面 言及,當委婉其辭,不要十分竣絕。此人心地褊窄,須要提防。」王公謝過府尊,便 往巡道衙門來稟見。侯巡道也知王公到來,因有求親一中,一經通稟,即刻請見,禮待甚優 ,所說賑濟之事也十分讚美,並不提起親事一語。及王公稟辭時,因說「明日有屈小敘 。」王公回寓,正卸衣冠,卻有道台家人來下請帖,請明日午飯。王公明知此請有些關礙,卻 又不敢推辭,祇得留下請帖,明日稟謝面繳。   到了次日傍午,家人又持帖來請,王公隨即起身。這日侯公祇請通判李萬玉相陪。這人 是個讒諂面諛諛之徒,奉承道台,呵卵捧臀,無所不至。侯子傑特地請他來作說客。這日酒席極 是豐盛,侯巡道與李通判殷勤相勸。酒至半席,李通判開口道:「聞得王老先生尚 未獲麟,不知有幾位如夫人?」王公道:「卑職祇一拙荊,並未娶妾。」侯子傑道:「古云四十 無兒方娶妾,但為官為宦的,若無子息,豈能待到四十?況年兄已過四旬,急宜納 寵纔是。」王公道:「已曾生子,卻不能育,看來是命裏乏嗣非關人事。」李通判道:「聞得有位 千金,德容俱備。道憲有位公子,才德兼全。前者曾託林堂翁轉達,祇恐言之未 詳,因此今日奉屈,要弟作一月老,以成秦晉之好。這是一樁極美之事,諒老先生必無他卻。」王 公道:「承道憲大人不棄,是卑職萬幸,又承本府傳諭,敢不祗遵?實因卑職祇 有這個小女,年尚幼稚,原擬在鄉梓間招贅一婿,以為養老之計,在賤荊亦一步不忍相離,因此重 違鈞命,亦情事所勿獲已耳!」李通判道:「老先生所說雖是,但未通權變。大 凡田舍翁婚姻多不出鄉梓,若說官宦之家,隔省為婚者不一而足。即如弟原籍湖南,賤荊卻是先君 出仕江西時與一位貴州同寅結的姻事,就是道憲夫人也是四川籍貫,官宦之家 豈可與田舍翁相較?」王公道:「想尊夫人必定有兄弟姊妹之行,不似卑職祇有這個小女,情實不 能遠離。」李通判道:「如此說,就贅在府上,有何不可?」王公見他說話逼近, 祇得答道:「就贅一事,尚容與賤荊相商稟覆。」李通判道:「祇要老先生應允了,尊夫人斷無不 從文理。」王公道:「不過小遲數日,即當報命。」此時候巡道看他二人對答, 祇是不語,聽到入贅之說,纔道:「既然年兄要與尊閫相商,但數日內即須覆我一音,以定行止。 」王公唯唯。當下李通判又說了許多慫恿阿諛的話,酒席纔罷。   王公隨辭謝回寓,方卸衣冠,李通判又到,祇得相接進來。坐定茶罷,李通判道:「老 先生回署,好與尊夫人相商,這是道台美意,他人求之不得,老先生切不可固執。適纔道台又著弟來 致達,若成就了這頭姻事,宦途之中何所不可?況道台彰明較著,兩番求親,若 老先生固執不允,他顏面上如何下得來?還求老先生三思。」王公笑道:「雖承廳尊玉成美意,但婚 姻大事必須兩相情願,若勉強而行,終非美事。至於卑職這個微官,做也罷 ,不做也罷,無甚關係,並非戀棧者比。這事實在不能相從,還求廳尊善言相覆,感激不淺。」李通 判見話不投機,便起身道:「弟也是一番好意,況是道台所託,巴不得玉成其事 。既是老先生主意已定,豈敢相強?」當即作辭而去。   王公次日一面謝酒稟辭,即起身回縣。到署中與夫人說知,王夫人道:「不知他何故三 番兩次要來求親?莫非在那裏見過女兒來?」傍邊老家人王誠道:「當日在臺莊僱車時,聽得對門客 寓裏住的就是侯巡道的家眷。那日夫人、小姐上轎時,有幾個家丁打扮的簇擁 著一個官人在外邊覷看,小的正待喝問時,店家說是侯道爺的公子。看那人有三十以上年紀,生得三 叉骨臉,滿臉黑麻,衣冠雖然齊整,人物甚是醜陋。」王公道:「也不管他好 醜,我祇不允這頭親事,他也無如我何!但如今最要緊的是回家取這宗銀子來買補倉谷。現在署中所 有奉銀規羨不及二百金,還須取三千金來方可足數。」因吩咐王誠:「我明日 撥兩個老誠幹役同你星夜回去,與岑夫人、小姐說知此事。有書一封,內鎖匙一把,看了便知細底。 限你四十日回往,不可有誤。」王誠答應,即時準備行裝。次日王公寬給盤費 ,撥差兩個能事頭役李旺、楊昇同往不提。   卻說這登屬遭荒的數縣,盜賊頻聞,搶奪時有,惟寧海一帶百姓互相傳誦,我們受了王 老爺的大恩,寧可餓死不可為非,因此一境之中挖草根、剝樹皮、羅雀掘鼠,並無搶奪之事。凡有外 來賊盜,共相擒拿解縣請賞。因此連外方的盜賊也不敢入寧海境來。王公又生 法調度,隨時救濟,士民莫不愛戴。   這日王公正坐衙齋,忽聽傳梆通報:「探得有青州二府方太爺奉憲委到來,已離城不遠 ,不知何事?」王公即刻吩咐打轎出城迎接。到了公館,見畢禮,茶罷後,王公因問:「不知太尊有 何公事到此?」方公道:「弟奉督憲之委,不得不到此一行。」因在袖中取出 一角公文,遞與王公。展來觀看,方知是本道揭參寧海知縣王某以一隅偏災,不奉明文,擅動倉庫, 希圖侵蝕等因。為此,仰該丞前往確查倉儲庫項,果否賑濟,有無額外虧空情 弊,據實具報,如果賑濟屬實,著即取具該縣限日買補足額不致虧空甘結,該丞加結轉詳,以憑察奪 等因。王公看畢,笑道:「督憲借重堂尊到來,倒明了卑職的心跡。現有放賑 戶口清冊可查,祇求堂尊據實查覆,就是卑職萬幸。」方公道:「弟也不必再查,一路來口碑載道, 莫不感頌年台的恩德。弟亦久聞年台惠政宜民,循良第一,渴欲一識尊顏,今 卻因公得遂,誠為快事!」王公道:「卑職才力淺薄,遇此凶荒,無法賑救,祇得盡其囊橐,聊盡此 心。已著家奴歸取,限日往返,大約在臘月半前準可取到。計算買補,約在明 年三月內可以完足。今當出具甘結,求堂尊加轉,必不有誤。」方公道:「甚好。」說話之間,祇聽 得外面人聲喧嚷。衙役回稟說:「外面一時聚集了千餘人來打聽老爺的消息, 若有事故,大家都要往省城去保留。」方公道:「難得,難得!可見公道自在人心。」王公隨吩咐家 人衙役傳出:方老爺到來是奉委查勘放糧戶口數目清冊並無他事,叫他們各歸 生理。那些士民見衙役傳言,恐有虛誑,不肯便散,直待王公自出面諭,纔各散去。   署中已送到酒席,方公道:「如此米珠薪桂,還要叨擾。」王公道:「堂尊因公到此, 路途跋涉,卑職心甚不安,一杯水酒,幸勿言褻。」說畢,就要辭歸,方公留住道:「既承盛意,我 們正好借此談心。」王公因吩咐家人斟上酒來,外邊隨從另有款待,飲酒中間 ,方公道:「這侯道台與年兄有何嫌隙,多此事端?」王公因將兩次求親不允之故告說一遍。方公道 :「這也可笑。兒女婚姻原要兩廂情願,豈有以勢相強之理?前日敝堂翁吳 公從省回來,知道此事,見督憲對著司道各官說:『若州縣都如王寧海這般愛民,地方何愁不治?況 他稟明存倉谷數,情願捐資買補,實是難得之事,如何還有弊端?侯巡道參他 希圖侵蝕,未免苛刻。但揭內有恐其賑少報多、額外虧空一語,不得不一委查。』因見吳公在坐, 便說:『即委你方府丞就近去一查。』如此看來,侯道台豈不多事?並聞得他乃 郎在此瞞著乃尊在外面無所不為,年台當處處提防。」王公道:「承堂尊關切,卑職當銘泐五中。如 今卑職將此事完結,便當告休。豈肯再為戀棧駑駘,以取其辱?」方公道:「 年台正在強仕之年,況上台器重,雲程未可限量,豈可因咽廢食?」兩公說話投機,不覺飲至玉兔東 昇,王公方告辭回署。次早即來請安,就具了限明年三月如數買補完足的印結 ,並著戶房書辦齎放糧戶口數目清冊呈與方公查看。方公略閱大概,道:「辦理甚善,雖然賑濟不多 ,卻得均沾實惠。」方公收了印結,當下就要起身,王公堅意留住,方公也不 肯遽別。當日又設席相待,暢敘了一天。次日,方公一早起身,王公送出郭五裏纔回。且不說方公 加結轉詳,後來赴省在各上台前說了王公許多善政。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卻說王誠與兩個干役星夜趕回家中,與岑夫人、小姐磕了頭,將書匙呈上。岑夫人見 書面上是專差限日往回,不知是何急事,心下驚疑,口裏問著老爺夫人小姐的好,手裏忙拆開書來 。婆媳兩人從頭看畢,大娘子道:「不允他親事,祇恐將來還要作崇,如今事不 宜遲,即當準備。」就吩咐王誠陪待他們酒飯:「明日大家歇息一天,後日著發你們一早起身。」   當日婆媳兩人將鎖匙到上房東內間第八隻皮箱內,取出白金六十封。岑夫人就叫大娘 子寫了一封回書,書中力勸事竣告休並提防侯巡道暗中作崇的話。將行李捆束停當,僱下船隻,到第 三日一早,打發王誠起身,再三吩咐路上小心,賞了他每人四兩銀子,格外四 十兩盤敘入書中,到署銷算。王誠與兩個衙役叩辭,從後牆門下船去後,大娘子對岑夫人道:「我看 這三個人臉上都有滯氣,但願途中無事,平安纔好。」岑夫人道:「這是做好 事的銀子,皇天也當護佑,諒必無虞。」不說婆媳這邊相敘。   卻說王誠等坐船直到臺莊,起早僱了一輛大車,星夜竟往登州進發。正是「明槍易躲 ,暗箭難防」原來侯巡道的公子侯集見兩次求親不允,便慫恿父親揭參他希圖侵蝕。及聞得上台不准 ,又打聽得王公著人回家取銀買補倉谷,心下十分氣憤,連日眉頭不展。他隨 身有兩個幫閑伴當:一個姓賈名何,混號赤練蛇﹔一個姓孫名業,混號灰地鱉。這兩個是專一助紂為 虐,咷唆侯集常幹那沒天理的勾當。曉得公子心事,乘間說道:「天下美女甚 多,豈祇有王知縣的女兒一個?我們與少爺打聽,有勝如他的,不拘少女嫩婦,包管你老人家趁心滿 意。」侯集道:「親事不允也罷,如今又揭他不倒,實是氣這老賊不過。他家 中豪富,已著人回去取銀來買補倉谷,除了此事,再無別法擺布得他,叫我如何不氣?」賈、孫二人尋 思了半晌道:「他若果然回去取銀,小的們倒有一個好計策,叫他人財兩失 ,與少爺出這口氣如何」侯集道:「你且說來,是甚麼計策?」賈何道:「料他取銀子來,必要打從 尖子峽、青山坳、苦竹灣這些險處經過,小的們糾合幾個有本事的朋友,就那 裏扮作響馬劫取了他這宗銀子,叫他不能買補,再叫老爺揭他個違限不償,豈不出了少爺這口惡氣? 」侯集笑道:「此計甚好,祇要做得細密,倘然弄破了卻不是耍處!若做得 乾淨,這取來的銀子我祇分一千,其餘都與你們分用。若是弄破了,就到砍頭的時節也不許扳出我來 。」賈、孫二人道:「少爺放心,包管無一些破綻,祇在家中坐聽好音。」這也 是王公的運限該當遇著這些魔障。不說這邊賈、孫二人去糾合黨類。   且說王誠與李旺、楊昇坐車保護行李,兼程進發。這日五鼓,起身太早,正到了青 山坳,這去處四圍都是山林叢雜,前後數十里沒有人家,最是個險隘之處,王誠不合貪趲路程,正驅車 到坳,此時是臘月初旬,霜華滿野,祇有星光並無月色。正行間,祇聽樹林裏 放出一枝響箭來,王誠喫了一驚,祇聽車夫叫聲「呵呀」,先已逃去。樹林裏飛出六七 騎馬來,星光下見手中都拿著雪亮的鋼刀,高聲喝道:「留下車上的東西,饒你狗命!」王 誠與兩個差役料不能敵,跳下車來,抱頭奔竄。這班強盜上車搜出行李,身邊都帶有稍褳纏袋,將這三千 兩東西盡行劫去,放開轡頭,一道煙已無影響。   王誠等躲在枯澗裏,見響馬已去,纔一個個鑽出頭來招呼。到車上檢點銀兩,已是一 空。大家目瞪口獃,做聲不得。車夫埋怨客人一定要早走,纔弄出來。三人埋怨車夫,「你曉得這裏尷尬 ,就該阻住我們」。大家互相埋怨。幸喜盤費銀兩裝在衣包內不曾拿去。 此時天色漸明,就有行人來往,問知遇盜,大家都說:「這裏雖是個險處,卻也平靜了多年,怎麼忽然 有起響馬來?一定是你們在那裏露了白,纔著了道兒。」兩個衙役問知這 地方是登、萊交界之處,屬即墨縣所管,祇得驅車到了村坊,覓了個下處,即去報了本 處鄉地保甲,留楊昇看管車輛,王誠、李旺帶了鄉保人等往縣裏來稟報。本縣知是強盜重情, 立刻坐堂嚮明來歷並被劫情形。知係寧海縣買補倉谷的官銀,大有乾礙,立刻傳齊馬捕快役分頭限日拿獲 ,一面申報本府通詳各憲,並移會鄰境,協力緝拿。當日又備了一角文 交與王誠,命他著一人回寧海報知,留一人在此守候。當下王誠即與李旺回到下處,取了家書並這角 公文,先著李旺星飛回縣通報,自己同楊昇在此守候,催促緝拿。   話分兩頭。卻說王公這日在衙內坐立不寧,心神煩悶,祇聽外邊傳梆說李旺獨自回來 稟話。王公心疑,即刻喚進來問道:「你為何獨自回來?」李旺磕了頭,流下淚來,嚮懷中取出文書、 家信呈上。王公見是即墨縣季公的移文,拆開一看,大驚道:「如何路上竟 有了響馬!一定是你們沿途眩惑,露了形跡,纔有這事。」李旺因將去來謹密並遇盜報官情節訴說一 遍,王公喝退,隨進內堂來與夫人說知,夫人祇叫得苦。王公又把家書拆開看 了一遍,並念與夫人聽了,道:「幸喜家中平安,如今失去了這三千銀子,通省皆知,即買補遲延,亦 不為過。但是再回去取銀,斷乎不可。明春有本省協濟浙江軍餉十萬兩,我 上省去求督、藩兩憲截留銀三千兩,發來買補了倉谷,求他移會浙江撫藩,從原籍取銀,在本省藩庫交 納補數,甚是穩妥。祇不知上司肯與不肯?」王夫人道:「上司知道我們賠 累苦情,諒無不允之理。」當下商議停當,一面備文仍著李旺齎往即墨,懇其上緊嚴拿,一面束裝連夜 上省。正是:   已成志願舒民瘼,會見精誠格上蒼。   不知王公去求上憲可否允從?且聽下回分解。   善人善到底,惡人惡到底,如王知縣、侯公子便是樣子,看他寫發粟賑飢,純是一片 愛民心腸不已,並非沽名釣譽,祇做自己分內事真不愧為民父母。看他寫設法劫財,卻因一片好色念頭不 遂,雖非積匪滑賊,亦祇做自己意中事,卻更勝劫人強盜,作者极力寫出 善惡兩種樣子與人看,真有關於世道人心不淺,宁可以小說目之耶。       第四十三回 奉天旨縣令擢城隍 設巧計夫人斬倭寇   卻說王公星夜趕赴省城,其時即墨縣通詳已到,各憲皆知。督憲晉公大怒,飛檄該府 縣勒限嚴拿,務獲解報,一月不獲,即行題參。這日王公先去稟見督憲,隨即傳進後堂,王公參見畢, 未及開口,晉公便道:「你必為被盜之事而來,我已飛檄飭拿,但拿獲與否 尚在未定。這倉谷懸欠,卻如何辦理?」王公稟道:「卑職正為此事特來懇求。這三千兩銀子總然不獲 ,卑職也情願賠補。若這番再回籍取銀,路上也不放心,因求大老爺鴻恩, 將解浙軍餉扣留三千兩發與卑職買補,即懇恩移知浙省,卑職就在本省藩庫如數繳補,省得途路耽心。若 蒙府允,卑職隨著人回籍取銀,在本省等候補繳,必不有誤。」晉公沉思 了一回道:「此舉甚好,但這餉銀我開正就要起解,你須即速著人回去取銀,我另與你一封解銀文書, 在本省等候繳補。倘有遲誤,取咎不小。這三千銀子,本院即行文藩司,你 可具領狀在藩庫請領,及早買補完項。本院念你是個好官,與你擔著這個干係,切不可貽 誤。」王公即叩謝道:「蒙大老爺格外垂慈,豈敢貽誤,有負大德?」當即稟辭出來,隨 往見藩台葉公,將稟懇督憲截餉緣由稟知。葉公道:「兩番賠補,實是難為了你。我已飛飭該縣勒限嚴拿 ,若拿獲得著,便好了。如今既是督憲允准截留餉銀先行買補,祇候憲牌 下來,你便具狀來請領。」王公隨叩謝稟辭出來,又去稟見臬司各憲,俱蒙獎慰,心中甚喜。   到次日,布政司庫吏來寓通知:「督院牌文已到,大老爺說年節已屆,請老爺即速領 銀回縣辦理。」王公謝了庫吏,隨具印領到藩庫領了這三千兩官銀,用車裝載,即稟辭各憲,領了督院解 銀補餉的咨文,歡喜回縣,已是封印之時。隨差役喚了王誠回來,祇留楊 昇、李旺在彼守催。修了一封備細家書,並督院咨文,吩咐王誠同一個老誠書吏、一個妥役定於新正初六 日起身回家取銀,在本省呈繳。至開印日,即派幹練書役領了文書牌票, 分給銀兩,往鄰府州縣豐熟之區,照時價釆買谷石。這些書役所到之處,先投了文書。各州縣都知道王公 賠補之事,無不關切,隨傳經紀集市,吩咐准斗平糶不准昂價,買足之日 拿官車護送交界。因此,釆買這五六千谷石全不費力,約在一月之間便可完足。   卻說王公到上元佳節,在後堂與夫人小姐家宴,因說:「我做了這一年多官,也不曾屈 打了一個平民。雖然賠了數千金,卻也承各上司十分優待,祇等這倉谷補完,就當告休回去。」王夫人道 :「這是我攛掇你做官,以致賠累了這許多銀子。」王公道:「事有前 定,豈關人事?」這夕開杯暢飲了幾杯,歸房安寢。當夜王夫人夢見一位白衣老母抱著一個眉目如畫的耍 孩兒,祇穿著一個紅綾兜肚,渾身如粉妝玉琢一般,遞與王夫人道:「把 與你做了兒子罷!」王夫人大喜,雙手接過來抱在懷中,正要問這老母來歷,忽然被這孩兒一個翻身驀然 驚醒,卻是一夢,聽更漏時正交五鼓。原來王夫人平日持誦白衣大士神咒 ,頂禮甚虔,得了這夢自覺有異,因與王公說知,王公道:「或是菩薩慈悲也未可知。」次日,在白衣大 士前齋供頂禮。從此王夫人覺得喜酸愛睡,已是有了身孕。王公心上也十 分歡喜。   到了二月上旬,各處釆買書役陸續俱回,計算一應盤費車腳之外,還餘剩二百餘金。 王公甚喜,慰勞各書役的,俱有獎賞,隨即通報了完足的文書。   原來人間善惡,天鑒匪遙。凡人有犯孤窮夭折、困苦流離,但得念念嚮善、隨分濟人 ,便可挽回天意,反禍為福。這王公本來命犯孤煞,宦境坎坷。自做官以來祇喫了寧海一口清水,所捐己 俸施粥救飢並被盜捐資,共費了六七千金,卻全活了餓民數萬。因此,相 逐心移,命隨心變。若論陰功,正當福祿未艾,殊不知人間之富貴有限,天曹之祿位無疆。這日是二月十五 日,紅日正中,王公獨坐衙齋,正在起告休文稿,忽見一青袍角帶的吏 員率領一二十個職事人役上前參叩。這吏員雙手齎著一封極大的文書呈上。王公接來看時,正面寫著「特 授天曹都察院封」,這面是年、月、日、時發,側邊是:仰寧海縣王某開 拆。王公心疑,拆出文書觀看,祇見四邊雲章圍繞,上面寫著:「特授天曹都察院盛為陞補城隍事,奉東 岳天齊大帝金旨:查東省濟南首郡城隍汲斯忠,已奉玉旨陞任東岳都巡使 。所遺員缺,查有寧海縣知縣王翼聰明正直,力善愛民,堪以陞補,奏蒙玉帝天旨准行, 即著赴任毋違等因。蒙此轉飭到院,合即轉行。為此仰該縣即速遵照限日赴任毋違。」 王公纔看畢,那吏員又呈上一道上任告示請標。傍邊一吏捧過硃硯,一吏送過筆來,王公不覺就判了個二十 二日辰時。正欲問話,祇見那吏員等磕了頭率眾而去,一時不見。   傍邊門子正送茶到面前,王公打了一個呵欠,道:「奇哉!奇哉!」因問門子:「你 幾時進來?可曾見甚麼?」門子道:「小的纔送茶進來,見老爺在這裏打盹,不曾見甚麼。」王公喫了茶就 進內堂來,與夫人說知此事,道:「青天白日,豈是夢寐?」因將牌文念 出,一字無遺。「這是天數已定,不須疑慮。幸喜官事已完,後嗣有望。生為縣令,死作城隍,亦有何憾! 日後夫人生子當取名夢麟。月兒終身亦不必更為擇婿,他與梅女姊妹情深 ,竟共事岑郎必無差錯。家園事業,夫人自能主張,不須更囑矣!」王夫人見說,不覺垂淚道:「這是一時 夢幻,如何認起真來?」王公笑道:「必非夢幻。我奉天旨陞授城隍 ,你母女當作喜事相看,切勿啼哭。」當下就著王謹端正後事,將一切公事日夜辦理清楚,一面通詳告病 文書,乞即委員署事。這信息已是傳揚出去,四境皆知。那些士民也有哭 泣的,是捨不得這樣仁慈父母﹔也有歡喜的,是喜得就作了本省城隍﹔也有半信不信的道:「正在壯年,還 要加官進爵,未必就有此事。」紛紛傳說不已。這王夫人母女見王公如 此行為,日夕憂懼。王公再三安慰,談笑自若。   到了二十一日半夜裏,王公即起來沐浴,梳洗畢,冠帶整齊,望北謝了恩,將印信交 與夫人:「明早叫王謹交與典史齎繳。」料理畢,即明燭在二堂危坐。夫人、小姐俱已起來,十分驚恐。祇 覺署中香氣氤氳,樂聲隱隱。王公早見前日那個吏員進來參叩,隨後便 是許多書吏人役,逐班叩頭畢,便請起馬。隱隱聽得炮聲響亮,呵道鳴鉦,鼓樂交作,漸遠而寂。此時正交 丑刻,城鄉無不聽聞。及夫人、小姐看王公時,已笑容可掬端坐而逝,不 覺放聲大哭。其時合衙書役因知此事,這夜齊在衙門上宿,其時都聽得鼓樂之聲由近而遠,及到宅門探問, 已知王公坐逝。大家不待通稟,都擁進二堂來觀看,卻見王公面色如 生,冠帶整齊,端坐椅上,署中香氣不斷。眾書役垂淚磕頭。卻喜棺槨衾裯俱已齊備,王夫人就命將棺木安 放正中襯墊端正,即著攙扶老爺入棺。幾個老吏過來同家人王謹攙扶, 祇道身屍僵冷,誰知肌肉馨香、身體溫軟,遂輕輕抬起坐入棺中,然後整理冠帶緩緩睡下,蓋好錦衾。夫人 、小姐,並家人、僕婦、丫頭都撫棺慟哭了一場,纔蓋好棺蓋四圍釘好 ,裝掛孝堂,安設靈案,點燭焚香。又請畫工將平日所傳行樂仿出一幅大像,將來張掛十分形肖。   卻說這日,同城文武官員,以及城鄉士民男女來上香禮拜者,自早至晚紛紛嚷嚷不斷 。夫人小姐俱掛重孝在孝堂內俯伏回禮,著家人謝勞。一連三日,夫人祇得閉靈止弔。   原來這事已傳揚到省會。先是省城隍廟道紀司於數日前,夢見本廟人役紛紛嚷嚷,灑 掃殿庭,整肅職事,竊問廊下一吏,說是寧海縣王爺新陞了這裏省主城隍二十二日辰時到任。醒來甚是驚異。 及到二十二日五鼓時分,聽得遠遠響炮鳴金,鼓樂之聲自遠而至,俄 聞呵殿傳呼,至平明方寂。到二十四日申刻,已見寧海縣典史代行通報文書,並通稟事實到省,因此傳揚得無 一處不知。督院晉公又密訪的實,定期率同城僚屬到城隍廟行香致祭 ,並勸僚屬各捐俸金重修廟貌、另塑金身﹔又諭登郡各屬隨分助賻,送其靈柩、家眷回籍﹔一面委員署印, 一面將王公德政始末具疏奏聞。後來奉旨敕封為忠佑伯,春秋動帑致祭 ,屢著靈顯。這是後話不提。   卻說那侯公子自從賈、孫二人在青山坳得手後,神鬼不知,大為得計。後來聞官司捕 盜了數月,沒有影響,也就漸漸的懈去。及聞王公作古,沒了對頭,事主把案越放慢了。現今打聽王公家眷 就要回籍,因想:王知縣已死,祇有他母女兩個,若再去說親,肯了便 罷,若說不肯,就強媒硬保娶了他,也不怕他怎的。因與賈、孫二人商量,他兩個尋思了一回道:「這事不 妥 ,若再不成,倒有了形跡。況老爺現在這裏做官,強媒硬娶如何使得 ?」侯公子道:「依你們這般說,難道竟罷了不成?」孫業道:「我倒有一條妙計,祇是少爺卻在這裏住不得 ,須及早在老爺面前託個事故回家,在路上祇推有病,慢慢破站前去 ,在那幾個荒僻去處左近等候。小的們再糾合了那幾個夥計埋伏前途,關會停妥,就那裏劫奪了他女兒上了 車。軟騙不從,便用威力恐嚇,量一個嬌嫩女子,不怕他不從。祇是得 他在五更起身纔好行事,若是他在白日裏走路,這事就不妥了。倘得天從人願,得了手,小的們便先去僱下船 隻,待車子一到就上了船,那時甜言密語把他哄上了道兒,回到府中 豈不是一生受用?日後就是老爺知道,也祇索罷了。」侯公子笑道:「這條計真是妙計,祇是須結果了他的娘纔 好,省得他告官告府惹出事來。這件事須要十分機密,若事成就, 你們夥計每人賞一百兩銀子。」賈、孫二人道:「都在小的們身上,少爺祇顧放心,包管稱心滿意。明日祇 要少爺賞我們每人一個老婆就是了。」侯公子道:「府中有的是丫頭, 隨你們每人挑娶一個便了。」當下商量停妥,專打聽王夫人起身日期,賈、孫二人悄悄行 事。這侯公子就在父母面前祇說要回家盤查當鋪,就坐了自己的車輛,心腹家人肥騾大馬 ,計日回家,這話暫且不提。   卻說這時倭酋趙天王夫婦結連海賊汪直、徐海,分兵數十道,大舉入寇。江、浙、閩 、粵同時告警,官軍征剿,互有殺傷。無如這些倭寇連年騷擾,路境熟悉,東進西退,出沒 無常,沿海地方大遭荼毒。就中單說這赤鳳兒與就地滾、郎賽花夫婦與海寇汪直的頭目 黎格、盧龍率領海賊倭奴數千之眾,直犯松郡之華亭、金山、上海、南匯等縣,在圌山、 沙川等處分立十餘屯,左出右入,夜劫宵攻,十分猖獗。楊舍參將耿自新、都使同知汪龍 ,嘉鎮中軍游擊吳端等屢戰不克,反被他暗通內線裏應外合攻破了金山,大肆殺掠。江蘇 總制黃公飛檄吳淞、總鎮王嘉幀、游擊殷勇發兵救應,調回耿自新在太倉防守。其時華氏 夫人同在軍營戎裝督戰,自領一隊繡旗軍,都是強干勇猛之士,連勝了倭奴數陣。自此, 那倭寇凡遇繡旗軍不敢輕敵。且說就地滾江五夫妻二個佐赤鳳兒在金山之鐵砂峽、青泥塢 等處分為數屯。赤鳳兒居中,就地滾在左,郎賽花居右,與汪直等諸屯遙為犄角,欲犯松 郡。王總兵駐兵花山,擋住汪直等東南一路,正欲與殷游擊合謀分兵進剿,忽因抱病而止。   卻說華夫人在軍中與殷將軍計議道:「此間數屯惟倭婆赤鳳兒為其,其後甚銳。但倭奴 輕身嗜利,恃眾少謀,須設計誘敵,破其首領一屯,則諸屯自然瓦解。然後,與王、褚二 總兵合力剿殺,可獲全勝。」殷將軍道:「計將安出?」華夫人道:「可命軍士將膠泥做 成元寶,外粘錫箔用荊簍裝好,故叫顯露。上面插著軍餉紅旗,分做數十扛,挑勇壯軍士 扛抬,故繞賊屯經過,引誘倭奴前來劫奪。我軍在白沙河四下蘆葦深處,用戰船三十號 ,藏精兵一千五百名在內。祇聽號炮一響,齊出截殺,出其不意,可獲大勝。」殷勇大喜 ,隨暗傳號令依計而行。果然那鐵砂峽左屯就地滾所領倭奴千餘,探見了這雪亮的晌銀, 如何不搶?呼哨一聲,蜂擁而至。眾軍士一見,吶聲喊撇下「銀扛」,四散逃奔。這些倭 奴一齊上前,競相搶奪,正吵嚷間,忽聽一個號炮從半空中飛起,四下鼓聲如雷。殷勇與 夫人指揮這一千五百精兵四下合圍攏來,大刀闊斧盡力砍來。這倭奴出其不意,驚惶亂竄 ,被官軍三停殺卻兩停,真是屍橫綠野,血染黃沙。殷勇與夫人正乘勝分頭追殺,忽聽四 下螺聲驟起,卻是赤鳳兒與郎賽花率中、左兩屯倭兵前來救應。華夫人正遇赤鳳兒舞雙刀殺 至。夫人心中暗想:屢聽說這倭婆利害,果然名不虛傳,若兇得此婦,去其元兇,倭奴 自然喪氣,遂拈手中鐵心攢竹點鋼槍當心就刺,赤鳳兒使雙刀架住,好一場廝殺:一個是 倭傳刀法,光閃處不離肩頸頭顱﹔一個是仙授神槍,鋒到處祇在咽喉心坎。戰到三十合上 ,華氏夫人見赤鳳兒本事高強,心中定計,虛晃一槍,兜回馬就走。赤鳳兒不捨,拍馬趕 來。華夫人聽得馬蹄將近,猛翻身回馬一槍,劈心窩刺來。赤鳳兒急躲閃時,已將披肩金 甲挑去一片,嚇得落荒而走。華夫人大喝:「賊婆娘在那裏走!」飛馬趕來。不防郎賽 花領一支倭兵從斜刺裏殺來救應,見華夫人追趕赤鳳兒甚緊,便取一鐵彈扳弓打來,正中華 夫人肩甲龍吞口鏡上,「噹」的一聲,打得粉碎。華夫人喫了一驚,兜住馬不趕。這郎賽 花也知道華夫人利害,不敢抵敵,保著赤鳳兒飛馬逃去。就地滾亦被殷勇殺敗,招呼敗殘 倭寇一齊奔走。   殷勇與夫人率兵正追殺間,忽聽前面螺聲大起,卻是黎格、盧龍領數屯賊兵前來救應 。華氏夫人見眾寡不敵,且天色已晚,遂令鳴金收軍。那邊望見彩繡旌旗,也不敢前來迎 戰。殷勇傳令後隊作前隊,緩緩退回大寨。這一場大戰計斬倭寇一千三百餘級,一面關會 王總兵、汪指揮合兵會剿,一面捷報總制。黃公聞報大喜,即檄殷勇署理參將,與各路官 軍會議進剿。其時浙、閩等省都有飛章奏聞各處勝敗情形、將弁功罪,聽候旨意發落,這 話表過不提。且說文進自從在臺莊與劉雲弟兄別後回家,卻值老母有病,朝夕侍奉不敢出 門。待得病體少好,已是冬月將盡,纔與老母說知:「前日劉相公託我寄書,又與了我盤 費,必得往太倉去走一遭。一者全了信義,二來去見殷將軍,看看那邊光景如何?」老母 道:「既如此,且待交春了去,這寒天冷水,如何出門?況且我病纔好,萬一你到那裏有 些耽擱,大年節下教我冷清清如何過得?聽得說如今倭寇正亂,叫我如何放心?」文進是 個孝子,見母親說了,便不敢再言。直到挨過了新正人日,纔與老母說知,要往太倉一走 。老母再三叮囑:「速去速回,我是風中之燭,朝不保暮的人,你切莫擔擱。」文進應諾 。家中託哥子文連照管,自己拴束包裹,藏好了劉雲的兩封書札,帶了一個防身的銅錘, 星夜徑奔太倉。   這時正是官兵與倭寇廝殺之時,道路十分防范。及到太倉,方知殷將軍與夫人一同出 兵去了,署內無人。心中納悶,祇得來見知州成公,一直走進大堂,便有值堂人役過來喝 問,文進道:「我是與原任山西曲沃縣劉老爺寄信來的,煩你通報一聲,你老爺就知道了 。」那衙役見有來歷,就說與宅門往裏通報。成公聞是劉雲寄書,便問:「是何等樣人?」 家人說:「是個青衣小帽的人。」成公就叫引他進來。   文進走到二堂,見成公便服站在檐前,欲待上前叩見,成公止住問道:「這書劉老爺 在那裏託你寄來的?」文進道:「老爺祇看了書便知。」因嚮包裹內取出書來遞與成公, 折開觀看。未及看完連聲道:「有罪得緊,不知就是足下,前者賤眷極承保全,心感不 盡,幾次著人相訪竟無下落。今得足下到來,實慰渴念。」因拉文進到東書房內,先要拜 謝,文進攙住,連道:「不敢」,因各長揖坐下。成公將書看畢,便問:「足下想是不曾相 會殷將軍?」文進道:「殷將軍原是同裏相熟,今番與夫人都出兵去了,因此不得相會。」   說話之間,成公子出來拜謝道:「老母都叫拜謝,前日尊駕匆匆別去,心上十分抱愧, 後來又無處尋訪,至今耿耿在心。」文進道:「一時憤激,莫怪鹵莽。」成公就叫備飯, 因說:「足下有如此本領,目今用人之際,正好建功立業,豈可埋沒英雄?」文進道:「 一嚮要投殷將軍圖個事業,祇為老母在堂,不敢遠出。此來又不得相逢,這封書祇好存在 老爺這裏,得便寄去也罷。」成公道:「足下何不竟往軍營去相會?我再修書一封,去 時必有濟遇。」文進道:「去秋為老母衰病這封書直遲到如今送來,老母如今病體纔好, 再三囑咐,不敢在外久羈。今日見過,就要告辭。」成公聽說,知文進是個孝子,更加敬 重,道:「雖然如此,也須款留數日再作道理。」   自此,成公父子殷勤相待,一住五天。文進苦辭起身,成公見款留不住,因問明住址, 倘有機會即當相聞,當送了白金百兩道:「聊為令尊堂甘旨之供。」文進推辭不脫,祇得 謝領。隨拴束包裹起身,成公著役護送,成公子親送下船,格外又送了十兩盤費,鄭重而 別。原來天數已定,人不能知。文進此番回去,頓教風木生悲,卻使奸徒喪膽。正是:   為尋知己圖謀去,做出驚人事業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天曹都察院一角文書,是千古奇文。但王公清廉正直,使天假以年,自當為封疆大臣, 秉忠君愛民之心,做動地驚天之事受享皇家福祿,誰曰不宜,不意以上天列宿。儘為陰府 城隍。我思鏡湖當日搦管時,將王公如此結局,豈不暇細寫,故隨便收拾耶!我又思之 ,王公當日不死,久必受候氏之禍,故天之所以賜其後嗣福祿綿遠,正所以報施善人也, 讀者不可不知。至斬倭一段,全從洗夫人娘子軍兩事脫胎。人祇羨夫人設計之妙,而不知 用事精,可謂食古而化。    第四十四回 貪美色狹路喪兇徒 重英豪平臺試武士   卻說文進自起身往太倉後,他母親舊病復發,文連著急,即請醫調治,卻不見效。到 第九天上,竟作古了。幸文進尚有存在家中幾兩銀子,文連將來買棺盛殮。及文進回時,已 是過了首七。文進哀慟欲絕,將成公所贈,從俗禮懺,盡孝盡哀。守靈過了斷七,就在 祖墳安葬畢。文進自思:志願未遂,老母又亡,如今孤單獨自,一事無成,終不然撐船過 世豈不惹人恥笑?因想,知己難逢,不如去投劉家弟兄圖個機會,總然無濟,習學些武 藝也好。主意已定,家中本無可守,把房屋、船隻交託哥子照料,拴束隨身包裹,帶了防 身銅錘,即日就道,星夜奔沂水而來,於路無話。不日間到了尚義村,訪至蔣宅。進門遇見 一個老家人從內出來,文進便問:「府上有一位劉姑爺可在麼?」家人道:「劉姑爺如今 進京去了。」文進道:「他從幾時進京的?」家人道:「他上年九月內在這裏完了姻, 十一月裏就進京去了。」文進道:「既然進京,可知他寓在何處?」家人道:「他的哥 子劉老爺在京補官,都在內閣中書岑老爺那邊同寓。如今岑老爺把我家老爺同劉姑爺都在萬 歲面前保舉了,十來日前有部文轉到本縣來,催逼我家老爺起身,也進京去了。你若要尋 他,祇到岑中書老爺的寓所去尋就有下落。」文進聽了,躊躇了半晌,心下想道:這番又 來得不湊巧,欲待回家,實是敗興。幸喜身邊還有盤費,不若進京走遭,看看光景也好。 立定主意,與老家人拱手作別,取路竟奔都門。這話暫停。   且說王夫人母女自從王公歸天後,省城各衙門並各府州縣多有差人來弔奠、送賻儀的 ,紛紛不一。惟文登縣路公是同鄉、同年又同寅好,親來弔慰,並送賻儀五十金。王夫人 推辭不得,一一收領,凡是來差,都著家人款待,不在話下。擇定三月初三日起身回籍 ,先著家人王謹到省城督、藩、臬憲並本府、道衙門都遞了報明回籍,懇求嚴緝劫盜的狀 子。惟督、藩兩憲傳王謹當面吩咐:「拜上你主母,到家即速補繳借項要緊。」王謹稟說: 「小的主人正月初就專差回家取銀申繳,想此時已經歸款的了。小的主母祇求大老爺行文 嚴緝盜贓。」兩憲都一般吩咐:「你去稟覆主母,我這裏獲盜追贓即移文浙省,喚你家來 領取。」王謹叩頭謝了,回縣稟覆夫人,就僱了三輛大車,十六名長夫,扛抬靈柩。到起 身這日,百姓香花燈燭設祭者何止百十處!男女百姓執香哭送者何止數千人!王夫人吩咐 家人再三阻謝。內中有送五里、十里至二三十里者不等,惟書役人等直送至交界纔回。這話表過不提。   且說王夫人自起身以來,日暖風和,一路無阻。這日是個大站,未交五鼓即起身。行到 了嶧縣所管的轆轤灣,卻是個多見樹木少見人煙的去處,此時東方未白,祇有星光,車上 掛著籠。正行走間,忽聽樹林中一聲吶喊,殺出五七個強人,用紅土涂面,手中都執著 雪亮的鋼刀,大喝道:「留下買路錢放你過去,沒有時把個人留作當頭。」那些車抬夫嚇 得撇下棺車四散逃躲。王謹在車上戰抖抖的道:「我們是主人死了搬棺木回籍的,並沒有 甚麼銀錢。」當頭一個強盜喝道:「問這廝作甚?祇問他主人婆在那個車上!」王夫人母 女在車中嚇得渾身發抖,作聲不得。那強盜正待往車上來揪采,祇聽得平空裏霹靂般一聲 喊道:「好大膽的強盜,敢在大路打劫!」說得遲,來得快,手起一錘正打中一個強盜 頂門、錘重力大,卻把頭都打到項子裏去了。即奪過那口刀來,便有兩個強盜舉刀來砍,被 那漢左手用錘逼開刀,右腳飛起早踢著那賊手腕,把那賊手中這口刀直飛起半空裏去, 正待逃奔,被那漢手起處連肩夾臂砍翻在地。那幾個都待要逃,又被趕上一個,照背心一銅錘 打倒,用腳踹住問道:「你這廝叫甚麼名字?」那賊口吐鮮血,拼命叫道:「小的不曾 劫了物件,祇求老爺饒了狗命!」那漢大笑道:「諒你這鼠賊也不值我一刀,但饒了你這 廝恐日後還要做賊,且與你留個記認!」即提起耳朵割下一隻,那賊忍痛爬起就跑。   這邊家人、車抬夫等見殺死強盜,都走出來望那漢羅拜在地,願求姓名。那漢道:「 我是路見不平保全了你們,你們可速急離此,免得耽誤了行程。我自往京都訪人去了。」 王夫人在車上道:「多感義土垂救,願聞姓氏住居,日後當圖報答。」那漢道:「我便叫 文進,你們卻是往那裏去的?」王謹道:「小的主人姓王,是寧海縣知縣,在任沒了。如 今夫人、小姐搬靈柩回湖州原籍去的。」王夫人又道:「拜煩義士到京師時,順便與我女 婿內閣中書岑秀通個口信,說我們蒙義士搭救,已回家去了。」文進聽說,驚喜道:「原 來就是王夫人,我去年同劉三相公曾到府上,岑老夫人也曾見過,我如今正要到岑老爺那 裏去,不必再囑了。」說畢把手一擺,道:「趁此時無人行走,你們快些趕路,我自去了 。」轉眼之間,已是去遠。這邊眾人脫卻此難,恐天明有人查問耽擱行程,三輛大車趕起 牲口,十六名抬夫抬起靈柩,如飛而發,也不管腳步高低,也不顧路途險仄,如有神助一 般,不上半個時辰,即已離轆轤灣三十餘里,東方纔白。   且不說王夫人脫難回家。卻說這夥強盜就是賈、孫二人結夥所扮。也是他惡貫滿盈, 被文進起手打沒腦袋的正是侯公子,砍死的卻是孫業,這割去耳朵打得吐血的,便是賈何 。那幾個糾來的見勢頭兇狠,都狼奔鼠竄而逃。把一輛車子還藏在一里路外幽僻之處。著 一個家人看守,這賈何掩著耳朵跑到那裏。所得這邊車聲已遠,寂無聲響,因與那家人說 知:公子已經打死,孫業被殺,眾人已逃,再過一回有人行走,盤問出來,禍事不小。這 賈何人急計生,與那家人商量:「把車上行李抖得紛亂,皮箱銅鎖故意扭落,把車卻使到 行劫之處,祇說是被強盜打劫與他對敵,致被將公子打死。幸遇大隊客商到來,把強人驚 散。箱內銀兩各取兩包放在自己包裹內,祇說被強盜搶去,有誰查賬?報了官府,憑他 去捉拿強盜,再疑不到我們身上。」兩人算計已定,如法而行,即到前途報了地方鄉保,同 往縣中稟報。縣官知是現任道台公子,事關重大,立刻到該處驗屍吩咐買好棺木盛殮公子 並家丁孫業。一面通報各憲,一面出差懸賞勒限緝拿。這賈何正以為得計,誰知到第三日 上,白日裏見侯公子同孫業渾身血污,被鬼卒鎖著來要他同去陰曹對質,便大叫一聲吐血 撲地而死。這纔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侯公子空相思了一場,祇落得害人自害。後來侯 巡道得了凶信,又聞岑公子特恩超用的消息,一氣一驚,成了大病,即請告休回籍,在半 路上白日裏分明見王公金冠紅袍,數責了他縱子為盜的許多過惡:「今得保全首領,便是 你萬幸。」侯子傑至此纔知都是兒子所幹的事,大叫一聲,嘔血斗餘而死。這是侯巡按結 局的後話,表過不提。   言歸正傳,卻說這倭寇連年騷擾沿海郡縣,攻襲城池,殺掠市鎮,官無寧晷,民不聊生 。若官軍失利,則兇焰愈熾﹔少有不利便潛遁出海,分屯附近島嶼,乘間劫掠,莫奈伊何, 且有內地奸細勾連外應,因此官兵每至失利。這番自去冬及今,倭奴海寇結連分數十 道入寇,震動三省。官軍征剿,互有殺傷。幸有殷勇與夫人這場大捷,倭寇兇鋒略戢。其時 三省督撫俱有飛章申奏。嘉靖皇上震怒,御筆親書了一道詔旨申飭各省總制督撫調度失 宜,大小將弁懦怯不振,以致海隅醜類屢年肆擾,虛費軍儲,不能殲滅:「前請招募勇壯, 三年以來,除官授職者不少,查建功知名者惟王邦直、殷勇兩人而已,其餘湮沒無聞。 可見皆循情濫錄,並無真才實學之人,虛冒軍功,毫無實效。著將從前投充武勇已授官祿者 嚴加考察,虛冒者盡行裁汰,不得循私,自貽伊戚。古者立賢無方,今不論內外大小文 武各官,有能深悉剿賊機宜者,許即盡情條奏﹔凡有親知灼見之真才實學,無論親疏,許據 實保舉,朕當親試錄用,庶草茅英俊不致沉淪,協力同謀,殲除醜類,以副朕望。咸宜 欽此。」這道詔旨下來,旬日間,在京雖有幾位朝官條奏,都是泛言大概不切實用,內中惟 中書岑秀上平倭十二策,深切機宜,瞭如指掌,天顏大喜,即日召見便殿,一一試問。 岑秀逐條逐款奏對分明,大愜聖意。岑秀又面奏:「臣有深知武勇、膽略出群者二人:一是 山東沂水縣武舉蔣士奇,一是江西吉水縣武生劉電。二人與臣原有瓜葛,深知其詳。今 蔣士奇尚在原籍,劉電現在臣寓。臣遵旨不避親疏之嫌,冒昧陳奏,伏乞聖恩召試,以辨優 劣。」當蒙溫旨允准。   原來這保舉一事,因旨意嚴切,要親加考試,誰敢濫舉?因此旬日內應詔保舉者祇有 四人,連岑秀所保發,共祇六人而已。當著內閣傳旨,所舉在京武士五名於三月初三日在平 臺御試,其在外省保舉省,俱限三月二十五日赴兵部投名具奏,候旨考試。旨意一下, 這在京五名卻是北直郭紹汾、山西龍韜、陳松岩、山東高卓、江西劉電,都準備至期考試。   原來劉電自上年十一月進京相會岑秀,與兄長同在一房居住。如今岑秀面奏保舉,劉 電在寓尚未得知,及岑秀朝罷回來纔說出保舉一事,劉電道:「雖承賢弟美意,祇恐皇上親試 不比尋常,惟恐負累賢弟有保舉不實之議。」岑秀道:「三哥本領,弟深知灼見,何 必過謙?如今急須準備本身服色,以便朝見。」當下弟兄們即行料理。   到了三月三日平明時分,皇上駕幸平臺,各官隨駕,五軍都督府並御營都指揮衙門 官員俱全裝貫甲,率領三千御林軍士,明盔亮甲,兵分八隊,旗列五方,擺成陣勢,環繞平臺, 兵部官傳旨:引五名武士到臺下朝見。鴻臚寺官逐一唱名,各官武士按名答應,跪 奏姓名、年齡、鄉貫、履歷畢,皇上龍目展看,果見一個個狀貌不凡。內中陳松岩係長瘦身材, 論年齒祇郭紹汾三十有六,餘皆不出三十,惟劉電年齒最小,相貌超群,皇上暗喜 ,但不知武勇如何,傳旨各給戎裝,隨挑御營馴練馬匹,先試騎射。所用弓力輕重在監箭指揮處 報明領取,射畢陳奏。各人遵旨,自去裝束。旨意一下,那馳道上早列出三座彩牌 坊,各懸碗口大小彩毬一個,射中者鳴鼓一通,各派官員監看。當下軍中奏過三通鼓樂,寂靜無聲 。平臺前面兩邊站著五軍左右都督,手執令旗。傳旨著按名騎射,臺上青旗招動 ,早見對面東隊裏郭紹汾縱馬飛出,拈弓搭箭正待射時,誰知那馬快劣異常,早飛過第 一座彩坊,不及發箭,轉眼已到第二坊,覷得親切,一箭正中彩毬,鼓聲未止馬已驟過第三 坊,郭紹汾扭轉身軀背射一箭,卻從彩毬邊擦過。皇上在御座看得分明,卻略點了一點頭。以次便是 龍韞、陳松岩各中二箭,高卓祇中了一箭。末後卻是劉電飛馬而出,一連三箭 齊齊射在彩球上面,鼓聲連絡不絕。皇上大喜,道了一聲「好」,各官暗暗喝彩。   騎射畢,傳旨令試步箭。卻早在五十步外列著一座彩坊,正中間用銅索懸著一個不 及一尺大的七層皮鼓子,上下左右。四個綠圈,正中一點緋紅,都祇有杯口大小。郭紹汾 等四人都用硬弓依次較射,惟陳松岩,郭紹汾皆中兩箭,龍韞、高卓各中一箭,卻都在綠 圈左右。末後劉電跪奏:「臣所用係八石鐵胎弓,發箭較遠,伏乞將箭坊更移遠三十步。」當下傳旨 ,准移至八十步上。其時隨駕各官都暗道:「這後生中了三條馬箭便賣弄精神 ,縱然弓力到得八十步上也難保必中,倘若射不著時,豈不自討沒趣?」有的想道:他必定有這個本 事纔敢誇口,不然在皇上面前豈是兒戲的?各人意上議論不一。即皇上意中亦 恐其不能必中,但能拉此硬弓,射得到時,亦是難得。卻說劉電,難者不慣,慣者不難,拈弓搭箭使 出三尖六靠四平八穩的肩架,弓開滿月,箭發流星,弦響處這枝箭正中在紅心 眼裏,滿營將士無不吐舌。劉電卻搭上第二枝箭,拽滿弓,覷得親切,「嗖」的一聲,這箭邊第一枝 箭一齊透出紅心而去。這第三枝箭,劉電賣個手段,將銅索射斷,掉下鼓子。 皇上在御座上哈哈大笑道:「真現在之養由基也。」各官一齊跪賀。   步騎射畢,傳旨令五名武士乘騎,各取平日擅長武器,仍依次出馬﹔令各營將弁 軍士有敢與武士比較武藝者,在軍政司報名出陣,比較優劣不得傷殘性命,但聞鳴金即便住手。旨意 一下,五營四哨御營將士盡知,凡有本事者俱想在皇上面前施逞。祇聽得軍中又 奏了三通鼓樂,左右都督將令旗一招,郭紹汾頂盔貫甲早從旗門下橫刀縱馬而出,高叫:「遵旨比較武 藝,有能者請出一較!」說聲未絕,早見左軍隊裏一將提刀拍馬來迎,卻是 御營左哨團練使雷應春。當下兩騎戰馬咆孝,兩口寶刀飛舞,戰到三十合上不分勝敗,早聽鳴金,各住 手回陣,第二名龍韞手舞雙鞭早臨戰陣,卻見東南隊裏一騎馬兩條鞭馳驟而 出,卻是前軍都督左營守備熊如虎。正是棋逢敵手,四條鞭如翻波滾浪,但見冷氣團身、火光灼爍,鬥 到三十餘合,亦聞金回陣。第三名陳松岩早挺槍躍馬而出,祇見右軍隊裏一 騎飛來,卻是守備魯捷拈槍劈面來迎。鬥到十餘合上,陳松岩賣個破綻讓魯捷一槍刺來。陳松岩把身子 一扭,這槍從肋下過去,兩馬廝並,魯捷直撞入懷來,陳松岩一把抓住他勒 甲絛正待要提過馬來,早聽鳴金,便放手回陣。第四名高卓使一枝方天畫戟,早縱馬出陣,這邊中軍隊 裏飛出一將,卻是後軍都督、左哨護軍使尹政使雙鐵戟、縱五花馬飛躍來迎 。戰到四十合上,高卓戰法漸亂,早聽鳴金住手。門旗開處,卻見劉電金冠抹額,鱗甲錦袍,橫丈八渾 鐵蛇矛按轡而出。早見北陣裏鼓聲響處一騎潑墨馬、一條渾鐵槍如一片烏雲捲 地而至,卻是後軍都督掠陣使袁立。這人生得鐵面虯髯,綽號「賽張侯」,專精蛇矛,稱營中獨步,其 時眾將推他來敵劉電。   劉電見來將威猛,欠身道:「新進與前輩比較,幸恕無禮。」袁立睜眼道:「你但有 本事祇顧使來。」說畢,分心就刺,劉電說聲「有罪」,把手中槍架住。原來這袁立使出梨花槍法真如 瑞雪紛飄,梨花亂落。劉電識得這路槍法,暗道:「此人狂率無禮,若遇蔣 叔丈必定叫他帶傷。因隨他賣弄祇是遮攔架隔。直待他使到分際處──這一槍名為「透心寒」,劉電纔把 手中槍掣回用力一擺蕩起一個車輪大小的花頭,早把袁立的槍撥離手有六 七丈遠,嚇得袁立幾乎墜馬,伏鞍而回。劉電笑道:「有罪了。」這時各將士無不縮頸吐舌。皇上看得 分明,心中大喜,即將劉電宣上平臺,賜錦袍一領,特授御營副指揮使職銜 ,日後有功另行陞賞,郭紹汾等四名各授守備職銜,候旨分發。劉電等謝恩而退。皇上回鑾,各官將士 護從依次而散。卻說劉電回寓,劉雲、岑秀早已得知,十分歡喜,都道:「 不日定有恩旨下來,必然有剿倭之舉。」當日三人共飲,敘說場中考試之事,不覺又過一朝。   次日平明,皇上登殿,百官見畢,即宣中書岑秀上殿面諭:「卿家青年歷練,纔識兼 優,保舉得人,大慰朕望,昨觀卿十二策,足可殲除醜類。以卿公忠,不必回避原籍,今授卿江浙兩省 巡海副都御史,賜尚方劍,便宜行事。自總兵以下,悉聽調度,務期剋日, 肅清海宇,以副朕望。劉電等五名,即帶往軍營量纔委用。中書事務交卸明白,五日內即馳馹前往,合 同江浙總制巡撫便宜進剿。」岑秀得旨,又奏道:「臣以一介小臣,自慚鄙 陋,乃蒙聖恩不次之擢,委以封疆重任,敢不殫心竭力仰報天恩!指揮劉電係臣保舉,又屬瓜葛,若交 臣調用未免涉嫌,叩懇天恩另賜委用。」當蒙准奏,劉電即著帶往吳淞,交 與黃炯差委。當即賜與敕書、寶劍,岑秀跪領,三呼九叩謝恩而退。皇上回官,百官朝散。此番有分教 倭氛消滅,海宇清寧。正是:   祇憑藝才能超眾,何患聲名不遠揚。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文進之來,恰值侯公子動手之時,寫得「狹路」二字透徹,以見神奸巨惡,必有兇橫 之報,平臺考試一篇,花團錦簇,寫得「試武」二字飽滿,以見絕技高才,必無埋沒之理,歡善懲惡之 功,豈淺鮮哉!是書推古今演義第一,豈不信然。 第四十五回 重恩義客裏寄雙魚 展雄威御前殺二虎   卻說岑中書當日領了敕劍謝恩出朝,五府六部誰不與他道喜?祇因限期急促,回寓後 就去見內閣程公叩請方略。程公道:「年兄才幹老夫盡知,但軍務之中須恩威並濟。我看年兄諸凡寬大 固是盛德,但是英年,恐人易視。唐時郭、李二公,一寬一嚴,願年兄兼 而有之為妙。」倭寇肆擾連年,深勞聖慮,前差趙工部視師,竟毫無實濟。此番年兄領此重任,必當克 日肅清海宇以報聖恩。老夫當拭目以待。閣中之事,老夫當另委干員代理,不 必掛心。」岑秀道:「老太師之言當銘諸肺腑。還有一事稟懇:今有原任山西曲沃縣知縣劉雲丁艱服 滿,於上年九月內到部候補,現與門下同寓。今其胞弟劉電已蒙聖恩授與副指 揮職銜,帶往江南郊用。伊弟兄俱係寒士,求太老師垂恩噓植,俾得早補地方,感戴不淺。」程公道: 「既如此,這月有缺即補他便了。」   當下岑秀叩謝稟辭回寓,即與劉雲說知:「此月便可準補,但不知缺分如何?」劉雲 道:「多承賢弟美意,但得早補地方也就好了。」一面與劉電料理行裝,各官餞送者一概辭謝知會郭紹汾 等四人,初十日率領陛辭。皇上特賜御酒三杯,著內官回員郊送十里,當 即謝恩起馬,文武官員相送者夾道。家丁背著敕書寶劍,龍韞、高卓與總管王樸前站先發,劉電與郭紹汾 、陳松岩乘騎在後。是日,惟劉雲直送出外城三十里而別。   且不表岑御史奉命征倭。卻說文進自救了王夫人便星夜進京。這日到了德州所豁的一 個宿站地方,日色將西,祇見沿路有許多職事人役往來不絕。文進就在南鎮梢頭下了一個小店,問那店主 人,說是本州官府都在這裏伺候迎接欽差的,也就待到了。又問:「不知 是甚麼欽差?」店主人道:「是個內閣中書,特旨放了巡海御史,賜他尚方寶劍,那一個官敢不奉承他? 」文進聽說是內閣中書,因問:「這御史不知姓甚麼?是那裏人?」店 主人道:「姓岑,是南直隸人,如今還管著本省地方哩!」文進聽了心中暗喜道:我正要去投他,卻好在 這裏遇著,不問時,險些兒錯過。但如今他是個欽差大臣,我如何好輕易去 見他?又不知劉家弟兄兩位下落。想了一回,反覺納悶。又想道:「我與他丈母報信,諒也無妨,總然他不 理我,也沒我的不是,且好探問劉三爺的下落。」正踟躕間,祇聽北頭 三聲大炮,諒是欽差已到,文進便將包裹交付與店主人道:「我去那頭看看熱鬧便回。」說畢,就一直 走到了鎮北頭,卻見有數處公館門上都掛著燈彩,中間一座大公館懸燈結彩 ,門口人役擁擠不開。文進在外邊站住,觀看了一回,祇見裏邊本地方官員都稟見了出來,紛紛散去,末 後又見四位軍官出來,便有人役接著請入公館去了。文進諒得裏邊事畢 即走入公館門來,便有人役上前攔住喝問,文進道:「我是來與大老爺報家信的,煩你們轉稟一聲。」內 中有一個老成些的人役上前問道:「你果真是與大老爺報家信的便好與你傳 稟,倘有虛冒,這所在性命攸關,不是當兒戲的。」文進笑道:「我並無虛冒,你請放心。」那些人役聽 得這話,又問了姓名,纔往側門傳稟。少刻,見一位軍官出來,文進看時 ,正是劉電,便道:「三爺原來也在這裏!」劉電見了文進,大喜道:「你如何到此?」文進因將大概說 了一遍。劉電甚喜,嚮文進低聲道:「此來甚好,省得我差人尋你。但 祇是岑爺如今是欽命大臣,相見不便為禮。足下且在此少坐,我先與你道達過,然後相見。」文進道:「 是。」   當下劉電進來與岑御史道:「適纔來的正是去年與我保護成公家眷的文進,今特地進京 尋我,欲圖些事業。不想在路上又救全了令岳母王夫人的急難,因再三託他順寄一口信到來,祇是他布 衣微末不便進見。」岑御史聽了驚訝道:「前在東督本章上見岳父在任病故 ,痛念不已。正要專差往登州探問岳母信息,恰恰正在奉命之時,不遑及此。如今他來得正好,不知在 路上如何相救?快些請他進來問個詳細。況且他是有恩義的人,豈可以官禮相 拘?」因即著王樸相請,岑御史在階前立候。   少刻文進到來,便要叩見,岑御史扶起道:「足下且不為禮。」因問:「路上如何得救 舍親?」文進便將從去秋同劉三爺在府見過太夫人,蒙恩優待,後與劉爺寄書往太倉, 不曾見得殷將軍,祇見了成老爺。將書信交明回來就到沂水尋劉三爺圖個事業。不想到了蔣 府,他家人說蔣爺是大老爺保舉,兩日前已進京去了,因此小人一直趲進京來。這日五更時分,走到 轆轤灣地方,遇著一夥強盜打劫客車,一時氣忿,殺死兩盜,拿住一個,恐怕 送官累住身子,因割下了他一隻耳朵放他去了。不想卻是王老爺的靈柩家眷,因此王夫人叫我寄一個 口信與大老爺,他們已是回南去了。那時因天尚昏黑沒有行人知覺,已催他們 趕車速走,免得耽擱。小人也怕有累,星夜趲行,不想卻在這裏遇著。」岑御史聽了大喜,對劉電道 :「若無義士,豈不是一場大禍?祇可惜義士行路心切,不然拿住那賊報官, 倒是一場大功,豈不與殷將軍一般?」劉電道:「若不遇成公的力薦和那操江的愛才,也不過請賞 而已。」   岑御史當下請文進到客堂坐話,文進再三不敢,岑御史道:「足下乃重義之士,不必 過拘。」文進祇得告罪坐下。岑御史道:「日前足下已到過湖村見過老母,今欲寄家書一封,再託 足下往湖郡一行,討個回覆即轉江南,在行館相會,那時便可隨軍立功,以成足 下志願如何?」文進大喜道:「將來隨鞭執鐙,總在恩庇之下了。」岑御史當就燈下寫了一封備細家 書,劉電也寫了一封與岑夫人請安的書、一封通知蔣宅的書。岑御史叫王樸取 出三十兩銀子,連書遞與文進道:「千金之託,幸祈速去速來,萬勿耽擱。」文進領了銀書即叩辭 起身,岑御史送出階前面止。劉電便同出外邊道:「先懇足下順道到蔣宅與了這 封書,即往湖郡討了回書,速速轉來。如今正是立功之秋,不可自誤。」文進應諾,即拜辭連夜而去 不提。   岑御史自文進去後,便把記念王夫人並家中的心事放下。因與劉電計算:「據說蔣公 已先兩日起身,如何不得相會?莫非又往他處,還不曾到都?」劉電道:「或者是途路相左亦未可知, 總在月盡邊,必有京報。」自此二人於路祇計議征倭機要,表過不提。   卻說蔣公自被本府縣官奉大憲給咨催促起身,一路行來見各尖宿站頭地方官都備辦公 館,聽說是岑中書特旨放了巡海御史,已於初十日出京。蔣公自思:他是欽命大臣,沿途都有官員迎 送,相會不便,且恐招搖,有涉嫌疑。因吩咐蔣貴,連夜繞小道悄悄過去,竟 往都門,問到岑中書原寓,相會了劉雲各道別來情況,纔知劉電特授了指揮,同往江南,心下甚喜。 次日遵限往兵部投了本省督院咨文,回寓聽候。   原來此番外省保舉,祇有山西巡撫保舉武生一名趙傑,直隸提學道保舉武士一名朱寧 ,連蔣公祇有三人到京,投文候試。皇上見保舉寥寥,聖心不悅。這日,傳旨著御前指揮使帶領這三 名武士在虎圈考試。是日祇有御前帶刀指揮並統領御林軍將弁等隨駕。傳旨先 試三人騎射,令於馳道傍立一三丈高竿,中間用一小橫竿,取西川紅錦戰袍一領折作數疊,用彩繩懸 於橫竿之上,約離地二丈。如能射斷彩繩落袍者取為一等,即以此袍賜之﹔射 於橫竿上者次之﹔射中大竿與戰袍者又次之。令武士各挑御營馴練馬匹,許先於馳道試馳二次以識馬 力。旨意一下,頃刻俱備。   蔣士奇等三人俱武中箭衣,各取趁手弓箭,扳鞍上馬在馳道上馳驟了兩遍,看得竿繩 親切。先是蔣士奇從馳道盡頭彎弓躍馬,加上一鞭,那馬如飛,將到竿下,蔣士奇纔搭上箭時,這 馬已馳過竿一箭來遠。蔣士奇翻身扭回頭,覷得親切,喝聲「著」,弓弦響處那箭 正中橫竿,連彩繩射斷落袍於地,這馬已跑至御臺前。蔣士奇兜回馬,復至竿下取了錦袍,到御臺 下叩頭謝恩。皇上見蔣士奇狀貌非常,天顏甚喜。隨傳旨另取一袍,懸掛如式 。趙傑驟馬先射一箭,卻中在橫竿之上,末後朱寧馳射一箭卻射中錦袍,那箭貫袍而過。皇上見了 笑道:「也算合式。」傳旨各賜綠錦袍一領,二人謝恩畢。   當下又傳旨,問三人誰能鬥虎者,即授與御前指揮之職,當下惟蔣士奇答應能鬥。原 來這圈中豢養之虎,皇上暇日令武勇之士相鬥取樂。今忽傳旨試問,這趙傑、朱寧俱未曾經過,不 敢答應。蔣公自諒一虎之力尚可制服,因此答應。當即傳旨令御營鬥虎武勇各執 兵器圍繞,一者恐防虎逸,二者恐武士不能制服有喪性命,就便刺死。   當下蔣士奇取一枝渾鐵齊眉殺虎短槍來迎這虎。原來這虎久困在圈不能舒展,及放出圈 外,把頭搖了一搖,打一個伸欠,把尾一剪,將兩前爪踞地大吼一聲,便縱有八九尺高 ,平空照蔣士奇撲來。蔣士奇不慌不忙,就他撲來之勢看得親切,把槍嚮虎項下迎著用力 攪,把這虎撩去有丈餘遠近。原來這槍卻從項下直透出頸上,鮮血迸流,已是不能動彈了。皇上看 見,大喜道:「雖然膽勇可嘉,祇是未曾鬥得,著另放一虎與他鬥耍一回。」當 時遵旨又放出一虎,比前更大。蔣士奇既殺一虎,想來不過如此,便放大膽來鬥。這虎一出圈來把 渾身一抖,搖頭剪尾大吼一聲,把前爪踞地和身往後一縮,作勢往前一躍,離 地有丈餘高,直望蔣士奇撲來。蔣士奇將身一閃早縱在虎後,把鐵槍在虎後腿上著力一掃,那虎負 痛回過身來,又吼了一聲託地一躍,又撲將過來。蔣士奇卻閃在一傍把槍杆嚮虎 前爪橫掃過去,卻掃著左腿,「豁喇」一聲把槍杆打作兩截。那虎兩撲不著威勢已減,且前後腿著了 兩下,負痛一吼,卻待奔走,被蔣士奇乘勢趕上,兩手抓住花項皮盡力一按, 把虎頭直按在地上,又把左腳踹住虎腰,掣出右拳在虎肋上連打了十數拳。那虎口鼻內早冒出血來, 掙扎不動。蔣士奇把手放開,那虎喘息一回纔待掙扎起來,又被蔣公在軟膛內 用力一腳,踉蹌倒地再不動了。   皇上大喜道:「果是神勇。」隨駕將士無不暗暗喝采。當時宣上台來問道:「卿有此 技勇,如何會試不中?」蔣士奇奏道:「臣因老母年高,已三科不曾會試。」皇上道:「若非岑卿保 舉,幾至埋沒英雄。今東南倭寇肆擾,若將弁俱得如卿,何愁不能殲滅?今須 努力東南,俟海域清寧,即當遂卿孝養之志。」當授御前都指揮職銜,賜柳葉金甲一副,蔣士奇謝 恩下臺,趙傑、朱寧又考試了一回,武藝雖不能格鬥猛虎,本身武藝尚精,俱授 予千戶職銜。即著吏、兵二部速查江、浙兩省有何將弁缺出,當時遵旨查復,有江南狼山 營都使同知、六安營中軍守備、浙直金衢衛都指揮,現在未補。當即傳旨蔣士奇以御前都 指揮實授金衢衛都指揮使,即隨軍營進剿,三日內起程﹔趙傑、朱寧即給劄著往閩省交總兵戚繼光 軍前委用,有功即補。蔣士奇等一同謝恩而退,皇上回宮。   次日,頒一道旨意,大概說:此番特旨令各官保舉武勇,今內外祇寥寥數人,可見從 前所募勇壯俱係徇私濫用並無真實才勇可知,安望其奏功效力?若能盡如岑秀所舉劉電、蔣士奇其 人者,方稱武勇之實。今朕已不次擢用。其從前外省濫充無能者,著該總制、督 撫、操江嚴行裁汰,毋得虛縻廩祿﹔並著御史岑秀就近查參。毋再徇情,自干罪戾,咸宜欽此。這 一道旨意下來,不待御史按臨,這些武勇自行告退並裁汰者,江、浙、閩三省共九十餘名。自此,行伍盡皆整肅。   且說蔣公授職回寓,因掛了御前都指揮的銜,就有許多御林弁目到來參叩,不在言表 。劉雲恭賀道:「此番太親翁纔得少展宏猷。」蔣公道:「雖蒙聖恩,實慚鄙陋。惟恐老母年高、 兒子幼小,家間無人照料,浙直雖不甚遠,但軍旅之際,難免兩地掛心。」劉雲 道:「太夫人精神矍鑠,祿壽未央,毋須遠念。但願早靖海寇,便好迎養任所共享太平之福。姻晚 已蒙內閣程公見允,此月內諒亦得補,但得同在一方,便是萬幸。」蔣公道:「 若得補在沂屬地方便可仰仗照料。」此時蔣公係是奉特旨進剿之員,欽限不敢遲延,即日整頓行裝 ,關會趙、朱二千戶,至第三日早朝同在午門謝恩辭闕。   且不說趙、朱二人前往閩省建功之事。卻說蔣公辭闕回寓,隨即起身。御林將弁相送 者紛紛不一,惟劉雲遠送郊外而回。蔣公星夜兼程,到家一轉,祇耽擱了一天,拜別老母,帶了蔣 貴星飛赴浙。其時江浙兩省倭寇方張,各路官軍,議守論戰,號命不一。及聞得 岑御史十分嚴肅,各營將弁自總鎮以下莫不凜然整飭戎行,因此軍威大振,祇候調度,進剿立功 。今且按下不題。   卻說許俊卿自從那年隨金公到大庾縣,一年有餘,因金公不勝繁劇,調了崇仁縣簡缺 。其時許公已知殷勇做了太倉游擊,心中甚喜。及到崇仁後,又接著了劉雲在南昌所寄之書,知 女兒未死,現在劉家,又驚又喜,恨不得及時見面,金振玉母子婆媳也都歡喜不盡 ,道:「天地間果有這樣奇事。」此時金公已告病乞休,上司允准,正在委員交代。   許公急欲去見女兒,祇得先辭了金公並岳母舅子,僱了一隻小快船趕到吉水。問至劉 宅,正與劉霖會著,道其來意,此時許公已是鬚髮皓然,劉霖知是雪妹的父親,便相邀到中堂坐下 ,往裏說知,雪姐聽說父親到來,三步做兩步走出堂前,一見面,正是隔世相逢, 父女抱住先大哭了一場。其時劉老夫人婆媳都已出來勸住,纔含淚拜見,雪姐一位位指與父親說知 。許公先嚮劉母拜謝,然後都相見了,大家一同坐下敘說數年往事。祇因前日 劉雲所寄之書不過言其大概,未曾細說被騙情由,如今一一說來,真個有:千磨百折,生死的緣由 ﹔一日三秋,別離的情況。許公聽了又哭,哭了又聽,後來劉母說到姑娘與岑公 子已訂下婚姻的事,如今女婿是特旨放的中書了,許公道:「這事在衙門已看見邸報,卻不知女兒 有婚姻之訂,祇是當初何不竟完了姻事?」劉老夫人固說起劉公顯靈的話來:「 因此大家一來信了這話,二來不曾見得親家,況岑夫人又在客邊,大家都不敢作主,前年三小兒送 姑娘回江南,因親家不在,祇得同了回來,還有岑夫人家的一個老阿姆同姑娘在 這裏作伴。如今三小兒已往蔣宅就親,大兒子進京候補,早晚望信回來便知分曉。」許公道:「小 女再生,已是親母的女兒,何必又要問我?」劉老夫人道:「這都是在山東蔣宅 的話,連我也是過後方知。如今若果應先夫的話,將來還要蔣公作伐纔得完這姻事。親家且寬心在 這裏住下,將來自有下落。」許公又對女兒道:「當日害你乾娘的強徒既有姓名 人家,便不難根究,即尋著那曹二府也就有著落了。況你殷家哥哥已承繼與我為子,兩次寄書與我 ,如今又娶了媳婦,說他地方臨海,因倭寇未平不敢接我前去。前日報上又見他陞 了松江府城守參將,官已大了。天網恢恢,將來或得報得大讎也未可知。」雪姐道:「這班兇徒如 今不知死活,須得活捉住他斬頭瀝血祭奠乾娘,纔出得這口惡氣。如今聽得倭 寇正在作亂,祇恐外婆一家們回去路上耽心。」許公道:「如今祇有蘇、松、嘉、湖一帶緊要,他們 從長江回南直卻無妨事。」雪姐道:「爹爹且在這裏耐心住下,等兩個哥哥有信 回來便見下落。」當日劉霖備便飯款待,許公見劉家一門都以至親相待心下甚是歡喜。次日又設席 接風,許公自此就在鋪中幫劉霖照料生理帳目,十分相得。   時光迅速,過得殘冬,又早是三春已暮。這日本縣差吏員送一本報來道喜,卻是內閣中 書岑秀奉特旨陞授巡海副都御史,賜尚方劍伊壁,巡視江浙,征剿倭寇,保舉武生劉電特授御營副 指揮使職銜,賜錦袍一襲,同往南直交總制差委。許公和劉霖看了,笑逐顏開 ,滿心歡喜,款待來吏,回帖謝了縣尊,就到裏面與劉老夫人說知。大家俱各歡喜無限,劉老夫人 對許公道:「一人有福,帶挈滿屋。如今三小兒已沾了令婿的光了。」許公道:「 親母怎說這話?如今卻是親母的令婿,不是我一個的了。」大家說說笑笑。惟有這兩個嫂子,你一 句我一句,說小姑如今是一品夫人,就要戴鳳寇穿霞帔了,說得雪姐臉上紅了白 ,白了紅,又歡喜又羞澀,做聲不得。劉母笑對許公道:「他姑嫂們沒一日不取笑作耍的,且是十 分親熱,一刻也走不開。」許公道:「至親骨肉,原該如此。」自此一門歡樂。   不覺到了四月下旬。這一日,忽聽得門外一片鑼聲響亮,大家喫驚不小。有分教:恩從 日下,福自天來。正是:   重生再會人間少,異姓逾親世上難。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寫文進似俠客一流,岑御史相待亦极優禮,忘卻自己是個御史,忘卻文進是個平民,直 是胸懷至公,目空四海,方有此等會合。御前殺虎是蔣公一生驚人之事,鏡湖寫來卻如紙上真有一 人搏虎,人威虎猛。無不酷肖。嘗見施耐庵作景陽岡武松打虎一回,聖嘆批為第 一奇文,不謂《雪月梅》中又見此段打虎妙筆,與景陽打虎一字不犯,其筆力縱橫,真可與耐庵並驅 ,如滄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峽雲,极天地之大觀,為千秋之競敵。 第四十六回 岑御史遣將救吳門 劉副總統兵誅海寇   卻說這日一片鑼聲,卻是京報報來。報單上寫道:「貴府大爺諱雲,奉旨補授江南松江 府奉賢縣正堂」。許公對劉霖道:「卻好與小兒同在一處,實是難得。」當下款待報子酒飯,賞賜起 身。許公隨與劉母道喜說:「這奉賢縣是個美缺。祇是如今倭寇作亂,那裏正 當沿海要地,卻好與勇兒同事一方,他們是患難弟兄,自然十分關切,況如今岑郎與三相公都聚在一 處,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如今即欲往江南去走一遭,一來會會大相公弟兄,又 好訂定女兒完姻之期,二來去看看勇兒,並去探望金家,省得時時掛念。」雪姐道:「爹爹若去,恐 三哥與勇大哥正在軍務忙冗之時,多分不在衙門,不如竟到大哥衙門打聽他們的 消息為妥。」許公道:「你也見得是。」劉霖道:「老伯去走遭也好,祇恐路上辛苦,須得一個服侍 的人纔好。如今奶娘的兒子周旺兒閑著,不如叫他同去,又壯健又老實,放心 可託。」許公道:「此去都是水程,卻也沒甚辛苦。若得一人作伴更覺放心。」因此商量定了,擇在 四月二十八日起身。劉霖寫了一封家書交許公帶去,道:「不盡之言,老伯 到那裏面說便了。」許公應諾。此時天氣漸暖,主僕二人不過一肩行李,僱了一隻小船,至期作別, 前往江南進發。   話分兩頭,卻說岑御史一路無停,將到南直交界,早有流星馬飛報:「倭寇攻打蘇門甚 緊。」此時南直各部官員並操江都院程公,俱差官迎接。岑御史一概回帖請安,惟程公處附稟繳帖, 因軍務緊急都不及進省拜會。當時馬上即令龍韜、高卓二將各領令箭一枝:龍 韜星飛會同常鎮參將何其能,高卓會同鎮江衛都使呂岱,各率本部兵,限兩日夜至蘇門救應。又飛調 京口兵三千,令郭紹汾領兵一千由圌山進發,陳松岩領兵一千從川沙進發,若 遇倭寇,沿途剿殺,限三日內在吳門取齊,毋得違誤﹔過期不到,定按軍法不貸,自與劉電率兵一千 ,星夜兼程,救應各路。   原來總制黃炯初聞朝廷以岑中書為巡海御史,賜尚方劍出京,以為年少書生不嫻軍旅,祇 好紙上談兵,濟得何事?不料其時倭首趙天王與海寇徐海、汪直等結連,分兵入寇。徐海一枝攻 掠臺寧、舟山,震動浙、閩﹔汪直一枝分掠嘉湖、海寧等處﹔趙天王劫蘇、松、崇 、太,兵分數十屯,互相連絡五百餘里,左擊右應,十分猖獗。吳淞總兵王嘉楨屢戰失利,現在 抱病請休。嘉鎮總兵褚飛熊與乍浦兵備道雷信協力剿守,祇敵住汪直等寇,保護嘉 湖、寧海一帶。參將殷勇、耿自新協保松江、南匯、金山、奉賢等要地,相機剿殺,不能遠離。因 此,趙天王與格子裏、混江鰍、就地滾等倭奴萬餘圍攻蘇門四晝夜﹔幸喜蘇門堅 固,急切攻打不下。副總陳奇文分兵出戰數陣、祇因眾寡不敵,城外村鎮居民遭殺掠一空。這日 黃總制正欲令游擊洪弼殺出重圍,調常鎮兵救援,忽見東北、西北兩路塵頭大起 ,火炮震天,城下倭奴俱有驚恐之狀。原來是何其能、龍韜、呂岱、高卓四將領兵兩路殺來。   黃總制見時救兵,即令陳奇文與眾將分兵從葑、閶、盤、胥四門殺出接應。一時鼓聲雷 動,軍威復振,裏外夾攻,群倭措手不迭。趙天王招呼大隊,風馳雲散,且戰且走,奪路奔翁埠 、廟灣大屯而去。官兵正追趕間,祇聽前面炮聲響處,鼓角連天,卻是陳松岩領兵由 川沙殺來當頭截住,正遇趙天王,挺槍就刺。趙天王舞雙刀架住,略鬥數合,見各路追兵大至 ,無心戀戰,逼開槍就走。陳松岩飛馬趕來,卻不防就地滾江五在隊裏暗發一箭,正 中陳松岩左肩。陳松岩大怒,帶箭挺槍直取江五。江五舞刀相迎,鬥得數合,抵敵不住,拍馬 落荒而走。陳松岩即拔臂上之箭回射江五,正中後肩,幾乎落馬。幸趙天王復翻身 與混江鰍江七敵住,且戰且走,官軍一齊掩殺之間,忽聽四下螺聲竟起,卻是赤鳳兒、郎賽花率 大隊殺來,將趙天王等救應而去。其時天色傍晚,官軍鳴金,紮住不追。這一陣, 計斬倭奴五百餘級,雖解了蘇門之圍,祇可憐城外居民已殺戮無算,房屋盡成灰燼。其時岑御 史、郭紹汾兩路軍馬都到,黃總制方知是岑御史調兵解圍,心下十分感愧道:「早是 不曾輕慢了他。」及至會面,知岑御史年纔二十有二,堂堂一表,望之儼然起畏。當時並馬入 城,已是薄暮,觀瞻者夾道,見岑御史年正青春,莫不噴嘖稱讚,都道是聖天子洪福 ,萬民有幸,出這等少年英傑。   當時岑御史馬上傳令,將兵馬分為五營,駐紮城外。當與黃公同進總制衙門,後堂敘 禮畢,黃公再三致謝,因說:「倭寇近日猖狂更甚,江浙沿海一帶竟無寧息。今幸旌節按臨, 便可計日剿滅。」岑御史道:「治晚年幼才疏,謬蒙聖恩委任,實不稱職,還求憲公祖 指示方略,庶克有濟。」黃公連稱不敢,道:「都臺平倭之策、聖天子賞鑒不凡,定當剋日肅清 海宇,不但百萬生靈俱蒙覆載,即弟等亦叨庇無涯。」岑御史道:「深蒙過獎,未 免增慚。」因說:「這倭奴與海寇結連,並非實心相助,不過藉勢擄掠以圖互相救應,其實各貪 利欲,及聲勢一敗彼此不顧,此誠烏合之眾,雖多勿慮。且倭奴凶狡而貪,往往爭 利,便自相殘殺,並無紀律,此輩縱有十萬之眾亦不足懼。其可慮者,此輩忽聚忽散,進退莫測 ,遁藏島嶼,出沒海口﹔且善能伏匿林莽以避槍炮,異常詭詰,聚則可以計誅, 散則不能盡殲。且對陣交鋒,倭奴驅使擄掠平民當先透敵,官兵不分清白,銃箭並施,所殺盡 是平民,甚至割首請功,濫邀陞賞,殊堪發指﹔真正倭奴並不曾傷損,及官軍銳氣已 過彼方呼嘯雲集,以致官兵屢屢為其所敗。大概倭寇所恃者有三:一則勾連內地奸徒暗通線索, 熟悉路境﹔再則海口兵微,因得肆其出入﹔三則潛藏近島,恣其劫掠,以為常計, 官兵莫可伊何。今治晚見過公祖,明日即當遍閱各營將士強弱,悉訪倭奴出沒情形,再來請教 剿除方略。」一席話說得黃公唯唯稱善,當下盛席款待。飲酒間,岑御史問及將弁賢 否,黃公首推松郡城守參將殷勇,係武勇出身,少年英俊,屢立奇功,且聞其令正亦智勇足備 ,所領繡旗軍賊人不敢輕敵。再有楊舍參將耿自新、副將陳奇文俱老成歷練之將。惟 吳淞總鎮王嘉楨現在告病請代,其餘賢否諒不能逃都台電察。」岑御史道:「吳淞一鎮最關緊 要,現在軍務倥傯,豈宜懸缺?憲公祖即當委員交代。今有御試武勇第一、特授御營 副指揮使劉電奉命與治晚同來,交在鈴轅差委。其人才勇俱優,委以偏裨,必不有負憲公祖之 任用。」黃公道:「皇上親試合式之人必然超群出類,弟明日即當委用。」   少間席罷,岑御史即辭歸公館,已是更餘。當夜即作檄通飭各營,大略言:將弁各保 汛地固屬分內,若鄰近被圍即當迅速救援,豈得以保守本汛為由束手坐視?今常鎮兩營若非本 院飛調竟爾坐視,倘蘇門有失,豈得無罪?今除已往不究,嗣後凡有緊急之處,附近 營汛即當互相救應,毋得坐視。如果本汛險要,有不能分兵之勢,本院自當查察,決不使有屈 抑。今本院即日按視各營,咸宜整肅以待,填勿怠忽取咎!這檄文凌晨即發。隨傳令 常鎮兩營兵馬仍撤回本汛整飭候調,京口兵三千內挑選一千協守吳門,其餘發回本汛。一面先 移會浙撫,商略機宜,協同進剿﹔並密差幹弁訪查浙直用兵情形。當日即辭別黃公起 馬往各營巡視。是日劉電參謁總制,黃公一見大喜,即令暫署中軍副總將事務,仍隨御史軍營 進剿,陳奇文即委署吳淞總鎮,一面具題不表。   卻說岑御史先巡閱蘇、淞、常鎮各營兵將,惟松江營行伍整肅。因相會殷勇,見其氣 概軒昂,果然名下無虛。原來殷勇已早得劉雲由江浦轉寄之信,已知雪妹未死,並與岑公子訂 婚之事。後又得成公子所傳劉電口信並文進轉寄之書,因盡知一切。近日又見京報, 知劉電特授指揮職銜與岑御史一同到來,心中大喜﹔滿擬相會,不料劉電又因公他往。及參見岑 御史,因是欽差統轄上司,不敢言及私事,倒是岑御史說起山東之事:「曾與許小 姐有婚姻之訂,祇不知許丈意中何如?」殷勇道:「這便是繼父,如今尚在江西,承劉氏昆仲相 招,當早與小妹相會。婚姻之訂,祇恐不能仰攀,豈有不允之理?」岑御史亦不提 起先娶之事,但笑道:「若得成全,便成至戚了。」殷勇祇是唯唯而已,當因軍務紛繁,匆匆言別 ,及閱至太湖營,見水軍守備謝琪年力衰邁,勒令休致,即以龍韜補授。   此番巡視各營,已審知倭奴出設要道、營汛遠近情形。即日關會黃公,於崇明、留 河、孟河、廟灣、金山等各海口,除舊有戰船十隻、額兵各一百五十名外,再名添設善 水精兵一百五十名、管領水軍把總一員。以十名駕船,餘用鳥銃、鉤鐮槍各二十杆,凡遇倭 奴潛遁出口,鳴金為號,遠用鳥銃,近用鉤鐮槍,並力剿殺,得功倍賞。又調水軍將弁 挑選各營壯健水軍在太湖操演,以備進剿,為搗巢絕穴之計。   這日,忽接嘉鎮總兵褚飛熊申文飛報:「海賊汪直入寇平、海兩縣,賊黨葉碧川入 寇海寧,毛海峰攻打湖郡,十分緊急。現分兵救應,伏乞憲裁。」同日又據署吳淞總鎮陳奇文飛 報:倭寇入犯金山、上海等處甚緊。岑御史得報,即飛檄殷、耿二參將救應金山、 上海二處,相機剿殺﹔復令高卓與吳鎮左營守備辛尚忠各領兵五百前往救應:「倘我軍不利,即 往助剿。如我軍已勝,倭奴必由廟灣、翁埠而走,可即間道繞出截其歸路。」又檄 吳鎮陳奇文率大兵兩路救應,卻令劉電率精兵二千往援湖郡。自率大軍即往平海進發。   卻說文進自領家書,先往蔣宅投遞後,即星夜往碧浪湖來。一路正聽得倭寇大亂, 逃離鄉民沿途絡繹,都說倭寇攻打湖郡甚緊。文進恐湖村有失,飛奔而來。原來正值毛海峰率賊 兵數千攻打湖城,圍得水泄不通,手下頭目分掠,鄉村大遭荼毒。這碧浪湖村正當 湖口,如何不擾?幸虧嚴先生與把總洪福平日操練鄉勇,協同官兵抵死守御,近又得嘉湖總鎮褚 飛 熊知岑御史家屬在此,因調守備一員、添兵三百名防守,因此賊兵幾次到來攻 劫俱被殺退,祇是晝夜不得寧貼。此時王夫人已回,官項已繳,小夫人母女相商發倉供餉,並示 殺賊一級賞銀五兩。因此,官兵、鄉勇既圖賞齎,又欲爭功,竭力防御,十分嚴緊。 凡遇外來之人,細加盤詰。這日文進到來,問知是岑府差人,纔得放進村來。門首也有許多兵丁 守護。文進到內,岑忠一見甚喜,問是寄家書到來,隨即稟知。   兩位老夫人出廳相見,文進叩畢,將書呈上,兩夫人折開觀看,甚喜。王夫人知是 途中救難之人,十分感謝。岑夫人道:「義士來得正好,如今這裏海賊幾次到來劫掠,官兵、鄉 勇竭力保全,恐將來有大隊賊兵到來便難保守。煩義士不辭辛苦速往通知御史,調 大兵來救湖郡地方要緊。」文進道:「太夫人不須憂慮,此時老爺豈有不知?況各路兵 將俱聽調遣,那有不救此處之理?如今太夫人寫了回書,小人即便前去。」王夫人道:「天 色已晚,一路辛苦,且安息一宵,明日起身。」   說話之間,祇聽得外面聲嚷。岑忠出去看時,卻是洪把總來報:「如今岑大老爺差 制標中軍副總劉爺領大軍來了。」兩夫人間報大喜。文進聽說一「劉」字,未免關心, 即出來動問隊長:「這領兵的劉爺是那裏人?」那隊長道:「就是御史大老爺保舉御試第一 ,特授指揮的劉爺,今署理制標中軍副總的事務。」文進聽了大喜,即進來對兩夫人道:「原來 領兵的就是劉三爺,如今已署了副總兵事務。太夫人速寫回書,小人明日五鼓即趕 往軍前,也好出半臂之力。」兩夫人大喜,吩咐岑忠豐盛款待,當晚和少夫人燈下寫了一封回書 ,書中極道文進之功,封固交給。文進當即稟辭,至五鼓即起身去迎劉電大軍。   卻說劉電奉令,知碧浪湖緊要,因此統兵星飛而來。正欲先撥偏將一員,分兵五百 往保碧浪,不料正迎著文進到來,相見大喜。因知湖村無恙,便一同催軍直抵湖城。   卻說這毛海峰正圍攻湖郡,連勝兩陣,悉力攻打,以為旦夕可破,不想有這枝救兵 到來,便在城下列成陣勢,橫大砍刀在皂旗下看望。早見官軍陣中一將飛出,卻是守備 方潮,大喝:「無知賊寇,天兵到來,尚不下馬受死!」毛海峰也不答話,舉刀便砍,方潮 使宣花斧急駕相迎。未及數合,方潮招架不住,拍馬敗回陣來。毛海峰哈哈大笑道:「這樣東西 也不值得污我寶刀。」此時劉電在旗門下觀看毛海峰武藝高強,心中暗想:「怪不 得官兵屢屢失利,原來海賊中卻有這等手段。」正待出馬,祇見文進挺長槍大吼一聲,步躍出陣 ,直奔海峰,更不打話,一步一騎,槍來刀架迸寒光,刀去槍迎飛烈焰。兩個鬥到 二十餘合上,劉電看文進步下終覺費力,惟恐有失,即縱馬出陣,大喝:「不得無禮!」挺丈八 蛇矛直刺過來,毛海峰舉刀急架。文進卻躍離數武,看他兩馬相交,刀槍並舉。鬥 至三十合上,海峰力怯,卻待奔走,城上參將余充、守備韓成功率城守兵分東西兩門殺出來夾攻 。一時金鼓如雷,喊聲動地,賊兵四下亂竄。毛海峰心慌,虛滾一刀,招呼賊兵拍 馬奔走。劉電傳令盡力趕殺,祇留西北一路逼他奔入湖濱,以便殲滅。誰知毛海峰深知路徑,卻 從東南奪路而走。劉電率兵四下趕殺,凡步下之賊,沿途殺戮不計其數。毛海峰回 顧手下祇有數百餘騎,心膽皆裂。正在危急,忽聽四下螺聲大起,喊殺連天,卻是分水牛、穿山 甲、黎格、盧龍四屯賊兵殺出救應,與官兵渾戰。賊將黎格正遇文進,措手不及, 心窩裏早中一槍,從後背透出而死,毛海峰無心戀戰,招呼群賊奪路奔盤林而去。其時天色昏黑 ,雷雨暴作,官軍鳴金紮住寨柵。這一陣計斬賊一千餘級。自此海寇、倭奴不敢再 犯湖境。次日劉電與余充各自收軍,劉電亦不及進城相會各官,隨一面往總制處報捷,一面整軍 同文進回行轅繳令。   且說岑御史領兵星夜至嘉郡,文武各官郊迎參見,因問:「近日賊勢如何?」總兵 褚飛熊道:「連戰數場,互有勝負。前日都司萬士雄軍中獲得賊線一名小張三,拷問賊,據供賊 中有江二、江四、盧龍俱係江南人,為賊中耳目,還有江五、江七現在倭首趙天王 處為頭目。必得除此數賊,倭奴便無主使。」岑御史便問:「這小張三何在?」褚總兵道:「現 在囚禁。」岑御史道:「好生看守,我明日還要細細拷問。」又傳諭諸將,凡遇賊 目江二、江四,務須生擒,另有陞賞。因又細問海寇現在屯聚出沒情形。褚飛熊道:「 海賊出沒路道惟捍海、柳塘灣、沙洲為要,現今屯聚盤林、洲山等處,連絡二百餘里。近日 又探得賊中來了一個妖道叫金鐘道人,有一個金鐘,搖動時便有風沙、烈火、鬼臉、神 頭之兵平空殺至,十分利害。因此晝夜提防,未敢輕進,祇候大老爺按臨察奪。」岑御史笑 道:「從來邪不勝正,此等依附草木之徒不足為慮。」因令軍中預備烏雞黑狗血,凡遇妖法,箭 弩噴筒悉蘸此血一齊噴射,便可立破。一面飛檄平海兩營游擊嚴兵把守捍海、柳塘 灣等處要地,勿許一賊出口,凡有海寇奔逃,盡力剿殺﹔一面移文星飛關會浙撫,遣幹將協助寧 海進剿。此時劉副總已回行轅繳令,又見文進斬寇立功並帶到家書,知老母眷屬無 恙,心下大喜。當將碧浪湖守備撤回,令文進以把總前往,與洪福協力防守,並作書致候嚴公深 謝其保障之力。一面傳令息軍二日,各營嚴整甲兵聽候調遣。佇見海寇潛消,官軍 踴躍。正是:   動地甲兵方耀武,連天海水不揚波。   正不知岑御史如何調兵遣將以破妖氛?且聽下回分解。   寫岑秀出以老成謹慎之筆,觀其調兵遣將,驅策英雄,真胸中具有數萬甲兵者。劉 電臨陣,祇尋常數語便寫出自己超群本領,真可謂善寫少年豪傑者。 第四十七回 現仙容一劍截魔頭 奮神勇單騎擒積寇   卻說岑御史休兵兩日,至第三日平明擂鼓陞帳,眾將齊集聽令。當令郭紹汾領馬兵二百名 、步兵六百名暗截捍海,但遇賊兵敗奔,攔截剿殺,不許放一人出口﹔都同汪龍領馬兵二百、 步兵六百,暗截柳塘灣﹔游擊林中玉領馬兵二百、步兵六百,暗截川沙,一般截剿﹔ 都司萬士雄領馬兵三百、步兵八百為前鋒﹔游擊吳端領馬兵二百、步兵三百為左軍﹔揮僉連城 寶領馬兵二百、步兵三百為右軍﹔總兵褚飛熊統馬步兵二千,四路救應。又檄兵備道 雷信、副使朱有光嚴兵謹守乍浦海口,勿放一賊逃逸。自與劉電、陳松岩為中軍。三聲大炮, 催動眾軍殺奔盤林而來。   且說毛海峰自與分水牛、穿山甲、盧龍等從湖郡奔回,因與汪直商議道:「如今到了一個 岑御史,善能用兵,非復前比。趙天王已被殺敗,解了吳城之圍。昨日又遇見一個少年白面將 軍十分猛勇,還有一個黑面長身步將也十分了得,黎格已被他所殺。如今褚總兵、萬 都司、雷兵備都是勁敵,難以取勝。不若招呼葉碧川且出口與徐海合兵進取臺寧為上 。」正商議間,祇見那金鐘道人出來哈哈大笑,道:「你們如此膽怯幹得甚事?祇恐那岑御史 不來,若來時,管教殺得他全軍覆沒、片甲不留!」汪直大喜道:「全仗吾師道術,倘得成功 ,當與吾師富貴共之。」原來這毛海峰本是飄洋大客,極有膽勇,因遭颶風壞了船隻 ,逃得性命,流入賊中,原非本意,今見官軍整肅,將士英雄,因勸汪直不聽,想仗此妖術諒 難成事,當夜扮作鄉民悄悄逝去,竟不知所之。   次日汪直知走了毛海峰,心下大怒,仗著金鐘妖法正要起兵進攻嘉郡,不料岑御史大兵忽 到。群寇震驚。金鐘道人令將兵馬在平原曠野擺成長蛇陣勢,兩軍相遇,官軍陣裏炮聲響處前 鋒萬士雄橫刀出馬,大喝:「逆賊知事,及早下馬受縛,免得污我寶尺。」賊陣上盧 龍飛馬舞刀來敵,大戰數十合,不分勝負。在隊連城寶見萬士雄敵不了此賊,即躍馬橫刀前來 夾攻,賊陣上分水牛揮大斧殺出敵住。正戰間,岑御史中軍已到。劉電在馬上見盧龍 刀法精熟,萬士雄祇殺得個對手,不能討他半分便宜,便拈弓搭箭覷得分明,一箭射去正中盧 龍面門,早被萬士雄連肩夾臂砍於馬下,分水牛、江二見盧龍被殺吃了一驚,回馬便 走,岑御史見前軍得勝,把鞭梢一指,四下官軍大刀闊斧、鳥銃、長槍並力殺去,真有天崩地 坍之勢。汪直與分水牛、穿山甲分頭迎敵,那裏抵擋得住?正在危急,祇見金鐘道人 大喝一聲從陣中飛馬而出,右手仗著寶劍,左手執著金鐘,口中念動咒語,把劍一揮 ,霎時間四下裏黑雲籠罩,雲中無限神頭鬼臉各執兵刃漫空遍野殺將過來。岑御史急令各軍中 將箭弩漬筒蘸著穢污,望四下裏噴謝,果見許多草人紙馬紛紛落地。那道人見破了鬼兵,心下大 怒,急將左手金鐘搖動,頃刻間四下黑風捲起,風中有黃沙烈火漫天撒地而來。官 軍急發噴筒箭弩,全無應效。風沙火焰愈覺猛烈,賊兵吶喊,四下殺來。官軍大亂,各自奔逃。 劉電、陳松岩、褚飛熊、連城寶四將保護岑御史奪路而走,被賊兵乘勢追趕二十餘 里,幸得兵備道雷信引一支精兵殺來救應,賊兵方退,當下鳴金收軍,紮住營寨。計點將士,游 擊吳端陣亡,被殺守備一員、牙將二員,損兵三名,其餘外帶傷者甚眾。   岑御史就平原下寨,傳令各營,不得卸甲,恐今夜賊人乘勝劫營。因調撥眾將四下埋伏, 飽食以待。岑御史中軍虛設燈火,令各營但聽中軍炮響,四下殺出。卻令萬士雄、連城寶二將各 率精兵一千,若遇賊人前來劫寨便倒殺轉去,攻他巢穴,截其歸路,賊必自亂,然 後夾攻,可以取勝﹔但恐彼仍施妖法,卻不可戀戰,且放他退去,別作計較﹔如不來劫寨便掣兵 回來,不可輕進。分撥已定,退入後營,心中納悶道:「賊兵易剿,妖法難當,如 何抵敵?」愁思轉輾,無計可施。待到三更以後不見動靜,料無劫寨之事,身上乏倦,便隱几而 臥,聽軍中已交四鼓。朦朧之間,祇聽耳邊有人叫道:「岑郎不必憂慮,明日對陣我 當遣白猿神助你破賊成功。且東南殺劫將終,汝雪月佳期不遠,吾女賢淑,自能善待,勿須慮也 !」岑御史分明聽得,急起身看時,已無影響,心下大奇,回想其言,知是仙岳 母指點,可惜不曾拜識一面。又想「雪月佳期不遠」,心下暗喜,因即望空拜謝。此時覺愁悶全 消,精神倍長,不思安寐。   待到平明時,即陞帳擂鼓聚集眾將,傳令眾軍嚴裝飽食,各帶三日乾糧進剿,今番務要殲 滅此賊軍。軍令下來,各營將士祇怕妖法利害,心懷疑忌。岑御史明知軍中心怯,因遍諭各營: 本都院已有破妖之策,爾等不必懷疑,祇準備協力剿殺,建功陞賞全在此舉。因 此一軍共信,俱各踴躍爭先。聽中軍炮聲一響,仍分五軍浩浩蕩蕩殺奔盤林而來。到得半路,卻 值賊兵已到,岑御史傳令眾軍擺開陣勢,鳥銃當先,長槍在後,藤牌、滾刀相繼而 進,把馬軍分兩勢下合圍攏來以防賊逸,祇聽中軍鼓聲,悉為剿殺。   卻說汪直見金鐘道人法術精奇,以為泰山之靠,因統大隊賊兵分四路殺來,意在必勝。當 令分水牛、江二為先鋒,正與萬士雄相遇,各不打話,刀斧相交,戰至十餘合,官軍陣上連城寶 拍馬挺槍前來夾攻。分水牛如何敵得二將、虛滾一斧,回馬就走。這邊中軍鼓聲雷 震,大隊人馬掩殺過來,鳥銃箭弩一齊施發,賊兵抵擋不住分兩下而走,又被馬兵圍裹將來,喊 殺之聲震動山岳。汪直見官軍勢大,急令金鐘施法。這金鐘道人方洋洋出陣,搖動 金鐘哈哈大笑,果見一霎時黑風驟起,捲著黃沙烈焰掀天騰地而來。官軍看見驚慌,祇望中軍救 解。岑御史見妖法已施卻不見仙姥動靜,心下驚疑,欲待奔走,恐眾軍恥笑。況中 軍一動,大勢齊僨。正危急間,忽聽得半空中一聲雷震,細雨如霧,頃刻間黃沙盡滅,烈焰全消。 祇見陣中突出一將,渾身如雪練一般,手舞雙劍如兩道白虹飛繞,直奔金鐘道人馬 前,光閃處道人首級墜地,奪取金鐘殺出西隊,倏然不見。眾軍卻望見正西上一片彩雲,隱隱見一 仙姥冉冉而沒。官軍見妖法已破,勇氣十倍,大刀闊斧橫衝直撞,殺得賊兵星散 雲馳,七斷八續。汪直見大勢已去,量難抵敵,招呼賊兵拼命奪路奔柳塘灣而逃。祇聽前面炮聲響 處,一彪軍當頭殺來,卻是都司汪龍,大喝:「逆賊待往那裏走!」汪直此時 已捨死忘生,大喝:「擋吾者死!」揮刀直砍過來。汪龍正舉刀迎敵,不防分水牛暗發一流星錘來 打中汪龍馬首,那馬直立起來,把汪龍掀翻在地,早被汪直一刀砍死,奪路徑走。 後面大隊官軍潑風似的趕來,分水牛、穿山甲率領敗兵保著汪直且戰且走。天色傍 晚,正奔走間前面喊聲又起,火光燭天,卻是郭紹汾從捍海抄小路殺來。汪直等不敢迎敵,祇 顧奪路奔逃。將及天明,離海寧不遠,指望葉碧川這枝兵來救應。   誰知葉碧川攻打海寧時,蔣士奇已至浙省。胡巡撫先差中軍參將陸淵領兵一千前來救應海 寧,隨又接著岑御史移文,即令蔣士奇率精騎二千前來會剿。這葉碧川是個武舉出身,堂堂一表, 勇力過人,因官司抱屈殺了仇家,亡命入海,原非有心為盜之人。今被官軍前後 夾攻連敗二陣,又見蔣士奇神勇異常,因就馬前拜服,訴說原由,求免一死,情願執鞭墜鐙立功贖 罪。蔣士奇憐他是武舉出身,准其投降。其所統之兵尚有千餘,都從賊目連夜 奔投趙天王而去,從降者祇親隨數士騎。陸淵見海寧已經平靜,即引本部兵回轅繳令去 了。蔣公即令葉碧川,為前鋒往平海來會剿,卻好正遇汪直敗兵奔到。葉碧川大叫:「汪直 及早投降,免得一死!」汪直聽見吃了一驚,不敢答話,拍馬往斜刺裏就走。不想正遇 蔣公馬到,汪直見四下官軍雲集無路可奔,祇得奮刀劈面砍來,卻被蔣公左手把槍逼住, 放他撞入懷來,右手抓住勒甲絛生擒過馬,擲於地下,軍士上前綁縛。分水牛、穿山甲嚇得落荒而逃 ,祇見四下裏官兵重重疊疊圍殺上來,料難逃脫。分水牛大吼一聲,力砍數人自 刎而死,眾軍趕上,砍作肉泥。穿山甲早被陳松岩撞見,生擒活捉去了。其餘賊兵如砍 瓜切菜,殺戮無算。當時岑御史大軍齊到,與蔣公之兵會合。岑御史見賊首已擒,即傳令: 「有願降者免死!」一聲令下,伏地跪降者尚有八百餘人。   岑御史就令在平原紮住大營。蔣公即帶葉碧川來相見。岑御吏接出營門笑道:「數年積 寇,一旦被老叔大夫生擒,此功不小。」因同入中軍帳來。蔣公未及行李,岑御史先跪拜在地,蔣 公連忙跪扶道:「朝廷敘爵,豈可以私廢公?」岑御史道:「名分所關,正應如 此。」因相讓坐下。劉電亦進帳來拜見蔣公,便坐在下首。蔣公遂叫葉碧川來叩見,因說他投誠來 歷,岑御史道:「明日且見了浙撫再作定奇。」因問:「老叔到浙時知征剿徐海 情形若何?」蔣公道:「我至浙時,知徐海已降,又為總兵俞大猷襲殺,不知何故?」岑御史笑道 :「胡巡撫怕我分功,因此全不關會,未免局量褊淺。」因嚮靴筒內取出一折遞 與蔣公展看,見上面載明何人得功、何人敗績、如何說降、如何襲殺,一一注明。蔣公道:「賢侄 可為神機莫測。」岑御史因問起:「三月初旬文進從江南到府,知老叔已先兩日 進都,如何一路總不得相會?」蔣公笑道:「彼時賢侄奉命出京,恐於路相會有涉嫌疑,因此繞小 道連夜過去,不想到京考試蒙皇上特恩授了今職,如今卻遂了賢侄昔日之言了。 」岑御史道:「天既生老叔的神勇,必不肯教埋沒。」蔣公因問:「殷將軍近日如何?」岑御史道 :「現為松江參府,屢立戰功,將來尚要陞轉。最可喜者,前日報上見劉大兄補 了奉賢,他弟兄已聚在一處。」蔣公又問劉電道:「如今那文進怎樣了?」劉電道:「 小侄奉令往救湖郡,他隨軍立功,現今已署把總防守碧浪湖村去了。」蔣公笑道:「你們至 親至誼都相聚一方。惟我遠隔金衢,將來相會甚難。且老母在堂,兩地懸念。每一念及,坐臥不寧 。」岑御史道:「如今海寇已平,正好迎養太母。」蔣公道:「迎養甚易,家下 無人,亦是難事。將來還望賢侄疏內代為陳情,乞一就近地方便於迎養,則一家受庇不淺。」岑御史 道:「此事小侄自當留心。」蔣公又問劉電道:「可知許丈曾到尊府不曾?」劉 電道:「自去秋在南昌寄信往崇仁縣去後,至今並無消息,報上又見崇仁金公告病休致,或者此時許 伯到了家裏亦未可知。」蔣公道:「何不專差一人回去,若果許丈在府,便托 他送家眷到奉賢,不但令妹可與殷兄相會,且岑賢侄姻事亦可就近完成,豈不一舉兩得?」岑御史笑 而不言,劉電道:「老叔丈所見極是。」   當下軍中已是傳食,一同用畢。岑御史道:「老叔請先班師回省,小侄發落了各路兵馬,隨 後來與胡公相會。」當時蔣公相辭,即帶葉碧川,車囚汪直,回省繳令。岑御史隨將投降之八百餘人 內老弱者一百餘人放歸田裏,其餘分發各營約束,凡有滋事者報明即斬。當令褚 飛熊、萬士雄率本部兵馬各回本汛,連城寶陞署都司汪龍事務,郭紹汾暫署揮僉事務,陳松岩暫署嘉 鎮中軍游擊吳端事務。將穿山甲嚴行監禁,聽候拷問。林中玉在川沙未至,仍 檄回本汛。分發各軍訖,因與劉電道:「松郡一帶倭奴未平,三哥即領本部兵前往,相機剿殺。我見過 胡公即便回江,倘有緊要軍情,務即馳報。」劉電應諾,當即引軍投松郡 而去。岑御史亦即起馬。   卻說這邊徐海投降被殺一節,卻與岑御史進剿汪直同時之事。這徐海原是西湖虎跑寺僧人, 膽勇絕倫,結交群盜,事發亡命入海。群盜推其為首,招集亡命眾至二萬餘,屢寇浙、閩沿海地方,肆 其劫掠。其妻王翠翹原係錢塘舊家之女,美慧異常,素懷忠義,後為徐海所 得,納為正室,言聽計從。此番大掠臺寧,浙直震動。巡撫胡宗憲訪得翠翹至戚,令其暗說翠翹勸徐 海歸降,不失高爵厚祿。因此翠翹一意勸令徐海率眾赴軍門投降。胡公分散其兵 ,令徐海祇領親隨兵率數百人屯駐東沈莊候旨。此時因趙文華與胡公不協,忌其成功,密令總兵俞大 猷率兵夜襲東沈莊。徐海不及提防,奔走梁莊。俞大猷率兵追逼,徐海料難 脫逃,大呼:「翠翹誤我!」即投入湖水。俞大猷著善泅者入水牽出斬首,王翠翹聞變,仰劍大慟道 :「徐君因我而死,我何面目偷生耶!」即仰劍而死。餘黨悉平。胡巡撫已飛 章具奏此事。後來因趙文華之譖朝廷祇加了胡公太子少保之銜,別無陞獎。直到後來岑公奉命巡視浙、 閩,纔表題王翠翹功烈,敕贈義烈恭人,立祠祭祀。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且說岑御史起馬不及三十里天色已晚,早有浙撫差官迎接,進了公館安歇。次日五鼓,即起馬 往會城來。離郭十里,胡公率同城僚屬接著,並轡入城。岑御史不進公館就往拜胡公,遂一同進巡撫衙 門來。讓入後堂敘禮,坐定共相慰勞。胡公道:「聞賊中妖法利害,想都憲 大人必有神助。」岑御史笑道:「此是聖大子洪福。天滅妖人,晚弟何功之有?今老憲台掃清巨寇,蔣 都使降伏從黨、生擒賊首,此皆老憲台調度得宜,其功不小。」胡公道: 「說降徐海,實徼天幸。今汪直若非都憲運籌追剿,安得就擒?如今請教都憲大人此寇與葉碧川當作何 處置?」岑御史道:「此事當聽憑老憲台裁奪。」胡公再三相讓,岑御史道: 「據晚弟愚意,當與老憲台聯名具奏會剿情由,將汪直獻俘闕下,葉碧川聲明候旨,不知尊意如何?」 胡公道:「都憲所見極是,竟懇如椽主稿。」岑御史相讓不過,祇得應允, 當時即請上席,席間說起王翠翹一片忠心,可惜埋沒,胡公自覺抱慚,祇把別話支吾而已。   少間席畢,岑御史辭歸公館。當晚即將本稿草完。次日平明,正欲往見胡公,卻是胡公先來拜 會,因即將本稿與胡公觀看。見上面歷敘會剿情由,其中應獎眾將功績、應恤陣亡將士,無不細述,末 後又附陳都使蔣士奇母老乞恩請調近地迎養,以及獻俘請旨等情,簡切詳明 ,並無絲毫遺漏。胡公看畢,驚喜道:「上馬擊賊,下馬草露布,信不虛矣!」當即發本房繕寫,隨又 面邀午席候教,相辭而去。岑御史送了胡公,隨往拜蔣公,說明已經附疏乞恩 的原委,又往拜司道各官畢。胡公已差官接過三次,隨往赴席畢,辭回公館,一宿無話。   次日平明即往巡撫衙門一同拜發本章,即差文武官各一員、壯兵二十名,沿途更替,管押汪直囚 車北上。當日胡公還要相留,岑御史因倭奴未平堅辭起身又往別蔣公,遂匆匆起馬。胡公與文武各官送 出郭外十里方回。   岑御史見浙省已寧,於路仍檄文進回營聽用。當日行不及三十里,早有流星馬飛報說:「近海有 東沙、西沙二島。東沙島倭酋名野叉楊仙蟾,有五把飛刀,能百步取人首級﹔西沙島倭酋名黑煞,能遣 妖物攝人魂魄。嚮來各據一島,不與趙天王同伙。今趙天王因汪直、徐海俱 已敗亡,孤立無援,因齎金帛子女前往聘請,約定時日半夜裏從孟河入口,倭奴接應,抄出翁埠、廟灣 之後將高、辛二將前後夾攻。幸虧陳總兵救應得脫,殷、耿二將敵住趙天王夫 妻,連日大戰,不分勝敗。昨日殷參將忽然抱病,因此緊守,不敢進剿。祇候大老爺定奪。」岑御史道 :「正要這些倭奴一齊進來纔好殲滅。」當賞報馬去訖,又連接陳總兵並 劉副總申報,大略相同,因此星飛前進。正是:   已看海寇纔駢首,卻見倭奴又插標。   不知岑御史此去如何調兵?且聽下回分解。   昔人云:有一個好題目,必有一篇好文章,祇是人做不出耳。如《雪月梅》一部五十回,則回回 各极其妙。此回平空撮出兩妖人,請出一仙姊,若使俗筆為此,幾成《封神》《西遊》等類矣.今祇淡淡 數筆,便寫得異樣靈奇,十分渲染,豈小說家可得同日而語哉! 第四十八回 天緣合仙姥指迷途 惡貫盈倭奴逢殺劫   卻說岑御史星飛前往軍營而來,離大營二十餘里,陳總鎮接著。岑御史馬上便問:「倭奴近日情 形如何?」陳總兵道:「祇因新到二倭,一有飛刀,一使妖法﹔現今殷參將忽患昏迷,不省人事,軍心 惶惶,因此諸將堅守要害,不敢輕動。劉副將從浙回來,於路奉制憲飛檄委 赴楊舍駐紮,當三路要衝,以防再犯吳會。頃又奉制憲檄飭各營嚴守,聽候大老爺到來察奪。」岑御史 聽說心下踟躕,又問:「倭奴現屯何處?」陳總兵道:「現屯青村、圌山、 翁埠等處,連絡二百餘里。這兩日內並無動靜,想殷參將之病恐是倭奴試行妖法所害也不可知。」岑 御史點頭道:「且去一看。」因此不進大營,祇帶數騎投殷勇營來看視。   到得營門,見旌旗整肅,隊伍端嚴,鹿角密擺,寨柵堅固。問知皆華氏夫人的調度,十分敬服。因 令軍校傳入御史來看。華夫人退入後營。岑御史進到帳中,見殷勇仰臥在地,面如淡金,昏昏沉沉,叫之 不答。岑御史道:「此必為邪術所迷,但邪不勝正,料無妨事。」吩咐軍 校好生看伺。岑御史出了營門,回到大寨即傳諭眾軍:「妖么小術,自有處治,不必疑懼。」當令陳總兵 將人馬四面屯守,以防倭奴暗襲。   岑御史獨坐帳中,祇令親隨數人伺候,待至一更已後,命對著正西方設一香案,盥手焚香叩齒,虔 誠拜伏在地,默禱:「弟子奉命征倭,前蒙聖母法力剪除妖道,蕩平積寇,感戴慈恩,涓埃未報。今又遇 此妖術害我大將,並有飛刀肆毒,將士難當,伏乞聖母慈悲始終救護,不 但弟子沾恩,即數萬生靈咸蒙覆庇。成功之日當奏聞聖上,建祠崇祀,以報慈恩。」拜了又禱,禱了又 拜,如此三遍,纔歸至帳中少歇。因坐在一張行椅上存神定想,惟願聖母慈 靈感格。默念之間,驀見一個長髯使者嚮前躬身稟道:「仙姥奉請。」   岑御史不覺隨出帳來,見那使者控過一騎駿馬,攙扶岑生上了馬,便覺四蹄騰空而起,耳邊但聽風 濤奔激之聲。頃刻間落在一座山岩之下。那使者帶住馬,扶了岑生下來道:「請相公在此少待。」   岑生定睛看時,好一座仙山:明月光中奇花馥郁,瑤草紛披,白鶴銜芝,青猿獻果,正不知是何境 界!驚疑之間,祇見兩個丫髻仙童到來相請,岑生便隨著轉過碧岩,卻顯出一座巍峨甲第,金碧交輝, 因問二童子「這是何處?」童子道:「這是玉虛夫人所居。」岑生不敢再問 ,敬凜而入。進得門來,但見碧梧、翠竹、古柏、喬松、清陰夾道。行過數箭之地,見一座玉石小橋,橋 側千尋峭壁,半空中飛下一道瀑布,噴珠漱玉,直入橋下。行過玉橋,見 奇花異卉,不辨名色﹔仙鳥和鳴,無分晝夜。又進一層宮門,但見殿宇巍峨,直聳雲漢。望見殿上不明 燈燭,當中懸著一顆鬥大明珠,光華四射,照耀得如同白日。階下列著兩行 黃巾力士,殿上兩傍都是彩衣仙女捧爐執劍侍立。當中兩柄翠羽遮著九龍沉香寶座上那位玉虛夫人,仙 冠道服,妙相端嚴。岑生方行到丹墀之下,聞殿上傳「請」,兩童子扶掖而 上。進得殿門,便躬身下拜,兩叩後,仙母即命二童扶起,移玉墩賜坐。岑生謙讓至再,纔告坐坐下。 隨道仙女賜玉液一杯,岑生又手接飲,但覺芳香滿口,沁入心脾,飲畢離座 叩謝,因啟道:「下界小臣,奉命征倭,遭妖術肆害,不能平靜。伏乞聖母大發慈悲,救民涂炭。平定 之後當恭疏奏聞,建祠崇祀,以報洪恩。」仙母即命童子扶起道:「倭寇積 年肆擾,亦是生民劫數難逃。今劫數已滿,應待汝平定倭寇。趙氏夫婦與郎氏乃天降劫魔,自當退避。 其 餘從孽,當體好生,不可盡殲。妖術害人,彼當自害。惟有飛刀甚毒,凡 在劫者,皆不能逃。今賜汝仙散一瓶,非其劫者,食之即活,敷之即愈。」因命仙女賜與小金瓶一枚,岑 生跪受藏於袖內,因又啟問:「弟子發妻何氏生母不知可得見否?」玉虛 夫人笑道:「即我便是。當年因遭譴劫,謫落凡世,以了塵緣,劫滿後仍歸本位。此乃天數使然,我亦不 能自主。雪姐、月娥與汝妻皆披香殿伴侶,時至自然相聚。仙凡雖別,總 當以忠、考、仁、恕為本,汝其勉之。功成之後,若能恬淡修省,則相會不難也。」說畢,仍命二童子 相送。岑生原要再問自身來歷。見二童子請行,不敢再問,祇得拜謝出殿。隨 二童子仍從原路出得宮門,見前使控馬相待,岑生謝別二童。這使者便相扶上馬,祇聽耳邊風響,頃刻已 至營門,使者扶下雕鞍。岑御史心愛此馬,欲懇使者暫留騎坐,忽見此 馬騰地一吼化為猛虎,使者躍上其背,凌空而去。   岑御史忽然驚醒,見自身獨坐帳中椅上,聽軍中更漏正交五鼓,心中十分驚喜,回思所夢,歷歷分 明,探驗袖中金瓶尚在,因感仙母慈靈,重嚮香案望空拜謝。因嚮燈下打開瓶蓋看時,丹散滿瓶,異香 撲鼻,敬謹收藏。因想仙母所言,「妖術害人,彼當自受」,今殷勇現在垂 危不曾求得解救,追悔不已。又記仙母所言「倭劫已滿,待汝平定」之言,心中暗喜。   且不說岑御史遇仙指示。卻說那倭寇深懼繡旗軍的利害,曉得黑煞神有法術攝人魂魄,要試他的靈驗 ,因請他先害殷勇,再害岑秀,便好縱橫無敵,因此按兵不動看他作法。原來這黑煞神凌滄虯得遇異人 傳授此術,百發百中。當日異人曾囑咐他,不許妄害無辜,違之有禍。此 番不合要賣弄他的本事,因在軍中設壇作法,驅使妖魅往攝殷勇魂魄。凡五日內將魂魄攝盡,其人即死。 此時已將殷勇攝到二魂四魄裝入葫蘆。趙天王令細作探知殷勇果然臥病不起 ,心下大喜。正欲乘間劫他營寨,卻又聞岑御史已到,恐有準備,不敢擅動,且待害死了殷、岑二人然後大舉。   卻說黑煞神作法到第五天上,令牌擊處,見妖魅攝取殷勇一魂三魄冉冉而來,心中大喜。正待收入葫 蘆,猛地裏半空中起了一個霹靂震得遍地火光,光中現出一位金甲神將,手執鋼鞭,照黑煞神頂門上一鞭 ,倒栽蔥撞下壇來七竅流血而死。手中葫蘆亦為雷火焚化。壇下眾倭奴俱 驚撲在地,半晌方蘇。趙天王聞知,心膽俱裂,即請楊仙蟾商議,欲收兵潛遁。楊仙蟾道:「不必恐懼, 我二人同來,不想他自遭其禍。想是那人命不該絕,以至如此。今喪我伴 侶,必泄其恨,且叫他看我飛刀的利害。」趙天王大喜道:「全仗大力!」次日,傳令群倭嚴裝飲食,令 格子裏領兵二千為前鋒,就地滾領倭兵為左隊,混江鰍領倭兵為右隊,赤 鳳兒、郎賽花為後隊,趙天王與楊仙蟾為中軍,螺聲四起,直殺奔大營而來。   卻說岑御史自見仙姥飲了玉液,覺得精神百倍。次早即欲進兵,因為殷勇臥病未見動靜,祇得暫止。 卻先飛檄飭令常州參將何其能領本部兵就近埋伏廟灣,又檄都司呂岱,領本部兵就近埋伏翁埠,截住倭奴 歸路。此二處兵符因路遠先發。又令守備龍韜領水兵五百截住孟河海口, 游擊董槐領水軍五百截住留河海口、游擊洪弼領本部兵馬截住金山海口。這三路伏兵迅即前往。又傳命各 營嚴裝貫甲,以防襲劫﹔又令總兵陳奇文當住楊舍四路衝要,隨便救應﹔ 星檄劉電回營聽調。分遣已定,及到次日辰牌時候,青天白日忽聽得平空裏這一聲霹靂震得山岳俱動。正 不知是何緣故,卻早見殷勇營中來報說:「殷參將被雷聲驚醒,出了一身 冷汗,已是好了。」岑御史聞報大喜。少刻,殷勇到營參謝。又見探馬來報:「倭寇黑煞神被雷震死。」 岑御史見仙姥之言已應,滿心歡喜。次日劉電已星飛調回,纔得與殷勇在大營一會。   當日岑御史陞帳,傳集眾將聽候調遣。先令殷勇、耿自新二將各率本部兵,一從左殺入倭奴右隊, 一從右殺入倭奴左隊,但聽中軍鼓聲,盡力剿殺﹔副總劉電領精甲二千、偏將二員為先鋒﹔令高卓、辛尚忠 各領火銃手五百名,聽連珠炮響,從兩脅盡力攻打。岑御史領文進諸將自 領中軍。俱令三更造飯、五鼓進兵。調遣已定、眾將各自整頓。至五鼓,聽中軍炮響,四路官兵齊往倭屯殺 來,將及平明恰好與倭兵相遇。兩下吶喊擺開陣勢,先鋒劉電挺槍直 出正遇格子裏橫刀相迎,更不打話,戰到十餘合上,格子裏刀法雖精卻敵不住劉電的神槍利害,虛滾一刀 ,回馬就走,劉電拍馬趕來。倭首趙天王中軍殺到,楊仙蟾見劉電追過來 ,放過格子裏,大吼一聲,舞兩口鑌鐵劍前來敵住。劉電見他背插飛刀,心下提防,因把手中槍一緊逼開 他雙劍,右手抽八棱鐧照頂門打將下來,楊仙蟾急躲閃時早中左肩,幾乎 墜馬,負痛而奔。劉電挺槍追來,楊仙蟾右手急飛起一口刀來,寒光閃處正嚮劉電頂門上落來。劉電躲閃 不及,早中右膀,翻身落馬。楊仙蟾、格子裏兩下一齊飛馬回來要害劉電 ,卻得陳奇文殺來敵住,手下偏裨將士已將劉電救回中軍。   岑御史見劉電為飛刀所傷,急取仙散水調,令劉電吞下,解開肩甲敷糝刀口,果然是仙家妙用,頃 刻而愈。劉電起來,深恨此倭,復貫甲飛騎殺出,要報此一刀之仇。這楊仙蟾正與格子裏雙戰陳奇文不下, 正待祭起飛刀,忽見劉電怒目橫眉重復殺到,不知是人是鬼,吃了一驚 ,回馬就走。劉電大喝:「賊倭休走!」飛馬趕來,卻得趙天王揮雙刀敵住廝殺,這格子裏獨擋陳奇文。正 力戰間,卻值殷勇、耿自新兩路兵馬從左右殺入,鼓聲震天。格子裏料 難抵敵,卻待奔走,正遇殷勇一騎飛到,措手不及,被一鐵鐧打得腦漿迸裂而死。趙天王看見,無心戀戰,撇 了劉電拍馬奔回,倭奴大亂。   楊仙蟾見官軍勢大,卻將五口飛刀一齊祭起,但見五道寒光如風飄雪片一般,橫揮直截,忽起忽落 。官軍隊裏,中刀落馬者紛紛不一。趙天王復率就地滾、混江鰍兩隊倭兵一擁殺來,官兵畏懼飛刀不敢迎敵 ,望後齊退,倭兵乘勢掩殺。忽聽中軍連珠炮響,高、辛二將率火銃兵 從倭奴背後打來,聲如雷震。倭兵驚慌,復分兩下散去。此時楊仙蟾將五口飛刀祭在空中,如轉輪一般盤旋 起落不定,官軍雖聽中軍鼓聲甚緊卻不敢與火銃兵合圍進戰﹔倭兵亦恐 腹背受敵,不敢前逼。兩下正相持間,忽見陣中突出一個道者,赤足蓬頭,長絛大袖,高叫:「仙蟾休得 無禮!」伸手嚮空中一招,祇見那五口飛刀齊入道人袖內。仙蟾大怒,飛 馬仗劍來奪,那道者哈哈大笑,化一道金光過處猛然不見。官軍見收去了飛刀,便四下吶喊,如潮水般涌 殺過來。趙天王與就地滾、混江鰍率倭兵抵死迎敵。楊仙蟾見勢頭不好急 欲奔逃,恰恰遇見劉電飛馬殺至,抵擋不及,早被一槍刺中心窩,翻身落馬。劉電即梟了他首級懸於馬項, 復望倭奴大隊殺來。卻說此時岑御史正在中軍擂鼓督戰,忽見一隊倭兵 如飛雲掣電而至,當頭兩員女將,四口雪亮苗刀,直殺奔中軍帥旗下來。此時文進也殺入陣中助戰,岑御史 左右祇有幾員牙將隨從,見這兩員女將來得勢猛,一齊上前迎敵。原來 這女將正是赤鳳兒、郎賽花。好生利害!苗刀起處連砍二將。岑御史見勢頭凶惡,拍馬便走。赤鳳兒見岑 御史紅袍金甲知是主帥,撇卻眾將,與郎賽花飛馬趕來。   且說文進殺入陣中,正遇就地滾江五敵住廝殺,未及數合,卻聽中軍鼓聲忽斷,又望不見帥旗,恐 中軍有失,不敢戀戰,虛晃一槍,拍馬奔回。江五隨後趕來,卻得耿自新殺出截住。文進奔到中軍不見岑御 史,心下著忙,急問眾軍,有的指道:「被兩個倭婆追往東南上去了。 」文進大吼一聲,直奔東南上來。   原來岑御史被赤鳳兒、郎賽花追趕將近,正在危急祇見斜側裏一將輪刀躍馬殺出,大喝:「那賊婆 娘休得無禮。」岑御史回馬看時,卻是陳奇文截住,又見文進飛騎趕來,心下大喜,勒馬觀戰。見四騎馬 如轉輪兒一般廝殺,這赤鳳兒、郎賽花四口刀直上直下如電光盤繞,力敵 二將,全無懼怯。岑御史此時復整中軍,擂鼓助戰,卻說這中軍旗鼓乃諸將耳目。那時諸將正在鏖戰忽聽中 軍鼓歇,又不見帥旗,俱無心戀戰,齊奔中軍來護衛,反被倭奴乘勢掩 殺了一陣。其時郎賽花戰文進不下,兜回馬就走。文進趕來,不防郎賽花發連珠鐵彈,打中文進肩窩手腕 。文進大驚,急勒馬不迫,不防一彈又打中項上,郎賽花復翻身殺來,文 進負痛相敵。此時眾官軍見號旗麾動,鼓聲如雷,知中軍無恙,復一齊奮勇殺回。這一場兩邊混戰直殺得 天昏地慘,日色無光。原來定數難逃,這混江鰍江七在亂軍中正遇殷勇馬 到,招架不及,被一鐵鐧打斷左膀翻身落馬。殷勇見是內地奸徒,喝令軍士綁在馬上回營請功。   其時趙天王見楊仙蟾已死、江七被擒,心膽皆碎,料不能敵,招呼赤鳳兒與江五夫妻率領倭兵並力 奪路往留河奔走。官軍隨後趕殺,陳奇文與文進又從兩勢下趕來,殺得倭奴七斷八續。江五在亂軍中為飛 矢中頰落馬,卻被文進捉住。倭奴三停約死停半,有四下逃出口者,又被 守口官兵殺戮殆盡。   且說趙天王與赤鳳兒、郎賽花拼命殺出重圍,回顧倭兵不滿千數,又一半帶傷,仰天大嘆:「不料 今日一敗至此!」正奔到留河,祇聽前面炮聲響處一彪人馬當頭截住,卻是游擊董槐,大喝:「倭奴還不下 馬受死,卻待往那裏走?」趙天王不敢答應,飛馬落荒而逃。赤鳳兒、 郎賽花四口刀緊隨衝殺,及至海口,並無倭兵接應。祇見數十號戰船一齊鑼響,船內水軍火銃齊發。趙天 王殺得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慌急之際卻見傍側一座山崖有路可登,祇得 一同棄馬爬山而逃,相隨倭兵已祇有數百。誰知此山名斷鰲島,卻是個絕地。趙天王到得山上,日色已西, 打一望時三面皆是峭壁,下臨大海,回看山下官兵已是重重疊疊,圍得 鐵桶一般,趙天王等抱頭大哭,聲震天地。   卻說岑御史見將趙天王逼走上山,因問:「此山何名?可有出路?」游擊董槐稟道:「小將巡警海 口曾登此山,名斷鰲島,祇有這一面可登,那三面皆臨海峭壁,並無出路,因此無兵把守。」岑御史點頭 暗思仙母不可盡殲之言,遂傳令:「天色已晚,不必窮追。」諸將俱擇平 原屯紮,凡被飛刀所傷將士悉把瓶中仙散救之,其中死生各半。不說這邊眾將安營造飯。卻說趙天王、赤 鳳兒、郎賽花等原是天降劫魔,生民該遭其劫,今劫數已滿,自然平定。 但群倭淫毒,原屬性成,惟趙天王不犯此戒,況與赤鳳兒十分恩愛,且又懼他悍妒非常,因此從無二色。 今被岑御史圍困斷鰲絕地,插翅難逃。祇因這數百人命不該絕,自有活路 生出,所謂難中得救、絕處逢生。正是:   若非伸出拿雲手,怎救逃來絕地倭?   究竟不知趙天王等如何得生?且聽下回分解。   岑生一夢,仍現前實事,非南柯、邯鄲之幻。正在兵戈擾攘之時,忽敘出此一段清涼鏡界,真是空 靈神化之筆。又借仙母所言,一以體天地之好生,一以歡人為忠孝,讀者切宜者眼,後幅滿紙如聞刀斧之 聲,官軍忽勝忽敗,變幻莫測,黃昏風雨時讀之,未免心驚膽怯。 第四十九回 渡殘喘一劍化金橋 建奇功九重錫蟒玉   卻說趙天王等數百人在山頂痛哭,聲徹霄漢。其時正值九天玄女娘娘經過,撥雲觀看已知就裏,因 按落雲頭,叫道:「爾等雖由劫數,但殺戮過重,難免一死。今念爾等不犯淫邪,救爾回島,從此洗心懺 罪以保殘喘!」趙天王等正在垂危之際,忽聽此言,一齊抬頭觀看,知是 仙佛降臨,都伏地磕頭哀告:「若蒙慈悲救命,從此永不敢侵犯天朝。」當下玄女娘娘取背上寶劍一擲, 化成一座金橋,望之無際。娘娘自立橋頭,喝令速走。眾倭歡呼踴躍,齊奔 上橋,頃刻間已回故島。玄女娘娘祥雲已去,眾倭望空頂禮,從此洗心,不敢擅離巢穴。郎氏入山修煉, 亦得善終。後來此島歸屬日本國王,年年朝貢,此是後話不提。   卻說岑御史聞眾倭哭聲,心中不忍,因想此番雖幸成功,殺戮無算,彼若乞降,當保其殘喘。及到 起更時分哭聲頓止。凌晨亦無動靜,因令董槐率善走軍士上山探看。回報:「四望並無蹤跡。想必都投海 死了。」岑御史嘆道:「我本欲放其一線之生,不料他自尋其死。」因傳 令班師。此時倭寇悉平,眾將士鞭敲金鐙,齊唱凱歌。岑御史回至松郡,文武各官迎接進城,沿途百姓扶 老挈幼焚香瞻看。進了公館,即傳令諸將各收兵回汛,聽候奏聞陞賞。當 作家報,著王樸回家報喜。   這日,惟留劉、殷二位後堂敘話。原來劉電自到江以來,軍務匆忙並無刻暇,直至今日方得與殷勇 暢敘別來情節。殷勇因說起:「日前成公子道及三哥保全他家眷,合家感激不盡。」劉電道:「這是一樁 冒險僥倖之事。」因將雪妹還魂並先嚴冥托蔣公成全婚姻之事細說一遍合 ,殷勇道:「從前接到大哥與三哥來書已知其事,如今蔣公雖然不在,三哥料理也是一般。」劉電道:「 不然,先嚴之話必有定數。如今大哥補授奉賢,不久就要到任,便好接取 家眷。蔣公現在金衢,即可前往達知,必有主見。」岑御史笑道:「弟與胡 撫台聯章內已代其陳懇,乞調近地迎養,大約月盡月初旨意下來,必有陞調。」又對殷勇道:「昨日所 擒之賊恰恰姓江,並前獲之江四又是弟兄,恐即是殷兄的仇人,已吩咐今晚提來一訊。如果是他,真是一 樁快事。」劉電道:「祇可惜妹子不在,不能識認此賊。」岑御史道:「 這有何難,祇消一問便知其的。」   此時三人杯酒敘談親誼,惟殷勇不敢忘分,祇唯唯而已。劉電因問:「聞知弟婦脫於患難,勇略過 人,繡旗軍賊人畏懼,改日定當請見。」殷勇笑道:「這是理當拜見的,明日候伯母到了奉賢即去叩見。 」因說:「弟婦被難之時,逢一何仙母指引與弟在軍中相會,那時不便收 留,隨送回留河暫住。後來稟知總憲,即蒙賜婚,頗有膽略,同在軍中甚得其益。」岑御史道:「前者弟 往軍中看見殷兄,見壁壘整齊、隊伍嚴肅,已知尊嫂的智略,將來定當奏 聞,必邀恩錫。但不知彼時所遇的仙母怎知姓何?」殷勇道:「這是賤荊在路問知。那仙母還說『祖居山 東,有個女兒嫁在江南岑家,日後定得相會』的話。現今訪求不得,祇在 署中朝夕焚香頂禮。」劉電聽了,不禁大笑,對岑御史道:「這必是何家仙母無疑了。」岑御史因又問: 「尊嫂家中還有何人?」殷勇道:「賤荊並無親族,祇有一個堂房姑娘 嫁在浙江王家,已是多年不通音信了。」岑御史又問:「可知尊岳的諱號?」殷勇道:「單諱個宣字,原 是太倉庠生。」岑御史驚喜道:「真是可喜可賀!如今尊嫂要見那仙母卻難 ,要見仙母的女兒並他姑娘卻甚容易。」殷勇聽說,驚喜道:「原聞其詳。」劉電接答道:「賢弟欲知其 細,當滿飲三大觥。」殷勇笑道:「當得。」因即滿飲了三巨觥。劉電道 :「這仙母的女兒,說來好教賢弟驚喜。」因將岑生奉母避仇投舅氏不遇,寄居蔣宅,後來從蔣宅移居湖 郡,伯母得與內侄女在王宅相會,王公夫婦一力主婚,就與岑賢弟表兄妹 先完了姻事的話,從頭說了一遍:「如今這位弟婦即是何仙姥所生,淑婉賢能,善識人賢愚貴賤,真是巾 幗中丈夫。愚兄已經見過。雪妹一席他早已預知,虛左以待。明日兩位弟 婦自然要相見的了。祇是弟婦與姑娘相會的話,我卻不知。」岑御史道:「 三哥不知弟婦的繼母便是殷嫂的姑娘,因時常想念母家祇有一個侄女不能尋訪。今所說殷嫂父親姓氏 里居相對,尚有何疑?」劉電大笑道:「如此說,真是天緣會合,又是親上加親了!」殷勇聽到此處,亦 不禁笑逐顏開道:「明日妹子畢姻,即叫內人恭送,便好拜見姑娘,與姐 妹們同相會了。」   當下三人暢飲談心,已忘形跡。天將傍晚,家丁來稟:「小張三、江四等俱已提到。」岑御史道 :「請二兄在穿堂聽他口供。」當即便服陞堂,先訊小張三,祇供為盜通倭是 實,餘不知情。及訊江四,據供:與江五、江七原是弟兄,已分居多年,為盜是實。祇因那年與兄弟 江六在涼山地方劫一官船,不料被一客人將兄弟打死,又捉住了幾個同伙,惟恐牽連,那時就同哥子江二投 了海寇是實。又問:「可曾謀害婦女?」江四道:「打劫殺人已多,卻 沒有謀害婦女。」岑御史喝令帶過一邊,因訊江五、江七,據供:「小的們違條犯法的事已記不得許多,祇 求早死」。岑御史道:「我有個相知的曹二府,他當年娶了一妾,甚是 得意,說還要重重謝那媒人,你們可知道那人麼?」江五一時不知就裏,祇道是好意,即答應道:「這事原 是小的作合的。」岑御史笑道:「如今這女子在本院這裏告你在江中謀 害了他的乾母也是真麼?」江五、江七聽見,嚇得祇是磕頭道:「總是小的該死!」外邊岑御史問出真情, 裏邊殷勇咬牙切齒,恨不得即時剁得他碎屍萬段。岑御史當下吩咐將小 張三、江四委松江府刑廳連晚押出城外梟首示眾,江五、江七牢固臨禁,另候發落。當時退進後堂與殷勇 道:「且喜太夫人仇人已得,明日候令妹來時好一同瀝血祭奠。」殷勇叩 謝,流淚不已。劉電道:「賢弟大仇已報,老母亦必含笑於地下。」因復呼酒勸慰,三人直敘到起更時,殷 勇告辭。岑、劉一同送至側門。岑御史執著殷勇的手道:「體制所拘, 幸勿見罪,」殷勇道:「禮當如此。」   是夜,岑御史與劉電相商,即於燈下草成聯名奏捷本稿一通,其中將平倭始末、諸將功勞,備細 敘述。又另自一疏,聲敘總制黃炯、操江程宏達調遣兵馬、守御要害、撫綏難民、籌辦軍需,並松郡知府紀 良、太倉知州成昱、金山知縣尚忠、崇明知縣龍為霖等固守城池,辦理 軍餉一切勞績﹔但今倭寇雖平,尚需查閱江浙沿海各營汛兵馬,應行善後事宜與制撫籌畫妥協,另疏具奏, 並陳寡母年高,現今寄籍浙江湖郡,乞於閱兵之後告假三月就近歸省等 因。刪改停妥,纔各安寢。   次早,各官到來稟安,岑御史概行慰免。早飯後即起馬回吳門。黃總制已差官在百里外叩接。將到 蘇門二十里,黃公率合屬官員接見,滿面堆笑道:「老都憲掃除積寇,不但上慰聖心之焦勞,下救生民之 涂炭,這兩省官僚皆受賜不淺。」岑御史道:「此皆聖天子洪福、憲公 祖蔭庇,治晚何功之有?」當下並轡回城。一路百姓門前俱設香花迎接。一直 同到總憲衙門,讓進後堂,施禮畢,因天氣乍熱即遜至花廳,寬去公服敘談,外邊各官俱請回署。黃 公道:「屢接都憲捷音,不勝忻忭,此功當垂不朽!」岑御史道:「雖僥倖成功,然殺戮不少。殘倭數 百逼入絕島,原欲網開一面,不料其盡自輕生,未免傷好生之德。」黃公道 :「也是他惡貫盈滿,自取之耳?」岑御史道:「此番若非憲公祖與操江老師籌辦軍需,轉運糧餉,調度 將弁,守御要害,豈能迅奏膚功。今治晚已草就兩疏,呈請教正。」因嚮 袖中取出送與黃公觀看。黃公看了一遍大喜道:「老都憲胸藏韜略,筆走風雷,弟等得附其名已叨榮不 淺,況邀過譽,實自抱慚。」當下即請上席。飲酒中間,敘說軍中幾為妖法所 害,黃公道:「都憲不但武緯文經,抑且出神入化。古之名將,何以過之?」兩下敘談款洽。至傍晚席 散,岑御史告辭。黃公親送至公館,又面請明日慶賞端陽佳節,當時茶罷 而回。   次日各官都到公館叩節畢,岑御史正要去與黃公賀節,卻是黃公先到,隨接進後堂道:「治晚正 當恭賀,反勞先施。」方敘話間,堂官遞進京報,卻是內閣奉旨:據御史岑秀、浙撫胡宗憲具奏,積年 巨寇,一旦蕩平,朕心欣慰。岑秀加陞都察院左都御史,賜蟒袍一襲、玉帶 一圍,俟平倭之日再加陞獎﹔胡宗憲加陞太子太保﹔蔣士奇生擒巨寇,忠勇可嘉,加陞錦衣衛都指揮銜 ,仍赴御史岑秀軍營隨征,俟倭寇蕩平再行陞賞﹔劉電、陳松岩、連城寶、 郭紹汾、龍韜、文進俱准其實授﹔總兵褚飛熊、兵備道雷信、都司萬士雄俱軍功加二級候陞﹔其餘辦理 軍需文武各官俱加軍功一級﹔陣亡游擊吳端、揮同汪龍各贈副總兵,賞祭銀 二百兩﹔凡陣亡將士俱從優議恤﹔汪直梟首傳示江浙﹔葉碧川免死編氓,餘如議行。當下一同看畢,黃 公即為道喜。岑御史道:「聖上洪恩,實慚蚊負。祇是指揮蔣公因為母老前 已代其陳懇,乞移近地迎養,此番旨意著其到江隨征,今倭寇已平,事可中止。治晚於自陳本上尚當為 其聲明,仍乞量移近地,並恭謝聖恩一節。」黃公道:「所見極是。弟且 告辭在署恭候。」說畢起身。   岑御史送了黃公,即擺道答賀司道各官,就往制臺衙門來拜賀。當將疏稿添改完妥與黃公看過, 就交本房繕寫,一面移之關會操江程公。當下即留住敘談,岑御史因說起劉電軍功並殷參將獲得害母仇 人:「他二人俱在憲公祖樾蔭之下,定邀推烏之愛。」黃公道:「弟亦深得 其指臂之效,祇恐他陞遷在即,不能常聚。」賓主二人款洽暢談,至日西纔席罷。當日本章俱已繕就, 一同閱畢,如式封裝,派下齎本人員,岑御史作謝辭回。次日凌晨即到衙門 ,一同拜發後,即面辭黃公,擬由上江入浙。黃公道:「祇是老都憲太為公事賢勞了。」   當時岑御史回到公館,因馬牌早發,文武官僚俱在伺候,一來賀喜,二來送行。岑御史因請劉副 總進內道:「恐蔣公得旨後即行來,三哥便可留住在此,不必回浙。況大哥此月必然到任,三哥即可著 人回家,若許丈在府,便可相托搬送寶眷到來。弟此番巡閱不過月餘便回。 」劉電應諾,即辭了出來。此時各官人役俱齊集伺候,即放炮起馬,黃公率各官送至十里塘方回。今且 按下岑御史巡閱之事。  且說蔣士奇自送岑御史起身後,即要稟辭胡公回金衢任所。胡公因蔣公是皇上特 放之員,又是岑御史長 親,已經代陳乞移近地迎養,故當作客官,十分優待,就留他在省候旨。到五月初六日已接到旨意, 知他陞了錦衣衛都使,進剿倭寇,更加優禮,頒到欽賜岑御史袍帶,即欲 命蔣公順便齎送江南。次日又接到岑御史咨文,知倭寇已平,奏請到浙沿海看兵並 商善後事宜,因此就留住蔣公在省等候。   此時天氣乍熱,蔣公在省無事,因往西湖遊玩。這日從湖上回寓,蔣貴稟道:「劉姑老爺那邊許太 爺到了,著人來問。因老爺不在,他說明日來拜。」蔣公聽了心下大喜道:「你可曾問他寓所?」蔣貴 道:「說在吳山第一峰暫住。」蔣公即著蔣貴押著一乘涼轎便去請來,又著班 役二名往搬行李。不及一時,許公已到。原來許俊卿自四月二十四在吉水起程,一 路順風順水到了吳鎮地方。沿途聽得客船上紛紛傳說:如今海賊汪直被岑御史追到海寧,又被蔣 指揮擒住,已囚解進京,浙江一帶已是平靖﹔祇有倭寇尚在江南攪擾,說有妖法利 害,金陵、蘇、松等處道路梗塞,長江一帶都沒人敢走,許公聽得處處傳聞一般,便留心打聽蔣 指揮正是御前打虎的蔣士奇,心下大喜,遂不走長江,卻從廣信過山往金衢衛來 。及到金華,知蔣公在省未回,因連夜往杭省來。訪得蔣公在撫院衙門前作寓,因 著旺兒前去打探 ,說到湖上去了。不期晚間蔣公打轎來接,隨即到了公館。   蔣公接進,敘禮坐定。許公道:「久仰大人盛德!老朽自去歲在崇仁接到劉家 昆玉來信,曉得小女 在劉府,因此辭了金舍親到吉水。父女重逢,都是大人的宏庇。小女在府極承骨肉 之愛,因聞劉家親母說小女姻事必得大人成全,故此特來敬訪,今日卻甚不恭。」蔣公大笑道: 「老丈來得極好。令愛姻事雖未受聘,已是訂定無移。今令婿蕩平倭寇,奏請巡閱 江浙,不過半月內便可到此,弟亦為撫憲留在此間等候。況劉大兄此時亦可到任, 三相公已實授 了制憲中軍副總,殷兄現任松江參府,且喜他弟兄們同在一處。前在海寧會晤令婿 並三相公,已說過要托老丈搬送家眷。今依愚見,老丈竟不必空往,請即仍回吉水搬送劉府家眷並 令愛一同到奉賢衙門。一來可與劉氏昆仲並令郎相會,二來弟亦可取便到彼,以完令 愛姻事,豈非一舉數便?弟明日即托本縣拿一號快船,限日過山,我著家人蔣貴跟隨老丈前往 。計算往返不過月餘可到奉賢,老丈以為何如?」一席話說得許公滿心歡喜道:「悉 依尊命,老朽即當起程。」當晚,飲酒敘談往事,許公感激不盡。次日,一面款待許公,一 面即著蔣貴持帖托錢塘縣拿了一隻快船直送常山。料理停妥,至晚與了蔣貴盤費。次 日一早就同許公起程,蔣公送至河岸而別。且不說許公回吉水搬眷之事。   卻說岑御史自辭黃公,由上江閱兵入浙,順道往拜操江程公,以及南直各部衙 門。其時徐老師已內陞國 子監司業,鄭璞已推選了湖郡德清縣教諭,同家眷上任去了,岑御史心中甚喜。及巡 閱到浙,胡巡撫已差官在金衢遠接。其時金嚴副總戚繼光與都督劉顯在福建剿平倭寇纔回,已 陞了黃岩總兵。這金衢岩之兵皆戚繼光所練,為浙省勁旅。後經岑御史又將戚公保奏 ,即陞了山海關都督。此是後話不提。   及岑御史巡閱臺寧等處已畢,到得浙省已是六月中旬。這日胡公出郭接著,岑御 史隨到衙門拜敘。胡 公盛稱平倭功績當垂不朽。岑御史因將閱軍冊與胡公觀看:上面有衰老病惰之員分別 休參地方,有移簡就繁裁添兵馬之處,有沿海應設炮臺巡兵之所,一切善後事宜,請教裁奪。 胡公展看了一遍道:「老都台所鑒至公極當,毋庸更易。拜煩主稿,弟得附名幸甚 。」當日盛筵款待。席畢,岑御史告辭,胡公親送到察院衙門,茶罷而回。   次日清晨,胡公即差官送御賜袍帶到來,岑御史設香案望闕謝恩拜受畢,正欲往 拜蔣公,卻被文武各官 來稟安道喜。除司道大員請見外,餘俱不及會晤。當日又答拜各官,整忙了一日。 胡公又下了翌日請啟,在湖心亭設席賞荷。   是晚,蔣公祇跟一家人單騎來拜。岑御史迎入道:「小侄今早即要奉拜老叔, 卻被各官纏擾住了。」蔣 公道:「我亦為此,因乘晚到來,好敘敘話。」因道:「賢侄此功不小,劉丈所說東 南半壁仰賴之言今已應矣!昨知倭寇已平,原欲回汛候旨,承撫憲相留,在此等候,還望賢侄 於疏內代為聲明。」岑御史道:「不須老叔掛心,前月小侄已經附書代陳,大約月 內必有恩旨。」蔣公道:「深費賢侄清心。」因道:「有一喜事相聞:月初許丈到此相會,就為 他令愛之事,我與他說明姻事已定,竟請他回吉水搬送劉府家眷與許小姐同往奉賢 ,因此祇留住了一天,第二日即著蔣貴相隨去了。未及數日,又接劉三侄來書,也 是差人回家搬 眷,諒此時家眷已在途中了。賢侄何不在此候旨意下來,倘愚得邀恩,改任近地, 便可同賢侄回江料理完姻之事,豈不甚便?」岑御史道:「此承老叔骨肉之愛,祇是小侄先遵母 命與表妹完姻,雪妹姻事,心實抱歉。」蔣公笑道:「劉三侄曾與我說那何家侄女卻 是個女中丈夫,雪姑娘又早知不宜預佔,安心相待,竟不須你作難的了。」岑御史笑道:「全 仗老叔鼎言。」當下飲酒敘談平倭之事,直到二鼓纔別。   次日,胡公一連三請,邀同出城,下了畫舫,祇請司道相陪。此時千頃湖光,荷 香不斷,各處遊玩,至 午在湖心亭坐席,直到傍晚進城。過得一天,又是司道公請,都不在言表。   此時海氛已靖,吏治官清,萬民樂業。到得六月下旬,前具兩疏旨意已下,部文 到來展看上面係內閣奉 聖諭:「據都御史岑秀等所奏,倭寇悉平,朕心欣慰。都御史岑秀蕩平積寇,功 業偉然,陞授太子少保兵部尚書銜,仍賜尚方劍,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暫管山東總督印務,准於閱 兵善後事竣給假三月,就近省親﹔總制黃炯老誠歷練,屢奏軍功,內陞兵部尚書加太 子太保﹔操江程宏達幹才練達,即陞江南總制,仍兼操江察院事務﹔總兵陳奇文內陞五軍都督 ﹔左府副將劉電即陞吳淞總兵﹔參將殷勇賜總兵銜,管理制標中軍副將事務,妻華氏 封忠勇夫人﹔耿自新陞淮揚城守﹔副將董愧陞松江參將﹔文進陞湖郡守備﹔高卓陞平湖游擊﹔ 辛尚忠陞上海游擊﹔嘉郡知府陶怡陞鹽運司使﹔金山縣尚忠即陞嘉郡知府﹔松郡知府 紀良內陞太僕寺少卿﹔崇明縣龍為霖即陞松郡知府﹔湖郡知府陸文山陞嘉湖兵備道,所遺之缺, 查太倉州成昱雖籍隸浙省,但屢經黃炯、程宏達保舉,今又經岑秀奏其公忠幹練, 著即陞湖郡知府﹔都指揮蔣士奇陞錦衣衛都使銜,管理登、萊、青處掛印總兵印務,以遂其孝 養之請。所奏效力文武各官俱軍功加一級候陞﹔陣亡將士查明造冊,該部照例從優恤蔭 。蔣士奇、劉電、殷勇俟岑秀假滿之日,一同來京陛見,以慰朕懷念功臣至意。欽此。」此 時通省官員俱來道喜。岑少保隨修本謝恩,並與胡公將軍政善後事宜聯名具疏。拜 發後,即擇於六月二十六日回蘇。又與蔣公修了一道謝恩本,懇恩給假順道回籍省親,俟總督岑 秀假滿一同陛見,恭請聖訓後即赴總兵之任。因囑蔣公從容起身,約於七月望前在碧 浪湖相會。胡公率所屬與岑少保公餞之後,又是私餞。至期各官出郭遠送,不在言表。   卻說蔣公送岑少保起身後,從容料理行裝,制辦了許多絲綢錦繡珍重之物,以備添 補玉馨小姐妝奩,並 許小姐填箱送禮之用。擇於七月初十日起,胡公同各官同盛餞送行。   不說蔣公往湖,且說岑少保至七月初三到蘇。其時黃、程二公正在交代,探馬報聞, 二公率屬迎著,同到 總制衙門相敘,文武官員稟安者一概謝兔。黃、程二公俱與岑少保致謝。此時黃公尚是主 道,盛筵相待,座中三人意氣相投,十分款洽。程公道:「今年少保纔三八,位列三公 ,實所罕有,不知曾恭喜否?」岑少保道:「門生完姻月餘,即奉命赴京授職。離家三載, 如今纔得准假歸省。」黃公道:「王事賢勞,竟不遑計及室家之好!將來假滿之日,正 好與寶眷一同赴任了。」三人談心暢飲,席罷後程公辭回察院衙門,岑少保仍回公館。   當晚,劉、殷二總鎮同來相見。岑少保將蔣公在浙相會許公,即托回府搬送寶眷的話 說了一遍:「約計 此時必有信息到來。」劉總鎮道:「賢弟起身後我即差人回家,大哥於六月初二到任,後 來稟見各上台,在這裏住了數日纔去。」岑少保道:「弟已約蔣公望前在家相會,這邊 祇須會稿後便可起身。」殷勇道:「不料旨意著我們相隨陛見,回來時三哥正好順接三嫂 到來。」劉電對岑少保道:「賢弟不知殷賢弟前月已恭喜了一位侄兒,明日卻好同去拜見 外祖姑。」岑少保道:「可喜,可賀,改日補禮。」當下三人敘談至更餘方別。次日岑少 保將巡閱過江省各營參休將弁、裁添兵馬,並緊要海口添設戰船、定立巡海章程,並沿海 村鎮著地方官設立堡樓、操練鄉勇,一切善後事宜,並聲明於七月十三日告假歸省緣由, 起稿與總制、操江聯名具奏不提。   其時,黃公已交代清楚,於十一日起程。連日餞行宴會,直至送了黃公起身。十二 日,程公又體已與 岑少保餞行,祇請劉、殷二總鎮相陪。席間,程公道:「曾記從前相會,少保極道蔣、 劉二位,今日果然名下無虛。」岑少保道:「今劉、殷兩舍親俱在老師樾庇之下,諸凡尚祈 指教,亦當在弟子之列。」程公笑道:「得此同城相助,何幸如之!」岑少保因說起前 往山東許多情節,程公聽了驚喜道:「天地間奇怪之事何所不有?總因人見聞不廣,便 以為怪,祇是蔣公尚未識面,我已差官遠探,想早晚必到。」岑少保道:「蔣舍親遲 門生數日起程,該必須道先到寒舍。他久欽山斗,若至蘇門,必然專誠晉謁。門生今日即稟辭過 ,明日凌晨起身,不再稟辭了。」程公道:「心交原不在形跡,明日祇差官相送罷。待 至吉期,再當申賀。」   當日筵席至晚。岑少保先拜辭起身後,劉、殷二總鎮亦辭謝出來,即同到公館。劉電道:「蔣叔 諒已到湖去見伯母,賢弟速回料理,愚兄俟家眷一到即當馳報,專候擇定吉期當稟過程公 ,親送妹子。」殷勇道:「祇是妝奩一時不能齊備,祇好與三哥隨後補送。」岑少保笑道 :「弟正要與蔣叔相商具禮,祇是當送在那一邊?」殷勇道:「姻事當以劉伯母為主, 況繼父、妹子現在那邊,應該在三哥處為禮。」劉電道:「到吉期,賢弟過來一同料理便了 。」當下商定。殷勇因說起:「近有一事,外邊紛紛傳說:自從平定以來,江浙沿海各 地方被兵之處夜夜神號鬼哭,行人未晚相戒不前,且有白日為厲,種種怪異,省郭之外處處 皆然。必得有道高僧方能超度。日前三哥所說的點石禪師不知可請得來麼?」岑少保 接答道:「這都是遭劫平民、陣亡士卒以及所殺倭寇無主可歸,故為此厲。我於平倭之 日即有 此意,因公務匆匆不暇計及,曾記那禪師說日後還有一大勝會,未必非前知之見。今當 與三哥會同蔣叔聯名敦請,或者這禪師憫此三途之苦,不好推卻,也未可知。」劉電道:「 若得這位禪師到來,何愁冤孽不解?」大家敘話至深夜方別。   岑少保恐次日各官送行纏繞,因吩咐不許鳴金響炮,未及五鼓即起身揚帆而去,惟兵弁人役守夜 站隊,文武各官都不及相送。正是:   客裏人歸情繾綣,雪中花放月團圓。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劍化金橋,奇絕之事,然卻是借神道設教,彰上天好生之德,其中敘蔣、劉、岑、殷四人親誼, 俱出於血性。每見今人至親骨肉,多有參商不善者,讀此宁無汗顏。鏡湖有功於名教 不少。至所敘諸事,厲厲分明,無絲毫滲漏,真古今有數文字。 第五十回 佛菩提慈靈普救度 雪月梅封贈大團圓   卻說劉總鎮送岑少保起身後,次日傍午,堂官傳報:「老太太官船已到太湖汛了。」劉電大喜 ,忙整冠帶,大開轅門,祇帶親隨數騎先往河榦迎接﹔一面吩咐擺齊職事,備大轎一乘, 四轎、小轎各數乘到碼頭伺候。   原來許公自回江西,即搬送老夫人與少夫人、小姐於六月中旬起身,至七月初十日到 了奉賢衙 門。祇住了數天,老夫人因為小姐姻事,知他弟兄們俱在蘇省,隨吩咐拿了三號 大船:老夫人與小姐帶梅嫂、僕婦、丫頭們坐了一號,許公帶了蔣貴、周旺坐了一號, 家人、小廝、 廚夫、衙役坐了一號,不日到了蘇門。因船上沒有旗號,老夫人又吩咐不許聲張,因此直 到了太湖汛,守兵纔打聽是劉總鎮的老太太,星飛傳報。及劉總鎮迎接出來,官船已在大 碼頭停泊。   劉電遂下船叩見老母,兄妹們見過禮,便道:「大哥為何不先差人通知?」老夫人道 :「這是 我不叫聲張。我們承許親家送到你哥哥衙門,祇住了五六日,因為你妹子姻事曉得岑郎在 此,故迅速趕來。許親家也在那邊船上。」劉電道:「母親卻來遲了兩日,可可岑賢弟昨日 起身回湖郡去了。」說畢,就過船來與許公相見。此時殷副總因閱附近營汛未回,不及迎 接。同城各官俱先差人稟安。岸上兵丁戎裝站隊,執事整齊,閑人踗遠。劉總鎮吩咐親 隨人役伺候許太爺在後起身,自己先扶老母上了大轎。老母吩咐:「不必垂幃響炮。」 然後,僕婦們圍著小姐上了四轎,眾俱小轎跟隨。劉總鎮親作頂馬,職事前發,一路鳴金喝道 ,鼓吹之聲不絕,沿途觀看之人挨肩疊背,無不嘆羨。   一直到了衙門,鼓樂齊作。劉總鎮轅門下馬,扶轎直入後堂,候老母與妹子下了轎, 隨復出來迎 接許公,讓入東廳。方敘禮畢,外邊報:「殷總爺到!」原來殷勇聞報,飛馬趕回,也不 待通報,一直進暖閣來。劉電接著,遂先到東廳拜見繼父,見許公鬚髮盡白,不免悲喜交 集,父子們一時也說不了許多別來情節。因請先到後堂拜見伯母,劉電遂一同進來對老母 說知:「這是殷家賢弟。」當下殷勇口稱「伯母」,倒身下拜。劉電一同回拜。老母被雪 姐攙住,因祇回了常禮。殷勇道:「小侄因公出外,有失遠接。」老母道:「甚是起動。 明日老身還要去會會夫人。」殷勇道:「侄媳明日即當過來與伯母磕頭。」當時雪姐過來 與兩位哥哥見畢禮,又是梅嫂與僕婦們過來磕頭,劉電即叫丫頭扶住梅嫂道:「老人家莫 行此禮。」因對殷勇道:「這是從山東送妹子到家的梅嫂。」殷勇道:「真難為你老人家 了。」當下老母叫:「請坐下,你們兄妹們好說說話。」雪姐因說起那年遇害之事,淚隨 言落。殷勇道:「好叫妹子得知,這起凶徒俱已拿住。」雪姐驚問道:「怎得拿住?」殷 勇遂將登獲緣由說了一遍:「當時被岑賢弟一審便招,如今現在監禁,正等妹子到來,一 同斬首祭奠。」雪姐道:「天網恢恢。我明日要見見這賊,叫他死而無怨!」因問:「乾 娘可曾安葬?」殷勇道:「已托叔父在北固山購下塋地,如今遷棺在彼,尚未安葬。」雪 姐道:「不知離此多遠?可能一去祭奠?」殷勇道:「為兄已曾計及,如今岑弟以少保尚 書管理山東總督,祇待妹子完了姻,三月假滿,我們都奉旨一同進京陛見。那時岑弟少不 得要攜了家眷同往山東,路出京口,順道便可與妹子同往一祭,此時是不及去了。」雪姐 因問:「娶了嫂嫂,可曾恭喜?」劉電接說道:「你嫂嫂是個女中英傑,同在軍中征倭殺賊 。那倭寇見了繡旗軍都是害怕的。前月已生了一個侄兒,我們都吃過喜酒了。」老母笑道 :「女將軍自古有之,祇是不曾親眼看見。明日老身卻得眼見了。」雪姐因笑對殷勇道: 「哥哥幼時便有志做官,如今似這般威顯,卻是遂願了。」劉電笑道:「我們都是承妹夫 的保舉,雖然體面,論起官職來還要受他的節制哩!」說得雪姐面紅羞澀。劉電又說起那 何氏弟婦許多賢德:「前日還有寄與妹子的物件,因道路不便不曾帶來。」老母笑道:「 前日見你家書,纔知道他先娶有這許多原故在內。如今可喜你弟兄們同在一處,實是難得。」   大家敘了半日話,殷勇纔辭到外邊,父子們相敘。殷勇道:「前月接到金舅來信,已 知父親往江西 去了。」許公道:「如此說,他們已是平安到家了。」說話時,蔣貴過來與兩位磕頭。許公 道:「一路俱虧他料理,十分周到。」劉電道:「你往返辛苦,且歇息幾天。」蔣貴道 :「小的稟過姑爺,明日就要到湖村去回覆老爺。」劉電道:「我正要差人去報信,如此 甚好,我明日即差人送你坐船同去。」當日內外筵席,父子、弟兄十分歡敘。殷勇要請 許公回署,劉電道:「在此總是一般,改日老伯兩邊都可適意往返,不必拘此。」許公道:「 你三哥這裏也是無人,改日過去也罷。」殷勇遵命,到晚方回。劉電遂請許公寫了兩封 書,當晚交與蔣貴,賞了他二十兩銀子,叫他拜上蔣太爺與岑爺:「說我這裏立等回音。」蔣 貴叩謝,領了書函,次日凌晨即帶伴當如飛而去。這邊劉電代母往各衙門謝步,華氏 夫人即日過來拜見公公,與劉者太太姑嫂們相會,都表過不提。   卻說蔣公在浙起身猶恐路上驚擾,不坐大船,十三日即到湖村。相見岑夫人婆媳,岑夫 人說不盡殷 勤致謝。至於少夫人,係自幼相依的,今日見面既悲且喜,親親之誼更不必言。蔣公因將 已託許公搬眷,計日可到:「趁我在此,便可完成雪姑娘的姻事。」并對少夫人笑道:「 祇恐侄女有些介意。」少夫人笑道:「伯父說那裏話?如今還有一位姊姊也 要請伯父為媒,便好同日合巹。」蔣公聽了吃驚道:「這是何說?」少夫人因將嚮受王家姐姐大恩, 已訂終身永聚。去年母親回來,我即將兩位姊姊之事細底稟明,母親甚是歡喜,今得伯父到 此一言,便兩全其美。」蔣公聽了這些原委,不覺鼓掌大笑道:「這件事祇怕你心中不悅 ,如今反倒賴你在從中委曲成全,直是大賢大德。怪不得劉賢侄在我面前十分敬重於你,今 日何不就請你母親出來一見?」少夫人點頭,遂進來與母親說知,王老夫人隨一同出來 相見。蔣公祇行了常禮。蔣公因說起當年與雪姑娘訂姻一事。王夫人道:「此事老身早已悉 知,如今這邊姐妹二人十分親愛,可以放心,祇不知那位雪姑娘性情如何?」蔣公道 :「好叫老夫人得知,那位姑娘溫柔賢淑,是岑大姊親見過的,祇怕明日老夫人見了還要更 加親愛。若不是閨中淑秀,老夫又豈肯一力成全?」王夫人道:「大人所諭諒必不差,老 身無不遵命。」此時岑夫人已喜得心花齊放,便道:「這兩邊月老都要借重大弟了。」蔣公笑 道:「當得,當得。祇是再得一位,雙勷其事纔好。」少夫人道:「這裏有一位嚴老 先生齒德並尊,他公子現任華亭儒學,通家往來,正可拜煩。」蔣公道:「我已久仰他的清望 ,明日即當往拜。」不說這邊計議。   卻說岑少保雖然半夜起身,一路營汛早已傳知地方,文武迎接者沿途絡繹。岑少保一概謝 免。惟文守 備與本汛洪把總帶兵直接到交界,湖郡成公先委縣佐遠接。十五日,岑少保到家,先拜見蔣公 ,然後進內。此時已將東院打開,岑老夫人婆媳居住。岑少保拜見岳母、母親。此 時月娥小姐因已許親,不好出來相見。夫妻見過,略敘別情,隨出來與蔣公敘話。家人等齊磕 頭畢,蔣公道:「我已到此三天,不知劉府家眷曾搬到否?」岑少保道:「昨日途中 見塘報,說劉老伯母已到三哥衙門。」蔣公道:「如此早晚必有人到,正好同日完姻。」岑少驚 問何故,蔣公因將前事一一說知:「今已托嚴公與我作合,昨已選定八月十五吉 期,無庸更擇。」岑少保聽了喜得做聲不得,祇道得一句:「小侄如何消受得起?」蔣公笑道: 「一位年少三公,也必得這三位夫人內助。」   正說話間,岑忠引著蔣貴到來叩見。蔣公大喜,即問:「劉府家眷都到了麼?」蔣貴道:「 祇二 爺與二夫人不來。」因嚮懷中取出兩封書來。大家拆開觀看,俱是催促擇吉之話,並說許公與劉 老太太、殷夫人俱作送親。岑少保道:「這邊姻事劉、殷二兄雖知無礙,祇恐許丈 與劉伯母聞知見罪,還求老叔一力周旋。」蔣公笑道:「賢侄不須過慮,我自有主意。」當即與 岑少保各修書一封,蔣公書中就明言與王小姐結姻衷曲,並訂定吉期,即專差同來 人前往吳淞鎮衙門投遞,限三日往回。   這日,嚴先生來相會岑少保,就留住午飯。嚴公道:「翩翩公子,三年之間,擢登台鼎,古 今罕 有。今又得此三位賢內助,人間美事俱被少保佔盡。」岑少保道:「僥倖成功謬蒙聖眷,年輕祿 厚,深切悚惶。得時聞長者之教,庶免隕越。今又承老先生執柯,明日當專誠叩謝 。」當下即擺上酒來。敘飲間,蔣公說起:「近日沿海被兵地方群厲為祟,大不寧靜。前日胡撫 台欲請天師設醮,我因言及點石禪師道高德重,一到東省便當敦請出山,起建水陸 ,普施超度。胡公正在望我回音。」岑少保道:「小侄正要稟知,前日在蘇與劉、殷二兄計及 此事,要與老叔聯名敦請。事不宜遲,即當專差前往。」嚴公道:「前日小兒書來也 說起此事,曾請僧道追薦。竟無靈驗。」蔣公因說出禪師許多靈異,嚴公道:「必得如此方能齊 拔幽沉。」三人敘至飯罷後,嚴公辭去。蔣公道:「賢侄久出纔回,須在裏面敘敘 家常,不必陪我。」   岑少保纔辭進內堂,見兩位老夫人與少夫人都在上房閑敘。岑少保道:「有一喜事稟知岳母。」 王夫人笑問:「何事?」岑少保因將華氏夫人被難得遇何家仙姥指引,後來得配殷兄,隨軍征剿 十分英勇。日前與殷兄敘及殷嫂家世、姓名,卻竟是岳母的侄女,因此明日要與劉 伯母同來拜認。」王夫人聞說,又悲又喜,道:「卻不知他竟有如此才勇!」大家驚嘆不已。王 夫人又說起在任回家被盜之事:「多虧那文義士相救。」岑少保道:「岳父生前正 直自然死後為神。岳母吉人天相。如今那文進我已保陞他做了本郡守備,也不枉他了。」岑夫人 道:「如今岑義的女兒年已十九,長成得十分端秀。那文守備又未婚娶,何不與他成 了這頭姻事?便好當親人往來。」岑少保道:「甚好,明日兒當一力成全,諒他決無推故。」岑 老夫人又說:「春間倭寇猖狂,這裏朝不保暮,虧嚴公操練鄉勇,你媳婦又諭殺 賊一人賞銀五兩,因此大家捨命相持,趕散了幾次小寇,後得調一守備,添兵 到來把守,人心略定。直到劉三相公大兵來剿纔得平靖。」敘話間,天已傍晚。王夫人因身體沉重, 不能久坐,因說:「姑爺連日辛苦,早些安歇罷。」說罷回房。   岑少保又出來與蔣公相商,寫了一封敦請禪師的聯名請啟,派令蔣貴前往,又撥能事隨役二名, 多帶盤費以為水陸舟輿之用,於明日一早起身。料理畢,已是更深,纔與蔣公道了「安置」,回到 老母房中。少夫人也在,老母道:「你岳母已有了七個月身孕了。」岑少保道: 「岳父陰功浩大,自然天降麟兒。」老母道:「祇是如今時日匆促,這新房如何安置?」少夫 人笑道:「後邊大樓五間盡做得兩處新房。前日已與母親說過,祇要趁早收拾出來。 」老母因笑對公子道:「家事都虧你媳婦料理,不要做娘的費一點心,就是這兩頭親事也是他一 力成全,真是你的賢能內助。」岑公子聽了祇是笑。老母道:「夜已深了,你夫妻 們也早些歇罷。」當下兩口兒辭了老母回房,說不盡久渴情腸,如魚似水,難以細述。   次日一早,岑少保盥洗畢,即到外書房來。蔣公道:「我已打發蔣貴五鼓起身去了,但願請得來 。須擇一江浙總匯之地起建水陸,趁我們在此,還了這樁心事。再兩下過禮之物也須及早端正。 這鳳冠、霞帔、蟒玉、朝裙是不可少的,其餘在江浙省會亦易辦理。」因即開單著 岑忠、王樸各帶親隨往江、浙兩省,分頭制辦不提。到十八日,差役由蘇齎到回書,拆看上面但 云:許丈、老母甚是歡喜,無須過慮。岑少保已是放心。   卻說次日蔣公與岑少保話至夜深,各回房安息,方纔就枕,祇見一個侍者到來,云:「點石 大師 在秀水靈鷲山萬回禪院起建水陸道場,濟拔幽魂,檀越們可速去者。」說畢就走。蔣公驚醒,卻 是一夢,十分奇異。到得黎明,岑少保亦為夜來有夢出來與蔣公說起,卻是一般。 蔣公道:「若說是心想所至,那得兩夢相同?如今祇著人往萬回禪院打聽便見分曉。」岑少保當 令家丁傳問。原來這洪把總正是秀水人,進來稟道:「這萬回禪院是敕建叢林,就 在靈鷲山下,係江浙交界,離此水程一日夜可到。」岑少保道:「你可即差一人星飛前去探聽, 如有一位山東禪師到來,即速回報。」洪把總答應去了。到次日午間,該差回稟:果 有一位山東禪師,是十九日到的。蔣公與岑少保俱各驚訝道:「當日禪師曾說日後還有一大勝會 ,今日看來當日即已前知。我們可即速前往料理。」   岑少保即吩咐備下船隻伺候,果然一呼百諾,即日齊全。廿一日凌晨,叔侄便服下船,祇帶親隨 數人飛棹往靈鷲而來,及嘉、松兩郡得知時,早已到了禪院。合院僧人香花迎接,問知禪師在方 丈跌坐,遂一同進來參見。禪師合掌道:「擅越們大發慈悲,老僧特來完此善果。 」蔣公道:「弟子們已專差去拜請,卻蒙老禪師飛錫早降,不勝幸甚!今啟請禪師,當於何處建 立道場?」禪師道:「即此山前便好。檀越們速為齊備,明日劉擅越也待到也。」 侍者獻茶畢,兩位辭了出來,各官俱在客堂稟見,岑少保即托嘉、松兩郡守督理其事:擇山前平 原大地搭蓋層臺、設立棚廠,所需一切,許在公項報銷﹔一面即星飛札知浙撫。兩 太守遵命,即日分派丞倅、縣佐等官連夜督工趕辦。果然風疾雷行,兩日內一切齊備。原來劉總 鎮因閱松江營汛聞知其事,果於次日趕到。大家相會,共說禪師靈異,因同在寺中 住下,俱斷葷茹素。   至二十四日清晨,率各官拈香啟請禪師一同禮佛登壇。預選二十四眾禪僧禮懺,說不盡旛影繽紛 ,香雲繚繞。江浙附近各州縣城鄉男婦來瞻仰者,人山人海。至第二日也。浙撫差官到來拈香。金 銀冥鏹,捨積如山,每夜焚化不盡。夜間輕雲薄靄之中,隱隱聞喜笑歡呼之聲不 斷。至三十日道場圓滿,晚間禪師登壇施放瑜珈焰口,是夜點放數萬盞荷燈,水陸相接。及至施食 焚鏹之時,但見漫山遍野燐火成團作滾,四散而去。各官拜謝禪師,請下法座, 已將交五鼓。禪師道:「今已與檀越完成勝會,老僧即當歸去了也。」蔣公道:「難得禪師降臨, 請駐錫數日,然後送回。」禪師道謝,即歸方丈。   各官已是數日夜辛苦,俱各安歇。及到黎明,本院住持來報:「禪師今早不知去嚮。」蔣公驚起 ,即令四下訪尋,竟無蹤跡。劉電道:「或者怕我們相留要,竟連夜走了?」岑少保道:「不然 ,此必是禪師具廣大神通,日後自然知道。」當下兩太守稟見,岑少保致謝道:「 深費清心。所有費用先動公項給發,本院即札會大憲准銷便了。」當日給了本寺香資百兩。嘉鎮 褚公與兩郡守要設宴相留,蔣、岑二人辭謝,即日回舟。劉總鎮亦因公出日久,又 要回署料理妝奩之事,不及再往湖郡,因送蔣、岑二位開船後亦即辭回吳郡去訖。   話分兩頭。卻說蔣貴星夜趕到家中,叩見了老太太,說:「老爺現在岑爺家中,俟岑爺完了姻 纔得回來。如今特差小的回來啟請點石禪師。」老太太道:「呵呀!這點石禪師已於本月十九 日坐化了。」蔣貴吃了一驚,尚恐不的,即往庵中探問,果然,祇得回來稟過老太太 ,星夜同伴當趕回。順道至吳門來稟知劉姑爺,劉電大驚道:「這禪師正是十九日到秀水做了七 晝夜水陸道場,圓滿後就不見了,原來是現身羅漢!如今岑爺吉期已近,我前日已 在那邊當面商定,也不必寫書,你可作速回去照料。」蔣貴答應,即星飛於八月初六日趕回湖村 ,稟說禪師坐化之事。蔣公與岑少保俱驚嘆不已。自此以後,果然各處平寧,並無 祟厲。   此時兩邊禮物俱已備齊,取了六號大船,彩輿執事件件鮮明,即著岑忠、蔣貴,派親隨十六 名 ,押送禮物於初九日前往。此番兩省通知其事,自督撫、都督、總鎮、司道,送禮者絡繹。岑少 保祇收兩位老師禮物之外,餘俱璧謝。郡守成公命侄子過來照料,又委佐貳各官到 來督率人役,都不細述。   卻說劉總鎮那邊諸事齊全。至十一日接了禮,厚賞來使。又添了四號大船裝載回盤妝奩什物。 十三日一早,鼓吹放炮,擺齊全副職事,許公大轎先行劉老太太、華氏夫人與彩輿在後,梅嫂們 共十數乘小轎,劉、殷二總鎮親送下船,放炮鳴金而發,要趕十五日子時花燭。   且說這邊王夫人處已於十一日下禮,俱是蔣公與嚴老先生料理。到十三日,鄭老夫人婆媳 與成 老夫人、大公子俱到來賀喜,這是姑娘、師母,分外親敬,隨請嚴老太太婆媳過來相會。到十四 日下午,新人船隻已到。本汛兵丁戎裝站隊,自碼頭直至大門。這邊著家丁、僕婦 披紅叩接,全部鼓樂執事。先請劉老太太與殷夫人大轎到來,岑、王兩老夫人與各位夫人俱迎 出廳來,廳上紅氍鋪地,燈彩耀目,眾僕婦挽扶簇擁,至後堂一一敘禮。此時也說不 盡寒溫禮數。惟殷夫人拜見姑娘既悲且喜,因在當眾不便深敘離情。侍女們獻過了三道茶,劉太 太要往新房觀看。此時王小姐已妝得如天仙一般,少夫人指點與劉太太、殷夫人見 禮。劉太太道:「果然好一位姑娘。」因對王夫人道:「兩位令愛與小女真是天生成的姐妹。 」遂同上樓來,見兩邊新房收拾得花團錦簇,香氣氤氳,都是一般鋪設,心中甚喜。 看畢下來又到東院內,見少夫人房中諸凡儉樸,因對少夫人道:「久聞姊姊賢德才能,老身今 日敬佩。將來姊妹們有不到處還望包涵指教。」少夫人笑道:「承伯母過獎。」當下 請到內堂茶點,華氏夫人因對少夫人說起仙姥救濟之事:「果然今日得與妹妹相見!」因此分外 親熱。   此時日已平西。岑老夫人就請鄭、嚴兩位少夫人到船與新人插戴,俱坐大轎,執事人役喝道 而去。其時許公已請至東廳,有蔣、嚴二公陪待。這一夜,燈毬火炮、笙簫鼓樂之聲盈耳不斷。 滿村男婦疊肩觀看,俱吩咐不許禁止。   到得子時將近,鄭、嚴兩位夫人料理新人事畢,先起轎回來。然後,喜娘、侍女們簇擁新人上 了彩輿,鼓樂執事前,五色宮燈數十對並燈毬火把照耀得一路如同白晝。彩輿到了大廳,儐相祝 詞,叩請三遍,樂奏三番,裏邊請嚴老太太與成老夫人出來起簾,喜娘們攙扶出轎 ,立於東首﹔儐相又如前祝請三次,兩位老夫人又引王小姐出廳,喜娘們攙扶立於西首:都是鳳 冠、霞帔、蟒服、玉帶,翠繞珠圍,紅巾蓋首。儐相又祝詞跪請三回,笙簫三奏 ,兩位成公子執花燭引岑少保出廳,立於正中,真是:烏紗襯白面三公,蟒玉掛青年少保。儐相 讚禮,先參天地,然後交拜畢。外邊音樂送至後廳,便有一班女樂,鳳管鸞簫,引入 洞房。一切坐床撒帳,俱如古禮,不必細述。   飲過交杯之後,稟請新人出廳見禮。先拜謝兩位大媒,次拜許公,然後兩位成公子平見過禮。 隨退進後廳,先是劉老太太、成老夫人、嚴太太、鄭老夫人、王老夫人五位一同見禮,岑老夫人 叫侍女們扶住,各受了兩禮。次是殷夫人、嚴夫人、鄭夫人一同平拜。後即叩拜老母 ,卻是劉、王兩位太太扶住,受了全禮。然後,與少夫人一同交拜畢,仍送上新房,新人筵席。   三杯之後,岑少保即出廳來陪客。文守備與縣佐、把總俱來叩喜,岑少保深謝煩勞,請在東廳 筵席。大廳上,正中一席是許公,成大公子相陪﹔東席是蔣公,成公子相陪﹔西席是嚴公,岑少 保一一安席畢,就在西席相陪。這日是成公送來的兩部梨園、一班女樂。外廳許 公點了《滿床笏》全部,東廳唱《七千緣》全部,內廳四席女樂扮演《永團圓》全部。筵上山珍 海味,五割三湯,備極豐盛。兩位新人樓上惟少夫人相陪,姊妹三人一見如故,親愛倍 常,不須細敘。外邊兵丁人役俱有羊酒犒勞,花紅賞賜﹔江南到來家丁、僕婦俱有岑忠弟兄與王樸夫 妻們內外陪待﹔連本村到來觀看的男婦、兒童俱有喜餅、喜果分給。   當日筵席直至更餘方散。外客辭去後,許公在內書房設榻,蔣公與兩位成公子在東西書房安歇。 內客惟嚴太太婆媳辭去,劉老太太、殷夫人俱在王老夫人內外間安歇,成老夫人、鄭老夫人俱與岑夫人同房 ,鄭大夫人就在少夫人房內。   當夜新郎內外道了「安置」,卻是少夫人送他上樓,與兩位新人交杯細敘。雪夫人因說起從前仙 姥指迷緣由:「不想今日果得與姐姐相聚!」夫妻四人原無客氣,說說笑笑有半個更次。少夫人笑對雪夫人 道:「新郎渴念已久,今夜先請姐姐敘敘別情。」說得雪姐十分羞澀, 當即送他兩個進了東房,卻又陪王小姐到西房,笑道:「姐姐如今好放心安寢,不用著急了!」王小姐啐了 一聲。又說笑了半晌,纔待轉身,又與王小姐俯耳說道:「姐姐不要關 門,恐怕新郎還要過來應應好日哩!」王小姐也不回答,狠狠在肩臂上扭了一把,少夫人纔下樓來與鄭大夫 人安歇。次夜便在西房,都是少夫人指點。   後來滿了月,是少夫人主見,每夜輪兩姊妹陪伴兩位婆婆,定為常例。王夫人見雪姐與自己女兒 一般溫柔孝敬,不但放心三十八卷。後王佖又編《續語類》四十卷,均未盡完善。南,又甚憐愛。岑夫人的 歡喜更不待言。   且說蔣公過了三朝,新人廟見後就要起身,岑老夫人婆媳再三留住。這第四日是三位少夫人的體 己筵席,五朝是王老夫人的特敬。至二十日蔣公起身,岑老夫人婆媳俱有送蔣老太太婆媳並蘇小姐的禮物, 岑少保另有厚謝大冰禮物、贐儀,並厚賞蔣貴。蔣公相訂在家等候,一 同進京。岑少保預備了一號大船,親送出湖境纔回。這日成老夫人與兩位公子也起身回郡,內外都有回送禮 物。惟劉老太太、殷夫人與鄭老夫人婆媳俱至滿月後再留不住,因備大 船相送。許公因劉、殷兩弟兄將來都要進京,衙門無人,因一同回吳。岑老夫人又體己送了鄭大夫人許多 禮物,王老夫人亦有體已與侄女的東西,外邊又各有公送的禮物,至期都 出後牆門相送下船而別。岑少保又備全副祭禮,合家到王公墳上祭奠後,即往郡城拜謝成公﹔又一力主持備 辦妝奩,命洪把總為媒將端姐許配文進,完了姻事,後來也做到三品夫 人﹔岑義的兒子也是少保扶持,做到通判之職。此是後話,敘過不提。   時光荏苒,不覺又至十月初旬,岑少保假限已滿,料理起身之事,與老母商量:初意原要陛見後 到了任,再接家眷﹔後因老夫人要同兒媳們順往祖墳祭祀,雪夫人又要與乾娘上祭,因此就議定家眷一同起 身。其實王夫人已是臨月,月夫人要在家侍奉,不肯同往。梅夫人道: 「我早已計定,先請兩位姐姐同往任所,以半年為期,請一位回家輪流料理家務。況東省道路不遠,往來亦 易。如此則兩下俱有侍奉之人,家務又不至無人料理,豈不兩全?」兩 位老夫人齊笑道:「這個主意甚好,祇是太難為你些。」當下議定,擇於十一日起馬。備四號大船,行裝 等件料理齊備,派岑忠與王樸兩個老總管輪流往來,此番先是岑忠夫婦同 往。數日前,嚴公夫婦內外餞行。至期,成公率合郡文武俱送至交界。   岑少保十五日到吳門,程公接道。岑少保即先至衙門拜謝。其時許公又送劉老太太前往奉賢去了 ,衙內無人。劉、殷二鎮一同到船與岑老夫人請安,殷夫人已著家人僕婦到船叩請。碼頭上兵丁排列,趕散 閑人。劉、殷弟兄候岑太夫人婆媳陞了大轎,然後乘騎,前呼後擁至協 鎮衙門。大轎直抬進後堂,殷夫人與方氏嬸娘接著,更增一番親親之誼,殷勤款待,不在言表。岑少保因為 程公留住,至晚纔相辭出來,即至協鎮衙門。弟兄們相會,說不盡許多 情誼。大家商定於廿二日相同起身。   這數日內,辭行餞別竟無寧刻。至期,家眷船隻凌晨先發。殷夫人因要同往祭奠公婆,就相陪岑 太夫人同往山東,又當會親張,又好順便陪蘇氏夫人回來。岑少保與劉、殷三位隨後起身,程公率屬俱在碼 頭送別。其時,江五箭瘡發作早斃獄中。岑少保吩咐將江七沿途押赴北 固山下發落,殷總鎮已先差人在墳塋搭廠,準備祭奠。   這日,船至京口泊住,地方文武俱來請安。這北固山相去不遠,當著家丁備辦豬羊祭品,鼓樂一 應齊備。次日一早,岑太夫人原要與媳婦同往,殷勇與夫人再三阻住,因祇有姑嫂二人坐轎同往。岑、劉 二兩位,殷勇阻留不住,一同乘騎到了墳堂。祭品俱已陳設,焚起香燭, 鼓樂齊鳴。殷勇拜奠畢,放聲大慟,姑嫂二人一同哭拜罷,雪夫人慟至失聲。然後,岑、劉兩位一同展拜 ,殷勇與夫人、妹子在傍回禮。岑少保令將江七洗剝,反綁在墳前跪下。 雪夫人一眼看見,正是當年謀害之賊,不覺柳眉直豎、杏眼圓睜,上前問道:「你可認得當年坐船的人麼 ?」江七認得,不敢仰視,祇求速死。殷勇仗劍在手,大呼:「今日與母 親報仇也!」劍起首落,瀝血祭奠。岑少保吩咐將屍首推入千人坑訖,當下三獻酒畢,焚化祝帛,將豬羊 祭品分給墳鄰,遂一同回船。   岑少保令把船即日放往三鳳山停泊。次早岑少保祇坐小轎,跟隨二人,往拜鄰裏,謝其照料舊居 房屋。眾鄰裏都到船上來與太夫人請安。還有幾個老婆婆、婦女們素常往來的,都相約來看望律,岑太夫人 俱留住款待,起身時都有所贈。當日,家丁們將祭事料理齊全。次早 合船眷屬一同坐轎都到墳堂,大設祭奠畢,將祭品表散墳鄰父老們,來助祭者都有酒席款待,整整忙了一日。   次早,即開船進發。不日到了東省交界,總督晉公已內陞部堂,因候交代未曾離任,與司道俱 差官迎接。岑少保具回柬答謝,一面先差人往臺莊僱備車輛、人夫、騾馬,公平給價,不許騷擾民間。臘月 初到了臺莊,蔣公已著蔣貴早在伺候。地方官已將轎馬、扛夫齊備,岑少 保俱著發給價值。   初八日,一同起身至尚義村來,沿途俱有公館伺候。這日蔣公出村二十里接著,此時比從前母子 避仇時奚啻霄壤!合村男婦如看會一般十分熱鬧。蔣老太太婆媳與劉夫人迎門接著,歡喜異常。到內廳相見 時,惟殷夫人與月夫人姊妹是初見面的,岑太夫人同雪夫人敘說別來記 念情懷,真是喜從眉上起,笑逐眼梢來,說不盡千種情腸、萬分親愛。當日內外筵席接風。此時小公子已是 十二歲,聰慧過人,裏外陪待十分親熱。席間蔣公因致謝殷勇:「在吳 門深擾!」又道及:「程公十分厚待。回家後即接到吏、兵二部知會文書,已蒙聖恩准假。祇候賢侄們到來 ,便好一同起身。況已歲暮,不宜再遲。」當即擇定十五日起身,行裝 車馬預為齊備。岑少保當日吩咐備辦素供一席,往祭點石禪師﹔另備豬羊祭禮二付,往祭外祖並蔣公墳塋 。   到次日,內眷們先起身往莊上相等。叔侄們先到慈雲庵同祭了禪師,塔院布施百兩香資,以供禪 師香火。隨即一同往兩處墳塋上來,互相拜奠畢息心,就在莊上內外備席,快敘了一天,到晚纔回。   十四日,行李整齊。內眷們都在蔣府住下過年。叔侄四位,帶領親隨十餘人十五日一早起程,衝 寒前進。本府縣官俱在前途預備尖宿公館,武弁俱披執送至鄰封交界,一路無話。   到得都門,已是臘月廿七。一早進城,吩咐家人就近覓下公寓,四人遂一同竟至午門恭請聖安 。黃門官轉奏,有旨宣入便殿朝見。四臣三呼九叩畢,御目觀看,殷勇亦在青年,建立大功,天顏甚喜, 道:「卿等掃蕩寇氛,肅清海宇,功績偉然。岑卿所奏善後事宜俱依議准 行,朕心欣慰。今委卿等封疆重任,定能不負朕托。」因問:「卿等家中還有何人?可悉為陳奏。」岑秀 等因一一奏對。當即傳旨著翰林院官撰文誥授母妻俱一品夫人,惟岑秀發 妻何氏特加「慧賢孝義」四字。岑秀謝恩畢,又將玉虛夫人顯聖除妖之事奏聞。聖心大悅道:「天地間果 有此等奇事?」因改封玉虛夫人為玉虛慈惠聖母,發帑金立祠江浙,春 秋動帑祭祀。當下蔣士奇又將點石和尚顯靈超度之事奏聞,當即奏旨敕封點石為慈靈護國禪師,發帑改慈 雲庵為護國禪林,即著該地方官督工監造﹔命光祿寺陪御宴三日,為四卿解 勞,四臣謝恩而退。   當日,岑少保即往拜相國程公、司成徐老師,並黃兵部、陳都督。蔣、劉、殷三位亦分頭拜客 ,領了三日御宴,一同謝恩。到元旦,隨班朝賀畢,又往各處賀年。至初三日,聖旨下來:加岑秀太子少 傅兵部尚書,總督山東印務。仍賜尚方劍兼江浙巡海都御史,每年巡閱 海疆一次,考察官吏將弁秉公具奏﹔蔣士奇加前軍都督銜,管理登、萊、青等處,掛印總兵﹔劉電加左都 銜,仍管吳淞總兵﹔殷勇陞嘉湖總兵﹔褚飛熊內陞右軍都督﹔萬士雄陞 制標中軍副將:著即赴任。四臣同日謝恩,於初四日早朝陛辭,一同出京。因為家眷,祇得星夜兼程回沂 水料理。   十二日到了蔣府,內外眷屬同團聚過了元宵佳節。此時,總督衙門頭接官吏人役已到,夫馬 車轎俱整齊伺候,不便遲延,因定於十八日起馬,同家眷往濟南赴任。蔣公先一日又內外戲席餞行。至期, 岑少傅母子夫妻拜別蔣老太太、蔣公夫婦並劉、殷夫婦先行起程。蔣公與劉 、殷二總鎮遠送回來後,兩弟兄亦即料理行裝,於二十日一同拜別旋南,此時惟蘇氏夫人依依不捨,灑淚 而別。蔣公送了劉、殷眷屬起身後,登州將弁頭接亦到,蔣公亦於二十二 日起馬,奉老母家眷赴任,家中一切交蔣貴夫婦照料。及四處到任後,俱接到誥命,各各具表謝恩。卻喜 地方附近,四下音問往來不斷。   後來,岑秀官至少保武英殿大學士。蔣士奇因功加封靖遠候,小公子少年黃甲,累官至戶部侍郎 。劉電、殷勇俱陞至五軍都督。劉雲亦官至湖北布政。成公屢陞江南按察使司,兩公子亦俱登仕版。鄭、 嚴二位皆得岑少傅之力,都做到五馬黃堂。王公子少年科甲,官至光祿 寺卿。文進亦官至副總。岑少傅在湖郡、金陵兩邊蓋造府第,往來居住。許公在殷家終老。殷勇次子繼續 許氏一脈,娶金振玉孫女為妻,金家後嗣亦多振作。後來八姓往來,互為婚 姻不斷,各家後嗣俱有出類之才,另做一番事業以斷《雪月梅》之後云爾。   此回是《雪月梅》大結局,正如萬水朝宗千絲成錦,人鬼一齊收拾。其中追敘往事至封贈團圓, 心細如髮,無一筆滲漏,慘淡經營,至此极矣!吾輩寀頭當各陳一部,題曰「鏡湖才子書」,方可為此 書知己。 跋   人生天地,電光石火,瞬息間耳。此身既不能常存,即當思所以壽封而不朽者。顧其道居何?希 聖希賢,接往古,開來學,此一道也﹔醫卜星相,各臻絕詣,指示迷途,又一 道也﹔童婦歌謠,單詞片語,可作千秋佳話而留傳者,亦一道也。但古今事業我何由知之?以讀古人 之書而後知之。若是乎等書之不可不作也。但作書亦甚難矣!聖賢經傳尚皆述古人成事,況稗官小說, 憑空結撰,何能盡善?是雖不可以不作,又何可以竟作也。如一人讀之曰 善,人人讀之而盡善,斯可以永世而不朽矣!文章之妙,實非一道,必如僧繇點睛,破壁飛去,虎頭畫 水,夜半潮音,維摩說法,天女散花,彌衡操鼓,淵淵有金石聲,始可稱極妙矣 !予嚮之論著書如此。   乙未春,曉山陳子偶出是編以示予,予讀之而泠然、灑然,恍如列子御風,身在虛閣間。嘆曰:如 陳子此傳真所謂破壁飛去時也,夜半潮音時也,可使天女散花,淵淵有金石聲也。技至此,技至矣﹔觀 至此,觀止矣!《雪月梅》傳,曉山亦因之以並傳。是為跋。     乾隆四十年歲次乙未,孟春望後一日,古定陽董寄綿謹跋。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