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媒 第一回???? 靈隱寺禪僧貽寶倡 苧蘿村蝴蝶作冰人   詞曰:   世事傷心甚,天公難借問。奇才不值半文錢,困、困、困!閑檢遺聞,忽驚佳偶, 試編新聽。富貴今非命,成敗何須論。一春長,莫向花前近,恨、恨、恨!當日隋皇, 後來唐主,異時同盡。     右調《醉春風》   話說隋朝仁壽年間。江南建康府有一秀士,姓蔣名巖,表字青巖。父親蔣國士, 曾為陳朝大司馬,隋文帝得位不肯仕,家西子湖邊,邱壑自娛,竟以壽終,母親葉氏, 相繼而卒。單生蔣青巖一人。這蔣青巖臨生之夜,蔣夫人夢孔子抱送。因此,這蔣青 巖生得身長七尺,美如冠玉,倜儻風流,聰明絕世。真個一目十行。子史經典,般般 精通;詩詞歌賦,件件驚人。正是:   才如子建人難及,貌過潘安世莫雙。   這蔣青巖每入城市,那城市中人就如牆似壁,堵塞不通,都來觀看。人人稱羨, 個個驚駭,都道是神仙謫世。便是蔣青巖也顧影自愛,想著自己才品不群,立心要做 個世上第一等的人。常念他父親曾受陳朝大恩,雖不能殺身報國,卻也不曾屈膝二君。 因此,蔣青巖也敬守父志,無意功名,終日與二三好友,謚究古今,讀書學道,不求 聞達。且他父親在生,為官清正,所遺的家業也不算十分富厚。家人僕婢,足供使喚, 在蔣青巖也不為不足。只有一件,他年已二十,尚未娶妻。這杭城的富家大族,都要 將女兒嫁他,情願厚賠嫁奩,只要圖他這個乘龍佳婿。眾媒妁絡繹不絕的,反來求這 蔣青巖。怎奈蔣青巖只是不允,向那眾媒人說道:「你們眾人不必常來煩瑣,料這些 粉蛜魕迭B俗女凡胎,哪堿O我蔣青巖的對子,則除非是色如西子,才似文姬,德比 孟光的,方能可允。」眾媒人聞言,胸中暗想道:題目雖難,只是蔣相公這樣有品, 也須是西子、王嬙,才配得他過。眾媒人自此不復再來。蔣青巖也全不以為此念。   一日,正值三月初旬,天氣晴和,柳肥花綻,不覺動了遊春之興。寫了兩個簡帖 兒,喚過隨身一個書僮,喚作伴雲的,來到跟前,吩咐道:「你可速將這兩個帖子, 送到城內張、顧二位相公處,說我在家專候,即來回報。」伴雲領命前去。   卻說那張、顧兩人,一個是張吏部之子,名平,字澄江;一個是顧司徒之子,名 乘龍,字躍仙。這兩人都是文章魁首,風流班頭,青年妙品,也都未曾娶妻,與蔣青 巖為八拜之交,心同道合。這日,他兩人都在家堙A見守門人傳進蔣青巖的帖子,兩 處都忙喚肩輿,前後望蔣青巖宅中來。蔣青巖立在門外迎住,三人攜手同到內書房中 坐下。伴雲忙去捧茶。蔣青巖向張澄江、顧躍仙說道:「連日春光明媚,湖山可人, 兩兄何以不一見顧?」張澄江答道:「連日因老母抱恙,不敢少離。今日小安,正欲 過訪,而尊簡適至,別無他故。」蔣青巖道:「小弟不知老伯母貴體欠和,有失問候。 不知躍仙兄亦有何事?」顧躍仙道:「小弟連日為檢點先君遺稿,發刻、編次方完, 正欲相求大序,以光卷首。」蔣青巖道:「老伯生前功業文章,素為海內推服,急宜 發梓,以為後輩典型;兼見吾兄大孝,此舉甚當。拙序義不容辭,但恐後生才淺。不 免佛頭著糞之誚。」三人說了一會,蔣青巖道:「今日天氣甚佳,小弟已備下一樽, 與兩兄同遊韜光、靈隱,一覽花柳之盛。晚間便宿小齋,同過湖心亭看月,何如?」 張澄江和顧躍仙連聲答道:「使得,使得,自來我杭人遊湖,多是白晝,從不曾月下 領略。」蔣青巖道:「兩兄不知那月下湖光的妙處,真個難以形容。于今且去遊山, 到晚間試看便知。」正說間,伴雲走來稟道:「轎已齊備,酒席已先去了,請相公起 身。」蔣青巖聞言,便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到門外上轎。三乘轎子,緩緩而行。只 見那一路上,遊人如蟻,車馬成行,即垂花笈,水綠山青,好生可愛。有詩為證:   柳肥花綻暮春天,水綠山青滿目前。   今古遊人將不去,年年載酒醉山巔。   三乘轎子行不多時,已望見靈隱。三人一齊下轎,攜手而行。但見那遊女如雲, 一個個都下了轎子,雜在男子隊媢C玩。這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看那些婦 女,都是粉菛袑阞漯咧ヾA絕無一人入得他三人的眼睛。他三人同到冷泉亭上,坐了 一回;又到飛來峰下,遊玩半晌;串了一回洞,然後才進靈隱寺中去隨喜。這年,寺 堥鴗F一位善知識,喚做自觀和尚,在寺內談禪,因此比往年更覺熱鬧。蔣青巖等三 人素厭和尚,怕去相見,只就在大殿上隨喜了一會,便從後路竟望韜光而來。未至半 山,早見眾家人撿了一塊平地面,鋪下氈子,擺了酒餚,見蔣青巖到了,一齊垂手侍 立。張澄江道:「我們正要登頂,何不竟將酒席移到山頂上去!」蔣青巖道:「小弟愚 意,也正是如此。」忙吩咐家人移席上山。他同了張澄江、顧躍仙隨後緩緩而上,一 步一步來到韜光絕頂。   此時日已過午,三人俯仰四顧,只見天無片雲,空翠欲滴,青山萬疊,古木千章, 真有振衣千仞崗,躍足萬里流之勢。這韜光頂上,還有一件大觀,顧躍仙用手指著, 向蔣青巖、張澄江二人道:「二位兄長,你看那綠況況的是湖,黃滾滾的是江,白茫 茫的是海,那江湖之間,人煙攘攘的一個大圈子便是杭城,真好大觀也。」蔣青巖和 張澄江二人看了一會,都道:「壯哉,壯哉,如此好光景,須各賦一詩,庶不負此遊。 若默然而歸,豈不令山靈笑人乎!」顧躍仙便向蔣青巖道:「今日吾兄是主人,就請 吾兄限韻。」蔣青巖道:「眼前光景佳甚,若限韻拘體,便受其縛。這都是近日那些 讀日記故事的詩,與山人詞客出醜的圈子,我們還是任情縱筆為妙。」張澄江、顧躍 仙都道:「此論最是。」蔣青巖便吩咐家人將樽前一個罰杯、滿篩一盃熱酒,向張澄 江和顧躍仙道:「如此酒寒而詩不佳者,罰跪飲三大杯。」說罷,三人或仰面、或俯 視,或舉杯不語。不半晌,蔣青巖喚伴雲取隨身紙筆過來。那伴雲忙去捧過一個拜盒, 安在氈上,取出端硯紫穎、古墨名箋,擺得停停當當。蔣青巖不慌不忙,展開箋紙, 提起筆來,寫上一首詩,道:   春光攜手上韜光,仰看虛空俯太荒。   半勾西湖沉翠黛,無邊東海浴扶桑。   人煙城郭團團堙A江水魚龍森日長。   多少興亡多少恨,一杯同與吊鈄陽。   蔣青巖寫罷,隨即便是顧躍仙接過筆去,寫詩一首,道:   絕頂天風細,低頭海氣浮。   江聲流日夜,湖水歷春秋。   共此一樽酒,真同萬里遊。   杭城剛片土,仿佛繫孤舟。   顧躍仙剛剛寫完,張澄江的詩也做完了,提筆寫來一首絕句,道:   江流一曲海茫茫,湖水西來落日黃。   報道湖中歌舞歇,幾多車馬入錢塘。   三人題罷,一齊拿到樽前,大家輪看,互相贊賞。蔣青巖命伴雲試那杯中,酒氣 尚溫,笑道:「我輩恨不與曹家郎同時,令彼七步獨得千古。」三人大笑。張澄江道: 「只小弟這二十八字,太討便宜了。」顧躍仙道:「不朽之句,正不在多。」三人又 痛飲了一回,然後攜手下山,仍從靈隱舊路而回。   剛到山門,只見一個小沙彌前來迎住道:「老和尚知三位居士今日在山上,美酒 佳餚,十分醉飽;又各有題詠,未免勞神,備有苦茗一壺,替三位居士解渴消煩,遣 小僧在此迎候,請到方丈一敘。」蔣青巖聞言,向張澄江和顧躍仙笑道:「那自觀和 尚,想亦是趣人,我們同進去會會如何?」張澄江和顧躍仙依言,一齊同了那沙彌來 到方丈門首。那小沙彌先進去啟過那自觀和尚,然後蔣青巖等三人方才同進方丈。且 看那和尚,怎生模樣:   褊袒右肩,雙瞳如電。鬚眉似雪,穩坐蒲團。稜稜頭骨如拳,隱隱毫光滿面。若 非羅漢重生,定是菩薩出現。   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齊向自觀和尚作禮。自觀和尚立起身來,打了一問訊, 笑嘻嘻道:「居士們好瀟灑也,老僧備下一瓶苦茶,要與三位居士潤潤詩腸,清清醉 眼。」吩咐沙彌篩了三杯茶,送到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手中。三人吃罷,都 覺口舌生香,眼清神爽,將先前的酒氣,都消歸大海中去了。自觀和尚問他三人的出 處行藏,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大略說了幾句,只有蔣青巖長嘆不語。自觀和尚笑道: 「居士心中,敢是有甚不足處麼,老僧已看破多時了。居士豈不知那龍逢、比干,一 堆荒草;伯夷、叔齊,兩個餓夫。便是那秦皇、漢武,至今又是幾度興亡了!這段公 案,且須放過一邊。于今老僧有個商量,卻非老僧杜撰,本是三位居士的前數。老僧 寫得明白,封在此間,三位居士帶回去,細細觀看。此後前半段的事件件都在上面, 後半段卻由得居士們自家主張了。」說罷,自觀和尚便向袖中取出一個封兒,封得十 分堅固,遞與蔣青巖收了。蔣青巖見自觀和尚語言不凡,相貌奇異,料其中必有緣故, 也不好當面輕拆,三人作謝而別。小沙彌送他三人到方丈門外,拱手道:「小僧不及 遠送了,封內事,居士們須要及早求媒,休孤負了老僧這段婆心。」三人唯唯而別。   此時日已西沉,蔣青巖等三人,因那封兒,都懷了一肚猜疑,要拆開觀看。又因 途中不便,只得上轎回家。到了家中,已是上燈時候了。蔣青巖也不待吃茶,忙忙吩 咐上出燈來,取出封兒,同張澄江、顧躍仙等開拆。拆了兩層紙,堶惜~出一個柬帖 兒來。蔣青巖取出那帖兒看時,上面卻是一首四言八句的詩。那詩道:     三鳳東飛,皆得其凰。   惡風吹水,散我鴛行。   奮身而前,頭角廟廊。   破鏡重圓,明月輝光。   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理會不出。蔣青巖道:「遭頭兩個,象是你我婚 姻之事,東飛是要我們東去,後六句卻難解說。」張澄江道:「小弟數日內正要拉兩 兄同渡錢塘,共遊浙東,訪山陰之盛。今日看來,正和了這個『東』字,何不明日即 便起身,試走一遭,兄意何如?」蔣青巖和顧躍仙都喜道:「弟輩亦有此興久矣,倘 得吾兄相攜,誠為快事。明早便去束裝,午間便渡江,何如?」三人商議已定,蔣青 巖吩咐家中,安排酒餚,送在湖船上看月。正說間,烏雲陡起,雷雨交作。蔣青巖向 張澄江、顧躍仙嘆道:「天道莫測,即一飲一酌,皆不可預定。古人云行樂當及時, 此語良可念哉!」張澄江顧躍仙兩人都為之浩歎。蔣青巖便教將酒席擺在廳上,三人 同飲。飲至二鼓,三人同榻而臥。   次日黎明,張澄江、顧躍仙二人各自回家,收拾行李。已飯後,蔣青巖和顧躍仙 都到了張家,各帶兩三個家人、書僮,押了行李,一同出城,上了渡船。這日風順, 不上一餐飯時,已到了蕭山縣。次日起早,到紹興城外,當下就在城外覓了一所潔淨 僧房住下。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議定,先遊會稽。隔夜吩咐家人,僱下三乘轎, 三頭驢。次早各帶一個僮僕,及隨身鋪蓋,其余的家人看守行李,一齊起身望會稽山 來。這會稽是海內的名山,奇秀甲天下,道書所謂第十一洞天者是也。這山內所有古 往今來的勝蹟,不可枚舉。蔣青巖同了張澄江、顧躍仙一路行來,到了山下,尋了一 個幽雅的下處,安了鋪陳。他主僕六人,便一齊入山,訪古問勝,窮幽極奧。一連遊 了數日,或登高,或眺遠,或飲酒,或賦詩,或悲歌長嘯,無所不至。遊完了會稽, 又到諸暨縣去遊苧蘿山,訪西子故居、浣紗遺址,處處都留有題詠。他三人一路上你 唱我和,真個有興。正是:   山靈有幸逢才子,彩筆題詩在上頭。   三人一連又在苧蘿山中遊了兩日,大家都覺困倦,回到下處休息。這下處也是一 個隱者之居,依山就石,松柏參差,水雲繚繞。正是:   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   這日蔣青巖偶然到門外閑步,只見一群蝴蝶,將近數十,其大如掌,五色燦爛, 自西飛來,直望著東邊山內緩緩飛去。蔣青巖見了,十分驚羨,心中想到:吾聞蝴蝶 所向,必有奇花異卉,我不免跟著他進去看看,也是一件趣事。一邊想,一邊望著那 群蝶兒走去。你道可是作怪!那群蝶兒飛了一會,見蔣青巖走不上,他又歇在樹上、 艸間,就像等待之狀:見蔣青巖走近,他又飛起,恰如引路一般。直過了四個山崗, 到了第五個山崗之內,有一塊平坦地面,約百餘畝寬闊,中間高槐大柳,茂林修竹, 四圍峰巒層疊,春禽滿耳,恍然仙境。蔣青巖也無心觀看景致,直跟定那群蝶兒走去。 走了數十步,只見那茂林中露出一角青粉高牆。再轉數步,見一座門樓,兩扇竹扉, 半開半掩,卻不像人家的大門,蔣青巖抬頭一看,見門上釘著一個扁,扁上寫著「後 桃源」三個大字,並不曾落款,蔣青巖方才知是個大家的園子。那群蝶兒竟往園內飛 去,蔣青巖欲待跟那群蝶兒進去,又恐怕被人盤問;欲待不進去,想那群蝶兒飛來的 光景,卻象有些緣故,心中左思右想,只得讓那群蝶兒先去。蔣青巖在門外想了半晌, 道:「無妨,無妨,便是大家園亭,也是容人遊玩的,便有人撞見,我自有話對他。」 算計已定,便放開腳步,竟往園內走來,行過一帶回廊,轉過茉香棚、荼蘼架,只見 一灣流水,兩岸桃花,真個可愛。蔣青巖看了半晌,遠遠望見對岸的樓閣縹緲,欲待 過去,奈無舟可渡,只得沿岸走來。忽見幾株深柳,籠住一條板橋,蔣青巖心中甚喜。 將衣袖分開柳枝,輕輕走上橋來。你道可又作怪!那群蝶兒正在這橋上飛舞,蔣青巖 暗暗道了幾聲「奇怪」。那群蝶兒見蔣青巖到了,他便望前飛去。蔣青巖想道:「這群 蝶兒頗似有因。我于今到底直跟定他,討個下落。」又隨著蝶兒轉彎抹角,過了幾處 亭臺池館,隱隱見朱扉半啟。蔣青巖走到門邊,聽得堶惘陸女聲音,恐是人家內宅, 只得閃在湖山石邊,聽那媄隞☆隉C不防堶惆咱X一個青衣女子來,年可十三四歲, 朱脣皓齒,鬢髮齊眉,打扮不惡。手中拿一把團扇,見了那一群蝴蝶兒,忙忙用扇去 扑,口中叫道:「韓姐,你看好一群大蝶兒,快來扑住他耍子。」蔣青巖連忙躲到一 座牡丹臺下,偷眼覷著門內,看還有甚人出來。不半晌,那門內果然又走出一個女子 來,年可十八九歲,生得十分俏麗。怎見得:   體態輕柔,容顏秀雅。湘裙下三寸金蓮,雲鬢中兩行翠鳳。體似楊柳小蠻腰,賽 過櫻桃樊素口。   那女子身穿了一件綠色春衣,手拿了一把葵花宮扇,望著那青衣女子問道:「蝶 兒在哪堙H」青衣女子道:「方才一群蝶兒,都被我扑散了,止扑得一個在此,我拿 與小姐看去。」那綠衣女子道:「小姐更衣去了。也好就來。」說猶未了,只聽得門 內步搖聲響,走出一位絕世的佳人來。怎見得。   二九芳年,三春美景。黑髮如雲,蛾眉露兩行新月;紅顏似玉,朱脣含一點丹砂。 不長不短,不瘦不肥。宜喜宜嗔,宜顰宜笑。薄羅衣新裁燕子,淩波襪淺襯湘裙。真 是王嬙再世,宛如西子重生。   蔣青巖偷眼覷見那位佳人,不覺魂飛天外,暗暗稱羨道:「蔣青巖癡生二十歲, 不信世間有這等絕世的女子,莫不此處是甚神仙境界麼!」又想道:「我方才聽得那 兩個女子稱他做小姐,想必是甚縉紳之女,如今我躲在此間,萬一遇著他家的家人、 院子,豈不弄出事來?」又想道:「我蔣青巖這般人品,便上前與那小姐見個禮,道 聲萬福,他也未必見拒。」正躊躕間。只見那青衣女子,將手中的蝶兒送到小姐跟前 道:「小姐你看,這個蝶兒生得這般樣大,如此燦爛。真個好耍。」小姐接到手中, 細細觀看,說道:「果然這樣蝶兒,從來罕有。你卻不該扑散了他的伴侶,他一片愛 花情佳,尋春至此,只該聽他在花間飛舞,點綴春光,扑他則甚?」那綠衣女子在旁 說道:「小姐這篇議論,真可謂現身說法,這蝶兒也須點下。」小姐微微笑了一笑道: 「韓香姐,你可將這蝶兒,到那百花深處放了,令言早去尋群逐隊,莫耽誤了他的良 辰。」綠衣女子隨即接到手中,輕移蓮步,走到一株碧桃花上,抬起頭來,正待放那 蝶兒,忽然到退幾步,口中道:「呀!你是甚人,因何到我內宅來?」那青衣女子在 後面聽得,連忙跑來觀看。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華柔玉命題親考試 蔣青巖出像擬嬌嬈   詞曰:   春如此,蝶也要尋儔侶。勾引書生來不去,自誇才曠世。佔得陰陽西字,就著湖 山考試。多少溫柔難比喻,歸來閑者擬。     右調《謁金門》   話說那綠衣女子,因去放那蝶兒,恰好與蔣青巖撞個滿懷。蔣青巖躲閃不及,正 要上前見禮,只見那個青衣女子跑將來,一眼看見蔣青巖,高聲叫道:「小姐,小姐, 一個戴巾的賊!」那綠衣女子道:「且莫高聲,待我們問他一個來歷,再喚院子拿他, 也不為遲。」蔣青巖聞言,知這綠衣女子是個在行的,便大搖大擺走上前來。正要向 那綠衣女子作揖,不料小姐聽得園中有賊,也走到過那太湖石邊來了,見蔣青巖走出 來,一時不及迴避,忙將手中的扇兒,遮住了那吹得通、彈得破的嬌臉兒。這蔣青巖 便大著膽上前,向那小姐深深一個肥諾,道:「小生一時誤入桃源,驚動仙娥,望乞 恕罪。」小姐欲退不能,只得站住,向那綠衣女子道:「韓姐,你可問那生姓甚名誰, 何處人氏,為甚大膽撞入我內宅,是何人領他進來,問個明白,喚院子來,扭他去見 老夫人,以便送官究治。」蔣青巖聞言,也不待他來問,竟將手一拱道:「小生姓蔣 名岩,字青巖,家住西子湖邊,因慕浙東山水之盛,同了兩個知己,一路尋春到苧蘿 山下,訪西子故居,求浣紗遺址。早間偶爾閑行,看見一群蝶兒可愛,因跟定那群蝶 兒走來,不料那蝶兒竟飛入尊園,小生亦信步相隨至此,非敢冒犯蛬O。小姐若要帶 小生去見老夫人,須帶那群蝶兒同去。」那綠衣女子不覺失笑道:「癡秀才,那蝶兒 是無知之物,不過聞得花香,尋花至此。你是個讀書之人,豈不知內外,怎敢擅自到 此?」蔣青巖道:「小娘子差矣,那無知的蝶兒尚曉得尋花,我蔣青巖難道反不會尋 花麼?且適間聞得小姐憐那群蝶兒失了伴侶,已令小娘子放入花叢,難道我蔣青巖一 個曠世的才子,獨不蒙小姐之憐乎?」那綠衣女子道:「那秀才,你休出大言,怎見 得你是個曠世的才子?俺小姐也是一個女中蘇、李哩。」蔣青巖道:「如此,小生失 敬了。」綠衣女子向小姐道:「小姐,那秀才像是個書獃子,望小姐饒了他的罪名, 放他出去吧。」   卻說那小姐,這一會在扇兒旁邊偷看,見蔣青巖風流俶儻,神清品俊,心中暗暗 稱羨道:「世間有這等男子,豈非神仙中人乎!」更聽得蔣青巖以才子自任,又想道: 「這生如此人品,料非白丁俗子,待我試他一試。」因向那綠衣女子道:「我聞那生 適才自稱才子,不知可會吟詩?」蔣青巖連聲答應道:「頗來得,頗來得,請小姐命 題限韻。」那小姐又向綠衣女子道:「便將我適間放蝶為題,此時日將西墜,便用西 字為韻,立刻要七言律詩一首。做得出時,放他出去,做不出時,便是個假斯文,即 便扭去見老夫人。」蔣青巖聞言,笑了一笑,望著小姐一揖道:「小生領題了,只恐 取笑大方。」蔣青巖此時要顯他的手段真個神速,不上一盃茶時,便道詩已成了,借 紙筆過來。只見那青衣女子,早已捧得文房四寶來到。綠衣女子叫他安在石上,讓蔣 青巖書寫。蔣青巖看那文房四寶,件件精良,只那筆尖兒上,還做口脂香哩。蔣青巖 將一張錦牋拂開,提起筆來,恍如雲龍躍海之勢,一揮而就。小姐和綠衣女子在背後 看了,都暗暗驚羨。蔣青巖放了筆,將詩牋高高捧了,走到小姐跟前,雙手呈上道: 「小生偶爾狂言,幾被小姐考殺。于今胡亂寫完,望小姐改正。」那旁邊青衣女子, 忙來接上去,遞與小姐。小姐展開一看,那詩道:   作隊尋春畫閣西,舞衣新剪學深閨。   侍兒豈為傷春惱,團扇生教失伴啼。   何幸掌中憐隻影,重令花底覓雙棲。   慈悲金屋人難到,從此天臺路不迷。   小姐看了這詩,不覺驚倒,悄悄向綠衣女子道:「好詩,好詩,真個字字珠玉, 筆筆龍蛇,自負高才,良非虛語。此生料不是鼠竊狗偷之輩,放他去吧。」綠衣女子 道:「小姐見得極是,我看那生,人物風流,才情高曠,世間哪有這等賊子?只可惜 是個男子,若是個女人,豈不做得小姐的一個對手。于今趁早放他回去,恐怕院子們 撞見,將他凌辱。」說罷,向蔣青巖道:「那秀才,俺小姐見你的詩句好,念你是個 斯文人,不拿你去見老夫人,著你速速回去,不得再來。」蔣青巖聞言,遂向小姐深 深一揖,謝道:「小生下里巴音,蒙小姐重嘉,庶覺惶恐,敢求小姐尊作一觀。」綠 衣女子道:「俺小姐的著作,從來不肯示人,你休得只管胡纏。」青衣女子在旁道:「要 看便與他看看,也嚇他一嚇;莫讓他說嘴。」便將手中團扇向蔣青巖面前一擲,道: 「這扇上面,便是小姐的佳作。你快快看了。」蔣青巖連忙拾起那扇兒,細細觀看, 原來就是一首詠這團扇的五言古詩。那詩道:   團扇復團扇,莫近秋風面。   秋風動拋擲,眼見蛛絲亂。   懷古憶班姬,良時易遷換。   譬如明月光,三五難常見。   蔣青巖看了一遍,將那團扇端端正正放在太湖石上,把衣冠整了一整,恭恭敬敬 向那團扇拜了四拜,說道:「奇才,奇才,真可與曹大家、蔡文姬並駕爭光,真令小 生愧死矣。」正說話間,忽聽得樹林內埵酗H走動,把小姐和那兩個女子都嚇癡了, 忙忙兩步做一步,走將進去,將門兒閉了。正是:   閉門不管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張。   蔣青巖也驚得戰戰競的,躲向一個石洞媄銗h坐著。聽了半晌,不見有人來,只 見一個白貓兒,銜了一尾金魚,後面一個黑貓兒趕來爭奪,卻非人走。蔣青巖方才心 定,閃出身子來,將門兒一望,正閉得緊緊的,堶戛巡L人聲,心下十分惆悵。欲待 去敲那門兒,又恐怕惹出事來;欲待回去,又覺難捨。獨自一個立在那門外,自言自 語道:「世間有這等標致的女子,我蔣青巖今日好佳遇也。那小姐幾番在扇兒旁邊將 我偷覷,十分垂盼于我;便是那兩個女子,也都是妙人。我想那自觀和尚之言,莫非 就在此處?若在此處,便不該有這番驚阻了。」又轉想道:「差矣,差矣!世間哪得 有一見便成的事,從來佳人才子,要得成就姻緣,也不知費多少精神,耽幾多歲月。 況我今日,也可謂受用了,只恨不曾問得他的姓名。我于今再等一等他,怕那兩個女 伴再出來之時,待我問他一個詳細。」正癡疑間,只聽得牆頭上有人低低說道:「蔣 秀才,蔣秀才,老夫人來了,你可速速回去。」蔣青巖抬起頭來,到不見人。蔣青巖 心慌,只得長嘆一聲,尋路而回。剛起不止三五步,忽然住了腳,看見那蒼苔之上, 有三雙小腳印。蔣青巖認得他三人先時站的方向,忙忙低下頭去,伏在小姐那雙小腳 印兒上,聞了又聞,嗅了又嗅,低低說道:「俺的小姐好香也,我蔣青巖不知幾時才 得親手捏一捏兒。」   留連半晌,抬起頭來,見日已西沉,匆匆走出園來,忘了來時的舊路。正在左右 顧盼之間,剛剛遇著一個白頭老翁,倚杖而來。蔣青巖上前迎住,拱手問道:「老丈, 這堥鴙R蘿山,從哪一條路去?」那老翁用杖指著道:「一直西去,過了五個山崗, 便是苧蘿山了,老夫也有一半路同行。」蔣青巖聞言甚喜,讓老翁前行,自己隨後, 一面行一面問那老翁道:「方才那個後桃源,是誰家的園子?」那老翁道:「秀才,你 原來不知,這便是陳朝湖州刺史華中葵老先生的隱居。他因陳亡不肯仕隋,造這所園 子,隱居于此,十餘年不入城市了,半月前約了敝山兩個老友,同去遊雁蕩去了。」 蔣青巖聞言,大驚道:「原來就是我中葵姑父,我幼時聞得先人常說他襟懷曠達,雖 少年青紫,絕不矜誇。自陳亡之後,杳無消耗,誰知隱居在此。」心中十分歡喜,想 道:「方才那女子不是我表妹,便是他的妹子,我不免再問那老翁一問。」說道:「如 此看來,那華老先生真是一個高人了,可知他有幾個兒子?」那老翁道:「問起這件 事來,真個天道無知。那華老先生為人極其仁厚,他夫婦今年都是望六的年紀,房中 也有幾個姬妾侍兒,都不生育,竟做了伯道無兒。且喜中郎有女,夫人蔣氏,連生了 三個女兒,長的名喚柔玉,第二掌珠,第三步蓮。聞得這三個女兒,都是天姿絕世, 才學驚人的,那大女兒柔玉,又是這三人中的白眉,才色更勝。那華老先生愛之如寶, 誓要選天下三個絕頂的才子,方嫁他,因此至今尚未許人。」蔣青巖聞言,喜得心花 都開了,想道:「方才我撞見的,定是柔玉小姐了,怎麼就有三個!那自觀和尚的詩, 頭兩句有些影響了。且世上除了我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的才品,哪媮棷M得 第四個出來。若明日見了姑父姑母,管教送上門來。」正說話間,那老翁拱手道:「老 夫從此南去,秀才可望西走,再過兩個山崗,便是苧蘿山了。」蔣青巖拱手作謝,別 了老翁。   此時正是三月十五日,日已西沉,月明如晝。蔣青巖趁著月光,走到下處,張澄 江和顧躍仙見了,忙來接住道:「青巖兄,你在何處去了?這一日小弟二人差人四處 尋覓,恐怕這山中有虎狼,十分耽心。」蔣青巖笑盈盈道:「虎狼到沒有,卻有婢娟。」 張、顧二人聞言笑道:「青巖兄欺我,如此深山,那得有甚婢娟?」蔣青巖道:「兩兄 曾聞西子、王嬙,生在哪個城市中的?且待小弟坐定了,想像一想像,再述與兩兄知 道便了。」張澄江、顧躍仙都道蔣青巖與他取笑,不料蔣青巖坐在一邊,將眼睛閉了 一回,又開了一回。那伴雲捧過晚飯來,他也不吃,口中自言自語:「好一群蝶兒呀, 好一灣桃花流水也,敢是天臺麼!這座橋兒好生幫襯,你看丹樓畫閣,繡幕珠簾,敢 是金屋瑤臺麼!呀!仙女來也。怎麼生得這般嬌媚?莫不是杜蘭香、董雙成!我蔣青 巖的魂靈兒飛到焰摩天去了。」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看了大驚,只疑蔣青巖在山中遇 了鬼魅,害了瘋狂。二人忙走上前,向蔣青巖道:「青巖兄,你平日極老成的,怎麼 今日做出這樣舉止來,敢是遇了甚山妖術客麼?放正經些,去睡吧。」蔣青巖道:「兩 兄你去坐在一邊,待我想完了,與兩兄細講,只怕兩兄聽見,比我還要想得狠哩。」 張、顧二人聽得蔣青巖的言語清醒,料是有些緣故,只索走過一邊,看他做作。蔣青 巖立起身來,抖抖衣服,深深一揖道:「小姐拜揖!」又一揖道:「小娘子見禮!好難 題目,竟得遇了我蔣青巖是個不怕難題的,若是別人,怎生是了。」說罷,將自己做 的放蝶詩吟了一遍,道:「承贊了。」隨後又將那華小姐的團扇詩,朗吟一遍,道:「奇 才,真小生不如也。你看那小姐在扇兒底下,覷著小生哩,好一雙俊兒眼,小生怎生 消受得起。」又忽然將手中的一條汗巾兒,連打幾下,道:「你這孽障,我只道是人, 原來是你,將我嚇了這一驚。呀!怎生將門兒緊緊閉上了,呀!老夫人來也。你看這 兩鉤鉤腳印兒,香氣襲人,便值一萬兩黃金。」說罷,向張澄江和顧躍仙道:「兩兄, 適才小弟想像得這種情事,可好麼?」張、顧二人道:「好則甚好,只恐世間無此佳 遇。聽吾兄說來,則除非是桃源、洛水,若道是人間有的,小弟們終不敢盡信。」蔣 青巖道:「兩兄不信麼?請靜坐一邊,聽小弟細呈始末。」蔣青巖便將這段佳遇,直 從跟那群蝶兒去,及後來同那老翁轉來,一字不遺,向張澄江、顧躍仙說了,道:「這 等情事,豈非登仙!」張、顧二人聽了,不覺拍案大叫道:「奇哉!怪事,怎生我們 今日便沒緣法!且又恭喜吾兄遇了骨肉,吾兄須急急去拜認令姑母,那位小姐,將來 一定屬吾兄了。」蔣青巖道:「依小弟看來,那自觀和尚的詩頭兩句,將來有些光景。」 顧躍仙道:「正是,正是。恰好是三位令表妹,但恐小弟們無此福耳。」蔣青巖道:「此 事只恐小弟無緣。若小弟得遂,少不得替兩兄作成,必不負言。」張、顧二人忙立起 身來,向蔣青巖一揖,道:「多承高誼,但望吾兄勿忘今日之言。」蔣青巖笑道:「兩 兄方才笑小弟做作,兩兄于今為甚也做作起來?」說罷,三人大笑。   當夜備了酒餚,三人在月下把盞。怎奈蔣青巖懷著滿腹相思,便是張、顧二人, 也做了相思陪客,勉強飲了幾杯,各人都去就枕。蔣青巖在枕上輾轉反側,將日間的 情事,從頭至尾做成五首七言律詩,起來趁著月光,寫在紙上。那詩道:   偶隨蝴蝶探春風,何幸仙源有路通。   水映絳桃西子面,花沾白鷺雪兒紅。   藍橋險被垂楊誤,繡閣真將閬苑同。   雲娷蠾阱纀\近,此身端擬在天宮。   其二   笑指雙鬟放蝶歸,惜花情性見人稀。   月裁團扇忙遮面,霞染輕綃巧制衣。   更有才華如謝女,若經曰畫似明妃。   詩成許我稱才子,可得雲霄並翅飛。   其三   何意金閨得此人,詩題團扇勝陽春。   女中蘇李言非謬,字媊薔伂圻陳哄C   正喜秋波才顧客,忽驚風影卻潛身。   蒼苔獨剩金蓮印,滿地餘香不染塵。   其四   苧蘿山下月明時,坐想桃源入夢遲。   修竹乍看斑裊裊,綠楊如見影施施。   肯為錦被頻沾體,願作霜毫學畫眉。   誰得雅情聊寄語,也憐孤枕夜支離。   蔣青巖穿了衣裳,拿了這詩稿,在房中走來走去,細細吟哦,向著月光道:「月 老,月老,我蔣青巖做了這等好詩,若不得與華柔玉成就姻緣,你便無靈了。」言訖, 從新又睡。   天微明,即便起來梳洗。張澄江、顧躍仙一齊笑嘻嘻走到蔣青巖房堙A問道:「青 岩兄,夜來曾入襄王夢否?」蔣青巖也笑道:「曾入夢來,見兩兄也在那媃[望哩。」 三人相視而笑。蔣青巖遂將昨夜的詩稿,遞與張、顧二人觀看,他二人看了一遍,大 叫道:「妙絕,妙絕!直可與《高唐賦》並傳不朽,使我兩人神遊其間。小弟兩人, 昨夜也各有一首絕句,特來請教。」張澄江便向袖中取出一張詩稿來,遞與蔣青巖。 蔣青巖從頭細看,頭一首是張澄江的,詩道:   有客尋春喜遇仙,花爭裊娜玉嬋娟。   老僧詩句如能驗,願將明珠塔上懸。   第二首是顧躍仙和韻的,詩道:   蔣子今人一謫仙,卻從花底晤嬋娟。   重遊好帶丹青去,為寫春容座上懸。   蔣青巖看了贊道:「兩作甚佳,真是情種。老和尚決然不謬,兩兄但坐而待之。」 顧躍仙道:「吾兄也好備辦,去見令姑母了。」蔣青巖道:「小弟正在此間打點禮物, 奈客中不曾帶得,所有不過三四色,不知兩兄可有甚禮物帶在身邊否?」顧躍仙連忙 答應道:「有,有,小弟帶得有十六色一份厚禮,打算轉到紹興,送一個年伯,于今 吾兄只須換一個禮帖便了。」蔣青巖道:「如此妙甚。」忙去取了一個紅金柬來,炤 依顧躍仙禮單上開寫,只後面換了一柄詩扇在內,拜帖上竟寫「愚內姪蔣青巖百拜」。 打點完備,吩咐院子僱了一乘山轎坐了,院子和伴雲捧了禮物,拿了拜帖,蔣青巖向 轎夫說明了去路,竟往華刺史宅中來。要知蔣青巖怎生認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認姑娘中堂感舊 因表姪東院留賓   詞曰:   綠楊芳艸山中路,訪舊尋親去。相逢執手語興亡,惟有昔年雙燕語雕樑。憐才特 地留將住,可是姻緣處。軒名三鳳驗僧言,拼著時光耽擱不空還。     右調《虞美人》   話說蔣青巖坐了轎子,不一會到了華宅大門首。那華宅的大門,是朝南開的,門 外一帶竹籬高樹,進了竹籬,才是正經牆門,只見大門緊閉,門上寫著一付對聯道:   避人如處子,不死媿忠臣。   蔣青巖下了轎子,一個老院子拿著名帖,一個院子上前打門。打了半晌,方才走 出一個白頭院子來,開了門,看見蔣青巖主僕多人,那院子問道:「相公是哪堥茠滿H 家老爺抱病多年,隱居山中,久不接見尊客,半月前往雁蕩山養病去了,不敢領帖。」 說罷,就要關門。蔣青巖道:「你且住了,我不是外客,我便是你家蔣舅老爺的大相 公,多年不知姑老爺、姑奶奶的消息,今日特訪問至此,決要一見。若姑老爺公出, 便見姑奶奶,你可進去稟知。」那院子聽了,驚訝道:「原來是舅老爺的公子,請到 廳堂坐了,待小人進去傳稟。」蔣青巖便走到廳上坐下。那老院子忙走到中門邊,那 中門都是落鎖的,院子擊了一聲雲板,堶惜銴~走出一個老婢來,問道:「有甚話說?」 那院子道:「你可去稟知老夫人,說蔣家舅老爺的公子在外候見夫人,有拜老爺的名 帖在此,你帶進去與夫人看。」那老婢聞言,連忙走將進去。不半晌,又同了三四個 丫頭、養娘,一齊出來,將鑰匙開了門,向那老院子道:「快請蔣官人到內堂相見, 老夫人專等。」那白頭院子忙跑出來,向蔣青巖道:「官人,老夫人有請。」蔣青巖 化整衣冠,恭恭敬敬走將進去,伴雲捧了禮物相隨,眾丫頭、養娘依舊將中門掩了。   蔣青巖將到中堂,華夫人走近前來,一手挽住道:「姪兒,我與你一別十有六年, 怎生是這等長成,敢不能記得我做姑娘的了?」蔣青巖且不回言,納頭便拜,道:「久 違姑母大人尊範,負罪甚多,今得相見,喜出望外。」華夫人再三將蔣青巖扯起,蔣 青巖隨將禮單呈上。華夫人道:「你我至親。何須行這套禮,留待你姑父回來璧謝吧。」 將禮單遞與手下丫頭收過,然後讓蔣青巖坐了。蔣青巖看華夫人,雖然年紀望六,卻 還十分清健,因想起自己的父母,不覺慘然。華夫人問及哥嫂,聞得已經亡過多年, 十分傷痛。茶過三巡,姑姪兩人各將亡國以來十五六年中的行藏出處說了一遍,彼此 嘆息一回。蔣青巖故意問道:「十六年來,不知姑娘曾生過幾位表弟?」華夫人聞言, 不覺長嘆一聲道:「姪兒,你休題這話。你姑父生平無甚過惡,不料上天竟不肯與他 一個后代,僅生得三個妹子。」蔣青巖道:「原來如此。既有三位妹子,何不請出來 相見!」華夫人道:「他少不得出來拜見哥哥,只怕梳洗尚未完哩。」當下吩咐手下 一個丫頭道:「你去看三位小姐梳洗完備未曾,道蔣官人在此,請三位小姐出來相見。」 丫頭領命去了,華夫人即吩咐廚下收拾酒飯。不一會,那丫頭來回覆道:「三位小姐 都曉得了,待梳洗完備,同來拜見。」這蔣青巖聽得,滿心歡喜,單候相見。   卻說昨日園中的那位佳人,便是華刺史的長女柔玉小姐。那綠衣女子是華家的家 生女,幼失父母,華夫人愛他生得清秀聰明,養在身邊,如同骨肉,喚名韓香,一家 上下,都叫他做韓姐。華刺史幾番要收他,華夫人不肯,要將他嫁一個單夫獨妻。這 韓姐和柔玉小姐極好,每日在夫人前走一走,便來和柔玉小姐一處,行住坐臥不離, 因此也識字能文、柔玉小姐凡有甚心事,都不瞞他。那青衣女子名喚絳雪,是從小服 事柔玉小姐的婢子。韓香、絳雪和小姐三人,都同心合意的。昨日柔玉小姐見蔣青巖 的人品才學,心下十分愛慕,不好說出,韓香也看破幾分。這日韓香聽得夫人有個姪 兒到了,忙到屏門後張看,一眼見是蔣青巖,心下著了一驚,道:「奇怪,奇怪,這 生原來是夫人的姪兒。」忙走到後面蛩茪W來,向柔玉小姐道:「小姐,你道奇也不 奇,蔣家官人就是昨日園中的那蔣秀才。」柔玉小姐聞言,驚喜道:「他昨日說他姓 蔣,彼時我不曾留心問得,原來就是蔣家表兄。到是我們昨日不曾有甚行徑,落在他 眼堙A不然被他笑殺。」韓香笑道:「早知是自己兄妹,便留他多做幾首詩也不妨。」 柔玉小姐道:「于今既是兄妹,後面請教他的日子正多哩。」絳雪在旁笑道:「韓姐, 只怕他要告訴夫人,說我昨日拿他當賊哩。」柔玉小姐也笑道:「休得亂說,恐人聽 見。」   正說話間,一個丫頭走來說道:「二小姐、三小姐都在浣霞亭上等大小姐,同去 見蔣官人。」柔玉小姐聞言,忙去換衣服,打扮得沉魚落雁,比昨日更勝幾分。絳雪 相隨,韓香也在後同行,竟望亭子上來。只見掌珠、步蓮二位小姐,也打扮得如花似 玉,一齊上前接住,說道:「姐姐,我們今日得了一個哥哥,大家同去看是個怎生模 樣的人。」柔玉小姐道:「他是大家子弟,幼時又有舅舅教訓,料不俗惡。」說罷, 同到屏門背後,先著絳雪去向華夫人說知。華夫人道:「我兒,你們快走出來,見了 你蔣家哥哥。」這三位小姐都低了頭,一步一步,就如仙子乘雲一般,香風淅淅,輕 輕走到堂屋中間,三人朝上並肩站了。蔣青巖慌忙立起身來,向他姊妹三人,深深作 了三個揖,他姊妹三人,一齊答禮。左右搬了三張椅子,安在夫人下手坐了。華夫人 指著三個女兒向蔣青巖道:「這是大孩兒柔玉,這是二孩兒掌珠,這是三孩兒步蓮。」 蔣青巖道:「姑娘雖是無子,有這般三個妹妹,何愁晚景?」華夫人道:「姪兒你不知, 你這三個妹子,都十分聰明好學,若是男子,到也都是功名中人。」又指著柔玉小姐 道:「你這大妹子的筆下,著寔來得的,便是你姑父,還要讓他哩。于今賢姪到此, 他正好請教了。」蔣青巖道:「小姪生性愚魯,既有這等三位高才的妹妹,小姪從今 指示有人矣。但不知三位妹妹所許何人?」華夫人道:「還未哩,你姑父愛他三人如 珍似寶,定要選天下第一等才品兼全的人,方才許他,因此遲遲。」蔣青巖道:「有 理,有理。于今世上多半是村兒俗子,若一誤聽人言,不但可惜,且令才女抱恨。」 這三位小姐聽得說到這件事上,一個個都面紅耳赤。夫人知他心事,只得止了。蔣青 巖看那柔玉小姐,正是昨日園中相遇的那佳人。柔玉小姐偷看蔣青巖,也正是那園中 秀才。彼此心中暗喜,只不好說出。蔣青巖又看那掌珠、步蓮二位小姐,都生得容顏 絕世,比著柔玉小姐不過相去毫厘,譬如春蘭秋菊,各有其妙,正不必優劣也。   閑話之間,丫頭、養娘擺出早膳來。正待舉箸,忽聞雲板響,外面傳道:「老爺 回來。」說猶未了,華刺史早已走進中門,口中問道:「蔣大官在哪堙H」這蔣青巖 連忙起身迎住,進了中堂。見禮已畢,從新待茶,各敘寒溫。華夫人在旁說道:「姪 兒早到,尚未用飯,你且陪他吃了飯再敘。」華刺史聞言,忙叫抬過飯來,至親六人 同吃。飯罷,三位小姐各回繡房去了,只剩華刺史夫婦同蔣青巖三人坐談往事,各各 感嘆悲傷。華刺史道:「老夫只因讀書一場,少忝科甲,受了前朝的大恩,不能身殉 國難,苟全性命,避禍山林。幾欲遣人探取令尊令堂消息,又恐被人知我身藏,所以 中止。不料令尊令堂竟作古人,可嘆可傷。我也只待你三個妹子出室之後,我便同令 姑母結個小庵,參禪學道,不復再問人間事矣。敢問郎君曾有家室否?」蔣青巖道: 「國破親亡,此事尚未提起,且婚姻之事,不但女子擇人,即男子亦未可苟就,若浪 聽媒妁之言,則誤人多矣。杭城內外也有許多貴家大族,反頻頻央媒來與愚姪說親, 愚姪堅辭不允,只因愚姪無意功名,若一入貴顯之門,恐未免隨波逐流,有負先人明 德,所以遷延至今。」華刺史連連點頭道:「此論最高,郎君可謂孝子矣。但是夫婦 一倫,亦非小可,也不宜怠緩。」華夫人笑道:「只恐世上要尋一個配得賢姪這樣才 品的也少哩。」正說間,一個丫頭拿了蔣青巖的禮單,雙手遞與華夫人,道:「這是 先前蔣官人的禮帖。」華夫人道:「倒是我忘了。」忙接過來遞與華刺史。華刺史看 了說道:「郎君何以客氣至此,自家至親,相念遠顧,已覺可感,這厚禮決不敢領。」 蔣青巖道:「一芹之敬,望姑父姑母莞存。」華刺史見禮單上有詩扇,說道:「老夫正 要請教佳詠,謹領詩扇足矣,其餘敬壁。」蔣青巖再三相強,又收了錦紗四端。蔣青 巖吩咐伴雲去取禮進來,伴雲領命。不一會,將紗、扇取到。華刺史忙將詩扇展開觀 看,那詩道:   國亡中表散他鄉,滿目春山惹恨長。   君父大恩俱艸艸,親朋高誼久茫茫。   人情共望劉文叔,邱壑深藏張子房。   今日登堂須細認,兒時相見恐相忘。   華刺史看罷,稱贊道:「淋漓感慨,令我悲恨交集。郎君品既超群,才復絕世, 只可惜生非其時,雖然郎君年方弱冠,異日定是黃金臺上人,只恨老夫不及見矣。」   三人深談忘倦,廚下人來稟道:「酒席齊備,不知是擺在園中,還是內宅?」華 刺史道:「就在這內庭罷。」蔣青巖道:「既有盛席,又有名園,何不攜去一遊?」華 刺史道:「荒園久未灑掃,遲日再當奉屈。」說罷,眾丫頭、婢子一齊走來,抬過兩 張桌子,六張坐位。華刺史吩咐眾丫頭、婢子道:「蔣官人是至親,此後家中大小, 都不須迴避。」此時眾待妾們都立在屏門後,不出來,聽得這一句話,大家一齊走到 左右立了,都偷眼去看蔣青巖,連韓香也來看了幾次。此時蔣青巖身在紅粉叢中,真 個健脾,只望那三位小姐到來,他拚了痛飲。不一時酒到,華夫人著婢子去請三位小 姐。那婢子去了半晌,走來向華夫人耳邊暗暗說了幾句,華夫人笑道:「我曉得他三 人,從不飲酒的,不來也罷。」蔣青巖聞言,把十分高興減去九分。華刺史起身安了 席,三人坐下,侍妾們篩上酒來。飲過數巡,蔣青巖漸覺精神困倦,又見日已西斜, 再飲數杯,便起身告別。華刺史道:「老夫到不曾奉問,難道郎君的行李,不曾帶得 舍間來麼?」蔣青巖道:「小姪來時,有兩個相契的朋友,要同小姪來遊玩山水,行 李同在一處,因此尚未攜來。待小姪今夜回去與那兩個朋友說了,明日搬過來吧。」 華刺史道:「既是郎君的朋友,何不同到舍下盤桓幾時,也帶挈老夫開開笑口。」蔣 青巖道:「那兩個朋友,今日也要來進謁,因恐姑父謝客,所以遲疑未至。姑父若肯 推愛,須寫兩個名帖,著一人同小姪去請他。他兩人一個姓張,是張吏部之子,名平, 字澄江;一個姓顧,是顧司徒之子,名成龍,字躍仙,都是高才妙品,少年意氣之人。」 華刺史道:「既然是高才年少的人,老夫一發要會了。」急忙傳進一個院子來,吩咐 快去寫兩個「眷弟」的名帖,同蔣官人到下處,去請那張、顧二位相公,明日同搬行 李到宅堥茪U。院子領命,去將名帖寫了,在外伺候。華刺史攜了蔣青巖的手,送到 大門外,蔣青巖作別而去。一路上想那三位小姐不出來陪他飲酒,甚不快意。又轉想 道:「他是女孩兒家,從不曾見生客,我雖至親,卻是初會,便不出來,也難怪他。 于今姑父既約我到他宅中去住,後面日子正長,俗語道:『日近日親』,自然漸漸親熱。 我看姑父、姑母待我的意思甚好,十分愛我,將來若得個人兒從中說合,待我與柔玉 小姐成就百年之好,我蔣青巖情願拜他八拜。」又想道:「不難,不難。姑父和柔玉 妹子,都是擅風雅、有眼目的人,只須我做些詩文,驚他一驚,他自然會著我的道兒。」   說時遲,走時快,那轎子早已到下處了。張澄江和顧躍仙一齊接住,問他認親的 事如何。蔣青巖歡天喜地,細細向兩人說知,又道:「家姑父聞兩兄在此,囑小弟致 意,道他多年不出門拜謁,差院子敬持名帖,前來叩請,約兩兄明早同小弟移行李到 他宅上,盤桓幾時,一同回去。」那華家的院子,忙將名帖呈上。張澄江和顧躍仙同 向蔣青巖道:「令姑父小弟們素未蒙面,何敢唐突取擾?」蔣青巖道:「兩兄與小弟情 同骨肉,吾親即若親,況小弟已替兩兄道意了,去有何妨!」張、顧二人都因有那自 觀和尚的詩在心頭,巴不得同去,及聞蔣青巖之言,忙忙轉口道:「既是長者見愛, 何敢固辭,明早同行便了。」當下向華家的院子道:「多拜上你老爺,我們明早和蔣 相公同來便了。」那院子領了回話去了不題。   卻說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同吃了夜飯,張澄江低低問蔣青巖道:「吾兄 今日見那三位小令妹,生得如何?」蔣青巖道:「皆絕代人也。」顧躍仙聞言笑道:「若 此處無甚光景,回去拿住自觀和尚,打碎他的禿骷髏。」彼此談至二鼓,方才就寢。 次早起來,收拾行李,張、顧二人各寫一個「眷晚生」的拜帖並禮單,吩咐院子叫了 腳夫挑擔行李,他三個主人,也不乘轎,一路攜手而行。一路上的人,見了他三人, 都道是仙人下降。行了一會,到了華宅門首,華家的院子先去通報,華刺史整衣出迎。 走進大廳,敘禮已畢,張、顧二人呈上禮單,華刺史接過,遞與院子,叫寫兩個璧謝 帖,然後看坐。張澄江首坐,顧躍仙次之,蔣青巖又次之,華刺史北面相陪。茶過三 巡,華刺史道:「昨聞舍內姪道兩兄才品門第,急欲一晤,且是舊日通家,不知兩位 令尊人健飯麼?」張、顧二人一齊打恭道:「先君去世多年了。」華刺史嘆道:「國亡 世亂,故舊親朋凋零殆盡,令人可悲可俱。兩兄如此英年妙品,指日定成大器,老夫 何幸,得觀芝蘭!」張、顧二人齊聲道:「後生失學,今幸因青巖兄之緣,得拜階下, 惟老先生進而教之。」四人敘了半晌,華刺史細看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渾 如三座玉山,朗然炤映,暗暗稱羨道:「不意世間有此等俊人。」當下吩咐將他三家 的行李,安在東邊書院堙C又喚過一切院子、書僮來,吩咐道:「蔣官人是至親,張 相公、顧相公是尊客,你們都要敬謹,不得放肆。」又派了三個書僮、三個院子,輪 班在書房中傳遞茶水,聽候使喚,吩咐完備,蔣青巖立起身來道:「小姪們也要到書 院中走走。」華刺史即便相陪,前邊書僮引道,四人一齊走過了天井,進了東邊一個 竹門,行過兩條竹徑,才到書院。只見書院中門徑曲折,地下灑掃得一塵不染,中庭 兩邊,種有十來多株大桐樹,此時正是深春,那桐葉新發,把紙窗兒都映得碧綠。窗 前的芍藥初開,香風滿院,那几榻之精,書畫之富,不可言盡。怎見得,有詞為證:   階下梧桐滴翠,床前芍藥流香,牙簽萬軸擁胡床,几榻爐瓶雪亮。隔樹鶯聲宛轉,   銜泥燕語匆忙。文房四寶最精良,卿相神仙不讓。     右調《西江月》   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看了,都道是高人之居,與眾不同。再到後面,又 有一個亭子,四圍修竹,亭面臨水,亭上釘了一扁,寫著「棲鳳軒」三個大字。蔣青 巖和張、顧三人見了,暗暗著一驚,道:「三鳳之說應矣。」三人相視而喜,華刺史 看見,只道他三人愛這亭子,便吩咐院子移坐具到亭上坐談。少頃飯到,吃飯後,蔣 青巖又進去候過華夫人,出來閑話,書僮在旁焚香煮茗。他少長四人,談今論古,暢 敘幽懷。華刺史見他三人口似懸河,腹如武庫,心中驚羨非常,當夜盛席相款,又下 了請啟,請明日遊園。蔣青巖心中甚喜,暗暗打算明日到園中,偷空去尋前日的舊事, 酒散後,一夜睡不著。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樓下潛身聽私語 燈前遣悶譜琵琶   詞曰:   花影疏疏人悄悄,畫樓燈火輝煌。院門偷啟探嬌娘。關心無限意,私語對韓香。 多少新愁驅不去,琵琶幾代興亡。後庭一曲更淒愴。贈詩題白練,絕伎許誰行。     右調《臨江仙》   話說蔣青巖見華刺史請他到園中遊賞,一夜打算重尋舊事,並未合眼。後日午間, 華刺史親來約他三人同到園中,蔣青巖千方百計要脫個空兒,到小姐的蛩茪U望望。 怎奈華刺史到處相陪,再不得抽身,因口佔了一絕,道:   往事依稀在目前,百花深處有嬋娟。   重來不許劉郎見,繡幕珠簾盡悄然。   這日從上午上席,直飲到起更方散。從此華刺史日間陪他三人談笑,夜間陪著飲 酒,樂此不疲。不料老人家的精神有限,一連數日,便累起一個勞碌病來,食少睡多, 不能到外面相陪,凡事都是蔣青巖代勞。一日,蔣青巖想道:「我此來之意,專為那 柔玉小姐,于今住已多日,終朝悶坐,沒得一個法兒,和那小姐一訴衷腸,大非本念。」 想來想去,全沒計較,因到那書院後面去閑步,見旁邊有一所高樓,蔣青巖便走上那 樓去,推窗四望。只見這樓與那花園僅隔一牆,那柔玉小姐的蛩荂A也隱隱在目中。 蔣青巖見了,忙下樓來,到牆邊四下打看,見那西邊牆角頭,有一個門兒鎖在那堙C 蔣青巖便尋著一個書僮問道:「這門兒通著甚麼所在?」那書僮道:「這門外便是後園。」 蔣青巖道:「既通後園,為甚麼卻鎖了?」書僮道:「因與內宅相通,故此閉鎖。」蔣 青巖聞言,口中不語,心下暗暗喜道:「有計了。」當夜將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勸醉 了,打發睡去,待眾書僮、院子都睡盡了,蔣青巖攜了自己衣箱上的兩根鑰匙,輕輕 走到那後門邊去,套那門上的鎖。卻也作怪,這鑰匙就象原是這門上的一般,一套便 開。蔣青巖喜不自勝,忙將那鎖兒虛鎖在門上,閃出後門,反手將門掩了。只見門外 昏黑如油,摸不著路徑,定睛半晌,望著燈光亮處,一步高,一步低,走上前來。打 從廚房邊經過,聽得絳雪的聲音,蔣青巖住了腳,聽他說甚言語。那絳雪道:「快些, 快些,小姐不吃夜飯,要湯淨手哩。」廚下一個老婢,忙起身來,舀了一盆湯,絳雪 手拿了一個紙燈,出了灶房門,竟望南去。蔣青巖捕著影兒,隨了他兩人轉過一帶雕 欄,才是柔玉小姐的蛩荂A堶捫O光閃灼。蔣青巖不敢進去,閃在黑影堨艀瞴A讓絳 雪和那老婢先進去了,他才到門背後站著,望著絳雪忙忙將湯傾在一個銅盆堙A一面 捧上樓去,那老婢自回廚房去了。蔣青巖聽著柔玉小姐在樓上淨了手,又聽得一個女 子淨手,那女子的聲音卻是韓香,一邊淨手,一邊向柔玉小姐說道:「小姐,我昨夜 替三位小姐得了一個佳夢。」柔玉小姐道:「是夢見我姊妹們做了官麼?」韓香道:「我 夢見三位小姐,各跨了一隻彩鳳,齊齊飛向雲中。我醒來細想,這夢甚佳,三位小姐 指日定得佳婿。」柔玉小姐長嘆不語。韓香道:「前日我看那蔣家官人的人品,真個 世上罕見,又且負大才,若三位小姐得婿如此,也便夠了。昨聞老爺說那同來的張、 顧二人,也是風前玉樹哩。」柔玉小姐住了半晌,說道:「老爺連日身體欠安,蔣家 哥哥在此,不知早晚茶飯及時否?」韓香道:「夫人時刻查看,料無人敢怠慢他。只 他年已二十,為甚不尋個佳偶,想多因眼高才大之故。」柔玉小姐聞言,低頭不語。   卻說蔣青巖自絳雪捧湯上樓之時,見那老婢已去,他便輕輕走上樓門暗處,側著 身子兒站立一旁,將柔玉小姐和韓香兩人的說話,句句聽得明明白白。心中喜道:「不 料小姐這般念我,那韓香也這等著意,於我真個難得。」再偷眼細看小姐房中,好生 齊整。怎見得:   錦帳羅幃,象床鴛枕。博山爐香滿沉檀,芙蓉鏡光爭火樹。圖書萬卷,圍繞著一 個佳人;花柳三春,耽誤了千金嬌女。窗兒下悄語多情,門兒外相思一段。   蔣青巖魂消魄蕩。再見那柔玉小姐,坐在燈光之下,濃蛜禸齱A越顯得千嬌百媚, 便是那韓香,也覺娉婷可喜。蔣青巖欲待上前,和柔玉小姐說幾句衷腸話兒,又礙著 韓香在側,千思萬想。只見小姐愁眉不展,情緒蕭條。韓香道:「妾觀小姐連日情緒 不快,不知有甚心事?」小姐道:「偶爾不暢,連我自己也解不出,不知為甚。」韓 香笑道:「小姐的心事,妾已猜著幾分,于今小姐便愁煩也難濟事,況凡百俱有定數, 待妾與小姐寬解一寬解,如何?」柔玉小姐道:「你有甚法兒,寬得我的愁腸?」韓 香道:「妾昨日新譜得幾曲琵琶,前日曾彈與老爺聽,蒙老爺賞鑒,尚未請教小姐。 此時夜深人靜,待妾去取來彈一曲,與小姐遣悶,或者遣得些兒去,也未可知。」小 姐道:「此事甚妙,只恐母親一時喚你,不當穩便。」韓香道:「不妨,妾來時已見夫 人安寢了。」柔玉小姐聞言,忙喚絳雪點火,叫了數聲,絳雪方從夢中驚醒,走到跟 前,道:「適才可是小姐喚我?」小姐笑道:「你這妮子,怎麼一些心事也沒有,恁般 好睡,快些點火,跟韓香去取琵琶來。」絳雪走去燃了一個紙燈,同韓香下樓。蔣青 巖早已躲往樓下去了,讓韓香和絳雪過了身,他大著膽子,竟上樓來。柔玉小姐正背 著身子,在香几邊添香,忽聽得腳步響,忙忙轉回頭來,見是蔣青巖,一時迴避不及, 蔣青巖恭恭敬敬,望著柔玉小姐一揖,道:「賢妹拜揖。」柔玉小姐正色道:「夜闌人 靜,哥哥卻從何處混入我臥室,哥哥即不避嫌疑,獨不畏禮法乎!」蔣青巖道:「客 枕無聊,偶爾閑行,望見燈光,不覺信步至此。聽得賢妹聲音,特來相訪,並謝前日 園中寬縱之恩,與適間關念之德,兼有拙作請正。不知賢妹如此相拒之深,即嫌疑禮 法,亦當為多情人恕耳,乞容少坐,略訴衷腸。」蔣青巖口中說著,身子便要坐下。 柔玉小姐慌忙道:「哥哥快去,婢子、從人即刻到來,倘被他們撞見,不但有損于哥 哥,亦且遺冤于小妹。如再遲疑,小妹即去稟知爹娘,哥哥那時休要見怪。」   正說間,遠遠聽得韓香和絳雪的笑聲,蔣青巖忙向袖中取出一張詩稿,放在桌上, 飛奔下樓去了。嚇得柔玉小姐心中突突地跳,忙將詩稿藏過。韓香和絳雪早已來到。 蔣青巖躲在暗中,看著韓香雙手把著一張精致仿古的琵琶,笑盈盈和絳雪同上樓去。 歇了半會,然後才聽得調弦定響,漸漸彈入正調,彈得指尖兒飛舞,紛紛攘攘,恍如 金戈鐵馬之聲。柔玉小姐道:「此非項王垓下之戰乎,不然,胡為壯然以悲、淒然以 怒耶?」再一轉其聲,將斷不斷,欲離不離,兒啼母泣,風高馬嘶。小姐道:「此非 十八拍之遺音乎,不然,何以夷猶不決、似戀將離耶?」又一轉其聲,如思如慕,如 寄如訴,悄然而深,神情飛度。柔玉小姐聞之,不覺長嘆道:「此鳳求凰之減調也, 請止勿彈。」韓香道:「小姐真神人哉!昔日文姬辨琴,至今傳為美談,今日小姐似 又過之。小姐既不樂聽此曲,妾尚有新曲一套,請小姐靜聽,待妾細彈。」此時已將 三鼓了,那韓香再整冰弦,冷彈慢拔,這一曲比前三曲更覺難聽,其中聲響,有似兵 敗將死、君亡臣竄者,有似老監呼天、宮娃泣夜者,這一彈,連那窗欞兒都彈得搖戰, 燈影兒都撥得昏黃,怨恨悲傷,萬端交集。柔玉小姐不覺聲音哽咽,說道:「此曲何 以傷心至此,豈雍門之琴、漸離之筑乎?我不忍聽。」此時蔣青巖在樓下聽得此曲, 也忍不住潸然淚下。那韓香彈了一會,停了手,問道:「小姐知此曲乎?此前朝《後 庭花》也。」柔玉小姐道:「原來是亡國之音,若一再彈,令我心碎。姐姐你這一手 琵琶,真可謂千秋絕技。」韓香笑道:「妾本意欲與小姐遣悶,不料到添了小姐的感 傷,今日即承小姐見賞,敢求不吝珠玉,見贈一詩,也不枉了賤妾年來的苦心。」柔 玉小姐道:「詩卻容易,只恐贊嘆不盡,今夜夜已深了,料不成寐,我們作個竟夜閑 談,你一邊啜茗焚香,我一邊做詩,你意下如何?」韓香喜道:「如此韻事,有何不 可。妾替小姐捧硯,求小姐多作幾首。」柔玉小姐道:「你但說要幾首,我便作幾首 贈你。」韓香笑道:「妾雖是這般說,也不敢十分苦勞小姐的心事,適間止彈得四曲, 只求四首便夠了。」柔玉小姐聽了,也笑道:「所望不奢,也好打發。」韓香忙來磨 墨。這柔玉小姐,真個才情敏捷,一壺香茗才熟,四首新詩早完,向韓香說道:「詩 已成了,待我去尋一幅松綾寫來相贈。」韓香驚道:「小姐,你敢是曹子建的後身麼, 怎生神速乃爾!」柔玉小姐輕移蓮步,到箱中取了一幅白綾,約有二尺來長,放在桌 上拂得平平的,將那玉筍般的纖指兒,拈著霜毫,一氣寫完,卻是四首七言絕句。那 字兒寫得宛如簪花美女,步月嬋娟,好生可愛。韓香接到手中,將這詩一句句嬌聲朗 誦。頭一首道:   聰明端是女中豪,學得琵琶絕世高。   一曲項王垓下戰,悲歌叱吒響弓刀。   其二   誰遣文姬去復歸,曹公高誼古今稀。   閨中妙手彈偏苦,母泣兒啼淚滿衣。   其三   繡閣宵深影不孤,琵琶如訴繞庭梧。   絃中且止求鳳曲。慚愧文君已二夫。   其四   一曲新聲不可聞,歌殘金縷淚紛紛。   君王舊中風流甚,輦道聞花怨夕曛。   韓香誦罷,喜不自勝,走向柔玉小姐跟前,深深拜謝道:「兒女小伎,蒙小姐賜 以珠玉,感刻良深。」柔玉小姐笑道:「巴音俚句,尚恐不能盡其萬一,何足言謝!」   此時,蔣青巖尚在樓下,將小姐這詩一句句都聽得明白,記得清楚,暗暗稱羨不 已。卻見夜已深沉,只得東轉西撞,回到書院中去。這夜韓香與柔玉小姐同榻。青巖 回到書院中,將後門依舊鎖了,輕輕摸到自己榻前去睡下,細想這夜的光景,也依了 那柔玉小姐的韻。和了四首。又想到:我適才聽那小姐想念之意,甚覺關切,只是他 為人正氣,不是個可以苟合的。我于今直索想一個法兒,打動我姑父,乃是上策,千 想萬思,在枕上反復不寐,直到天明起來,梳洗完備,將夜間和韻的詩,寫了一個斗 方,自己拿了,細細觀看。那詩道:   自負風流氣本豪,仙娥遇後眼偏高。   想思遠勝吳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   其二   苧蘿山畔欲忘歸,誰道夷光曠代稀。   夜何蛩荌膝b面,似多春恨不勝衣。   其三   女伴挑燈興不孤,可憐孤鳳立庭梧。   琵琶撥盡傷心事,羨汝知音勝丈夫。   其四   私語關心我恰聞,相思從此更紛紛。   月明春花緣猶蹇,孤負朝光與夕曛。   蔣青巖自己看了一回,將斗方藏在一邊,然後換了衣服,竟進內堂來,替華刺史 問安,恰好遇著柔玉小姐姊妹三人,走出華夫人的臥房來。蔣青巖忙忙上前作揖,那 姊妹三人也不迴避,都道了一聲「哥哥萬福」。只有柔玉小姐因夜間的緣故,羞得那 白玉般的臉兒,從耳根邊只紅到面門。兩個妹子不知就堙A只認作是姐姐怕羞,也低 著頭一齊去了,眾丫頭、侍妾看見蔣青巖,忙去報知華夫人和華刺史,華刺史吩咐請 進臥房。蔣青巖到臥房中問候了一回,知華刺史病體已愈,吃了茶,便回到書院中來。 張澄江和顧躍仙聞得華刺史的病體好了,都甚是歡喜,向蔣青巖道:「小弟二人,待 令姑父出來,觀其動靜,卻要回去,恐家母懸望。」蔣青巖道:「小弟的意思,也正 是如此,我們同來,還須同返。」按下不題。   且說柔玉小姐,因早間撞見蔣青巖,坐在繡房想道:「那蔣郎昨夜雖然唐突。卻 也是個君子,只是將我華柔玉看差了,我豈是私期苟合之人。他若是央一個媒人向我 二親道意,也未必不成。我要遞一個口氣與他,又無人可托,且是女孩兒家,羞答答 不好啟齒。」想了又想,忽然想起道:「他昨夜有詩在此,要我和他,待我取出來看 看。」立起身來,先將樓門兒關了,然後向箱中取出蔣青巖的詩稿來,展開從頭細細 觀看,再三吟哦,不覺低聲贊道:「絕妙好詩,我華柔玉若得配此人,也不孤負了我 的才學。我不免將他這詩和了,堶捧L露此意,教他竭力圖謀,得便遞與他,卻也無 妨。」當下拈起筆來,也不思索,一首一首和將去。不多一會,將那四首詩都和完了, 取過一方綵箋,寫得端端楷楷,也不落款,自己拿在手中,低低吟誦。那詩道:   幾年庭院閉東風,自信人間路不通。   芳艸渾將衣帶綠,山花閑映玉釵紅。   鶯兒隔樹歌相和,燕子窺簾語略同。   誰遣尋春來此地,題詩錯擬蕊珠宮。   其二   高樓計日怕春歸,漏日春花已漸稀。   蝴蝶有情常戀樹,睛絲無力故牽衣。   堂前舊識來雙燕,竹上新斑想二妃。   靜捲朱簾無個事,夕陽山頂暮雲飛。   其三   聰明未敢擬前人,學得吟詩暗惜春。   團扇偶題工尚淺,霜毫無法筆難神。   憐才喜遇風雷手,問字慚為閨閣身。   白雪調中休見狎,紅裾著地不沾塵。   其四   三春花月幾多時,蝶使蜂媒怪爾遲。   每以私奔輕卓女,頻將自荐笑西施。   憐君客枕應含恨,念妾深閨亦鎖眉。   不見東風桃李樹,回頭花落子遲遲。   柔玉小姐將詩吟詠了一回。低聲喚道:「蔣郎,蔣郎,天若使我是個男子,與你 並驅中原,也不知鹿死誰手!」說罷,正要封了,以待便中致與蔣青巖。忽聞有人上 得樓梯響,柔玉小姐忙將詩稿藏過一邊。只見韓香急急忙忙走到跟前,說道:「小姐 不好了,禍事到了!」柔玉小姐聞言,驚得面如土色。不知是甚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假女婿成真女婿 惡姻緣變好姻緣   詞曰:   春事多闌,相思不斷,權門忽地求姻眷。暫將才子認東床,那知竟遂東床願。綵 筆驚人,珠簾隔面,河東三鳳堪同羨。想應端為此入來,雕龍繡虎筵前獻。     右調《踏莎行》   話說那柔玉小姐,聽得韓香之言,一驚不小,忙忙問道:「我家隱居深山,是甚 禍事?」韓香道:「小姐你還不知麼,這件禍事卻是從三位小姐身上來的。朝中有個 權臣越公楊素,他是隋家開國元勳,權傾中外,性極剛戾。不知他怎生知道我家有三 位小姐,于今特差一個官兒,齎了聘禮來到,說他越公聞得三位小姐都是傾國傾城之 貌,要求一位與他兒子做親,若肯依允,便無他說;倘若不允,他便要下手我家哩。」 柔玉小姐道:「天啊,此事如何是好?」韓香道:「小姐莫惱,于今卻又恭喜小姐了。」 柔玉小姐道:「你敢發癡麼,既是這般禍事到了,安有喜事,難道老爺將我許了楊家 不成?」韓香道:「不是,不是。老爺見楊家人到,一時無計推脫,只得權將蔣官人 假作大女婿,張官人假作二女婿,顧官人假作三女婿。我想別事都權得,這件事可是 權得的?將來三位小姐,定屬他三人,恰好小姐許了蔣官人,豈不可喜!」柔玉小姐 聞言不語。韓香道:「侍妾再去打聽,且老爺怎生打發那差官,起身再來報與小姐。」   話分兩頭。再說華刺史,備了千金厚禮送那差官,托他婉辭。又請出蔣青巖和張 澄江、顧躍仙三人來,與差官相會。那差官見了他三人,心中想道:「聞他三個女兒 都是國色,這三個女婿,卻也都是天人,若比俺那楊公子,及得他哪一件來!于今這 華老既送我恁般厚禮,我自當替他婉辭,倘越公不信,也只索由他。」當夜華刺史盛 席待那差官。蔣青巖和張、顧三人相陪。他三人此時歡喜非常,盡情痛飲,料想這段 姻緣,一定要弄假成真,胸中到覺感激那楊素老兒。   次日,打發那差官回頭去了。華刺史進到中堂,與夫人愁眉相對,道:「我們隱 居深山,只道可以全生遠害,不料那權臣還放我不過。于今雖是暫時回他去了,還不 知後事如何。我想三個女孩兒都已長成,蔣家郎君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品格不凡, 門楣相敵,只不曾面試其才。我昨日既將他三人抵答那差官去了,他三人未必不信以 為真,我到不好處得。我的意思,今夜備一個酒席,到書院中與他三人作謝,席間便 考他們一考,若是才學超群,我便認真,將女孩兒許他,不知夫人意下如何?」華夫 人喜道:「老爺所見極是,妾身初見蔣家姪兒的人品,聞他未曾娶妻,妾身就要與老 爺商議,要將柔玉孩兒許他,因老爺抱恙,未暇及此。後來又聞得那張澄江和顧躍仙 兩人的人品,都出類超群,若使三個孩兒得嫁了他三人,真是快事。料他三人定有真 才寔學,也未必便考得倒他們,妾身即刻就去吩咐廚下備酒便了。」華刺史說罷,便 起身走出書院中來。   卻說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也正在那堸荈q。蔣青巖道:「我們三人在 此,原無他望,單想著這段婚姻。然小弟細觀家姑父昨日的舉動,多半是借我們行權, 其寔未決。他夜間必出來陪我們飲酒,兩兄都要著寔恭敬,認真女婿,看他怎生說話, 萬一他口氣不改,我們便各尋一物為定。」張澄江道:「我有琥珀鴛鴦扇墜一枚。」 顧躍仙道:「我有碧玉鎮紙一方。」蔣青巖道:「我有秦時宮鏡一面。」正說間,伴雲 走來報道:「姑老爺來了。」蔣青巖和張、顧三人一齊來迎住,果然比往日加倍謙恭, 張澄江定不肯與華刺史對坐。華刺史道:「澄江兄,今日何以過謙至此?」張澄江道: 「往日是通家子姪,還可假借;今日乃翁婿至親,名分有在,豈敢僭越?」華刺史聞 言,笑而不言,彼此謙之再三,華刺史也無可奈何,只得說道「老夫昨日示愛,權借 兩兄作退兵之計,婚姻之約,尚容思議,兩兄何以這般認真?」顧躍仙道:「老先生 何出此言,天下事皆可以行權,曾未聞權作夫婦之禮。令愛小姐雖是千金艷質,晚生 輩亦非碌碌庸人,若恐胸中抱負疏淺,聽憑老先生當面考試便了。」華刺史道:「老 夫所以疑俟之故,正為此耳。觀兩兄人品氣概,自是高才飽學,老夫信之久矣。但小 女輩,病在略知文墨,都要老夫當面請教一番,他才深信。」張澄江道:「如此極妙。 且擇人而事,自古賢女皆然,請老先生即刻命題給韻,限以時刻。」華刺史道:「如 此請坐了,待老夫進去就來。」華刺史忙進內宅,向華夫人道:「那張、顧兩生,十 分將婚姻之事認真,情願面試。夫人你可速去吩咐廚子,將那酒席擺在大廳之上,將 屏門邊都掛了簾子,你領三個女孩兒坐在簾內,觀他吟詠。」夫人聞言,一面喚過韓 香到跟前,與之說其緣故,教他去請三位小姐整菬鴢e廳,看那三個才子做詩;一面 催廚下擺酒。華刺史自己走到房中,向書架上取了三張錦牋,牋上都寫了詩題,題下 限了韻,一樣摺得方方的,籠在袖中。又喚過韓香來,吩咐道:「外面上席之時,你 可攜了琵琶在簾內,聽我揮使。」韓香領命。   外面書僮進來稟道:「廳上酒席已擺設齊備了,屏門上的湘簾已掛了,請老爺安 席。」華刺史隨即起身,走到廳上,著院子去請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上席。 他三人忙整衣冠,喜孜孜前來聽考,一齊來到廳上。華刺史笑臉相迎,一個一個打恭 安席。四人坐定,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見簾內隱隱躍躍,那香氣一陣陣飛透出來, 知道是三位小姐在內看他三人吟詠,他三人一發添了許多詩興。酒過三巡,華刺史便 向袖中取出那三張錦牋,捏在手中,向張澄江、顧躍仙二人說道:「老夫放肆了,拈 有三個題目在此,連青巖舍內姪也要請到一二。」蔣青巖笑道:「如此方見姑父公道。」 華刺史道:「老夫還有一說,舍下有一義女,善彈琵琶,于今老夫著他在簾內,待三 位題目到手,令他彈一曲來陪,如曲終而詩不就者聽罰。」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 三人一齊道:「此事極妙,可作將來一段佳話。」華刺史然後將那三張錦牋放在一個 大花瓶內,向他三人問道:「三位年齒孰長?長者請先開一題。」蔣青巖聞言,便向 張澄江、顧躍仙拱手道:「小弟告僭了。」說罷,伸手向瓶中取出一張錦牋來,牋上 寫著:「題西子採蓮圖」,得「子」字,要五言古詩一首。蔣青巖尚未看完,只聽得琵 琶已響,一個書童捧了文房四寶,立在蔣青巖身邊。蔣青巖喜孜孜提起筆來,揮如夙 構,一揮而就,呈到華刺史面前道:「草草完命,幸賜塗抹。」華刺史連忙雙手接過, 細細觀看。那詩道:   昔日有佳人,芳名號西子。   清晨自浣紗,暮作採蓮女。   遊魚各驚散,鴛鴦復高翥。   同伴愧不如,持花謬相比。   花質本亭亭,斯人妙容止。   莫採並頭花,雙雙炤溪水。   華刺史看了一遍,擊節連聲,稱贊不已,隨即收入袖中。聽那琵琶,才彈得半曲, 華刺史一發敬服。那掌珠、步蓮二位小姐在簾內觀見,十分駭然,只有柔玉小姐是見 過的,雖不驚訝,卻也暗暗歡喜。第二是張澄江,向瓶中取出一牋,展開看時,上寫 著「題天臺採藥圖」,得「來」字,要七言短歌一章,擬柏梁臺體。這堶霅雓搷嘔D 目,那簾內的琵琶再響,張澄江也不思索,信筆揮成,聽簾內的琵琶正彈得熱鬧哩。 張澄江雙手將詩送到華刺史面前,華刺史恭恭敬敬,接到手中,高聲朗誦道:   劉生阮生本仙才,春風採藥遊天臺;   路迷忽見桃花開,洞口仙人帶笑來。   雲錦衣裳芙蓉腮,問君何日離塵埃;   纖纖手酌黃金罍,勸君痛飲休徘徊。   歸來七世人相猜,舊時城郭半篙萊;   胡麻一飯真奇哉,何不學仙空沉埋。   華刺史看罷,高聲贊道:「秀逸高古,允稱絕調,老夫何幸,得遇仙才!」說罷, 輪到顧躍仙,起身向瓶中取出那一張箋紙來,捏在手中,讓那琵琶彈完了,方才看題。 那題是「題子卿歸漢圖」,要五言絕句四首,即用「子卿歸漢」四字為韻。那簾內的 琵琶聲,早已相催。這顧躍仙不慌不忙,一首一首,寫得風行雷動,頃刻間四詩揮就, 也送到華刺史面前,華刺史起身接住。此時三位小姐及華夫人,與那些內外大小男女, 知與不知,見他三人下筆如此神速,無不暗暗喝采。那韓香反受他三人的捉迫,一時 指法俱亂。這華刺史也被他三人驚倒。再看顧躍仙這四首詩,頭一首道:   自信無還期,入關如夢堙C   茫茫十九年,禿節報天子。   其二   故舊半凋謝,重傷去日情。   春風吹白髮,後起盡公卿。   其三   攘攘長安城,家家不掩扉,   黃童與白叟,邀看老臣歸。   其四   單于感忠誠,遠送還鄉縣。   哀哉律與陵,望子若霄漢。   華刺史看罷,贊嘆不已,喜得手舞足蹈,忙忙走下席來,親到蔣青巖和張澄江、 顧躍仙三人面前,各奉酒一大盃,道:「老夫不知三位乃曠世奇才,險些兒當面錯過 百年之約,敬遵命矣。」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仍一齊出席,拜謝道:「後學 小子,謬蒙稱許東床之選,寔愧王郎,但客中苦無厚聘,各有微物一種,聊代荊釵。」 說罷,三人隨即同到書院中,去取了那三件寶物來到,各人手捧一物,遞與華刺史。 華刺史看蔣青巖的,是一面菱花宮鏡;張澄江的,是一枚琥珀鴛鴦墜;顧躍仙的,是 一方碧玉鎮紙,都是罕有之物。華刺史一一記明,吩咐了一個書僮,去取了一個雕漆 方盤來,將那菱花鏡壓了西子採蓮圖,琥珀鴛鴦墜壓了天臺採藥歌,碧玉鎮紙壓了子 卿歸漢詩。安排停當,喚出韓香到屏門口,吩咐道:「你可將這盤內三件寶物和詩稿 送與夫人,教夫人將這菱花鏡和西子採蓮圖詩付與大小姐,琥珀鴛鴦墜和天臺採藥歌 付與二小姐,碧玉鎮紙和子卿歸漢詩付與三小姐,要三位小姐各以寶物為題,賦詩一 首來回答。」韓香一邊答應,一邊將身子往簾內縮將去。   此時三位小姐尚在簾內,因聽得他父親受了蔣青巖和張、顧三人的聘禮,含羞入 內去了。華夫人以問韓香進去,只見三位小姐還坐在中堂哩。韓香望著他姊妹三人恭 喜道:「三位小姐,恭喜賀喜,聘禮在此,請三位小姐收起。」這三位小姐都將臉兒 背過一邊,低頭不語。華夫人道:「我兒,這是你們終身大事,況那三個才子,也是 世間難逢難遇的,配著你姊妹三人,正是郎才女貌,我做娘的和你爹爹都十分快意。 我兒,你們快快收了去。」三位小姐只是不動,華夫人只得將那三件寶物,炤依華刺 史的分派,替三個女兒安在袖中,說道:「你父親要你三人各將這寶物賦就一首回答。 此乃父命,你們不可違他。且你們聰明素著,若不做時,那三人只當你們不會做。」 這三位小姐被華夫人一激,真個一齊回房做詩去了。韓香也隨後跟去,按下不題。   卻說外面張澄江和顧躍仙向華刺史道:「小婿們于今不是外客了,須要請見岳母 老夫人,以便日後來往。」華刺史道:「這也無妨。」便走進堶情A向華夫人道:「那 張家女婿和顧家女婿,要請你出去拜見。我想于今既係至親,便出去見見無妨。」華 夫人聞言,就去整整衣服,喚四個丫頭相隨,同華刺史一齊走到廳來。張澄江和顧躍 仙忙忙出席,整衣下拜,蔣青巖也在內同拜。華夫人道:「青巖姪兒是從先見了禮的, 何須又拜。」蔣青巖道:「往日是拜姑娘,今日是拜岳母。」華刺史道:「說得有理。」 華夫人只得受了他三人兩禮,他三人起來。一並站在下手。華夫人細看這三個女婿, 真個都是人中麟鳳,不覺喜逐顏開,向蔣、張、顧三人道:「三位賢婿請坐,寬飲幾 杯,老身有事,不及相陪。」說罷進內去了,華刺史在外相陪,翁婿四人,盡興痛飲。 飲到中間,韓香捧了一個盤兒,盤內捧了三張綵牋,寫了三首詩,站在簾內說道:「三 位小姐的詩在此。」華刺史道:「你只管捧過來,這是三位姑爺,此後不須迴避。」 韓香只得低了頭,捧到席前。華刺史先取柔玉小姐詠菱花宮鏡詩,遞與蔣青巖等三人 同看。那詩道:   皎皎凌秋月,菱花兩參成。   秦宮與漢代,成敗爾分明。   蔣青巖等三人看罷,一齊喝采。華刺史向蔣青巖道:「這首詩賢婿就收下罷。」 蔣青巖連忙收在袖中。再取過掌珠小姐詠那琥珀鴛鴦扇墜的詩到席上看,那詩道:   千年松柏精,鏤成鴛與鴦。   松柏耐歲寒,鴛鴦會雙翔。   看罷,也連聲稱讚,華刺史便交與張澄江收下。再看那步蓮小姐詠碧玉鎮紙的詩, 那詩道:   玉體本堅貞,好靜觀書卷。   無風吹不移,色映苔痕淺。   三人讀了一遍,亦復讚嘆不已。這顧躍仙亦不待華刺史開口,他便將這詩放在袖 中去了。蔣青巖等三人,又齊起身向華刺史稱謝,又各奉華刺史三大盃酒,說道:「三 位令愛高才博學,皆岳父岳母倆大人家教,今日豈可不痛飲幾杯?」華刺史也不推辭, 翁婿四人,飲至更深方散。   不說華刺史回入內宅事,且說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心中萬千喜慶,都 道那自觀和尚是活佛出現。轉到書院中,各人取出小姐的詩來,拿在燈兒下細細吟誦, 比讀四書經傳還恭敬百倍。又彼此換看一番,然後各人收藏了,方才去睡。這蔣青巖 和衣睡在枕上,想道:我今夜這般快意,不知俺那柔玉小姐,此時怎生快意哩,又道: 這時節敢還未睡,我不免再偷步到他那堙A看他是怎生動靜。便輕輕地走下床來,側 耳四聽,只聞鼾睡之聲滿耳,惟有那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在床上吟哦贊嘆,喜而不寐。 蔣青巖也不管他,自己竟走到房中,取了前日和韻的四首絕句斗方,籠在袖堙C又悄 悄套開後門,竟望柔玉小姐的蛩茪U來,遠遠望見樓上樓下燈光炤耀,笑語喧填。蔣 青巖不敢從正路去,卻從旁邊亂草中轉到蛩茷嵾情A只見後邊的門兒半掩,蔣青巖將 身閃入門內,向那壁縫堬茞荓i看。原來是柔玉小姐姊妹同韓香共四人圍坐在一張桌 兒旁斗葉子,那絳雪同了兩個丫頭在階簷下煎茶,蔣青巖看著燈光之下,恍如四朵名 花,好生可愛。卻說柔玉小姐正是臨庄之時,面前已是順風旗,得了三捉,再過兩巡, 又是空湯,得了一捉。到臨了,柔玉小姐手中剩了一張二十子,那三家俱無捉牌。柔 玉小姐大笑道:「又成了一個色樣子。」大家看時,卻是王矮虎遇著一丈青,正是夫 妻相會。韓香笑道:「這矮物事好造化也!」柔玉小姐也笑道:「他雖矮,那一丈青也 太長些,真可謂過猶不及。」那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聞言,都齊齊發笑。柔玉說道: 「莫笑,快算將籌馬來。」那三家算算順風旗,現百子,及夫妻相會,又是一弔三家, 每家各輸籌馬三十餘副,柔玉小姐共贏籌馬百餘副。柔玉小姐將籌馬向韓香面前一 攤,道:「夜已深了,明日再鬥。韓姐,你可將這籌馬收下,明日做個東道,到園中 去看牡丹。」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一齊說道:「此事最妙,只苦了韓姐包足。」韓香 笑道:「明日的東道,總讓妾一人獨做,只當替三位小姐恭喜,如何?」正說話間, 忽然聽得樓梯上就像一個人滾將下來一般,把眾人嚇了一驚,眾丫頭連忙一齊點火去 看。不知是人是鬼,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小姐防嫌托心腹 韓香縫綻換詩詞   詞曰:   蛩茪讓黃金屋,有女持身似冰玉。休作尋常花柳看,婚姻有約歸須速。詩詞題 和頻相囑,偷向碧桃花下候。終朝不見阮郎來,別有奇緣致衷曲。     右調《玉樓春》   話說眾人聽得樓梯上滾得響,吃了一驚,一齊點火去看,絕無影響,又點火上樓 去看了一回,那樓上的門窗都關得好好的,並未曾開動,眾皆驚訝不已。絳雪在旁說 道:「是鬼,是鬼。我前夜同韓姐去取琵琶,回來之時,在燈影下遠遠望見一個白臉 後生鬼,一閃就不見了,只怕如今就是那鬼。」柔玉小姐罵道:「休得胡說!」這柔 玉小姐口中不便說出,心中卻也想道:這一定又是蔣郎來竊聽我們的說話,這癡子, 于今姻緣已訂,佳期有日,怎生只管到此攪擾,倘被人看破,豈非白圭之玷,此事怎 生是好!心下十分躊躇。那掌珠和步蓮兩小姐,都一齊告別回房去了。韓香也要動身, 柔玉小姐道:「韓姐,你今夜在此和我相伴吧。」韓香笑道:「小姐,我卻是膽小的, 要在塈仴峞A恐有鬼來時,我好躲到床背後去。」柔玉小姐也不覺失笑,便攜了韓香 的手,一同上樓。那絳雪到樓下取了湯水,收拾茶具,不住地高聲咳嗽,忙忙收拾完 了,持了一壺香茗,兩步作一步奔上樓去,閉了樓門,服侍小姐安寢不題。   卻說適才在樓上滾下來的,正是蔣青巖。他因見眾人都在樓下,思量要上樓去看 看小姐的衾枕,不料一時失腳,滾將下來,跌得巾歪骨痛,把額角上跌綻了銅錢大的 一塊肉皮,抱著頭忙忙躲入樹林之中,又好笑,又好惱。又想道:「我額角上跌了這 一塊肉皮,倘明日張、顧兩人和岳父看見,一時卻怎生答應。」想了一會,道:「我 只說是昨夜吃醉倒在床上,滾下來跌破的。」自己一人站在樹林中,只待眾人查看過 了,打探聞得柔玉小姐留下韓香相伴,只得學個鷺鷥捕魚之勢,一步一步,在那黑影 堥B回書院中來,從新脫了衣服,上床去睡。心中打算,明日瞞過了張澄江和顧躍仙 兩人,私到園中去看那三位小姐賞牡丹。一邊打算,一邊昏昏睡去。   再說柔玉小姐留住韓香的意思,原非要他相伴,只因蔣青巖一事在心,恐怕將來 做出話柄,損了他的名節,故留韓香在此,要和他商議一個計策,善止蔣青巖的來往。 兩人在樓上對坐在燈下,又礙著絳雪在跟前,不便開口,只得吩咐絳雪道:「我與韓 姐還要做詩閑談,你可將茶兒溫了,添上些燈油,你自去和衣睡睡,我這埵釣々妙氶A 再來喚你。」絳雪聞得小姐放他去睡,就如放赦一般,忙來添滿了燈油,將茶壺暖在 茶包內,他自去和衣睡了。韓香見柔玉小姐這般動靜,理會不出,欲問又止。柔玉小 姐側耳細聽,那絳雪早已睡著,柔玉小姐方才立起身來,望著韓香深深一拜。那韓香 不知就堙A忙忙答禮,驚訝道:「小姐卻是為著何事,豈不折殺我也?」柔玉小姐道: 「姐姐,我有一言與你商議,望你千萬不可洩漏。」韓香道:「小姐說哪婺隉A賤妾 本一下人,蒙小姐愛同骨肉,形影相依,自恨圖報無地。倘有可用之處,賤妾敢不盡 心竭力,怎敢漏洩!」柔玉小姐道:「我非不知姐姐待我之厚,故先試之耳。」說罷, 遂攜了韓香的手,輕輕走到樓下,暗中坐了,就將前日她去取琵琶之時,蔣青巖怎生 上樓來,他怎生正言厲色相拒而去,今夜在樓梯上滾下去的,多應又是他,說了一遍, 道:「我想當初婚姻未定之時,男女相念之情,彼此不免;于今婚姻既定,此心各安。 且夫婦大倫,豈可視作等閑花柳!他只該急急回去,打點來完娶,怎生還在此攪擾, 萬一老爺和夫人得知,怎生是好?今夜特與姐姐商議,他方才料必聽得我們說明日到 園中賞牡丹,他明日一定也要到園中來閑耍,煩姐姐留心,待他到時,指他到一邊, 與他說知此意,道那楊素老兒,恐未必便肯干休,萬一再有甚風波,豈不悔之晚矣! 姐姐千萬替我勸他回去,做他的正事要緊。」韓香道:「蔣官人原來這等不老成,若 非小姐說,賤妾竟一毫不知。小姐之言,可謂老成之至,只有一件,此事必須小姐或 寫一書,或作一詩詞,內中含著此意,待我致與他。若只是我口說,恐他疑我是知音 故阻,且妾雖是下人,也覺羞答答,不好十分脫熟。」柔玉小姐道:「姐姐見得有理, 只是書札我卻不便寫。他前夜留得有詩四首在我處,我已和了。于今待我再做一首詞 兒,一起封與他便好。」韓香道:「如此極妥。」柔玉小姐連忙同上樓來,信筆寫了 一首詞兒道:   椿萱許結鳳鸞傳,喜從頭,兩恨收。漫似當年,花下舊風流,好買歸帆收拾早, 人再至,免懸眸。歡娛百歲待悠悠,夜深遊,勸須休。怎把尋常花柳覷蛩荂C側耳權 門還可慮,心上事,莫淹留。     右調《江城子》   柔玉小姐寫完,取出前日和韻的四首詩來,一起封了,正待交與韓香,又復中止。 韓香道:「小姐莫不疑妾有異心麼,妾便向燈前發誓,若我韓香異日走漏小姐的心事, 便隨著這燈兒促滅。」柔玉小姐忙忙止著,道:「若得姐姐如此,可知是好。」當下 將詩詞交與韓香收了。   卻說韓香初聞柔玉小姐之言,心疑小姐與蔣青巖有染,及至見了詩詞,方才信柔 玉小姐是個貞節的女子,心中甚服。此時夜已三鼓,柔玉小姐和韓香方才就枕,從此 兩人更覺親切。次日韓香早起,就在柔玉小姐樓上梳洗了,到華夫人房中伺候了一回, 轉到自己房中。只見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處,早差了兩個丫頭,送將東道銀子來了。 韓香再三不收,送了幾次,然後收了。韓香一面備辦酒餚果茗,一面去稟知華夫人。 這華夫人是最愛三個女兒的,又是韓香來說,不好阻他之興,只得說到:「他們既要 去,你可分咐園公緊閉園門,不可令老爺得知。」韓香應諾去了。   卻說蔣青巖絕早起來,打扮得異樣風流,只候吃過早飯,便要抽身。不料這日早 飯獨遲,直到小中,方才飯到。華刺史出來相陪。吃過了飯,華刺史坐了談笑,竟不 動身。蔣青巖胸中十分著急,卻沒個法兒遣得他去。華刺史談了一會,又向蔣青巖、 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道:「我想楊素那老賊,未必便肯丟手,老夫自那差官去後,魂 夢不寧,只怕還有甚風波到來。夜間與老妻商議,到要三位賢婿作急回府料理,到秋 初一齊來此,或贅或娶,各完大事,那時老夫的責任便輕了,不知賢婿們意下如何?」 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連忙答應道:「小婿們出外多時,定省久缺,連日正要請命于岳 父,以便束裝。今既蒙岳父許以初秋完娶,小婿們明日即當返舍料理。至于楊素那廝, 他心中雖然不悅,料無處可以發端。不須深慮。青巖兄或者還可少住。」蔣青巖道: 「小弟與兩兄同有大事在身,自當同返。」蔣青巖口中雖是這等說,心中覺得:「明 日便行,未免太速了些。」沒奈何,只得聽他二人的信止。只恨華刺史不動身,他不 礙到園中與柔玉小姐一會。直等到下午,華刺史方才起身入內。吩咐備酒,與三個女 婿餞行。   這蔣青巖忙忙要抽身到園中去,又被張澄江和顧躍仙纏他,又挨了一會,日已西 向,才得脫身。急急忙忙走到花園門首,只覓園門緊閉,堶惘酗H說話。蔣青巖恐怕 他院子們在內,不便敲門,只得在門外站住。站了一會,見那園門忽開,一個彎腰曲 背的老兒,同著一個黃頭髮的小廝,各挑了一擔枯枝亂草,走將出來,反手將園門帶 上。那小廝道:「阿爹鎖了門去,衙內小姐在亭上看花,恐有外人混了。」那老兒道: 「此處那討外人,我們挑去就來,鎖他做甚?」說罷,挑了便走。蔣青巖站在一邊, 讓那兩個老小走過了身,正要進那園中去,忽聽得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在那喊道:「青 巖兄!青巖兄!」蔣青巖聽得,吃了一驚,只得倒迎上前來。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說 道:「青巖兄,有甚好去處,何不攜我兩人同遊一遊。」蔣青巖道:「偶爾閑步,無甚 好處可遊。」顧躍仙道:「我們何不同到後桃源一遊?」蔣青巖道:「恐他園內有人, 不便進去。」張澄江道:「我們于今都是自家人,便是岳父曉得何妨!」一邊說,一 邊竟大跨步走到園外邊,一手將園門推開,便往內走。蔣青巖不得已。一同進去,轉 彎抹角來到溪邊,兩岸的桃花,盡隨流水,一片綠陰,數聲黃鳥,因口占一首詞兒道:   聲老黃鵬,一溪清淺桃花片。舊時嬌面,待與重相見。好事多磨,怎奈人牽伴。 雙雙燕,去來堪羨,遙望香閨遠。     右調《點絳脣》   三人正在觀看之際,不料那個挑柴的老兒,忙忙從後趕來,叫道:「官人們,官 人們,後面是內宅,今日又值夫人小姐們在亭子上看花,不要亂走。」蔣青巖原意不 肯同張澄江和顧躍仙進去,恰好聽得此言,忙忙扯住他二人道:「正是,正是。我們 快回去,莫待岳父知道,說我們不避嫌疑。」張澄江和顧躍仙笑道:「青巖兄是前度 劉郎,落得做好人。也罷,我們且回去,少不得重來有日。」說罷,三人攜手,一路 走出園來,那老兒連忙將門閉了。此時日已暮,蔣青巖悶悶而歸。   再說那三位小姐和韓香,早飯後便同到園中,坐在牡丹亭上著了一會圍棋,然後 賞花,那花果然開得茂盛。大家賞玩了半日,韓香起身到向日放蝶的所在,去觀望了 幾次,絕無人影。直到日暮,聽得有人說話,韓香和柔玉小姐心虛,恐怕是蔣青巖被 人撞見,心中不安,只得大家散了,各歸房去。柔玉小姐又煩韓香到前邊去打聽消息, 韓香去了一會,來回復道:「前邊無甚說話,只聽得廚下辦酒席,道是替三位姑爺餞 行。」柔玉小姐喜道:「他若回去,我便無憂了,只不知何時起身?韓姐你再到前面 去,若聽得行期,再來和我說聲。」韓香唯唯而去,才到中堂,只見蔣青巖和夫人坐 在堂屋中間講話。韓香在旁細聽,那華夫人道:「本該相留多住幾時,既為此大事, 只索早去料理,七月前後,老身便相望了,萬不可遲。」蔣青巖連聲應諾。華夫人道: 「恐你姑夫在外等你上席,你且出去,明早去時再進來走走。」蔣青巖便起身前去。 華夫人見蔣青巖身上的長衣,後面綻了一條線路,忙道:「姪兒且住,你值身上綻了 線縫,可脫下來縫縫。」蔣青巖忙忙脫將下來,自己一看,笑道:「早是姑娘看見, 不然豈不令人取笑!」此時恰好韓香在旁。華夫人接過與韓香道:「你可拿去替蔣官 人縫一縫。」韓香接到手中,忙忙走到自己房內,將衣服縫了,心中想道:「我何不 將小姐的詩詞,安在他袖堙C」韓香竟取了詩詞,正要放入袖中之時,聽得那袖中也 有紙響,取出來看時,也是一個斗方兒,上面寫著四首絕句,後面寫道:枕上次韻。 韓香展看那詩,卻是和柔玉小姐贈我彈琵琶的原韻,也不及細看,收過一邊,忙將柔 玉小姐的詩詞放在那衣袖中,拿到中堂遞與蔣青巖,穿了出去不題。   卻說韓香轉到自己房中,取了適才蔣青巖袖中的詩稿,鎖了門,竟望柔玉小姐身 邊來。柔玉小姐見了韓香。便問道:「可知他行期何日?」韓香走到跟前,低低說道: 「適才撞見蔣官人在夫人媄銦A說到明日就行。」柔玉小姐道:「怎生去得急速?」 韓香笑道:「蔣官人早去一日,小姐的佳期早一日,可知越速越好哩。小姐你可曉方 才有一件極湊巧的事,蔣官人的衣服綻了一條線縫,夫人命妾替他縫縫,不料他袖中 有一張詩篇,卻是和小姐前夜贈妾彈琵琶的四韻,被妾將小姐昨日那詩詞抵換在此, 豈非湊巧之事!」柔玉小姐道:「事雖湊巧,萬一他在人前失落出來,怎生是好?」 韓香道:「此事無妨,蔣官人只當是自己的詩稿,必然留心。」柔玉小姐又問道:「他 的和韻詩,做得如何?」韓香忙向袖中取出,遞與小姐,小姐道:「你念與我聽吧。」 韓香便展開那詩稿,從頭念起,念到「相思遠甚吳江水,不畏並州快剪刀」,柔玉小 姐贊道:「深情絕調,我弗如也。」再念到「夜向蛩荌膝b面,似多春恨不勝衣,」 又贊道:「此一聯真可謂詩中畫矣。」再念至「可憐孤鳳立庭梧」及「至負朝光與夕 曛」兩句,又贊道:「怨恨淒其,無不及至,只可惜不曾贊得琵琶。」韓香道:「下人 小伎,況蒙小姐賜以金玉,已覺消受不起,安敢再望大君子之贈乎!倘異日小姐恭喜 之後,或能轉求片言,亦未可知。」說罷,這韓香不覺淒然淚下。柔玉小姐問道:「韓 姐,你有甚心事,何不向我說知?」韓香長嘆一聲,說道:「小姐,妾有一段苦衷, 久要向小姐訴說。妾蒙老爺並夫人大恩,愛眷亞于骨肉,又蒙小姐過愛,待以心腹, 此恩此德,沒齒難忘。但念三位小姐將來于飛遠去,夫人老爺年高,妾上無父母,下 無兄弟,將靠何人?且妾年已二九,夫人老爺雖不久留妾身,料不過嫁一村夫小人, 至高不過一商賈乎,且小姐知妾心事,妾雖下賤,頗有向上之志。偶爾念及,不覺傷 心。」柔玉小姐聞言道:「聽說此情,真覺可念,萬一他日我若遠去,我少不得向夫 人說,求他將你嫁一個讀書人,遂爾之願,必不負了你我相愛之情。」韓香道:「此 亦非妾所望,妾之本意,只願終身朝暮相隨小姐,得見才子佳人,唱和吟詠,妾便老 作婢妾,亦所甘心,望小姐留意。」柔玉小姐點頭道:「我亦有此心,只不知上天可 肯遂我兩人心願,且待臨時再作道理。」看官,你道韓香這一節話因何說起,只因他 自己有幾分才色,又且乖巧伶俐,連日見蔣青巖這等少年人品,胸中其寔羨愛,若不 是華家規矩森嚴,他已和蔣青巖早占春光了。今日之言,明明說出,這也是人情之常, 只是在柔玉小姐不便開口,須要看他兩個緣法如何。   那閑話休題,再說蔣青巖在前廳飲酒,翁婿深談,三鼓方散。蔣青巖回到書院中, 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吩咐家人院子,明日早到山外去僱轎馬人夫,未及吩咐畢,眾 家人院子答應道:「一切轎馬人夫,都是華老爺僱備停當了,只待明日早行。」三人 聞言,各去安寢。蔣青巖走到房中,除了巾幘,解衣就枕,忽然想道:我前日有一個 詩稿訥在袖內,今日那韓香替我縫綻,不知可曾看見。忙向袖中摸索,覺那詩稿的卷 兒大了些,取出來向燈下看時,吃了一驚。只見那詩稿卻是封著的,再拆開堶惇摁氶A 變作兩張,全不是自己的詩稿,口中暗暗叫奇。細看那詩稿上的手跡,認得是柔玉小 姐的。再看那詩,卻是柔玉小姐和他紀遇的四首。那詩中的意思,還是未結親以前的, 語語正氣,字字開情。那首詞兒,是既結親以後,勸他早歸,莫誤大事,叫他不可再 近蛩荂A恐被人看破的意思。蔣青巖看了喜道:「俺那柔玉小姐,真是個冰清玉潔之 人,想我這衣服一定是他親手縫的了。」忙拿起那件衣服到燈下,看著那新縫之處, 親了幾個嘴兒,叫了幾聲親親熱熱的小姐。又想道:「我那詩稿,此時一定落在小姐 那玉纖纖的手兒、黑溜溜的眼兒堣F。」自言自語,直到漏聲四下方睡。次日絕早起 來,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進去謝別華刺史和華夫人。不多時,華刺史送他三人 出來,後面跟了三個院子,捧了三個拜盒,每個程儀二十四兩,門外轎馬人夫俱已齊 備。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別了華刺史起程。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 解。 第七回???? 拂權臣竟遭枉禍 囑佳婿同上長安   詞曰:   說到人情劍欲鳴,偶因卻聘惱權臣。重來底事非非想,怨粉愁香靜掩門。無別計, 急登程,明珠金釧語諄諄。長安有路須同往,看取奇謀為脫身。     右調《鷓鴣天》   話說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當日起身,行了四日,才到錢塘江口,一齊 渡江,各自歸家料理。光陰迅速,忙忙就過了兩個來月,他三家的六禮都備得整齊。 蔣青岩親自到張澄江和顧躍仙兩家來,定起身的日期,三人同議定七月初三日,一同 起程。到了初二日,三家都將行李收拾停當,各家派了幾房家人,僕婢相隨。初三日 早飯後,一同到銀杏樹前,渡江前去。不數日,早到苧蘿山下了,三家共尋了一所大 家莊院,歇住行李、家屬。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見天氣尚早,便商量著一個 老成院子先去報知華刺史,觀其動靜。商議已定,當下喚了一個老成院子來,吩咐道: 「你可到華老爺宅中去,稟道三家的相公俱已到了,先著小人來稟知,討了回話,即 來覆我。」蔣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認得這山路,著伴雲同去,伴雲領命,同那院子忙忙 走到華宅門首,只見門上悄無人影。院子和伴雲打門甚久,媄鉹~走出一個院子來, 開了門,認得伴雲,忙問道:「你幾時來的?」伴雲和那院子答道:「我家相公和張相 公、顧相公同來完婚,今日才到,住在山下,先差我兩人來稟知你老爺。」華家的院 子道:「二位還不知我家老爺被禍麼?」伴雲和院子驚問道:「被甚麼禍事?」華家院 子道:「只因向日楊越公家來求親,我家老爺不曾允他,他懷恨在心,平白地上一本, 說我家老爺是前朝的廢紳,躲居深山,謀為不軌,半月前奉旨將我家老爺扭解進京去 了,將來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哩。婚姻之事,還說不起。」伴雲和那院子大驚道:「怎 生有這等變異的事,我們相公豈不空來了?借重你進去稟知夫人,討個回信吧。」華 家院子道:「我家夫人因見老爺年高路遠,放心不下,也同去了,只有三位小姐在家, 留下韓香陪伴,門戶封鎖,開閉有時。」伴雲和那院子聞言,沉吟半晌,只得告別, 一齊回到下處,將華家這一節事,細細述與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知道。他三 人聽了,驚得目瞪口呆,半晌無語。蔣青巖向張、顧二人說道:「奇哉,奇哉!那自 觀和尚的詩,又應驗了,此事怎生是好?我們三人須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他年老無 子,將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慨然許我三人,知我三人非碌碌輩,可以娛他夫婦二老。 于今他既遭此禍,我們若不作個計策救他,不但半子之道有愧,並知遇之德全無矣。」 張澄江和顧躍仙齊聲應道:「兄長之言,講得最是,倘有可以用力之處,我們三人自 當同心合意前去,但恨一時沒個計較。」三人沉吟半晌。張澄江道:「我想岳父岳母 進京時,料我三人必來完娶,定有甚言語說在家中,明日須差一人前去,問個明白, 再作商量。」顧躍仙道:「此言有理,但聞他宅內不容男人出入,若差院子去,終是 無用,須著一個停當的家人媳婦,直入他內宅,一則去看看三位小姐,二則討個下落, 倘岳父岳母有甚說話,三位小姐定知。」蔣青巖道:「有理,有理。小弟有個奶娘在 此,此婦極其精細停當,兼且華家人多半都認得他,待小弟去吩咐他,即刻前去。」 蔣青巖隨即起身,到後面莊房邊,喚過那奶娘到眼前。那奶娘姓方,年紀有五十來歲, 果然生得精細。蔣青巖細細吩咐他一遍,叫他即刻換了簪環衣服,前往華宅去問候, 又悄悄說道:「你見他家大小姐之時,可悄悄說道:『大官人多多拜上小姐,因人眼眾 多,不便寫書,叫小姐寬心等待,老爺在京,吉人自有天相,料無甚事,小姐莫要憂 壞了身體。』不可忘了。」那方奶娘牢記在心,忙去換了一身新衣,蔣青巖著伴雲領 了他,前去不題。   卻說那華家的三位小姐,自父母入京之後,終日提心挈膽,慮著京中,不知怎生 發落,廢寢忘蝕,朝啼暮哭,一個個花容瘦損,昏昏眠睡。間或起來坐坐,又未免對 景傷情,還虧韓香在旁勸解。這日三位小姐聞得外面傳說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 人都到了,都不覺長嘆。忽然又聽得一個丫頭進來說道:「中門外傳說蔣家差了一個 奶娘在外,要進來問候三位小姐,要取鑰匙開門。」柔玉小姐聞言,躊躇了一會,方 才取出鑰匙,遞與一個當事的家人媳婦道:「你將這鑰匙去開了門,放那奶娘進來, 倘有甚書僮、院子,不得放入。」那家人媳婦領命前來,將中門開了,見了那奶娘, 說道:「原來是方奶娘,多年不見了。」一面說,一面鎖上中門,竟領這方奶娘到柔 玉小姐房中來。此時柔玉小姐因父母入京,園中不便,卻移在華夫人房內同韓香安歇。 見方奶娘到了,柔玉小姐含悲忍淚,起身迎住,低聲說道:「勞你遠來,請坐看茶。」 絳雪聞言,忙去捧茶,韓香走來相陪。方奶娘看著柔玉小姐,澤如捧心西子、出塞明 妃,容光憔悴,精神棲楚。方奶娘不好便開口說,就提起他心上的苦來,直待茶罷, 方才從從容容說道:「我家官人和張家、顧家兩位官人,不知姑老爺遭此風波,有事 來遲,特著老身前來問候三位小姐,兼問姑老爺、姑奶奶臨行可有甚話,留在三位小 姐口中,吩咐老身問個明白,以便替姑老爺作個計較。」柔玉小姐聞言,不覺哽哽咽 咽,說道:「我家老爺,不幸生我姊妹三人,致有此大禍,臨行時止說道:他無子姪 可托,你家官人們來時,若念親情,肯同到京中一會,好歹共作個商量;倘不肯去時, 請各自回家,靜聽消息,別無他話。你回去可對你官人們說,我老爺當初將我姊妹許 他三人,雖為免禍,寔是憐才,萬一不能替我老爺出力,異日不過山高水低,我姊妹 三人,那將惟有一死,以報相思,你官人們年少才高,將來前程遠大,佳配甚多,料 不似我姊妹們這般薄命。」柔玉小姐說到其間,將衫袖慍著著臉兒,嗚嗚痛哭,韓香 也哭將起來。連那方奶娘也著寔淒慘,讓柔玉小姐哭罷,欲將蔣青巖叫他致意的一節 話與柔玉小姐說,又礙了韓香在前,欲說又止。柔玉小姐會意,低低說道:「這韓姐 是我心腹之人,有話但說無妨。」方奶娘方才說出。小姐聽罷,長嘆一聲,道:「你 可回去悄悄替我拜上你官人,道你官人比張官人和顧官人不同,須要進心竭力,才是 豪傑。」說罷,向蛢陘尹出金釧一雙,明珠十顆,將一方汗巾兒包了,悄悄付與方 奶娘,說道:「內有金釧明珠二事,煩你送與你官人,叫他將此二物變些路費,急急 進京,至囑,至囑。」方奶娘接了,暗暗收入身邊,再去見掌珠、步蓮二位小姐,那 二位小姐的言語,也與柔玉小姐的一樣。此時天色已晚,方奶娘起身告辭,韓香及眾 家人媳婦都道:「天氣晚了,山路多虎,明早回去吧。」方奶娘不得已,只得住下。 這夜柔玉小姐在枕上,聽得秋風鐵馬之聲,愈增悲苦,因口占一詞道:   風波惡,秋聲碎碎秋雲薄。秋雲薄,雙親去後,寸腸如割。佳期不遂今時約,梧 相鐵馬魂蕭索。魂蕭索,孤燈雙淚,把人耽擱。     右調《憶秦娥》   次日,方奶娘絕早回來,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來問消息,方奶娘將柔玉 小姐的話說了一遍,道:「三位小姐,都是一般說話。」蔣青巖等三人聽得,都十分 感嘆道:「三位小姐不但才色過人,且知孝道,可敬,可敬!既然岳父要我們入京商 議,我三人義不容辭,況三位小姐的說話又這等激烈,我們雖蹈湯赴火,亦難迴避。」 三人商議已定,次日著人去回覆三位小姐,道他三人即刻入京,叫他三位寬心。那三 位小姐聞言,都著寔歡喜,寫了一封平安家信,寄與父母。那方奶娘拿著柔玉小姐的 明珠、金釧,直繞眾人少散,方才悄悄遞與蔣青巖,更把小姐致意的言語詳詳說了。 蔣青巖接過珠、釧到手。暗暗拆開,仔細觀看,想道:這兩件東西,料是小姐親用之 物,俺蔣生雖貧,也斷不肯廢了,留在身邊時時把玩,只當見俺那小姐一般;想小姐 的本意,也未必不然。因成絕句二首,就題在汗巾之上。詩道:   忽地風波欲斷魂,重來含淚掩朱門。   黃金寶釧遙相贈,把玩依稀玉腕痕。   又   十顆明珠著意長,開緘猶作鬢雲香。   今宵枕上權同夢,留取他時助曉菕C   蔣青巖寫罷,仍舊將汗巾兒包了,藏在身邊,當日同張澄江、顧躍仙一同收拾行 李起身,轉到家中。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各去稟知母親,同了蔣青巖,星夜望京中 進發。   行了一月,方才到京,三家主僕先將行李安在一個潔淨飯店中,然後到四處找問 華刺史的下處,聞知華刺史到京,尚未審結,權發入羈候所聽候,華夫人就寓在羈候 所左邊。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聞言,連忙就尋到華夫人寓所來。華夫人見他 三人到了,放聲痛哭道:「三位賢婿來得極好,你丈人時時相望,只恐三人未必肯來, 于今足見高情,只不知你丈人這禍事,後來怎生發落。三位賢婿可速到所中去相會, 同他商談一個全生之計。」蔣青巖等三人聞言,不及細說寒溫,便喚了華家一個院子 引道前來,華刺史見這三個女婿到了,悲喜交集,說道:「我華某只因不曾死得國難, 上天見怒,故有今日之禍,料難逃避,專望三位賢婿來此一決。」蔣青巖和張澄江、 顧躍仙三人一齊道:「岳父平生忠孝,自有天相。今日之事,不過是那權臣懷恨而起, 又無一絲反形惡跡,料不足憂。小婿們此來,倘有可圖,定當齊心竭力,以報岳父知 遇之恩。」華刺史忙忙搖手道:「禁聲,恐外邊耳目眾多,聞知不便。」因扯他三人 近身旁,附耳低言道:「老夫帶得金珠古玩頗多,賢婿們可悄去訪覓,趁此未審之時, 倘有門路可通,聽憑三位賢婿主張。」顧躍仙道:「小婿有個年伯姓臧,今聞他現做 冢宰,小婿一向見薄其人,今不得已,待小婿明日去候他,探他與那楊素交情如何, 再作計議。」蔣青巖又取出三位小姐的平安信,遞與華刺史看了,仍帶回與華夫人觀 看。當下他三人一齊別了華刺史,轉到華夫人下處,回覆過了,吃了酒飯,同回飯店, 當夜不題。   次日,顧躍仙寫了一個「年姪」的名帖,又開了一個極厚的禮單,帶兩個院子相 隨,坐了轎,前往那冢宰衙門前來。行不半晌,早已到了,只見那冢宰門首,好生熱 鬧,怎見得,有詞為證:   滾滾烏紗滿道,紛紛紫袖排衙。六卿之長勢誰加,職掌周官最大。有賄奸貪高擢, 無錢清正俱拿?陳隋兩代臉兒花,不畏千秋唾罵。     右調《西江月》   顧躍仙見那門首官僚雍塞,只得吩咐且將轎子歇在一邊,待其稍散再去投帖。候 了半日,直到傍午,那些官僚才略略散去。顧家的院子拿了名帖,帶了一個傳帖的賞 封,到門上來投遞,那把門的官兒,半晌不睬。這院子將那封兒送與他,再三相煩他, 然後才去傳稟。又等了半晌,只見一個聽事官兒出來回道:「老爺說近日公令森嚴, 不比前朝,一切年家世好,都能相諒,著小官出來,多多拜上,原帖不收。」顧躍仙 聞言,長嘆道:「世事至此,令人髮指,這老畜生,他只道他官尊勢重,忝不知愧, 不知將來地獄中何處著他哩。幸得我顧躍仙不是來作秋客,若是來作秋客的,豈不做 了失路之人!」忙忙坐轎回寓。蔣青巖和張澄江忙來相問,聽得恁般說話,兩人都齊 聲唾罵,只得去回覆了華刺史,再作道理。   又過了兩三日,蔣青巖等三人坐在寓中,千思萬想,沒個計策。張澄江偶到門前 聞望,只見遠遠一乘轎子,後面跟著三四個小廝,走近前來。張澄江細看那轎內坐的, 卻是一個鬼眼愁眉、白髮短項的老頭兒,坐著轎子,竟進隔壁三四家一個大曹門堨h 了。張澄江問店主人道:「寶店隔壁那個大曹門,是個甚麼樣人家?」那店主人道:「說 起他的門第來,到也好笑,只是他一時的造化到了,遇著貴人看顧,十分炫燿。」張 澄江道:「他是個甚麼人,遇著那個貴人看顧?」店主人道:「張相公你道他是個甚樣 的人,他本是一個老風鎰,姓李,道號半仙。他少年時曾許楊越公老爺位極人臣,于 今果如其言,因此越公老爺信他如神,請他到俺京中買這所房子,與他居住。這京中 大小事,凡有越公老爺案下的,有他去說了,便依行了,便是他也肯替人方便,人都 感激他。那越公一刻也離他不得,他每日早去晚歸,賺的銀錢也看得過哩。只是無妻 無子,自已受用。」張澄江聞言,口中不語,心下想道:「此人既是楊素的心腹,我 們何不將岳父的事托他,或者是個機緣,也未可知。」故意又和店主人說了幾句閑話, 然後走將進去,將這一節事和蔣青巖、顧躍仙商議。顧躍仙道:「既然有這個好門路, 何不竟去拜那個相士,與他當面商議?」蔣青巖道:「此事不是輕向人說的,且去請 那店主人進來,待小弟再細細問他一問,自有處治。」當下著伴雲去請了那店主人到 房中,大家起身請他坐下,蔣青巖問道:「老丈,適聞向張舍親說的那李半仙,老丈 平素可與他相認麼?」店主人答道:「不敢相瞞,在下年來極承他炤看,凡是到小店 中來的客人,有甚事求他,都是在下去請,到常時賺他幾兩銀子用用。」蔣青巖聞言, 便扯了那店主人的手,低著聲音,將華刺史這節事的始末,細細向店主人說了一遍, 又道:「那華老爺無子,止生三位小姐,十年前便許了我們三人,那楊越公不知,只 道是華老爺假辭推托,故此下手。奈華老爺當年為官清正,宦囊蕭索,無力謀為。于 今我們三人各替他設法些須,尋個省便的門路救他,以見我們半子之情。既然這李半 仙是老楊的腹心,敢煩老丈,晚間無事到他那堙A將此情與他說知,探他口氣如何, 可肯擔當做否?」店主人道:「此事不難,待在下少遲就去,晚間便有的信奉復。」 說罷起身,蔣青巖等三人齊齊送他出房,轉到房中,著院子去買了些酒餚,三人同飲, 候李半仙的回話。直到上燈後,那店主人方才走來,向他三人說道:「在下方才見過 李半仙,他道令岳華老爺這節事,他細細曉得,他道三位相公若真個要救令岳之時, 先送他三千兩銀子,他有句話兒對三位相公說了,事體便妥。若三位相公得便,今夜 便同在下去會他一會,當面講講,如何?恐他明早又進越公府中去了。」蔣青巖道: 「這也有理,只恐夜晚不是拜客之時。」店主人道:「他與人說話議事,都是晚間, 這有何妨!三位相公可速穿了衣服同去。」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果然一齊整 了衣巾,著院子帶了三個「侍教生」的帖子,竟來拜那李半仙。不知李半仙怎生計較, 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李半仙燈下說因由 蔣青巖客中遇神騙   詞曰:   怪怪與奇奇,美色黃金兩更危。就埵l謀難逆料,堪悲,指出根由嘆魍魎。到處 恐棲遲,不是舟行即馬馳。路上風霜渾不怨,因誰?遙念娉婷望父歸。     右調《南鄉子》   話說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及店主人一同來到李半仙門首,守門人傳了名帖, 李半仙忙忙出迎,廳上的燈燭,點得雪亮。賓主五人見禮已畢,炤次坐了,那李半仙 定睛把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看,不覺大驚,忙忙立起身來,向他三人從新 一揖,道:「老拙不知三位貴人降臨,失敬了。」蔣青巖等三人也忙荅禮道:「學生們 不過一介書生,生非其時,得保無禍足矣,何敢望貴?」李半仙道:「三位先生休得 過謙,老拙這雙眼睛,四十年來從不曾看錯一人,三位先生的尊相,只在這半年之內, 都要位列玉堂,名登金馬。」說罷,又向他三人身上細細抹索一回,又驚道:「三位 通身仙骨,前世若非神仙,日後定當羽化。蔣先生的喜氣重疊,一年之內,都要效驗, 只要謹防拐騙。適聞王店官所雲令岳之事,老拙于今一文不要,一切事都在老拙竭力, 只待三位先生得意之時,再當領謝便了。」蔣青巖道:「我們三人雖少有才學,寔無 志功名,平白地誰送將功名來。」李半仙道:「三位不去尋功名,那功名自來尋你, 你若不做時,不但有禍,兼且損壽。三位先生切莫以老拙之言為謬。」蔣青巖和張澄 江、顧躍仙三人半信半疑,說道:「既承過許,異日自當圖報,若家岳之事,豈敢白 勞?」李半仙道:「老拙雖是俗人,卻是硜硜不移的,三位先生不必多心,令岳之事, 內中有個緣故,三位請入內堂,待老拙細講。」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同 李半仙走進媄鉹@個堂屋內,促膝而坐。李半仙道:「三位先生曉得向年越公府中有 個侍兒喚作紅拂的麼?」三人都道不知。李半仙道:「那紅拂生得天姿國色,越公極 其所愛,朝夕在越公左右,老拙曾相他不是凡人,不料前日竟私奔了那李藥師去了, 這空兒至今無人補得。不知何人說令岳翁有三位小姐,容顏絕世,他故托名兒娶,寔 欲自取。後來見令岳不允,心中懷恨,故有今日,老拙悉知始末。連日觀越公的念頭, 必不可已,依老拙替三位先生細想,必須是用一個指鹿為馬之計,方能了事。」蔣青 巖道:「怎生教做指鹿為馬,請先生指教。」李半仙道:「三位須作速回本處地方,不 惜多金尋覓一個出色的女子,教他認作小姐,將來送與越公,待老拙在內多方贊嘆, 打消他的念頭,那時令岳便可無恙了。」蔣青巖道:「世間別的還多,獨有那出色的 女子最是難得的,便尋得有時,也須費了幾時的工夫,萬一楊公等不得,將家岳處治 起來,那時怎生是好?」李半仙道:「這卻不難,老拙有一計在此,待老拙明日會見 越公之時,無意中露風兒,道令岳昨日差人來找我,說他三個女兒,惟有一個的顏色 最好,于今重病在家,待調理好了,情願送來侍奉左右。他聽了此言,自然不肯難為 令岳,三位先生但放心前去。」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聞了,一齊拜下道:「學 生輩不知先生乃當世豪俠,此恩此德,不但家岳舉家頂戴,即學生輩亦沒齒難忘。」 李半仙連忙答禮,當夜盛席相待,蔣青巖三人飲至三更方散。   次日,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絕早起來,一齊去報知華刺史夫婦。華刺史 夫婦喜出望外,大家商量一回,留張澄江、顧躍仙在京,早晚排遣計議,單托蔣青巖 一人南歸,尋覓絕色女子。蔣青巖毫不推辭,領了華刺史的家書,華刺史又與他八百 兩銀子,帶在身邊,說道:「倘有絕色的佳人,賢婿切莫論價,或千金數百金,俱到 舍下去取。」蔣青巖領命,次日便起身南發。一路上想道:絕色女子,天也不肯多生, 便有也一時難遇,眼下事體甚急,這難題叫我怎生去做才好。想了一回道:「差矣。 古人云有志者事竟成,我既受托而來,況又為著小姐大事,便是上天下地也辭不得辛 苦,少不得替他尋一個替身來。我聞得從來的絕色,惟有吳門與維揚還有,我于今先 到吳門去尋覓一回,再到維揚,如那兩處俱不可得,再到金陵,及各處求訪。料然必 不脫空。」算計已定,一路上風雪奔馳,行了一月有零,已是十月下旬了。   到了蘇州,蔣青巖吩咐船家將船搖到虎丘寺前,到寺內看了下處,安置了行李。 這日天色已晚,不便就進城去尋媒婆,只得且住下。吃了茶飯,著院子看了行李,喚 伴雲相隨,到千人石上及生公講堂前隨喜了一回,又到回廊下來瞻眺,只見暮煙如海, 落水吟風,那閭門內外,燈火連綿,好一片夜景。再回頭時,見一彎新月早掛峰頂。 蔣青巖不覺動了客中之感,又念著柔玉小姐,信口做了一首詞兒,道:   峰頭月,暮煙如海溪光白,溪光白,寒鴉古水,雁聲悲切。止因有小人難撇,驅 馳不避風和雪。風和雪,幾時偎倚,共成溫熱。     右調《憶秦娥》   蔣青巖做了這首詞兒,自己吟詠了幾遍,轉到大雄寶殿上來隨喜。見那殿上擺得 香花燈燭,齊齊楚楚,四壁滿掛佛像,梁上繡縹緞一二十,眾禪僧在那堨朝I開經, 見蔣青巖進殿,大家都來問訊。蔣青巖問道:「寶剎做甚麼法事?」那眾和尚答道:「正 是。明日十日,是城內陸學士的夫人七十大壽,他三位公子在敝寺做三旦夕報恩延行 水陸道場,故此今夜開經,明日這寺內甚是鬧熱好看,居士早些來隨喜。」蔣青巖聽 了,也不在意,竟別了眾和尚,回到寓所,當夜不題。   次日未及五鼓,便聽得人聲嘈雜,殿上鐘鼓齊鳴,吵得蔣青巖不能安枕。沒奈何, 在枕上支吾了半夜。將及天明,便起來梳洗,院子收拾早茶來吃了。蔣青巖也無心去 看做道場,著伴雲守下處,自己帶了院子,從人空媕膝X門,叫了一隻小船,望閭門 而來。到了城中,也去拜了幾個相知,又去托了幾個媒婆,混了半日,方才回來。   卻說那些媒婆,當下就悄悄向院子問了蔣青巖的腳色,聽得是司馬的公子,心中 都想要賺一個大包兒,便各人爭先去訪問。卻早有許多小人知道了。到第二日就有來 請蔣青巖去相的,蔣青巖也不怕煩瑣,聽說便去看看,其人都甚中平。第三日是陸學 士家道場圓滿之日,這虎丘寺中人山人海,男女混雜,都來隨喜燒香,其中也有大家 的宅眷。蔣青巖坐在房中,聽得伴雲和院子在廚房中說道:「那一個女眷年少,生得 標致;那一個婢子,生得風騷;那一個菃穇o齊整;那一個的腳有一尺來長。」蔣青 巖聽得不覺心動,走出房來,也不到大殿上去,卻立在金剛殿門首臺坡上,看那來來 往往的男女。不料那些男女們見蔣青巖生得風流年少,人人反要看蔣青巖幾眼。過了 半晌,絕不見一個好婦女。蔣青巖正看得沒興,只見一個帶孝的老婦人,領了一個十 六七歲的女子,身穿稿素,從殿上走出來,那女子果然生得嬝娜。怎見得,有詞為證:   艷質偏宜縞素,天資不屑鉛筆。才被短髮學堆鴉,兩道春山如畫。對眾深懷靦腆, 何人使近喧嘩。婷婷娉娉一嬌娃,料得芳年二八。     右調《西江月》   蔣青巖看了,甚覺動心,便隨著那女子走下臺坡來。只聽得後面有人低低道:「原 來就是他的女兒,果然生得好,便是數百金也值。」蔣青巖聽得,正打著自己的心事, 忙轉過頭來,往後一看,只見有兩個已老學少、似文寔俗的人,一個頭戴二寸高的方 巾,直貼著頭皮;一個頭戴五尺長的披片巾,真蓋著眉毛和鼻子,都穿的是水田直裰。 蔣青岩便住了,有意要向那兩人問那女子的根底。那兩人也便立住不動,看著蔣青巖 拱手道:「蔣先生像是看動了火了,何不娶他回去做個寵夫人。」蔣青巖道:「學生與 二位素未識荊,何以得知賤姓?」那兩人道:「蔣司馬的公子,何人不知!」蔣青巖 道:「請問二位貴姓尊表?」那戴方巾的道:「小弟賤姓脫,小字太虛。」戴披巾的道: 「小弟賤姓邦,小字子玄。小弟二人正要到尊寓奉拜,因賤名在小價身邊,小價一時 走散,不意到先與先生相遇于此。」蔣青巖道:「既忝神交,何須用柬,便同到小寓 一談何妨。」脫太虛聞言,看看邦子玄道:「久聞蔣先生為人四海,果然名不虛傳。 我兩人竟同到蔣先生尊寓認認,也好時常去領教。」邦子玄道:「言之有理。」三人 竟攜了手,同蔣青岩到寓中,蔣青巖與他二人從新施禮,賓主三人坐下。蔣青巖問道: 「適才同見的那女子,果然有幾分姿色,聽得二位在背後的說話,像是曉得他的根底, 不知肯見教否?」脫太虛道:「那女子是敝府第一人,他父親姓馬,與小弟們相知, 也是個妙人,琴棋書畫皆能,止生這一女,見此女人品出色,資性聰明,便把自己所 能的事都教與他。這馬朋友不幸去春沒了,此女與寡母相依度日,尚未許人。」蔣青 巖道:「可知他要嫁何等之人?」邦子玄道:「那樣聰明絕色的女子,自然要嫁個風流 儒雅的男人。只他母親不是親母,有些可笑,也不管做大做小,是村是俗,他只要五 百兩銀子,一邊對銀,一邊上轎,所以一時沒得這樣大老官。」蔣青巖聞言,心中暗 喜,便向脫、邦兩人道:「他若果肯與人作小時,學生此來,特為此事,敢求二位作 伐,倘得成就,自當重謝。」脫、邦二人道:「此事不難,那女子若見了先生這樣風 流人品,料應歡喜,只是五百兩銀子,卻少不得他的。」蔣青巖道:「他若允時,便 依他的數目也使得。」脫、邦二人道:「既然如此,小弟二人即刻就去與他講,明早 便有回音。」蔣青巖道:「如此極感,千萬明早與學生一信。」脫、邦二人齊聲應諾, 告別而去。蔣青巖坐在寓中想道:「這兩人像是蘇州的老白相,單替人管這些閑事的, 料不是無影之談;且那女子雖不及柔玉小姐,卻也看得過了,若得成就,也不負我這 番奔走。」當日不題。   次日飯後,果然脫太虛、邦子玄二人吃得醉醺醺的來了,蔣青巖忙忙接住問道: 「那事可有些妥局麼?」脫、邦二人道:「恭喜,恭喜!一說便妥了,明日便可行事, 蔣先生可將五百之數備辦停當,銀色要高,小弟二人明日早飯後同在三塘右首浪船上 奉候,先生帶了銀子,一齊到禹家成事,如何?」蔣青巖聞言甚喜,吩咐院子去買酒 餚,留他二人飲酒,他二人也不推辭,豪餐痛飲一回,方才起身。蔣青巖關上房門, 去查點身邊那銀子,共存七百五十兩,當下將兩個皮拜盒盛了五百兩,又將一個紅封 封了二十兩,打點停當。次日飯後,叫了一隻小船,著伴雲和院子各捧了一個拜盒, 一同上船,到三塘上來,找那脫太虛的浪船。正找尋間,只見脫太虛早已站在一隻船 頭上相迎。蔣青巖同進艙內,那艙內滿滿坐了一二十個人,脫太虛遂叫蔣家院子和伴 雲將拜盒安在旁邊一張桌上,那些人個個恭恭敬敬,都來向蔣青巖見禮,每人作下揖 去,口中便有許多久仰思慕,說個不了。剛剛這個作完了,那個又上,蔣青巖不起頭, 作了二十多個揖,足足有兩個多時辰,然後安坐。只聽得院子與伴雲也在前艙同幾個 小廝謙遜倡偌哩。蔣青巖正要開口,那脫太虛便說道:「昨約先生今日來成事,不料 那女子又有一個母舅在內大吵,不肯將甥女速嫁,正要來奉復,恰好先生到了。」蔣 青巖道:「他母舅既然不肯,學生也不好強他。」邦子玄道:「正是。先生且將白物帶 回,待小弟們再去求他,若得他母舅肯了,即來報命。」蔣青巖聞言,仍舊教院子和 伴雲捧了拜盒,怏怏而歸。   過了兩三日不見一個回信,蔣青巖也只道是那女子的母舅不肯,也便丟下了。又 過了兩日,一起媒婆來說有個女子,要請蔣青巖去看。蔣青巖留眾媒婆吃茶,眾媒婆 問道:「連日可曾看幾家麼?」蔣青巖即便將前日脫太虛、邦子玄說那馬家女子的一 節事,與眾媒婆說,眾媒婆驚道:「相公,你遇了騙子了!我們這城內那有甚馬家女 子,那脫太虛和邦子玄都是兩個大騙子的綽號,這兩人單在城外夥同地棍拐騙來往的 公子客商,他的騙法鬼神莫測,本地方官要拿他之時,他不是一溜,便是用錢買囑, 因此再不得除害。蔣相公,你可曾有銀子落他的手,過他的眼麼?」蔣青巖聽了這篇 話,心下大驚,說道:「原來他兩人是騙子,我到不曾留心。幸得我前日的五百兩銀 子,只拿到他說話的船上,放了一會,還不曾過他的手。」眾媒婆道:「不好了,中 他的計了!相公你回來,可曾打開銀子看看?」蔣青巖道:「不曾開看。」眾媒婆道: 「蔣相公,你快去打開看看,只怕已被他脫騙去了。」蔣青巖忙去開了拜盒看時,不 覺失聲道:「呀!好怪事,怎生卻是兩拜盒鵝卵石了。」眾媒婆聽了道:「如何?已被 他脫騙去了。」蔣青巖道:「奇哉,奇哉!銀子事小,我只不信那騙子是個甚麼法兒, 便會抵換得去。我前日的拜盒放在桌子上,並不曾轉身,不過只作得幾個揖,那兩個 騙子又不曾近我的拜盒,怎得到手,此事真叫我解不出。」眾媒婆笑道:「是了,是 了。前日同相公作揖,可有許多人麼?」蔣青巖道:「正是。」眾媒婆道:「可是那些 人同相公作揖之時,一個未完,一個又上,口中嘮嘮叨叨,一個揖作到地下,半時不 肯起來麼?」蔣青巖道:「你說得不差。」眾媒婆道:「相公,你作揖之時便著了他的 手了,那叫個地皮遮眼之計,只怕那時連盛管家也被他弄到一邊作揖倡偌哩。」蔣青 巖不覺笑道:「你一發說著了,這蘇州的人心怎生這般奸險?于今料無追尋之處,且 去看你們說的這個女子如何,再作道理。」   卻說那院子和伴雲在旁聽了這一響,又見銀子被人騙去了,兩人氣得眼睛睜得燈 盞般大。院子道:「相公,難道白熀熀的五百兩銀子,被人拐去就罷了?我小人從少 跟隨老爺,那一樣事體沒有見過,只有我們騙人,何嘗被人騙我。于今這兩個騙子, 他既在這蘇州做這把道兒,料不遠行,待小人去訪一訪,若拿住他時,也替後來人除 了一個大害。」蔣青巖道:「這蘇州的地方廣大,你一個人到那堨h緝訪?料那五百 兩銀子,也坑我不了,我于今便鳴之官府拿那騙子,也非難事,但事不可緩,且丟下 干正經要緊。」院子道:「相公雖然量大,小人卻氣他不過,待小人到城堳陞~去緝 訪,伴雲跟了相公去相親。」蔣青巖道:「這也使得,只不可胡亂賴人。」院子領命, 磨拳擦掌去了。眾媒婆也催了蔣青巖同去相看女子,伴雲導轎,出門半日,相了幾家, 都不中意。回到寓中,吩咐伴雲將兩個拜盒的石頭到了,自己在房中悶坐。想道:「我 前日帶來的銀子所餘不多,眼下便有看得中意的,也沒有銀子買他。我臨出京之時, 岳父曾向我說,若要銀子用時,可到山中去取。我于今須急急到山中去,一則送家信 與三位小姐,二則取些銀子,再往維場,帶去尋覓佳人。」   不說蔣青巖在寓中悶坐,躊躇算計。且說那院子自早間離了虎丘,到城內城外, 放眼并耳,細心緝訪那兩個騙子,走得肚中飢了,到一個飯店內吃飯。那店官聽得這 院子的聲音不是本地,因問道:「客人從那堥茠滿H」院子道:「我們是建康人,住在 荊州,前日從京中回來,從此經過,被你這邊的騙子騙了許多銀子去了,于今只得城 內來緝訪。」店官道:「我這敝地的騙子最奸,既被他騙去,你一個外路的人,往那 堨h緝訪得著?」院子道:「不難,不難。那騙子的姓名我都知道,我四處去問也要 問著他。」店官道:「那騙子叫甚名字?」院子道:「一個叫做脫太虛,一個叫做邦子 玄。」那店官聞言,把舌頭一伸道:「呀!這兩人是有名的神騙,他此時也不知往那 堨h了,客人到不如回去吧。」院子只是搖頭,將飯吃完,到櫃上會鈔,向腰間取出 一個銀袱,銀袱內約有十餘兩散碎銀子,平了飯錢,走出店門。只見旁邊立著一個人, 頭戴破氈帽,身穿衲襖,腳踏草鞋。望著院子悄悄說道:「大叔可是要緝拿那脫太虛 和邦子玄的麼?」院子道:「正是,正是。你敢是知道那騙子在那婸礡H」那人道:「我 聞得那兩個騙子在一個所在,只是那騙子人難尋,你肯謝我幾兩銀子,我才同去。」 院子道:「這個自然,若拿住了那騙子之時,便加一謝你。」那人道:「既然如此,可 待我去吃些飯來同去。」這院子那堛眯韖L脫身,忙忙扯住道:「不要去,我買飯奉 請便了。」那人也不推辭,便同院子到一個葷飯店中,盡量吃了一飽,一同起身,這 院子跟了那人轉彎抹角,不知往那堨h。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贈寒衣義女偷情 看花燈佳人密約   詞曰:   生怕風霜勞遠客,特檢寒衣悄去添溫熱。相見有情辭不得,樓頭共綰同心結。此 去暫時成間別,幾日揚州正值觀燈節。燈下忽逢前世孽,佳期暗納同歡悅。     右調《蝶戀花》   話說蔣家那院子,同著那人轉彎抹角走了許多路,將到盤門,那人指著一個浴堂 說道:「大叔,這個浴堂今日新開,堶接景諈滬誘禲A我做個小東,請大叔洗過浴去。」 院子道:「恐那騙子去了,我們且去拿住他,改日再來。」那人道:「不妨,不妨。那 騙子今日會酒,此時尚未到哩。」院子聞言,便放心同那人走進浴堂。那浴堂內果然 潔淨,每人一個衣櫃,衣櫃上都編成號數,又有一根二寸長的號籌拴在手巾上,凡是 洗了浴出來的人,那掌櫃的驗籌開櫃,再不得差錯。當下他二人脫了衣服,拿了毛巾 和號籌,同進浴池,那浴池內香水初熱,兩人洗了半晌,那人道:「大叔,我替你洗 洗脊背。」院子道:「這是極妙的事,只恐太勞動你。」那人道:「這有何妨,只等拿 住騙子之時,將謝重些便有了。我這手巾不知是誰人洗過的,有些狐臭。」那院子聽 得,忙將自己的手巾遞與那人,道:「我這條手巾還乾淨,著寔替我洗洗。」那人接 到手中,替他洗了一會。院子口中不住的說道:「好水,有趣。」不料那人早已將自 己的手巾、號籌換了院子的去了,這院子那堹d心,還在水中打滾燙尻哩。那人捏著 手巾、號籌,故意說道:「好水!我去小解,你再洗他一個盡情。」說罷,忙忙走出 來,把號籌與掌櫃的驗過,開了衣櫃,將院子的衣服急急披在身上,拖了鞋子,其餘 的零碎捲在一處。挾著在肋下,急急忙忙打發了浴錢,飛奔往外去了。然後這院子悄 悄停停走將出來,看那人已不見了,連忙問道:「掌櫃的,那個戴破氈帽的到那堨h 了?」掌櫃道:「我這堥茤鼓漱H多,到不曾留心。」院子心中急燥,罵道:「被這狗 肏的騙了一飽去了。」回顧看自己的衣櫃已大開在那堙A堶悸讀讀滿A驚得目瞪口呆, 望著掌櫃的嚷道:「不好了,你錯開了我的衣櫃與別人,我的衣服、銀錢都被人拐去 了。」那掌櫃的道:「客人你這話是那婸※_,我這衣櫃上都是有號數的,又有號籌 拴在手巾上,驗籌開櫃,認籌不認人,自來不錯。除非是你不小心,在浴池內被人換 了號籌,與我櫃上無干。」院子聞言,忙看自己手巾的號籌,卻是先前那人的,方才 曉得是洗脊背之時被他換去,急得搥胸跌腳,又不好對人說得,只得叫掌櫃的開了那 人的衣櫃,將那人的破氈帽、破衲襖及爛草鞋和一條蟣風成群、有襠沒腰的褲子穿了, 長吁短嘆。剛要走出浴堂,那掌櫃的趕上一把扯住,問他要浴錢。這院子此時腰中那 有一文,被那掌櫃的啐了幾口,放出浴堂。這院子好生氣惱,走出浴堂門外,四下張 望一回,不見那人的影響,只得回虎丘寺去。一路想道:「自己積了許久,積得幾兩 銀子,都被他騙去了。」身上的衣服又臭氣渾身,蟣風走動,心中越想越苦,到了半 塘寺前一塊空地上坐著,傷心痛哭了一場。又想道:「我在主人跟前說得響噹噹的, 要拿騙子,于今騙子不曾拿得,自己到變作一個花子了,怎生回去見主人。」躊躇了 一會,天色已晚,只得回來。剛到虎丘寺門前,正撞著伴雲,伴雲從首至足看了半晌, 問道:「阿叔,你為甚出門半日,弄得這般嘴臉?」院子忙將伴雲扯到一邊,悄悄將 遇騙子的話說了一遍,把個伴雲笑得滿地打滾。這院子一發氣得只把肚皮來抓。伴雲 笑了一會,同著院子轉到寓所,院子也不好去見蔣青巖,到是伴雲先去稟知。蔣青巖 聞言,也忍笑不住,忙喚院子進去,見這院子的打扮,不覺嘎嘎大笑道:「神騙!神 騙!那人想必也是脫太虛的支派。」蔣青巖只得去取三兩銀子與他,叫他去買兩件衣 服穿了,明日好僱船同往華宅去。院子接了銀子,便去買了幾件半舊衣服,穿在身上。 次日,僱了一隻船,主僕三人前往杭州進發。當時有曉得蔣青巖主僕被騙的,做了四 句口號道:   姑蘇馬扁真如鬼,主僕雙雙盡受欺。   寄語四方來往客,切須謹慎密防伊。   蔣青巖主僕三人行了四日,到了湖上,至家中吩咐管帳的院子,急將秋收的火稻 發賣,回來便要銀子湊用。次日絕早收拾渡江,不上三日,便到苧蘿山下,先著人去 通知過三位小姐,然後將行李搬到後園停雲閣中住下,將華刺史的家報及李半仙之言 傳與三位小姐知道,三位小姐甚喜。當夜備了酒席,送到閣中款待蔣青巖。蔣青巖要 到柔玉小姐處通個問候,奈無人可托,那柔玉小姐見蔣青巖為他父親不憚奔馳,不畏 寒冷,心中越發感激,他也要著人到蔣青巖身邊來謝謝,又礙著兩個妹子及家中眾人 的眼目,只得悄悄與韓香商議。韓香道:「此事不難,那停雲閣與小姐舊時的蛩茯 去不遠,小姐到夜間開了後門,到蛩茪W坐了,待妾去邀蔣官人到眼前,面謝一番, 如何?」柔玉小姐道:「這個使不得,我與他不比當時兄妹,不便相見,只煩你替我 一行罷。」韓香道:「小姐之言有理,等夜靜時,妾替小姐去致謝便了。」柔玉小姐 道:「今夜且莫去,我想他出外已久,天氣寒冷,未必多帶寒衣,我有水紅綿衣一件, 煩你同我在燈下改作長領,送與他路上御寒。」韓香道:「這個當得,足見小姐關切 之情。」正說間,一個丫頭走來問道:「二小姐、三小姐著我來問大小姐,不知明日 可打發蔣官人起身?」柔玉小姐道:「明日是臘月十五,是月忌之日,到後日吧。」 那丫頭去回覆去了。到晚間人靜,柔玉小姐叫絳雪關上房門,向箱中取出那件水紅綿 衣來,同韓香兩人將女領拆了,換上一條長領,摺得停停當當,放過一邊。又做了兩 首詩,以代面謝,詩道:   感君高誼海同深,一襲寒衣表寸心。   此去早須尋國色,閨中側耳聽佳音。   又   舟車來往雪霜中,客路迢遙尚未窮。   薄命累君君不怨。始知才子定英雄。   柔玉小姐將綿衣和詩都封了,只待明晚送與蔣青巖,按下不題。   且說蔣青巖看見小姐的蛩蚖P他的寓閣相近,想起舊事,也做了一首詞兒道:   重來無計睹容光,朔風吹冷斜陽晚。蛩茪U,雁聲長,笑語茫茫。蝴蝶不知何處? 珮環如隔紗窗。歲寒遊子獨淒涼,此意誰傳!     右調《畫堂春》   蔣青巖將這首詞兒寫了,放在桌上,要設法致與小姐,等了兩日,再沒個計策。   到第三日二更時分,將欲就枕,只聽得那蛩茪W有人走動。蔣青巖也不管是人是 鬼,竟往樓下走來,剛走到樓梯邊,聽得暗中有人喚道:「蔣官人!蔣官人!」蔣青 巖聽見是女子聲音,忙上樓來問道:「是何人呼喚小生?」那女子道:「是賤妾韓香, 奉大小姐之命,特來問候官人。」蔣青巖道:「原來是韓香姐。」忙忙在暗中作了一 個肥諾道:「小生一向承姐姐關念,又曾在小姐樓下聽彈琵琶,真可謂千秋絕伎,想 慕之心,除了小姐就到姐姐了,正恨不得與姐姐一言。今夜來甚好,小生有一段久闊之 情,要煩姐姐轉達小姐,只是夜深風冷,何不到小生那閣上坐了細講。」韓香聽了,心 中有些怯懼,不肯上樓,說道:「賤妾何等之人,勞官人想念,琵琶賤伎,偶爾替小 姐遣悶,不料官人竊聽,方恐污耳,怎當得絕伎二字。賤妾此來,因小姐感官人為老 爺之事不憚風霜,奔馳南北,小姐要親來面謝官人,一則宅中耳目眾多,二則于禮有 礙,特著賤妾前來代謝,外有寒衣一件,絕句二首,送與官人,小姐立候回音。官人 有甚說話,便在此講,不到閣上去吧。」蔣青巖道:「小生與你老爺翁婿至親,恩同 父子,奔走微勞,何足言謝。今蒙小姐如此眷愛,小生雖肝腦塗地,亦所不辭。既有 寒衣、佳句在此,小生自當拜領。」韓香便雙手將那寒衣和詩箋捧了,遞與蔣青巖。 蔣青岩在黑暗處看不明白,雙手接了一個空,韓香不覺失笑。蔣青巖聽得,方才摸到 韓香身邊,接將過來。早被韓香身上那些鬢雲口脂之香鑽入肺腑,況且蔣青巖又是久 曠之人,客夜淒涼,見了韓香這般溫柔知趣的女子,又是柔玉小姐的知己,一時按納 不住,要拿他權做小姐,便一把摟住,道:「姐姐,夜深人靜,望發慈悲。」韓香道: 「貴人尊重,妾雖賤質,粗知書禮,素聞夫人、小姐之教,頗知自守,此事斷難從命。」 蔣青巖道:「姐姐既肯替小姐到此,與小姐只當一體,今夜便是小姐親來,小生也放 他不過。況小生又非鑽穴倫牆之比,既配得過小姐,料不辱沒了姐姐,望姐姐見憐, 異日決不敢相負。」蔣青巖一邊說,一邊就強解韓香的衣服,這韓香是個女子,那 抵撐得男人住;且他久已看上蔣生,只因貴賤不敵,情理難通。今夜也是天緣湊巧, 韓香也不十分作難,早被蔣青巖扯落下衣,已摸著那光肥緊暖香乾淺的寶貝了。韓香 低頭無語,被蔣青巖抱到樓窗邊一張空榻上,將一手托了韓香的粉頭,二人緊貼酥胸。 原來韓香是一個處女,嬌啼宛轉,一點腥紅早已沾在湘裙之上,蔣青巖見他不是殘花 敗柳,也甚是惜玉憐香。二人雲雨已畢,蔣青巖還抱住不放。韓香道:「恐小姐懸望, 放妾去吧。」蔣青巖方才放手。二人立起身來,各人整衣,韓香的繡鞋兒脫落了一隻, 蔣青巖替他在暗中摸了一會,拾在手中,捏著韓香的腳兒,替他穿了。蔣青巖向韓香 深深作揖,謝道:「小生承姐姐見憐,此心銘刻不盡,望姐姐勿怪唐突。」韓香道:「賤 妾此身,一旦托之君子,誓不再事他人,望官人想一個妙策,打動夫人,使妾得隨小 姐同事官人,妾願足矣。」蔣青巖道:「姐姐既有此心,小生自當竭力,必不誤了姐 姐的終身。」韓香聞言,也向蔣青巖拜謝,正是:   天緣有分成歡會,夜靜無人兩定盟。   蔣青巖道:「姐姐在此少待,小生前日到此,念著小姐,也做了一首詞兒,無人 寄與小姐。于今待小生到閣上去取來,煩姐姐帶去。」韓香道:「官人快去疾來,賤 妾不能久候。」蔣青巖忙忙到閣上,將那詞兒封了,拿來遞與韓香,道:「煩姐姐拜 上小姐,道寒衣、佳句足見多情,老爺之事,都在小生身上,教小姐寬心自愛,佳期 不遠,面謝有時,此外別無甚話,望姐姐牢記。」韓香應諾,說道:「官人前途保重, 賤妾不及相送,那件寒衣,切莫待夫人和老爺看見。」二人攜了手,直到內宅後門邊, 方才作別。   不料柔玉小姐見韓香去了一個更次,不見回轉,心中也有幾分猜疑,且韓香一向 在小姐跟前極贊蔣青巖的人品,小姐此時見家中人睡熟,絳雪也在夢中,自己走到後 門邊張望,恰好看見蔣生和韓香,二人親親熱熱,攜手而來。小姐暗暗點頭道:「韓 香已占我的頭籌了。」忙忙走到前邊臥房中來。這韓香雖不知小姐在暗中見他和蔣生 的行徑,自己心上卻十分不安,且髮鬆鬢亂,胸中突突地跳,走到小姐跟前,氣喘喘 的,面紅耳赤,半晌還說不出話來。小姐只是暗笑,問道:「蔣官人可有甚回話麼?」 韓香道:「蔣官人多多拜謝小姐,他也有一首詞兒在此。」忙向袖中去摸,那詞兒已 失落了。小姐道:「韓姐,你為甚這等著忙?快些點火去尋,莫被別人明日拾去,做 出話柄。」韓香忙忙點火,到後園去尋了一會,在樓梯邊尋著了,拿來遞與小姐。小 姐看罷,然後二人齊齊同去,將後門炤舊封鎖了,同到房中。韓香只覺語言羞澀,神 情恍惚。小姐笑道:「韓姐,你的心事,我已看破了,你我兩人情同骨肉,何必瞞我! 但望天從人願,異日夫人若肯將你隨我同事蔣郎,我決不將以下之人待你。」韓香聞 言,忙向柔玉小姐雙膝跪下,道:「賤妾今夜之事,寔該萬死,蒙小姐寬宥,銜結難 忘,只望小姐替賤妾做個計較。」柔玉小姐道:「此事夫人料必肯從,我卻不便啟齒, 須是臨時你自己向夫人求懇,待夫人問我之時,我自有道理。」   話分兩頭,再說蔣青巖別了韓香,轉到停雲閣上,將柔玉小姐贈他的寒衣和詩句 拿出來細看一番,將詩箋收起,把寒衣穿在貼內,只待明日起身,當夜不題。次日清 晨,只見華家四個院子,抬了兩個小皮箱走上閣來,向蔣青巖道:「三位小姐拜上蔣 官人,這箱內有紋銀一千兩,托官人帶去使用,若不夠之時,可再著人來取。」當下 蔣青巖查明收了,吩咐院子和伴雲將這銀子做幾處收起,隨即起身。   行不數日,到了自己家中,又去帶了二三百兩銀子,再帶兩個老成院子相隨,僱 了一隻揚州的回頭大劃船,主僕五人星夜進發,七日之間過了鎮江,進了瓜州閘。次 日絕早到了揚州鈔關,此時已是臘月望後。這揚州本來繁華熱鬧,又兼年節逼近,家 家忙辦歲事,因此那街市上一發擠塞不通。蔣青巖到城內瓊花觀中住下,著二三個院 子分頭去尋些媒婆,叫那些媒婆到城內城外養瘦馬的人家去訪問,要頂尖出色的女 子,若是中等的,都不要來說,眾媒婆都應承了。怎奈年底無日,各家婚娶又忙,竟 沒一個來說起。蔣青巖沒奈何,只得挨過年節,直到正月初六日,是個吉日,街市店 面都開齊了,眾媒婆才略有幾個上街走動,蔣家的院子又去尋那些媒婆。一連幾日, 也有幾十家來請蔣青岩去相的,蔣青巖到丟了幾兩銀子的相錢和轎錢,絕沒一個出色 的。不覺已是十三試燈之夜了。這揚州最喜興燈節,況且天下太平,人民富饒,大街 小巷都搭起燈棚,家家懸紅結綵,自大門至中堂門戶洞開,花燈連絡,鑼鼓之聲喧天 震地。各家都有賞燈的酒席,男女雜坐燈樓上,偎紅倚翠,蕭管凌雲,煙火花炮,相 繼不絕。燈棚上懸了各種珠燈,料絲、魚骨、羊皮異樣名燈,還有龍燈走馬,鰲山獅 子。那來往看燈的王孫公子,都是鶴氅貂裘,街市上竟無立錐之地。怎見得,有詞為 證:   火樹星橋夜不收,繁華佳地古揚州。鰲山霽月光爭勝,多少紅菢妡A樓。斟琥珀, 勸醍醐,滿城簫管興悠悠。金鞍玉勒誰家子,旋著解衣作隊遊。     右調《鷓鴣天》   這夜蔣青巖也帶了伴雲同到街上看燈,前前後後看了一回,被人擠塞住了,不得 回寓,立在一所高樓之下。那樓上樓下燈光如晝,上面坐了許多濃袸A服的婦女,彼 此談笑,絕無一個男人在內。那婦女中有兩個出色的,都是宮菕A一個穿紅,一個穿 紫,都只好二十內外,雖非絕色,卻也算得揚州的魁首了。蔣青巖盡情朝上觀看,忽 見那個穿紫的婦人起身到樓窗邊,手托香腮往下張望。蔣青巖正仰面望著樓上,那婦 人在燈光之中瞥見蔣青巖人物風流,十分留顧。蔣青巖見那紫衣婦人向他留情,他也 著寔眷戀不舍,不料那一夥婦女都擁到樓窗邊來,那紫衣婦人一聲長嘆,到退後去了。 蔣青巖還癡癡的站在樓下,站了一會,要取路回來,卻不見了伴雲,只得在此等候, 心中還想那紫衣婦人復來。此時燈也漸漸稀了,人也漸漸散了,只候伴雲到來一同回 去。   正等候間,忽然背後有一個人扯他衣服,蔣青巖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青衣女子立 在背後,悄悄說道:「相公隨我到巷內來講話。」那女子說罷,便進旁邊一條小巷去 了。蔣青巖忙趕到巷口,見那女子站在黑影堨s道:「相公快來!」蔣青巖不知何故, 只得走到那女子身邊,問道:「女郎,你有甚話對我說?」那女子道:「相公,你只隨 我來,自有好事到你。」蔣青巖聽了,竟大著膽,隨了那女子走到一所大院牆邊。那 女子輕輕將兩扇門兒開了,領蔣青巖進去,仍舊將門關了,走到一間雪洞內,道:「相 公請坐在此,我去去便來,不可咳嗽。」說罷,那女子竟自去了。蔣青巖坐在雪洞中, 心下想道:好奇怪,這是甚麼緣故,難道就是這個女子看上了我不成?欲待撇了他回 去,又恐撞見他家的男人,不當穩便。沉吟了半晌,只聽得一個老者口中嘮嘮叨叨, 說道:「你們去看燈吃酒,叫我老人家守了半夜,還要我來炤看後門。」一邊說,一 邊走到後門抹了抹,竟去了。蔣青巖嚇得戰兢兢,氣也不敢出,又等了一會,立起身 來,走到雪洞門首張望,只見那青衣女子手中提了小燈籠前走,後面卻是先前燈樓上 的那紫衣婦人,兩人側著腳步兒,向雪洞中走來。蔣青巖又驚又喜。那青衣女子先走 進來,向蔣青巖道:「蘭娘在外有請。」蔣青巖忙走出雪洞來,那穿紫的婦人早已立 在門外。蔣青巖向那紫衣婦人深深作揖,道:「小生何幸,蒙娘子青盼。」那婦人也 深深答禮,悄悄說道:「此處非說話之所,請郎君即到內室細講。」便一手攜了蔣青 巖的手,竟往內室中來。蔣青巖此時如在夢中,隨那婦人轉彎抹角進了幾層內宅,又 過了兩個天井,方才是那婦人的臥房。卻甚深僻,一連三間,中間做堂屋,左邊是臥 房,窗前幾株梅樹,斜靠著假山。臥房中點得燈燭輝煌,那婦人叫那青衣女子將前後 的門戶關了,然後攜蔣青巖同到房中,那房中擺設得齊整異常,蘭麝撲鼻。近床放了 一張水磨花莉的八仙桌兒,桌上擺了許多佳餚美食,桌下籠了一盆炭火,左邊一並放 了兩張竹木藤椅。那紫衣婦人請蔣青巖上首坐了,他自己便坐在下首,和蔣青巖肩頭 相並。那青衣女子忙來篩酒。蔣青巖道:「酒且少停,敢問娘子貴姓芳名,夫主何人, 尊庚幾何?」那婦人道:「賤妾姓沈,小字蘭英,今年二十歲,夫主姓皮,曾任川南 別駕,因老罷革職,于今又進京謀幹去了,賤妾是他側室。適在樓頭望見郎君人品風 流,真乃神仙中人,不覺心動,特著婢子相邀,不意郎君竟肯惠然見臨,寔是三生之 幸。敢問郎君尊姓大名,仙鄉何處,貴庚幾何?」蔣青巖道:「原來娘子是別駕的寵 君,小生失敬了。小生蔣青巖,江南建康人氏,與娘子同庚,今夕何夕,得近芳容! 但恐夫人及宅內中男女知覺,怎生是好?」蘭英道:「此事不妨,大夫人雙瞽多年, 不管閑事,家中一切都是賤妾掌管,其餘眾人俱不得知,房中這婢子宜春是妾心腹。 郎君但放心在此,倘蒙不棄,早去晚來,妾所欣望。」蔣青巖道:「小生既蒙娘子錯 愛,自當與娘子極盡歡娛,何勞叮囑。」說罷篩上熱酒,兩人一遞一杯,飲過數巡, 那蘭英早已面透桃花,淫心發作,將一隻小腳兒搭在蔣青巖身上。蔣青巖此時也魂迷 意亂,一手挽住蘭英的香肩。蘭英看著蔣青巖道:「冤家,你怎麼生得這等風流標致, 若使我二人三年前相遇,也不致嫁著那個老厭。」蔣青巖道:「今日相逢,亦未為晚。」 蘭英將一杯酒吃了一滿口,雙手捧過蔣青巖的臉來,將那酒從兩點朱脣中一滴滴的、 香馥馥的吐在蔣青巖口中,彼此情性如火,也不待酒完,各人解衣上床。這蘭英雖然 嫁了三四年,奈那個別駕年老無能,他那件妙牝兒從不曾得個飽餐,今夜遇了蔣青巖 這個風流少年,精力雄壯,陽物又大,盡情顛插,那牝內又緊又熱,弄了一更多天氣, 約有千餘合,弄得沈蘭英嬌聲浪語,髮亂釵橫,淫精狼藉,方才罷休。兩人十分得利, 十分美滿,這夜一連弄了三次。睡至五鼓,沈蘭英叫蔣青巖起來,穿了衣服,自己同 宜春兩人仍舊送蔣青巖從昨夜那後門堨X去,囑付蔣青巖今夜早來。蔣青巖出了後 門,定了一定眼光,然後找路回寓。正是:   潘安擲果事非奇,瞥見風流意已癡。   如此姻緣真不意,桃花流水恰相隨。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蔣青巖堅辭坦腹 袁太守強贅乘龍   詞曰:   誰想這姻緣,陡地胡纏。金閨久已聘嬋娟。任爾嘮叨心不轉,與石同堅。計就假 相扳,酒改如官。把人沈醉在樽前。扶入洞房如夢堙A兩不相干。     右調《浪淘沙》   且說伴雲那小廝,因望見前街上跳獅子,便悄悄撇了蔣青巖,從人空媗E去觀看, 及至回來,不見了主人,四下尋覓,絕無蹤影,心中想道:「莫不是相公先回下處去 了?」急急奔到下處,不見主人。伴雲急得跌腳,只得拉了兩個院子,一路同到前街 後巷,高聲大叫道:「相公!相公!」叫了半晌,沒人荅應,伴雲向院子道:「看燈的 相公甚多,恐我家相公一時聽不出我們大家,叫蔣相公才是。」說罷,一齊又叫道: 「蔣相公,蔣相公。」整整叫了一更天氣,那埵野b點影響。內中有一個院子道:「相 公又不是小孩子,難道這等大路就不認得回來,只怕弄出甚事來,被人拉去了。我們 且回去,明早再作道理。」又一個院子埋怨伴雲道:「你這貪玩的孩子,滿街上都有 燈,跟著相公也看得,為甚撇了他,包你明日有三十個竹片打哩。」伴雲聞言,急得 哭將起來,三人只得且回下處,和衣睡倒。   到雞鳴的時節,聽得外面打門,院子忙忙起去開門,卻是蔣青巖回來了。覺得滿 身香氣,全無怒意。只問道:「伴雲可曾回來?」院子道:「回來了。小的們又四處找 尋相公一回,不知相公在那堙H」蔣青巖也不做聲,走到房中,從新脫了衣服去睡, 睡在枕上,想道:「夜來這段姻緣真是奇遇,只可惜我有大事在身,不能久留,不然 竟可與蘭英時常往來。」又道:「那婦人雖在我身上多情,卻不是個正氣的人,萬一 被他家人曉得,豈不弄起醜來,到不如做個一宿之緣,從此丟下了吧。」這蔣青巖雖 是這等想,怎奈色能迷人,終是割捨不下。睡到日中才起來,又同媒婆去看了幾家女 子,回到下處。吃過晚飯,坐到一更時分,也不帶伴雲,竟自一個換了新衣,吩咐院 子道:「我在這不遠一個人家閑談,恐回來遲,你們在下處看守行李,不必跟隨。」 說罷,竟獨自一個從黑影堭璆盓O駕後門首來。怎奈天氣尚早,堶接L人炤應,蔣青 巖只得又到前後街上混了一會,聽得譙樓上已是一更盡了,然後轉來。那青衣女子已 站在後門外等候,見蔣青岩到了,忙請進去,二人竟往蘭英臥房中來。蘭英接住,歡 喜非常,捏著蔣青巖的手道:「郎君真信人也。」當夜枕席之歡,極盡情態,蘭英將 紫玉鳳釵一枝、玉硯二方贈與蔣青巖作表記。二人睡到雞鳴,依舊送蔣青巖出來。蔣 青巖回到下處,梳洗完畢,閑坐一會,又有幾個媒婆來請去相親。蔣青巖道:「春光 和暖,正好在街市上看看光景,不必僱轎。」只叫伴雲相隨,同了媒婆步行,到各處 相了一回,都不中意,眾媒婆各自散去。   蔣青巖主僕二人在街上閑步,忽聽得鳴鑼響道,眾店一齊收了招牌,說道:「太 爺來了。」蔣青巖聞得,走到一個古董店門首站了,讓他過去。那職事過了半晌,方 才是一把黃傘,罩了一乘四人顯轎,轎上坐了太守。那太守在轎上,一雙眼不轉睛地 將蔣青岩看了一回,忙喚一個皂隸吩咐道:「你可去問那古董門首站的那位少年相公 姓甚麼,住在那堙A即便趕上來回話。」那皂隸領命,忙走到古董店前,看著蔣青巖 說道:「小的奉本府太爺之命,來問相公尊姓,尊府何處?」蔣青巖不知為甚緣故, 又不好欺他,只得炤直答道:「我姓蔣,是建康人,下在瓊花觀又玄房內。」那皂隸 問古董店上借了紙筆,記寫明白,飛奔去回覆太守不題。   卻說蔣青巖見太守問他的姓名,心中著寔疑惑。回到下處,正吩咐院子收拾早飯, 只見先前那皂隸手中拿了一個名帖,忙忙走進下處來,向蔣青巖道:「小的奉太爺之 命,請相公進衙一會,有名帖在此;還有小轎一乘,在外伺候,求相公即便起身,太 爺在後堂等候。」蔣青巖叫伴雲接上名帖來,看那帖子上面寫著「即刻候教」,下面 寫著「通家侍生袁直拜。」蔣青巖看了名帖,向那皂隸說道:「我與你太爺素不相知, 可知請我做甚?」那皂隸道:「小的不知,相公自去相見便曉得。」蔣青巖見那袁太 守請,料非惡意,便寫了一個「憐治晚生」的帖子,吃了飯,帶了伴雲和一個院子跟 隨,坐了轎子,竟往太守衙中來。   原來這袁太守是隋朝上柱國韓擒虎的外甥,山西平陽府人,登第未久,借母舅的 勢力,不上數年便做到揚州太守,為官到也清廉,只是性氣剛直,他要行的事,別人 一毫也違他不得。因此,這揚州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袁鐵鎗。說休饒舌,卻說蔣青 巖到了太守衙門首,那皂隸請他到後衙門外下了轎,左右隨即傳梆,忙忙開門,請蔣 青巖進去。那袁太守笑臉相迎,攜著蔣青巖的手同到堂上,敘禮安坐畢,蔣青巖打一 恭道:「晚生素未登龍,忽蒙臺召,不審有何見諭?」袁太守道:「學生日勞吏事,不 知高賢辱臨敝治,有失迎迓。適喜從途中望見芝宇,真如鶴立雞群,玉山炤目,特專 刺奉迎,欲一領清談,幸勿以俗吏見棄。」蔣青巖道:「晚生一介書生,才疏學淺, 謬蒙青盼,但恐有負老先生知人之明。」袁太守笑道:「足下太謙了,敢請尊號?」 蔣青巖道:「賤字青岩。」太守又細問蔣青巖的家世門第,蔣青巖一一說了。袁太守 道:「原來令尊就是陳朝大司馬蔣公,學生失敬了。不知足下尊庚幾何,曾有家室否?」 蔣青巖道:「賤庚今年二十,已曾聘下,尚未完娶。」袁太守又問所聘何人,幾時完 娶,蔣青巖道:「家岳乃前朝湖州刺史華某,吉期約在春末夏初。」袁太守聞言不語, 吩咐左右擺上酒席,賓主二人對飲,飲酒中間說了許多古今成敗及眼前時政。袁太守 見蔣青巖少年博學,而且氣度軒昂,語言清奇,心中甚是歎羨。即屏門內立了許多內 眷,一個個都偷眼看蔣青巖的人品。飲到更闌,蔣青巖起身告別,袁太守再三相留, 蔣青巖只得又坐下,袁太守道:「學生敝衙門今日有一件訟事,甚是難斷,要請足下 替學生想個斷法。」蔣青巖道:「老祖臺明比神君,自能片言折獄,何以過問書生?」 袁太守道:「學生寔寔躊躇不決,足下休說套話。」蔣青巖道:「不知卻是一件甚麼事 情?」袁太守道:「本地方有一個書生,先曾聘了一個貧家之女為妻,未及完娶;後 又聘了一個富家之女。于今那貧女之父告到學生案下,道那書生停婚再聘。那書生道, 是那富家勢逼為親的,那富女之父也投了一張詞來,道他女兒情願讓貧女為姐,他肯 甘做妹子,若不依從他,他便終身不嫁,大家爭論。此事如何處治?」蔣青巖道:「此 事果費躊躇,況斷離一事,從來為民上者所不忍為。聽那富女之言,不覺可憫,依晚 生的愚見,還是將貧富兩家之女都斷歸那書生,只以受聘之先後分大小便了,不知老 祖臺意下如何?」袁太守道:「有理,有理。學生本意也是如此,明日就依這主意審 決便是。」又飲了一會,直到二鼓方散,袁太守仍舊吩咐先前的轎子,送他回寓。按 下不題。   再說這袁太守,有兩兒一女,兒子尚幼,女兒年已十六,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 名喚秋蟾。這秋蟾小姐生得如花似玉,德性賢良,又且聰明伶俐,知書達禮。袁太守 夫婦愛之如寶,幾番要替他擇婿,絕沒個中意的。今日忽然撞見蔣青巖,滿心歡喜, 便是那袁夫人在屏門後張見,也十分中意,都要將秋蟾小姐招他為婿。怎奈聽蔣青巖 已經定親。夫妻二人著寔躊躇不舍。袁太守道:「不妨,不妨,我自有主意。」至次 日,喚了四個官媒到內衙,吩咐道:「你四人可到那瓊花觀又玄房,去見那建康蔣相 公,說本府有一位小姐,要招他為婿,一切財禮不煩費得。他若准之時,重重賞你; 如若不准,也速來回話。」   四個官媒領命,飛奔來到瓊花觀內,找到蔣青巖下處。這蔣青巖此時真個是:   紅鸞天喜心相炤,願與仙郎較合歡。   那李半仙之言,真個不差。四個官媒一齊向蔣青巖磕了頭,便將袁太守著他四人 來說親的話說了一遍。蔣青巖道:「我昨日已向太爺說,我已聘了華老爺的小姐,只 在目下完婚,怎生又有這番說話?你四人可去多多拜上太爺,道我已經有親,此事斷 難從命,容日後負荊請罪便了。」官媒道:「蔣相公莫要錯了這頭美親,袁老爺是黃 堂太守,又是當朝上柱國韓老爺的外甥;那袁小姐生得千嬌百媚,直賽過蕊宮仙子、 月殿嫦娥,德性又好,文才又高,尋常多少公子王孫,要問他一聲也不能夠。于今太 爺反來求相公,相公何以不允?且大人家兩妻的甚多,這礙著甚事,求相公允了的好。」 蔣青巖只是搖頭道:「做不得,做不得。」四個官媒又再四求懇,見蔣青巖再不轉口, 只得回覆太守。   袁太守聞言不悅,道:「這癡子,難道我現任的太守,到不如林下的刺史麼?」 又吩咐四個官媒道:「你們再去向蔣相公說道。若是蔣相公不肯依從,便炤依昨日那 斷官事的主意便了。」那官媒只得又到蔣青巖身邊來,將袁太守方才之言說了。蔣青 巖聽了,暗暗驚道:「原來他昨日說的那件官事,是借來套我口氣的。」向那官媒道: 「你和太爺說道,太爺是巍巍太守,不比那打官事的人家,我已心感太爺之情,不必 苦苦相強。」四個官媒又來復命,袁太守怒道:「你們去吧,我自有道理。」堶惜 人聽得,忙出來問,袁太守道:「他竟不肯依從,于今我也不去求他。」又向夫人耳 邊如此如此說了一會。夫人點了一點頭,進去了。   袁太守吩咐左右,打轎到瓊花觀去拜蔣相公,左右連忙擺了職事,請太守上轎, 竟往瓊花觀來。那衙役先將拜帖投到蔣相公下處,眾道士忙忙開了大殿,擺下兩張椅 子,一齊出門迎接。不半晌,袁太守到了,蔣青巖走到門外迎住,一同到殿上見了禮, 賓主二人坐下。袁太守故意笑道:「適間冒瀆尊聽,抱罪良多,不意足下心如鐵石, 可敬,可敬。」蔣青巖謝道:「蒙老祖臺高誼,晚生銘刻難忘,方命之罪寔不得已, 正欲負荊階下,不意大駕先臨,望乞寬宥。」袁太守道:「即此一端,足見足下人品, 學生方且自愧,何敢見怪!今日署中紅梅大開,學生恐足下寓中寂寞,特備一卮,欲 屈足下同賞,幸即命駕。」蔣青巖心中因卻婚一事,恐他有計,再三推辭托故。袁太 守道:「想是足下怪學生不曾莊啟。」隨即吩咐隨身的書吏,補上一個六葉的請啟來。 蔣青巖見袁太守如此,只道他是真誠,不得已說道:「既然老祖臺決意相召,晚生即 當趨赴便了。」袁太守喜道:「如此方見我輩忘形之交。」又說了幾句閑話,方才起 身。臨上轎時,又著一個門子在此,候蔣相公同去。   蔣青巖果然吩咐院子僱了轎,起身到太守衙中去。不一會到了。那袁太守依舊歡 天喜地相迎,這日衙中的酒席十分齊整,兩班子弟合唱。蔣青巖到未半晌,便吹打坐 席,席間就是主客二:人。那袁太守是山西人,酒量極大,和蔣青巖兩人先還是小杯, 到撤席之後,便喚了大犀杯。袁太守也不看戲,將兩席合做一席,守住蔣青巖,要杯 杯見底。怎奈蔣青巖的量只中平,那媢黿o袁太守過,吃了半晌,早已醺然大醉。袁 太守又再三強勸,只得又吃幾杯,把蔣青巖醉得如泥,睡在椅上。袁太守吩咐戲子回 去,又叫過蔣家的院子來,說道:「你主人醉了,不能坐轎,留在我的衙中宿了,你 們明日來接吧。」那院子只得回去。   袁太守見眾人都散了,吩咐將宅們緊閉,衙內走出二三十個丫頭、養娘來,手中 捧了新衣花紅,走到蔣青巖身邊,一齊動手,替蔣青巖換了一身新郎的衣服,披紅插 花起來。又有兩個官媒在旁唱禮撤帳。眾丫頭、養娘七手八腳,扶的扶,抬的抬,竟 把蔣青岩送到秋蟾小姐的繡房中來。那秋蟾小姐也是濃袸A服,新娘打扮。袁太守夫 婦吩咐官媒扶蔣青巖同秋蟾小姐坐帳,此時蔣青巖正在醉鄉,那媥撅o人事,任他們 撮弄。坐帳已畢,兩個官媒便先送蔣青巖在小姐床上睡倒,將繡房倒扣了,他們各自 散去,只有小姐房中兩個丫頭輕綃和岫雲在門外伺候。那秋蟾小姐終是個女孩兒,動 也不動,坐在花燭之下。   蔣青巖在床上鼾鼾熟睡,直到天明方才清醒,口中叫道:「伴雲,遞尿鱉來。」 叫了幾聲,不見人荅應,睜開眼睛一看,只見鴛衾繡枕,錦幔牙床,不覺大驚道:「中 計了。」連忙掀開帳子,看見一位佳人,千嬌百媚,端坐在床前。蔣青巖急急穿上鞋 子,要往外走,怎奈門兒反扣,只得叫道:「開門!開門!」外面輕綃和岫雲答應道: 「天氣尚早,姑爺請再睡睡。」蔣青巖聽了,一發焦躁,如坐針氈。又過了一會,那 官媒和養娘們才來開了門,捧進湯水來。蔣青巖便要往外走,那官媒道:「蔣相公, 前面是夫人及小夫人們臥房,出去不得。」蔣青巖沒得計較,只是亂嚷。此時袁太守 夫婦已梳洗完了,同到女兒房中來,蔣青巖見了,也不待袁太守開口,便嚷道:「老 祖臺為人公祖,怎生陷人于不義?若決要強逼為婚,我便撞殺在此。」袁太守冷笑道: 「你真是個癡子,我本堂堂太守,情願將千金小姐招你為婿,也不玷辱了你。你若依 從,我與你便是翁婿;倘若因辭,我便叫人將你拿住,你的罪名卻也不小,你還自己 三思。」蔣青巖聽說,啞口無言,心中想道:「我此來單為柔玉小姐和岳丈的事,若 不從他,似此光景,料他不肯輕輕放過,萬一他將不義之名冤賴于我,那時我便說得 明白,也耽遲了日子,豈不誤了大事。于今沒奈何,只得應承了他,再作道理。」躊 躇已定,向袁太守說道:「既蒙老祖臺決意見愛,待晚生權時定下,候晚生與華小姐 成親之後,再來完娶,不知可否?」袁太守聞言道:「此說也還通得,只不知異日華 小姐與小女怎生相稱?」蔣青岩道:「老祖臺已有公案在前,只作姊妹稱呼便了。」 袁太守嘎嘎笑道:「這也使得,我便依你,你可將隨身之物留一件在此作聘。」蔣青 巖想了一想,無甚物件,止有金簪一枝,是他父親的遺物,常帶在頭,只得除將下來, 遞與袁太守,道:「晚生身邊並不從帶得甚物件,止有此簪,乃先君遺物,權留作聘, 異日再備六禮,如何?」袁太守道:「既是令先尊的遺物,一發妙了。」連忙接到手 中,遞與秋蟾小姐收了,便攜了蔣青巖的手同到廳上,吩咐官媒鋪下氈子,袁太守夫 婦每人受了蔣青巖兩拜,夫人便進內去了,以新炤依翁婿禮坐下。   此時伴雲和院子已在門外等候,袁太守留蔣青巖吃飯,飯罷起身,回到下處。蔣 青岩想起夜間之事,不覺大笑,喚一個老年院子到眼前,將袁太守昨夜的行止細細說 了一遍,道:「我偏生這般冤孽事多,我想揚州的女子也只中平,料沒有絕色。我在 此一刻千金,華老爺在京不知怎生懸望,我不如明日去辭袁太爺,往建康去走一遭, 再作商議。」院子道:「相公之言極是,但那華姑老爺處,須是相公寫一封書,差一 個人先去安慰他一番,說道此處有些光景,不久就到京;再修一書去囑李半仙,托他 周全,如此方妥。」蔣青巖道:「你言有理,我今日便修書,明日就打發人去。你可 到外面伺候,若有媒婆到來,你們只管先去看,倘看得中意,再來請我。」那院子領 命去了。蔣青巖在房中休息了一會,然後打點修書,備了一封厚禮,去送李半仙。忙 了半日,書禮完備,就叫一個院子過來,著他進京去看華刺史,吩咐明白,與他二十 兩銀子作盤纏,叫他明早起身。天氣已晚,伴雲上進燈來.蔣青巖坐在房中,想起昨 夜不曾到沈蘭英那堨h,今夜要去別他。正思想之間,只見伴雲來說道:「外面有一 個丫頭要見相公。」蔣青巖知是蘭英使宜春來了,忙道:「悄悄喚他進來。」只見那 女子輕輕走到跟前,果然是宜春。那丫頭手中拿了許多東西,悄悄向蔣青巖道:「蔣 相公,俺家蘭娘多多拜上,問相公昨夜為甚不去,蘭娘直等到雞鳴才睡。請相公今夜 早些過去,這是蘭娘送與相公用的沉香、芥片、青果、松子。」蔣青巖道:「多謝你 蘭娘厚惠,我昨夜因有事失約,今夜必來。」蔣青巖取了一塊銀子打發宜春,說道: 「你且先去,我隨後就到。」那宜春去了。正是:   世間色是心頭賊,男女相逢不肯休。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柳碧煙掃雪吟詩 蔣青巖挑燈說誓   詞曰:   誰遣仙娥親掃雪,單衣不念肌膚冽。斂怨含悽何處說,因悲切,新詩句句肝腸結。 有個知音剛聽得,夜深籬畔情相接。欲仗卿卿權救挈,心頭血,燈前共把山盟設。     右調《漁家傲》   話說蔣青巖當夜到沈蘭英身邊,蘭英接住,歡喜非常。二人相偎相倚,蔣青巖細 將昨夜袁太守設計招親之事,向他說了一遍。蘭英道:「冤家,你這等人品,誰人不 愛,這也莫怪那袁太守。」蔣青巖道:「我明日要往建康。」蘭英聞言,驚道:「你好 狠心,有甚要緊事,就忍心撇了我去。」不覺兩淚如雨。蔣青巖只得將至情相告。說 道:「我今年少不得要到袁太守這堥荍嘀芊A那時再圖歡會,不必過憂。」蘭英道:「既 然郎君有此大事在身,妾也不敢強留,但望郎君莫忘妾意,倘得便就來會會,不要教 人想殺。」二人說得難捨難丟,一齊解衣上床,這一夜蘭英並不曾放蔣青巖歇氣,直 弄到五更方止。二人正想熟睡。只見宜春走到床前,說道:「天將明了,蔣相公快些 起來去吧。」這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蔣青巖和蘭英二人聽得,連忙一齊起 來,穿了衣服,蘭英脫下自己貼肉的一件大紅綿襖,叫蔣青巖穿了,說道:「去後見 這件衣服,只當見妾一般。」又取了黃金十錠,贈與蔣青巖作路費。蔣青巖深感蘭英 之情,不得已割捨,彼此兩人恩愛難念,蔣青巖去後,想起這段恩情,口占一詞道:      燈月共輝輝,樓上娥眉。多情招我入香閨。顛倒鳳鸞渾似夢,俏語聲低。幾夜便 拋離,兩地孤栖。平生佳遇此番奇,可惜好花先有主,難與同棲。     右調《浪淘沙》   蔣青巖回到下處,催那進京的院子起身,自己又去睡了一會,然後起來,梳洗完 備,坐了轎子,親自去辭袁太守。這日袁太守因接上司,絕早出城,吩咐衙內人道: 「蔣相公若來時,請到內衙寬坐,候我回來。」眾衙役和衙內的家人都一齊應諾。不 一會,果然見蔣青巖到了,連忙請進衙中坐下,衙內登時擺出一桌茶果,家人小廝齊 來服事。吃過點心茶,隨後又是早飯,蔣青巖略略吃了些,即便立起身來,在後堂閑 步,見左邊有一個花亭,亭上有一個書僮在那堭膠a。蔣青巖便到花亭上,看了一回, 又見花亭背後有一間書房,門兒半開。蔣青巖問那書僮道:「那邊可是你老爺的書房 麼?」書僮道:「正是,姑爺請堶惕之丑C」蔣青巖真個走進那書房去,書房中甚是 擺設得齊整,只是書案上卻沒有甚正經書,都是些文卷及京報、縉紳而已。蔣青巖無 心看他,再到旁邊一個書架上翻看,頭一部便是《漢魏樂府》,蔣青巖信手抽出一本, 到榻前一張小桌上開了觀看,堶惘竟牋一張。蔣青巖忙忙展看,那牋上卻是一首詠 新月的詩,詩道:   已別苦寒月,春宵見一鉤。   炤人猶淡淡,掛柳正柔柔。   半面初窺鏡,全身未上樓。   廣陵潮漸長,梅影入簾浮。   蔣青巖看罷,稱羨不已,不知是何人所作。再看那字法端楷,墨蹟猶新,想那袁 老未必有此才情。且這手筆老道中又兼嫵媚,頗似閨秀之作,難道是秋蟾小姐做的不 成。正猜疑間,那書僮走進前來,向蔣青巖道:「姑爺看完了,仍舊夾在書內,這是 小姐詠月的詩,拿與老爺看,老爺因公事未暇,尚不曾批評哩。」蔣青巖驚喜道:「果 然是你小姐做的麼?」書僮道:「怎麼不是,俺小姐從小兒就會吟詩作賦,老爺凡有 應酬,都是小姐代筆。」蔣青巖聞言,心中不語,心下得意,道:「我只道華小姐是 當今才女第一,不料此處又有一個對手,我前日見那秋蟾小姐的容貌,雖略有些兒不 及柔玉小姐,卻也可與掌珠、步蓮二妹爭先,我蔣青巖只怕要折福哩。我不免竟和他 一首,寫在這箋後,與秋贍小姐看看。」當下就借桌上筆墨,和了一首詩道:   春晚菄儠},遙天繫玉鉤。   細風吹影薄,流水弄光柔。   淺淺窺銀蠟,匆匆下翠樓。   團圓期不遠,幾樹暗香浮。   蔣青巖將詩寫在綵牋之後,仍舊夾在書內,送到架上放了,起身轉回廳堂上來。 那書僮又奉上一盃香茶,遞與蔣香岩吃了,方才聽得喝道之聲。袁太守回來,看見蔣 青巖在此,兩人作了揖。更問蔣青巖可曾用飯,十分親熱。蔣青巖讓袁太守用過早膳, 然後才將自己要往建康的話與袁太守說。袁太守道:「賢婿既有正務,不佞也不好強 留,只是小女終身之事,須要在心,倘到華家完親之後,望即到此,恐不佞任滿,又 不知陞往何處,萬不可遲緩。」青巖連聲應諾。袁太守遂吩咐兵房書吏,差他拿一隻 齊整劃船送蔣姑爺到建康,明早伺候。吩咐已畢,又備了盛席,替蔣青巖餞行,翁婿 二人飲到更蘭,蔣青巖起身作別。袁太守又到衙內去封了一百二十兩程儀,八色大禮, 夫人也送出幾疋尺頭鞋襪來與蔣青巖,蔣青巖都拜謝收了。袁太守道:「舟中一切食 物都已備下,不必費心。」蔣青巖再三稱謝,袁太守又叮囑了許多言語,方才分手。   次日絕早,那兵房書吏領了船家來見過蔣青巖,交與蔣家院子。蔣青巖當日起身 上船,那船果然寬大齊整,船內的米菜食物堆了半艙,無所不備,竟像走長路的一般。 蔣青巖看了暗暗笑道:「這段姻緣是那堸_的?」心中也甚覺難為那袁太守。   飯後開船,次日晚便到建康。蔣青巖尋了一個潔淨禪庵住下,少不得又去尋媒婆, 說他要娶妾。這建康府是歷代建都之地,風俗繁華,江山錦繡,佳人才子往往出在這 堙C那些媒婆聞得蔣公子要娶妾。都害了賺錢的病,一傳十,十傳百,把蔣青巖的下 處幾乎踏平了,弄得蔣青巖終日不得空閑。終日相張家,看李家,竟似蘇、揚一樣, 沒個中意的。蔣青巖十分焦躁。   此時是正月下旬,連日甚是寒冷,這日忽然彤雲密布,一場大雪從午間落到半夜, 竟有六七寸深,從來春雪沒有這般大的。次日,蔣青巖偶然到後院看雪,聽得隔籬有 掃雪之聲,隱隱如聞嘆息。蔣青巖移步到籬邊張看,只見一個女子,生得玉容雲鬢, 皓齒娥眉,嬌艷窈窕,體態輕柔,若與柔玉小姐同行,也難分上下。只可憐這女子, 如此隆冬,體無兼衣,淚痕滿面,一雙小腳兒立在雪中,手內拿了一把笤帚,戰抖搜 在那邊掃雪。蔣青巖見了大驚,道:「世上既有俺柔玉小姐,那媮晹陶o佳人,怎生 上天既生這般顏色,為甚又教他受這般苦處,真個可憐可恨。但不知他是何人家,為 甚忍心教他做這般苦事,便是婢妾生得如此艷冶,也該另眼看待。」蔣青巖正在猜疑 嘆息之際,忽見那女子將笤帚停下,回顧凄然,口中嘮嘮叨叨地吟道:   雪白紅顏有夙因,紅顏對雪更酸辛。   憐伊本是空中物,拋落今同地上塵。   蔣青巖聽了大驚。那女子又吟道:   纖纖十指雪同寒,掃盡階除淚未干。   薄命不如原上柳,春風無力只摧殘。   蔣青巖聽罷,十分慘然,又驚又羨道:「這女子不但顏色過人,亦且才情高俊, 料不是以下之人,其中必有緣故。我若突然便去問他,他定含羞不說,待我也做一首 詩問他,看他怎生答我。」蔣青巖便信口吟道:   瞥見形容意已驚,忽聞悲調更淒清。   籬邊有個知音客,好把傷心事說明。   那女子聽得,忙將臉兒調轉,向蔣青巖這邊一張,見是一位超群出眾的風流秀士, 料必是個情種,或者他能救我,也未可知。隨即和韻一首,念道:   傷心薄命事堪驚,何處知音聽獨清。   多少衷腸難共語,夜深籬畔說分明。   蔣青巖聽了,知那女子要訴衷腸,恐人知覺,約夜間籬邊相告。那女子答過蔣青 巖的詩,他便回前邊去了。蔣青巖也轉到前邊,向那庵中的主僧道:「我前面那房朝 北,風色甚冷,今夜卻要移榻到後面去,特與長老說明。」那主僧道:「既然房中風 冷,但聽相公之便。」蔣青巖當下吩咐伴雲,將行李搬到後房去,這後房到那籬邊, 止隔一介天井。蔣青巖到了夜間,仍舊著伴雲在前房歇宿,他獨自一個在後邊。等到 二更時分,蔣青巖輕輕走到籬邊,此時雪消未盡,餘光炤人,蔣青巖細看竹籬那邊, 早已站立著一個佳人。蔣青巖走進竹籬邊,低低叫一聲:「小娘子拜揖。」那女子在 雪影中忙忙答禮,道:「相公萬福。」蔣青巖道:「早間承小娘子見約,特來領教,敢 問小娘子貴姓芳名,為何有如此才貌,受這般苦楚,望小娘子直言,倘有可用力,定 當相救。」那女子聽問,不覺淚如湧泉,做聲不出。過了半晌,答道:「早間偶爾悲 吟,不期污耳,更蒙佳章賜問,料相公定是有心人,故相約至此,一訴衷腸,敢問相 公尊姓大名?」蔣青巖道:「小生姓蔣,字青巖,祖籍金陵,近居西湖。」那女子道: 「妾與相公正是同鄉,妾姓柳名碧煙,妾父在陳時,曾任執金吾,陳亡後五年,父歿, 母違父志。時妾甫三齡,寄養于舅氏,舅氏亦文士也,及八歲,妾得攻書識字,十三 而舅氏亦亡,舅母不良,但愛己子,而婢以待妾,十五而舅母亦故。表兄以妾為奇貨, 利得多金,遂百計誘妾,將妾嫁彼胡將,胡將固齷齪武夫也。且喜大娘悍妒無比,自 妾入門以來,絕不許胡將與妾一面,妾身賴此得已不染,所苦者大娘朝夕罵詈,又使 妾供賤役,每欲賣妾而不遇其人。今幸蒙相公見問,敢罄衷腸,倘蒙救援,使妾得出 牢籠,妾當銜結以報,幸相公秘之。」蔣青巖聽了,又恨又嘆,把自己一段偷香竊玉 的念頭,都丟過一邊,想道:「我正在此尋覓佳人,他大娘既要賣他,且他還是處子, 我何不將些金銀買了他去,一則救了岳翁,二則救這女子,豈不一舉兩得!」因向碧 煙道:「小生聞小娘子之言,心誠憫側,小生到有救小娘子之力,只有一言,不知小 娘子肯依否?」碧煙道:「相公但說,若有利于妾,自當敬從。」蔣青巖便將華家的 事,從頭至尾向他說了一遍。碧煙道:「妾不幸被人欺誤,致受此苦,若再作侍兒, 妾今相去幾何?」蔣青巖道:「小娘子差矣,那楊越公權傾中外,位壓群僚,他的侍 兒姬妾個個都是珠圍翠遶。若小娘子這般容貌才學,到他府中自然專房擅寵,比之今 日,豈非九天九泥乎!」碧煙道:「相公之言雖是仁矣,但妾本意寔在相公,不意相 公舍己從人,負妾初心矣。」蔣青巖道:「小娘子之意,小生豈不知之,奈事有不得 已,只求娘子前去,以解其紛。昔西子入吳,後來仍歸范蠡,今日娘子入越,安知異 日不重歸小生乎?請小娘子思之。」碧煙道:「妾與相公邂逅,亦是前緣,今日之事, 聽其裁處。」蔣青巖深深向他一揖,謝道:「蒙娘子見諾,感德多矣,但不知明日央 媒相求,還是求胡將,還是求大娘,望娘子指教。」碧煙道:「那胡將出征已久,主 張在大娘,只須向大娘說便了。」此時夜已四鼓,寒氣侵衣,蔣青岩恐碧煙衣裳單薄, 說道:「夜深霜冷,請小娘子自便,明日自當竭力謀為,定不負小娘子之望。」碧煙 此時也覺寒冷,聞蔣青巖之言,兩人告別,各自歸房安睡。   次早,蔣青巖便著院子去尋媒婆來,蔣青巖向媒婆道:「我聞隔壁胡家有一妾, 要打發出去,你可到他家問他大娘一聲,休說是我央你去的,並不可令別人知道,如 事成,重重謝你。」媒婆聞言,失驚道:「呀,偏放著恁般一位佳人,老身卻就忘了, 相公放心,包你一說就成,還是個女孩哩。相公少坐,待老身去去就來回信。」那媒 婆當時便往胡家去了,不半晌,喜孜孜來回道:「相公,他奶奶肯到肯了,只是價錢 重哩。」蔣青巖問他要多少身價,媒婆道:「胡奶奶說,他家爺當日是六百兩銀子娶 的,原封不動,于今仍舊要六百兩銀子,若肯依他這數,一邊兌銀子,一邊便抬人。」 蔣青巖聞言,想到,那等一個佳人,便是六百兩也不算多。便向媒婆道:「胡家說的 數目,我便依他。你明早來同去成事,只有一說,我卻是要帶往遠處去的,要說過在 先。」媒婆道:「此事不須相公慮得,那胡奶奶原要賣他到外路去的。」蔣青巖道:「如 此卻好。」媒婆又到胡家回覆不題。   蔣青巖見媒婆去了,隨即著院子到江口,僱了一隻大江船,撐到秦淮河下住了。 將囊中銀子兌出六百兩,將皮箱盛了。次日清晨,媒婆到了,蔣青巖吩咐院子捧了銀 箱,自己和媒婆同到胡家來。那胡家總沒一個正經男人在家,只有兩三個牛精一般的 小廝,站在廳旁,看見蔣青巖的人品,都道:「好個白臉相公,俺家柳娘今夜有一場 狠攮哩。」那媒婆忙忙進去與胡奶奶說了,那胡奶奶竟親自走出來。蔣青巖抬頭將那 奶奶一看,好生惡剎,怎見得:   身長體胖,眼大眉粗。黃頭毛,叢簪花朵;尖額角,高聳雙顴。又麻又黑的面皮, 粉填脂補;一出一進的牙齒,鐵打金鑲。十指宛似釘鈀,小腳渾如臭鱉。豺聲虎勢, 壯士魂飛;狗臉蛇心,佳人偶喪。   蔣青巖沒奈何,也只得作他一揖,他也深深躋了幾躋,便和蔣青巖對面坐了,叫 左右抬過一張桌子,放在中間,拿過一架天平來,將銀子兌了,寫了紙,三面交付明 白。那胡家老婆望著屋媄銙蛫D:「柳家孩子,快出來。」只這一聲,把蔣青巖嚇了 一驚。不一會,那碧煙婷婷走將出來,向胡家老婆拜了一拜。此時蔣家的院子已有轎 子在外伺候,碧煙上了轎,蔣青巖吩咐院子先送碧煙到船上,他隨後轉到庵中,謝了 主僧,著伴雲和院子喚了人夫,將行李挑上船去。   蔣青巖到了船上,請碧煙到前艙,作揖道:「娘子此後在內艙安置,小生趁此天 早,上街去替娘子買幾件衣眼、器皿來。」碧煙感謝不盡。蔣青巖吩咐伴雲在船備飯, 他自喚了兩個院子相隨,上岸去了。這碧煙獨自一個坐在船中,想道:「我看蔣郎這 般人品、才學,我寔寔羨慕,誰料此身又屬他人。這也難為蔣郎,他一則為結髮之情, 二則為翁婿之好,我有個道理,待到了越府之後,相機而動,到底要遂了我的初心, 但不知蔣郎之心如何,待他回來,試他一試。」正思想間,伴雲捧進飯來,碧煙吃罷。 蔣青巖回來,買了許多衣服、被褥、氈毯、帳幔、梳箱、脂粉、盆簡之類,挑了一擔 上船,蔣青巖吩咐伴雲搬到後艙,交與碧煙,碧煙十分感激。   此時日已將暮,蔣青巖吩咐船家將船撐到城外去,以便明早開船。眾船家聞言, 一齊動手,將船撐到城外住了。伴雲上燈進艙,蔣青巖又叫伴雲上一盞燈,送到碧煙 艙中去,然後院子和伴雲替主人鋪疊衾枕。吃過晚飯,蔣青巖著他們自去睡覺,獨自 一人倚著船艙,看那一天星斗,兩岸明燈,心中想道:「如此良夜,又有這般佳人, 依然寂寞,我若當日不遇柔玉小姐,今日這碧煙豈不屬我?」又道:「一個碧煙換一 個柔玉,也不吃虧,只是這碧煙十分屬意于我,若得那楊老兒早早死了,或者還有屬 我之日,亦未可知。」左思右想,只是忘情不了,忍不住腳,竟走到碧煙艙門外,伸 頭一張,見那碧煙獨自坐在燈下,手托香腮,如有所思。蔣青巖低聲問道:「小娘子, 此時還不安寢,得無嘆寂寞乎!」碧煙聞言,忙立起身,答道:「賤妾既蒙救援,得 離苦海,安敢更愁寂寞,寔有所思耳。」蔣青巖道:「小娘子所思何事,何不向小生 言之?」碧煙沉吟半晌,方才說道:「敢問那楊越公為人,還有些俠氣麼?」蔣青巖 道:「聞他少年也曾做幾件好事,不知近日何以至此。」碧煙又問道:「他多少年紀?」 蔣青巖道:「已將六十了。」碧煙聞言甚喜。蔣青巖見碧煙問得古怪,再三盤問道:「不 知小娘子這般問他做甚?」碧煙嘆道:「妾之心事,寔不敢相瞞,妾本擬身事相公, 不料相公為著這件大事,妾不得不替相公一行。若那越公是可以俠氣動得的,妾便以 俠氣動之;如其不可,他年將六十,料經不得許多酒色銷磨。敢望相公異日于繡房之 側,為妾留片地,庶幾得再事相公,亦未可料,那時不識相公肯見約否?」蔣青巖聞 言大喜,道:「小生寔不能忘情于小娘子,適間千思萬想,只礙著這件大事,有負小 娘子多矣。若小娘子果有此心,小生當計日以待;且柔玉小姐最賢,萬無他說,請與 小娘子在燈前說下誓來。」碧煙聞言,連忙走將過來,和蔣青巖一同望燈而拜,說誓 道:「兩人異日有負此盟者,上天誅戮。」說誓已畢,各賦詩一首,相換為質。蔣青 巖的詩道:   一天星斗共明燈,作證盟言視莫輕。   敬把洞房留一半,閨中酬和待卿卿。   柳碧煙的詩道:   籬邊邂逅本前緣,燈下山盟兩意堅。   此去定須圍劍合,相期同上五湖船   蔣青巖取出一幅白綾,將詩寫了,付與碧煙,碧煙向腰間解下一條汗巾,寫了付 與蔣青巖。從此,兩人情投意合,一路上唱酬談笑,極盡其歡,只不及邪事,這是蔣 青巖的好處,若是第二流人物也做不來。有詩一首贊他道:   從來美色難相近,美色當前眼亦昏。   誰似蔣生心不愧,坐懷柳下可同論。   要知蔣青巖何日到京,那碧煙可中楊越公之意,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李半仙把酒談朝政 楊越公扶病受佳人   詞曰:   求刺吹毛,窮谷深山都到。妒臣忠,還嫌子孝。沒些廉恥,似心瘋狂跳。比淫孀, 再婚重瞧。更有貪夫,慾心難了。況功名巍巍不小。金釵成陣,國色何曾少?鹿為馬 也遭圈套。     右調《風中柳》   話說蔣青巖的船到了揚州,也不去候袁太守,也不去看沈蘭英,就在城外僱了轎 馬人夫,星夜望京中進發,只一個月,趕到京中,此時才是二月二十八。蔣青巖領了 碧煙,一齊到華夫人寓所來,華夫人見了碧煙,歡喜不盡。說道:「便是我三個孩兒, 也不過如此。」蔣青巖忙忙止住道:「岳母不要高聲,恐鄰人聽得。此後吩咐家中大 小都叫小姐,恐有外人相問,只說是大小姐。」華夫人聞言,深以為然,即著人去報 知華刺史。又吩咐收拾茶飯,與蔣青巖和碧煙吃了,叫碧煙重新去梳洗菃瞗A不一會, 碧煙打扮得嬌艷非常。華夫人吩咐家人僱了兩乘轎子,自己同碧煙坐了,蔣青巖先行, 一齊來到華刺史身邊。蔣青巖先向華刺史見了禮,然後是碧煙走過來,向華刺史道: 「爹爹在上,孩兒拜見。」華刺史故意說道:「孩兒遠來辛苦,不消行禮罷。」碧煙 拜了起來,走去坐在華夫人後面。華刺史同蔣青巖坐在一邊,喜容滿面,暗暗向蔣青 巖再三稱謝。蔣青岩向華刺史附耳低言說了一會,華刺史連連驚訝。蔣青巖道:「事 不宜遲,岳父只得忍著肚腸,明日便將表妹送入楊府去吧。」華刺史故意做傷心之狀, 向碧煙道:「我兒,你爹爹不幸做官一場,不能使你早遂于歸之願,將你身子陷入權 門,雖然事出不測,情非得已,我做爹爹的卻怎生忍心得下。」碧煙也故意掩面道: 「爹爹說那婺隉A孩兒的身子都是爹娘的。昔日木蘭從軍,緹索詣闕,總因救父之難, 況今日爹爹之禍,都因孩兒身上起的,義當前去。且家中還有兩個妹子,可以承歡朝 夕,爹爹不必過傷。孩兒請明日便去,令爹爹早脫縲紲。」華刺史道:「孩兒之言, 足見大孝,明日便煩你蔣家哥哥,拿我的官銜帖子,送你進去。」正說話間,張澄江、 顧躍仙兩人都到了,與蔣青巖見了禮,又向碧煙作了揖。兩人細看碧煙,心下暗暗驚 訝道:「蔣兄敢是在天上去來,不然怎能得這一個仙子!那楊素老畜,好造化也。」 此間同在所中的人,都在暗下偷看,都道原來華公有此美女,那楊素怎肯甘心。   話休饒舌。再說華夫人坐了一會,自帶碧煙回寓去了。蔣青巖和張、顧三人陪華 刺史坐談,只因那所中人眾,絕不曾說起那蘇州、維揚之事,況蔣青巖先有院子進京, 華刺史夫婦及張、顧二人已都知道了,惟有張澄江向蔣青巖悄悄恭喜。到是顧躍仙止 住。蔣青巖笑道:「別後的話也長,事也多,待正經事妥了,再細細陳說。」翁婿四 人談了一回,蔣青巖便拉了張、顧二人一同回原日的下處去。到晚間,三人同去會李 半仙,謝他一向周旋之德,半仙忙問道:「可曾覓得美人來?」蔣青巖道:「美人已覓 有了,現在家岳母下處,擬明日送入越府,特來請教。」李半仙道:「恭喜,恭喜! 越公連日抱恙,今早皇上遣官問安,尚未全愈,三位也不要管他閑事,明早先待老拙 進去,與他說聲,三位隨後便送那美人進去。」蔣青巖等三人一齊應諾起身,李半仙 道:「蔣先生今日遠來,老拙有一杯水酒,替先生洗程,敢屈張先生和顧先生奉陪。」 蔣青巖連連稱謝,三人從新坐下。不一會佳餚羅列,美酒齊斟,賓主四人暢飲。飲到 中間,李半仙道:「老拙今早在越府見報上有吏部一本,為缺人才事,他本上道:『前 朝的名宦舊紳,都觀望不出,並其子弟都拘阻不容應試,其中豈無抱王佐之才、懷經 濟之策者。當今中外一統,急宜選才守成,以求王治。伏乞陛下速下嚴旨,庶使矯名 竊譽者,無敢吠堯;懷瑾握瑜者,終能用漢。』奉聖旨:『這一本說得是,該各道節 度使及守士官,速查各地方所有陳朝舊紳,除年六十以外者准致仕,其未及六十者, 俱勒令赴京.炤職補用,如有冒推老病、故為觀望者,以叛逆論;其舊紳子弟,亦該 查明,令赴職,有違避高尚者,亦以叛逆定罪。該各節度官知道。』聞這旨一下到各 地方去了,依老拙看,這旨意十分嚴厲,三位料難脫索,老拙的相法就要應了。」蔣 青巖等三人聽得此言,都著一驚,面面相視。李半他知他三人不願取功名,勸道:「三 位先生休得太迂,年青才大,正是功名路上人,且尊相已定,違天不祥;況三位先生 原只當是未嫁的女子,比那再婚不同,三位先生休要錯過。」三人道:「先生見教極 是,只恐有見識的女子,寧甘終老深閨,必不肯失身匪人,以辱父母。」李半仙道: 「老拙非敢相強,但恐有患于三位耳。」蔣青巖等三人因這一番議論,都怏怏不樂。 李半仙又道:「這些事且丟開,敢問蔣先生此行,老拙看的氣色可曾有些應驗麼?」 蔣青巖道:「極驗,極驗,件件不差,若論先生的相法,真可謂神仙,豈但半仙而已。 只是說來話長,待明日家岳之事妥後,大家相聚一處,待學生細細說與先生聽。」四 人又飲了一回,方才作別回寓。   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同坐在廳中,蔣青巖道:「適聞半仙之話,我們三人將 來想個甚麼脫身之計?」張澄江道:「這是奉嚴旨的事,地方才必不肯輕視,我們又 無多金買囑;且法令之初,萬一不濟,豈不累及身家性命。不若依了半仙之言,趁在 京之便,我們三人拼了做一起吧。」蔣青巖道:「待明日再與岳父商量,看岳父主意 如何。」三人說了一會,三人睡了。   天明起來,梳洗完畢,打聽李半仙已進越公府中去了,三人一齊到華刺史身邊。 華刺史寫一個官銜帖,付與蔣青巖,蔣青巖連忙到華夫人下處,見過華夫人,再去看 碧煙。只見碧煙打扮得描不成,畫不就,坐在房中下淚。見蔣青巖到了,忙忙立起身 來。蔣青岩心中甚是割捨不下,也不覺流淚,說道:「小娘子,今日之事,寔不得已, 望小娘子忍耐,作速前去,不用悲傷。」碧煙只得揩了眼淚。蔣青巖出來,問左右轎 子可曾齊備,左右道:「齊備多時。」蔣青巖忙請碧煙上轎。碧煙痛哭一場,華刺史也 不覺流下淚來,吩咐院子跟隨蔣青巖和碧煙前去。碧煙沒奈何,吞聲上轎,竟望楊素 府中來。不一會到了楊府門首,蔣青巖看那門首,好生威武。怎見得:   啟戟森森,弓刀凜凜。金獸面耀日輝煌,帥字旗臨風飛舞。半掩朱門,上書開國 元勳之第;遙連紫禁,同推一人以下之尊。文官武將,錦玉聯翩;駿馬香車,風塵馳 驟。連因抱病罷笙歌,何事暮年貪美色。   蔣青巖吩咐將碧煙的轎子歇在一邊,他自己走到門首來打探,只見門內一個官 兒,錦衣烏帽,走上前來,向著蔣青巖問道:「秀才可是替那華刺史送美人來的麼? 適間令公爺傳諭,著小官在此伺候。秀才可有手本在此,待我去傳稟。」蔣青巖忙將 華刺史的官銜帖子遞與那官兒,那官兒連忙進府去了。蔣青巖走到轎子邊,向碧煙道: 「小娘子,那門官已進去傳稟了,小娘子切記好生答應;舟中之言,切須在念。」碧 煙道:「相公放心,倘不如願,請以死報。」話猶未完,那官兒同了李半仙已到轎前, 說道:「請美人到二門外下轎,令公有恙,蔣先生不須進見吧。」蔣青巖道:「如此學 生只在左右候個回音便了。」   不說蔣青巖在外等候回音,且說柳碧煙的轎子同李半仙和那官兒到了二門,請碧 煙下了轎。李半仙將柳碧煙一看,心中驚道:「怎生又是一位夫人之相!」那府中的 人看了碧煙,個個魂消。走到第五重門,那官兒轉去了,門內許多姬妾侍兒相迎,見 了碧煙,個個退步。這李半仙年老,久作入幕之賓,竟領碧煙來到楊素榻前,那榻前 說不盡的珠圍翠繞,富麗非凡。李半仙指碧煙朝上拜了四拜,立起身來。那楊素看見 碧煙的容貌,心下十分快樂,覺得病體好了幾分,問道:「你是那華刺史第幾個女兒, 喚甚名宇,今年多少年紀?」碧煙道:「妾乃華刺史的長女,名喚柔玉,今年一十八 歲。」楊素點頭道:「你就是華柔玉麼?好,好,果然名不虛傳。你可用心服事我幾 年,待我百年將近,尋一個才子配你。」叫左右侍兒去取舊日紅拂房中的鎖鑰,付與 碧煙道:「房中一切都有。」碧煙拜領。楊素向李半仙道:「李丈,你可去對那華家的 來人說,我甚歡喜,明日便放他主人,叫他主人還在京多住幾時,待我病體安痊,還 要請他相會。」又吩咐左右去取黃金一百兩,與華刺史補作聘金;取白銀一百兩,賞 與來人折酒飯,左右領命。不多一會,黃金、白銀排得停當,著一個欽賜的內監捧了, 隨李半仙出來。李半仙又著先前那傳帖的官兒,去請了蔣青巖到二門邊,將楊素吩咐 的話及楊素歡喜之意,細細與蔣青岩說了,然後將黃金、白銀交與蔣青巖。蔣青巖接 了,謝過李半仙,忙忙來回覆華刺史夫婦。華刺史夫婦甚喜,感激蔣青巖不盡。張澄 江和顧躍仙兩人也向蔣青巖作揖,謝道:「我們三人之事,卻累吾兄一人受勞。今日 功成,小弟二人坐沾其德,心中之感,真不可言盡。」蔣青巖謙遜不已。華刺史又將 楊素送的金子送與蔣青巖,蔣青巖道:「今日之事,雖為岳父,寔小婿自為,此金只 可留謝李半仙,小婿要他何用!」華刺史道:「賢婿既然如此推功讓德,這金子就煩 賢婿帶去,送與李半仙,道老夫明日出去,再當登謝。」蔣青巖道:「這卻有理,待 小婿晚間送去。」   正說間,忽聽得所門外邊有人喧嚷。華刺史方欲問時,只見一個管所的官兒,進 來報道:「楊令公差官在外堂,請華老爺相會。」華刺史聽得,忙整衣冠出來相見, 那差官見了華刺史,深深作揖道:「小官奉令公爺鈞旨,請華老爺回寓,待令公老爺 病愈時,回旨便了。」華刺史向差官深謝,便要留那差官待茶,那差官忙忙作別去了。   華刺史歡天喜地,吩咐院子收拾行李,先挑到華夫人寓所,華刺史翁婿四人,隨 後步行而來。華夫人見了,喜得手舞足蹈。當日三個女婿公同替丈人慶賀,席間蔣青 巖將昨夜李半仙對他說吏部本內的事情及聖旨批行一節告訴華刺史。華刺史道:「怎 又有這節事,這卻是違背不得的.到虧老夫多生幾年,不然也是這網中之人了,只有 三位賢婿卻逃避不去了。于今風波最大,祖宗血食、身家性命要緊,不可兒戲。」蔣 青巖道:「小婿們正要請教岳丈,是此怎生是好?」顧躍仙又將李半仙勸他三人的話 述了一遍。華刺史道:「此人之言,亦是正理,假令三位的令尊在時,老夫就不敢勸 賢婿出仕了。」蔣青巖道:「做便去做,只未免有負先人之志。」華刺史道:「賢婿寔 忠孝之心,怎奈勢不由己,且自古亦未有子孫高尚者。趁老夫同在京中,看三位賢婿 取了金紫,一路回去完婚,也是才人快事,賢婿們不用遲疑。」蔣青巖和張澄江、顧 躍仙等聽了華刺史之言,俱已心從。   四人飲到日暮,華刺史吩咐僱了四乘轎子,四人坐了,帶了拜帖和楊素送的一百 兩金子,同來拜謝李半仙。正值李半仙回來,門上傳了帖,李半仙連忙出迎,賓主五 人同到廳上行禮。華刺史向李半仙拜謝,李半仙道:「老先生休要折殺了老拙,今日 之喜,寔皆令婿蔣先生之力,與老先生之福,老拙何功。」華刺史又將那黃金送與他, 他再三不受,強之不已,李半仙只取了一錠,其余仍著華家院子收回。李半仙道:「老 拙早間見那位美人,卻又是一位貴相,恐將來又是一個紅拂。」華刺史道:「久聞老 恩兄風鑑如神,不知老夫的相上,將來可得老死丘壑否?」李半仙定睛將華刺史看了 一回,道:「老先生無子而有子,將來樂地神仙,壽登大耋,凶無半點;且目下喜事 重重,不過百日即見。」華刺史笑道:「老病廢人,得無禍以終年足矣,何敢望喜。」 大家說了一會,同要起身,李半仙留住道:「老先生且少坐,老拙要請教蔣先生前日 在江南所遇之事,望蔣先生見教一遍,如何?」蔣青巖聞言,先將他在蘇州主僕雙雙 遇騙之事細說一遍,大家拍手大笑道:「神騙,神騙,不知蘇州何以往往出此奇人, 豈風水所至乎!自後我們遇著蘇州人,切要謹防。」蔣青巖又要說揚州之事,恐華刺 史不喜,只得先向華刺史道:「小婿在揚州之事,罪寔難逭,奈彼時勢不可轉,不得 已相從,想岳父定能諒察。」華刺史道:「賢婿說那婺隉A你當日若不依從,我的大 事壞矣。前日老妻到所中,與老夫言及此事,我和他兩人都道賢婿依從的最是。且小 女最賢,這有何礙?賢婿不妨細細述與李恩兄聽聽,也見得天下事無奇不有。」蔣青 巖方才從頭至尾向李半仙說知。李半仙驚訝道:「奇哉,異事!世上一般還有這樣會 擇賢能愛才的人,只是太行霸道了,未免露出西人本相。恭喜,恭喜!老拙的相法自 信不差,果然有驗。」這翁婿四人同贊了李半仙一回,然後起身。   走到半路.只見一叢人站了看那壁上的告示,華刺史同蔣青巖等立住轎子看時, 就是前日吏部奉旨搜求人才的告示,限各處舊紳的子弟俱已三月盡到京,四月應試; 或有路遠不及到京者,限下科取齊;各舊紳年未及六十者,限七月到齊,以便銓補。 華刺史看著三個女婿道:「三位賢婿,你看這旨意甚嚴,須安心在此應試。」翁婿四 人一齊回到寓所。華刺史隨吩咐院子到貢院口左邊賃了一所大房子做下處,請三個女 婿同寓攻書;一面打發院子回家報喜信與三個女兒,及送信到蔣家、張家、顧家去訖。 專候三個女婿應試,按下不題。   卻說那柳碧煙自入楊素府中去,且喜楊素的病體纏綿不愈,因此尚未沾染,不過 早晚走到楊素榻前看看。楊素也不甚叫他隨眾服事,到也十分安閑快樂,比那掃雪之 時,真不啻天淵。只是碧煙胸中,刻刻有個蔣青巖;蔣青巖心堙A也時時有個碧煙。   光陰易過,匆匆便是三月下旬了,果然各處的舊紳子弟,無論有才無才,通與不 通,都到了京師,各賃了下處。奉旨改月不改日,即以四月初九頭場。到了這日,蔣 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進場。這年的大主考也是陳朝的舊臣,姓李名如陵, 此人素有才名,只可惜晚節不美,卻到是有眼目的。見了蔣青巖、張澄江和顧躍仙三 人的卷子,贊服不已道:「世間安得還有此奇才,若不遇我老李,誰人認得!」當下 就將這三個卷子從頭圈起,圈上加圈,再三細看;批了又批,十分快心。   蔣青巖等三人交了卷子,早早走出場來,華家及他三家的家人院子一齊上前接 住,他三人坐轎回寓。華刺史坐在廳上等候,見三個女婿出場來了,連忙起身迎入。 茶飯已畢,華刺史說道:「三位賢婿,今日辛苦了,想應十分得意。」蔣青巖等三人 一齊答道:「逼勒上鉤,有甚得意,亦不過了事而已。」華刺史笑道:「賢婿們便是了 事,也還勝人百倍,不知今日是甚麼題目?」蔣青巖道:「守成策一道,擬司馬相如 《子虛賦》一篇,玉階春柳詩一首。」華刺史道:「好題,好題,三位賢婿,且將春 柳詩寫與老夫看看。」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同將春柳詩寫出,遞與華刺史觀 看。華刺史接到手中,序次看去。蔣青巖的詩道:   紫禁春光早,垂楊拂面低。   兩行金殿正,萬樹玉階齊。   淡月炤時淺,遊絲著處迷。   宮衣還借色,遮莫聽黃鵬。   張澄江的詩道:   御道排高柳,春風樹樹黃。   新鶯藏宛轉,斜燕共飄揚。   欲奪金鋪色,爭同繡帶長。   十宮齊拜舞,影堥ˋ炸鴃C   顧躍仙的詩道:   種柳近天顏,尋常未許攀。   色初分翠蓋,陰漸護仙班。   舞月腰爭細,臨風態更閑。   皇家春浩浩,宮闕綠波間。   華刺史看罷,大喜道:「三詩工麗莊雅,氣吞雲夢,壓倒一切,真屠龍手也,定 須高發無疑。」蔣青巖等三人齊道:「此等詩,那得叫好,岳父可謂過獎矣。」三人 全不以功名為意,正是:   我本無心求富貴,誰知富貴逼人來。   要知何日放榜,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三才子同登鼎甲 眾佳人共賞荷花   詞曰:   誰有奇才天忍負,試看三君把臂青雲路。宴罷瓊林嘶馬去,六宮粉黛爭相顧。日 暮歸來香滿袖,夢堥峇H也在花開處。急整歸裝休更住,相思莫把佳期誤。     右調《蝶戀花》   話說華刺史見三個女婿的詩句驚人,料必高捷,專望揭曉。到了二十二日,那龍 虎榜高高掛出,果然蔣青巖等三人都中了,又在一連,就像華家招女婿的一般,一毫 也不顛倒。頭一名是蔣岩,第二名是張平,第三名顧成龍。眾報子一齊報到華刺史寓 中來,華刺史夫婦滿心歡喜,替他打發了報子,然後向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 恭喜,他三人也覺平常。及至殿試,他三人又中了鼎甲,蔣青巖是狀元,張澄江榜眼, 顧躍仙探花。次日同赴瓊林大宴,那隋文帝看見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才品超 群,年紀都不上二十歲,心中大喜,深慶得人,敕諭穿宮太監打掃六宮街道,候他三 人宴罷,走馬遊宮。這日該楊素壓班陪宴,因楊素病體未愈,是宮相代他宴上的筵席, 比往年十倍整齊。蔣青巖和張、顧三人宴罷,一齊宮花插帽,紫袍掛體,乘了駿馬, 前面繡仗紅旗迎導遊宮。那六宮的宮娥彩女,看見三人美如冠玉,風流少年,無不思 量羨慕。三人遊宮已畢,謝恩出朝,又去遊街。那長安街上看迎狀元的人如山似海, 都道華刺史怎這般大的福分,就得了這樣三個女婿,一路兒中了三個鼎甲,真是從古 以來未有之事。人人驚羨,個個稱奇,一時傳作美談。這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 家向日的門生故吏、年家世好,久不往來的,及京中大小文武官僚,紛紛的到華家下 處來慶賀,把華刺史的下處弄得就像吏部的衙門。連那臧塚宰,此時也來送賀禮。蔣 青巖等三人遊街已畢,少不得去謝主考、宰相與吏部及楊素各大臣,那楊素臥病,未 及相見,臧冢宰抱愧,推故不會。只見過主考和宰相及其餘大小文武,然後去拜謝李 半仙。李半仙迎入,拍手笑道:「何如?何如?老拙的眼睛,何曾看錯。」三人向李 半仙作了揖,齊齊說道:「先生真神人也,雖麻衣、鬼谷,何以過之,容當厚報。」 半仙又看看蔣青巖道:「狀元,你的氣色,十日內又有一件喜事到了。」蔣青巖道:「還 有甚喜事,不過得官而已。」李半仙道:「不是,不是,這種氣色,主有婚姻之喜。」 蔣青巖笑道:「這件事只恐先生相差了,學生的婚事,極早也還有幾月。」李半仙道: 「不差,不差,自有應驗。」漲澄江、顧躍仙二人聽了,也覺不信。又談了一會,方 才回去。   不數日,蔣青巖授了翰林修撰,張澄江、顧躍仙同授了編修之職,一齊到任,好 生榮耀。他三人到任未及三五日,便要告假,省親完娶,華刺史勸他再緩幾日,他三 人只得聽從。   卻說那楊素,一日病體稍愈,偶看殿試錄,見三個鼎甲的姓名,想道:這三人的 姓名,我像在那婸{得。卻一時記憶不真。恰好李半仙在跟前,因問道:「李丈,這 三個鼎甲的姓名,你一向可曾聽得人說麼?」半仙笑道:「老令公真是貴人多忘,那 狀元的娘子,到在令公府中不多時候,令公到就忘了?」楊素聞言驚道:「原來就是 華柔玉的丈夫。」李半仙道:「那榜眼、探花總是華刺史的第二、第三個女婿。」楊 素聽了,默默無言,又驚又悔,心中想道:「我當時只道是華刺史冒名卻聘,誰知當 真是他的女婿,那蔣青巖不中還可,于今恰又中了狀元,與我同朝,我雖是他前輩元 勳,他一時無計奈我何,異日卻怎好與他相見。萬一天子得知,亦非美名,我今若要 將柔玉還他,將來要再尋一個柔玉,卻又難得;若不還他,又覺不便,且柔玉自入我 府中,我因臥病,並不曾幸他一幸。」又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怎肯到手的佳人 又送還他,不如尋一件事將他遠遠外調,以滅其口。」又想道:「他初中狀元,料無 甚過惡可尋,于今天下太平,又無甚邊防要緊。」左思右想,沒個決斷。李半仙在旁 看見楊素的神情,料是為柔玉一事不好處治,也想道:「我若將真話向他說了,他又 要恨蔣狀元和華刺史;且那假柔玉的相貌不凡,又是大家子女;況他年老,我何不從 旁贊勸幾句,勸他送還華家。待那女子去尋一個年貌相當的嫁了,也不孤負他的青春, 也算我老年的一件功德。」因問道:「那華柔玉可在左右麼?」楊素道:「聽說他偶有 小病,我今日不曾要他服事。李丈,你問他做甚麼?」李半仙道:「在下恐他在此, 聽得蔣青巖中狀元,心下又要感傷哩。」楊素聽了,沉吟半晌道:「老丈,我有一言 與你商議,不知那一著妥當?」便將自己心下適間躊躇未說的一節話,向李半仙細說 一遍。李半仙道:「還是將華柔玉送還他為是,令公位極人臣,何求不遂,那在這一 個女子!且那蔣狀元的相貌,在下看他將來也是個大位,令公若肯還他,不但他一人 感令公大恩,天下人都服令公的仁德。在下的愚見如此,聽憑上裁。」楊素聞言,將 頭點了幾點,向旁邊一個侍兒道:「你去看那華柔玉可走動得,若能走動,可與他出 來,我有話問他。」侍兒領命,忙忙走到碧煙房中,說道:「姐姐,令公爺問你走動 得時,叫你出去,有話問你哩。」這碧煙原非真病,只因聽得蔣青巖中了狀元,心中 十分歡喜,要想個脫身之計,故此托病在房,細細思想。忽聞楊素喚他,只得和那侍 兒一同來到楊素榻前。楊素見碧煙到了,問道:「聞你有病,可曾好些麼?」碧煙道: 「賤妾偶觸風寒,今已小愈。」楊素將一雙眼定定地看了碧煙半晌,說道:「你可曉 得你丈夫中狀元麼?」碧煙不知此問是好是歹,不敢答應。李半仙恐怕碧煙一時沒主 意,言語與他不合,連忙在旁說道:「你丈夫蔣青巖中了狀元,你可曉得麼?」碧煙 會意,方才答應道:「賤妾不知,但他才堪王佐,學貫古今,今日得中狀元,也不負 他平生大志。」說罷,淚流滿面。楊素見碧煙的光景,料是思歸之意,故意怒道:「你 這妮子,怎敢在我跟前作此苦態,敢是還思想去跟隨那蔣生麼?」碧煙道:「老爺請 息雷霆,賤妾素聞老爺功蓋天下,名震四方,秉日月之明,行聖賢之事,以義教天下。 得新忘故,賤妾不敢為也,那蔣生雖與賤妾未遂伉儷之歡,寔久有百年之約,向因老 爺過求醜陋,不得已割捨前來。臨別之時,他對天發誓,道他終身不娶,他今日雖中 狀元,難免絕嗣之恨。這節事都是賤妾累他,賤妾為此不覺傷心,求老爺原察。」楊 素聽碧煙這一段話說得十分直捷、十分可憫,料非虛語,因轉嗔作喜道:「我姑試你, 你既有念故之心,我豈肯做奪婚之事!你可立在此間,我即刻差人將你送還你父母, 待你仍舊去嫁蔣生,完你這段姻緣,你卻不可忘我。」碧煙聞言,忙忙雙膝跪下,向 楊素拜謝道:「若得慨發仁慈,賤妾此去,自當朝夕頂禮,以祝千秋,安敢有忘大恩。」 楊素隨即吩咐左右備小轎一乘,差官一員,送碧煙回華刺史寓所去。不一會,傳轎已 備齊,碧煙重來叩謝楊素,仍舊是李半仙領他到二門外上轎。那差官騎馬相隨,同往 華刺史寓中來,行不半晌,早已到了。   這日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進過衙門,回得甚早,正在寓所和華刺史商 量告假之事。忽見門役進來稟道:「楊令公爺差官送回小姐來。」華刺史聞言驚道:「那 楊老兒卻送甚麼小姐到來?」蔣青巖聽得,料必是碧煙用計脫身回來,忙向華刺史附 耳低言道:「岳父不必驚訝,這一定是送碧煙還我。于今岳父須還要認作是柔玉小姐, 不可令那差官看破,其中有個緣故,待那差官去後,小婿自當奉告。」華刺史聽說, 故意向那門役道:「小姐在那堙A快請進來。」一邊說,一邊自己走到外面相迎,掀 開轎簾,果然是碧煙。華刺史迎住,一同來到廳上。華刺史問道:「我兒,你怎生不 在令公府中,卻又回來,為甚緣故?」碧煙答道:「楊令公因聞蔣郎中了狀元,不便 相留,特遣孩兒回來,仍歸蔣郎,別無緣故。」華刺史道:「既然如此,可喜可喜, 你快進去見你母親,待我與那差官相會。」說罷,碧煙進堶悼h了。此時蔣青巖和張 澄江、顧躍仙因恐那差官看破,都避過一邊。華刺史吩咐衙役,請差官相會。那差官 走進廳來,望上便要行禮,華刺史忙忙扯起,說道:「有勞足下了,敢煩足下回去稟 覆令公,說老夫明日同蔣狀元來登謝。」又賞那差官二十兩銀子,那差官去了。   華刺史從新請過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來,笑道:「小人世界,不可一日 無功名富貴,那楊老兒認真碧煙是柔玉小女,見青巖賢婿中了狀元,他便恭恭敬敬將 碧煙送回來,較向日的舉止,豈非天壤!但碧煙這女子是我們的恩人,且又生得容貌 不凡,我們將來須要替他尋一個快婿,以報其德。」張澄江和顧躍仙都答道:「極該! 極該!」只有蔣青巖默默無言。華刺史見蔣青巖的神情,不知為甚,想道:「他適才 說那碧煙回來,其中有個緣故要向我說,待我問他,看是甚麼緣故。」因問蔣青巖道: 「賢婿先前說碧煙回來有甚緣故,此時不妨與老夫說了。」蔣青巖道:「小婿方才沉 吟,也正為這緣故,岳父倘不見責,小婿方敢稟知。」華刺史道:「翁婿至親,有甚 話不可直說?」蔣青巖欲言又止,華刺史再三諮問,蔣青巖然後才說道:「那柳碧煙 當初與小婿邂逅之時,他本意寔屬小婿,小婿再三將至情告他,他方肯勉就,然向婿 之心終不肯轉。及到舟中,他又與小婿定盟說誓,欲重圖劍合,情願與小婿做個側室, 小婿感其真誠,各題詩一首,相換為質,不料果有今日。」華刺史聞言道:「此事極 好,正是天從人願,莫道是做側室,便要做正,小女也該讓他。老夫向日和三個小女 若不得此人,焉有今日,知恩不報,有約不完,豈可謂之人乎!此事在小女聞之,亦 當欣喜。賢婿寬心,待回到故鄉之日,老夫當與賢婿主婚,以完前約。」張澄江和顧 躍仙聽得這節事,心中都想道:蔣青巖好大福分,便得了兩個絕代佳人,兩人十分羨 慕。華刺史隨即走進堶惆荂A向華夫人說知,華夫人也毫不阻撓。碧煙聽得,滿心歡 喜。華夫人當下吩咐家中大小,都稱碧煙做碧娘,且碧煙性極溫柔謹慎,華夫人十分 愛他,待如親女。華刺史又向蔣青巖討當日定盟的詩看,蔣青巖向身邊取出,遞與華 刺史。華刺史看罷,贊道:「此女德、色、才三事俱全,難得難得,小女何幸,得此 益友。」張澄江和顧躍仙亦從中稱羨。大家坐了多時,又遇李半仙到來,道及楊素送 還碧煙之故,華刺史翁婿都齊齊謝他贊助之功,又將碧煙向日亦曾與蔣青巖訂盟的話 與他說知。李半仙笑道:「蔣先生十日內的喜事也應了。」蔣青巖驚道:「正是,正是, 先生何以神驗至此!」又大家閑話一回,李半仙作別去了。   他翁婿四人同吃過午飯,吩咐門上人道:「凡有來拜謁的官府,都回道出門赴席, 不必通報,止將門簿開記明白,待遲日回拜便了。」把門人領命而去。他三人卻同到 書房內商議乞假的本稿,抵暮,本已修完,連夜喚寫本人到寓所,炤式寫了。次日五 更三點,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捧了本章,同進朝房,候文帝登殿。朝見 已畢,三人一齊將本章呈到文帝御前,文帝看了,當面批允,三人一同謝恩出朝,回 到寓所。蔣青巖和華刺史同去謝了楊素,又同張澄江、顧躍仙到吏、禮兩部去討誥命 封贈,到兵部去討勘合。忙了幾日,諸事完備。此時正是五月望後,看定起身吉日, 是本月二十四日,那些在京及同衙門各官,或公餞,或私餞,又忙了四五日,已是二 十一日了。蔣青巖等三人具一副千金的厚禮來謝李半仙,李半仙這日正在家中,見他 三人到來,忙忙迎入中堂。敘禮已畢,三家的院子齊將禮單、禮物呈上,李半仙再三 推卻道:「三位貴人在此,老拙全無杯水之敬,反承厚惠,何以克當!」蔣青巖道:「學 生輩三人蒙先生周旋炤拂,感德良深,些須之敬,聊表微忱,異日再當圖報,望先生 莞存。」李半仙道:「這盛儀斷不敢領,老拙寔非故意推卻,另有一言奉懇,倘三位 貴人見允,這便是萬金之惠了,但不知三位貴人能慨然否?」蔣青巖等三人齊道:「先 生但說,自當領教。」李半仙道:「老拙本一貧窮術士,蒙越公青目,年來衣食頗豐, 卻也不曾倚勢借權,做一毫昧心害理之事。只因命相孤獨,年已六十,無一男半女。 那越公雖待我不薄,奈他年壽無多,冰山易倒,未可久留。老拙曾遇一異人,傳授養 生秘訣,頗有效驗,意欲覓一片清淨之地,結一茅庵,以終餘年。近聞令岳老先生隱 居之處,遠絕塵囂,倘得三位貴人為老拙覓得一椽,感當不盡。」蔣青巖和張澄江、 顧躍仙一齊答道:「聽先生之言,真是達人,此事最妙,何不就此同行?」李半仙道: 「楊越公處,一時未便即辭,既蒙臺允,稍遲數日,定當相訪。」蔣青巖等三人坐了 一會,一齊起身,打從舊日飯店門首經過,又將五十兩銀子賞那店主人,謝他當日指 引之功。然後回寓,將李半仙適才所懇之事,說與華刺史。華刺史道:「此事甚易, 且老夫久有出世之念,若得此人相伴,真是快事,待他界日到我山中之時,自有道理。」 說罷,各去料理行事。到了二十四日五鼓,華刺史和三位翰林女婿一齊起馬,那職事 之盛,比一切京官不同。張澄江、顧躍仙兩人轎前都是兩對金字牌,一對是「欽假省 親」,一對是「欽賜歸娶」,只有蔣青巖轎前少一對省親的牌。蔣青巖看了,想起自己 的父母,不覺淒然,又轉想道:「這等功名,也不是我父母快心之事。」   不說這媞a歸,且說柔玉、掌珠、步蓮三位小姐在家,聞華刺史之事已無恙了, 又聞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同在京中應試,料他三人學優才大,自然高發,三 位小姐十分歡喜。這日,柔玉小姐對韓香道:「我們久不到園中去遊賞,今日天氣困 人,你先同絳雪去看,園中可有甚花兒開得好時,來約我去看看,以消困倦。」韓香 聞言,忙拉了絳雪同去開了後門,到園中去了。去不多時,兩人笑嘻嘻各折了兩袖杏 子走過來,向柔玉小姐道:「園中光景甚好,那池內的荷花開得比往年更甚,中間一 順三色三枝,開得有團扇般大,小姐快去看看。」柔玉小姐道:「你可去約了二小姐、 三小姐同去。」正說間,只見掌珠、步蓮二位小姐來了。柔玉小姐道:「來得好,我 正要來相約,同到園中去看荷花。」掌珠、步蓮齊答道:「我們也為日長難遣,要和 姐姐同去遊賞一遊賞,既然如此,即便同行。」柔玉小姐吩咐絳雪鎖上房門,姊妹三 人,隨身三個丫鬟,連韓香共是七人,一路兒來到園中,同到荷花池畔賞荷亭上來。 看那荷花,比往年更盛,中間一順三枝,正中是一枝青蓮,左邊是一枝大紅,右邊是 一枝錦邊,比群花高一尺,大一圍,香氣氤氳。柔玉姊妹三人看了,驚訝不已。韓香 在旁笑道:「這花依賤妾看來,定是三位姑爺的佳兆,此時想已宴罷瑤池矣。」三位 小姐聞言不語。韓香又道:「三位小姐可記得去年賞牡丹的時候,轉眼間便是一年多 了,花兒已都開遍。」柔玉小姐不覺嘆道:「人生幾何時,都被這花兒艸兒催老了, 有情人能不慨然。」韓香也長嘆道:「小姐,你此後見了這花兒艸兒,都是歡容笑口, 只有俺韓香此後見這花兒艸兒,都是淚眼愁眉。」柔玉小姐道:「韓姐,你且自寬心, 天下事未可逆料。」說話之間,忽見幾個丫頭、養娘飛奔而來,不知為甚緣故。要知 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泥金報三捷臨門 綰春樓雙珠入手   詞曰:   正有蓮花瑞,泥金報已來。蒼天真不負多才。況道榮歸,指日雀屏開。皓月窺鸞 鏡,秋風繞鳳臺,雙攜神女夢中猜。吩咐淒涼,都自別安排。     右調《南柯子》   話說三位小姐同韓香眾人,忽見養娘們飛奔前來,不知是為甚事情。正要問時, 幾個丫頭、養娘跑得氣喘喘的,向三位小姐說道:「恭喜三位小姐,三位姑爺都高進 了。」韓香笑道:「想是都高中了。」養娘們道:「正是,正是。大姑爺中了狀元,二 姑爺中了榜眼,三姑爺中了探花,都做了翰林,指日榮歸。三位姑爺家都抄有泥金報, 差人在外,替三位小姐報喜哩。」這三位小姐聞言,不覺喜形于色,掌珠、步蓮兩個 小姐向柔玉小姐道:「姐姐,恭喜蔣家哥哥中了狀元。」柔玉小姐道:「二位妹妹的喜, 也與我一樣。」韓香道:「三位小姐于今都是誥命夫人了,大家帶挈俺韓香。」絳雪 道:「韓姐,你方才說那三枝荷花應在三位姑爺身上,于今果然,敢是你身上有八卦 麼?」韓香罵道:「小油嘴兒,你的好日近了,還在此說甚胡話。」大家歡笑一回。 柔玉小姐吩咐管帳的備酒飯款待三家的來人,再封二十兩銀子賞他做路費,家人媳婦 領命去了。三位小姐轉到中堂,各各歡喜回房。柔玉小姐坐在房中,想像蔣青巖在京 得意的光景,及他兩人當日的情兒,做了一個詞兒道:   花前忽地傳消息,聽說罷,歡心醉。瓊林宴撤玉驄嘶,天子門生及第。依稀想像, 紫袍金帶,千里渾如對。愁腸盡付東流去,往日事,他應記。琵琶樓下夜沉沉,更有 新詩申意。菱花鏡堙A容顏仍舊,從此相思遂。     右調《御街行》   柔玉小姐將這首詞兒寫了,拿在手中,自吟自詠了一回,收過一邊,拉了韓香, 同去尋兩個妹子下棋。從此姊妹三人同著韓香,或下棋,或賦詩,或品香廚茗,終日 歡聚,把一向的愁都化成冰雪。按下不題。   卻說華刺史夫婦同三個女婿,一路上軒軒昂昂,過府過縣的官兒都來迎接,送下 程、請酒、換夫馬,好生興頭。一日到了揚州,蔣青巖恐怕耽誤了時日,吩咐船家不 要聲張,將船悄悄過了揚州,並不令袁太守知道。直到六月下旬,才到杭州。那杭州 的大小官員,都來接見過了。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要留華刺史盤桓幾日, 華刺史道:「賢婿們榮歸,少不得要謁廟祭祖、各官來拜賀及豎旗送扁,一切事務煩 冗。料沒工夫盤桓;且老夫出門日久,小女們在家懸望。等三位公事完畢到寒舍之日, 那時盤桓的日子正多,老夫明早定要渡江。」蔣青巖道:「既然岳父不肯少住,小婿 也不敢強留,但明日渡江,必須換船,岳父岳母今夜何不移到合下,草榻一宵,明早 起來未遲。」華刺史道:「這卻使得,老夫正有一言要與賢婿商議。那柳碧煙本當就 此送歸賢婿,念他與老夫有恩,老夫意欲帶他同到寒舍,待小女完婚之日,一同花燭, 以見老夫報德之意,不知賢婿意下如何?」蔣青巖道:「岳父之言最是,世間從無先 妾後妻之禮。」張澄江和顧躍仙也道華刺史此舉極妥。當日華刺史將行李搬到蔣青巖 宅中,張澄江和顧躍仙各自先入城去,看過母親,從新到湖上來,陪華刺史夜飲。飲 酒中間,蔣青巖等三人同問道:「敢請岳父,不知小婿們該在何時到府,求岳父見教。」 華刺史道:「眼下天氣炎熱,路上難行,八月初旬相候便了。此番賢婿們若到山中, 竟到小園居住,不必更尋下處。」三人應諾,直飲到三更方止。次早,華刺史起身渡 江,三個女婿全副職事,三乘大轎,送華刺史夫婦上了渡船。作別而回,各自去料理 公事不題。   卻說華刺史夫婦,行不數日,到了家中。三位小姐接住,悲喜交集,一家大小歡 喜非常。三位小姐拜見已畢,華夫人背後走過一位美人來,向三位小姐見禮,三位小 姐一齊驚訝,不知這美人是誰,只道是華刺史新討的姬妾。三位小姐同看著華夫人, 不知該怎生行禮。華夫人會意,說道:「孩兒,這是你我的恩人柳碧煙,行賓客之禮 便了。」三位小姐依言,和碧煙平拜了幾拜,韓香也來見禮。華夫人向三個女兒笑道: 「孩兒恭喜,你們是三位誥命夫人了。」說罷又扯柔玉小姐到一邊,將碧煙代他到楊 素府中作侍兒,解了一家禍事,後來楊素因蔣青巖中了狀元,將碧煙送還,及向日碧 煙在舟中曾與蔣青岩訂盟,情願為妾的一節話,向柔玉小姐細述一遍。柔玉小姐喜道: 「原來向日托名救我們的,便是此人,他與我家有這等大恩,孩兒禮讓他為正,但不 知他多少年紀了?」華夫人道:「他與你同庚,小你兩月。」柔玉小姐道:「如此,是 孩兒的妹子行了。」華夫人又指著柔玉小姐向碧煙道:「這是我柔玉孩兒,你和他兩 人極皆親熱,從此你兩人便同房歇宿吧。」碧煙聞言,從新向柔玉小姐一拜,道:「賤 妾無狀,望小姐寬容。」柔玉小姐忙忙答拜,道:「妾受妹妹大恩,恨無以報,何出 此言。」韓香在旁,看著碧煙和三位小姐容顏爭美,宛如一母所生,心下想道:「蔣 官人好造化也,既中了狀元,又得了這樣一妻一妾,真個占盡人間美事。」   當夜碧煙果同柔玉小姐一房安歇,柔玉小姐和碧煙坐在燈下,細細問其根源,方 知碧煙是執金吾的小姐,又見他言語有章,舉止端雅,心下甚是愛他、敬他。碧煙因 向日在舟中曾聞蔣青巖道柔玉小姐之才,今見房中奇書滿架,卷軸成堆,想青巖所言 不差,因問道:「妾聞小姐學同班女,才過文姬,今幸得侍左右,敢求佳作見教一二。」 柔玉小姐道:「閨中人偶識數字,絕無佳作可觀,妹妹想多吟詠,幸以教我。」彼此 謙了一會,忽見韓香走來,見他二人彼此要請教,笑道:「小姐你也瞞不得碧娘,碧 娘也瞞不得你,終究是要看見的。小姐何不先拿出幾首來與碧娘看,碧娘自然要拿出 來與小姐看。」柔玉小姐道:「寔無甚著作,止有前日贈你彈琵琶的四首還有稿,待 我取來請教便了。」說著便起身去取來,遞與碧煙。碧煙展看一回,連聲贊道:「詩 既清新,字復勁秀,真女中曹、劉也,賤妾當北面事之矣。」韓香道:「碧娘,你此 時卻推脫不去了,快將詩來。」碧煙笑道:「俗語云:醜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但我 無囊筐,偶作一二首,都忘卻了,只有掃雪詩二首還記得,待妾寫出,請小姐塗抹。」 韓香便去取了一張牋紙,遞與碧煙。碧煙接在手中,拈起筆來,中鋒懸腕,將兩首掃 雪詩寫了,雙手遞與柔玉小姐觀看。柔玉小姐細看,那詩意悽然,字法嫵媚,十分敬 服,道:「妹妹此詩,語意精深,慘人心目,直可與《明妃出塞曲》並傳,妾當遠拜 下風。」彼此談至三鼓,方才就枕。從此,柔玉小姐和碧煙兩人親愛非常,就如同娘 共乳的一般,行坐不離,唱酬不暇,便有好茶好香,也要兩人同賞,真是閨中管、鮑, 蛬O快友。便是那掌珠、步蓮二位小姐,也和碧煙甚是親密。   話休煩瑣,再說華刺史自到家中,便忙忙替三個女兒備辦嫁菕A上自金銀翡翠, 下至箱櫃、桌椅、器皿等項,無一件不出奇出色。獨有柔玉小姐的,是一正一付。到 八月初頭,諸事已備,華刺史和夫人商議道:「我兩個老人家單生這三個女兒,若個 個都嫁出去,豈不寂寞殺了!若都要留在此間,那張家、顧家還有母親,料他未必依 從。只有蔣家姪兒無父母之累,一定要留他在此,替我支持家事,養生送老,便是張 家、顧家兩個女婿要帶女兒回去,也要須住三年兩載,如此方可。」華夫人道:「妾 身也是這般見識,正與老爺相合。待他三人來時,須說過在先,只恐老爺不便當面講 得。」華刺史道:「這也容易,他三人來時,我約山中的那田老兒來,托他轉說便了。 于今還有一事,三個女兒身邊,每人只有一個丫頭,必得成雙才好隨嫁。」夫人道: 「妾連日也思量此事,只恐此時沒處尋買,便買得也未必中他三人之用。我房中除了 韓香,其餘的五個丫頭,撿三個好些送與他三人便了。」華刺史道:「此說到也極妥, 吉期已近,今日是個好日子,便喚過眾丫頭來,我兩人撿選一撿選,送與三個女兒吧。」 夫人聞言,忙喚過自己的五個丫頭來,華刺史撿了生香送與柔玉小姐,伴繡送與掌珠 小姐,紫鸞送與步蓮小姐,當下著一個養娘分頭送到小姐房中去。不一會,那送伴繡 和紫鸞去的養娘都回來,道:「二小姐、三小姐都收了。」只有送生香與柔玉小姐的 養娘去了半晌,仍舊同生香走來,回覆道:「大小姐不收。」華刺史夫婦都不知女兒 為甚緣故,兩人商議道:「想是柔玉孩兒不喜生香,此外卻沒有好的,怎生處治?」 華刺史悄悄向華夫人道:「不然,將韓香送與他吧。」華夫人道:「這也使得,只恐韓 香到未必肯做隨房的丫頭,待我去問他看。」此時韓香正在跟前,華夫人便叫他過來, 問道:「大小姐吉期在邇,隨嫁無人,適才將生香送與他,他又不要,我想大小姐平 日最愛你,我意欲將你與他,教他異日還替你尋一個好人家打發你,不知你肯去否?」 韓香聞言,正合其意,心中十分歡喜,連忙答應道:「賤婢蒙老爺和夫人大恩,恨無 可報,一向又承大小姐相愛,與眾不同。賤婢連日也因大小姐將嫁,正難割捨,亦有 此心,不敢稟知老爺和夫人。今日既蒙吩咐,敢不依從。」華刺史夫婦見韓香心肯, 兩人甚喜,從新將韓香送與柔玉小姐,卻將生香送與碧煙。柔玉小姐果然收了,且是 甚喜,碧煙也收了生香,出來謝了華刺史夫婦。華刺史夫婦見柔玉小姐收了韓香,方 才心安。只有韓香,此時心中的歡喜,更覺不同,正是:      往日相思今已遂,天從人願喜非常。   華刺史又出去吩咐院子,將後園的綰春樓打掃潔淨,都用絳紗裱褙齊整,做柔玉 小姐的洞房;將東書院收拾,做掌珠小姐的洞房;將西邊的待月軒收拾,做步蓮小姐 的洞房,都是華刺史親自監看,細細收拾得像錦窩繡窟一般。剛剛收拾完備,蔣青巖、 張澄江、顧躍仙三人一齊到了,這番來比前番大不相同,不但他三家的主人是翰林體 統,便是那些家人、院子,一個個鮮衣駿馬,公然大叔的形狀。往時稱主人做相公, 于今都改稱老爺了。華刺史見三個女婿到了,忙請到後園,一起住下。當夜大開筵宴, 盡醉而散,次日,華刺史因自己有事,著院子去請了這山中的幾位老友來相陪,其中 有一個田能富,是這山中的老學究,為人極老成。華刺史便有前日與華夫人商議之言 托他向三個女婿說,三個女婿都一一聽從他。這日是八月初九日,華刺史擇定本月十 五、十六、十七一連三個吉日,十五日替柔玉小姐完親,十六、十七兩日替掌珠、步 蓮二位小姐花燭。到了十三日,華刺史夫婦帶了幾個能事的家人媳婦和養娘們,同到 綰春樓上替柔玉小姐鋪房,將那樓上左邊房內鋪下兩張水磨花梨大八步床,上面一張 是柔玉小姐的,橫頭一張是碧煙的,都是錦幔珠幃,繡衾鴛枕,其餘擺設之精,不可 言盡。華夫人又替韓香備了許多衣服、釵環、衾枕、帳褥及一切箱籠之類,也竟像嫁 女一般。這日也在右邊房內鋪下兩張獨睡涼床,著他與絳雪同住。這也是華夫人見屈 了韓香些,所以加厚;又且從小時愛他,故與眾不同。   話休饒舌,且說十五日早間,蔣青巖送進珠冠霞帔來。華刺史叫柔玉小姐拜受封 誥,柔玉小姐再三讓與碧煙,碧煙不受,然後小姐才拜受了,戴上珠冠霞帔。晚飯後, 華刺史和華夫人同送小姐和碧煙先進洞房,然後花燭高燒,鼓樂齊奏,迎蔣青巖進房。 蔣青岩此時頭戴烏紗,腰垂紫綬,金帶紅袍,愈加縹致,走上樓來,進了洞房。青巖 居中,左邊是柔玉,右邊是碧煙,同坐花燭。眾人在燈燭之下覷著他三人,真像兩朵 名花夾著一株玉樹,好生可羨!有詞為證:   八月佳期當十五,綰春樓上春多。天香飄緲桂婆娑。兩枝花映水,一片月臨梭。 及第檀郎年更少,風流才調難過。雙珠齊入鳳鸞窩。襄王歸楚岫蛐,烏鵲架銀河。     右調《臨江仙》   花燭已畢,眾人散去,將洞房門關了。蔣青巖向桌上取了一枝花燭在手,拿到柔 玉小姐身邊,細細炤了一炤,低低說道:「小姐可記得放蝴蝶的時節,小生要正看小 姐的嬌面,看也不能夠,今日卻和盤到手,小生好僥幸也。想那夜在蛩茪W被小姐正 言見拒,不知小姐今夜還能拒小生否?」柔玉小姐含笑答道:「使妾無當日之拒,今 日有何顏見相公乎!」蔣青巖笑了一笑,又到碧煙跟前來,向碧煙道:「娘子,今日 劍合珠還,皆娘子真誠所感,但不知向日舟中的詩句還在否?」碧煙道:「賤妾蒙相 公大恩,訂盟一詩謹秘懷中。」說罷,果向懷中取出,交與蔣青巖,蔣青巖也向懷中 取出碧煙的詩來,遞與碧煙。兩人完了公案,蔣青巖方才轉到柔王小姐身邊。替柔玉 小姐解衣鬆扣,柔玉小姐也不十分推拒,只道:「柳家妹妹是妾恩人,妾未可僭先。」 蔣青巖道:「大小先後,自有定分,小姐不必過謙。」蔣青巖此時情興如火,雙手抱 小姐同入錦衾。成就了百年之好。正是:   翡翠衾中,輕折海棠新蕊;鴛鴦枕上,漫飄桂蕊奇香。情濃處,任教羅襪縱橫; 興至時,那管雲鬢撩亂。一個香汗沾胸,帶笑徐舒腕股;一個嬌聲聒耳,含羞赧展腰 肢。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此償姻緣之願。   兩人歡會已畢,蔣青巖摟定柔玉小姐睡了半晌,然後起來,披了衣服,走到碧煙 床邊。只見碧煙和衣睡倒,蔣青巖輕輕去替碧煙解衣,碧煙在睡中驚起,見蔣青巖不 覺羞容滿面,半推半就,任蔣青巖鋪擺。不一會珠服解完,兩人同赴陽臺。蔣青巖只 道碧煙兩度適人,料非完壁,不意還是處女。嬌啼宛轉,竟與柔玉小姐一樣,蔣青巖 滿心歡喜。雲雨既罷,蔣青巖將碧煙抱到柔玉小姐床上,三人共枕而眠,說不盡的恩 情,道不盡的美滿。只有韓香在對面房中,想著這堛瘍w娛快樂,翻來覆去不曾合眼。 次日,柔玉小姐和碧煙一齊起來,韓香和絳雪早打扮得花嬌柳媚,同進洞房來服事柔 玉小姐梳菕A生香也隨後。蔣青巖不知就堙A見了韓香,忙忙一揖,道:「韓姐為甚 來得恁早?」柔玉小姐忍不住笑道:「這真是故人相會,分外親熱,相公從此不要稱 姐了,他于今已做隨房,只要相公另眼相看就夠了。」蔣青巖驚訝道:「可是當真麼?」 柔玉小姐道:「怎麼不真。」蔣青巖道:「世間不信有許多天從人願之事,小生自然另 眼看他,只要小姐也與小生同心。」柔玉小姐道:「妾與他分雖上下,情好最深,今 日得做隨房,寔遂其願。」蔣青巖心中又添一喜。柔玉小姐當下對韓香道:「你此後 不必同絳雪、生香一起來服事,無人處你不妨與我同坐,待遲些自有道理。」韓香聞 言,忙向小姐拜謝,又向蔣青岩行了上下之禮。然後小姐和碧煙一齊梳菕A絳雪、生 香兩邊服事。蔣青巖卻悄悄立在錦幔之內,拿出小姐和碧煙兩個的喜帕來,細看那帕 上的腥紅。柔玉小姐和碧煙都在鏡中瞥見,一齊走來奪去收了。蔣青巖笑了一回,忽 然想起柔玉小姐當時贈他的明珠、金釧,于今好去取來,替小姐助菕C連忙走去取了 珠釧,送與柔玉小姐,道:「此小姐向日所贈,小生藏在身邊,相伴許久,今日當奉 還了。」柔玉小姐道:「些須之贈,不意相公珍重如此。」當下仍將金釧戴在手中, 將明珠贈與碧煙,從此柔玉小姐和碧煙也不分房,夫婦妻妾三人及韓香,如魚得水。 正是:   恩情自信人間少,歡樂應知天上無。   十六、十七兩日是掌珠和步蓮二位小姐花燭之期,那兩個洞房也是一般整齊;那 二位小姐也是珠冠霞帔,一樣風光;成親之後,夫婦也是一般恩愛。張澄江和顧躍仙 兩人都十分感激蔣青巖,聯衿三人比向時更覺綢纓,姊妹三人較往常愈加親熱,華刺 史和華夫人都十分快意。   卻嘆光陰易過,轉眼就是滿月,華刺史設了極盛的筵席,內外歡飲。如此三日, 這山中遠遠近近都來慶賀。一日諸事打發完了,上下清閑,華刺史同三個女婿在廳上 談笑,華夫人也同三個女兒及碧煙五人在內堂閑話。華夫人偶然題起往事,說到蔣青 巖在蘇州被騙一節,大家笑了一回。柔玉小姐道:「這件事孩兒曾聽得些影響,卻不 知其詳,原來是如此,這也算得一個奇聞。」華夫人笑道:「蔣大官在揚州所遇的事 還奇哩,想必他對你說過了。」柔玉小姐道:「他在揚州又遇甚奇事,他並不曾向孩 兒說。」華夫人便將蔣青巖在揚州遇著揚州的袁太守愛他的人品,要將女兒招他,蔣 青巖再三不肯,被他誘去將酒灌醉,強招他到女兒房中去,蔣青巖勢不由己,勉強依 從了,卻不曾成親的話細細對柔玉小姐說了一遍。柔玉小姐驚訝道:「這節事果然又 奇,孩兒全然不知。到虧他有見識,依允了那太守,不然一個孤客,那太守即不忍下 手他,萬一羈留他在衙中,豈不誤了京中的大事,安得有今日之聚?」華夫人聽柔玉 小姐的話與他老夫婦當日的一般,絕無忌妒不悅之意,不覺贊道:「我兒你真個賢良, 我當日與你父親在京聽得此事,也是這般見識。若是人家那不想情理女子,只道他薄 倖,停婚再聘了。我想蔣大官至今不對你說的意思,也多應為此。」柔玉小姐道:「這 有何妨。他既與袁太守約定在此完親之後再去入贅,此時也該去了,他那埵h應望著 哩。」華夫人道:「你少時問他,看他是甚主意。」剛說得話完,只見生香在後面走 來。柔玉小姐問道:「相公可曾到樓上來?」生香道:「相公才到樓上來了。」柔玉小 姐因聽得袁太守這一節事在心,要去問蔣青巖,連忙起身,竟往綰春樓來。要知後事 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華小姐催赴揚州約 袁太守重贅狀元郎   詞曰:   著急促郎行,有個懸眸處。難得傾城性更賢,今古稀奇事。為惜女如花,特選乘 龍婿。依舊當年醉堣H,想見歡滋味。     右調《卜算子》   話說柔玉小姐正要將袁太守的一節事問蔣青巖,聽得生香說蔣青巖在樓上,連忙 起身望綰春樓來。將出後門,生香悄悄向柔玉小姐說道:「適間我同韓姐在樓上,撞 見相公上樓來,叫我到樓下走走,說要和韓姐說話,不知說甚麼,小姐快走去聽聽看。」 小姐聞言,笑了一笑,曉得蔣青巖要與韓香敘舊,自己到不好上樓去。要轉回前面, 又恐華夫人問他,只得住了腳,坐在近樓一塊太湖石上,讓蔣青巖和韓香完事。一雙 眼卻望著那綰春樓的前窗。直過了兩頓飯時,才聽得蔣青巖叫生香。柔玉小姐方才起 身到樓上來,正撞著蔣青巖下樓。蔣青巖見柔玉小姐來了,疑是生香去請來的,不好 意思,只得笑臉相迎,道:「聞你在岳母處閑談,不知談些甚麼,我正要來竊聽,不 料你就來了。」柔玉小姐笑道:「我們談的是揚州袁太守之事。」蔣青巖聽了這句話, 不覺面紅耳赤,半晌無言。只得和柔玉上樓來,對面坐下,說道:「那揚州之事,寔 勢不由己,連日正要相告,又恐你見怪,所以遲疑。」柔玉小姐道:「相公差矣,相 公向日若不依從那袁太守之婚,妾與相公焉有今日!妾非妒婦,頗達情理,相公不必 多疑。那袁太守憐才擇婿,也非惡意,相公須急早去完親,莫教那袁小姐懸望。」蔣 青巖先時只道柔玉小姐見怪,于今聽了這篇話,深服柔玉小姐之賢,連忙深深一揖, 道:「聽小姐之言,真是古今未有之賢婦,到是我無知人之明了。我與袁太守原約定 在此完親之後才去,此時也可去矣,正待與小姐商議前去,了此一段心事。今既承慨 許,我明日便與岳父說知,五七日內動身便了,但我與小姐新婚未入,未忍遽別,奈 何?」柔玉小姐道:「相公,你乃豪傑丈夫,何出此言!雖新婚未久,此去亦是大事, 又非萬里之行,何離別之足道乎!但望相公前途保重,餘不足慮。」蔣青巖聞柔玉之 言,反覺自己多此一番兒女之態。柔玉小姐問道:「那袁小姐多少年紀,喚甚名字, 生得如何?」蔣青巖道:「他是八月十五生日,名喚秋蟾,今年十六歲了,人品在小 姐和碧煙之下,在韓香之上,也曾讀書,向在他父親書房中見他作一首新月詩,大有 才情。」柔玉小姐道:「我又得一快友矣,可喜可喜。相公可記得他那新月詩麼?」 蔣青巖道:「也還記得。」便念與柔玉小姐聽。柔玉小姐聽了,贊道:「清新俊逸,真 女中才子,我不及也。相公此去,須早些帶他到山中來,大家唱和,萬勿久留官署, 使妾懸望。」這柔玉小姐真個難及,不但不妒,且是越說越喜,巴不得那秋蟾小姐立 刻就到他跟前,和他相聚唱酬。兩人商議已定,柔玉小姐偷眼望著韓香房中,見韓香 還在蛬O前整鬢哩。柔玉小姐絕不題起,心下常要叫蔣青巖收他做個側室,反慮著父 母上,恐怕看薄了蔣青巖,所以遲遲有待。   次早,蔣青巖梳洗完畢,便到前廳來,將他要往揚州完親的話對華刺史說知。華 刺史道:「正是,此事也不宜太遲了,恐袁太守只道是小女不賢。」忙叫書僮取歷日 過來,替蔣青巖看起身的日子。看了一回,說道:「後日二十六日,是出行吉日,賢 婿就起身吧。」蔣青巖連連應諾。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也道他要回去省母,華刺史也 許了。當日各人收拾行李。到二十六日飯後,各坐了大轎,一齊起身。   話分兩頭,且說那袁太守,自蔣青巖別後,時時想念。一日公事稍暇,坐在書房 中看書,忽然掀出秋蟾小姐的新月詩來,見那詩後又添一首詩,字跡與小姐的全不相 同。再看那詩,卻也做得和小姐的不相上下,就是和韻之作。袁太守甚是驚訝,忙喚 書僮來問道:「我這書房中曾有何人進來?」書僮道:「沒有。」袁太守罵道:「好胡 說,小姐這詩箋上,明明是甚人和一首詩在上面,怎說沒有?」書僮道:「是了,是 了。是向日蔣姑爺在衙中等候老爺之時,偶然到此,他在書中看見,和在上面的。」 袁太守方才釋然,心中喜道:「原來蔣生也有這等高才,真可謂才品兩全了,便是我 女孩兒這般才學,也該叫他曉得。」忙忙拿著這詩箋走到秋蟾小姐房內,將詩箋遞與 他道:「孩兒,這是你的新月詩,後面不知是何人和了一首在上,你看他做得如何?」 秋蟾小姐聞言道:「孩兒的詩在父親書房中,怎得有人看見?」袁太守道:「你且看這 詩做得可好,我再對你說這和詩的人便了。」秋蟾小姐將那詩細細看了,果做得好, 說道:「此詩下筆風流,命詞大雅,句句是新月,非名手不能。」袁太守笑道:「我兒 好眼睛,這便是那蔣家郎君做的。」夫人在旁問道:「蔣家郎君在那堿搢ㄐA幾時和 的?」袁太守便將書僮之言對夫人說知,夫人道:「我向見蔣家郎君的人品不凡,也 料他定有大才,不想果然,可喜可喜。」秋蟾小姐聽說,心中也暗暗歡喜,將這詩箋 收入袖中。袁太守同夫人走到中堂,曲指一算,向夫人道:「蔣家郎君已去四個月, 此時想已到華家完過親了,我們也須備辦蛫搳A恐他來到。」夫人道:「老爺此言有 理,何不取過筆硯來,將所要的物件開出一篇帳來,及早備辦:至于一切金珠首飾之 類都是有的,不必費力。」袁太守聞言,正要叫丫頭去取筆硯,忽聽得外面傳梆書僮 拿進一本殿試錄來,稟道:「這是京中來的一本殿試錄,送報人送來的。」袁太守一 時忘卻了,驚訝道:「今歲又非大科年分,那得有殿試錄。」忽然想起來:「是了,是 了。這是前日奉旨選用舊紳子弟的試錄。連忙開看,只見一甲第一名是蔣岩,建康府 人。」袁太守大驚,向夫人道:「奇哉,奇哉,蔣家郎君竟中了狀元!」夫人也驚訝 道:「只怕未必是他,他向時不曾說他要進京的話。」袁太守道:「怎麼不是他,世上 那有同名同姓又同府的事,他當日在此起身之時,那要他們舊紳子弟進京應試的旨意 還未下,想是後來在建康見了旨意,起身去的,此時料已入翰林,正在京中哩。他就 要告假歸娶,也要到秋間。」夫人聞言.喜出非常,連忙去報與秋蟾小姐知道,秋蟾 小姐聞之,暗暗慶幸,輕綃和岫雲兩個丫頭及衙內大小都來向小姐賀喜。袁太守心中 喜甚,當下走出後堂,傳進那個送報的人來,當面說道:「適才那殿試錄上的蔣狀元, 是本府的姑爺,你們報房中也該先來報喜。」那送報人聞言,忙忙叩頭,道:「小人 們不知,容明日再來補報便了。」袁太守道:「你明日來報,本府自有賞錢。」那送 報人領命去了。這是袁太守要人知道蔣狀元是他的女婿,以防蔣青巖背盟之意。果然 次日絕早,那報房中派了四個人,買了一張雙紅大紙,上寫道:   捷報   本府太爺 貴姑老爺蔣諱岩,   殿試一甲第一名,   欽授翰林院修撰。   京報人:高元、賀相、黃甲、宮保。   這四人拿了這張報單,一齊報到府堂上來,正值袁太守早堂,見這四人來報喜, 便吩咐將報單貼在大堂上,賞了報子十兩喜錢。當時衙門中人及同寅各官都曉得了, 齊來恭賀。不數日,揚州城內城外,人人都說太爺的女婿中了狀元,那同寅的各官及 揚州的士紳,因此在太守面上愈加趨奉。袁太守十分快意,竭力備辦嫁菕A單候蔣青 巖來完親。   光陰荏苒,不覺暑退涼生,金風動樹,早是八月下旬了。忽有杭州司李,是袁太 守的舊人,任滿欽取進京,打揚州經過,來拜望袁太守。袁太守偶然問道:「老年臺 在任時,可知有個蔣生字青巖的在湖上住麼?」那司李道:「曉得,此人是個少年真 名士,今已中了狀元,半月前奉旨歸娶,在湖上住了幾日,小弟去相會過,後來又到 紹興去了。」袁太守聞得此言,打發那司李去了,即便進衙與夫人說知,要差人去賀 蔣青巖。商量已定,當下脩了一封書,備了一份極豐厚整齊的賀禮。次日差四個家人 前往蔣青巖身邊去,就將書札交付四人,賞他二十兩盤纏,吩咐道:「你們四人星夜 到西湖上蔣姑爺家去,我聞蔣姑爺已往紹興,你四人可要他家下一個院子,引你四人 同到紹興尋蔣姑爺,將書札文明,候蔣姑爺同來,作速前去,不可有誤。」四人領命, 即刻起身去了,按下不題。   再說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自山中起身,四日便到了杭州。張、顧二人各 自分頭回家去了。蔣青巖也回到家中,家中大小都來叩見。次日,府縣各官聞他三人 完親回來,都來賀喜。第三日蔣青巖早去問候張、顧兩家的老夫人,便約了張澄江、 顧躍仙兩人一齊出城,同到靈隱寺去拜謝自觀和尚。到了寺中,眾僧都來迎接,蔣青 巖問道:「你自觀大師一向安穩麼?」眾僧齊齊答應道:「自觀大師已圓寂過了。」蔣 青巖、張澄江、顧躍仙聞言,一齊驚訝道:「是幾時圓寂的,誰人是他的付法?」眾 僧道:「是八月八日午時圓寂的,受付法的就是大師向日的那個沙彌。」蔣青巖道:「快 請那沙彌相會。」內中一僧連忙去請,不一會,那沙彌到來了。蔣青巖等三人細看那 沙彌,就是向日在山門外邀他三人進去吃茶的。那沙彌也認得他三人,便上前問訊。 蔣青巖等三人一齊起身見禮,那沙彌道:「先師限滿西歸,知三位居士功成名遂,必 過荒山,留下十六字,吩咐小僧達上。」說罷,便向袖中取出一條紙兒來,遞與蔣青 巖等三人,他三人接到手中,展開同看,那紙條上寫著四言四句:   三鳳重來,老僧西去。   後事人人,勿忘初志。   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看罷,不勝驚嘆,向那沙彌說道:「我輩三人向蒙 令先師指示,果然句句應驗,事事完成,今日特來拜謝大德,不料竟往西歸,令人追 感不盡,先師教言,自當佩誦。但不知令先師塔在何處,敢煩指引前去一拜。」沙彌 道:「先師塔院就在後山,三位請行,小僧引道。」蔣青巖等三人一齊起身,同著沙 彌來到自觀和尚塔前,三人一齊拜倒,那沙彌也在旁答拜。拜畢,轉到大殿上來,那 眾僧早已擺設下一桌齊整茶菜,那沙彌陪蔣青巖等三人吃了一會。蔣青巖叫沙彌取過 緣簿來,他三人各寫了一千兩布施,脩蓋大殿,以報自觀和尚之德。寫完了,三人作 別起身,轉到湖上。蔣青巖拉張、顧二人同到家中,擺出酒來,三人同飲,席間將自 觀和尚的遺言取出細看,曉得其中的意思是教他三人拿定主意,不要做官。三人又嘆 息感念一回。張澄江、顧躍仙因問蔣青巖何日往揚州,蔣青巖道:「三日之內,也就 要起身了,小弟還有一書,煩兩兄回山之時,致與岳父。」張、顧二人道:「吾兄行 時,小弟二人還要來奉餞,回來好吃喜酒。」說罷,又飲幾杯,方才別去。   蔣青巖送他二人去了,轉到廳上,只見外面走進四個人來,一齊向蔣青巖叩頭, 道:「家老爺多多拜上姑爺,聞姑爺中了狀元,及第榮歸,特差小人們前來恭賀,有 書札在此。」蔣青巖聽這四個人口稱姑爺,料是袁太守差來的,忙叫取書來看,這四 個家人連忙將書札一齊呈上。蔣青巖拆開書信看了,吩咐左右將禮物收下,說道:「我 正要到你老爺任上來,完成大事,不料又勞你們遠來,你們可到外面休息一二日,和 我同去。」又吩咐廚下備酒飯,待他四人。此時已是十月初二日,到初四日,杭州太 守送了一隻大座船來,蔣青巖吩咐打掃,將行李搬上去。晚間,張澄江和顧躍仙同備 了盛席,僱了一隻太湖船,在湖中飲到半夜,同到蔣青巖家宿了。次早,蔣青巖忙寫 了一書,留寄華刺史,他三人方才分別。   初六日絕早,蔣青巖上船,船頭上依舊打了狀元及第、奉旨歸娶的四面金字牌。 當日開船,一路上吹吹打打,好生熱鬧。正是:   一路鼓吹驚水族,兩牌金字感皇恩。   路上因是船大,行了十二日,才到揚州。那袁家的四個家人齊去報與袁太守,袁 太守甚喜,忙送酒席下程,只因吉期將近,翁婿間不便拜謁。蔣青巖的座船就住在鈔 關門外馬頭上。此時已是十月中旬了,擇下二十二日行過大禮,到袁太守衙中去。袁 太守也擇下十月二十八日招親,隨將吉期報與蔣青巖,蔣青巖打點精神,專候入贅。   到了二十八日午後,蔣青巖先在船上香湯休浴,換了吉服,單等去做新郎。剛到 上燈時候,只聽得岸上鼓樂之聲漸漸相近,爆竹連天,花燈映水,就象來娶親的一般, 一齊到座船上來,迎接蔣青巖。蔣青巖隨即上了大轎,轎前擺了全付職事,竟望太守 衙中來。這日,袁太守衙中有許多官紳接親,從大門鋪紅結綵,直接著內衙,兩邊燈 光炤耀,如同白晝。袁太守也是吉眼,同各官坐在後堂等候。不一會,蔣青巖的轎到 了,袁太守忙走到轎前,請蔣青巖下了轎。旁邊四個官媒,掛紅插花,將蔣青巖攙入 衙內,眾丫頭、養娘各持花燭相迎,竟送蔣青巖到秋蟾小姐洞房中來,成合巹之禮。 袁太守在外面陪各官看戲飲酒,飲不多時,各官散去。   單說蔣青巖和秋蟾小姐,此時合巹已畢,這夜蔣青巖清醒,不比向時沉醉,在花 燭之下細細看那秋蟾小姐,若無柔玉小姐和碧煙兩人在上,他也算得世間有一無二的 容貌了,心中之喜,真個說不出來。聽得外面人靜,便起身將洞房門拴了,拿出那軟 款溫柔的手段,憐香惜玉的工夫,將秋蟾小姐抱入羅幃,輕探花蕊,細驗腥紅,兩人 成就鸞交鳳友,好生快樂,有詩為證:   新人原是舊新人,曾到桃源未問津。   今日重來花正好,三生石上有前因。   二人恩情美滿。次日起來,雙雙出來拜了袁太守夫婦,那袁太守夫婦見女兒女婿 才貌相當,喜得心花都開。外面慶賀的鄉紳、士夫及現任上下各官絡繹不絕,一連幾 日大開喜筵。稍得閑暇,又去拜謝這些官宦。翁婿二人,一連忙了半月,方得清閑。   此時已是十一月中旬,一日初雪,袁太守正同蔣青巖在衙中賞雪,外面忽然報進 來,報袁太守陞了京兆,命已下了。蔣青巖忙向袁太守恭喜,袁太守反覺怏怏不樂。   蔣青巖問道:「岳父高陞,理當歡慶。何以不樂?」袁太守道:「不佞所以悵然之 故,非為遷陞,只因小女初事君子,料不能同去,一時難割捨耳。」蔣青巖道:「後 面日子正長,相見有日,不必深慮。」第二日,又聽得新太守是蘇州司馬,不日就到, 袁太守只得匆匆收拾,移到察院中居住,等候交待,讓出衙門修理不題。   卻說蔣青巖偶然想起沈蘭英,要去探望他,又礙著自己于今是一位官長,不比當 日做書生之時,不便去得。只得悄悄喚得伴雲,吩咐道:「你到晚間可到我向時看燈 的那樓下去,站立在左右探望,若遇著向日夜間到瓊花觀來請我的丫頭,他名喚宜春, 你可招他到無人之處,道我是蔣相公家中來的.問你家蘭娘近日安否,他若問我在那 堙A你道我在蘇州,特遣你來問候他的,討個的信來回我。」伴雲領命,到晚間果然 走到那樓下,只見門內有幾個男、婦站立,卻不見那宜春丫頭。等了半會,男、婦都 進去了,將門半掩。伴雲心焦欲回去,又恐主人見責,只得坐在對門一個小酒店中, 一邊吃酒,一邊張望。忽見這酒店中當壚的一個年少婦人正像宜春,那婦人也連連偷 看伴雲。伴雲心中想道:「我們離揚州不上九個月,怎生這宜春便嫁了人,只怕看錯 了。」再定睛細看,的確是宜春,一毫不差。伴雲隨即起身到櫃上會鈔,那婦人拿過 戳子來稱銀子。伴雲見左右無人,故意問道:「對門宅子埵陪茤y春姐,怎生不見出 來?」那婦人道:「客人你問他做甚?」伴雲假說道:「他家蘭娘是我的表姊,我出外 多年,今日回家,特來問他一個信息。」那婦人笑道:「客人你休哄我,我便是宜春, 我認得你是向日那建康府蔣相公家的大叔,你敢是蔣相公差來問候俺蘭娘的麼?」伴 雲也笑道:「正是,我看娘子也甚像宜春姐,原來正是。請問宜春姐,是幾時恭喜嫁 出來的,于今蘭娘安否?」宜春道:「可憐我與蘭娘的事,說來話長。俺蘭娘自你家 相公別後,時時想念,不多日子便得了個虛弱之症,剛剛一百日,正是六月初十夭歿 了,臨落氣之時,還連連叫了幾聲蔣相公。那時俺家老爺已從京中回來,先見蘭娘病 危,十分傷痛;及至聽得他叫蔣相公,家老爺便疑心起來,把蘭娘艸艸殯殮。將我幾 番拷打,問蔣相公是誰,說我一定曉得,幸我支吾得好,八月間將我賣與這張店官填 房。我只道你相公已忘卻我蘭娘了,誰知還來問他,真是有情人。于今你相公在那堙H」 伴雲道:「我相公在蘇州,特著我來問候,不料他已作古人,可嘆可嘆。」伴雲當下 稱了酒錢,別了宜春,忙來回覆蔣青巖。蔣青巖聞言,暗暗感傷,吩咐伴雲悄悄買了 些紙錢,自己回到衙內空地上,低低喚著沈蘭英的名兒燒化了。正是:   一陌紙錢雙淚濕,低聲細語喚蘭英。   不數日,新太守到任,袁太守去交待明白。未知何時進京,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六美共歸金馬客 眾賢同隱苧蘿山   詞曰:   記當年,桃李下,遇娉婷,立畫橋。流水瀅瀅,多情蝴蝶。此時無計報深恩。玉 堂金馬,盡都配、絕世傾城。喜知音,同攜手,山中約,薄虛名。羨丹砂服食長生, 金魚紫綬,由來孤負了初心。何如丘壑,少塵事,理亂無聞。     右調《金人捧玉盤》   話說袁太守,將一切舊事交待明白,打點從陸路進京到任,上下各官都來祖餞。 袁太守也無心赴席,夫婦二人,終日同女兒躊躇不捨,又遷延了幾日,已是十二月了。 此時秋蟾小姐已做過滿月,袁太守只得要起身。看了本月初十日是登程吉日,頭兩日 騾轎馬夫俱已齊備,初十日巳刻起身。蔣青巖和秋蟾小姐直送到三十里外,方才灑淚 而別。   不說袁太守進京,再表青蔣青巖和秋蟾小姐,轉回察院中,隨即寫了一隻座船, 行了十來日,到了杭州,領了秋蟾小姐到家中拜過家廟。因恐柔玉小姐和碧煙等懸望, 刻不停留,帶了幾房家人媳婦,隨即同秋蟾小姐起身,往苧夢山去。行不數日,到了 山中,先打發伴雲和院子前去報知華刺史夫婦和柔玉小姐,隨後緩緩來到華家。秋蟾 小姐先拜見了華刺史夫婦,次後與柔玉小姐及碧煙二人見禮,從此就分了次序,柔玉 小姐第一,秋蟾小姐次之,碧煙又次之,見禮已畢,才是掌珠、步蓮二位小姐過來, 和秋蟾小姐行賓主之禮。此時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久已轉回山中來了,都在外面與蔣 青巖敘寒溫、道恭喜。華刺史吩咐廚下備辦喜筵,內外歡飲。柔玉小姐在席間燈下細 看秋蟾小姐,生得容貌超群,向知他的才學,時常在家同碧煙、韓香兩人談說,碧煙 和韓香兩人也巴不得與秋蟾小姐相會,今日見了,大慰懷想。這秋蟾小姐見柔玉小姐 姊妹及碧煙的姿色,自愧不如也,知柔玉小姐姊妹和碧煙都是女中才子,心中甚是欲 羨。當夜酒散,柔玉小姐吩咐家人媳婦替韓香將床帳箱籠移到樓下的房埵w宿,讓右 邊的房與秋蟾小姐。這夜蔣青巖少不得在柔玉小姐房中歇宿,兩人敘舊,真是新婚不 如遠歸,兩人極盡綢繆繾綣之情。次夜輪到碧煙,蔣青巖真個應接不暇。次日秋蟾小 姐看見韓香,見他舉止與婢子不同,細問柔玉小姐,方知韓香將來也是蔣青巖要收做 小星的,當日也與韓香敘了一個大小之禮。果然半月後,蔣青巖又收起韓香做了第四。 從此,柔玉、秋蟾二位小姐和碧煙、韓香大小四人,就如一母所生的一般,同心合氣, 共事蔣青巖,彼此絕無一毫嫌隙。蔣青岩也有大有小,絕不厚此薄彼。那秋蟾小姐感 柔玉小姐待他情厚,他也十分敬重華刺史和華夫人,如同自己的父母一樣,和掌珠、 步蓮二位小姐也往來得甚親密。華刺史夫婦見秋蟾小姐有才有德,甚是愛他,視如己 女。蔣青巖夫婦妻妾五個,同到花前月下,互相唱和,匯成卷帙。有詩一首美蔣青巖 的快樂,詩道:   名花簇擁玉堂人,月白花香笑語親。   夫婦齊眉吟郢雪,小星攜手賦陽春。   千秋想像誰能及,絕代風流孰與倫。   天上也應無此樂,蔣生端自有良因。   蔣青巖本來無意功名,不得已中了狀元,于今受著這般快樂,一發把功名二字看 作糟醨;又且見自觀和尚的遺訓,教他勿忘初志,也是不要他做官的意思,因此決意 不仕,終日除了閨中之樂,便與華刺史、張澄江、顧躍仙三人究論古今,或尋幽覽勝, 悅如世外神仙。張、顧二人也覺功名無味,便和蔣青巖訂了同隱之盟。   一日,庭前臘梅盛開,華刺史備了酒席,約三個女婿同賞,正飲酒間,門上人來 傳道:「門外有一個老翁,道他從京中來訪老爺和三位姑老爺。」蔣青巖道:「這一定 是李半仙來了。」華刺史和張澄江、顧躍仙一齊都道:「料必是他。」翁婿四人連忙 起身,迎將出來,果然是李半仙,後面跟了兩個黃髮村童,挑了兩擔行李,絕不似當 日在京中的氣象。華刺史翁婿四人,相見大喜,一齊攜手進廳,又敘了一回間闊,然 後吩咐院子將李半仙的行李送到園中大士堂安置,從新換了酒席,替李半仙接風。飲 酒中間,華刺史問道:「那楊老兒怎肯放先生遠來?」李半仙道:「老拙與楊公雖是前 緣,亦有定數,于今緣數將盡,老拙一辭再辭,他也就見允。若待緣數已盡之後,令 他辭我,便見慚愧了。」華刺史聽了李半仙這段話,著寔敬服。又問及京中近事,李 半仙道:「近事一發難問了,那老一輩的文武雖還有幾個,卻漸漸都是過時的人了; 楊公雖在朝,卻又老邁顛倒;其餘新得志的那一班文武,都是怕死愛財的;至於那些 失節的前朝舊紳,一發無恥喪心。且東宮相貌兇淫,將來定非守成之主.這隋家的天 下,恐未必長久。」蔣青巖嘆道:「得之易,失之亦易,自古皆然,只可恨我們一時 失腳,墜入污泥之中,悔無及矣。」主客五人說了一回,又飲了一回,直到二鼓、李 半仙不勝酒力,華刺史叫院子打燈籠,同三個女婿親送李半仙到大士堂內去。這大士 堂是華刺史夫婦求子之所,堂內供的是白衣大士,堂花園左角,絕不用一毫壁畫粉飾, 甚是潔淨幽雅。他翁婿四人直候李半仙睡了,又派四個院子在此輪班上宿服事。然後 回到廳上。和三個女婿商議道:「半仙到此,老夫心下甚喜,要替他蓋一個茅庵,使 他快心終老,以報其德。我想這山中人跡罕到,比靜室還幽僻些,不若竟將那大士堂 分作一邊,另開一門,讓他靜養,一切薪水動用都在我家內供應,料也不讓尋常庵院, 三位賢婿以為何如?」蔣青巖等三人道:「此事甚妙,待小婿明日將岳父此意對他說, 看他肯否。」當夜不題。   次早,華刺史梳洗完畢,同三個女婿齊齊來望李半仙。說話之間,蔣青巖即將華 刺史之意述與李半仙知道,李半仙甚喜,道:「此處最妙,老拙曾有一個夢境,與此 處無異,極當領受,便恐攪擾不便。」華刺史道;「恩兄說那婺隉A當日老夫在京中, 若非恩兄相救,此處今日不知已屬何人。比皆恩兄所賜,何必多心,老夫正要借此領 教。」說罷,即吩咐院子叫匠人將大士堂砌隔一邊,另開一門向西。不數日完成,華 刺史題一扁在門上,曰:「報德隱居」。從此,華刺史終日與李半仙講究內養的工夫, 後來連華夫人都拜李半仙為師。果然李半仙的內養傳自異人,真能延年卻病。蔣青巖 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常時得他指示氣色,事事俱驗。李半仙道:「蔣青巖相中有五 子,張澄江有兩子兩女,顧躍仙有三子。三位之內,蔣青巖先應驗了,柔玉小姐、秋 蟾小姐、碧煙各生一子,到是韓香生兩子,五子之中,到是韓香的居長。掌珠、步蓮 二位小姐,後來的兒女都各如其數。蔣青巖、張澄江、顧躍仙三人,愈服李半仙相法 之神。一日,蔣青巖和華刺史同過大士堂,與半仙閑坐,談及修養工夫,蔣青巖也甚 在過中,與李半仙多相契合。李半仙驚道:「先生幼讀儒書,這節事何以得知?」蔣 青巖笑道:「先生差矣,從來真正學者,三教九流、諸子百家,何書不讀,何事不講? 學生雖不及古人,然世間所有一切之書,未讀者亦少。」李半仙道:「先生真天人也, 使遇漢文之主,又當在賈生之上矣。」華刺史聽蔣青巖道及讀書,因問道:「老夫向 日見令先尊藏書最多,于今想都在湖上,何不著人取來,待老夫閑時看看。」蔣青巖 道:「果然先君藏書頗多,變亂以來,獨此幸未遭兵火之厄。小婿一向也有此意,明 早即遣人去載來。」次日,蔣青巖果然寫了諭帖,差伴雲和向日隨身一個院子,兩人 同到湖上去裝載書籍,吩咐將諭帖把與家中管事的老僕,賞了盤纏。伴雲和院子領命, 去不半月,便將書籍盡行裝載入山來了,約有十餘車,真個是擁書萬卷,不讓南面百 城。   這日是張澄江生日,請華刺史、蔣青巖、顧躍仙、李半仙四人同在東書院飲酒。 聞得書籍到了,正要起身到廳上去看,只見那裝書籍來的院子,將一條麻繩拴了兩個 人,伴雲又拴了一個人。那拴的兩人,一個頭上歪戴破矮方巾,一個反戴破飄巾,身 上各披著兩塊破席,赤腳爛鞋;伴雲拴的一個人,身穿破衫破褲。華刺史和李半仙、 張澄江、顧躍仙四人都不知就堙A只有蔣青巖定睛將那兩人一看,驚訝道:「他是脫 太虛、邦子玄那兩個騙賊,你們在那堮鄙繸o來?」院子道:「在紹興城外拿住的, 聞得紹興人說他兩個在紹興做騙局,不料反被他紹興人將他行李衣服腰纏,一騙精 空。在城外討飯,沒人捨與他,飢寒不能走動,卻被小人拿住。」蔣青巖聞言,不覺 大笑道:「好厲害紹興人,比騙賊更狠。」華刺史等四人聽得,方知他兩人就是脫、 邦兩個騙賊,也笑道:「久聞他二公大名,帶上前來,待我們識識他的尊面。」院子 果然帶上來,華刺史等大家細看那脫、邦二騙賊,面瘦如鬼,僅有一絲餘氣,不能言 語。蔣青巖此時到動了惻隱之心,向院子道:「他既然如此形狀,不拿他來也罷,只 不曾問他向日在金剛殿上遇見的那女子,畢竟是誰?」院子道:「小人們曾問他來, 他道是他兩人在閭門聘來的一個小粉頭。」蔣青巖道:「原來如此。」又問伴雲拴的 是甚人,院子道:「他是脫太虛的義子脫風,就是在浴堂內騙小人的。」蔣青巖道:「我 原料他是此二騙的支派,果然不差。他三個騙賊于今既已惡貫滿盈,天報已至,我也 不處治他。你二人可送他到十里之外,讓他們生死自去,速速回來收拾書籍,不可多 事。」華刺史、李半仙、張澄江、顧躍仙都道蔣青巖處分得極是。伴雲和院子只得遵 命,送那三個騙賊出山去。去不多時,轉來回覆,然後同眾書僮、院子將書籍炤單查 明,搬到後園集古軒中安放。不數日,有人從山外來說,山外有三個人齊齊餓死,蔣 青巖知是那三個騙賊,到嘆息了幾聲,丟過一邊。   再說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陡覺精神恍惚,夢寐不安,兩人猜疑,不知主何吉凶。 正要同去煩李半仙看氣色,只見他兩家的家人,都從杭州到了,蔣家也有人同來。蔣 青岩、張澄江、顧躍仙三人都一齊問家信,張家、顧家的家人道,他兩家的老夫人都 抱恙在身,請張澄江、顧躍仙回去。張、顧二人聞言,心中驚懼,都要急急回家,延 醫調治。蔣家的院子道:「袁老爺差一個管家到我家說,有要緊的書信寄與老爺,要 小人領他來,管家在外。」蔣青巖忙叫傳那管家進來,那袁家的院子走進廳來,向蔣 青巖叩了頭,雙手將書信呈上。蔣青巖拆書細看,方知韓擒虎已死,東宮弒父自立, 改元大業,任用奸邪。袁太守因母舅死了,失了牆壁,已經罷官,夫婦二人在京思念 女兒,要托蔣青巖替他在這山中尋覓一所房屋,他也要到山中來居住,以便和女兒來 往。蔣青巖將這書送與華刺史看,華刺史看了嘆道:「綱常倫理,紊滅殆盡,此是何 等世界!真令人人自危,我們這般日子,休要輕視了。」蔣青巖也嘆息了一回,帶這 袁家的院子去見秋蟾小姐。小姐問過父母的平安消息,又見書信上說也要到這山中來 住,心下甚喜,便催蔣青巖作急去尋覓房屋。蔣青巖道:「這山中除了華家岳父這所 房子,此外並無第二所,除非到山外尋覓。」秋蟾小姐道:「這也無妨,只要近些。」 蔣青巖便到前邊來,和華刺史商議,華刺史道:「山外到有一所大莊院,到也乾淨, 只恐袁老先生要雕梁畫棟,這卻沒有。」蔣青巖道:「他們西人到也不論,既有這所 莊院卻甚好,但不知是誰家的,要多少銀子?」華刺史道:「那所莊院是個姓劉的土 豪家的,我一向聽得他要八百兩銀子,離此處只有十里之遙,若要看時,我著人跟隨 賢婿去。」蔣青巖道:「如此甚好。」華刺史即忙吩咐兩個院子,蔣青巖坐了兩人小 轎,竟往劉家莊院上去,暫且按下。   再說張澄江和顧躍仙二人,聞得母親有恙,急急要回。又想:「人家生兒娶婦, 理當侍奉公婆的湯藥,且自招親以來,尚未廟見,當日岳父岳母曾說三年兩載憑我們 帶去,于今已有三年了。」張、顧二人暗中商議一回,兩人各去與小姐說知,兩位小 姐都道:「媳婦侍奉湯藥,禮所當然,相公但去與我爹娘說明,我自當同去。」張、 顧二人忙將此意來請教華刺史和華夫人,華刺史夫婦聞言,心下雖然舍不得女兒,見 他二人說的是正禮,不好卻他,且當日有言在先.只得道:「既然二位老親母有恙, 小女禮當同去侍奉湯藥,我兩人豈有他說。只望二位賢婿待兩位親母病愈之後,還同 小女來住住,我兩老人無子,所娛目前暮景者,僅此三女。」張澄江、顧躍仙二人道: 「此事何勞吩咐,若家母病愈之後,少不得帶令愛來此居住。于今就回去時,也只各 帶些隨身要用之物,其餘都仍舊封鎖在各房,以待重來。」華刺史和夫人都道:「如 此極好。」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正說話間,蔣青巖看過房子回來,向華刺史道:「房 子甚好,價銀寔要八百兩,明日便去成事。」說罷,聽得張、顧二人要回去奉母,也 道該得。此時是大業元年三月初九日,張、顧二人見丈人、丈母都依允了,忙去擇了 本月十一日起身,當日便去收拾隨身用物及僱備轎馬。次日,蔣青巖親自帶了銀子去, 將那房子買了。到晚間,華刺史備酒替張、顧二個女婿餞行,華夫人也在內堂替掌珠、 步蓮二位小姐惜別,母女十分難捨,當夜無言。次早,張澄江、顧躍仙二人一齊帶了 家眷起身,華刺史夫婦及柔玉小姐都和掌珠、步蓮二位小姐灑淚而別。蔣青巖也寫了 回書,打發袁家院子回京去了。   光陰如箭,轉眼間便是四個月,袁太守果然挈家來了,便住在那所莊院之內。蔣 青岩和秋蟾小姐連忙同去省問,華刺史和袁太守也彼此拜望,請酒一番,柔玉小姐和 碧煙、韓香都去拜見那袁太守夫婦,袁太守夫婦都極感謝柔玉小姐的賢德。自此通家 往來,秋蟾小姐時常到袁太守家中去住。   話分兩頭,卻說張澄江和顧躍仙兩家的母親,一個是本年七月歿了,一個是本年 九月歿了,兩處的訃音報到華刺史和蔣青巖兩處來,華刺史和蔣青巖同遣人致吊上 祭。張澄江和顧躍仙兩人同二位小姐,都竭盡子媳之職,回首三年,孝服已滿,張澄 江和顧躍仙兩人都將母親葬了,一同挈家來到山中居住。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 人同事華刺史夫婦,如同父母一樣,華刺史夫婦甚是感激,歡喜老景無憂。他聯襟三 人,也就如同胞兄弟一樣親熱,內外大小,和氣藹然,真可謂亂世三賢,永劫麟鳳。 華刺史夫婦直活到八十之外,無疾而終,家產分作三分,與三位小姐。李半仙年至九 十五歲,見雙鶴下降,端坐而逝。袁太守夫婦也都壽至七十,其兩子後來皆出仕,官 至七品。蔣青巖和張澄江、顧躍仙三人年過四十,便終身修真,吩咐家人、院子不得 稱老爺,後皆壽登九十,眼見四世,唐太宗屢征不起。臨終時俱見上帝敕書相召,各 聚子孫吩咐道:「死後止用布衣、瓦棺,木主上不得寫官銜階,無面目見先人。」柔 玉、秋蟾、掌珠、步蓮四位小姐及碧煙、韓香皆壽至古稀,臨終時或聽空中仙樂,或 聞鶴鳴,先後去世。蔣青巖五子俱登進士,張澄江、顧躍仙兩人之子後得貴顯。張澄 江二女,一嫁蔣青巖次子,一嫁顧躍仙長子。三姓世世婚姻不絕,至元時不知移住何 處。後人有詩一首紀此盛事,詩道:   史筆多遺事,千秋竟失傳。   孤臣亡國淚,才子異鄉緣。   蝴蝶殊難報,鴛鴦豈羨仙。   惡風吹未散,明月喜重圓。   已驗禪僧偈,真多淑女賢。   名花圃玉樹,上苑跨金鞍。   至樂人間盡,高人世外傳。   偶然成獨賞,不朽待如椽。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