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內文 第一回 論人我當思人即我我即人 計得失須知 得是失失是得   《西江月》:   會擺堂堂錦服,能言赫赫青蚨。世情冷暖俗人多,那個不來敬我。   半世憂愁鬱結,一生勞碌奔波。披星戴月卻因何,只為其中這個。   這個不是別個,就是天地間第一件至寶。無德而尊,無勢而熱,無翼而飛, 無足而走,無遠不往,無幽不至。上可以通神,下可以使鬼,係斯人之性命,關 一生之榮辱,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故人之忿恨,非這個 不勝,幽滯非這個不拔,怨仇非這個不解,名聞非這個不發。真是天地間第一件 的至寶,而亦古今來第一等的神物。所以這個神佛   有一對的《花鼓》對世上的人說道:   一家兒過活,富貴的如何?有我時,骨肉團圓;沒我時,東西散伙。有我時, 醉膏粱;沒我時,擔饑餓。有我時,曳輕裘;沒我時,鶉衣破。有我時,坐高堂; 沒我時,茅簷下臥。這壁廂妖童季女擁笙歌;那壁廂,淒風苦雨人一個。要我來 不要我?   請問世上的人,那個不要?誰敢說個「不要」兩字?這個至寶,有的沒有了, 弄得七顛八倒。沒有的,求其有,使盡百計千方;到得這個有了,更想其多,覺 道千難萬難。到得這個多了,多多益善,還要常保其多,猶不免千算萬計。所謂 巴一千撞一萬,非但不敢說「不要」兩字,就是「要」字裡面,且有說不盡的景 況。   勞心勞力日夜千辛萬苦,也因要這個;為客為商,奔走千鄉萬里,也因要這 個;賣男賣女,骨肉東三西四,也因要這個;奴顏婢膝,要這個甘作低三下四; 朝張暮李,要這個不顧九烈三貞。至於六街三市,三百六十行,九流三教,做盡 千奇百怪的勾當,無非為要這個上頭起見。總之,世上的人,心內也要,口內也 要,口內不要,心內總要。當時不要,久後原要。老也要,少也要;男也要,女 也要;智也要,愚也要;你也要,我也要;我也要,他也要。正是:或黃或白, 以作爾寶。   凡今之人,維子之好。   這個至寶,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果然是人人要的。   人人要,不獨是你一人要,不獨是我一人要,是天下人皆要的了。以己之心, 度人之心,未嘗不同;人要的,自然我也要的;我要的,難道他不要的?世上的 人切不可辨個爾我,切不可分個人己;見人之得,如己之得,見人之失,如己之 失。蓋以我自己看我,我固居然是一個我;以他人看了我,我亦不過一個他人; 以我看他人,他人原是個一個他人;以他人自己看他人,他人亦是儼然一個我。 人要想自己比他人,然後可以行得去。   故世間惟一恕字,可以終身行之。   這個恕字,事事不可離,時時不可忘。論到好的所在,有諸己而後求諸人。 論到不好的去處,無諸己而後非諸人。自己不欲的事情,斷不可施諸他人。總要 常存個人心一體的念頭。   這二句可稱個盡善。目下的人,為了這個,至於有己無人,但知一我,往往 憂人富,自怕窮,隱然他的是我的,我的是動不得的。有一等憑著自己的勢頭, 強佔人便宜;有一等恃著自己的豪富,硬派人吃虧。占人便宜,還要把人凌辱; 派人吃虧,還要把人遭蹋。有一等要圖自己肥家,甚至不顧別人死活存亡,得了 這個人的財物,便把那個人置之死地。有一等見凶便住,見善便欺的人,遇了情 通理順,講情話理的,便道不怕伊,三分明欺七分;撞著了僭強霸橫更凶似我的, 只得忍氣吞聲,敢怒而不敢言,外面還要賠著小心。有一等欺貧重富的人,迷著 個財主,便假慇懃,相知,裝盡許多醜態,仍然一些也叨不著他的小光。若是叨 得著小光,便脅肩諂笑,無所不至,連廉恥也有些不要的了。若見了個貧士,便 不在他心上,當面輕褻他,冷淡他,奚落他,背後說他笑他,其實未嘗沾染釐毫 絲忽;若是挪移了十兩半斤,裡面便蓄著個我富他貧的念頭,外面就露出個他貧 我富的形狀,還要肆無忌憚,當場出丑,不顧別人的面痛。又有一等看見別人的 富,心懷妒忌,甚是不平,自己的窮,好像別人連累他的一般,當面挪移撮借, 背後反要算計劃策。或假公濟私,於中取利,不曉得什麼叫做情,叫做理,什麼 叫做義。甚至父子們平白地風波即起,兄弟們頃刻間水火已成,朋友們陡的裡干 戈就動,六親不睦,九族不和。或損人不利己,或兩敗俱傷。為因要這個,反把 這個送與別人,而且有傷天害理,划惡策毒計,不知忘了多少情,背了多少理, 負了多少義,單有自己而無別人。一世辛勞,並無片刻之安,那有一時之樂?直 至四肢冷,雙腳挺,口不能說長論短,目不能鑒貌辨色,耳不能尋消問息,身不 能西走東奔,心不能千思百想,喉嚨中的氣兒一斷,方才肯罷。正是:三分氣在 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這等看起來,利令志昏,當局者迷,看不破的居多。然而看得破了,難道教 人不必要這個至寶麼?若說道為人總該不要,縱然有了,也該送與別人,那些天 下的富人,沒有一個是的,天下的窮人,沒有一個不是的了。不是這等說,這個 至寶,原是人世養生之物,貿遷有無,藉此以便食用,不可一日沒有,如何不要。   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故向日陳仲子的兄餓不食,原屬驕情;龐居士車金 入海,更為不經。所以這個至寶,可以取可以無取,取了未免傷廉;可以與可以 無與,與了未免傷惠。取與之間,須要看得清,見得大,不可把這個至寶看得太 輕,亦不可把這個至寶看得太重。當取的便取,不當取的勿取。當與的便與,不 當與的勿與。倘我手中有物,不可生輕忽心,把這個至寶任意揮灑,若是不是我 的,不可生妄想心,圖謀別人的至寶。凡事要歸個適中,斟酌個一定不易的道理。 古人說得好:「臨財毋苟得 .」得是原許人得的,不過教人不要輕易苟且得耳。 揆諸理上,理上請得去;度諸情義,情義上也說得去。然後與之有名,取之無愧, 心安意適。這等樣有了財物,用也是經用的,失也是不易失的。   有一等人,說到個取字,笑容可掬,欣然樂從,即一時不便就取,還要想個 取的法兒出來。必待取之而後快。說到個與字,眉頭打結,心內怏怏,即算一定 要與的,還要遷延時日,與之終是肉疼,常把個患得患失的念頭,橫於胸中。朝 思暮想,萬結於愁,無非欲得而恐失。甚至陰謀暗算,不顧天良,霸佔強吞,怎 知情理。不管鄉黨論談,親朋怨懟,任別人笑他罵他咒他恨他,只是一味個要得 而不要失。這等人的所作所為,是什麼意思?他的念頭無非要自己受用,並為子 孫之計耳。但不知天命不於常,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設心不良,安能久享?   否極泰來,泰極否至。往往見器滿則傾,物極則反,禍起蕭牆,變生倉猝。 半生得之而甚難,一旦失之而甚易。陰謀暗算的財物,化為烏有;霸佔強吞的家 產竟屬子虛。否則暗來暗去,漸漸消磨,蕩產罄家,一敗塗地。即使自身能保, 難保後人。蓋刻薄成家,難免兒孫蕩費,不是養個癡呆懵懂的賢郎,定是出個嫖 賭吃著的令子,包你家產消滅,反本還原,財物耗盡,連根而去。若是惡債未清, 兒女必至做出不可問的事情,捨身以償祖父之債,即死在九泉,尚要被人談論。   世人莫道此等兒女是個不肖,這是極頂的孝子慈孫。蓋父之與子,合來總成 一尺,父親做了五寸,兒子自然也是五寸。   父親若是不伶俐的,只做得一寸,兒子必然能乾,倒要做起九寸來了。若是 父親做了九寸,兒子自然只好一寸了。若一寸做完,連一分也沒有了。奉勸世上 的人,須剩些地步與子孫用用,切不可做盡了。正是:但存方寸地,留與子孫耕。   可見得世間的貪財愛鈔,算計別人的,到得臨了,究竟無益。世人為何不思 行善,豈不曉得:「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而徒欲以 財物家產傳之子孫,是謂求禍而辭福。蓋禍福本是無門,亦惟在人自己召他。世 上的善惡報應,真如影兒隨形,近報則在自身,遠報只在兒孫。為人在世,總要 把這個至寶,看得輕重適宜,把這個人情細心體貼,把這個善念常存心上。若是 貧士,貧乃士之常,不可怨恨自己一日之貧,不可妒忌他人一日之富,見富勿為 諂媚,當自尋樂地。若是富翁,富亦何足異,不可矜肆自己一日之富,不可訕笑 他人一日之貧,遇貧勿預堤防,宜以善為寶。把貧富兩字看得淡些,寧為君子, 勿作小人。   我試把一段人人曉得的故事,說與世上的人知道。正說間,忽有不速之客一 人來,見了此書,哈哈大笑,說道:「這樣書那個要看,那個要聽。徒以不入耳 之言來相勸勉。一派迂氣,滿紙腐談,真是惹厭。有一等人見了,必然說笑你做 書之人,還要說道:『此人甚奇,自道識字,卻是不通,而且連篇別字,說出這 樣言語,不知世務。』這做書人必定是個不長進的廢物請付之丙丁。勿使這一等 人看見.」客乃擲書而去。噫!此客乃真知世務者。但世之人見了此書,以予言 為是,無非點頭一笑;以予言為非,亦不過搖頭一笑。無所消遣,聊以此作「笑 府」觀,亦無不可。予亦不知工拙,有心勸世,不顧貽笑大方。   正是:   將酒勸人,終無惡意。   不知人人曉得的是什麼故事,且聽下文分解。 第二回 錢落空身輕浮大海 心向上手援遇燧人   《西江月》:   漫講詩云子曰,休談者也之乎。文章怎好市中沽,只怕難充饑餓。   莫被儒冠貽誤,須知創業良圖。一經挫跌倩誰扶,包管時光難度。   話說明朝崇禎年間,有一人姓時名規,取個不越規矩的意思。號叫伯濟,伯 是個大其志向,欲大有濟於世。是當時第一個有名秀才,原籍忠厚人氏,家住好 仁坂裡。父親叫做時行善,官為大理寺正卿,現今致仕在家。母親安氏,同庚半 百,所生二子,是個一胞產的弟兄兩個,都是一十八歲。長子時方便,娶妻韋氏, 也是同庚,生下一個兒子,名喚時達,只得三歲。   次子即是時伯濟,娶妻顏氏,小字如玉,是方鎮地方顏良的女兒,年紀也與 時伯濟同庚,也生下一個兒子,名喚時通,也只得三歲,月份與時方便的兒子大 些。一家八口,父子同心,弟兄竭力,兒子媳婦們奉事父母,極其孝順。那父母 兩個待這兒子媳婦們,亦極其慈和。兄弟甚是尊敬哥哥,哥哥也甚是愛惜兄弟。 就是妯娌之間,亦甚是和睦,宛如姊妹一般。這兩個孩子雖在襁褓,卻是終日不 聞啼哭之聲。共處一堂,天倫敘樂,骨肉同歡,布衣甚暖,菜飯甚香。上不欠官 糧,下不欠私債,無憂無慮,一門甚是快活。但是那時行善為官的時節,卻是兩 袖清風,家業不致十分富足,所有祖上遺下來的一件東西,是個至寶。那件東西, 生得來內方外圓,按天地乾坤之象,變化不測,能大能小,忽黃忽白,有時像個 金的,有時像個銀的,其形卻總與錢一般,名曰金銀錢。這金銀錢原有兩個:一 個母錢,一個子錢,皆能變做蝴蝶,空中飛舞,忽而萬萬千千,忽而影都不見, 要遇了有緣的才肯跟他。時伯濟家內的這個,是個子錢,年代卻長遠了,還是太 祖皇帝賜與時行善的始祖。歷傳五世,從來沒有失去,但是只得一個。正是:囊 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   忽一日,時伯濟靜極思動,心中起個念頭,心問口,口問心,自己想道:「我 不合念了這幾句詩云子曰,並不知什麼一些世務,不能見多識廣。雖然父母在堂, 不可遠遊,但男兒志在四方,豈可困守家中。家中父母,賴有哥哥在家奉事,不 如出去遊歷一番,把得有個出頭的日子也好.」於是告稟父母,父母應允。那時 行善道:「你既要出去遊歷,自然遍上山川,遨遊四海。家內有個金銀錢,你曉 得天下是有兩個的,不知母錢今在何處。你帶在身邊,倘遇見了,一並帶回,使 他母子團圓,也是一樁美事.」就叫安夫人取了金銀錢出來交與伯濟。   伯濟收了金銀錢,拜別了父母、哥嫂、妻子,一肩行李,望大道而行。   當日行了一程,第一夜歇店投宿,看見一人自稱錢神,厲聲說道:「目下你 的名兒不好,我與你要暫離幾日.」醒來卻是一夢。自己暗思道:「我是個當今 第一個有名秀才,怎麼說我的名兒不好,要與我暫離幾日,甚是奇怪.」因想起 家中父母骨肉,不知安否,時刻在心,朝行夜宿,遍觀各處的風土人情,身邊這 個金銀錢,卻不在他心上。一日時值季冬,天氣嚴寒,信步來至海邊,細觀海景, 但見:這一邊穩風靜浪,柴船自來,米船自去。那一邊,隨風逐浪,小船傍在大 船身邊。有時平地起風波,有時風過便無浪,有時無風起處也是潺潺浪滾,有時 風頭不順,宛如倒海翻天。不見什麼高山,那見什麼平地。白茫茫一派浮光掠影, 昏沉沉滿眼赫勢滔天。   那時伯濟看出了神,轉眼間忽然金銀錢不見,四面觀望毫無蹤跡,不堤防一 時失足,連身子也落下水裡了。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此時,海岸上來來往往的人也不少,他們要顧自己性命要緊,怎肯下海來救, 只好慢慢的看他落水罷了。他心內存著個「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的念頭,一些 也不驚慌。說也奇怪,那時伯濟的身子落在水中,並不見他沉沒海底下,浮於海 面,連衣服也不致甚濕。這是什麼緣故?不是什麼有恁海神海佛,只為有個龍神 護佑,這條龍原是一條困龍,困居海內不能上天,此見時伯濟落水頓起相憐之念, 空中保佑,不使他埋沒海中。   那時時伯濟撐開眼皮一看,真是一望無邊,隨著波浪,聽其自然,滔滔滾滾, 往那一邊氽去。覺道得離那海岸漸漸遠了,回頭看那海岸上的人,別人看我弗多 大,我看別人也大弗多了。   頃刻間氽至海心,四面無邊無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遠遠望見一隻海船, 不知他們有多少人在船上。看看略近,只見一人雙腳踏在平基上。他的形狀,似 有三分賊氣,疑是海洋大盜。   他是不動聲色,並不求救叫喊一聲。   原來這只船上,有三個主兒,一個叫神仙官,一個叫老虎官,一個叫狗官。 腳踏在平基上的,是個水手。其時適值神仙官同狗官在船頭上立著,看見海中有 人,神仙官道:「這邊有個人落在水裡,我們且拋一錨,帶住了船,緩緩的將船 撐攏去,把那個落水的人救了起來何如?」狗官道:「我們且把自己的舵擎正, 我是隨他風浪起,只是不開船。他人落水與我什麼相干,要我們著急?」兩個在 船頭上登時相罵起來。那老虎官聽見,慌忙走來,說道:「船通個水,人通個理。 你們不要船橫蘆飛囂。自古道:『宰相肚裡好撐船』,我們是一條跳板上人,有 甚事情,須要大家耐些,到底為著什麼?」神仙官把手指了水中的時伯濟,說: 「道我意中要想救這個人,對他說了,他必不肯,怎麼夾篙撐倒,同我相罵起來.」 老虎官面上帶著笑,向狗官道:「據你的意想,難道看他落水,讓他死了不成?」   狗官道:「然也.」木頭雕老虎官道:「『一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不相 逢。』那個人雖然與我們沒有碰過船頭,但東海船頭也有相碰的日子。我們救了 他,他日後自然也曉得知恩報恩,如何不要去救他?」神仙官道:「既然如此, 快把船撐攏去救他.」老虎官道:「你不要慌,船到橋,直苗苗,我自有個道理.」 那個狗官終是在旁邊打退船頭鼓,說道:「我看起來,只怕兩邊是撐不攏的.」 老虎官道:「你搖了半日的船,纜多沒有解。我這等對你說,你還是不聽.」   那時三人不拘兩,神仙官同狗官走至船稍上,倒去說閒話去了。老虎官只得 自己動手把船橫撐,欲來撈救時伯濟。無奈撞著了退船頭鬼,在船底下擋住去路, 再撐也撐不動。霎時間,風波驟起,他們自看風使船的,一得著了風,便扯足了 滿篷,一帆風竟往那一邊去了。此時時伯濟仍無人救,只管在海面上自來自去, 飄飄蕩蕩,不知氽了多少路,遙望見青河邊一帶樹林,黑沉沉一簇人家。正看間, 身子不覺已近海灘。海灘上的樹木,原來卻是冬青樹。人家尚遠,不甚分明,隱 隱似有個城池在內,時伯濟爬上海灘,腳底下踏著一件東西,闊有三尺三,長有 四尺四,不是什麼海寶貝,其實是一塊瓦片。那裡曉得這塊瓦片硬又硬,滑又滑, 才踏上去,底下一挫,那裡還立得定腳頭。兩腳卻在灘上,身子又跌落在水裡了。 正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那時時伯濟弄得上不上,下不下,欲向上面行去,又自己不能為力,兩隻手 那裡撐得起。若往下流去,卻是順勢。他意中一心向上,只得勉力撐住,然終是 力怯,身在海內,腳在灘上,更比在海中飄蕩的時節越覺悶些。身子動也不能動 一動,說話也說不出半句,即使說得出話,那個有人聽見。不意樹林中忽有個人 走出來,看見他跌了下去,慌忙上前,立在海灘,把他兩腳兒撮起,一撮竟撮至 岸上來了。便問那人姓名居處。   那人道:「小子並無姓名,那有家鄉。我是燧人氏的苗裔,人都喚我燧人, 道號子虛散人。欲往海邊尋訪高人,在此經過,救了君家,算是有緣.」伯濟道: 「承蒙散人搭救,再造之恩,何以為報?」燧人道:「我輩救人,豈肯望報?」 燧人也問時伯濟的姓名蹤跡。伯濟備細說了一遍。燧人道:「原來是個讀書人。 可敬,可敬。如何遭此挫跌?然目下的秀才,如君家者,正是不少。你既遭了此 一文之釁,你如今還去想他不想他?」   伯濟道:「這個身外之物,我去想他怎的.」隧人道:「你既不想他,你今 意欲何往?」伯濟道:「我自落水而來此地,乃天之所命,我有何往,只得聽天 而已.」燧人道:「所言誠是。   但此間前不把村,後不著店,就使你往那一簇人家,走進這城裡去,也是人 生路不熟,如何是好?」伯濟道:「這一簇人家是什麼地方?」燧人道:「是小 人國.」伯濟道:「這座城叫什麼城?」燧人道:「這城叫做沒逃城。此城築得 甚是堅固,四面若關了城門,就是神仙也飛不出去,凡人那裡逃得出,所以叫做 沒逃城。國中居民甚廣,城內有個人,自小做賣柴主人的,國中順口兒都叫他柴 主。柴主之名,遍滿天下,真個是若要發跡,混名先出。自從出了柴主之名,就 得了一個也是什麼金銀錢,家中甚是富足,如今竟有敵國之富。聞得他敬重斯文, 你如今無所依歸,倒不如我指引你去,到了他家,自然必有好處。他家住在城中 獨家村上,國中人人曉得。切記,切記。後會有期,我是去了.」言訖,忽然不 見。時伯濟此時無可如何,只得向那一簇人家走去。看看進了城門,有那城內的 地形,比別處地方低些。緩步行來,有意無意間,打聽這個獨家村上的柴主。正 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不知獨家村上這個柴主姓甚名誰,且聽下文分解。 第三回 時規被小人作賤 錢愚受一文牽制   《西江月》:   得利何妨違理,多財盡管無才。紛紛塵事實奇哉,只怕天公尚睡。   休慮人粗貌俗,當愁運蹇時乖。一生雖然知安排,須曉炎涼世態。   卻說小人國內獨家村上這個柴主,你道是誰?不是別個,他姓錢名愚,號叫 士命。他父母是沒有的,弟兄也是沒有的,只有一個妻房習氏,小名妒斌,年方 四十四歲。生下一個兒子,名喚百錫,年方一十八歲,尚未娶妻。那錢士命自己 年交六十九歲,頭是劣個,不比別個,不是凡人,原是天上串頭神下降,容貌異 常,比眾不同,生得來:頭大額角闊,面仰髭須蹺。黑眼烏珠一雙,火燒眉毛兩 道。骨頭沒有四兩重,說話壓得泰山倒。臂凸肚蹺,頭輕腳搖。兩腿大,肚皮小, 天生大卵脬。   那大卵脬,有一時要氣脹起來。隨身有兩個小僮,一個叫眭炎,一個叫馮世, 一個立在左邊,一個立在右邊,把他大腿捧了,將這卵脬用力吹起,其中的氣漸 漸平了,心內才得爽快。   若有一時要撒屁,下身重大,兩腿粗胖,也須要這兩個往兩邊把他闊臀掇起, 然後待他把屁慢慢的放出來。這兩個眭炎、馮世,生平習慣最喜乾這樣勾當,所 以常侍左右,並不自知忸怩。   然而錢士命向日卻沒有人使喚,原是一個赤底的窮人。自從做賣柴主人的時 節,用著不識輕重,不知分量的一條蠻秤,橫衝直撞,生意興隆,財源茂盛。   忽一日,正在那裡賣柴,半空中飛下一件東西,躲在那一條蠻秤上。錢士命 見了,喜出望外,連忙拿來藏了。你道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個金銀錢。這個金銀 錢,卻是母錢,就是同那時伯濟落在海中的子錢,是天生的一對。他自此以後, 家道日隆,小人國內竟算是一個大阿哥了。掙下多少南莊田北莊地,又得了一個 大大的官兒,封為自汛將軍。獨家村一帶地方,都是他家的住房,門前有好棵大 樹遮陰,朝南一對孟門,孟門即是大門,是他們的土語。孟門裡面,第二進是個 拂中廳,裡面第三進是一所堂屋。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掛一頂狒軸,狒軸上 面畫的是一個狒狒。其形與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   兩邊掛一副對聯,上聯寫著「大姆哈落落」,下聯寫著「阿謎俚沮沮」。樑 上懸著一個朱漆匾額,上書「夢生草堂」四字。   只因錢士命的母親向日懷孕在身,睡夢中不知不覺產下一個兒子,就是錢士 命。其時適值此堂落成,喜之不勝,這個匾額就取這個意思,以示不忘之意。靠 北擺著一隻建幾,建幾下面拼著一隻硬桌,左右擺著八把有主椅。夢生草堂旁邊 一間矮齋,齋中擺幾條雕凳,別人到他家裡去商量事故,必要在這矮齋中講話。 夢生草堂裡面第四進,是一所自室。自室中也有小小的一個匾額,題「我在這廬」 四字,兩邊也掛著一副對聯,上聯寫著「青石屎坑板」,下聯寫著「黑漆皮燈籠」。 朝外掛著一幅橫披鸞畫,上面畫一隻青鸞,畫底下擺一張炕牀,炕上鋪一條狒鼠 繡褥,褥上蓋一條厚棉被,底下襯一條乞席。炕邊擺一把稱孤椅。這個室中,上 面水泄不漏,四邊不露光明。錢士命不拘問候,坐在這稱孤椅裡,闇昧不明,幾 不知天地為何物。   自室後面,房屋不計其數,原有三大圓堂四大廳。正是:家值千貫,身值千 貫。   一日,錢士命在自室中走出來,恰到夢生草堂中,忽見豪奴走進報道:「外 面有個人,特來問候將軍.」錢士命道:「是那個?」豪奴未及回答,抬頭已見 一人:做模做樣,曲背呼腰,賊形賊勢,鬼頭鬼腦,巧言令色,脅肩諂笑,一見 柴主,低頭伏小。   這個人姓施,號叫利仁,原是錢士命家裡走動的一個幫閒人,年紀不多,只 好五六十歲,滿口牙齒落盡,身材短小,小人國內的矮人有名的,叫做無齒小人。 其時到了錢士命家,走至夢生草堂階下,見了錢士命不敢開口,只顧磕頭。錢士 命道:「施利兄,有話請說。你不是道士,為何把屁股向起天來?」   施利仁道:「久慕府上有個金銀錢,是天下第一件至寶。吾想至寶原是人生 難得見的東西,今在府上,不可錯過,故特造府奉拜,欲借這個金銀錢一看,未 識允否?」錢士命道:「你這個人,太看得這個金銀錢忽略了。我這個金銀錢豈 是輕易動得的,你改日齋戒沐浴了,待我擇了吉日,備了香案,祝告一番,然後 同你到那裡去,只好望一望,也不可拿他出來,怎麼說出一個借字來。然吾卻不 怪你,你是個沒有金銀錢的人,自然不曉得其中的道理。你且起來.」施利仁道: 「是阿,是阿,小的原覺造次,但世間罕物,素所尊重,願求一見,勿負小的一 片誠心,告辭了.」錢士命道:「你若要見這個寶貝,常常到吾府上來伺候伺候, 或者有遇著可以見得的日子.」一頭說話,兩人走出門來,錢士命立在孟門邊, 施利仁立在大樹底下,正要分手,遠遠看見一人,好像不是小人國內的人物,但 見他:鼻直口方,眉清目秀,低聲啞氣,面黃肌瘦,進退兩難,無路可投,步步 小心,常恐落於人後。   施利仁想道:「這個人來得詫異,必非我輩中人,待吾去問他.」遂走向前 邊,說道:「你是何等人,看來不是我國內的人品,問你姓甚名誰,家居何處?」 那人道:「小生姓時名規,號叫伯濟,中華人也。聞得此間獨家村上有個人叫什 麼柴主,未知住在那裡?」施利仁道:「噤聲,這『柴主』兩字,豈是說得的麼! 若是我們將軍聽得了,你的性命,就有些不保。   你是中華人,不曉得吾們海外的話兒。你要到他家去,你須隨我來.」時伯 濟跟了施利仁,走至大樹底下,見了柴主錢士命道:「施利兄,你去問他,他是 何人?」施利仁道:「他叫時伯濟,中華人氏.」錢士命道:「你中華人,為何 到此?」時伯濟道:「小生是個文學秀才.」錢士命道:「秀才是天下第一等廢 物.」時伯濟道:「只為遊學出門,身邊帶一個金銀錢。」錢士命道:「嘎,金 銀錢在那裡?」施利仁在旁邊聽得了,連忙跪下說道:「中華原是富饒之地,上 邦人物。失敬,失敬。   乞借金銀錢一看.」時伯濟道:「不意行至海邊,這個金銀錢失去,身子落 在水中。方欲上岸,又遭挫跌,一路飄流至此.」   錢士命道:「你空長大。是個無用之徒。必然手頭鬆,不經意,所以一個金 銀錢也失去.」施利仁道:「看他滿面滯色,那有福招留這個金銀錢在身邊。你 不淹死,還是你的造化。你如今要訪問錢將軍,是什麼意思?」時伯濟道:「我 聞得燧人說,他敬重斯文,故而特來訪問.」施利仁道:「這位就是錢將軍。   錢將軍,他既遠來,你府上少個用人,著他在府上使喚使喚何如?天色已晚, 明日再來奉候,小的去了.」錢士命道:「時伯濟,你住在吾府上也罷。吾要問 你,你這個金銀錢不見了,可曉得落在何處?」時伯濟道:「落在海中.」錢士 命沉吟良久道:「你隨我進來.」那時,時伯濟無極奈何,只得隨他進去。但是 這小人國內的房屋低小,走進此門,必要低了頭兒。   正是:   在他門下過,怎敢不低頭。   其夜,錢士命就令時伯濟在矮齋中歇息,他自己卻在自室中去睡了。然身兒 雖在炕上,一心想著這金銀錢,那裡還睡得著,翻來覆去,一夜無眠。   一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今來古往獨推先。惹人憐,說來個個口流涎。形如 坤與乾,又如地與天,世人誰敢來輕賤。算來真與命相連,今夜教我怎樣子個也 眠。我的錢阿,提起你,誰弗羨。   二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欽心久仰在先前。實通仙,一文能化萬千千。好換 柴和米,能置地與田,隨心所欲般般便。教人怎不把情牽,勝比爹娘共祖子個也 先。我的錢阿,稱買命,是古諺。   三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朦朧如在眼睛前。樂無邊,精神強健骨頭顫。心中 真爽快,眉間喜色添,此時才得如我念。誰知卻是夢魂顛,依舊身兒在炕子個也 眠。我的錢阿,醒轉來,越留戀。   四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怎生落在水中間。恨綿綿,心頭無計淚漣漣。一時 拾弗著,心思想萬千,如何設法來謀面。越思越想越淒然,這件東西非等子個也 閒。我的錢阿,要見你,何時見。   五更裡個思量這個也錢,心中許願意誠虔。告蒼天,千愁萬緒苦無邊,區區 若到手,時時供佛前,焚香跪拜心無厭。至誠至敬不虛言,伏望錢神賜憫子個也 憐。我的錢阿,早早來,如吾願。   一夜裡個思量這個也錢,翻來覆去不安眠。意心堅,腹中好似火油煎。黃昏 思想起,直到五更天,東方發白心難變。幾時飛到吾跟前,弄得區區心想子個也 偏。我的錢阿,勿負我,心一片。   錢士命想了一夜,清晨起來,坐在稱孤椅裡呆想。忽見施利仁走到面前說道: 「將軍悶坐在此,想來有心事麼?」錢士命道:「你那裡知吾的心事.」施利仁 道:「將軍莫非在那裡想這個海中的至寶麼.」錢士命道:「你怎麼曉得?」施 利仁道:「將軍何不把府上的這個母錢,引那海內的子錢出來。這叫做以錢賺錢 之法,管教唾手可得.」錢士命道:「妙極,妙極!你若不說,吾卻忘了.」錢士 命即忙拿了家中的金銀錢,同施利仁來至海邊,兩手捧了金銀錢,一心要引那海 中的子錢到手。但見手中的金銀錢,忽然飛起空中,隱隱好像也落下海中去了。 此時錢士命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頓時起了車海心,要把這個海水車乾。正是: 一錢落水,曉夜思量。   兩錢落水,連夜車浜。   不知海水車與不車,且聽下文分解。 第四回 坐井觀天得錢便作驕態 斯文掃地失意 怎肯低頭   《西江月》:   舉世莫非人子,盈寰盡是皮囊。一般肺腑一般腸,造物原無偏向。   落魄須防失志,素封切忌顛狂。窮通富貴本尋常,何用裝模作樣。   卻說錢士命在海邊,欲要母錢引那子錢到手,母錢也飛起空中,隱隱也落在 水裡,頓時起了車海心,要把海水車乾,連忙叫施利仁回家喚人。那裡曉得,施 利仁看見錢士命金銀錢失去,他竟悄悄走了。錢士命獨自一個在海灘,心忙意亂, 如熱石頭上螞蟻一般,又如金屎頭蒼蠅相似,一時情極,將身跳入海中,淘摸金 銀錢。那時白浪滔天,錢士命身不由主,又要性命,連叫幾聲救命,無人答應。 逞勢游至海邊,慌忙爬上岸來,滿身是水,宛似落水稻柴無二。才到岸上,心中 到底捨不得,又在那裡想這兩個金銀錢。欲要再下海去,跨大步,將一隻腳跨至 水內,想著了性命要緊,又只好縮腳上岸。悶悶不樂,竟自回家。一路行來,打 聽得通衢大道上有個李信能知過去未來之事,遍遊天下,四海聞名,出沒不常, 行蹤無定。人若想著李信,那李信就在眼前,若有人問他事情,他說行得的,行 之無有不利;他說行不得的,行之終屬勉強。他住一所三橫一豎的房屋,屋邊略 有些田土,門前掛一面小小招牌,上面橫書「未卜先知」四字,下面兩行寫著「慣 斷是非曲直,能知禍福吉凶」。   那錢士命見了,向前拱手說道:「先生,久違了.」李信不開口,身子動也 不動一動。錢士命道:「我要問先生,我失去一件東西,不知可能復得?」李信 也不開口。錢士命道:「先生,你沒有口的麼?」李信也不開口。錢士命道:「先 生,你沒有耳的麼?」李信也不開口。錢士命道:「我要問問我的終身,是什麼 樣一等人,如何問之不答,叫之不應?」於是李信手書一個紙條,上寫「小小行 錢,目中無人」八個字,遞與錢士命。錢士命看了,全然不懂,說道:「你既能 知過去未來之事,你可曉得我有幾個兒子?」李信即寫下一個「不」字,與他看 了。錢士命也不懂,欲要再問,他終不開口,遂惱恨起來,說道:「我生平有了 事情,從來也沒有問過這個李信,他是一個不開口的東西。我去問他,這是我一 時的沒主見,自己不好。這紙條上面的幾個字,我也不明白他寫的是什麼說話。   這個不字,又不識他是什麼意思.」又氣又惱拿了紙條,一逕走回家去。進 了沒逃城,來到獨家村上,走入孟門裡面,從拂中廳穿過夢生草堂踱進自室中, 坐在稱孤椅裡,長吁短歎,心內想著金銀錢,手中拿了紙條,眼睛看定了這八個 字,遲疑了半晌,忽然立起身來,走出自室,來到矮齋中,見了時伯濟,說道: 「你真個是倒運人,你到了我家,連累我的金銀錢也失去,險些兒我的性命不保.」 就把前事說了一遍,時伯濟道:「李信是我的知己.」錢士命道:「既是你的知 己,你又是讀書人,你看紙上這八個字是什麼解說.」時伯濟舉目一看,道:「小 小行錢,目中無人。小小是個戔,行錢是個貝,合來是一個賤字。目字沒有了這 兩畫,添了一個人字在內,是個囚字。   這八個字卻只是兩個字,道你的八字是『賤囚』兩字.」將軍一聞此言,暴 跳如雷。正是: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   一時要提兵調將,滅此李信。時伯濟道:「李信蹤跡不定,來往無憑,從那 裡去捉他.」錢士命道:「他現在通衢大道上。」時伯濟道:「他神通廣大,變 化不測,急切不能取勝。將軍你且三思.」錢士命道:「我誓不與李信並立,若 能滅了,才暢我的胸懷。我如今思想金銀錢要緊,也無暇及此,將來務要滅他。 我要問你,我問他我有幾個兒子,他寫了一個不字,又是什麼解.」時伯濟道: 「不字是一個雨字,道你的兒子是一個.」錢士命道:「這個倒被他猜著了。我 卻不識這不字.」   自此把滅李信的事常掛在心。步出矮齋來,至夢生草堂,時近黃昏時分,那 時正是臘月十五夜,有天無日,月色朦朧。錢士命但聞得咯咯咯的叫聲,不知聲 從何來,疑是金銀錢出現,靜聽之,卻在天生井內。遂叫睦炎、馮世拿了一條千 丈麻繩係著一塊壁板,錢士命坐在板上,落下天生井內,幾至井底,舉目看時, 那咯咯咯叫的,卻不是金銀錢,原來是只井底蛙,拾在手中,抬頭一看,竟是天 無箬帽大了,慢慢的叫眭炎、馮世拽了起來,坐在井上,兩眼望青天。頃刻間, 但見白地上起烏雲,騰至空中,唿刺一聲,青天裡一個霹靂。豪奴進來傳說,外 面街上,天打殺了一個走過人,不在話下。   不一時,滿天蝴蝶,大大小小,在空中飛舞,看得錢士命眼花繚亂。忽而蝴 蝶變做一團如饅頭模樣,落在錢士命口中,咽又嚥不下,吐出來一看,卻是兩個 子母金銀錢。這兩個金銀錢,就是落在海中的至寶,此時方落在錢士命手內。那 錢士命眉歡眼笑,把井底蛙放脫井中,雙手捧了金銀錢,搖搖擺擺,踱至夢生草 堂,把金銀錢供在建幾上。睦炎、馮世慌忙擺了香案。錢士命望上禮拜,暗中祝 告道:「敬者錢弟子錢愚,虔誠拜禱,今日叨天之佑,有了這金銀錢,伏願世世 子孫,持守不失,永為錢氏鎮家之寶.」祝告完了,立起身,捧了金銀錢,走至 自室,把金銀錢藏了,坐在稱孤椅裡,哈哈大笑,說道:「我好容易有這兩個金 銀錢麼。不知我費了多少心計,多少辛勤,此時才得到手。這是我一團心血換來 的。天下這些想錢的,誰人學得我來.」正是:不將辛苦易,難尋世間財。   錢士命得了這兩個金銀錢,坐在稱孤椅裡,越覺心緒不寧。   他有了金銀錢,若外人不曉得,又見不出他的能耐,顯不出他的體面;若外 人曉得了,又恐有人眼紅,向他借貸,與他纏擾。   正在思想,不覺天明,抬頭忽見施利仁闖入自室,錢士命道:「施利兄,昨 日你見我金銀錢失落水中,你就悄悄走去,今日你曉得我復得,你仍然到我府中 來了.」施利仁道:「將軍你休錯怪我,昨日見你金銀錢失去,小的忙回家喚人 來替你車海,走到海邊,將軍已經回府。本欲當夜走來府上,看看天色晚了,所 以今日黎明即至。若將軍的復得金銀錢,如今說起才知。小的並不曉得,望將軍 一道其詳.」錢士命乃把坐井觀天落下金銀錢的事,備細說了一遍。施利仁道: 「如此請將軍堂上坐了,待小的們叩賀將軍.」於是把稱孤椅掇在夢生草堂,錢 士命坐在稱孤椅裡,施利仁在階下磕頭叩賀,眭炎、馮世及豪奴,一家大小人等, 齊集夢生草堂,多來磕頭叩賀。獨有時伯濟不到,錢士命大怒道:「時伯濟何人, 不來叩賀我錢將軍.」正在喧嚷,只見豪奴走向前說道:「門前來了一個和尚, 要見將軍.」   錢士命道:「叫他進來.」隨叫眭炎、馮世把稱孤椅掇進自室中,他遠遠望 見那和尚走進,你道那和尚怎生模樣,但見他:輕骨頭,大眼眶,油頭滑腦,頭 帶韋帽像冠冕。   花拳繡腿,身穿課衣弗見裰。頭閣閣,尾翹翹,依稀常在睡夢裡,滿面緣於 於。彷彿時登霧露中,週身煙漫漫。   那和尚大模大樣走進夢生草堂,見了錢士命,打個問訊,分賓主坐在有主椅 上。施利仁自己拖了一隻德杌,坐在旁邊。   錢士命道:「和尚,上剎在那裡?」和尚道:「小處在大排場右首,弗著街 上,前世寺內.」施利仁道:「上人法號叫什麼?」和尚道:「小僧無號。小僧 日逐在外化緣為活,國人順口兒都叫我化僧。因此即以化僧為號.」錢士命道: 「化僧,你到此何干?」化僧道:「我方才打從此間經過,見府上財氣盈門,一 道紅光,直透天庭,必有寶貝在府。但紅光之下,伏著黑氣一團,環繞屋宇。主 將軍數年之內,身家不保。想將軍府上,穢氣太多,故而致此.」錢士命道:「化 僧,你看起來可有挽回否?」化僧道:「據小僧愚見,務要把府上那有形的垃圾, 先去盡了。然後把無形的垃圾再去,或者可以挽回造化.」錢士命道:「我與你 是有緣的,你可替我設法設法.」化僧道:「你取一把掃帚出來.」眭炎、馮世忙 把一把掃帚提在化僧跟前,化僧把掃帚拖在屁股後,望北拜了四拜。施利仁走近, 把掃帚插在化僧身上道:「拖了不便,插在腰間的好.」化僧道:「妙極.」   化僧踅至南首,拜了四拜,拜畢,踅至東首,拜了四拜,拜畢,又踅至西首, 拜了四拜,立起身來,說道:「如今要叫一個斯文人,把府上的垃圾盡行掃去, 那團黑氣可以漸減。小僧實與將軍有緣,故而特來指點.」錢士命道:「承化僧 指點,無以為報,奈何?」化僧道:「小僧聞得府上有兩個金銀錢,小僧欲化將 軍一個,未識允否?」錢士命聽了,真是「說著錢,便無緣」,向化僧道:「化 僧要化我別件東西,總好商量,若是金銀錢,是我鎮家之寶,斷斷不能如命.」 化僧道:「如此小僧告辭了,容日再來募化.」錢士命道:「要問化僧,那無形 的垃圾如何掃去?」化僧道:「只是在將軍自己心上作主。」   錢士命遂送出孟門,化僧乃飄然而去。錢士命回到夢生草堂,同施利仁走進 自室,坐在稱孤椅裡,商量掃地。施利仁道:「斯文人府上現有,如何不使喚他.」 錢士命道:「是那個?」   施利仁道:「矮齋中時伯濟。他是中國讀書人,豈不是斯文人。」遂著眭炎、 馮世叫時伯濟到跟前,說道:「時伯濟,我得了金銀錢,合家大小,內外人等, 都來磕頭叩賀,你為何不到?」   時伯濟道:「我在矮齋中讀書,並不曉得將軍得了什麼金銀錢。」錢士命聽 了大怒,道:「你在我府中,怎說個『不曉得』三字.」隨用手把時伯濟撻了一 下。施利仁道:「你今朝子曰,明朝子曰,不知你纏的什麼子曰。將軍,他不肯 磕頭,今且饒他。如今將軍叫你掃地,要把合府地上掃得乾淨。若再不週到,莫 怪將軍動怒。你可曉得,吃他一碗,憑他使喚。你做了鰍,那裡怕得泥。做此官, 行此禮,你勤緊掃地,小心服事將軍。   我是去了.」當時別了錢士命,竟自回家。時伯濟無極奈何,只得拿了掃帚, 通前徹後,地上處處掃到,卻都掃得乾淨。掃畢,仰天長歎道:「天啊!我一身 受之父母,不敢致傷。我忠厚人,不意在小人國內遭此一撻,我有何面目尚在人 世。我生了這樣命,不如死了,倒也乾淨.」滿腔愧恨,無門可告,又只好含忍。 正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不知時伯濟此時可要自盡,且聽下文分解。 第五回 時伯濟有去無來 錢士命只進弗出   《西江月》:   富貴弗因刻薄,貧窮豈為軟柔。漫誇奸狡有機謀,造物纖毫不謬。   飲啄莫非前定,銀錢詎可強求。無分忠厚與囂浮,須待時來福湊。   卻說時伯濟在小人國內,遭了錢士命的一撻,愧恨欲絕,一時無地自容,欲 要將身自盡,不願再生人世。忽而想著:「我一身欲大有濟於世,豈肯與瑣瑣小 人計較,遂致輕生。況此地本非我安身之處,我來此卻是我自己不達,聽了燧人 的話兒,誤與小人為伍.」一腔懊惱,滿腹躊躇,步出矮齋,卻遇見了眭炎、馮 世,問道:「我前日聞得燧人說,你家將軍敬重斯文,所以小生到此,怎麼使我 遭如此之一撻.」眭炎、馮世道:「你這個人真覺懵懂。我們將軍敬重的斯文, 不是那文,這是那一文兩文的文字。豈是你這文縐縐的文字。你真認錯了道兒.」   時伯濟聽了乃恍然大悟,決意要去,心中想道:「我來得明,去得明。我若 不別而行,又不是我堂堂男子所為。若要去當面辭他,我又是不屑.」遂題詩一 首在矮齋壁上,寫著:有所聞而來,有所聞而去。   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回頭就走,頓時出了孟門,離卻獨家村而去。一心欲要尋覓李信,無奈城中 不是他住的所在,必要離了沒逃城,才好尋他;又是路逕不熟,不知從那裡去的 好。左思右想,無處投奔,說道:「我自來此地,尚未知國中的風景如何。凡事 皆有命在,且漫步前去再作理會.」你道那城中的風景人情,怎生模樣,   但見:   地勢險,路逕窄,望去不平,行來不直。茶坊酒肆最多,道院僧房連接。也 有店舖開張,經商貿易;也有步擔肩挑,傭工作息;也有醫卜星相,也有娼優隸 卒;也有偷雞市狗,也有為盜做賊;也有坐地分贓,也有沿街求乞。峨冠博帶的 不少,騎馬坐轎的不一。   古來只有多少行業,何止三百。養家總是一般,道路卻有各別。這樣風俗不 衰,此等人心難測。無父母兄弟,無朋友叔伯,無師生,無親戚。也知跪拜,也 知作揖,也知嚼字咬文,也知談今論昔。輕禮義,重財帛,惡寒冷,喜炎熱。無 連鼠,國內之產;歪擺佈,城中所出,但覺家家門戶低微,處處人煙稠密。   時伯濟走至一條路上,忽見一個人擋住去路,叫道:「時伯濟,你為何不住 在錢將軍府中,你竟逃了出來。可會盜他的金銀錢,我同你去見將軍.」時伯濟 道:「我出來,錢將軍豈有不曉得的道理。若說金銀錢,不是我心上的東西。還 要去見他怎的?」那人道:「不相干,我同你轉去,問了將軍,才放你走.」時 伯濟不睬他,竟望前走出此路去了。你道這個人是誰,為何認得時伯濟,原來就 是施利仁。他住在這條路上,這條路叫做走熟路。他一出門來,遇見時伯濟,曉 得錢將軍府中即日有事,決不放他,知他必然逃走出來,所以擋住去路。那時看 見時伯濟不睬他,走出此路,心中大惱,自己又不能追趕,連忙來至獨家村上, 告知錢士命。錢士命道:「眭炎、馮世方才已對我說了,我正要打點去追他,你 來得正好,你隨我一同去追他轉來.」錢士命同施利仁帶了眭炎、馮世,跟著一 班豪奴,離了獨家村,望前奔去,氣昂昂行了許久,遠遠望見時伯濟在一家門前, 回頭看見有人追他,他走入此門,把門閉上。   錢士命認得這門內,是做媒婆的柳娘娘家中,向前把門打了幾下,那裡曉得 門兒堅固,未曾打開,驚動旁邊牆垛,卻有些倒意。眾人一齊動手,把牆用力推 去,頃刻一垛牆垣推坍,眾人一擁而入,搜捉時伯濟。時伯濟只得打從門內逃出, 後面眾人一齊趕上,無處躲避。正在危急,只聽得半空中有人叫道:「時伯濟, 你從東南上走,可以出得此城。外面就是好道路了。   我是燧人。你自去罷.」時伯濟聽了,急急忙忙向東南而走,離了沒逃城, 望好道路上去了。錢士命見他逃出此城,看看去遠不能追趕,鳳施利仁一眾人回 到獨家村上。施利仁道:「這樣人在我輩中原覺可厭,如今追他不轉,倒也罷了。 將軍請回府,小的也要轉家了.」錢士命道:「你不要去,明日是我誕辰,不免 有個細情,我是不好在外而應酬。我們兒子年幼,你在我家中料理料理.」施利 仁道:「小的久已曉得,將軍明日大誕,今夜家中有事,明日清晨一定來府.」 錢士命只得放他去了,回到夢生草堂,吩咐家中人等,準備明日事情。正是:「有 錢不消周時辦.」六筵等事,一切齊備,當夜歇息。明日清晨起來,那時正是正 月十五日,三陽開泰,萬象回春的時候,夢生草堂中,張燈結綵,上面供著骨董 老壽星,鬆子老壽星,車光老壽星,棉花老壽星,鎇春老壽星。下面供著兩尊別 過老壽星,拆供老壽星。桌上雜撮果盤,一對扁釜插上大燭,點上無名火,爐中 燒起柴香,滿堂香氣逼人。叫了一班魘倒班,演做全本話巴戲。錢士命躲在自室 中,炕上靜坐,不肯出頭。外面那些不認親也來的坂客、鄉鄰、親眷、拜生日的, 紛紛不一,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正是: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送來的禮物,何須遜禮,一概照單全收,親友一概不見面,只有眭炎、馮世 兩個在外接應。正在熱鬧之時,但見施利仁走進,備了一個帖子,上寫著:   門下走狗施利仁叩首叩首   備了禮物四色,夾單一張寫著:棗酒一壇,前腿全肘,看杜面三袋,一口沙 糖滿盒。   眭炎、馮世拿了進去,與錢士命過了目,然後打發使金力金,受了不辭。又 見那前世寺內的化僧,也備了一個帖子,上   寫著:   前世寺釋朱化僧和尚恭祝   也備了燭面糖酒四色,也有夾單一張,上開著:倒澆蠟燭十支,鑲邊酒一壇, 荒糖一味,裝體面千條。   錢士命也過了目。眭炎、馮世打發了使金力金,也受了不辭。又見一個人送 來禮物四色,兩葷兩素,擺在夢生草堂階下,端的是什麼東西,原來是:死宰雞 一隻,水蟹一盤,得皮酸桔子滿盒,大殼風菱滿盒。   那來使慢慢的遞上一個帖子來,上寫著:   彌彌小晚生墨用繩端肅頓首百拜   裡面錢士命吩咐,叫眭炎、馮世將他禮物一應辭去。隨後這個人到了,聞得 錢將軍不受他的禮物,跌一蹺,在孟門邊就碰了一鼻頭的灰,進來向眭炎、馮世 再四懇求,也只得勉強受了。你道這個人怎生模樣,但見他:生成一個縐頭,學 得一般沒法。兩道倒眉直豎,一雙攤眼反插。腰繫累帶,身穿纏甲,肩不能挑, 兩個肩頭拱嘴;手不能提,十個指頭重夾。文不能測字,扁擔倒一字不知。武不 能打來,抓雞力兩手缺乏。慣會鬧裡奪邱,那怕別人批撻。   這個人,家住一豚堤,出身本姓鄒,父親叫做鄒桓,表字十國。他自己不肯 姓鄒,改姓姓墨,名庸,號叫用繩。從伯父鄒大美在一家巫城緦高兒伯廟中,學 得一身本事,倒會書符念咒,說神弄鬼,同錢士命原是五百年前嫡嫡親親的四四 一十六門親眷。墨用繩見錢士命把他禮物收了,喜出望外。那時同施利仁、化僧 各各相見,唱了一個臀後喏,齊聲向眭炎、馮世說道:「小的們特來上壽,要請 將軍出來叩見.」眭炎、馮世到裡面自室中轉了一轉,出來說道:「錢將軍已經 上了炕,必不肯出來的了。各位都拜了壽星,請到矮齋中吃麵罷.」就叫豪奴擺 好桌子,叫施利仁坐了第一位,化僧坐了第二位,墨用繩打橫坐了第三位。   錢百錫出來坐了主位,見桌上先擺著十二個盆子:四葷四素,兩乾兩濕。葷 的是:醃臭鯗一盆,鹽生炒鴨蛋一盆,野味腳一盆,鰣魚頭一盆;素的是:麻油 拌青菜一盆,炒熟黃豆一盆,屎渣煸鹽齏一盆,老茄子一盆;乾的是:冷鑊子裡 爆個熱栗子一盆,盤門柿墮一盆;濕果是:翻花石榴一盆,飛金楊梅一盆。眭炎、 馮世拿了幾只墨樽杯,勸他們吃酸白酒,各人斟了一杯,墨用繩量窄,捏了鼻頭, 勉強把酒呷乾,他兩個到外面拂中廳上陪客去了。隨即拿上熱炒四盆:一盆飛來 肉圓,一盆夾蚌炒螺獅,一盆蟹腳肉,一盆豬油瞞肚子。然後拿上正菜四色,副 湯兩碗:一次落湯雞,一次東坡肉上躲只蝦,卻是貪賤買子豬婆肉,一次湯罐裡 燜鴨,一次火燒團魚,一碗江北河豚,一碗臭肺頭。還有點心四碟:一碟湊口饅 頭,一碟得法綠豆糕,一碟碗裡杌春餅,一碟夙蛀大麥團。   墨用繩從來沒有吃過饅頭,拿一個來咬了三口,裡面卻是生的,他就不吃了。 施利仁道:「見食不搶,到老不長。三十六著,吃為上著。吃得下肚,五分財香。 大家不要做假.」隨手把落在桌上的一條蟹腳肉也拿來吃了。化僧道:「施利兄, 盆子外面的東西可好吃些?」大家笑了一笑,落後每人一碗麥臉面。眭炎、馮世 又來勸酒,外面又不知擺了多少酒席。席面上也是七次八碟,擺了滿台。裡面外 面都吃得掛喉撐頸,杯盤狼藉。那有略啖味的,只有盛死不休的,還有吃不盡兜 子奔的。你一杯,我一盞,杯杯滿盞盞乾,好像吃不散的筵席。那曉得正在吃酒 不計價的時節,只聽得外邊有個人大呼小叫,在孟門內吵鬧進來,眾人只得散了, 各各歸家,把酒席盡行收起。   正是:   富家一席酒,窮漢半年糧。   不知外邊大呼小叫的是何人,且聽下文分解。 第六回 萬笏見柴起意 時生遇李安身   《西江月》:   富貴生前注定,貧窮命裡相招。任君使酒千條,難與天公片時擾。   刻意機謀枉費,攢眉奔走徒勞。不如安分樂逍遙,還我本來面貌。   卻說錢士命家中,正在吃酒不計價的時節,來了一個人在外面吵鬧,大呼小 叫,從孟門內一直進來,說道:「我特來你們府上要尋一件東西。見你家備了多 少酒席,飛禽用得必多,我生平慣吃生人腦子,我如今戒了,要在你府上尋幾個 鵲頭,受用受用。若現在沒有,你家中有個金銀錢與我一個,等待你有了鵲頭, 拿來取贖便了.」那時眾人多散,錢百錫也進去了,只有眭炎、馮世迎著問道: 「你是何人,姓甚名誰?家居何處?」那人道:「我姓萬名笏,柳州人氏,現居 下山路上。對你家將軍說一聲,快快與我金銀錢。若道半個不字,教你家將軍性 命不保.」眭炎、馮世來到自室中,告知錢士命。錢士命聽了大吃一驚,半晌不 言語,想了一想說道:「我一時那有鵲頭安排他,他要我金銀錢做押,這是我鎮 家之寶,如何捨得與他。   這個人又是不好說話的人.」左思右想,無可如何,只得暫把一個金銀錢與 他,慢慢的別處去尋鵲頭來,向他取贖罷了。這叫做「善錢難出,急錢打出」。 錢士命取了一個子錢眼淚汪汪交與眭炎、馮世,與那姓萬的做抵押。眭炎、馮世 拿了金銀錢出來,付與柳州人說道:「改日有了鵲頭,安排了你,那時你要還我 們的呵.」萬笏應道:「曉得,曉得.」接了金銀錢,一溜煙去了。正是:清酒紅 人面,財帛動人心。   其夜,錢士命又是一夜無眠。明日清晨起來,在自室中悶悶昏昏,想起金銀 錢,費了多少心計,才得有此兩個,如今被他取了一個去,教我那裡去尋鵲頭來 向他取贖。正在躊躇,只見施利仁走進說道:「昨日人多,未便獨自進來面叩將 軍。恕罪,恕罪。那個吵鬧的人,為甚麼來的,後來怎樣安排他去了?」錢士命 把昨夜事說了一遍,又將心事告知。施利仁道:「飛禽走獸,多在無天野地,將 軍若去打獵一番,鵲頭何愁不得.」   錢士命聽了,遂吩咐眭炎、馮世,把家中的拂車推出,向施利仁道:「幸虧 我還有個金銀錢在這裡,可以用此拂車.」原來這個拂車,離金銀錢不得,把金 銀錢放在拂車上,不用牛馬,不用人推,隨人的心裡要到那裡,他自己會行。若 沒有金銀錢,就推也推不動的了。這叫做無錢而不行。那時,錢士命就取了母錢, 放在拂車上,把身子坐在上面,推出門去。那曉得孟門開了一扇,車大門小,一 門竟有些推不出,又把那一扇開了,然後拂車推出孟門。跟了施利仁、眭炎、馮 世一班豪奴,各帶軍器,要到無天野地去打獵,搜尋鵲頭。   行至一條狹路上,遇著一個小瞎子。這個小瞎子姓萬名弗著,就是萬笏的兒 子。因為算人的命多不准,所以取了這個名字。他手執報君知,在路行走,遇見 了錢士命的拂車,供著一個明晃晃的金銀錢在上邊,他兩隻瞎眼頓時開了,一見 金銀錢,便用手連忙來搶。錢士命大怒,喝令拿下。施利仁先把他報君知奪了去, 眭炎、馮世捉住了他。錢士命道:「快快把他的性命與我收拾了.」小瞎子道: 「我如今不要金銀錢了,還了小瞎子的報君知,饒了小瞎子的性命罷.」錢士命 那裡肯依,隨叫哇炎、馮世拖了他走,跟了拂車,行至前面,見路旁有一口枯井, 小瞎子吃苦頭,把他放在枯井內淹死了。正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錢士命供好金銀錢,一逕來至無天野地。那無天野地,沒有程途,一派荒郊。 遠遠望見那假虎丘,一隻斑斕猛虎張牙舞爪,似有吃人的意思。走至近身,那裡 曉得老虎弗吃人,形象怕殺人,身體也不動一動,只道在那裡打瞌銃。這是千年 難得,卻原來是一隻紙頭老虎。只因無天野地的人,要打劫人的財物,所以裝這 老虎在此嚇人。這老虎頭上有幾個蒼蠅,錢士命上前用手去拍。旁邊鑽出多少狐 狸,狐假虎威,蜂擁而來。錢士命連忙縮手,回頭見有一群白兔,在窠邊吃草。 他就放起鷹來,把兔捉住。那些狐狸悲悲切切多逃去了。正是:「兔死狐悲,物 傷其類.」又隨手打了幾只白腳兔。錢士命也就望前行去,留心要尋鵲頭。在無 天野地上,但見:變豹突如其來,荒獐無處投奔。見人便吃豺狼嘴,滿地奔跑野 豬精。錯呆豬婆身不動,宜腳野人望前奔。   脫皮猢猻呆呆看,嚇呆松鼠定定能。哭老鼠的貓兒假慈悲,戴帽子的猢猻倒 像人。青肚皮猢猻那有靈性,白腳花狸貓何處去尋。牛頭弗對馬嘴,一牛生來是 □。   口不出象牙,惡狗當路蹲。   錢士命在拂車上見了這只狗,向施利仁說道:「這狗乃是一隻獵狗,不知何 人在此打獵,走失在此,不免引他回去.」   錢士命吩咐拿些細糠來喂他。誰知餓狗見了細糠,再喂也喂他不飽。錢士命 又把手來引了他一引,這狗就縱身跳上拂車,爬至錢士命面上來。施利仁看見, 連忙拿出兩面三刀,用力一刀砍去,把他尾巴割下,那狗就負痛而逃。錢士命卻 不在他心上,他是一心要尋鵲頭要緊,吩咐施利仁一眾人用心搜尋,四面觀望。 只見這答兒家雞打得團團轉,那答兒野雞打得著天飛。眾人多抬頭觀看,霎時間 一隻鳥從天上落下來,跌殺在地。眾人多道:「將軍好了,鵲頭在這裡了.」拾 來獻與錢士命,錢士命一看,他是開口就見喉嚨,提起尾巴就見雌雄的人。知道 是一隻天鵝,想吃了許久,此時才能到手。鵲頭雖尋不見,得了天鵝也覺滿心歡 喜,乘著拂車,不覺來到無天野地的極頂之處,忽然來了一個怪物,見他生得來: 頭生四角,望去居然戴帽。身出扁毛,行來好像穿衣。人頭獸腹,狗肺狼心。逢 人啃去一片皮,咬人須要咬見骨。   看他這個形狀,你道是什麼怪物?這就叫做衣冠禽獸。錢士命見了,曉得他 是害人的東西,連忙回轉拂車。虧了拂車上有金銀錢,隨心所欲,自行得快。眾 人跟了拂車,那怪物自不能追起了。但是錢士命走遍了無天野地,鵲頭終未能尋 得到手。   轉來終是一路留心,遠遠看見一個人在無天野地上橫行過去,錢士命好像認 得他,連忙趕上去,一把扯住,問道:「你可是叫李信麼?」那人道:「正是.」 錢士命喜道:「我今日才扯著了,李信在此了。我久已欲要滅此李信,快快把他 一刀兩段。」那人道:「將軍請三思。敢是你認錯了,小的是沓口呂,名殉,號 強詞,與將軍原是祖父相交,自來並無仇隙.」錢士命道:「你難道不是通衢大 道上的這個李信麼?」那人道:「不是。小的就住在無天野地旁邊沸情裡內.」 錢士命扯著的李信,卻原來是個假李信,面貌相同,往往人多認錯。當下錢士命 將他細看,見他的人品甚合我意。這個人諒來必有些手段,因向這個呂殉說道: 「呂先生,你有什麼本事?」那呂殉道:「不是小的誇口說,全憑我三寸不爛之 舌,可以決勝千里。隨身還有件寶貝,叫做歪絲,憑他什麼樣人,若纏裊著身, 管教他徙也不能徙一徙。就是通衢大道上的這個李信,神通廣大,卻也奈何我不 得.」錢士命道:「你今跟我回去,我欲拜你為軍師。   你意下如何?」那呂殉道:「承蒙將軍不棄,敢不如命.」錢士命道:「我 今欲尋鵲頭不得,回去還要同你商量.」那呂殉道:「尋鵲頭知也易事.」於是錢 士命和那呂殉同坐在拂車上,眾人跟了一逕來家不題。   卻說時伯濟自從在柳娘娘家逃出沒逃城,上了好道路,來到通衢大道上,遇 見那李信,知己相投,分外情深。時伯濟安心住在他家中,寸步不離左右,就是 李信也情願跟他。李信要到那裡,時伯濟便跟他到那裡。時伯濟要到那裡,李信 也跟他到那裡。比當日住在錢士命家矮齋中相去何如。一日,時伯濟偶然步出門 來,就撞著了一個溫六公。這溫六公卻有些旁門邪術,手中寫了一個迷字,向時 伯濟面上一放,擋住去路,說道:「伯濟兄,你我同道,你可曉得你的金銀錢如 今又在萬笏手裡。   你可想他,你倒不如同我一條路上轉去,還到沒逃城裡,向下山路上走走何 如?」遂著了他一個迷字,昏昏沉沉同了他走,幸虧李信暗暗跟隨,不致有傷性 命。進了沒逃城,一路行走,望見前面有一所鬼廟。時伯濟被溫六公攙入廟中, 溫六公即便畫符念咒,召了許多鬼,從裡面走出來,打頭兩個大頭青胖鬼,陰大 神弗鬼,後面隨出的活鬼、陰鬼、倒鬼、臭鬼、冒失鬼、   偷飯鬼、連熟鬼、地裡鬼、六市鬼、討債鬼、輕腳鬼、一腳鬼、   帛煞鬼、寒酸鬼、溲酸鬼、溜打鬼、壓壁鬼、摸壁鬼、瞎撻鬼、   打扯鬼、鬼裡鬼、酒鬼、賭鬼、色鬼、竭鬼、逗鬼、泥鬼、苦   鬼、哭鬼、餓鬼、死鬼、雌鬼,那些鬼都是小鬼,一擁上前,擺了一個迷魂 陣,把時伯濟團團圍住,多說道:「時伯濟,聞得你有個金銀錢,借與我們看看。 我們若得一見,盡可昇天.」   時伯濟道:「我如今是沒有的了.」眾鬼道,」不相干,如若沒有,你休想 出得此廟.」時伯濟道:「我的金銀錢已經落在他人之手。如今你曉得說在萬笏 手裡,我怎好借與你們.」溫六公道:「你現在沒有,我卻知道,只要你親口許 了我們就是了.」時伯濟道:「我手中沒有,怎好輕許你們?」溫六公道:「你 若不肯許我,看你如何脫得此陣.」說猶未了,但見四邊煙霧漫漫,抬頭不見青 天面,一團晦氣罩住時伯濟。李信看見,也就使出神通,念動正言。果然邪不勝 正,那須鬼也有點頭而出的,也有厭聞而走的,也有羞慚而退的,紛紛雜雜,盡 行散去。連溫六公也不知去向了。那時跟前便覺清朗,時伯濟遂脫了迷魂陣,走 出鬼廟,跟了李信而行,步步留心,誠恐走錯了道兒。忽然不覺來至一條大街, 街道廣闊,旁邊有座寺院。寺門前有一個海灘,十分高大,上面種些海灘上的這 一種冬青樹;樹間有些風聲起,一枝動,百枝搖,卻是甚好看。時伯濟此時不知 路逕,正在四下觀看,只見寺旁走過一個小和尚來。時伯濟道:「動問和尚,此 間是什麼地方?」正是: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   不知這小和尚如何回答,且聽下文分解。 第七回 化僧飽暖思行浴 邛詭饑寒起道心   《西江月》:   節食自然有食,惜衣一定多衣。無穿少吃怨前非,那日悔之晚矣。   儉乃醫貧妙藥,勤為補拙良劑。勸君休要著癡迷,漫把銀錢浪費。   話說時伯濟在一條闊街上,不知路逕,遇見了一個小和尚,問道:「此間是 什麼地方?」那小和尚道:「此間名喚弗著街。   那邊的空地,就是大排場。這寺叫做前世寺.」時伯濟道:「好個前世寺。 經典上說道,『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動問和 尚,你叫什麼法號?」和尚道:「貧僧叫做竭僧,家師叫化僧,我是他後來的徒 弟。師兄叫做魘僧。我們寺中甚是廣大,可要進去隨喜隨喜.」時伯濟道:「使 得.」竭僧道:「請少待。待我進去報知師父.」遂進寺裡去了。時伯濟回頭看見 李信不在弗著街,已經去遠,又恐這前世寺與鬼廟無二,不敢進去,忙跟上李信 一路去了。   卻說竭僧進了寺門,走至佛前殿上,就撞起鐘來。果然鐘在寺裡,聲在外面。 化僧同魘僧在大排場上頑耍,聽得寺內鐘響,忙走進寺來,到佛殿上問道:「你 為什麼在此撞鐘?」竭僧道:「我們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鐘.」化僧道:「你無 端撞鐘,倒底什麼意思?」竭僧道:「你們進來,外面可有一個人麼?」化僧道: 「沒有.」竭僧道:「他難道去了?」化僧道:「是那個?」竭僧道:「看他不 是我國中人,卻未曾問他的姓名.」師徒正在說話,只聽得山門外,佛翻搖天, 大呼小叫,有一個人在那裡罵人。竭僧道:「想是這個人轉來了,待我去看來.」 走至山門邊一望,忙進來說道:「不是這個人。就是我國中下山路上的這個萬笏 在山門前罵人.」化僧道:「我曉得,必然為那金銀錢的事了。我們且好言問他; 明日去告知錢將軍,等待錢將軍發落他便了.」你道這個萬笏為何平白地在此罵 山門。原來那日在錢士命家中要尋鵲頭拿了一個金銀錢回轉下山路,在一片賭場 上經過,忽然金銀錢飛去,不知去向。   後來打聽得前世寺化僧在海灘上得了一個金銀錢,想來就是他了。又不好向 他取討,只得在山門前叫罵。那時化僧到山門口說道:「萬笏,你為何在此罵人?」 萬笏道:「你們欺我,你自己心裡明白.」化僧道:「我們沒有什麼事情干連著 你.」   萬笏道:「你們在海灘上得了金銀錢,為何不通我一個信兒,你可曉得是那 一個的?」化僧道:「知道那一個,你若要在此想金銀錢,你不要想錯了念頭。 我明日同你向錢將軍去講是了。」萬笏道:「我曉得什麼將軍不將軍,只要還我 金銀錢,我也不怕你們不與我。我今日再同你講話便了.」一頭說,一頭罵,他 便噴噴而去。正是: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化僧看見萬笏已去,回到寺中,取了海灘上得的這個金銀錢,在手中翻弄。 頓時虛火直旺,滿身發熱,胸中飽悶,思量要到陷人坑去洗澡,遂帶了金銀錢走 出山門,從弗著街過了大排場,直挺挺的要到陷人坑來。你道這陷人坑在那裡? 原來小人國與大人國交界之處,有一鄉名曰:「溫柔鄉」,同醉鄉、睡鄉接壤。 鄉中風景甚佳,下丘有一塊三角田,田岸上一團茅草,中間有一間天造地設的平 屋。兩扇生我門,即是死我戶。   陷入坑即在此門戶之內。其中淺水長流,溫暖異常。若有人在內洗澡,沒有 一個人不稱快叫絕。化僧平日凡遇了火旺的時節,一時奇癢難熬,常要在這坑中 洗洗。這坑原是開闢以來,天地生成的一個純陰之穴。善浴的,可以長生不老, 有生生不息之機;不善浴的,往往有溺於此而淹死者。那時化僧到了溫柔鄉,也 無暇細看鄉中景致,脫得赤條條,一直進了生我門,鑽入平屋之內,翻身跳在坑 中打滾,忽起忽坐,東鑽西撞,那流水淋頭抹腦遍體爽利。洗了許久,化僧頓時 嘔惡,腹內的惡痰,盡行吐出,覺到通泰無比,滿身也不發熱了,胸中也不飽悶 了。   遂出了生我門,從溫柔鄉經過睡鄉,歇息片時,欲要回轉寺來。   一路行走,得意洋洋,便口詠一絕,詩曰:單圖嘴面弗圖身,只重衣衫不重 人。   褲子無襠出我大,皮風騷癢骨頭輕。   化僧回寺路上,遇了幾點春雪,走至山門口,竭僧看見問道:「師父你頭上 白而且濕的是什麼東西?」化僧用手在頭上一摸,說道:「嘎,想是雪了.」一 同走進山門,未及到殿,忽然想著道:「我在濕柔鄉一樂,不知不覺一個金銀錢 不見了。   我本意欲要到獨家村,把萬笏罵山門的事,告知錢將軍,順便一路去抄化抄 化,未知可尋得金銀錢否?」那時化僧掇轉身來,仍舊出了山門,穿街過巷,一 路化去,並沒有一個出頭的人開緣簿的。看看到了沒撐浜地方,只見前面一座高 山,後面一個大河,來了一個大肚皮的人,先出頭喜捨。你道這個大肚皮的人是 誰?他姓邛名詭,表字亦國。他就住在這沒撐浜裡。前面的是個崆山,後面的是 個摸奶河。別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只是在那裡看空山,守白浪。朝求升 斗不合,有時街上拾了五升斗,屋裡卻不見了八升。等他特地砌了一副倒灶,那 裡曉得,命裡注定煨行灶,砌了煙衝不出煙,頭在灶裡,腳在灶裡,腳踏灶門, 心對火,踏盡灶前灰,把個鑊肚底熱,終是煙出火弗著,有人來掇他煨了砂鍋, 更覺火燭無一星,冷氣直出,只得在摸奶河邊喝西風過日子。一日,窮思極想, 思量要尋些野味,也到無天野地去打獵,不見了獵狗,那時也不想獐貓鹿兔,但 願死狗還鄉。後來這獵狗回來,看見狗割了尾巴去,悶悶昏昏,回轉沒撐浜來。 在路上,從哀窖邊經過,拾了一個金銀錢,看去好像黃金做就的模佯。一到了手, 登時竟變了銅的。正在細看,卻遇見了化僧在那裡化緣,他便把這個金銀錢喜捨 與他。   化僧見了,說道:「貧僧要尋個出錢施主,化兩個金銀錢。這個錢是銅的.」 邛詭道:「這個錢拾時卻像黃金,到手就變了銅。你且拿去,看他到底是什麼的.」 那化僧果然不知分量,他化了多時,並沒有人出頭舍他。此時遇了邛詭與了他金 銀錢,還要嫌他是個銅的,那裡曉得窮和尚碰著了極門徒。邛詭的這一個錢,還 從哀窖邊拾來的。虧他是個忽略金銀錢的人,所以與了化僧。那化僧並不在他以 下,見了金銀錢,頭也不回,竟自去了。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 夫。   那邛詭回轉家中,一路又有聽得砍尾巴的人是錢士命。欲要和他計較,又是 「三不如」。你道那「三不如」?力不如,勢不如,財不如。只為這三不如,只 好含忍在心。然終是氣他不過,思量修煉須法術,與他賭鬥。所以堂中供了一尊 窮極無量天尊,終日在家念些沒正經。修煉多時,未能得道。只因無師傳授,枉 勞心。一心又想去尋訪名師,遂離了沒撐浜,東蕩西馳,沒有投奔的所在。心中 納悶,忽地裡來到一個廣天廣地的去處,看見一個人立在個洞門口,頭上沒有頭 皮,把頭頂掛在空中頑耍,兩隻手在那裡抓霧露做餅。邛詭見了這個人來得奇怪, 必然不是凡人,忙向前倒身下拜,叫聲師父。那人道:「你可是邛詭麼?」邛詭 道:「正是。果然是個仙人,請問師父叫甚法號?」那人道:「貧道是天下聞名 的,叫做脫空祖師。   你要拜我為師,我且收你做個徒弟。我就住在這洞中,這個洞叫做鑽天打洞。 你要從我學道,且隨我進來.」邛詭遂跟了脫空祖師進了鑽天打洞,但見那洞中 四面七穿八窟,滿擺了許多空架子,每個架子上放一隻黃綠缸,缸中種的盡是虛 花、眼前花。花紅子綠,望去煞是好看。朝外面兩邊掛一副對聯,上聯是:「停 停三兩日」,下聯是:「歇歇又明朝」。中間掛幅單條,說鬼畫。抬頭看見上面 懸一個匾額,上書「醉隔軒」三個描金大字,旁邊鋪一張滑榻,榻上掛一頂混帳。 祖師坐在帳中,邛詭向他拜了四拜。祖師先教他把頭弄空了,沒有了腦子,然後 慢慢的教他怎生可以沒得頭皮,揭得頂去,怎生可以抓得霧露做得成餅,怎生可 以偷得天,怎生可以換得日,指東畫西,又傳授了他三畫一豎的秘訣,把全副本 事盡行教導了他。正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邛詭習學了不多幾日,一學就會,諸般法術皆精。遂辭了脫空祖師,回轉沒 撐浜來。試演法術,件件皆靈,自覺道痕已深,心中得意,那曉得貧病相連,頃 刻間嘴牙歪斜,鼻青臉腫,忽然生起病來了。頭恢懷操,一步不可行,有時顛寒 作熱,要死不要活,想來是窮人犯了富貴病了。遂延請了一個說嘴郎中,肩背葫 蘆,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走進了邛詭家中,把邛詭一看,見他滿面晦氣色。 胗脈息,他卻有些牽筋縮脈,向邛詭說道:「你的病叫做窮病,這是你自己弄出 來的.」邛詭道:「可有什麼藥吃.」那郎中道:「這個病是目下的時症,有一個 神效奇方,服之可以立愈.」邛詭道:「是什麼奇方?」郎中道:「尊體內外皆 屬空虛,立地無靠傍,總要跌倒,必須吃元寶湯才好。但此藥難以購求,你若無 此藥,今生只怕要帶疾的了.」邛詭道:「先生,此藥你的葫蘆內可有麼?」郎 中道:「這是真方,我葫蘆內的是假藥。我是沒有這樣好藥的.」邛詭道:「可 有什麼別法麼?」郎中道:「捨此無醫,我是去了。」那說嘴郎中一逕飄然而去。 邛詭日夜躊躇,終無從覓處妙藥合得此方,病根已深。幸虧學得脫空祖師的法術, 勉強調攝,雖不脫體痊癒,而身子略覺寬鬆。他一時想起了砍尾巴的人,恨滿胸 懷。正是窮有窮氣,極有極氣。他便招兵買馬,打造軍器,遂自封為展升王,聚 集了無數窮人窮馬,日日在摸奶河邊操演武藝,暗暗的打算要與錢士命廝殺,以 報砍尾巴之仇。誰知早有一個人曉得了,要到獨家村去告知將軍。正是:若要人 不知,除非己莫為。   不知邛詭的事,先曉得的是何人,且聽下文分解。 第八回 試利場柴主拖威 摸奶河邛詭被殺   《西江月》: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黑鐵生光。貧窮斂跡富軒昂,宇宙一般景況。   殷實人人敬服,數奇個個堤防,金多親戚也驚惶,不枉人生世上。   話說邛詭暗暗的打算,早被一個人曉得。那曉得的是誰?   原來就是施利仁。那施利仁急急往獨家村來,路上遇著了化僧,也要到錢將 軍家,一路同行,來至獨家村。進了孟門,一逕走入自室中,見了錢士命,施利 仁道:「將軍可曉得,有人在那裡暗暗的打算你,要與將軍為難.」錢士命道: 「是那個?」   施利仁道:「就是沒撐若然與邛詭。為了這個狗被我們割了他的尾巴,他便 投師學道,煉得一身本事,聚集人眾。將軍須要防他.」錢士命道:「不妨,有 我們沓口呂軍師在此.」遂向化僧道:「和尚,我們去殺那邛詭,你肯助我一臂 之力否?」   化僧道:「當得效勞.」錢土命道:「你此來想也為此.」化僧道:「小僧也 有一事告知將軍.」錢士命道:「什麼事情?」   化僧遂將萬笏罵山門的事,細細說了一遍。錢士命道:「我有一個金銀錢在 他手內,我正要向他取討,他說不曉得將軍不將軍,且叫他試試我將軍手段.」 施利仁道:「將軍許他的鵲頭,如何處置?」錢士命道:「如今只把硬功去制服 他,何用鵲頭。   我們且點齊人馬,先往教場中操演一番,虛張聲勢,壯我軍威,使他們聞知, 先覺膽寒.」便點齊了一班魘倒人馬,個個束裝,各執軍器,率領了多少無名小 卒,威風凜凜離了獨家村,望前進發。看看來至狹路上,路旁閃出一個人來,但 見:眼眶小,眼皮急,眼見紅,轉眼成仇。   面盤小,面皮厚,面鐵青,反面無情。   狗頭狗腦,貓手貓腳,眼裡不見天,面無四兩肉。   這個人手執吮尖屎連頭,飛也似向錢士命面門搠來。錢士命躲閃的快,不曾 被他搠著。他人見了,一把拿住。你道這個人是誰?原來是下山路的柳州人萬笏。 他為不見兒子萬弗著,打聽得被錢士命丟在枯井內,忙到井邊撈救,拿了一條麻 繩,沒有尺寸,尺頭短,再撈也撈不起。他不嫌自己麻繩短,但恨枯井深,更覺 怒氣填胸,用細工夫把屎連頭吮尖了,練好似純鋼鐵錐一般,要來搠死錢士命。 誰知不能搠著,倒被他拿住。   那錢士命卻認得他,說道:「前日到我府上來尋鵲頭,與了你一個金銀錢。 如今為何又要來害我性命?」萬笏道:「你把我兒子丟在枯井內,豈不是切齒之 仇.」錢士命不能回答,吩咐化僧:「先押著他綁赴教場處斬。我們兵馬隨後便 來.」施利仁道:「小的願往.」錢士命道:「也罷。你比化僧卻謹慎些。   你去,你去.」施利仁一領命,忙綁了萬笏,押赴教場中來。   這教場叫做試利場,小人國內的人無有一個不喜歡到此場中走走。那施利仁 押到了試利場,他就裝出許多氣概,許多威嚴。   正是:   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   遂傳令兩個劊子手,一個叫喜談,一個叫樂道。施利仁高叫道:「喜談,樂 道,快快開刀,把這萬笏斬了.」兩個劊子一齊動手,用刀砍去。那曉得這個萬 笏三刀砍弗入,四刀沒血出。施利仁看見自道:「仗了錢將軍的大威,有刀殺得 人.」   他便自己動手,又誰知殺人場上有個偷刀賊,個個手中的刀,都不見了。一 時手足無措。那萬笏卻灑脫了繩索,一溜煙逃走了。施利仁正在著急,只見錢士 命兵馬已到。施利仁遂將萬笏脫逃的事,備細說了一遍。錢士命道:「他既逃走, 且慢慢的緝獲便了。我們此來,本為操演武藝,等待練熟了兵馬,不怕不把那些 仇人殺盡.」將軍一聲吩咐,眾人各獻神通,但只見:扯足順風旗,掮大旗的滿 頭大汗;擺成截麼打,盡絕策的週身派癩。這答兒兵對兵,那答兒將對將。   橫搠槍,明槍易躲;使暗箭,暗箭難防。借刀殺人,刀刀見血;亂箭鑽心, 箭箭上肚。槍□槍活的都從槍頭上踅過來;乖碰乖,逃的盡向乖路裡溜得去。喪 氣垂頭的,這裡不容;畏刀避箭的,此處休來。   錢士命在試利場耀武揚威,其鋒不可擋,操演已熟,打算要去殺那邛詭,點 了施利仁為前部先鋒,沓口呂強詞為軍師,號為門角落裡諸葛亮。化僧原是刀將 星,點為副將。大隊人馬,勢甚猖撅,有誰敢來犯其鋒頭。那曉得邛詭為了砍尾 巴的事,不避斧鉞,伸出頭來惹是非,打從背後興兵殺來。當先一個雞毛頭將官 衝陣,被施利仁不費吹灰之力,一刀兩段,早已化為烏有。邛詭只得自己出戰。 你道那邛詭怎生打扮,但見他:頭戴鬼虎帽,身穿百德衣。手無寸鐵,手執苦煉 劍;腳弗踮地,腳踏邛候彼。背了一個無底罐,騎著一隻現世豹。   寒饑抖擻,立在陣前,猛然見試利場中,驚天動地,衝出一員大將。你道那 大將怎生打扮,但見他:頭戴不乞盔,身穿無交甲。足著一雙扶踏履,手執一技 拂擔叉。肩背松江罩,坐下一匹黻怕玉馬。   勇糾糾殺出陣前,邛詭抬頭一看,見那順風旗上,掛起自汛將軍旗號,心中 已曉得他就是錢士命。當初心粗膽壯,一見了他的聲勢,倒有些伸手縮腳,拿了 苦煉劍,撒抖抖望錢士命那邊殺來,說道:「你無端砍我獵狗的尾巴,你快把金 銀錢來償我,萬事全休。若然說個不字,你且吃我一劍.」那錢士命見了邛詭, 雖則心中一些也不怕他,倒覺有些頭疼腦漲,就把一技拂擔叉架住,說道:「邛 詭,就是殺了你,也只當狗死,何為這一隻獵狗。你要想金銀錢,如在睡裡夢裡。 你不服氣,且試我一叉.」兩個在一處鬥一個時辰,窮凶極惡,殺得天昏地黑, 戰不上三合,邛詭見看抵敵不住,欲要使個脫身之計,錢士命眼快,正要用松江 罩罩住。這松江罩原是一件寶貝,若平地逃被他罩伎,就氣也不能透一口兒,休 想有出頭的日子。   那邛詭學得脫空祖師的法術,雖然也有些氣悶,抓獺弗穿,他便指東畫西, 暗暗的畫符一道,拿出偷天換日的手段,跳出松江罩來,就把無底罐拋起空中, 將錢士命的松江罩裝入罐內。   這個無底罐原來也是一件法寶。你道什麼法寶?什麼東西一著了手,都要攝 入,從來沒有裝滿的時候,所以就是錢士命的松江罩也不怕他,也竟被他收拾裡 邊去了。那錢士命看見松江罩罩不住邛詭,反被他把無底罐攝去,忙把一枝拂擔 叉搠去,只聽得耳邊颼的一聲,一技拂擔叉又被他裝入無底罐內。此時錢士命慌 了,遂高叫道:「軍師何在!」那呂殉聞呼,忙來助戰,身邊即放出歪絲,密密 層層,把邛詭週身纏繞,弄得邛詭縛手縛腳,真有些不能動彈,還勢奪了他的無 底罐。錢士命就收了松江罩,仍把一枝拂擔叉執在手中。那曉邛詭心中才有些著 急,他抬頭看見脫空祖師在半空中裡看相殺,清風高調,在那裡唱山歌,只聽得 唱道:時來天賜金,若運退拾著了黃金變子銅。說得破來忍弗過,越奸越巧越貧 窮。   邛詭叫道:「師父,不要坐觀成敗,快來救我一救.」脫空祖師微微冷笑, 說道:「也罷,我還有一副防身本事,卻沒有教導你,付你錦囊一個,把心法傳 授了你罷.」他便拆開一看,心領神會,即便將身一縱,打了三個鯉魚翻身,把 腳底向錢士命那邊一照,與他看了,那時身子不明寬鬆,遂得脫身,一溜煙逃回 本陣,忙掛出免戰牌,按兵不動。錢士命那肯干休,不時用力攻打,終是牢不可 破。錢土命心中焦躁,施利仁道:「將軍須用火攻,才好勝他.」錢士命依計, 先安排些引火之物,把面放起火來,火勢滔天。施利仁在旁邊撒松香,挑撥弄火, 宛如火上添油。那些窮人窮馬,都是焦頭爛額,抱頭鼠竄,自相踐踏,幾無遺類。 邛詭看見火燒到屁股頭,只得仍用鯉魚翻的心法,連忙逃走。呂強詞趕上,一猛 槍搠去,正中邛詭腿上。施利仁上前,又是把他痛腿一腳踢去,他只是亡命而逃。   錢士命縱馬一直跑,疾忙趕上。看看追至摸奶河邊,邛詭走投無路,無計可 施,才是沒腳奔的時候了,忽見摸奶河中歇著一隻往渡船。船主叫做爛好人,他 幼時有奶就是娘,到得長成,看見鬍子就是爺,娘來娘好,爺來爺好。當日攬了 一隻破船,修好在河遊蕩,順水推船,隨風倒舵,歇在那裡。這個人又不知逢著 什麼好處的所在,去安身了。邛詭遂跳上船去,錢士命趕至船邊,眾人一擁上前, 把船踏沉,錢士命趁勢一把拿住。   施利仁道:「邛詭,你伸頭一刀,縮頭一刀,你如今逃到那裡去?」錢士命 將他一刀兩段,世上少了一個沒撐浜內的人,陰司裡又添了一個窮鬼。好個手段, 果然殺得乾淨,並沒有一滴血水,所以不曉得什麼血腥氣。回去要去搗其巢穴, 但見狗乾一隻,別無所有。錢士命得勝班師,化僧回寺,其餘兵馬都回轉獨家村 來。順風旗扯足十三分,把一支拂擔叉高高掮起。威威武武,一路行來,人人敬 服,個個心驚。那時正值麥浪迎和,柳風送暖的時候,從走熱路上經過,忽見陰 家門首立著一個嬌嬌滴滴,風風月月的女娘,光彩動人。錢士命熟視良久,不禁 愛花撩要,身不自主,如醉如癡,把他的意見,好像一時就要動手才好。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不知這立在門前的是何家女子,且聽下文分解。 第九回 施利仁重富貴甘心受辱 墨用繩賣聰明 當面倒霉   《西江月》:   只道才酣學飽,誰知棹景捕風。嘮叨滿口逞豪雄,要把臉皮斷送。一己聰明 有限,萬般事業無窮。縱然超拔算精通,莫向人前賣弄。   卻說錢士命殺了邛詭,路過走熱路,遇見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心上慾火 騰騰,一雙黑眼烏珠射定,又不好下手,心亂如麻,只得勒馬回家,草草把這些 魘倒人馬,論功行賞。施利仁在路上看見他的情形,口內不言,心中早已明白, 一到家遂上前問道:「將軍,你又有什麼心事麼?」錢士命道:「你曉得我有什 麼心事?」施利仁道:「將軍若不嫌粗俗,情願喚來服事將軍.」錢士命道:「喚 那一個來?」施利仁道:「就是走熱路上見的那女子.」錢士命道:「你認得他, 喚得他來麼?」施利仁道:「認得,認得。惟小的可以喚得他來.」錢士命道: 「果然麼?」施利仁道:「小的怎敢撒謊.」錢士命道:「如此,還是備車備轎.」 施利仁道:「將軍現成有馬,何用車轎.」錢士命道:「甚好,甚好.」施利仁遂 牽了拂怕玉馬,興匆匆去喚那女子。你道那女子是誰,不是別人,就是施利仁的 妻子。他母家姓軒,口音有些帶格,因幼時頭上生滿蠟痢瘡,因此叫做軒格蠟娘 娘,遠近馳名,年紀正在妙齡。錢士命認得了施利仁後,貴人不踏賤地,雖曉得 他住在走熱路上,從來沒有到過他家中,所以非但這個女子沒有見過,連他家的 門兒也不認得。他家的門兒朝東,在走熱路右首,居常門兒半開,裡面一個坐地, 名曰「逢城廬」。壁間擺一架榿楮木圍屏,名曰「榿屏」。屏上畫幾只鳳,躲在 牡丹花上,美其名謂之牡丹穿花鳳,其實叫做棲鳳富貴。兩旁掛副對聯,上聯寫 著「世情看冷暖」,下聯寫著「人面逐高低」。靠屏擺只赤戲台,左右擺著幾只 畫椅。後面一大間叫做斂間,斂間進去,就是他家的臥房了。那時,施利仁奉錢 士命的命,帶了馬,來到自己家中,把馬拴住,一逕至斂間裡來。剛值軒格蠟娘 娘步出房門,施利仁道:「你方才在門首可曾看見威威武武的一起人馬內,這位 錢將軍麼?」軒格蠟娘娘道:「這樣人物看得人眼兒都紅了,怎麼不看見.」施 利仁道:「快些上馬,錢將軍叫你到他家裡去走走.」軒格蠟娘娘道:「他叫我 去做什麼?」施利仁道:「知道做什麼,無非服事服事而已。他家有個金銀錢, 是否騙了他的回來。馬在外面,你騎了先去,我隨後就來.」軒格蠟娘娘便往外 就走,施利仁道:「轉來,你去便去,錢將軍不比等閒,須要小心服事這位大官 人的噓.」那軒格蠟娘娘乃笑吟吟的答道:「不勞吩咐.」遂跨上拂怕玉馬,自騎 馬,自喝道,從走熱路,一逕往錢士命家去了。正是:貴人抬眼看,便是福星臨。   其時,錢士命正在自室中思想:「看見天色將晚,為何施利仁去了不見回音.」 忽見眭炎、馮世進來報道:「外面有個女子,騎著將軍的馬,要見將軍.」錢士 命道:「不要聲張,你收管好馬匹,悄悄引他到這裡來.」眭炎、馮世出去後, 不多時,但見這位娘娘輕輕挨進門來,自己掇了一條雕凳,傍在稱孤椅旁邊坐下。 錢士命見了,真如牛奶奶忽浴,滿身酥,便挽手問道:「寶貝,尊姓?」那娘娘 道:「識姓可以同居。你姓也不曉得我的,我不好住在這裡,我自去了.」便欲 立起身來就走,錢士命連忙攔住道:「你說與我聽,我自然曉得了。」   那娘娘便裝出板板六十四個面龐道:「奴家姓軒,夫君就是施利仁。聞得你 府上有件至寶,欲要借來看看,所以特地到此.」   錢士命道:「有,有.」叫開了庫房,取出這個母錢來,雙手奉與軒格蠟娘 娘看。那娘娘便微微的笑道:「我自見將軍,看得我眼兒都紅,想得我面皮部黃, 今日蒙將軍不棄,喜出望外。」錢士命就同他解帶寬衣,睡在那狒鼠繡褥上。那 時天色已晚,早點著了燈虛火,照見那軒格蠟娘娘。你道那娘娘怎生模樣,   但見他生得來:   頭髮是細絲,面孔是粉鋪。兩隻奶奶是起花煎餅,滑溜溜一個大光背,底下 風窩細眉,倒是一個鵝眼。   蹺起了一雙臭裹腳,□爿浩土都有兩個笑噎。   軒格蠟娘娘道:「在別人家屋裡,羞人答答,像什麼樣兒。」錢士命道:「吹 熄了火,就是自己家裡了.」錢士命便同他措笑,演了一演肚臍。只聽見施利仁 進來的聲音,錢士命道:「施利仁,你且在外邊坐坐,不要上肚便捉奸.」軒格 蠟娘娘伸手一摸,不覺吃了一驚道:「將軍真正看你弗出,原來人小龜大,你不 要卵大一扶錐,卵小一扶錐.」錢士命道:「這個不消慮得。我豈是不知進退的 人,我得一步,自然進一步.」   遂蹺起了半爿卵子,那娘娘也便還腳蹺,兩人在狒鼠繡褥上厚棉被內,乾出 許多醜態。那曉得軒格蠟娘娘正在夾忙頭裡,登時膀牽了筋,把身子一扭,其時 正交半夜,錢士命的卵卻被他撅軟了。軒格蠟娘娘道:「將軍為何人硬,貨不硬.」 錢士命道:「寶貝,你為何不識起倒,我如今是嘴硬,骨頭酥了.」   軒格蠟娘娘道:「你這號人空有了金銀錢,也是不去銀水的,承你與我金銀 錢,弄得我有錢不爽利,你且與我抹乾淨了.」   錢士命道:「我只會乾正經事,那些咸糟白夾,我不管的.」   軒格蠟娘娘道:「你好,拔出卵袋就不認得人了麼?」正說話間,那曉得軒 格蠟娘娘年紀雖輕,是一個撒屁後生,卻不提防撒了一個屁。錢士命道:「你出 了屎了.」軒格蠟娘娘道:「沒有出屎,無過撒屁.」錢士命道:「撒屁要防屎出.」 恰值施利仁闖進走近炕邊,把被掀起,只聞得一陣臭氣。錢士命道:「施利兄, 你來掀被頭討屁臭麼?」施利仁笑了一笑,兩人同下炕來,錢士命就把炕上的一 副被褥送與施利仁。他又坐在稱孤椅裡,抱了軒格蠟娘娘,對口取樂。誰知樂極 悲生,正是: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早驚動了妻房習氏,在裡面翻天倒海吵鬧起來,弄得油瓶倒,醋瓶翻。看看 鬧聲漸近自室,錢士命聽見,暗暗叫苦,隨向施利仁做了一個眼煞,施利仁會意, 連忙拿了被褥,軒格蠟娘娘藏好金銀錢,一同回轉走熱路去了。錢士命自己也慌 慌張張逃出孟門,在路上悶悶不樂走著,心中想起兩個金銀錢都在別人手內,欲 要回家同軍師商議,家中妻房吵鬧,又不好回去。   一路思想,來至一個人煙湊集的去處,這地名叫做大庭廣眾之中。中間有一 棵大大的梅樹,樹上開花,樹頂上躲著一個明晃晃的金銀錢。這金銀錢原來就是 軒格蠟娘娘拿了回家,到手不多時,已經飛去,躲在這樹上了。錢士命看見,認 得他是母錢,欲要去取,卻是抓弗著,搭弗夠,正在無可設法的時候,抬頭忽見 一個墨用繩。你道那墨用繩在那裡做什麼,他手中拿了一面遮身牌,在那裡賣聰 明。耳聾的遇著了他,被他鬼畫符,一會兒耳朵就聽得了;眼瞎的遇著了他,被 他鬼畫符,一會兒眼睛就看見了。他的法術多端,即此不過略施屑。錢士命見他 有這般本事,便上前問道:「墨用繩,你見那樹頂上這個金銀錢,你曉得是我的, 你有甚法兒取了下來.」墨用繩道:「若要虛空撮這個金銀錢到手,天下的人個 個不能。但這棵樹又是樹大根深,是個截不倒的樹。雖是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等到那葉落的時候,未必就落在將軍手內。天下長臂膊的極多,倘或經過此處, 未免被別人先取了去,也未可知。將軍幸遇了我,你且放心,待我行個法兒,管 教隨手可取.」遂用手向身邊取出一把松香,松香上點著火。但見那香煙慢慢的 擺成一個大大的空架子,如天大地大,他便立在架子上,拿這一面遮身牌,往上 三指,口中唸唸有詞,把鄒大美傳授的這個沒法行起,只看見那棵梅樹平空的連 根拔起,唿喇一聲倒在地下。一時跳出無數猢猻,盡行散去。那架子也坍了,身 子站立不定,也就趁勢下來了。果然好名難出,惡名易出。三三兩兩,一人傳一, 十人傳百,小人國內的人都說道:「墨用繩為了金銀錢在大庭廣眾之中,倒了一 棵大梅.」風聲吹到施利仁耳朵裡。施利仁回家,見妻房不見了金銀錢,正在看 書,忽聽了這個信兒,也到這個地方來看看,見了錢士命,問道:「將軍,他把 梅已倒了,金銀錢在那裡?」錢士命道:「金銀錢我已取來藏了。我倒看他不出, 他的這面遮身牌,我道寒不淌風夏不淌雨,要他何用。   原來卻有這許多妙處.」便向墨用繩道:「我要問你,這遮身牌你從何處得 來?」墨用繩道:「我的本事是叔父所授。這面牌是我妻子與我的.」錢士命道: 「你妻子叫甚名字?」墨用繩道:「我妻子姓單,排行第八,叫做單八姐。自從 嫁了小的,腳氣不好,犯了腳病,一雙腳兒折了。如今弄得推推就倒,因此人人 都叫他折腳婆娘。錢士命道:「改日叫你家折腳婆娘到我家裡來走走.」施利仁 道:「只怕使不得.」錢士命道:「不妨,不妨.」遂辭了墨用繩,同施利仁回轉 獨家村。至孟門邊,施利仁道:「將軍,只怕你進去不得.」錢士命道:「為什 麼進去不著?」施利仁道:「怕你令正怒氣未消.」錢士命道:「我今得了這個 金銀錢,卻忘了家中的事。你如今說起,又提著我的心事了。這便怎麼處?」施 利仁道:「你方才還說叫折腳婆娘到你家來走走,你自己且不好見他.」錢士命 道:「為此,這便如之奈何?」眭炎、馮世雖出來迎接將軍,聽見如此說,也只 得面面相覷。施利仁道:「事已如此,難道將軍不要進去了不成。且待小的先走 到裡邊去,探聽探聽,再作區處。將軍,你慢慢的也來.」兩人遂懷著鬼胎走進 孟門,漸至自室,只聽得那習氏在自室中沸翻搖天,罵不絕口。將軍聽得了音響, 連忙溜出。施利仁未及轉身,早被習氏見著了,一把拖住罵道:「你這個沒臉面 的忘八,你道我們將軍勢大,你就獻穠拉勢,自己送上門來,謀占人家的□□。 你體面不體面,有勢沒有勢?」正是:憑君掬盡西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不知施利仁如何回答,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回 掩耳偷鈴不搜自己房幃 吹毛求疵只覓 別人破綻   《西江月》:   慣會說長道短,專工批少評多。返躬自問竟如何,處世誰能無過。   逞我自家識見,談人別個差訛。誰知公論不偏頗,也有人來笑我。   話說錢士命的妻子,母家姓習,乳名叫做妒斌。那時,拖住施利仁辱罵了他 幾句,施利仁道:「將軍夫人,且請息怒,房下造府的事,這是將軍的意思,與 小的全無干涉。將軍在外,不信,但問將軍.」妒斌道:「且喚他進來.」施利仁 連忙溜出,向錢士命道:「將軍,請進去,夫人有話.」錢士命心中想了一想, 身邊取出金銀錢,拿在手內,戰兢兢同施利仁走進自室。那妒斌坐在稱孤椅裡, 看見錢士命進來,厲聲問道:「你於得好事,你知罪麼?」錢士命道:「愚夫知 罪.」妒斌道:「你知罪為何不跪?」錢士命疾忙跪下,妒斌道:「你叫軒格蠟 到我家中,施利仁說你的意思,你有什麼意思?」錢士命道:「沒有什麼意思, 只為軒格蠟娘娘身上出金銀錢的,所以特地請他到此。夫人請看.」便把金銀錢 獻上,妒斌笑道:「這個金銀錢是他身上得來的麼?」錢士命道:「正是.」妒 斌道:「如此,我也在這裡想金銀錢。施利仁,你再去喚你妻子到我家裡來,但 不許與將軍同炕,我端正幾樣小吃,還去叫那沸情裡內這一班小娘兒來,唱幾只 曲兒下酒.」施利仁十叩,又是興匆匆的去了。錢士命看見妻房如此,他便把金 銀錢仍舊藏好庫內。那庫房在自室旁邊,門上掛著一個鈴兒,若開門時,這鈴兒 自響,提防最密。那妒斌見他把金銀錢仍舊藏好,不見與他,他心中懊惱,暗暗 打算,早想下一個計兒。正是:計就月中擒玉兔,謀成日裡捉金烏。   不多時,只見軒格蠟娘娘已到,同妒斌相見了。隨後施利仁領了一班小娘兒 也到。那小娘兒都會唱曲,一班共有七個,小名兒喚做喜娘、怒娘、哀娘、懼娘、 愛娘、惡娘、欲娘,各樣打扮,都進自室中來,各相見坐下。裡面和盤托出,端 著幾碗棗兒湯出來,他們都是吃慣的,棗子都揀赤邊咬去。隨又拿出幾碗空心湯 團,大家吃了。然後又是四個碟子,只見:一碟斜七雄雞,一碟臭肉,一碟怪肚 子,一碟金鯽魚缸裡上鱅魚。   妒斌吩咐守錢奴,把前日送來的一大壇棗酒開了。兩對夫妻,七個小娘兒團 團坐下飲酒。欲娘起調,六個小姐隨聲附和,一齊彈唱。但見:九調十三腔,聽 去盡是拘腔別調。歪嘴吹喇叭。   不曉得是銅嘴鐵嘴。敲蔫鑼敲也破鑼,打邊鼓打也破鼓。彈老弦,好像老古 班的腳色:做腔調,裝出老腔別的聲口。吹著七眼笛,碰起大鐃鈸。一個吹笛, 一個捺眼,一吹一唱押腔押板。轉了瞎籟腳,不在板眼上。這一個出調,那一個 走板。一會兒吹一套二犯江兒水,一會兒唱一隻單調桂枝香。   妒斌道:「如今要請教軒格蠟娘娘唱一套老調了.」軒格蠟娘娘扳腔做調, 揀幾只好曲子,唱了三遍。妒斌道:「娘娘且敬將軍一盅.」妒斌叫軒格蠟娘娘 一盅一盅灌得錢士命爛醉。   正在歡呼暢飲,忽聽得傳說單八姐到了。施利仁道:「不要睬他.」錢士命 道:「怎麼不要睬他。叫他進來,我們正好同吃。」施利仁領命出外,叫了單八 姐到自室中,各各相見。錢士命道:「沒有什麼吃了。我們有好吃果子,快些去 拿。裝好的赤豆果子出來,與單八姐吃.」口內說,伸手便去扯單八姐,推倒在 稱孤椅裡。單八姐憑他戲弄。妒斌見了,忙上前扯去單八姐。錢士命在醉中錯認 了,用手就把妒斌推倒在稱孤椅裡,欲要動粗,妒斌怒道:「你眼兒都瞎了,我 不是單八姐,豈是好惹的,你要欺我麼?」說未完,立起身把錢士命轉推在稱孤 椅裡,沉沉的睡去了。單八姐見他們這般光景,只得先自回去。   施利仁同妻子、一班小娘兒也辭了妒斌,出孟門而走。誰知錯了道兒,領到 一條獨木橋邊,小娘兒腳小伶仃,不能過去。施利仁無奈扶了這幾個小娘兒過了 橋去,他與妻子仍回走熱路去了。   那妒斌看見眾人都散,錢士命仍在睡夢中,輕輕的把他耳朵掩了,將庫門上 的鈴兒偷了下來,開了門,取出金銀錢拿去藏在自己房中。錢士命迷迷朦朦睡在 稱孤椅裡,一些也不曉得。   忽聽見眭炎、馮世進來報道:「外面有個人,手中拿了一件東西,牽著一隻 走獸,要見將軍.」錢士命朦朧問道:「他是什麼樣人?」眭炎、馮世道:「他 姓賈,自號斯文.」錢士命道:「又是什麼賈斯文,可厭,可厭。且著他進來.」 眭炎、馮世忙傳進這個賈斯文。他見了錢士命,就雙手捧了一隻殷琴,恭恭敬敬 獻上將軍。錢士命道:「你手中是什麼東西?」賈斯文道:「這是一張古琴,還 是殷朝留至如今,名曰殷琴。曉得將軍是個知音,所以特來獻上。聞得將軍府上 的金銀錢,真是人間至寶,欲求將軍賜與學生一觀.」錢士命道:「聽得說你還 有什麼走獸在外.」賈斯文道:「正是。學生久聞將軍愛吃帶角水牛,尋常走獸, 恐不合將軍之意,覓得一隻蠻牛,敬送將軍.」錢士命道:「牛在那裡?」賈斯 文道:「不便牽進,現在夢生草堂中.」錢士命同賈斯文踱出自室,到了夢生草 堂,坐在有主椅上,看了這牛,說道:「此牛泰性如何?」賈斯文道:「此牛不 比凡牛.」   生頭出角,推搖不動。雖然毛面畜生,腳力實大。   不脫四腳爬踅,肩膀卻硬。牯牛身上拔根毛,本來易事。此牛一毛不拔;撳 牛頭不肯吃草,原難勉強,此牛不吃好草。強頭白腦,也有人來拔頭截角,旁若 無人,也要被人牽來了鼻頭繩團團轉。   錢士命道:「此牛甚合我意。但是有些毛病.」賈斯文道:「並無毛病.」錢 士命道:「你不信,我指與你看.」便把一口氣哈去,一個牛頭幾乎被他哈熱, 吹得牛毛根根豎起。但見毛縫中,一片頑皮,皮上斑疤甚多,錢士命道:「此等 色澤,總屬皮軟之故,不算老結,這就是毛病.」賈斯文道:「這不是毛病,是 皮裡病。若然順毛捋去,便覺一如細絲,一些也看不出.」錢士命道:「此牛可 有什麼好處?」賈斯文道:「此牛能知殷琴,學生若彈時,他便顛頭顛腦,深會 我意.」錢士命道:「你試彈與我看.」賈斯文隨手將殷琴攏好,對著這只蠻牛, 手忙腳亂,彈了一套「纏一技花」。果然這牛把頭亂顛。   你道這蠻牛真個是知殷琴的?不過蠻牛自在那裡搖擺,把頭顛了幾顛,賈斯 文遂譽為牛善知音,頗通人事。錢士命也不懂殷琴,也看不出他知音不知音,惟 覺此牛尚是合意,便道:「蠻牛留在此間,那殷琴我這裡用不著.」賈斯文道: 「將軍這裡不用殷琴,學生自然帶回。乞借府上金銀錢一看.」錢士命道:「要 看金銀錢,且待緩日,此時不便.」賈斯文道:「如此告辭了.」他便取了殷琴, 出孟門而去。錢士命此時酒醒,被賈斯文提起金銀錢,猛然想起,回到自室中, 向庫房檢點,毫無金銀錢的蹤跡,心中摸不著,這個是那裡去了。一時胡思亂想, 連忙傳進沓口呂強詞商議此事。呂強詞道:「方才賈斯文在這裡渾了半日,莫非 被他偷去了.」錢士命道:「不差,他來獻琴,原想要看我的金銀錢,斯以我不 受他的殷琴,誰知仍被他偷去。事不宜遲,快快去追他轉來.」遂騎上拂怕玉馬, 同呂強詞緊緊追趕,離了獨家村,出了沒逃城,遠遠望見一塊大身田,田岸旁一 所棧房。那棧房原是古時舊屋,不甚華上,小人國的人盡謂之破棧。錢士命望去, 屋面盡是些漏洞,其實毫無孔隙。呂殉道:「將軍,你見賈斯文麼,和一人在破 棧中計事。」   錢士命走進一望道:「正是。我們悄悄前去.」兩人行至棧房,卻不見有賈 斯文,只有一個人。這一個人:心高氣硬,大刀闊斧,打得上,丟得下,救得人, 殺得人。每逢路見不平,便肯拔刀相助。   他姓殷名豪,表字雄漢,原籍公行正道人氏。只為一心遊學,也是失足下水, 飄流至小人國地界,偶爾打了一個哈軒,被一個姓刁名鑽,表字展王的人割了舌 頭去,所以至今言語不便。雖有一身武藝,小人國又無用武之地,因想田不種, 陸不耕,終非為人之道,留心覓得這一塊大爿田。小人國的人無人在意,久遠拋 荒。其田寬大,一人之力不能廣種薄收,獨揀了中間腹內一塊心田耕種。誰知荒 田無人種,一種盡來搶。小人國內的人糞擔往來,也要把屎連頭蘸蘸,有時種得 稂不稂,莠不莠,都替他未荒先荒。有時種得成熟,便來割切他的稻穗頭,有時 做了三石多畝,盡來向他要三糙三光。殷雄漢思量積穀防饑,得了這一所房居住, 卻被這小人國內的人弄得七顛八倒,仍然朝無呼雞之米,夜無鼠耗之糧。其時, 他本同一個人談心,那一個人早見錢士命、呂殉同來,他說:「非我同類,宜遠 而避之.」他連忙走了。殷雄漢獨自一人坐破棧中。錢士命道:「我望見有個賈 斯文,往那裡去了?」殷雄漢道:「我生平從不曉得什麼賈斯文.」錢士命道: 「不曉得賈斯文,你還我金銀錢便罷.」殷雄漢道:「什麼金銀錢?」錢士命道: 「我明明看見賈斯文同你合意的,金銀錢被你藏過。呂軍師,隨我向破棧中一同 尋覓.」錢士命拴好馬匹,同呂殉在破棧中各處搜尋,並無蹤跡。吵得他雞犬不 寧,惱得殷雄漢三屍神暴跳,七竅內生煙。錢士命問得半句說道:「賈斯文到底 往那裡?」殷雄漢不問情由,便揪住錢士命腳踢手打。錢士命雖稱自汛將軍,一 拳來,一腳去,怎敵得過殷雄漢的手段。錢士命忙叫道:「軍師,救命.」殷雄 漢摸不著錢士命的來意,平白到他家來吵鬧,一時怒氣填胸,恨不得將他一拳打 死。正是:容情不舉手,舉手不容情。   不知錢士命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一回 自汛將軍無藥可治 脫空祖師有法難使   《西江月》:   刻薄以為能乾,奸刁乃算玲瓏。為人忠厚欠年凶,時下別名無用。   稱他十年鴻運,使我片刻威風。看來總是一場空,堪歎浮生若夢。   話說錢士命被殷雄漢揪住,恨不得一拳打死,心中著急,忙叫軍師救命。那 殷雄漢正要下手,只見沓口呂強詞口中唸唸有詞,身邊放出歪絲,殷雄漢跌倒在 地,密層層纏繞在身,弄得縛手縛腳,一些也不能動彈。錢士命道:「你如今尚 不還我這一個金銀錢麼?」殷雄漢道:「我曉得你什麼鳥錢?你向人索取,也要 有個道理。你仗了呂強詞的伎倆手段,欺人太過,別人怕你,俺殷雄漢不怕死的.」 錢士命吩咐軍師,把歪絲用力繞起,將他咽喉逼緊,纏得渾身扁扁伏伏眉不能揚, 氣不能吐。此時殷雄漢氣短,看看將死,錢士命向呂殉道:「此等人不可留在人 間,何不早滅其跡.」遂於大爿田內掘地三尺,錢士命把殷雄漢提得起,放得下, 活活將他埋沒泥中。殷雄漢自己耕種心田,在家無事,一旦遭錢士命之手,死於 非命。正是:閉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   錢士命同軍師重進破棧中,尋覓金銀錢,仍無蹤跡,便上了馬,對呂殉道: 「殷雄漢雖死,賈斯文和金銀錢仍無著落,如之奈何?」呂殉道:「賈斯文想來 與李信、時伯濟是一流人物,拿了一個,那兩個就有著落了.」錢士命道:「我 久欲滅此李信,追捉時伯濟,如今須要四面尋拿。我與你回去多遣幾個人,著他 用心細訪.」一面說,一面走,正走之間,只見半空中,曜日增光,金盔銀甲, 圓面方眼,明晃晃落下一個人來,厲聲向錢士命說道:「俺乃上界金銀錢福神是 也。專管人間子母金銀錢,操予奪之權。俺在前世寺化僧手中收取一個子錢,付 你暫時執管.」錢士命接在手中,同呂殉納頭便拜,站起身來,那尊神道就不見 了。錢士命道:「這個子錢原是我的故物,自從那日付與萬笏做押之後,不知去 向.」呂殉道:「從那裡得來的?」錢士命道:「這錢是時伯濟落在海中,我將 母錢引來的。今幸錢神有靈,還我故物,但不知母錢今在何處.」呂殉道:「拿 了賈斯文,自有金銀錢下落.」說話之間,不覺已到孟門邊。錢士命踱進來,到 自室中,坐在稱孤椅裡,把子錢細看,心中暗想:「那得這個金銀錢再大些好了.」 心未想完,忽見那金銀錢登時大了。立起,宛如月洞一般。這錢眼之內,竟可容 身。錢士命看見,歡天喜地,手舞足蹈,在這錢眼中鑽來鑽去,遷筋斗耍子。身 子正在眼中,不覺漸漸收小,忙將身跳出。那金銀錢已變小了如故。錢士命道: 「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果然是個寶貝.」隨即藏在庫中,一心又想那母錢,無 日不同呂強詞商量要去滅李信,訪拿時伯濟,追捉賈斯文,圖得母錢到手。朝思 暮想,他那裡曉得,兩個金銀錢都在他家中,自然財多身弱。   忽一日,錢士命霎時肚腸痛,自己不知胸中脂肝百葉怎生在裡面,一雙眼睛 反插在頭爿骨內,來往人頭,多不認得。妒斌卻不在他心上,錢百錫又不在家中, 只有兩個眭炎、馮世在旁服事照看。但見錢士命露出胸前良心,發現心頭推起一 團,形狀色澤,宛如炭團無二,不曉得他生的是什麼外症。正在毫無主張時候, 門前來了一個搖虎撐的,肩背著葫蘆,就是從前醫過邛詭的說嘴郎中。眭炎、馮 世忙請了他進來,陪他到自室中,看了錢士命的病症,說道:「我有上好膏藥, 貼之可以立愈。快拿一盆炭火出來。眭炎、馮世掇出一盆火來,擺在中間,他便 在葫蘆內倒出藥來,在炭火上熬成膏子,取出一塊,七歪八扭的歪擺佈,攤成一 個火熱的膏藥,攉在錢士命心頭那一塊炭團相似的患處。誰知錢士命的皮膚老 結,熱膏藥一時竟有些攉不上。那郎中將手按住,不多時,錢士命就開口說道: 「先生,我腹內的心好像不在中間,隱隱在左邊腋下,不知此種膏藥可攉得好 否?」那郎中道:「我是外科,只會醫皮,那裡面的病症須要請內科醫治,我是 不懂的.」錢士命遂吩咐睦炎、馮世,將錢三分、七銅八鐵的銀子,封了一封, 送與那郎中。   那郎中就當面拆封看了一看,道:「我不要謝儀,只要借你府上的金銀錢一 看.」錢士命道:「你要看金銀錢,此時不便,須得我病體全愈時,然後拿與你 看便了.」郎中聽說,只得背上葫蘆出孟門而去。那眭炎、馮世兩個商議、到各 處去尋訪內科,尋到了沒逃城外,有一個姓熊的,無名無號,順口兒叫做熊醫, 不去人的病,不傷人的命,請到家中,看了錢士命的心頭,診了脈息,告知腹內 的緣故,那熊醫道:「將軍貴體定然未病先服藥,一向調理用何藥物?」錢士命 用手在狒鼠繡褥底下拿出一個丸方來,遞與熊醫道:「先生請看.」那熊醫接過 手中,冷眼斜視,但見那丸方上開著:爛肚腸一條,欺心一片,鄙吝十分,老面 皮一副。   右方掂斤估兩,用蜜煎砒霜為丸,如雞肉月咅子大,空湯送下。   那熊醫看完,向錢士命道:「此方叫做一定滋生丸,將軍這病就從平素調養 上得來。日積月累,病根已深。醫家治病,從來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將軍的病 在心裡。自古道,心病還將心藥醫。我有個老方法,可以治得此病。但恐將軍胃 口不對,喉嚨中一時嚥不下去。要用:好肚腸一條,慈心一片,和氣一團,情義 十分,忍耐一百廿個,方便不拘多少。   再用鶯汁一大碗,煎至五分。這叫做一帖平穩散,方便可服。將軍,你自家 有病自家知,急將此藥方好好治,或有轉機。   倘再因舊,將來病成,沒藥醫了.」熊醫開完方子,辭別而去。   眭炎、馮世忙亂,勉強配齊藥料,就在那一盆火上,煎好拿一隻假磁杯盛了, 遞與錢士命。錢士命接來呷了一口,果然胃口不對,嚥不下喉嚨,登時嘔惡,吐 了滿地。遂將舊存丸藥吃了一服,喉嚨中便覺滋潤,因此仍服舊藥,又服了幾天, 初時腹內的心,尚在左邊腋下,漸漸的落將下去。   忽然一日,霎時泄瀉,良心從大便而出,其色比炭團更黑。   錢士命著急,叫眭炎、馮世在外邊訪問名醫,有能治得此病,願將金銀錢一 個作謝。這個風聲吹入脫空祖師耳朵內,他便離了鑽天打洞,帶了石灰布袋,駕 起雲頭,來到獨家村孟門邊站住。眭炎、馮世看見問道:「祖師何來?」脫空祖 師道:「聞得你們將軍心不在肝上,我有移東補西之術,管教他病體登時全愈.」 眭炎、馮世稟知錢士命,出來說道:「將軍說要與祖師言明,若治得病好,自然 把金銀錢作謝。否則莫怪我們將軍。」脫空祖師道:「我的法術無往不驗.」遂 領他到拂中廳上坐下,就於拂中廳內結起一個海外奇壇,上邊供著一尊騙神財 佛,桌上排列木豬木羊一對,居中空架子一座,上插極畫尺一根,十煉劍一把, 離旗一面,中間擺了一個穩瓶,將錢士命大便中落出的黑心裝在瓶內,旁邊豎著 一根棒槌接的幡竿,掛起藍幡一對。他頭戴泥箬帽,身穿紫蓑衣,先念了一卷累 助經,然後請出錢士命,掇了一隻有主椅,坐在壇前,將一個炭簍帽子戴在他頭 上,哈口氣把錢士命的頭皮攝了下來,放在穩瓶內,研了椒醬,同黑心拌和,又 將一個泛供盛了穩瓶,脫空祖師頂在頭上,左手伸開花手心,右手仗了十煉劍, 解開石灰布袋,蘸上石灰,指東畫西,畫了滿地石灰,口中說出天書,唸唸有詞, 做出平時偷天換日的手段。但見錢士命好像困來當死的模樣,頭不搖,眼不殺, 欲要將瓶中的黑心弄軟,從頂門裝入裡面。   那曉得錢士命天生老結,不能輕易容納。祖師一時失手,泛供跌穿,穩瓶打 碎,一跤跌在地上,身上石灰沾了一屁股,兩脅肋。錢士命叫道:「我頭腦子漲, 快把帽子除了下來.」脫空祖師見破了他法,立起身來就把炭簍帽子替他除下, 說道:「將軍尊體真是無法可治,只好帶病延年的了。我如今也不想金銀錢作謝, 只求借我一看.」錢士命道:「你的法術無效,我的金銀錢也不用看了.」脫空祖 師聽說默默無言。他來時原想金銀錢到手,所以為他設法。誰知法術不靈,看也 不能看一看,他懊恨而去了。   錢士命看見脫空祖師去了,遂走進自室,向呂強詞道:「脫空祖師原是個邪 術,徒然作法,那裡治得好我的心病,倒弄得我頭腦子漲。我如今要問軍師,你 的法術多端,可有甚法兒治得此症?」呂強詞道:「將軍不問小道,小道不敢妄 談。將軍若問小道,小道倒有個絕妙的現成方兒在此.」錢士命道:「什麼現成 方兒?」呂強詞道:「這個方兒,就是熊醫所說的,心病還將心藥醫,眼前道理, 他一時悟不出,故能說而不能行。   將軍你是中心不足,將軍的黑心尚在,何不用安心丸一丸,軟口湯一盞,同 黑心服下、只要把那心窠填滿,病體自然痊癒。   這豈不是絕妙的現成方兒.」錢士命忙吩咐眭炎、馮世備辦藥物。眭炎、馮 世道:「那黑心可要將他洗一洗?」軍師道:「不可。若是洗了,將軍就嚥不下 了。即使咽得下去,亦不能仍歸故處.」眭炎、馮世即便端整安心丸,煎好軟口 湯,把黑心一齊擺在錢士命面前。錢士命要緊自己病好,拿來一口吞下,但覺那 黑心,從喉間一滾,直溜腋下,橫在一邊,外面腋下皮上仍舊起了一個塊。眭炎、 馮世用手輪挪,再挪也挪不散,竟似鐵鑄的一般,堅硬異常。錢士命此時倒覺得 身子寬鬆,胸中爽快,向呂強詞致謝道:「軍師妙法,果然比眾不同。我如今依 舊踢得槍,使得棒,一心只想這個金銀錢,總要滅那李信,訪拿時伯濟,追捉賈 斯文。軍師你有何高見,可遂得此心.」   呂強詞道:「一些也不難。將軍一面自己領兵,剿滅李信,一面多著幾個豪 奴,四處訪拿時伯濟、賈斯文。待小道作起法來,管教一鼓而擒.」錢士命遂吩 咐幾十個豪奴,向各路分頭而去。   他自己騎上拂怕玉馬,手執一技拂擔叉。眭炎、馮世跟隨呂強詞,在後領了 一支兵,離獨家村望前進發。正是:煩惱不尋人,自去尋煩惱。   不知錢士命此去何如,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二回 錢愚心虛求佛 化僧膽大弄鬼   《西江月》:   自古盛衰難測,從來天運循環。有誰保得百年安,且漫肆無忌憚。   務要設身處地,還該體貼包瞞。須防自己犯交開,也被旁人謗訕。   話說錢士命同了呂強詞、眭炎、馮世,領兵要滅李信,上獨家村望前奔去, 行不上幾里,抬頭忽見一個娘娘遠遠走來。   錢士命看見,說道:「好了,時伯濟便有著落了.」那娘娘走至面前,錢士 命道:「你前日放走了時伯濟,你如今要到那裡去,快快還我時伯濟來.」那娘 娘道:「我在前世寺裡燒香轉來,不曉得什麼時伯濟時得濟.」錢士命聽說大怒, 還祭起金銀錢就打,只見那金銀錢拋在空中,頃刻變大,望著那娘娘頭上落下, 沒頭沒腦將那娘娘登時壓倒即死。你道這娘娘是誰?   原來就是當日時伯濟逃走時,在他家躲過的柳娘娘。可憐一條性命,只為一 言不合,遂遭錢士命之手,死於金銀錢之下。錢士命遂收了金銀錢,吩咐眭炎、 馮世將他屍首拋拉大塘路上,仍舊引兵前進。   朝行夜宿,非止一日,看看來至大排場。霎時間,錢士命頭重腳輕,連人和 馬滾倒在地。呂強詞止住了馬,慌忙扶起錢士命道:「將軍甦醒,為甚這般光景.」 錢士命慢慢醒來,答道:「為因壓死柳娘娘,用了一用金銀錢。一路思想,忽然 從那挪不散的塊上痛起,週身肉疼,不覺一時暈倒。如今雖醒,那個塊上還是痛 甚.」眭炎、馮世道:「將軍耳請收兵回去,再作計較.」錢士命遂上了馬,正欲 轉過馬頭,忽聽得遠遠地有人喊道:「將軍心虛,何不到敝寺中去求佛,保你立 時痊癒。」錢士命待那人近前,定睛一看,卻原來就是前世寺內的化憎。   錢士命道:「我肉疼難熬,正欲到寺中來求佛.」化僧道:「寺中佛菩薩無 求不應。將軍求佛,病好正可不用收兵.」錢士命引了眾人,一逕來到前世寺裡。 一應人等在外伺候。錢士命獨自一個走進山門,化僧引了來至大殿。但見:居中 一尊,手中有佛,威靈顯赫。左首一尊,自道神佛,大模大樣;右首一尊,一袋 神佛,作威作福。   大耳朵菩薩,自由自在;救命皇菩薩,救苦救難。歡善大師,形象俱無。五 方筵聖,鬚眉畢現。五逃七煞,五虛六耗,盡是兇神惡煞。退財白虎,倒運黃龍, 無非一類神祗。雖然泥塑木雕,真是神光佛現。   錢士命跪在手中有佛面前,抱住了腳,苦苦哀求。化僧道:「將軍,你閒時 不燒香,急來抱佛腳。可知道該死的眾生,佛也不渡。你須要去求救命皇菩薩, 一有應驗.」錢士命立起身來,滿殿走去,見了大佛磕磕拜,見了小佛踢一腳。 揀佛燒香,獨向救命皇菩薩案前暗中禱告:「伏願治得肉疼病好,捉得那幾個仇 人,弄得那母錢到手.」拜了幾拜,才立起來,辭別了化僧就走。化僧道:「肉 疼病好,須要將金銀錢來佛前上供。」   錢士命道:「我今疼得越覺利害.」一面說,一面走出山門,騎上拂怕玉馬, 帶了眾人,仍舊要滅李信,捉拿時伯濟和賈斯文。離了大排場,把馬一直跑去, 經過好界地方,路旁有個山嘴,不堤〔提〕防,那個挪不散的塊剛剛碰在那爬角 嘴上。錢士命大痛無聲,把馬勒住。忽見一個人冷眼斜視,立在錢士命面前說道: 「將軍休慌。你要肉疼病好,我有治法,馬上可以立愈.」錢士命細看那人:豁 眼蹺須,伶牙俐齒,手執軟尖刀,胸藏綿裡針,肩挑靠壁柴,腰掛野人頭。   錢士命問道:「你姓甚名誰,家居何處?」那人道:「小子姓刁名鑽,表字 占灣,綽號暗老虎,家住難交開口.」錢士命道:「你果然治得我肉疼病好,願 把金銀錢來謝你.」刁占灣道:「請解開胸上,待我動手.」錢士命遂露出了那挪 不散的塊。刁占灣取出綿裡針在那塊上用力一刺,錢士命叫聲:「啊呀!」只見 那塊上溜溜的出了一飛血。刁占灣道:「你還要肉疼否?」錢士命道:「痛極, 痛極.」刁戰灣道:「休慌。」   復拿了軟尖刀,胳月荅一聲,齊根割去了這塊肉。錢士命叫聲「罷了!」刁 占灣道:「你如今疼也不疼?」錢士命道:「不疼了.」刁鑽便藏了綿裡針,收 起軟尖刀道:「將軍乞借金銀錢一看.」錢士命道:「現在不便,且待我回家之 日,與你便了。」刁鑽跟著同行。錢士命仍舊領兵前進。行不多時,忽聽得有人 叫道:「將軍請下馬來,我是邛詭的兄弟邛漢,表字百慣,家住強撐浜裡。自幼 從墨用繩為師,學得扯別人的被頭蓋自己的腳,倒也可以攏過。近來弄得赤腳地 皮光,身上寒冷縮鼻佛弗上,一個鼻孔裡出氣,弗知香臭,欲求將軍討些綿撻拖, 做件綿衣穿穿,還要借金銀錢一看。依便依,不依還我家兄的命來.」錢士命聽 了,只做不聞,不理睬他,把馬一直跑過。正是:   將軍不下馬,各是奔前程。   錢士命一心要滅李信,捉拿時伯濟和賈斯文。那邛漢的言語怎肯理他,只顧 望前奔去,遠遠看見樹林中有座廟宇,陰風颯颯,慘霧濛濛。刁鑽上前說道:「將 軍進廟中去走走如何?」   錢士命道:「我從來見佛拜佛,且把廟門推開,待我看看神道。」   刁鑽便把廟門開了。錢士命定睛看時,真是捉得鬼出,向外問道:「為何上 廟不見土地?」刁鑽道:「神在神不在,將軍且進門去看是如何?」隨手攙了錢 士命下馬來,同入廟中。但見居中擺著一隻鬼張爐,刁鑽道:「將軍有爐在此, 何不燒炷好香?」錢士命叫眭炎、馮世備了萬炷香來,放在爐中燒起。   只聽得四面鬼聲隱隱,香煙繞處,引出無數鬼來。原來這廟就是當年時伯濟 被溫六公攙入的鬼廟。錢士命一見鬼影,忙奔出廟門,跨上拂怕玉馬,吩咐呂強 詞把刁鑽捆起,將他丟過一邊。   他自領兵前進。那曉得廟中的鬼跟了他行,耳邊但聞鬼聲,眼前只見鬼影。 那挪不散的塊根又是還心疼起,再不敢把馬一直跑,傳令打收兵鑼回去。一心歸 路,慌忙回轉獨家村。進了孟門,藏好金銀錢,肉疼反覺利害,耳邊鬼聲叫得越 狠,眼前鬼影來得越多。鬼中隱隱有那邛詭在內,錢士命更覺心虛。眭炎、馮世 各自走遠,即與呂強詞商議,亦無法可治。口中只叫得救命皇菩薩,正是:勢敗 奴欺主,時衰鬼弄人。   錢士命肉疼鬼鬧,正在無法可治的時候,只見前世寺內的化僧無人通報,一 逕來至自室中,見了錢士命問道:「將軍肉疼,諒來痊癒,幾時到敝寺中來,將 金銀錢佛前上供.」錢士命道:「你進來看見我家中有鬼麼?」化僧道:「鬼是 有幾個,亦無大害.」錢士命道:「自從離了寶剎,經過鬼廟,被刁鑽攙入廟中, 燒香引鬼,叫眾鬼纏擾,我的肉疼倒覺利害,鬧得家中毫無主意.」化僧道:「將 軍放心,從前小僧看見府上有團黑氣,應在今日纏得,已經掃去,地上垃圾,尚 有可治,可恨那無形的垃圾,終究未除,所以有此鬼串。如今將軍只要把金銀錢 付與小僧,小僧有了金銀錢,那些鬼就可以手到驅遣,將軍病體何愁不癒?」錢 士命道:「和尚果然捉得鬼去,治得病好,自然把金銀錢來佛前上供,決不食言.」 化僧道:「不是小僧要這金銀錢,若是不拿金銀錢作法,誠恐神術不靈.」   錢士命道:「快請設法,保你有錢.」化僧遂走出自室,在夢生草堂中結起 又一壇,供一尊費佛,念了一卷百正經,口中說神,手中弄鬼,眼內見神,手內 捉鬼,渾了一會,跪在佛前,高聲朗誦念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時,告知 眾鬼,眾鬼聽著。   大凡地頭無鬼不生財,地頭無鬼不生災。鬼作樂,鬼開心,切勿鬼眉鬼眼。 搭鬼棚,做鬼戲,休要鬼張鬼望。這些死鬼過開,其實是善人惡鬼。鬼搭搭,鬼 打渾,無非是閒神野鬼。活二倒鬼,法名忽起鬼,陣頭風,聽鬼話,上鬼當,鑽 入鬼窠路裡。青面孔,綠髭須,在此渾鬧一場,神搖頭,鬼縮退,從今勿上此門.」   化僧禱告已畢,又念了三聲救命皇菩薩,遂立起身來,但見無數的鬼臉,奇 形怪狀,團團圍住了化僧。化僧雖然膽大,一些不怕,無奈法術不靈,一個也不 能退去。果然無法可治,走進自室,向錢士命道:「將軍勿怕,小僧回寺再求救 命皇菩薩去也.」錢士命未及開言,化僧已自走了。錢士命家中,鬼聲雜出,鬼 臉滿屋,肉疼不止,病體沉重,睡在炕上,朦朦朧朧,忽有個人立在面前,仔細 看時,但見他:目練紫額,綠紋滿面。渾身蹺頭蹺尾,兩耳有邊有沿。年紀五旬 左右,出身注在胸前。蓬戶不肯光降,窮鬼未經識面。   那個人向錢士命說道:「將軍,你有病是無病,無病是有病,你的病好是不 好,不好是好。你皮裡走了肉,你受了綿裡針,軟尖刀重傷,非我不能救治。眾 鬼易退,惟邛詭的鬼乃是善人惡鬼,亦非我不能退去.」遂用手在那挪不散的塊 痕上捏了一把,錢士命出了一身冷汗,塊痕頓時平復。又復用陽溝水在各處灑了 一灑,那些鬼祟頃刻闃然無跡。錢士命喜出望外,便問那人是何等神佛,那人道: 「我與金銀錢福神同部,乃救命皇菩薩是也.」錢士命聽說大驚,如夢初醒,定 睛細看那人,忽然不見。正是: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   錢士命遇了救命皇菩薩,自此精神勝舊,遍體爽利,驕奢的念頭復起,遂傳 令呂強詞、眭炎、馮世一同領兵務要去滅李信,捉拿時伯濟和賈斯文。騎著拂怕 玉馬,離了獨家村,又是威武場人,滔滔滾滾而來。行了半日,到了一家門首, 但聽得裡面雞叫鳥叫,簷前掛一隻叫落畫眉,又見門上有副對聯,上聯寫著是: 「不識字個斯文第;」下聯寫著:「無銅錢的財主家」。望見門內有個人,困在 鐵鏟上,捏了鼻頭,在那裡做夢,   正是:   入門休問榮枯事,但看容顏便得知。   不知其人是誰,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三回 時伯濟時運來前後一人名頓改 小人國 大人國高低兩地各攸分   《西江月》:   落運運通可待,失時時至堪期。泰否否泰自然機,幸勿自為駭異。   善惡本非一轍,賢愚原是兩歧。所爭無過在幾微,須要慎其趨避。   話說錢士命在一家門首經過,望見門內一個人困在鐵鏟上,捏了鼻頭在那裡 做夢,夢見他亡故的乃兄對他說道:「今日錢士命來家,須借他金銀錢看看。人 若無錢,陽間之大難,不可錯過.」醒來抬頭,果見錢士命正在門外,忙在鐵鏟 上爬起,奔出門來道:「將軍前來,途遇不便,今日想是送金銀錢與我看,或是 曉得小的困來,送枕頭與我,請將軍下馬。將軍若要知李信的所在,小的不知。 若要知時伯濟的蹤跡,小的曾經遇過,親歷其境,他在安樂堂居住.」錢士命仰 面遠視,見他的   容貌生得來:   亞眉苦腦,忒嘴落須,滿頭柴屑,一嘴糊塗。   錢士命正要開言,只見門內奔出一個刁兒,哭哭啼啼,望錢士命懷裡撲來, 似欲要他抱的意思。錢士命是抱弗哭男兒的人,怎肯理他,把上身來順手將他一 推,可憐一個刁兒腦漿迸出,死於馬下。   錢士命便把疆繩一放,縱馬跑去。那人惱羞成怒,手執鬼頭關刀,騎著一隻 蹩腳騾子趕來,要殺錢士命。無奈手臂短,汗毛也不能拔他一根,卻被眭炎、馮 世幫助錢士命,一把拿住,捉在板凳頭上,一刀兩段。正是:殉情恐有失,執法 永無差。   錢士命識見高明,將那人殺了。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強撐浜住的邛漢, 這邛漢果然百會百窮。他為人件件皆能,又是般般不曉,也曾在七國裡販牛,八 國裡販馬。在安樂堂遇見了時伯濟,要向他借金銀錢看。時伯濟回他金銀錢已經 失落海中,只剩得一雙空手。邛漢不信,因此和時伯濟面和心不和,知道錢士命 要捉他,欲想借錢士命的金銀錢看,所以將時伯濟的來蹤去跡,告知錢士命。那 曉得錢士命反將他殺在板凳頭上。   正是:   趨差算得罪,為好反成隙。   錢士命曉得了時伯濟的消息,一逕來到安樂堂拿捉。卻又不見時伯濟,另外 添撥了幾個豪奴,分頭著緊捉拿時伯濟。那時伯濟自從在大爿田破棧中同殷雄漢 閒談,見了錢士命,遠避至安樂堂作寓,與李信總不肯疏遠。那日忽遇了邛漢向 他借金銀錢,一言回絕了他。只聽得小人國內遍地的多要拿他,他堂堂六尺之軀, 立腳不住,竟無存身之所。他欲要埋名隱姓,小人國內的人認識的居多,必須逃 出小人國界。慌慌張張正走之間,忽見一隻邪狗向他亂咬,時伯濟道:「狗呀狗, 你欺人大過,你見了衣冠齊楚的人便不敢做聲,或搖尾而求食。你見我窮極人, 就作如此形狀。我看你小小狗兒,聲氣倒大,然究非人類,我也不來計較你.」   那狗不慌,仍是大聲疾呼,時伯濟佯佯走開,忽欲遠離小人國地界,腳步不 敢亂站,一心要向正行道路上走。看看走至下山路地方,一時口渴思飲,恰遇著 了萬笏,那萬笏打一個哈軒,剛被刁鑽用軟尖刀割去舌頭,含了滿口鮮血,望時 伯濟身上噴來,手內拿一碗鹽鹵湯,遞與時伯濟。時伯濟渴不擇飲,正是路竭無 君子,接來一口呷乾,口中越渴,連忙遠避。又來到一個去處,看見居中一口大 井,名曰市井。時伯濟想要汲水解渴,那曉得吊桶又落在他井內。只得一逕過去, 且到前途再處。朝行夜宿,行了幾日,仍是小人國地界。又看見一個人手拿軟尖 刀,在一家門首戳燕鳥窠。回頭見了時伯濟,便微微的冷笑道:「時伯濟,你時 伯濟三字真是遠近馳名,家喻戶曉,難得,難得.」時伯濟聽得,只自走路,卻 不睬他。一路打聽,知他就叫做刁鑽,好不驚駭。穿街過巷,務要遠離小人國界。   誰知道路曲折,常是走錯,仍在小人國地面纏繞。心中暗是躊躇,忽見一個 圓面方眼的人,向時伯濟道:「要時伯濟三字斷不可再提,你姓不可改,名與字 正好移易。你一身宛如搬運一般,來來去去,身無定所,倒不如就叫做時運來, 單名喚了一個來字罷.」時伯濟聽了,滿心歡喜道:「我自今可叫時運來了.」轉 眼卻不見了那人,他仍自忙忙前進,急欲運離小人國界。當行則行,當止則止, 早望見前面茫茫大水,無邊無際,好一個大河。行至河邊,但見那河中:蝦弗跳, 水弗動,果是平和水港。蝦親眷蟹朋友,常是來來往往。有時魚來網湊,有時自 投羅網。這邊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邊三日扳罾,四日晾網。鰍籃裡常要揀出 鱔來,魚也有三寸肚腸。鰺魚弔白魚,有躲閃的不來上鉤。淘混水捉魚,狠心腸 的撒他一網。買醃魚放生,不知死活。捉死蟹過日,豈無漏網。涉此境,風吹浪 打。到此地,經風經浪。   這個河就是摸奶河,時伯濟來到此處,無路可走,在河邊觀望。只見一個人, 左手捉著一個咬蛇蛒蚆,右手拿了一個泥濯竹管,在地上打草驚蛇,惹動毒蛇窠, 游出一條詐死赤連蛇來。他打蛇打在七寸裡,動也不動,只是無頭無腦。他說道: 「蛇無頭而不行,想來是一條爛死蛇,諒不咬人.」就拿在手中當做鱔弄。時伯 濟問道:「你要這蛇何用?」那人道:「我要合毒藥.」時伯濟道:「毒藥治何 病症?」那人道:「以毒攻毒,毒藥即是刀創藥.」時伯濟道:「叨創藥雖好, 不割為妙.」時伯濟話未說完,只見那人死了。蛇毒氣攻心,七孔流血,連那咬 蛇蛒蚆一齊滾入摸奶河中去了。正是:福善禍淫天有理,情輕律重法無私。   你道那人是誰?原來就是說嘴郎中。他平日用藥,藥死了人,所以如今亦自 死於藥。時伯濟見了心酸,信步行來,只聽得耳邊琴聲隱隱,走近幾步,但見面 前幾棵黃連大樹,樹底下有個人在那裡操琴,抬頭見了時伯濟便道:「我看你文 質彬彬,你是時伯濟?」時伯濟道:「我不叫時伯濟,我叫時運來.」   那人道:「你明明是時伯濟,可曉得錢將軍足食足兵,領兵要滅李信,拿捉 你。我在路,忽然心不在焉,所以半途而廢,回轉家中,鬼鬧了幾日,幸遇了救 命皇菩薩,如今弄得不亦樂乎,仍舊領兵在外。你有金銀錢借與我看,我便隱惡 而揚善,否則就拿你去獻與錢將軍.」時伯濟聽說,只不睬他,佯佯走開。   那人趨蹌上來,一把拖住道:「金銀錢倒是有,若無,我和你到了此地,橫 豎都沒有去處,倒不如一同下河去罷.」硬要拖人下水,時伯濟灑脫身子飄然遠 避。那人急急趨來,卻不見有時伯濟,剛撞著了自汛將軍的人馬,陣前衝出錢士 命,騎著拂怕玉馬,喝道:「賈斯文,你偷了我的金銀錢,原來逃在此處。」賈 斯文未及辨言,便把一枝拂擔叉戳來,賈斯文把殷琴架住,戰不上三合,賈斯文 手足無措,連忙躲閃,已經面皮削盡,戰死在六尺地皮上。正是:是非只為多開 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時伯濟在摸奶河邊,虧得閉口深藏舌,悄悄的避在一邊,遠遠看見錢士命殺 了賈斯文。只聽得一聲號令,吩咐齊心去滅李信,捉拿時伯濟。忽見有豪奴來報, 說:「家中有賊,請將軍回府.」那人馬就漸漸的去遠了。時伯濟方才走出,仍 在河邊觀望,想來必要渡過此河,才離得小人國界,又無船隻可渡,又無陸路可 通,立在河邊等候船隻。遙望見波岸,地形甚高,正在猜疑,不知是何地方,忽 見李信站在面前說道:「你若要渡過此河,須耐心守候。你在此處終是回不得家 鄉,見不得爺娘.」時伯濟道:」那高處是什麼所在?」李信道:「那高處就是 大人國地界.」時伯濟道:「大人國的風俗如何?」李信道:「那大人國的風土 人情,與小人國正是大相懸絕:地土厚,立身高,無畏途,無險道。蹊逕直,無 曲折,由正路,居安宅。人人有面,正顏厲色;樹樹有皮,根老果實。人品端方, 寬洪大量,頂天立地,冠冕堂皇。重手足,親骨肉,有父母,有伯叔,有朋友, 有宗族,存惻隱,知恥辱,尊師傅,講誦讀。大著眼,坦著腹,冷暖不關心,財 上自分明。恤孤務寡,愛老憐貧。廣種福田留餘步,善耕心地好收成。果然清世 界,好個大乾坤。   時伯濟道:「如此所在,隔著茫茫大水,到這個地方,要行多少日子?」李 信道:「若風頭順,片刻可到。若風頭不順,就是經年累月,亦不能傍岸,甚至 有終身漂泊,也無人知道的。」時伯濟道:「即我今日,怎生可以渡得過去?」 李信道:「你在此處站住了腳,且立定腳頭,切不可胡行亂走,須要待時而動.」 時伯濟道:「小人國與大人國,除卻此河,還有別路可通否?」李信道:「路逕 雖多,你既到了此地,不渡此河,休要到得大人國地面.」時伯濟心領神會,只 在摸奶河邊耐心等候。朝踏露水,夜踏霜,不知守了多少日子。上無片瓦遮身, 下無立錐之地,天若下雨,只好借人家的屋簷躲雨,情不自禁,不覺兩淚交流。 「屋簷內人見了道:「你有眼淚往別處去哭.」   又只好淋在雨中,所遇摸奶河的人,都是等類。那有眼力的人,看見那河中, 也有背水纖的,拽瞎纖的,也有逆風棹槍的,也有逆水裡撐篙的,紛紛不一。傍 岸的少,淹死的多,眼中不知沉沒了多少人。時伯濟呆呆觀望,觸目傷心,回頭 自想,看那些光景,怎能有渡得此河的日子。只好和這些人,一同淹沒的了。口 也不開,做啞裝聾,垂頭喪氣、站在河邊,那有人來睬他。忽見河中來了一個小 船,隨風倒舵,順水推船,在河中旋轉。船上一個人,遠遠的叫道:「河邊人, 可要渡你過去?你站在此處,河水一漲,就要淹死的口虐.」時伯濟不敢做聲, 仍是悶悶昏昏,目閃閃,如木偶。正是:假作癡呆漢,權為懵懂人。   不知河中叫喚的人是誰,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四回 時伯濟得時便得濟 錢士命要錢不要命   《西江月》:   量大福來也大,機深禍至亦深。放寬些子耐三分,處世勿為己甚。   市井錙銖必較,達人富貴浮云。任憑世俗亂紛紛,凡事總由天定。   話說時伯濟在摸奶河邊,河中有人叫喊。你道這個人是誰?   就是爛好人。當時被錢士命踏沉了船,勉強用力呼起,在摸奶河氽來氽去, 隨風倒舵,順水推船,自己的舵尚拿不穩,那裡還救得別人。其時,口中雖在叫 喊,只見他的船在河中旋轉,霎時間人船形跡俱無。時伯濟見了,心中反覺不安, 承他一團好意,要來救我,卻先自沉沒,淒涼滿目,哽咽難言,惟拼一死,那有 生機,耐心守候,聽其自然而已。忽見河面上,遠遠的有一座高山推來,辨不出 是何大物,看看漸近,卻原來是一隻大船,那大船:釘線密,板片厚,不比釘稀 板薄;容得人,載得物,才見闊大寬宏。惟厚能載,惟大能容。若無若虛,不分 大小皆容納。寬兮綽兮,天拘曲直盡留藏。有頭有尾,庸人看不出他長短闊狹; 無遮無掩,旁觀望不見他美惡精粗。平平而過,雖有風波不險,何慮傾覆。   緩緩而行,即遇順風不使,那肯顛狂,行來鄭重規模大,體度雍和氣象尊。   這只船,果然是一個好船,常在河中救人。只見艙中走出一個人來,這個人 比小人國的人真是身高百倍,但見他:魁梧其偉,相貌堂堂。安祥態度,落落大 方。和顏悅色,神清氣爽。行動不苟,舉止端在。   這個人,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人,家住大人國真城內,正行道路上。這人素 不好名,故爾沒有名字,人人都叫他大人。   他生平只有兩個朋友:一個叫謙謙君子,一個叫好好先生。坐了這個大船, 見有人在摸奶河邊,便來救濟。其時,看見時伯濟站在河邊,立腳不定,進退兩 難,忙吩咐將船攏岸,把時伯濟加意細看,說道:「看你不像小人國內的人,如 何到了此地?」時伯濟道:「小生原是中華人氏,因落水飄流,困於小人國內, 難以存身,故爾逃在此間,一心欲向大人國去,無奈沒人濟渡.」大人道:「這 班小人久矣,深惡痛疾,原不可與為伍。   吾問你姓甚名誰,作何生理?」時伯濟道:「小生姓時,字叫伯濟,今改運 來,中華讀書人,孔門弟子.」大人道:「你且逞我船,渡你過去.」順手將時伯 濟扶上大船,平平穩穩,望大人國行去,由第一條水港收口。好個時運來,回頭 是岸,大人親手攙了時運來,同上岸來。正是: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 人。   那時,時運來上了岸,一步高一步,向上行去。進了真城,看看來至正行道 路,到了方便門,登堂入室。但見堂中懸著一個扁額,上書「正大光明」四字。 左右掛一副對聯,上聯是「孝弟忠信」,下聯是「禮義廉恥」。居中掛一個大「忍」 字。   靠壁一隻活潑天幾,連著一隻立桌,兩邊擺一堂誠椅。抬頭忽見李信坐在堂 中,時運來道:「李信不離小生左右,今府上又有個李信,難道天下有兩個李信 麼?」大人道:「李信那有兩個,他原是上天降下來,人人不離左右,家家坐在 堂中。只為那些人和他不睦,有的不肯順他,有的務要背他,有的不認識他,有 的故意要滅他,竟像天下是沒有他的了。你我都是認得他的,又是情願順他,不 肯背他滅他,自然坐在堂中,不離左右,我家中的李信,就是你隨的李信,其實 只是一個,不是我有我的李信,你有你的李信.」時運來恍然大悟。大人遂替他 洗了浴,改頭換面,敬如上賓,設一檀榻在大款室中安歇,日與大人敘談,往來 朋友也不過是好好先生、謙謙君子。此時時運來才得脫離小人國界,不見小人之 面,不受小人之氣,身居安宅,出入禮門,高枕無憂,悠游自在。正是:雙手劈 開生死路,一身跳出是非門。   大人又與時運來志同道合,交淺言深。一日兩人在堂中講論三綱五常,正說 到計利害義的關頭,忽見傳事的人報道:「真城外面來了一起人馬,口稱要滅李 信,捉拿時伯濟。大人若把這兩人獻出,即打收兵鑼回去,按兵不動。若道半個 不字,便要殺入城中,踏為平地.」大人道:「他口出大言,你看他氣象如何?」 傳事的道:「看他不甚官套,毫無體統.」大人道:「可曉得他何處人馬.」傳事 的道:「聞得他是沒逃城來的人馬.」大人道:「原來是些小人,不要與他計較, 由他自退。我們且講我們的話.」時運來道:「古人原說聖賢學問,只在義利兩 途。踏義則為君子,趨利則為小人,由一念之公私,分人品之邪正.」大人道: 「這義利兩字,還要看得分明。即行一善,無所為而為善,是義;有所為而為善, 是利.」兩人講論如故。那小人怎知進退,日日在城邊吵鬧,大人不作小人之過, 不和他一般見識終不睬他。大人真有大量,正是:不添心上燄,以作耳邊風。   原來錢士命自從殺了賈斯文,豪奴來報,家中有賊,他便急急趕回。進了孟 門,眭炎、馮世稟道:「前夜有個竊賊,關在矮齋中,請將軍發落.」這個賊原 來就是刁賊,只因從前想他的金銀錢,用了綿裡針、軟尖刀,將錢士命攙入鬼廟, 錢士命將他捆起,丟在一邊,他便扭斷繩索,脫身逃去。他懷恨在胸,一心只要 想偷他的金銀錢。其夜刁賊手拿拆屋斧頭,拆了他的壁腳,在壁洞中,一隻腳進, 一隻腳出,探頭探腦,見無動靜,將身溜入妒斌房中,東捕西摸,摸至妒斌牀上, 右手在枕邊一探,竟摸著了一個金銀錢,左手在被中一探,竟摸著妒斌。一時得 了財色兩字,心中大喜,不覺失聲大笑。這個叫做賊莫笑,最易破敗。恰被眭炎、 馮世聽得了笑聲,擁進房中,一把拿住。捉個賊來連夜敲,關在矮齋中,報與錢 士命知道,候他回來發落。那時眭炎、馮世送過錢士命走進矮齋,見了此賊,卻 認得就是刁展灣,便吩咐眭炎、馮世把軟皮條捆了,弔在大樹上,周圍樹葉遮身, 教他做個葉裡伴,隱而不露。那裡曉得牛皮弔頸不是生理,原非活路,等到筋皮 力盡,刁鑽在用心機,終吊死在大樹上。金銀錢原不能偷得到手,反送了一條性 命。正是:萬事不由人算計,一生都是命安排。   錢士命只道刁鑽詐死,待放下一看、果然他冰冷徹骨,毫無生氣,就叫眭炎、 馮世將他也丟在大塘路上。錢士命仍舊領兵要滅李信,捉拿時伯濟。打聽得他們 都在大人國內安身,他便裝槍上馬,一逕到大人國來,在真城外調兵遣將,耀武 揚威,打動自吾作鼓,放起連珠三炮。大人原不睬他,怎奈錢士命日在城下吵鬧, 大人請了好好先生、謙謙君子向那小人勸道:「李信是天下少不得的,不可滅他。 時伯濟應該救濟,如何反要拿他。他那裡有什麼金銀錢?你要想金銀錢,須往別 處去,向有的人尋討.」那錢士命那裡肯聽,扯起自汛將軍旗號,坐了拂怕玉馬, 手執一枝拂擔叉,高聲大叫道:「別人敬重你大人,我錢將軍偏不怕你什麼大人。 你窩藏李信,硬救時伯濟,你快快把這兩人獻出,叫他送出金銀錢來還我,尚容 留你們一方性命,休使我將軍動怒.」肆無忌憚,大言不慚。大人終不睬他。   錢士命時時吵鬧,口中無言不出,忽然牽動了一個「娘」字,傳入大人耳內, 大人便同了時運來、李信相助,從由方便門安步行至真城邊來,往下一望,眼中 並沒有什麼人馬,明眼正視,毫不在意,看去宛如螞蟻擺陣一般,隱隱一簇人馬, 也像有聲有色,亦能知覺運動,語言不甚明亮。大人道:「此等小人原是罪不容 死,我不惹他,他倒來惹我。我本不與他計較,他既如此生事妄行,我不免為天 下除了此害.」遂輕輕舉起腳來,向這人馬撻了一下,那些人馬盡為莛粉,一些 也不見像人的式樣。正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前亡。   大人撻死了小人國自汛將軍,錢士命雖屬可憐不足惜。但天地以好生為德, 心中卻有些不安,因問於李信,李信道:「這小人國形勢低污,地土囂薄,所生 的人本未完全,不在天下人的數內。大人若能把這等小人滅盡,才算一樁暢事.」 大人道:「天下有了小人,就是君子也有些做不得。若要天下盡為君子,必要除 盡天下小人才好。我們回去,且慢慢的滅他便了。」遂一同回轉家中,進了方便 門,聚在堂中,講論為人的道理,件件必須請教李信,不肯私心自用。正是:順 理行將去,憑天降福來。   錢士命要想金銀錢,來滅李信,捉拿時伯濟,性命不顧,向大人國尋事,被 大人輕輕撻死,他不知兩個金銀錢都在家裡。   一個子錢壓死柳娘娘之後,自己藏好在庫中;一個母錢被妻子妒斌偷去,私 藏在房內。刁賊曾經摸過,心志昏饋,貪得無厭,直弄到馬化撻殺,方才歇手。 他也無甚別念,止不過為兒子錢百錫久遠計。誰知他兒子錢百錫聞知父親錢士命 已死,心中大快,向庫房中取了子錢,在妒斌房中偷了母錢,日日把兩個金銀錢 在手中玩弄,無人拘束。錢百錫做其錢百錫的事,那眭炎、馮世如今是自然服事 錢百錫了。正是:長江後浪催前浪,世上新人換舊人。   不知錢百錫後來作為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五回 飛錢原作飛錢用 惡人自有惡人磨   《西江月》:   這答桑田滄海,那邊滄海桑田。興衰成敗屢推遷,恍似馳風掣電。   處世慈和最貴,居心忍耐為先。紙燈塔大耀坤乾,往後何由照見。   話說錢百錫前生卻是個鑽骨蛀蟲變化,名為敗家精。他嫌天小不夠他遊蕩, 到了天盡底頭,竟要想拆起天來。有人勸他道:「你拆動了天,天若坍時,如之 奈何?」他說:「有長的在那裡撐住.」真不知天地為何物,所以天罰他現世初 世為人,托生在小人國沒逃城內,做了錢士命的兒子,同化僧、萬笏做伴,日日 玩弄兩個金銀錢。來往的人沒甚稱呼,只得叫他一聲錢大老官。你道是怎樣一個 大老官:油頭油腦,花嘴花臉。頭戴戇冠,身穿俗套。纏嘴夾舌,體段宛同墨庸; 賊皮塔臉,形像逼真化僧。   著一雙豈有此履,騎一匹沒籠頭馬。東蕩西馳,世事不分皂白;橫衝直撞, 路途那識高低。   常騎了無籠頭馬,向弗著街前世寺內,同化僧在大排場海灘邊遊玩。他家中 的款式,比錢士命在時究竟何如:夢生草堂中扁額不動,狒軸換了一頂獬軸,上 聯「大姆哈落落」如舊;下聯「阿迷俚沮沮」字跡模糊,卻有些看不出了。建幾 改為舍幾,硬桌換其百桌,有主椅換了十把仿樣稱孤椅。天生井也填沒了,矮齋 也坍頹了。自室中有了漏洞,扁額亦如舊,炕牀拆去,擺下一張糟榻。壁上橫被 鸞畫不改,上下對聯換去。上聯是「大話小結果」,下聯是「東事西出頭」。其 餘房屋漸漸走樣,門前大樹已倒,錢百錫看去倒覺豪暢,出入沒有遮礙。正是:   換來新氣象,改去舊規模。   那時,錢士命家中又是一番勝景了。一日,錢百錫騎了沒籠頭馬,手中拿了 兩個金銀錢,要向大排場去,才出門來,但見施利仁笑容滿面,迎上前來道:「大 老官,何往?」錢百錫道:「日與化僧在大排場頑耍,不甚暢懷。他說另有一個 好去處,今日要同他去走走.」施利仁道:「小的此刻特來邀大老官去遊玩一個 所在.」錢百錫道:「有多少路?」施利仁道:「不遠.」錢百錫道:「就此同行.」 喚了眭炎、馮世追隨。   施利仁牽了馬頭引路,離獨家村而去。路過一脈塢,來了墨用繩,跟著施利 仁一同行走,一逕到了勢道上,只見沖天一座浮屠,施利仁道:「此座浮屠,乃 古老上人所造。四面有門,每個門上有兩個大字,四個門內有四般景致,我們回 來賞玩。如今且先到山上去看看何如.」行不多幾步,墨用繩搶前踏了一個水潭, 跌落水中。施利仁立在乾岸頭上,誠恐踏濕腳,遠遠走開。錢百錫道:「墨用繩 跌了,如何爬起?」施利仁、眭炎、馮世齊齊應道:「前頭人吃跌,後頭人防滑。 且自由他.」墨用繩踅灘弗動,帶水拖泥,不自覺其形穢,一心總要跟他們走, 迤邐行來,早見一座高山,果然好個去處。但見:一團點綴,果是形容不出。無 限丘壑,盡屬意想不到;奇形怪狀,真可驚魂動魄。千緒萬端,實堪悅目賞心; 詭道鉤連,規模並皆醜態,斜徑迎合,景致無非惡狀。登臨者日臻其境,肉麻當 有趣;旁觀者適逢其會,毛骨也悚然。   這座山名為湊景山,錢百錫不識路逕,瞎天盲地,被施利仁;眭炎、馮世引 路,但覺眼前暢快,心中爽利。有時在賭場頑耍,有時在醉鄉盤桓,不知晝夜, 樂而忘返、信步來至歡喜墩上,登高而望,遠遠望見一個去處,更覺眼花鐐亂, 心蕩神迷,認得有個化僧在那裡打坐,錢百錫道:「你們看見化僧麼?   這個去處想是仙界,化僧道痕高深,所以能得常在那裡打坐。   此去看來不遠,我們也去走走.」施利仁道:「這個所在,名為溫柔鄉,青 去雖在眼前,走去須要繞道而行,卻有好些路程。   大老官若要去,還要納些工夫,費些腳步。幸有金銀錢在身邊,尚覺容易, 我們且追隨便了.」轉彎抹角,曲曲折折,不知不覺,那來時所見的這座浮屠, 卻在面前。此刻順便,不免大家瞻玩一番。抬頭看見一座門上面寫著:「蚣門」 兩個大字。施利仁道:「此座門內卻是佛家弟子。聞得從前有多少修行人在內, 如今都成正果上了天去,一個也沒有留存的了.」轉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鴉 門」兩字,施利仁道:「此座門內,是蓬萊仙島,最好玩耍,你看門兒雖然堂堂 開著,若手中沒有金銀錢,休想進去觀望.」錢百錫道:「我金銀錢常在手中, 盡可進去.」錢百錫在前,施利仁、眭炎、馮世跟隨,墨用繩落後。才跨進了此 門,只見錢百錫手中這兩個金銀錢望空飛去,變做了一蓬青煙,繚繞空中,被風 吹散,不知去向。各人連忙退出。墨用繩看不出煙頭,茫然道:「那裡來的這般 氣,是冷氣呢,還是熱氣?」施利仁道:「你煙也不識,是氣?」眾人暗暗可惜 這兩個金銀錢。錢百錫毫不在意,再轉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鱔門」兩字, 施利仁道:「此座門自來難開。若有人來開了,其中的鬼祟又是纏擾不休,故爾 久遠關閉.」再轉過去,又有一門,見寫著「雁門」兩字。施利仁道:「此座門 內,聞有妖魔精怪,所以多用頑石砌住.」原來這四座門內,乃是佛仙鬼怪。錢 百錫不信,立在沒籠頭馬上,扳去一塊石頭,望望裡面,有何妖怪。施利仁看見, 大吃一驚,說道:「完了,雁門穿了。待我替你來填好.」正說之間,只見雁門 中雁氣直衝,迎人欲倒。施利仁掇了這塊頑石,立在馬上,雙手端端整整用盡平 生之力,填足雁門。那曉得驚動了上面的亂石,一齊落下。那時施利仁仰面望著, 剛打落了兩邊的面肩骨,踅得高,跌得重。頃刻跌死在雁門口。錢百錫吩咐眭炎、 馮世將他屍首焚此,兩人奉命,遂架起柴薪,登時燒動,煙霧若天。他兩人喜熱, 立在近火,一時失足,也跌在火內,和他一樣火燒死了。   正是:   見人富貴由他去,莫把心頭似火燒。   施利仁、眭炎、馮世已死,錢百錫獨跟了一個墨用繩,訪問溫柔鄉,來尋化 僧。一路搖搖擺擺,逢人便問,不覺已到溫柔鄉里,但見那鄉中:春山疊疊,並 峙西東;秋水盈盈,分流左右。山頭烏雲幕幕,籬邊玉筍纖纖。耀日櫻桃一點, 臨風弱柳千條。紅紅白白,桃李爭妍;嬌嬌滴滴,海棠獻媚。   你看那:連理枝並蒂蓮,人人心愛;斷腸花,想思子,個個情牽。精不過, 金蓮兩瓣,雪藕雙條。好個玉琢成的世界,粉捏就的乾坤。熱烘烘果然溫矣,軟 綿綿不亦柔乎。香氣襲人,乍聞不覺心先醉;秀色可餐,一見那知魂已飛。   錢百錫到了此鄉,果然如登仙界,行至一條四折扶橋,上面搭就桂棚。錢百 錫剛踏著橋面,橋板一忒,下有機械,棚上就落下一條軟麻繩做成圈套,將百錫 剛剛扣頭頸縛住了。化僧連忙走來道:「此橋名為仙人變,你不識路逕,原不可 行走。   踏在上面,落在圈套中,被人耍弄你的頭頸了。要解此結,惟金銀錢可救.」 錢百錫還要扯個體面,不肯說出金銀錢飛去,只說道:「金銀錢卻在家中,現在 不曾帶得出來.」化僧道:「只要大老官口許了,就可解救.」錢百錫道:「容易, 容易,明日送來一看.」正說著,背後忽見轉出一人來,道:「大老官,小的向 日在將軍手內借了一個金銀錢,小的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聞得府上有兩個金銀 錢,大老官可肯一齊拿出來與我們看看.」錢百錫抬頭一看,卻認得就是下山路 的這個萬笏,便道:「使得.」萬笏才將這圈套解了,錢百錫脫身,放了馬步行。 化僧帶馬,一同在溫柔鄉恣情暢敘。暮樂朝歡,常引到平屋之中洗澡。墨用繩雖 然跟隨,不敢向前同步,萬笏常拉他到醉鄉耽擱。錢百錫日與化僧、萬笏作伴, 騎了這牛頭馬,橫衝直撞,終究不知路逕,自道乖巧。看看走至一條盡頭路,但 覺水窮山盡,水落石出,路旁忽然閃出一人,驀頭打個栗爆,一記悶棍,打得錢 百錫不知人事,人馬盡滾倒在地。墨用繩雙手將他扶起,再扶也扶不動。化僧上 前,揪住此人。此人向地洞鑽去,土遁走了。原來此人就是脫空祖師。向日在鑽 天打洞,學道修仙,只為偷天換日,見不得天尊面,逃避四方遊蕩,無從設法, 今日遇了錢百錫,想起從前錢士命破了他的法術不得討他金銀錢一看。如今這個 錢百錫,諒來可以打得他的悶棍,或可取他的金銀錢到手。那知化僧在旁,又被 他看破,反來拿住,只得鑽頭覓縫,向土遁逃去。心忙意亂,毫無主意,見縫就 鑽,無鑽地空處,要緊出頭,碰著了青石屎坑板,兩邊擠攏來,計窮力盡,被這 亦硬亦滑的東西逼死了。正是:蜃樓縱巧須臾散,兔窟徒營轉瞬空。   化僧、萬笏將錢百錫撮弄起來,攙得他豁上了馬背,坐好在馬上。化僧引道, 墨用繩在後。他三人又往陷人坑去了。萬笏別過三人,獨自回下山路來,狹路相 逢,遇一人掮著耜頭劈頭要來打他,萬笏道:「我和你並不相識,如何平地要來 打我?」那人道:「不打不成相識,打了你你自然認得我了.」萬笏道:「小的 實在不知尊姓大名.」那人道:「我天不怕,地不怕,憑你怎樣潑皮,我總要處 置他。我從前為不在寺中,所以由你在山門口大罵。我久已要來尋你,今日相逢, 不能饒你.」   萬笏看來勢頭不好,萬種哀求,乞饒狗命,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踅就踅, 諾諾連聲,不敢一言回答。那人道:「你為了錢百錫,倒同我們化憎相識,留你 在世,誠恐別人受害,饒你不得.」就把耜頭猛打一下,頭破血出,萬笏休矣。 這掮耜頭的,原來就是前世寺內的魘僧。他打死萬笏之後,無日無天,撞穿了天 門,遇著杜天王鬼,死在烏盆天裡。杜天王又不知死於何人之手。正是:強人自 有強人收,逢著強人不敢強。   那化僧引了錢百錫、墨用繩,到了陷人坑。一進平屋,各人在內洗澡,墨用 繩膽怯力薄,略探了一探,慌忙溜出。錢百錫也非久慣,暢情即止。化僧自以為 老練,依戀不休,極情盡致,遷筋斗,豎蜻蜒,興波逐浪,覆雨翻雲,無所不至, 悠悠忽忽,不知不覺沉溺不起了。錢百錫、墨用繩在外候久,不見出來,同去一 看,但見化僧垂頭喪氣,口吐白涎,直挺挺死在平屋之中。正是: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風流。   錢百錫同墨用繩只得縮身退步回家。家中許久未歸,但見牆坍壁倒,內外通 連,金銀錢飛去,甚嫌無事。墨用繩道:「三年不經匠,屋裡走了樣。何不起座 空中樓閣,壯觀壯觀何如?」錢百錫聽了欣然,墨用繩去後,即喚了拆了匠來家 商議。正是:   買眼藥到石灰店,生病人與鬼商量。   不知空中樓閣造來成與不成,且聽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 半世經營無隻字禍因惡積 一家歡樂得 雙錢福緣善慶   《西江月》:   作惡遭逢決惡,循良際遇必良。從來天道自昭彰,報應疾如影響。   為善自然得福,貪財立見垂張。世人若要子孫昌,切勿以錢為尚。   話說錢百錫聽了墨用繩的言語,要起空中摟閣,同拆了匠商議了一番。辦幾 根濕木梢,幾根陰架綃子,起造樓閣。但見:囫圇木頭,未經鏟削。衖堂裡難拽, 毫無寸尺;板門上打折,如釘入木。作梁個作梁,作柱個作柱。   斧頭吃鑿子,鑿子吃木頭。想要一邊打牆,兩邊好看,為何磚兒能厚,瓦兒 能薄。用幾根出頭椽子,必須要借溝出水。打幾個急水裡樁頭,砌幾垛螺螄殼打 牆。   墨線彈弗准,倒會牽鑽眼。石腳擺不定,弗是老把作。   壓火磚頭無一塊,吹木屑的很有人。   費盡心機造成了一座空中樓閣,外貌倒像花描,其實卻是弄險。此等規模, 豈能耐久。   一日,錢百錫又要擺桌子,邀幾個酒肉弟兄,男女混雜,一家齊集樓中,歡 呼暢飲,不提防那樓閣晃了幾晃,唿喇一聲,轉瞬坍了,樓閣中人盡皆合死。當 日錢士命為了金銀錢,害死了多少人,到今無幾時,一家化為烏有。正是:善惡 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墨用繩聞得坍了空中樓閣,走來一看,只見一堆坍屋,不曉得其中合了多少 人。見有一堵牆壁,尚未坍完,扳開了一塊磚頭,要望望裡面,那知倒壓著自己 的腳,牆壁又倒在身上,也做了一個壓壁鬼了。正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沒逃城內那些有名的小人,盡皆去世。那無名小人正還不計其數,大約總是 一流人物。即如能醫、說嘴郎中、爛好人等,雖屬無關輕重,終不離乎小人風氣。 大人久已深惡痛疾,必要殄滅小人。將厚土填高,使世上永遠不出小人,真是探 本窮源之大作用。那時大人遂攜了時運來的手,同至小人國,遣人遍處填高,小 人滅跡。到了獨家村,但覺荒涼一派,滿地瓦礫,僅存夢生草堂扁額一個,又經 朽爛不見字跡,只剩有「堂」字的字腳一畫,略動一動,連這字腳也盡行不見了。 時運來觸目心驚,喟然一歎,遂口占一闕《黃鶯兒》道:有數本難逃,勸人生, 安分高。欺心自有天知道。   強的莫驕,弱的莫焦,到頭善惡終須報。放眼瞧,行兇霸道,那個好收稍。   大人道:「你要曉得,此等小人各有其名.」時運來道:「願聞.」大人道: 「錢士命喪心病狂,名為自道人。施利仁欺貧重富,名為勢利人。眭炎、馮世吮 癰舐痔,名為勒脫人。   刁鑽奸狡巨滑,名為奸險人。賈斯文裝腔做勢,名為腼腆人。   萬笏枉生癩死,名為垃圾人。墨用繩死貓活賊,名為欺心人。   邛詭人貧志短,名為命窮人。邛百草人窮性富,名為魘倒人。   脫空祖師到手為財,名為渾帳人。化僧窮奢極欲,名為無徒人。   錢百錫揮金如土,名為懵懂人。皆不知金銀錢的大道,各執一見,隨境遇以 移性情,這是錢用人的人,不是人用錢的人。就是那婦人女子,也盡皆不知大體。 婦德、婦容、婦言、婦工、一些不曉,多是見短識薄,心高氣傲,貪吃懶做,愛 好輕狂,重貲財,忘廉恥,、性悍戾,心嫉妒,無所不至。只為地土囂薄,故生 此等之人.」   正在談論,路旁閃出一人,接口道:「大人可曉得,土薄所生的人,形體都 未完全,比人各少一件.」時運來道:「看去宛像個人,並未見他少了一件.」那 人道:「少在裡面,不在外貌,故人皆不見.」大人道:「他們所少的是什麼? 請道其詳.」那人道:「那錢士命是沒有天良的,這個人:肚饑不消三碗飯,困 來弗消一忽眠;銅錢眼內遷筋斗,一代新鮮一代黯.」   那施利仁是沒有面肩骨的,這個人見了:大佛磕磕拜,狗眼看人低。   世間無難事,只怕老面皮。   那眭炎、馮世兩人是沒有面皮的,他們說道:為人在世烏嘈嘈,只要身上暖 熱肚裡飽;怕嗜面皮老,願呼大卵脬。   那刁鑽是沒有本心的,這個人:滿面笑呵呵,心內毒蛇窠;口甜心裡苦,面 和心不和。   那賈斯文是沒有肩架的,這個人:硬裝喬,鬼做刁,抬身價,口為高,見行 家,難廝招,強撐持,舌也蹺,做盡了,虛圈套,耳通紅,腳難跑。   那萬笏是沒有靈性的,這個人:蛙鑙高叫出身低,伸出頭來惹是非;貪嘴不 留窮性命,草鞋頭上一堆泥。   那墨用繩是沒有肝膽的,這個人:人心不可測,莫信直中術;一嘴弗明亮, 兩眼墨焠黑。   那邛詭是沒有肚腸的,這個人:逆風點火自燒身,莫道無人卻有神;一兩黃 金四兩福,橫財不富命窮人。   那邛百草是沒有竅的,這個人:有的掉,沒有傲。   他馬莫騎,他財莫要。   羊肉弗吃得,惹了一身騷。   那脫空祖師是沒有腦子的,這個人不曉得:吃不窮,著不窮,思算弗通一世 窮。   搭著黃牛就是馬,外頭霍獻裡頭空。   那化僧是沒有筋骨的,這個人:朝晨種樹夜乘涼,莫管他家瓦上霜。   辛苦賺錢快活用,小人得志便顛狂。   那錢百錫是沒有目朵子的,這個人果然:愛賭身貧無怨命,貪花死也甘心; 門前大樹好遮陰,有福不可享盡。   此等人,人身尚未變完全,原不可有於人世,虧得大人鼎力填高,使他地土 豐厚,自此小人不出了。小人不出,自然君子道長矣.」大人道:「仙長何人? 乞道姓名.」那人道:「他是何人我是誰,並無姓名.」時運來恍然猛省道:「原 來就是燧人,這是我的救命恩人.」燧人道:「指引你到小人國去,並非惡意, 不過要你見見此等人,可以懲創逸志。既復遇見大人,即可感發善心,要使你得 性情之正而已。我去也.」轉瞬不見。時運來道:「原來這等人各有欠缺,所以 比人有異.」   大人道:「燧人已去,小人已經殄滅,土風已厚,從此天下無沒逃城矣。心 事已了,我們且歸故土.」時運來遂同大人回國。   在正行道路行走,步至情理中,抬頭忽見一股光明正氣衝來,內中現出一個 金甲神祗,就是才出門時夢中所見的這位神道,手持一對金銀錢說道:「時運來, 今日你的名兒不比從前,這是你的子母金銀錢,快些收去.」   言畢,忽然不見,但覺兩個金銀錢已在手中,正眼細看,一個就是落在水中 的子錢,一個就是父親時行善所說的母錢,正是天生的一對,拿來收好,也無過 還我故物,不甚驚異,從前失時不悲,今日得時不樂,坦然心地,仍與大人同行, 不無略動思鄉之念,不免面露愁容。大人早探其意,向時運來道:「時先生,人 之相處,聚久必散,你我雖相契深厚,終無不散之理,以後不必形交,只可神交。 先生離鄉已久,我早已安排大船,送你渡海回家。你意下如何?」時運來道:「彼 此灑脫,無庸依戀,又承濟渡,謹遵台命.」大人遂邀同好好先生、謙謙君子來 至海灘,共登大船,相送而去。但見海灘上起了一隻海亭,來時踏著這塊瓦片, 卻翻身蓋在海亭上,行至海中,卻見這條保佑的困龍在雲端飛舞,正在昇天。正 是:瓦片也有翻身日,困龍也有上天時。   海中卻無波浪,來往船隻,盡是平穩而行,沒有一隻使順風的,看看來至彼 岸,正是中華地界,海岸上的人見了異樣大船,盡皆驚駭,個個稱揚,人人羨慕。 時運來毫不在意,藏好金銀錢,告辭了大人登岸。大人道:「時先生,」此刻我 們雖然分手,你我神交,與天地休.」時運來道:「小生身回故土,一心不離大 人左右。豈敢有忘正行道路.」大人道:「你我相交,原不在於形跡。你穩步回 家,我去也.」大船早已開行,一逕回大人國去了。時運來此時望舊路而回,氣 色態度,端的大不相同,回想名稱時伯濟時,宛如隔世。正是:吃得苦中苦,方 為人上人。   時運來歸了兩個金銀錢,回至家中,拜見了父母,相見了兄嫂、妻子,但覺 父母歡欣,兄嫂妻子和樂,一家老少安好如故,骨肉仍舊團圓,天倫永遠敘樂, 便口占一絕道:翻身跳出是非門,今日方知天子尊。   一念不忘天地德,寸心常感祖先恩。   時行善道:「你去遊學多時,所歷何地,所遇何人,金銀錢子母可得團圓.」 時運來遂將一對金銀錢奉上父親,把出門後在海灘失去金銀錢,如何落水,燧人 相救,如何入了小人國,遇著錢士命,如何遭撻,見了施利仁、眭炎、馮世如何 奚落,邛百草借錢不遂,如何挑唆萬笏,如何含血噴人,賈斯文如何拖人下水, 刁鑽如何冷笑,一脈塢中有墨用繩,前世寺內有化僧,脫空祖師的法術,邛詭的 被殺,錢百錫的行事,後來得濟摸奶河,大人殄滅小人國,自始至終,細細說了 一遍。時行善道:「原來世上卻有這等的人,人性本善也。只要能復其初,過而 能改,則復於無過。錢士命若得疏財仗義,倒可做個仁人。   施利仁若是居心平等,卻是一個能人。眭炎、馮世若是心存羞惡,還是一個 庸人。刁鑽若是公行正道,也是一個解人。賈斯文只要忠厚率真,便是正人。萬 笏只要安分守己,便是直人。   墨用繩只要居易俟命,便是好人。邛詭苦守清貧,倒是高人。   邛百草勤心勞力,無過苦人。脫空祖師帳清理直,實是明人。   化僧清心寡慾,尚是個趣人。錢百錫量入為出,豈不是個福人。   可惜,這等人投錯了胞胎,生在小人國內,所以各執偏見,盡為金銀錢所累, 不明金銀錢大體,幸得大人將他風土轉移,可保將來世上不生此等人矣。然此等 人,正可為世上人說法。試將此等人一一遍告世上:那錢士命有財而謀財,不肯 用財,一味的重財,世上的重財人聽著:   《如夢令》:   錢果如泉水滾,不息川流轉運。造物忌人兜,一泄如注必盡。毋吝,毋吝, 樂善好施最穩。   那施利仁、眭炎、馮世,只為愛財貪財,所以趨財。世上   的趨財人聽著:   其二:   冷暖心腸宜屏,何必豪華堪敬。貧乃士之常,人品在乎德行。心正,心正, 富貴窮通平等。   那刁鑽、萬笏、賈斯文、邛詭、墨用繩,只為無財而想財傲財,所以求用。 世上的求財人聽著:   其三:   心仁而行高品,大道生財亦順。勉強想銀錢,終究毫無所進。安分,安分, 君子固窮務本。   那脫空祖師、化僧、邛百草、錢百錫,有財而無財,無財為有財,以他人之 財為自己財,所以輕財。世上的輕財人聽著:   其四:   本號財源如水,今古流通不滯。天物莫輕看,消長盈虛隨你。休費,休費, 潑水欲收難矣。   天下有金銀錢,乃天下之物,天下人得之,天下人失之。待之務須輕重他, 須要在恰好處,所謂不偏之謂中也。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水落魚梁淺,天寒夢澤深   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