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亂哄哄強盜作先聲 慢悠悠閒文標引首   「噲!夥計!到了地頭了!你看大門緊閉,用甚麼法子攻打?」   「呸!蠢材!這區區兩扇木門,還攻打不開麼?來,來,來!拿我的鐵錘來!」   「砰訇!砰訇!好響呀!」   「好了,好了!頭門開了!--呀!這二門是個鐵門,怎麼處呢?」   「轟!」   「好了,好了!這響炮是林大哥到了。」   「林大哥!這裡兩扇鐵牢門,攻打不開呢!」   「唔!俺老林橫行江湖十多年,不信有攻不開的鐵門,待俺看來。--呸!這個算甚麼,快拿牛油柴草來,兄弟們一齊放火,鐵燒熱了,就軟了!」   「放火呀!」劈劈拍拍,一陣火星亂迸。   「柴草燒他不紅,快些拿木炭來!」   「好了,有點紅了,兄弟們快攻打呀!」豁剌剌!豁剌剌!   「門樓倒下來了,搶進去呀!」   「咦!怪道人說梁家石室,原來門也是石的。」   「林大哥!鐵門是用火攻開了!這石門只怕火力難施,又有甚麼妙法?」   「呸!眾兄弟們有的是刀錘斧鑿,還不併力向前,少停凌大爺來了,倘使還沒有攻開,拿甚麼領賞!」   「是呀,我們併力攻打上去,不怕他銅牆鐵壁!」好忙呀,刀兒、錘兒、斧子、鑿子,一齊亂下。   「好了,我這裡打下指頭大的一點來了!」   「我這裡芝麻大一點也沒有動呀!」「噯!攻了大半個時辰了,我老林打家劫舍,也不知經過幾百回,卻沒有經過這樣為難的事,兄弟們不要白費力了,設個法兒,用軟梯上去吧!」   「不中用!這一個石室,沒有天井,就有兩個窗戶,也不過一尺來高、四五寸寬,哪裡進得去!」   「那麼,我們掘地道來!」   「也沒用,這個牢房是我老子在世的時候承造的,他常常說起,說這牢房底下,四圍打了一丈二尺深的沙樁呢!」   「這可難了!」   轟!轟!轟!   「這是三響號砲,凌大爺到了!」   「凌大爺,這石室攻打不開,還求示下!」   「嚇!你們在我跟前誇了嘴,此刻鬧到騎虎難下,難道就罷了麼?」   「大爺不要動怒!我老林還有一條妙計!」   「快點說來。」   「好在大爺不是要取他錢財,……」   「我大爺有的是銅山金穴,要他錢財做甚麼?這個不消說得!」   「只要結果他一家性命,我老林還有一條妙計,不須打破他這牢房,便可以殺他個寸草不留!」   「也罷!我本來只要殺了他弟兄兩個,怎奈他全不知機,只得一不做二不休的了!老林!你就施展你那妙計吧!」   「兄弟們!搬過柴草來,澆上桐油,就在這門前燒起來。拿風箱過來,在門縫裡噴煙進去,……阿七!你飛簷走壁的功夫,還使得麼?」   「老實說,我雖然吃了兩口鴉片煙,這個本領是從小學就的,哪裡就肯忘記了!」   「既這麼著,你上去把四面的小窗戶,都用柴草塞住了,點上一把火。」   「可以,我就幹這個。」   「凌大爺!這裡有馬鞭,你且坐在上風一邊,看俺老林成功也!兄弟們快來動手!」   好熱鬧呀。怎見得?--毒霧迷天,濃煙匝地,風過處紅火燄燄,火低時黑氣騰騰,添柴草得奮不顧身,遑問焦頭可慮。拉風箱得亂抒雙臂,不辭爛額之勞。四壁廂犬吠雞飛,一霎時神號鬼哭。盡任他鑼聲震地,官軍赴援無人。只聽得砲響連天,賊徒聲勢愈大。桐油煙臭惡難聞,向石門縫中鑽去。催命符容情不得,從閻羅殿上頒來。叫爾室中眾人,化作冥司群鬼。縱不似北京的掛爐燒鴨,也要做江南的異味熏魚。   「這會燒夠了兩個多時辰了!大約此刻已有四更多天,這牢房裡的人是活不成的了!凌大爺!我們散吧?」   「好呀!這正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旋歌』,走呀!打轎子過來!」哄哄哄一陣散了。這一散不打緊,只是鬧出一段九命奇冤的大案子來了。   噯!看官們,看我這沒頭沒腦的忽然敘了這麼一段強盜打劫的故事。那個主使的甚麼凌大爺,又是家有銅山金穴的。志不在錢財,只想弄殺石室中人,這又是甚麼緣故?想看官們看了,必定納悶。我要是照這樣沒頭沒腦的敘下去,只怕看完了這部書,還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這部書的來歷,以及這件事的時代、出處表敘出來,庶免看官們納悶。   話說這件故事出在廣東,我聞得各處的人,都說廣東強盜多。廣東果然強盜多,這句話我也不能代廣東人諱。但是大凡做強盜的人,無非是些無賴地痞、亡命少年。從沒有坐擁厚資,名列縉紳,也去做強盜的道理。然而這件事,卻是一個坐擁厚資的人去做強盜,並且這個人雖然不是甚麼閥閱名門的子弟,卻也是納監讀書,充做書香人家的人。似他這等人,也做了強盜,豈不是一件奇事?並且這件事出在本朝雍正年間,這位雍正皇帝,據故老相傳,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於國計民生上十分用心,懲治那暴官污吏,也十分嚴厲。並且又明見萬里,無奸不燭。至今說起來,大家都說雍正朝的吏治是頂好的。然而這個故事,後來鬧成一個極大案子,卻是貪官污吏佈滿廣東,弄到天日無光,無異黑暗地獄。卻不遲不早,恰恰出在那雍正六、七年時候,豈不又是一件奇事?   要知道這件奇事的細情,待我慢慢一回一回的表敘出來,便知分曉。 第二回    廣源店股東拆股 馬鞍街星士談星   卻說廣東素稱繁盛之區,向來商賈雲集、百貨流通。從前海路未通,往來北省的人,多是取道江西。這江西與廣東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南雄嶺。這南雄嶺是廣東省南雄州所屬的地方,過往之人都要在此地經過,因此朝廷就在這個所在設立稅關,徵收關稅。南雄地方就成了個南北通衢,客商輻輳,那些多財善賈之流,多在那裡開行設店。   內中單表一家綢緞舖子,招牌是「廣源字號」。這廣源是郎舅兩個合夥開設的,一個姓梁,名叫朝大;一個姓凌,名叫宗客,都是廣州府番禺縣人氏。這凌宗客就是梁朝大的妻舅,郎舅二人,情投意合,生意也十分茂盛。後來宗客在別處發了一票大大的橫財,先就回到省城去安閒度日。所有南雄生意,都歸與朝大經營。不料樂極生悲,這凌宗客發了大財之後,安享得沒有幾時,就嗚呼哀哉了。遺下一子,名叫貴興,表字祈伯,向來下幃讀書,納粟入監,以為考鄉場地步。此時丁了憂,正好廬墓讀禮。   誰知過得年餘,梁朝大在南雄,也一病身亡。朝大兩個兒子,長名天來,次名君來,其時正在番禺譚村居住。一朝得訃,不必說,自是星夜奔喪而去。到得南雄,料理喪事已畢,細查近年生意,卻是日見清淡。兄弟二人商量道:「母親年紀已高,我們不便遠離。設店在此,沒人經管也不成事。凌表弟他向來讀書,未必肯來經理。不如寫信通知與他,請他來此,眼同盤頂與別人。盤出多少現銀,我們照老股公攤,一來免了這頭牽掛,二來得了現銀,我們回到省城,也好再圖別業。想凌表弟也未必不肯。」商量定了,就寫了封信去通知凌貴興,貴興得信,果然來了。   兄弟兩個,再把上項主意訴說一番,貴興也點頭應允。當下三人定了主見,就招人盤受。不多幾天,交易都算清了,自然都是二一添作五的分了。只剩下二十四個玉石花盆,及一堂花梨木椅桌,因為議價不合,還沒有受主。天來同貴興商量道:「我們不能為了這兩樣東西只管耽擱,好在這個大家都用得著的,不如我們兩家分了吧!」貴興道:「好好的全副東西,分散了就可惜了!不如我們兩個投票估價,出得價高的,拿出錢來,拿了東西去,拿不著東西的,可得了那價錢,豈不是好!」天來道:「表弟高見不差。」   於是兩人各各寫了投票,交了出來,邀了證人,當眾拆開。天來出的是一百零五兩,貴興只出了八十兩。天來馬上去兌了一百零五兩銀子,親手交與貴興。貴興不覺後悔起來,對天來道:「這兩樣東西,弟倒也心愛,只因一向在家讀書,不知物價,所以出得賤些。如今我多加五兩,共作一百十兩,請表兄讓與弟用如何?」   天來本是無可無不可之人,當下正欲答言,尚未開口。那旁邊一個做中證的老夥計道:「這可使不得!當眾投票,是極公正之事。此刻票已開了,又來加價,起初又何必投票呢!倒是當面講價的好了!與其開了票之後再來加價,又何必開票呢?不是徒然多此一舉麼?並且凌世兄當面加得,梁世兄自然也當面加得。倘使梁世兄也是心愛此物,也加起價來,豈不成了個爭端麼?依我看來,還是依投票之價,梁世兄得去為是。免得因此些微小事,你兩家中表起了爭端,此是老夫愚見,依與不依,聽憑你們二位尊裁!」眾人齊聲道:「老丈之言甚是!倘不如此,我們今天承邀作證人,也是白白多此一舉了!」貴興迫於眾論,不得已接了天來銀子,怏怏不已。當下諸事停當,表兄弟三人一同買舟返省。天來兄弟,自回譚村不提。   且說貴興與天來分手之後,只叫家人僱人挑了行李回去,他自己卻散步街頭。偶然走過馬鞍街,只見一家門首,圍著許多人觀看。貴興抬頭看時,只見那家門首掛著一面簇新招牌,寫著「江西馬半仙,專參六壬神課,兼精命相,陰陽地理」十九個字。貴興看罷,心中暗想:「我向來在此走過,未見有此,想是新到的,何妨前去領教他一回呢?」   想罷上前,分開眾人,走到門內。只見屋內擺著一個課壇,上面坐著一人,頭戴瓜皮小帽,身穿藍布長衫,外面罩著一件天青羽毛對襟馬褂,頸上還圍著一條玉蘭綾子兒硬領。黑黑兒,瘦瘦兒,一張尖臉,嘴唇上留著兩撇金黃色的八字鬍子,鼻子上架著一個玳瑁邊黃銅腳的老花眼鏡。左手拿著一枝三尺來長的符旱煙管,嘴裡吸著,鼻子裡一陣一陣的煙噴出來。右手掌著一柄白紙面黃竹骨的摺疊扇,半開半合,似搖不搖的,身體在那裡晃著。隔著那眼鏡上的兩片水晶,看見他那一雙三角眼睛,一閃一閃的,乍開乍閉。   貴興向前拱手道:「先生請了!」馬半仙聽見招呼,連忙呵了一呵腰,左手放下煙管,把鼻子上的眼鏡除了一除,嘴裡也說:「請了請了。」一面說著,也向貴興打量一番,只見他生成一張嫩白臉兒,滴滴溜溜的一雙小眼珠兒,薄薄的嘴唇兒,高高兒的顴骨,露露兒的鼻孔。頭戴細黑布的瓜皮小帽,上頭綴著個核桃大的藍帽結子(粤俗:素服,帽結用藍不用白)。帽簷上面卻綴上一塊天藍寶石的帽準,身穿細機嫩藍布長衫,手執一把宮扇式的紈扇,腳上蹬一雙挖花京式素鞋,那鞋底兒足有一寸多厚,舉止浮動。   打量過了,心中早有了主意,一面低下頭來,在桌子底下拉出一把凳子來,說聲「請坐」。貴興也不謙讓,就便坐下,嘴裡說道:「先生敢是初到敝地,難得多才多藝,特來請教算一個八字。」馬半仙道:「如此請教貴造。」貴興便將生辰八字,一一告知。半仙戴上眼鏡,提起筆寫了出來。起了四柱,側著頭看了一會,又輪著指頭掐了一會。放下筆來,除下了眼鏡,捋了捋鬍鬚,打了一聲咳嗽,雙眼望著貴興道:「貴造是一個富貴雙全的八字,小弟在江湖上代人算命,已有二十多年,似這般八字,卻也不曾遇到過幾個。還記得十五年前,小弟到北京去,有人拿了一個八字來算,我算得他非但富貴雙全,並且才兼文武,竟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只有一件奇怪,他到了晚年,有一步運,遇了七煞陽刃,據飛星剗度算去,恰好那兩年,又是喪門、披麻、亡神、白虎、暴敗、天狗、天哭等星宿,應該不得善終,要過刀而亡的。然而好的我就依書講命,一齊說了。到了後來那一步運,我只得說是恐怕要有點小耗失,起居出入要謹慎些。你想我們江湖上人,只這句話就是教人趨避的了。然而算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是哪個的八字。到後來方才有人告訴我,說是年羹堯大將軍的八字。那時我自己還不相信,怎麼像年大將軍那樣榮華富貴,會過刀而死呢?這個八字一定算得不靈了,一定是我的功夫不精了。誰知康熙皇帝駕崩了,如今這位雍正爺登位,不多幾時就把這位年大將軍殺了!那時小弟才敢自己佩服自己,一點兒也不會算錯。今天看了貴造,功名富貴,雖然未必及得到年大將軍那樣,然而不是恭維的話,這狀元、宰相、封侯伯,是逃走不去了,並且越到晚運越好。不說別的,就是這日坐文昌,主生貴子,這一層那晚運是不必說的了。據這麼看去,貴造比年大將軍還高十倍呢!」   一席話說得貴興手舞足蹈起來,問道:「請先生批個大批,要多少筆金呢?」半仙道:「據貴造而論,一生事業不少,一個大批,說不盡許多,不如批個成本的好。」貴興道:「就批個成本,不知要多少筆金?」半仙道:「小弟這裡的規矩,平常人多算,批成本是五錢銀子。若是大貧大賤的八字,我算出來了,就一文不要,送他一本,等他好趨吉避凶。要是大富大貴的命,也要叨光酌加一點,我可是不爭論的,只看來人器量如何。俗語說的好,『量大福大』,我也不必爭,那大量的人也斷不會難為我的。」貴興拍手道:「好好!我就送你一兩銀子筆金,費心同我批個成本,但不知幾天可以批得好?」半仙道:「批成本的,不是含糊可以了事。先要考定太陰、太陽、經緯,追究胎元、胎息,參考七政、四餘、飛星、剗度,還要裝地盤神煞,考查流年小限,以斷定一生衣祿。大約十天之後,方可應命。」貴興道:「不要緊,就是十天。十天之後,我叫人來取就是了。」說罷,送上一兩筆金,半仙也不推辭,就便收了,又說道:「倘不見棄,小弟還當奉贈一相,是不取相金的。」貴興道:「先生真是多才多藝!招牌上還有陰陽地理,想必也是高明?」半仙道:「不敢!小弟在家鄉時,單就因為看風水看的靈,因此人家送與小弟一個諢號,叫做『鑽穿石』……」   半仙還要再說時,忽見一個小廝走來,對著貴興請了個安,道:「大爺回來了,為何不到家裡去?隔壁陳大人來拜候呢!」   貴興聽了,便立起來,辭了馬半仙,帶著小廝回去。   不知陳大人是甚麼人,來拜貴興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接京函陳大人賣關節 除孝服凌貴興考鄉科   卻說凌貴興別過馬半仙,帶了小廝回家而去。一路上細問:「陳大人找我有何事故?」那小廝名喚喜來,說小也不小了,年紀也有十五六歲了,貴興向來以心腹相待。當下喜來便答道:「小人也不知有甚要事,自從大爺動身的第二天就來過。小人回他說,大爺到南雄去了。他問幾時回來,小人回說不知,從此之後,他三天一次、五天一次的來打聽。今天看見行李回來,他就過來了。在書房坐等了許久,不見大爺回去,小人便出來尋訪。正在沒有尋處,恰好遇見大宅那邊的易行太爺,說是看見大爺在這裡算命呢,小人便尋得來。」一面說著,回到家中,貴興即到書房與陳大人相見。   原來這陳大人是浙江人氏,本來是一個翰林院編修,放過一任學政,因此人家都叫他陳大人。後來因為犯了清議,被御史參了一本,奉旨革職。他革職之後,羨慕廣東地方繁華,就到廣東住下。賃居的房屋恰在貴興隔壁,彼此鄰舍,常有往來。此番來尋貴興,卻是另有一事。   當下彼此相見,寒暄已畢,陳大人湊近一步說道:「前幾天屢次奉訪,又值老兄公出未回……」貴興便搶著問道:「不知有何見教?」陳大人道:「弟接了京裡一位同年的信,這位同年姓王,名字呢,此時卻不便說出來。明年是雍正四年丙午鄉試年期,這位敝同年,是當今文華殿大學士兼翰林院掌院的得意門生。已經暗暗的許了他一個廣東主考,因寫信與弟,要賣一兩個關節。弟在貴省是個客居,這賣關節是重大的事,哪裡好去張揚起來,說我有關節賣呢?因此特來與老兄商量,看有人肯買沒有?」   貴興聽了暗暗歡喜,道:「馬半仙之言驗矣!」屈指一算,自己恰好明年五月就滿服了。因對陳大人道:「不知這個關節怎麼買法?有甚憑據?」陳大人道:「老兄沒有幹過這等事,無怪不知此中玄妙。譬如講定了價錢,只要他說給你幾個字,你就牢牢的記著。等下場的時候,你卻把他說的那幾個字嵌在首藝的破題裡面。他看見了,自然就取中了。」貴興道:「此刻不能同主考當面,又怎麼行呢?」陳大人道:「這也容易!倘是有人買了,少不得我要進京走一次,就是我說給他幾個字,也可以使得。只要我到京之後,把那說的幾個字告訴了敝同年,也是一樣的。」貴興道:「不知要多少價錢?」陳大人道:「中一名舉人,是五千銀子,我做中人的,也要一千五百的酬勞。要是想中經魁,卻要一萬銀子,我的酬勞也要三千,這是我這裡的實價。老兄去賣得多少,是老兄的好處,我也不管。」貴興沉吟道:「這不太貴麼?」陳大人道:「看著像貴,其實熱心科名的人看起來,也並不貴。並且貴省的舉人比別省來得體面,一朝中了舉人,上自衙門差役,下至賭館娼寮,哪一處不來巴結奉承,豈不威風!就是鄉黨有事出來理論理論,或者同人家說件把訟事,到衙門裡去,地方官也不敢怠慢……」   一席話說得貴興興致勃勃,便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去找別人,就是我來買了,豈不是好!不過單為我一個,要勞動大人走一次北京,未免勞駕了。」陳大人道:「不瞞老兄說,弟這裡已經有了兩個舉人了。再能有了兩個舉人,或者有了一個經魁,湊夠二萬銀子,我就動身了。」貴興直跳起來道:「大人放心!我就認了一個經魁。不知大人幾時動身,便當兌銀子過去。」陳大人道:「老兄禁聲,這是何等事,豈可這樣大呼小叫!叫別人聽去,還了得麼!」貴興連忙住口,便請教何日動身。陳大人道:「老兄這裡既然應了一名經魁,弟三五日內就要預備動身。雖然為時尚早,然而恐怕路上有意外的耽擱。二來到了北京,幹停妥了,也要早日給這裡一個信,大家也好放心。」貴興又躊躇道:「萬一貴同年放不著敝省主考,就怎樣呢?」陳大人道:「這個自然他會打算,既是放了別人,他也可以臨時轉賣出去,他也落著點回用,好歹總保你這裡不落空就是了。」   當下計議停當,貴興便轉入內堂,與妻子何氏相見。妹子桂仙過來給哥哥請安道乏,問了些南雄景致。貴興對何氏道:「好叫娘子得知,今日回家,遇了一件大喜事,娘子要準備做舉人奶奶了!」何氏笑道:「鄉試還要等到明年,怎麼就好準備起來?並且相公還丁著憂呢,哪能下場?」貴興道:「娘子!你怎麼把日子都過昏了?我們明年五月裡就要滿服了呀!」說罷,又把陳大人賣關節的話,一一告知。何氏道:「中個舉人雖然是好,只是丟了一萬多銀子呢!」貴興拍手道:「娘子好沒打算,你想我們凌家向來不甚發達,明年鄉科闈姓,買『凌』字的人一定少。加以陳大人那裡已經有了兩個人。這兩個人姓甚麼,我明日索性去問了來。明年闈姓,我重重的買上了這三個字,怕我不在這闈姓裡面撈回來麼?只怕還有利呢!」   正說話間,喜來進來道:「大宅的易行太爺來了,說給大爺請安呢。」貴興道:「他來了無非又是借柴借米,我不見他。你只說我路上辛苦,已經睡了。」喜來翻身出去。桂仙道:「易行叔叔光景艱難,縱使他來求借,也是不多的。自己一家人,哥哥何苦如此!」貴興道:「妹妹有所不知,這個人『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見了人噘起一張嘴,除了告幫求借,再沒有第二句話,我不願意見他。不比二宅的宗孔叔叔,他一樣是個窮光蛋,卻是會說會笑,又肯替人出力辦事。像宗孔叔叔那樣,我就常常幫助他,也是情願的。」桂仙聽了,就不言語了。   閒話少提,且說貴興過得一天,就去打了一張一萬兩的匯票,又取了三千兩現銀,到陳大人那裡去回拜。一面交托這件事,要了關節的幾個字,又問了那兩個舉人的姓,準備買闈姓,撈本賺利。又說道:「大人進京,費心代我多多拜上王大人,明年倘能中個解元,我還準備一萬兩的贄敬在這裡呢。」陳大人照數收下,先向貴興道喜,貴興更是樂不可支。再過一天,又置酒與陳大人餞行。陳大人又教了他在就近買薦卷、買謄錄等事,貴興一一謹記在心。   送過陳大人後,不知不覺過了十天,便叫喜來到馬半仙處取批的命本。半仙見了喜來,送茶送煙的同他交談起來。用言語打聽了好些貴興家事,臨了才說:「這幾天實在太忙,還不曾批好,再過三天就有了。」喜來只得回覆貴興。過了三天,再去取來。貴興一看,上面批的他丙午年就要發解,丁未年連捷,大魁天下。某年開坊,某年大拜。看的貴興手舞足蹈,如同瘋子一般,嘴裡只說:「這位先生真說得靈!」   正在那裡樂不可支的時候,他的族叔宗孔來了,說道:「姪老爹!樂甚麼呢?想是有了甚麼得意的事了,何不告訴我聽聽,讓我也幫著姪老爹樂他一樂呀!」貴興道:「叔父有所不知,想我從小的時候,我父親就叫人同我算過多少命。都是說我甚麼三刑、六害,甚麼血光、陽刃,都是一片放屁胡說,哪裡有一點靈的?你看這個馬半仙算的才靈呢!」   宗孔接過來,識一半不識一半的看了一遍,道:「丙午……明年就是丙午呀!他說要發解,不知要解到哪裡去呢?」貴興笑道:「怎麼叔父不懂這個!」又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發解』是說我明年要中解元!」宗孔聽了,連忙深深作了一揖,道:「恭喜姪老爹!」貴興哈哈大笑。宗孔又道:「中了解元之後,怎麼丁未年又要大鬼天下呢?」貴興益發笑不可抑道:「這是個『魁』字,不是『鬼』字。」宗孔道:「就是『魁』字我也不懂呀!」貴興又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這個字嗎?是狀元!」宗孔嚇得一骨碌爬下來,對著貴興叩頭,貴興連忙扶起。宗孔道:「阿彌陀佛!這個我也來不及道喜了!果然如此,莫說我宗孔沾了姪老爹的光了,就是凌家祖宗,只怕也要沾點姪老爹的光了!」貴興道:「豈但如此!我們廣東八十多年沒有出過鼎甲,我破天荒中了個狀元,只怕廣東的天也光了呢!」叔姪兩個卻同做夢一般,說了半天,宗孔方才說明來意,求借二錢銀子買米。貴興給了他,拜謝回去不提。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轉瞬臘盡春回,陳大人由京中寄了信來,說是諸事辦妥,準備來吃喜酒,貴興又是一樂。等到五月,除了孝服,又過了幾時,考過遺才。一日接到京報,廣東正主考果然是姓王的,副主考姓李,心中無限歡喜。等到八月初六,宗孔便來送場,一連三場的送場接場,都是宗孔在那裡忙。   三場既畢之後,貴興便天天在家中飲酒作樂,心中是穩穩的放著一個舉人老爺的了。更有那宗孔格外巴結,先就到招牌庫裡,打聽做匾額的價錢,又到木行裡去問旗桿木的價錢,又到刻字店裡去問刻硃卷的價錢……今天問一樣,明天問一樣,問了來,便去討好貴興。把好好的一個凌貴興,只弄得如醉如癡,眼巴巴望到九月初八。   這一天,說是明天要開榜了,貴興便起了忙頭,不知他忙的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盼鄉榜焦心似沸 講風水信口開河   卻說丙午這一年,廣東鄉科定在九月初九日放榜。到了初八這一天,凌貴興就起了忙頭了,拉了宗孔,商量開列菜單,預備定酒席、請喜酒。又取過黃曆來,看了開賀的日子。又進去叫何氏,預備賞報子的賞錢。新買來的京靴,恐怕不合腳,又穿上了,在廳上走了幾次。這一天的晚飯,竟是未曾下咽。到了初更時候,忽然又肚餓起來。此時宗孔已經來幫忙了兩三天,聽見貴興肚餓,便叫人搬上酒菜來,陪著貴興吃酒。貴興忽然怔了一怔道:「此刻已經寫榜了,不知可曾寫到『凌貴興』三個字?」宗孔道:「姪老爹只管放心吃酒,寫了出來,自然有報子報到的。」   貴興此刻不知怎樣,忽又想到萬一不中,如何是好?自言自語道:「如果不中,我今番死定了!」宗孔只顧揀大塊的吃、大杯的喝,卻不曾留心聽得這話。貴興忽然又頓足道:「果然不中,如何是好!」宗孔道:「姪老爹放心,馬半仙的話沒有不靈的。我前天也去算了個命,他說我一生衣祿,都仗貴人扶助。你想我這麼窮,不是姪老爹照應,哪裡還有飯吃、有衣穿?這貴人扶助的一句話,不是已經靈了麼?此刻已經二更了,待我去叫他們裡裡外外,都點起燈燭來,等著貴人來報喜。總要燈燭輝煌,才像個喜事人家呀。」說罷,起身去張羅了一會。果然一霎時裡外通明,如同白晝。貴興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道:「我果然中了,不知要累叔父怎麼忙呢?」宗孔道:「這是當得效勞的,姪老爹中了解元,我的臉上也有光彩了。」貴興歎口氣道:「也不望解元,只要榜上有了個名字就好了。」   正說話間,忽聽得門外面一聲鑼響,人聲嘈雜,貴興大喜,以為是報到了。宗孔更忙著三步兩步跳了出去,只聽得那人聲鑼聲慢慢的去遠了。貴興不覺一陣心亂如麻,又想道:「我才頭一次場,就中了,只怕沒有這等容易。但是這一科不中了,下一科不知中不中呢?」忽然又轉念道:「不管馬半仙算的命靈不靈,一萬三千銀子的關節早就買定了,哪有不中之理!」想到這裡,心裡又是一樂,忽然又想道:「關節上的幾個字,我是已經嵌了上去。但似乎勉強些,不知王大人看得出看不出。萬一看不出來,豈不壞了事!」忽又想道:「這幾個是極平常的字,萬一別人破題上頭,也無意中弄上了這幾個字。倘使主考先看了他的卷,以為是我,倒中了他,豈不是誤了我的事!」想到這裡,不由的汗流浹背起來。坐不住,走到牀上躺一下,一會又起來走走,又自己安慰自己道:「那關節的幾個字只有我知道,別人那裡有這樣巧,也剛剛用了這幾個字呢?」忽又回想道:「天下事也難說,萬一果然有這等巧事,那就怎麼樣呢!」側耳聽聽,外面已經打過三更了。「噯!我今番不去下場,此刻倒也安安穩穩的睡覺了。雖然,盼了一夜,明日穿了衣帽去拜老師,簪花赴鹿鳴宴,也是開心的!我今年只得二十五歲,到了雍正六十四年,我八十五歲,還要重宴鹿鳴呢!」想到這裡不禁噗嗤一聲,自己笑起來。宗孔道:「姪老爹又樂甚麼呢?我看那些報子真是可惡!你聽聽看,外面一起一起的過去不少了,單是我們這裡他不來,真是可惡!回頭他來了,且不給他賞錢,先要罵他幾句。你聽聽看,這管怕是來了!」原來外面又起了一陣人聲,再聽時就去遠了。   貴興道:「我也不等了,睡吧!」走到內室,便和衣睡下,哪裡睡得著?不到一刻工夫又站起來,走到外面,只見宗孔躺在牀上,呼呼的睡著了。獨自一人,無精打采的,對著那殘肴剩酒默默的出神。坐了一會,走過去把宗孔搖醒了道:「叔父!你聽聽看,已經交過五更了,只怕沒有望的了!」宗孔一骨碌爬起來道:「姪老爹!不說要睡了麼?怎麼又出來?」貴興道:「不知怎麼,只管睡不著。」宗孔道:「姪老爹!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我聽見人家說,寫榜是從第六名寫起的,等全榜都寫好了,寫前五名。姪老爹中的是解元,是要末了才寫的,寫得遲,所以報也報得遲了。」貴興大悟,暗想道:「我買的是經魁,還可希冀個解元。此刻解元不解元且不管他,好歹是個經魁,高高的中在前五名,自然填榜填的遲了,怎麼我不曾想起來。白白的著急了一夜,早點想起來,我倒先去睡覺了。此刻五更時候,將近要填到五經魁了,可又不能不等了!噯!好歹再等一個更次,中與不中也可以知道了。」宗孔起來了,只是拉三扯四的閒談。貴興只是無心理會,定了神側著耳去聽,慢慢的覺著四面絕無聲息。忽然抬起頭來,見天已發白,貴興已是急得搓手頓足。忽聽得門外高叫一聲:「新科解元試錄!」(此廣東風氣也,放榜之前一夕,探榜者逐名探出,連夜以活字排版,全榜既成即印出。沿街叫賣,謂之試錄,時榜尚未張掛也。)宗孔連忙出去,要買一張看,那人已經去的遠了,只得回進來了。貴興歎道:「試錄已經出了,總是無望的了!買來做甚麼呢!」宗孔道:「只怕那報子找不著我們的地方,也未可知。此刻只怕榜也掛出來了!姪老爹,何妨自己去看看呢!」宗孔一面說,一面覷著貴興,只見貴興在那裡發抖呢!說道:「叔……叔父去……去看罷!我……我……我看見有點怕呢!」宗孔道:「姪老爹不要擔心,等我去看來,包你一名解元,馬半仙不會騙我的。」說罷去了。   貴興氣惱一番,看看天色大明,太陽已出,沒好氣走到房裡,納頭便睡。這一睡,睡到下午方才起來。看見紅紙裹著預備賞報子的銀子還放在那裡,自家覺得沒意思,便跑到書房裡再睡。思量莫非那姓陳的是個騙子,可惜交銀給他的時候,沒有要個收條,不然倒可以告他。又想到:「除非他再也不到廣東,倘是再來時,我一定不放過他!」心中胡思亂想,又復睡去。這一天,連飯也沒有吃。   一直過了三天,宗孔才來,一來了便道:「姪老爹,不要煩惱,我這兩天也著實代姪老爹生氣,我想內中一定有個緣故。」貴興道:「甚麼緣故呢?」宗孔道:「古語說的好,若要求取功名,要五件事俱全。那五件事是古語傳下來的,『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依我看來,據馬半仙算的命,姪老爹的命運是好到極處的了。至於積陰功一層,別的我不知道,單是我這個遠方窮叔子,哪一時哪一刻不受姪老爹的恩惠,這還不算積陰功麼?講到讀書呢,我常看見姪老爹出口成章,就是說句話有時也是之乎者也不去口的,還怕文章作不好嗎?我疑心的,就是風水一件事,或者有甚麼關礙之處,也未可知。」   貴興慢騰騰的答道:「這也未必。我父親在時最講究風水,所有作灶開門,都定了方向,甚至修渠小事,也選過日子。這總是我的晦氣罷了,怨甚麼風水呢!」宗孔道:「話雖如此,只怕陽宅好了,陰宅未見得十分好呢。我聞得馬半仙看風水的本事極好,渾名叫『鑽穿石』,何不請他去看看陰宅呢?好在所費無幾,姪老爹也不是在乎此的。」貴興道:「這等說,就煩叔父去請他來,同去看看。」宗孔巴不得一聲答應了,就來找馬半仙,講定了五兩銀子步金。宗孔卻要個九五回用,一同到貴興家來,叫了船搖到譚村去。   原來貴興祖墳,葬在譚村。當時船泊了岸,貴興、宗孔、半仙一同登岸,來到墳上。馬半仙開了羅盤,看了方向,又四面看了大局,就發起他那荒謬議論來,道:「尊府這座陰宅,前後俱是高聳,中間低陷,是個『貓兒伸懶』之局,行門放水,極合其宜,可以斷得是發科發甲、丁財兩旺之地。」貴興道:「有甚不到之處,尚望指教,不可過譽!」馬半仙道:「我是依書直說,毫無褒獎。從前那位點穴的先生,很有功夫,恰恰點在這龍盤之內。東邊文筆既顯,西邊催官亦猛,後面玄武高聳,前面朱雀坦平,四圍鞏固,八將歸堂,應有一名狀元,三名進士,舉貢秀才,可保屢代不絕的。」貴興道:「既如此,何以我今年下場不利呢?」半仙歎了一口氣道:「最可恨的是前邊那一座石室,恰在那犯煞的位上。最宜平坦,不宜高聳。不知是哪個人的房屋,倘能叫他遷讓,此地便是十全十美的了。」貴興道:「這是舍親梁天來的房子。」半仙道:「既是令親,當好商量,老兄……」   說到此處,宗孔拉了他一把,走過幾步。半仙不知何故,也跟了過來。宗孔悄悄說道:「你見了我家姪老爹,就稱呼一聲大爺,也不辱沒了你,你怎麼稱兄道弟起來!」半仙忙道:「是是是!」又走過來對貴興道:『大爺!不可惜了小費,總要弄了過來,拆平了他,非但可保人口平安,而且科甲不絕,千萬不可錯過!」   貴興欣然,送過步金,打發半仙先回去。宗孔連忙跟到船上,取了回用。又回到貴興家來,討這差使,要去見梁天來,商量買他的石室。   不知此去買得成功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論柴米家庭現醜態 恣鼓簧中表動爭端   卻說凌貴興的老宅,本來也在慕德里司居住。因為他父親發了大財,所以又在省城蓋造了房屋。貴興借讀書為名,在省城住的時候居多,就是家眷也是時常往來兩面。此次因同馬半仙來看風水,就便回老宅去,所以打發半仙先走。   宗孔因為去省城伺候貴興等榜,也多日未曾回家,此時向貴興討了差使,一同走下山來,送得貴興回到老宅,自己也回家一轉。妻子謝氏埋怨道:「你好呀!一去七八天,也不管家裡沒柴沒米。從前天起,灶上就沒有起過煙了,鬧得個兒啼女哭,叫我一個守著,你卻一個人在外頭樂呢!」宗孔道:「不要緊,我今天再到省城走一次,包你有好處。」謝氏道:「呸!餓也快餓死了,還講好處呢!一連三天了,只在門前山芋攤上,賒了兩斤山芋,就當一天米糧。還望你有好處呢!」宗孔側著臉兒想了一想,道:「家裡還有甚麼衣服沒有?」謝氏道:「你好快活呀!還想有得當呢!要就在身上剝下來,索性大家打赤膊過日子。」宗孔道:「你不要性急。首飾呢,可還有點?」   謝氏聽了,立起來對準宗孔臉上狠命的啐了一口,又伸出手指在自己臉上撥了兩撥,道:「虧你羞也不羞!我陪嫁的幾件首飾,哪一件不敗在你手裡?你曾同我置過甚麼來,害得我耳朵上戴了銅耳環子,頭上插了銅壓髮簪兒,你要,就都拿了去!」說罷賭氣,果然把那銅耳環、銅壓髮除了下來,劈面摜去。   宗孔嬉皮笑臉的拾起來,也不言語,往外就走。謝氏哭著說道:「天殺的!你索性把他摜了,等我銅的也沒得戴,披著頭髮,光著耳朵,只當穿你這天殺的重孝!」   宗孔頭也不回,一直走到貴興家中,問道:「姪老爹!我來請一個示,比如天來肯讓那所石室,姪老爹肯出多少價呢?」貴興道:「聞得他們當日蓋造的時候,不過一千多銀子。此刻我為風水起見,說不得要多出幾個錢,就是三四千也不要緊。他肯賣最好,不肯時,也不可勉強。不知叔父怎樣說法?」宗孔道:「此事同他們女人說,是不中用的。我打算趕到省城,到他糖行裡,同天來當面說。」貴興道:「只是又累叔父奔走,如果事成,這中費用我格外從豐就是了。」宗孔道:「這有甚要緊!我即刻去張羅一件事就動身。」貴興道:「叔父又要張羅甚麼?」宗孔道:「不要說起,剛才我回家去,看看恰好柴也沒了、米也缺了!」   說到這裡,把那銅簪兒環兒故意半隱半現的,在貴興眼前晃了一晃,道:「拿這個去當了,好叫他們買起柴米來。」貴興道:「叔父為了我的事,哪有叫叔父破費的道理?不必當,我這裡拿去用吧!」說罷,拿出十兩銀子來,交與宗孔。宗孔道:「明日事成,請在中費裡面扣回就是了,慚愧得很呢!我也不說謝了。」說罷,辭了出來,氣忿忿的跑回家中,把銀子往桌子旁一摜,直挺挺的坐著,瞪起了眼睛一言不發。謝氏走到桌子旁邊一看,果然真是銀子,便陪笑道:「官人!當真把那銅東西換出銀子來,真是本事!」宗孔也不言語,把那銅簪兒環兒,劈面的摜了過去。謝氏連忙拾起來,又陪笑道:「官人,我們老夫老妻,無意中的三言兩語,何苦動了真氣!倘使氣壞了你,你叫我靠哪個呢!你吃了飯不曾?可要弄飯給你吃?你喜歡吃甚麼菜?我去煩隔壁王媽媽來。」宗孔也不言語,抓了兩塊銀子,約莫有一兩多重,立起來就走。   謝氏等他走遠了,咕噥道:「天殺的!不受抬舉!我看銀子面上巴結他,他倒在老娘面前鬧起脾氣來了!」又大聲嚷道:「王媽媽,王媽媽!有空麼?叫了李婆婆、張嫂嫂來打天九呀!我們那個東西又走了!大家來湊個興兒,我要翻本呢!」   不提謝氏這裡,且說宗孔離了家門,叫了一隻小船,搖到省城,一逕到第八甫天和糖行來尋梁天來。原來梁天來自從南雄拆股以後,就在省城第八甫開設天和糖行,自己帶著兄弟君來、兒子養福,在行中經理一切,生意倒也興旺。這一天,宗孔來到,名份上他是娘舅,天來兄弟是外甥,自然慇懃接待。寒暄既畢,宗孔道:「賢甥近來生意想必興隆,不知這糖行的利息有多少?」天來道:「利息本來甚微,不過所望銷場多,就可望多中取利,亦不過敷衍罷了。」宗孔道:「此刻有一注生意,可以獲到幾倍利,不知賢甥願做麼?願做的,我就說出來,不願做的,我也免開尊口了。」天來笑道:「哪裡有幾倍利的生意?除非是販古董,可奈這個,愚甥不在行。」宗孔道:「這個雖不是販古董,卻也同古董差不多,只要賢甥肯做,我便說出來,什麼在行不在行的。」天來道:「既承娘舅照應,又有甚麼個利錢,哪裡有不肯做的道理?只怕還是求之不得呢!」   宗孔道:「你肯做,我就說了。我那位祈伯舍姪,今年鄉試,主考瞎了眼睛,沒有中他。他心中不忿,請了一位極高明的風水先生名叫馬半仙的,來看陰宅風水。據說風水十分好,應該要中一名狀元,三名進士……」天來見他忽然掉轉話頭,講到風水上去,覺得不倫不類,暗暗好笑。因問道:「這是尊府的福地,才談的是生意,怎麼扯到這個上來?」宗孔道:「你不要性急,等我慢慢講下來呀!後來又說可惜前面這座石室擋住了風水,倘能把石室拆平了,就要馬上見功的。這石室就是賢甥的尊府,因此祈伯特地叫我來與賢甥相商,請賢甥把這石室讓與他。當日你令尊翁蓋造這座石室,我是知道的,不過花了千把銀子。我今天來時,到祈伯那裡請示,問他肯出多少錢,他一口就出了三千。我想他功名心切,就是一萬也肯出的。賢甥若是肯賣時,一萬銀子包在我身上。可有一層先要說明白,可是要三七分的。交易成了,你得七千,我得三千。賢甥,你千把銀子的房子,賣了七千,不是幾倍利麼?」天來愕然道:「原來如此!但是這石室是先父手建,平時常常說起,他日無論家計如何,這石室不准毀賣,三代之內,必要保全。三代之外,人事變遷,也不能預為囑咐的了。這是先父的話,此刻先父骨肉未寒,哪就好變賣?卻想不到這房子有礙貴府風水,好不令人為難!」   宗孔見天來言語之間似乎活動,心中暗想,以為天來嫌其分潤太多,因又說道:「如果賢甥肯讓,分潤一節,可以從長計議。不必一定三七,就是二八也可商量。」天來道:「不是這等說,愚甥只礙著先父遺命,是以為難。」宗孔道:「賢甥之言差矣,父命雖重,卻是早已死了。與其守著死父親的遺命,毫無好處,何如徇了活親戚之情義,發筆財呢?」君來聽得不耐煩,道:「娘舅!這是甚麼話?人家只有晚輩不長進,敗壞先人遺業,做長輩的出來禁止。禁止不從,還可以教訓。怎麼你做娘舅的,倒說出這般話來,慫恿愚甥們向不肖路上走呢!我弟兄兩個任憑怎麼樣,這房子是不變賣的。何況此刻靠著點小生意,還有飯吃呢,我看娘舅還是免開尊口吧!」   天來的兒子養福插嘴道:「說來也是笑話,人家好好的住宅房子,又是礙了風水了!考試不得中,不怪自己心眼塞,倒說主考眼睛瞎了!若要中舉,何不多讀兩篇文章、多臨兩行古帖,反來要買人家的房子!須知這房子底下,生不出個舉人來呀!倒是我們近來商量要起造花園,沒有地基,凌表叔的房子恰好合式,不知他肯賣給我麼?」   天來一聲喝住,對宗孔道:「小孩子的話沒有輕重,不要見怪!愚甥不敢不恪遵父命,望娘舅回去,多多拜謝祈伯,恕我有違尊命!其實風水一節,虛無縹渺,不足憑信,何必以此攖心呢!」   宗孔受了君來、養福兩個搶白,正沒有下場。今得天來轉了個彎,便一言不發,搭訕著走了。天來也不挽留,送出大門而別。   天來轉身,埋怨君來、養福道:「就是不賣給他,也要好好的打發他,你叔姪兩個不該出言激怒他。你們可知譚村一帶,鄉民有兩個歌謠,叫做『不怕雷公,只怕宗孔;不怕菩薩,只怕祈伯』,他兩個的行為,就可想而知。這宗孔的綽號,還叫做『落地蜈蚣』,你們偏要碰到他頭上,須防惹下禍來,我可不答應你們的!」一席話說得君來、養福默默無言。   且說宗孔受了一番搶白,沒好氣走了出來。叫了船,一口氣搖到慕德里司,捨舟登陸,一口氣奔入貴興家中,將天來、君來、養福各人說話,一字不諱,滔滔汨汨的說了出來。說罷,暗覷貴興面色。貴興歎道:「天來表兄能恪守我姑丈遺命,在市井之中,可算難得!」宗孔以為貴興必怒,誰知他一點也不怒,反贊美天來,不禁愕然道:「天來還情有可原,君來的話就太豈有此理了!」貴興道:「他說的本來也是正理。」宗孔著急道:「叵奈養福這廝,出言無狀。」貴興道:「小孩子們懂得什麼,何必同他計較!」宗孔道:「小孩子……說小也不小了,上二十歲的人,親也娶過了,還小麼?而且天來也豈有此理,聽了他兒子的話,登時也翻過臉來,說我的兒說的不錯,當日凌……姪老爹,你不要動氣,這是我學梁天來說的……他說當日凌貴興的老子,本來是個窮光蛋,多虧了我父親提攜他起來。他此刻有了幾個臭銅錢,就這麼放恣起來,連我的房子也要想買起了,問他要臉不要臉?」貴興聽了,勃然大怒起來。   未知這一怒,怒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鼠牙雀角宗孔穿墉 虎噬狼吞爵興設計   卻說宗孔看見貴興已怒,便道:「我聽了他這話,代姪老爹下不來,同他爭執了兩句,他兄弟父子就要動起來。左右鄰居都來相勸,他還當著眾人,盡力的糟蹋姪老爹呢。」貴興大怒道:「無論省城,無論南雄,哪一個不知梁朝大是我父親攜帶起來的?梁天來怎敢這般無禮!我與他勢不兩立!」說著便要往省城,與天來理論。宗孔連忙攔住道:「姪老爹何必性急!此刻去同他理論,一則他兄弟父子同蠻牛一般,不是可以理喻的。二則姪老爹是讀書斯文人,犯不著同他們去鬥嘴。叫旁人看見,也失了姪老爹的斯文,何不叫旁人去出他的氣呢?」貴興道:「怎麼叫旁人出氣呢?」宗孔低頭想了一想,道:「我記得梁朝大葬的山墳,那一片地是姪老爹你老人家送與他的,原是我凌家之地。此刻何不仍舊叫我們姓凌的人抬個棺材去,掘去他的棺材,就葬在他那裡?」貴興道:「掘墳見棺,只怕是犯法的。」   宗孔道:「若怕犯法,我們只掘破他的天罡,卻不掘到見棺,他能奈我何!好歹去鬧他一場,也是好的。」貴興道:「這個事只怕沒有人去做。」宗孔道:「我兄弟海順,為人膽大,生相兇惡,若多少給他點好處,沒有不肯幹的。」貴興道:「只是哪裡去找那死人呢?」宗孔道:「姪老爹真是好人,何必一定要死人呢?只要胡亂去弄個空棺材就是了。」貴興笑道:「既如此,叔父去辦吧!要開銷多少,到我這裡來支。」   宗孔巴不得一聲,來找到了海順,告知如此如此。登時招了十多個無賴,弄了一口薄板棺材,海順穿了一身素服,無賴抬了空棺,逕奔梁氏墳地而來。七手八腳,砍伐樹木,挖掘墳頭。   這梁朝大的墳,原是毗連住宅的,就在屋後菜園的後面。這一天,天來的家人祈富在後園澆菜,看見這種情形,連忙奔告老主母凌氏。凌氏聽說,老大吃了一驚,忙到後面,開了後門觀看。見是娘家的堂房兄弟海順所為,不禁大怒,罵道:「你們這是做什麼來了!怎樣連王法都沒有了……」話未絕口,海順手執竹竿,吼聲如雷,撲將過來,罵道:「老虔婆!這是我凌家之地,我姪老爹祈伯,送給我葬老婆的,干你這老虔婆甚事來,要你出來攔阻我!」   卻說天來有一位叔叔,名喚翰昭,住在鄰近,聞聲出來相勸。海順見了,便捨了凌氏,逕奔翰昭來。翰昭本是個安分鄉民,從來不會多事,看見海順無理取鬧,連忙退了回去。這裡海順帶著一眾無賴,恣意蹂躪一番,撇下了空棺,一哄而散。宗孔便開了帳目,到貴興處支錢開銷。貴興一看,不多不少,恰是紋銀五十兩,就照數付了。宗孔拿去開發了,自己落下一大半,又拿回去驕其妻妾,自不必說。   捱過了年,宗孔的日子又窮了。又來尋著貴興道:「梁家那一座石室,阻了我姪老爹的功名富貴,我心中總是不平,夜來想得一個妙計,管教梁天來將這石室,雙手奉與姪老爹。」貴興道:「不知叔父有何妙計?」宗孔道:「他那石室正對著一座土山,我們可將那土山前面,削平一塊,豎起木板,在木板上面畫一隻白虎,對著他那石室的明堂。古語有兩句說道:『白虎守明堂,一歲幾人亡』,那時他怕死人,不愁他不出賣。」   貴興道:「如此叔父就去辦來。」宗孔得令,連忙就去,果然在那土山腳下,豎了五六尺寬的木板,畫了一隻白虎,畫得張牙舞爪,擺尾搖頭,好不怕人。凌氏見了又氣又惱,叫人請了翰昭來商量。翰昭道:「我們何不在後牆上,畫一隻貔貅擋著他呢?」   凌氏道:「除此之外,也無他法,只得就這樣罷了!」遂叫人在後牆上畫了一隻貔貅。   看官!須知這算命、風水、白虎、貔貅等事,都是荒誕無稽的,何必要敘上來?只因當時的民智不過如此,都以為這個神乎其神的。他們要這樣做出來,我也只可照樣敘過去。不是我自命寫改良小說的,也跟著古人去迷信這無稽之言,不要誤會了我的意思呀。   閒話少提,卻說宗孔自畫了白虎之後,便日夕前來探聽消息,以為梁家從此要坐立不安的了。那天看見一個泥水匠,在梁家出來,宗孔便走過去問道:「請問梁家修理甚麼房子呢?」那泥水匠道:「不是修理房子,只因前面不知甚麼人畫了一隻白虎,恰好對著梁宅明堂,他叫我去後牆上面畫了一隻貔貅,要克制那隻白虎呢。」宗孔道:「畫好了麼?」那泥水匠道:「剛好今日完工。」宗孔聽了,不禁愕然。忽又問道:「貔貅可以克制白虎麼?不知又有甚麼東西,可以克制貔貅?」泥水匠道:「那可不知道了。」   宗孔沒好氣,走回家來,思前想後,總不得一個善法,弄了那石室過來,巴結貴興。越想越氣,不覺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跑到外面,招了十多個無賴,逕奔梁宅後面,不問情由,對著後牆,一陣亂搗,登時那牆豁剌一聲,坍了下來。凌氏聽見,忙到後面觀看,見宗孔率領一眾無賴,正在拆得興頭。因大喊道:「我同凌家有什麼過不去?屢次三番來騷擾我!前番海順糟蹋山墳,我也不理論了,今番索性鬧上門來了!」   宗孔不由分說,拿起一塊斷磚,劈面打來,凌氏急急閃避,未曾打中,卻把一口金魚缸打破了。宗孔見打破金魚缸,觸動了心機。登時叫眾無賴,把拆下來的磚頭搬到旁邊一口魚池裡,填塞起來,嘴裡大嚷道:「近來譚村一帶,小兒多出麻疹,風水先生說,你這堵牆有礙小口。我今拆了,為眾人除害,縱使告到官司,怕我輸了你!」凌氏還要拼命向前阻止,當有長媳劉氏、孫媳陳氏,及孫女桂嬋,一同前來勸止,扶入內室。宗孔蹂躪了多時,又搶劫了多少花卉樹木,方才一哄而散。   凌氏聽得外面人聲已靜,悄悄到後頭來一望。只見拆得七零八落,魚池填塞了一半,花盆花架也鬧得東歪西倒,不覺放聲大哭。劉氏沒了主意,只得叫祈富趕到省城,請天來兄弟回來商議。天來兄弟聞信大驚,連忙喚了快艇,趕回家中。   凌氏一見,便大哭道:「你們兄弟在外,得罪了凌家甚麼人,鬧到這個樣子!你兄弟幹下來的,你兄弟還去料理。我上七十歲的人,沒有幾天活了,只是你們也要過個安樂日子。」天來兄弟,雖由祈富將上項事大概說知,到底還不甚清楚,只得向劉氏詰問。劉氏一一說知。天來到後面看了一遍,不覺怒道:「如此,哪裡還成個世界!我明天就到番禺縣裡告他一狀,請官勘驗,好歹要罰他賠償!」凌氏道:「算了吧!豈不聞『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你兄弟的財勢,哪一樣敵得過凌貴興?受了這場惡氣還不夠,還要去討一場輸官司麼?只不知你兄弟怎麼得罪了他,惹下這場是非?」   天來把宗孔來求買石室一事告知,凌氏聞言,只有歎氣。劉氏對天來道:「婆婆不願意打官司,官人不可違拗,再惹老人家動氣。只好自己認個晦氣,趕緊叫人來修理好了,仍舊到行裡去招呼生意吧!」凌氏道:「媳婦說的是!這些惡棍,從此遠避他點就是了。」天來無奈,只得叫了匠人來。修理墳墓、補種樹木、重起後牆。過了幾天,商量仍回省城料理生意。君來道:「茶村有一筆帳,我們何妨去取了回來,再到省城呢?」天來道:「也好!」於是弟兄二人,取道茶村而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剛剛冤家路窄,他兄弟二人取道前行,並不留意。被宗孔看見了,暗想這一條是往茶村的大路,他們到那裡做什麼呢?連忙奔到貴興家來。亂叫亂嚷道:「姪老爹!不好了!梁天來兄弟要告到衙門去了!」貴興吃了一驚,道:「此話何來?」宗孔道:「我碰見他兄弟兩個到茶村去,想來一定是叫人寫狀去了。」貴興尚未答話,只見旁邊一人說道:「放心,放心!他斷不是去叫人寫狀。」宗孔抬頭看時,原來是貴興的表叔區爵興。   這區爵興本是一個斯文敗類,坐了一間蒙館,教了幾個蒙童度日。平日專好結交地保衙役,唆擾訟事,顛倒是非,混淆黑白。他又略略能料點事,凌貴興等便推服他足智多謀,上他一個徽號,叫做「賽諸葛」。當下宗孔便問道:「老表台!你向來料事如神,這回可知道他們到茶村做什麼呢?」爵興道:「茶村一帶多有蘇幫客人,這蘇幫客人多半是辦糖的,與他們總有往來,他們一定到那裡討帳去了。」   宗孔拍手道:「不錯,不錯!我們何不到半路去攔截,搶了他的銀子,喪喪他的氣?姪老爹家財百萬,本來不在乎此,然而搶了來,我們一眾窮兄弟吃杯酒,也是好的。不知姪老爹意下如何?」貴興道:「攔路搶奪,非但王法不容,就是旁人看見也要抱不平的。」宗孔道:「我們多約幾個人去,怕他什麼?」貴興搖頭道:「不妥,不妥!」爵興道:「縱然多約幾個人,理虧也是無用。我有一個法子,要叫天來將身邊所有之銀雙手奉上。如其不然,即硬行搶奪,也無人敢出場攔阻。並且天來事後,連屁也不敢放一個!」宗孔大喜,便問是何妙計。   不知爵興說出個什麼妙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假三千債搶三百銀強徒得意 打五巴掌換五擔米鄉老便宜   且說區爵興當下對貴興道:「如果約了多人攔路搶奪,非但旁人看見要抱不平,就是說起來,凌府上的人出來行搶,也不好聽。我有一計,卻要寫一張借票,寫著:『康熙四十八年,梁朝大因買受沙田,交價不敷,借到凌宗客銀三千兩。湊交田價,按月行息一分。』拿了這張借票,以索欠為詞,他若不認時,就搶了他的銀子。旁人也只知索欠,哪個敢來說我搶奪呢?」   貴興大喜,一面叫宗孔去約人,一面叫爵興寫假票。寫好了,又取米塵彈染過那票子,成了舊色。宗孔已約到了凌氏一眾強徒,柳鬱、柳權、潤保、潤枝、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海順、美閒共十四人,分佈要隘,預備攔截。   也是天來合當有事,倘使他兄弟收了帳,就在茶村叫了船,一逕到省城去,他就沒事了。偏偏想著一樁什麼事來,要回家去走一遍。又因為收了三百兩銀子的帳,帶在身上,走路不便,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到譚村來。   那船將近碼頭時,天來在船上,遠遠望見碼頭旁邊茶亭裡面坐著一人,正是凌貴興,手搖摺疊扇,左顧右盼。天來暗暗吃了一驚,忙將三百兩銀子,與君來分纏在身上。唉!梁天來這又失著了!他既然見了凌貴興,明知道凶多吉少,就應該叫船家回轉船頭,搖到省城去,也就沒事了,卻偏偏還要投到虎口裡去。等船攏了碼頭,付了船錢,就捨舟登陸。只見凌貴興在茶亭裡面,一搖三擺的迎了出來,天來兄弟,要假裝不見,掠了過去。貴興哪裡肯放過,高聲叫道:「梁老表台!請了!」天來兄弟也只好與他招呼。   只見他笑吟吟的走將過來,眉目間卻帶著三分殺氣,左有獐頭鼠目的區爵興,右有豹頭環眼的凌宗孔。一個是做眉弄目,一個是擦掌摩拳,天來只得也說聲「請了,」便欲走過。貴興道:「梁老表台!久不相逢,何必匆匆要去?弟有一事奉問呀!」天來只得站定了,問道:「不知有甚事見教?」貴興道:「從前姑丈那一筆帳,不知幾時可以清還?」天來愕然道:「先父有什麼帳目未清?」宗孔冷笑道:「姪老爹!是不是呢?我明知他是要賴的。喜得字樣沒有遺失,何不拿出來給他看呢?」貴興在身邊取出那一張假票來,笑吟吟的遞與天來道:「這是姑丈字跡,想老表台也還認得!」天來接來一看道:「字跡對不對,此時且不必說,但是既然有了這筆帳,當日在南雄拆股的時候,何以不拿出來算清呢?」君來大叫道:「哥哥!還有工夫同他講理!這種借票,要還也可以,大家請到大王廟去,鳴鐘擊鼓,當著菩薩,我就如數交還!」   看官!看了君來這句話,好笑麼?哪裡有什麼大王菩薩,來管你這閒帳呢?不是這等說,在當日那迷信鬼神的人,大有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的神情。他肯叫出這句話來,正表得他是正直無私,不是賴帳人呢。不比得近來風氣漸漸開了,迷信的人,漸漸少了,在熱心世事的人,他還在那裡暗暗歡喜呢!他說好了,好了,把這神權打破了,我們中國的民智要開起來了,聽天由命的話頭抹煞了,實心辦事的人就多了,不知剛剛不是這樣說,這就叫做出人意外之事了。怎麼叫做出人意外呢?那一班奸詐狡猾之徒,他知道了鬼神是荒誕的,迷信是沒有用的,他卻不肯在嘴裡說出來,等到遇了機會,他還要借著那賭神罰咒,去行他的偷盜拐騙呢!   閒話少提。且說當下區爵興搶上一步說道:「你二位也不必強辯。也不必動怒!論理,祈伯同你二位是姑表至親,雖然古語有『父欠子還』之說,祈伯本來念著親情,一向不曾提起,倘使沒有緩急,莫說是三千,就是三萬,也不要緊。無奈祈伯近日要置辦贍族義田,還少三千銀子的田價,所以才來商量,不然,你想象祈伯那種肯置義田贍族的仁慈君子,他肯為了這區區三千銀子,失了和氣麼?此刻你兩位一個強辯,一個動怒,在祈伯原不要緊,只怕他凌府上各兄弟子姪,也要不答應呢!」天來未及答話,貴興也未開言,宗孔便道:「區表台的話不錯!」說罷便睜圓怪眼,大吼一聲道:「眾叔姪兄弟在哪裡?」天來見神色不對,忙向君來遞個眼色,意欲叫他逃走。誰知宗孔吼聲未絕,早見左有柳鬱、柳權,右有潤保、潤枝,前有越文、越武,後有越順、越和,一齊跳將出來。貴興、爵興、宗孔早跳在茶亭外的石凳上,宗孔在貴興手上,取過招疊扇,拍的一聲開了,揚了一揚,大叫道:「快捉住賴債賊,搜查起來!」八個人一擁上前,將天來兄弟捉住,將身上所帶三百兩銀子,盡情搜了出來,毆了一頓,方才放手,簇擁著貴興而去。天來兄弟,抱頭鼠竄而逃。   誰知到了一個轉彎去處,走得急了,同一個來人撲個滿懷,抬頭看時,正是海順。海順大叫道:「賴債賊在這裡了!」叫聲未絕,只見美閒、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一擁而來,把天來兄弟圍住,拳腳交下,又打了一個痛快,方才呼嘯而去。趕上貴興,一同簇擁而回。   貴興當中坐下,爵興在左,宗孔在右,其餘分列兩旁坐下。   貴興便要論功行賞,爵興遞過一件東西來道:「賢姪且收好了。」貴興接來一看,卻是那張假借票。爵興道:「賢姪給他看了,又不即刻要回來,我在旁邊已是暗暗著急,幸得圍住他時,他慌了手腳,落在地下,被我順手拾了。這東西落在外面,終究不好,我們收起來,將來還有用處。」貴興大喜,吩咐把三百兩銀子秤開了,柳鬱等以下,每人十兩,尚餘一百六十兩。宗孔平生辦事出力,爵興計策有功,各得七十兩。下餘二十兩,置辦肥魚大肉,美酒佳餚,敘飲慶功,歡呼暢飲了一夜。   可憐天來兄弟,被毆之後,一步一拐,捱到家中,卻是痛苦了一夜。凌氏問知底裡,十分心痛,也是無可如何。養息了幾天,傷痕好了,就到省城去照料生意。過了數月,天來回家省母,就在家中住了幾天。一日偶然出外閒走,卻又冤家路窄,遇了貴興。原來貴興自從糾眾搶銀之後,甚是洋洋得意,覺得這個玩意兒,很有趣味。雖然不是為錢財起見,然而想起那一天的情景,猶如出兵打仗一般,自己是元帥,左有軍師,右有護衛,號令一聲,四面伏兵齊起,那張石凳,猶如將台一般,站在上面,好不得意!終日坐在家裡,實在悶得無聊,怎能夠時常有這個玩意兒,玩玩就好。他終日存了這個心思,這天又在路上遇見天來,暗想天來屢次被我凌辱,當在晦氣頭上,怎麼倒覺得他的臉上精神煥發呢!此時能再打他一頓便好,只可惜沒有帶人出來,若要自己動手,又恐怕打他不過。   正在躊躇之際,忽見他族叔易行,左手提著糞箕,右手執著糞鉤,遠遠行來。貴興向來最憎厭他的。此時用人之際,不免招呼,遂閃在一旁,叫道:「叔父辛苦了!許久不見,近來好嗎!」易行走近一步道:「一雙白手,做這最賤的營生,哪裡還有意可得呢?除非你賢姪照應我,或者就可以好點了。」貴興道:「我此刻正要用著叔父的一雙白手,包管馬上就可以發財。」易行道:「這話怎講?」貴興道:「梁天來現在前面站著,叔父代我去打他一頓,我重重的謝你。」易行搖頭道:「不好,不好!天來同我有恩無怨,我如何下得手?」貴興聽了,大為不悅。恰好宗孔走到,問是甚事,貴興告知一切,宗孔對易行道:「哥哥好沒思量!姪老爹是自己人,天來是外姓,縱然你受過他惠,今者何在?莫說姪老爹說了要謝你,就是不謝,這個差事也要當的呀。你看你這糞箕裡,還是空的,天色要晚了,你拿甚麼好換錢?難道好向梁天來去討麼?」易行躊躇了半晌道:「不知打了之後,怎麼謝我?」貴興道:「打一下,謝你一擔米,你有本事打一千下,就是一千擔米!」宗孔道:「你聽,你聽,你不打,我去動手了!」易行道:「我去,我去。」放下糞箕糞鉤,想了一想,走到陽溝旁邊,掏了一手污泥,在臉上塗了一塗,逕奔天來,舉手照臉就打。天來正在站在那裡閒看,忽見一個漢子,滿面污泥,對著自己奔來,還疑心是個癡子。忽視他走近身旁,兜臉就是一巴掌,嚇得天來不得主意,呆了一呆,接連就是兩三掌,天來掩面逃走。照易行的氣力打天來,就是打一千下,也還有餘。只因他受過天來的恩惠,良心未曾盡喪,所以用污泥塗了臉,也是恐怕天來認得出他來。等到動手時,只打了幾下,手就軟了,天來不走,他也打不下來了。所以天來一走,他也就不追。翻身來問貴興道:「打了幾下,賢姪有數著麼?」貴興大喜道:「五下五下,叔父且先回去,五擔米我就叫人送來。」   易行歡歡喜喜,提了糞箕,拿了糞鉤,回到家去,見了妻子鄭氏,便道:「娘子!快去收拾那屋子裡的零碎東西,有五擔米就送來了!」鄭氏又驚又喜道:「五擔米哪裡來的?」易行將上項事一一告知,鄭氏聽了,對著易行兜臉就是一巴掌,大哭大喊起來。   不知為著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明恩怨夫妻大鬧 盡慈孝母子傷心   卻說鄭氏知道易行聽了貴興指使,打了梁天來,不覺勃然大怒,也不顧甚麼前後,對準易行,兜臉就是一掌。一把扭住了,死不放手,大哭起來道:「你這喪良心沒天理的,還有臉來對我說!你不打緊,卻害得我沒臉見人!你們姓凌的祖宗作了甚麼孽來,生出來的子孫,沒有一個不是強盜!」這一哭喊,嚇的易行慌了手腳,沒了主意,住的房子又淺又小,早驚動了街鄰眾人,齊來觀看,只當他夫妻尋常口角,同來相勸。有兩個男子,看見易行呆呆的站著,鄭氏卻扭著丈夫,一味哭喊,還罵鄭氏是個潑婦呢。便向易行問道:「易行哥!你們為著甚麼事來?」易行沒意思道:「我也不知她為的甚麼事!」鄭氏見塞滿了一屋子的人,料想易行逃走不去,一鬆手,把他放了,整了整鬢髮,對眾人說道:「今日難得眾位都在這裡,請眾位同我評一評這個道理!我家窮苦,是眾位知道的,一年裡頭,總有幾回灶裡生不出煙來的,都靠著我們梁家那位姑太太,柴咧,米咧,銀咧,錢咧,借來接濟,這個眾位未必盡能知道。去年我婆婆死了,家裡一個錢也沒有。我想家裡才死了人,到親戚家去不便當,恐怕人家忌諱,叫他到我們那位大財主姪少爺貴興家去,求借幾兩銀子,誰知一連去了三次,都說沒有起來。第四次去了,他家的人倒說大爺到省城去了。眾位!這是他凌家的大財主姪少爺自己一家人呢!那時候天氣又熱,眼看著躺下來的老人家,要放出氣味來了!不說別的,紙錢也不曾化得一張。急得我上天沒路,入地無門,十分沒法,還是去求梁家姑太太。後來棺木咧,衣服咧,……沒有一樣不是姑太太送來的。到了第二天,難得她還想到,說抬工葬費,一切都要用錢的,叫祈富送了二十兩銀子來,感激得我沒有話說了,對著祈富放聲大哭了一場……」鄭氏說到這裡,又大哭起來,哭了一回,又說道:「我受了姑太太這回厚恩,做夢也不敢忘記,這個我也常常對眾位說的,眾位也該知道!」又狼狠的指著易行道:「沒廉恥的!喪良心的!這是你母親的事,你受了人家這個大恩,我問你,就是割你身上的肉給人家吃了,能報得過這個恩麼?」回頭又對眾人道:「我們這位財主姪少爺呢,有時我們因為梁家借得多了,總是有借沒還的,怕不好意思,就去求這位姪少爺,卻不是睡了便是出門去了。雖然,錢是他的錢,窮是我的命,他不借我也不好怪他,也不能怨他。誰知這位財主姪少爺,今天忽然慷慨起來了,非但肯借,並且肯送了。許了這沒廉恥的五擔米,卻叫他去把我們姑太大的兒子天來外甥打一頓。那沒廉恥的今天只怕吃了屎了喪了良心眼兒,就當真的去把天來外甥打了!眾位!請評一評這是個甚麼道理!」眾人聽了,就有兩個對著易行狠狠的啐了兩口。鄭氏又道:「虧他還有臉回來對著我嬉皮笑臉的說呢!眾位!他做了這沒廉恥恩將仇報的事,是他凌家的種子如此,卻叫我從此以後拿甚麼臉去見人!總是怨我命苦,嫁了這種沒廉恥的強盜男人!」   說著又大哭起來道:「我不如早早死了,不拿眼睛看你,由你幹去!」說著,就歪倒身子,一頭向牆上撞去,幸得人多手快,把她拉住了,幾乎碰在一個掛油壺的鐵釘上。眾人一齊勸道:「嫂嫂!這個不是拼命的事情,有話好好的說。」鄭氏道:「眾位不要當我是個潑婦,動不動要拼命。我進了他門,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沒有同他鬥過一句嘴,也沒有怨過半句窮。心中只有自己安慰自己,看他雖然是窮,卻還窮得硬直,天不虧人,將來總可以望個出頭的日子。就是前幾天那天殺的宗孔,來約他去搶天來外甥的銀子,他一口回絕了,說:『沒飯吃也不幹這個事,何況搶的是天來銀子!就是拿刀來逼我,也不肯幹的!』我聽了這話,心中多少歡喜。誰知他今天平白地就變了,我不是念著公公婆婆,我要破口罵他是個畜生禽獸呢!」內中一個老人道:「嫂嫂!你不要動氣了,這也不是動氣可以了事的,我代你們出個主意吧!易行呢,已經做錯了,大凡做錯了事,哪怕聖人也挽不回來的,只有認錯賠罪的一個法子。此刻不如你夫妻兩個,同到梁家,在你們姑太太那裡,賠個罪就罷了。想來你們姑太太寬宏大量,見你們賠了不是,甚麼氣也可以消了。」鄭氏問易行道:「就依這位老伯伯的話,你去麼?」   易行此時羞的滿面通紅,手足無措,只恨沒有地縫可以鑽得下去,半晌答道:「去就是了!」鄭氏起來,拉了他的辮子要去,眾人一哄都出了門外。鄭氏又托了那伍老伯伯照應門戶,方才同了易行出來。鄭氏道:「去便去,你去依我!」易行道:「依甚麼?」鄭氏道:「到那裡去,見了姑太太,跪了,不准你起來。姑太太罵你,不准你的臉紅一紅。就是姑太太惱了,拿刀割下你一塊肉來,也不准你喊痛!」易行一言不發,只管順著腳去。鄭氏把手指刮了自家的臉道:「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一路咕噥著去了。   不提這裡眾人評論,且說鄭氏一面數落著易行,望梁家而來。恰好走出街口,遇見貴興那裡送米的,一行五六個人,挑了來,見了易行便道:「易行大叔!我們大爺送米給你呢!你到哪裡去?家裡門開著麼?」鄭氏劈面啐了他一口道:「誰是你的大叔?你主子才配這樣叫呢!誰要你家這囚糧來,快挑了回去,叫你主子拿去養嘍囉,我這裡豬狗畜生也吃不著這囚糧!」送米的人,不知何故,白白碰了個釘子,沒好氣便挑了回去。   鄭氏同易行一逕來到梁家,叩了叩門,祈富出來開了。鄭氏同易行走進去,抬頭一望,見凌氏、天來等,一家人都在堂屋裡坐著。鄭氏一手拉了易行,搶上幾步,走了進去,對著凌氏撲通一聲雙雙跪下。鄭氏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便放聲大哭。凌氏這一驚,非同小可。原來天來被易行打了幾下,雖不十分痛,卻也吃了一驚。跑了回來,想了一想,這個人明明是易行,想來又是貴興主使的,遂告知母親凌氏。正在大家議論這事,忽見易行夫妻,一同跑了進來,形狀十分狼狽。天來暗暗叫苦道:「不好了!路上打了不算數,要打上門來了!」及見他夫妻一言不發,跑進來,就跪下大哭,就如當頭打了個悶棍一般,不知是甚麼緣故,連忙過來要扶起易行。誰知他膝蓋底下猶如打了樁一般,哪裡扶得動?凌氏要扶鄭氏,也是扶不動。叫道:「媳婦們快來扶起舅太太吧!我扶他不動呢!」劉氏、葉氏一齊來扶,鄭氏只是哭著,不肯起來,倒把他們一家人都弄呆了。凌氏道:「嫂嫂快點起來,有話好說呀。」鄭氏又抽噎了半晌,方才止住,勉強叫了一聲「姑太太!」又哭了。凌氏十分著急,又看看易行,也在那裡流淚。因說道:「嫂嫂有話就說呀。」鄭氏又抽噎了許久道:「姑太太!我從今以後,再沒有臉面見你了!」說猶未了,又哭起來。凌氏著急頓足道:「嫂嫂!你這是甚麼話,我不明白呀!」   鄭氏止了哭,方才把易行如何受貴興指使,打了天來,自己在家如何同他吵鬧,鄰人如何相勸,一直說到此刻特地來請罪。又道:「姑太太!這件事我知道你老人家一定要生氣的,但是年紀大了,不要氣壞了你自己身子,請你把我夫妻兩個,痛痛的打一頓,出出氣吧。」凌氏道:「豈有此理!嫂嫂,你快點起來,不然,我也要跪下來了。」劉氏又過來攙扶,鄭氏方才起來,天來又去攙易行,他卻還是死命跪著不動,那眼淚同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的落個不止,只差沒有哭出聲來。天來倒反十分過意不去,方欲開言,只聽得鄭氏道:「姑太太!易行雖疏遠些,卻還是你娘家的一個小兄弟,他今天幹了這忘恩負義的事,你老人家是必要教訓了他!」凌氏道:「何苦呢!嫂嫂,他知錯就是了。」   鄭氏道:「姑太太!今天不是我做弟媳婦的,到府上來撒潑打男人,我這裡代姑太太教訓了。」說時遲,那時快,凌氏身後倚著一根拐杖,早被她颼的一聲拿了過來。拍撻一下在易行頭上打去,回手要打第二下時,劉氏搶步上前奪住。凌氏見他夫妻如此情形,倒覺十分過意不去,回身去扶易行,易行仍不肯起來,眼中流淚不止。鄭氏道:「還不起來,還在這裡撒你老姐姐的嬌麼!」易行方才起來。鄭氏又走到天來、劉氏前,各福了一福道:「甥少爺!少奶奶!千萬不要動氣!這總是我做女人的不好,平日不會勸諫他,以致如此。」天來、劉氏尚未答言,凌氏先道:「嫂嫂!你不要折煞他們,你到這裡坐下,我有話同你說。」鄭氏走過去,坐下,凌氏執著她的手,流下淚來道:「嫂嫂!你夫妻這一來,好叫我又傷心,又歡喜,傷心的是近日接二連三的禍事,都從貴興那裡來的,就是攔路搶銀,毆打受傷,也都是貴興指使我凌家的人做的。你想一班都是我娘家人,卻來欺侮我夫家,我卻又沒有法子去壓制得住。好叫我非但對著先夫有點惶恐,就是對了兒子也要慚愧。……」天來忙道:「母親千萬不可如此說,不要折煞了孩子們!這都是孩兒們不會說話,惹了表弟生氣,只是孩兒的不是,哪裡好怪到表弟?母親怎麼說出這話來呢!」說著也掉下淚來。凌氏道:「沒有你的事,這是我自問良心的話。」   又對鄭氏道:「嫂嫂,我一向對著兒子媳婦,為了這件事,總覺得自己臉上沒光彩,雖然他們十分孝順,非但沒有說話,還時常來勸解我,你聽見你外甥說的話麼?他還自己擔認了這個錯處呢!但是他們越是這樣,我這心裡越是難過。」說著,不住的揩著眼淚,又道:「嫂嫂!你夫妻今天這一來,卻增了我多少光彩!」鄭氏道:「不來告幫求借就好了,還說增光彩呢!」凌氏道:「光彩不在窮富上,只在道理上。嫂嫂不要談這個,我也不是為你今天來對我跪了,我就喜歡,說有了光彩,最替我增光的,是……」說到這裡,伸出一個大拇指來道:「有了你這麼一個明白賢慧的弟媳婦……」又移過那大拇指來,對著易行道:「又有了他這一個勇於悔過的好兄弟,非但我臉上有光彩,連我凌家門裡也有了光彩呢!總不惹人家說是凌家沒有一個不是糊塗盜!」說罷,呵呵大笑,她卻嘴裡雖是笑,眼淚卻落個不止,到後來竟笑不成功,哭出來了,又嗆了一口。咳嗽起來。劉氏、葉氏連忙過來,一邊一個捶著背,陳氏捧了痰盂過來,桂嬋拿了手巾過來伺候。凌氏嗆了一會道:「嫂嫂!你看,為了我幾根老骨頭,把他們忙夠了,我真是過意不去呢。」鄭氏道:「這才是姑太太得福氣呀!」   說話之間,已是晚飯時候,遂留下他夫妻二人吃飯,不一會調開桌椅。正吃飯間,忽見祈富慌慌張張來說道:「不好了!宗孔舅老爺……」一句話未說完,幾乎未把凌氏嚇的噎住了,天來嚇的逃走了,劉氏等四人慌做一團了,易行呆了,只有鄭氏大怒道:「這天殺的做甚麼!」   不知這天殺的果然做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九回    贈衣銀賢母憐貧 縊羅巾淑媛謝世   卻說鄭氏聽見「宗孔」兩字,便把雙眉一豎,兩眼一睜道:「那天殺的又幹甚麼來了!」祈富道:「我們黃泥岡上,種的芋頭,都被宗孔舅老爺帶著幾十個人一齊掘去了。」凌氏聽了,只是氣的搖頭,說不出一句話來。祈富又道:「小的上前去攔阻,倒被他拳打腳踢的打了過來,此刻還痛著呢!」天來歎道:「掘了去,就算了,還爭甚麼呢!」祈富道:「今日已是八月初六了,不到幾天,就是中秋,要用呢。」(粵俗:中秋,於月餅外,復煮芋為餌,鄉俗如此,不知其何所取義也。)天來道:「今年買來用就是了,自己家裡,用得多少呀!」祈富只得退了下去,嘴還咕噥著道:「他掘又不好好的掘,把一個黃泥岡掘個稀爛。」天來只做不聽見,一面還是吃飯。只見鄭氏右手拿著筷子,左手拿著飯碗,呆著臉,望著凌氏,一言不發。歇了一會,將筷子一放道:「姑太太,你們甥少爺也太好說話了!怎麼說掘了就算了!只管這樣隱忍下去,將來越慣得他們膽大了!暖!這是哪裡說起,他們這麼鬧,好叫我在這裡吃也吃不安呢!」天來道:「舅母說哪裡話來?雖然同是一般親戚,好人自是好人,何必芥蒂呢!」說話間,大家吃過了飯,鄭氏又對凌氏道:「姑太太!我想凌家子弟,大半都是強橫兇惡的。易行在這裡,天天出去,恐怕被他們教壞,我又是婦道人家,不能時時跟著他,想叫他離開這裡,卻又無處可去,我想求甥少爺,在省城同他謀一個粗工生活,叫他去做,橫豎在家裡也是窮,工錢是不必計較的,好叫他離了靛缸,染不著顏色……」天來不等凌氏說話,連忙答應道:「這好極了!我明天就要動身到省城去,可就叫舅父同著去,先在我糖行住下,等一有了機會,我就薦他事情。」鄭氏連忙謝了,便要回去。凌氏念她窮苦,又給了她二兩銀子,幾件舊衣服,兒媳婦們也體貼老人意思,各有所贈。夫妻二人,千恩萬謝的去了。   到了次日,易行果然過來,跟天來到省城去,不多幾時,天來就薦他一個事。到後來,梁、凌兩姓,鬧了個九命訟案,等到奇冤伸雪時,一班強徒,沒有一個倖免的,只有易行未曾混入強徒隊裡,一絲也不曾帶著,這就是鄭氏賢慧所致。此是後事,表過不提。   且說到了中秋那天,家家絃管,處處笙歌,好不熱鬧。此時正是平了「三藩」,廣東經過兵燹,元氣初復的時候,正是從兵亂中過來,重睹昇平景象。廣東風氣,中秋這天,家家屋上,高豎彩旗,也有七星的,也有飛龍的,五色繽紛,迎風招展。到了晚上,還高高的豎起無數燈籠,爭奇鬥異,好不繁華。凌氏到了這一夜,率領兒媳孫媳孫女,在庭前賞月,諸人又極意承歡,只見一輪明月初升,萬家燈火齊放,好不心曠神怡。忽祈富報到,凌小姐到了。凌氏一眾聽說,倒吃了一驚。你道是哪一個凌小姐?原來就是貴興的妹子桂仙,當下劉氏等只得迎出來,桂仙步入中庭,先對凌氏賀了節,然後一一相見入座。凌氏道:「自從你哥哥同我們作對之後,我們兩家,只有爭吵,沒有往來許久了,至親居然變成仇敵了。今夜是甚麼風,吹得賢姪女來?」桂仙未曾開言,先歎了一口氣道:「這也一言難盡!」說著,便撲簌簌掉下淚來。歇了一歇道:「姑媽!我父親當日,雖然說發的是橫財,卻是順理成章,自然到手的,並不是悖入之物。怎奈生了我這個哥哥,近來我看見他的舉動,很是擔心,恐怕不鬧到滅族還不止呢!」凌氏道:「這是姪女說的太過了!他不過同我家作對,何至於象姪女所說的呢?」桂仙道:「姑媽有所不知,我同嫂嫂兩個,天天看著他的行為,十分擔驚受怕,起先他們到姑媽這裡來騷擾,甚麼抬了空棺材來破壞墳地咧,畫白虎咧,這都是宗孔叔叔的主意。後來聽說又拆了府上的後牆,這也是宗孔叔叔做得,我哥哥事後才得知道。那時我約了嫂嫂,屢次勸他,遇了他清醒的時候,還點點頭。自從那天約了多人,搶了表兄的銀子之後,就大不相同了。那天他搶了銀子回來,我在屏後張看,只見他當中坐著,宗孔叔叔同爵興那狗才……」凌氏道:「哪個爵興?」桂仙道:「就是區家表叔,姑媽怎麼忘記了?」凌氏道:「哦!就是他,我見你罵他狗才,倒把我鬧糊塗了。他便怎麼?」   桂仙道:「他兩個分左右伴著,還有那十多個,是在底下,雁翅兒排列著兩旁坐下,他只說得一聲,每人給十兩銀子,那十多個人,便立起來,一字兒排在下面,對他深深作了個揖,嘴裡還高聲唱道:『謝過大爺!』他卻端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等那些人謝過了,他才呵呵大笑,站了起來。姑媽!你說這是個甚麼樣子!」凌氏道:「好呀!在家裡做起戲來了!」桂仙道:「姑媽!這不成了個山賊強盜的行為麼?我也不明白,他為甚麼就變到如此,後來叫了喜來來,逐細盤問,方才知道是爵興那狗才,不知在哪裡買了一部書來給他看,這部書叫做甚麼水滸,他看過一遍,那狗才又天天來同他講究,批評那書上的人物,說甚麼『及時雨宋江,只為疏財仗義,結交天下英雄,到底在梁山泊,坐了第一把交椅,那百萬家財的玉麒麟盧俊義反屈在第二。倘使他當日早早見機,怕這第一把交椅,不是他的麼?後來鬧到皇帝也怕了他們,降詔招安,一一授職,所以想做大官,要先造起反來……』姑媽!你想這還成個話麼?他聽了這些話,就同瘋子一般,從前招接的,還不過是本家幾個窮兄弟,近來竟有許多面生得人,外路口音的,也一般招接到家裡來了。我今夜來還有一句要緊話知照,方才他又招了不少的人,在家賞月,煮了兩三擔芋頭,在那裡狼吞虎嚼。我又到屏後去張望,見有兩個惡狠狠的面生人在那裡,聽他同眾人說,等新稻熟了,叫那一班人到府上北沙那一段田上去搶割稻穀,還說:『搶了來,你們只管大眾公分,我是一顆都不要的。鬧出事來,有我大爺擔當呢!』為此特特趕來,給姑媽送個信,好早早防備著他。」說罷,便要辭去。   凌氏道:「何妨再坐一會,就在此賞月?」桂仙道:「我是私行出來的,家中除了嫂嫂之外,沒有人知道,要早點回去。」說著站起來,又對凌氏道:「姑媽!我有一件事,要求姑媽照應。」   凌氏問是甚事,桂仙道:「萬一將來我哥哥真個鬧出亂子來,求姑媽看我父親面上,照應他一點!」凌氏歎道:「他不來糟蹋我,已經夠了,我哪裡能照應他呢!」桂仙道:「這句話只當我白說的,姑媽且放在心裡,將來或者用得著,也未可知,我今夜回去,打算痛痛的勸諫他一番,他聽了便好,要是再不聽時,我也不願意再拿這雙眼睛去看他了!今番回去,只怕不能再見姑媽的了!姑媽!你萬事都看我父親面上吧!」說著哭了出來,對著凌氏叩下頭去。凌氏連忙扶住道:「好孩子!不必如此!也不必傷心!你姑嫂兩個,好好的勸他,沒有勸不好的!」桂仙含著淚,辭了回去,不提。   且說凌氏等送桂仙去後,大家歎息一番。到了明日,凌氏便請翰昭過來,告知凌貴興要搶割北沙田稻,求他去知照各佃戶,小心提防。翰昭道:「他既來搶割,一定帶了兵器;這些佃戶,哪裡抵擋得住?只好去稟報了千總衙門,請他派幾名兵去防守,說不得要花點小費的了。」凌氏道:「如此最好,就請叔叔走一次罷。」翰昭就到千總衙門去,報知黃千總,報說「有田地一段,坐落北沙地方,近日聞得有人要來搶割,求派幾名兵去彈壓」,卻又不敢說出凌貴興來。黃千總笑道:「朝廷養兵,是捍衛閭閻的,不是代人看守田地的。我這該管的地方多著呢,倘使家家的田,都要看守起來,我這幾個兵還不夠呢!」翰昭無話可答。黃千總又道:「這樣吧,果然有人來搶時,你即刻來報,我便帶兵同你去拿人吧。」翰昭只得謝了出來,回去告知凌氏,大家束手無策,連那知照佃戶防備的話也忘記了。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桂仙別了凌氏,回到家來,見了嫂嫂何氏,備細告知一切。恰好貴興吃得酩酊大醉進來,桂仙不便久坐,便回房裡去了。次日一早起來,趁貴興尚未出去,便過來同何氏兩人,百般的勸諫,起先貴興聽了,尚不言語,到後來便慢慢的強辯起來。末後,桂仙說話當中帶說了一句「爵興那狗才」,貴興便跳起來罵道:「反了!反了!表叔都叫起狗才來了!倫理也滅了!你還勸我呢!」說著頭也不回,一直出去了,仍舊同那一班強徒混鬧。到了晚上,月色甚好,又同眾強徒歡呼暢飲,爵興定了議,從此之後,除宗孔之外,不論何人,都要叫貴興做「大爺」。   貴興道:「別人都可以,表叔,你是外親長輩,我不敢當,你還是叫我一聲『賢姪』吧!」於是眾人大爺長大爺短的,叫得貴興手舞足蹈起來。正在這裡樂不可支,忽聽得後面一疊連聲叫救命。眾人大驚失色,貴興往裡就跑。   未知是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遇重喪惡棍大遭殃 代和事好徒快中飽   卻說貴興聽見後面叫救命,連忙飛奔進去,只見丫環僕婦,亂做一團。貴興喝問甚事,只見何氏招手道:「官人,快來呀!姑娘不好了!」貴興吃了一驚,走到桂仙房門口一看,只見一幅羅巾,高高的把個桂仙掛起,頭髮也散了,那舌頭伸出來有二寸多長,兩隻眼睛睜起來,比活的時候大了兩倍。他跺了跺腳道:「這是哪裡說起!好好的怎麼活的不耐煩了!」何氏著急道:「官人快解下來救呀!我們解了半天,解不下來。」貴興便叫喜來去解了下來,救了一會,眼見得是沒用的了。貴興看見她襟上,露出一角信封來,便順手抽出來一看,信面上寫著,「送梁宅姑母大人安稟」。貴興大怒道:「原來是私通仇家的。死遲了,死遲了!」把那封信撕了個粉碎,賭著氣走了出來。眾強徒迎著問訊,貴興略略說知。爵興道:「別的不打緊。這位表姪女,不是許了陳家的麼?那小官人不必管他,只是他的老子陳澤廣,不是好說話的。因為他專門代人寫狀詞,寫得好,人家都叫他做『陳狀元』呢,先要設法打發他才好。」貴興愕然道:「這便怎麼得了!」爵興道:「不過破點財罷了!」當夜亂到天明,一面買棺材,預備盛殮,一面到陳家去報喪。   這陳澤廣聞報,就帶了兒子,親來弔問,一見面就道:「這是小兒沒福,但不知令妹得的是甚麼病?怎麼過的這麼快?」貴興道:「是昨夜得的一個急病,醫治不及。」陳澤廣道:「就煩引路到裡面,一則弟也看看,二來叫小兒也向他的未婚妻,上一爐香。」貴興道:「這個且不敢當,先請書房裡坐罷。」說罷,讓他父子到了書房,因為自己不便啟口,就來叫爵興去探聽口氣。從中說項,往來回話。到底說到貴興出了二千銀子,爵興卻從中落了五百,陳澤廣得了一千五百銀子,便屁也不放一個,帶著兒子去了。   裡面哭聲又起,是要葬殮了。何氏屢次三番,叫人出來請貴興送殮。貴興因為為了妹子,用了二千銀子,沒好氣,走進來,噘著嘴,也不哭,也不說話。只見五歲大的兒子應科,哭跳著叫娘,哭的昏了,一跳跳在貴興腳下,把他才上腳的一雙新襪子,踏了一塊污泥。貴興兜臉就是一巴掌,打將過去道:「她死了,於你甚事,要你這麼傷心?」何氏忙過來拉在一旁,哭著道:「誰象你是個沒心肝的,同胞一脈的妹妹死了,淚絲兒也沒有一點。此刻又沒有人得罪你,你又聽了哪個強盜的唆攪,卻來拿兒子出氣!」貴興大怒道:「嘎!誰是強盜?你這強盜說的是誰?」說著兜臉打了一掌。何氏已經哭的傷心,此時趁勢倒在地下,號啕大哭起來。貴興更是怒不可遏,走近一步,狠狠的踢了兩腳。一眾丫頭僕婦,齊來勸開。貴興走了出來,怒氣未息,一眾強徒都來勸解,貴興直挺挺的坐著,總不答話。眾人見沒有意思,漸漸的都散去了。只剩下區爵興一人,花言巧語的,勸得貴興回過笑臉來,便拉他到煙榻上燒煙解悶,向煙盤裡一看道:「呀!不好了!我這一盒煙,怎麼淺了許多?」想了一想道:「是了!一定你家喜來拿去了!我聽說他近來很肯玩這個,罷罷,這裡放不得了!九錢多銀子一兩的東西,我哪裡供得起他偷呢?我把這半盒帶在身邊,這一盒滿的請賢姪代我收好了吧,這裡再放不得了!」貴興道:「表叔何不拿回家去呢?」爵興道:「不行,不行!我那裡閒人太多,我供應他們不起,第一是一個姓熊得朋友,叫做熊阿七,也是江湖上一條好漢,因此我很敬重他。只是他的煙量太大,有煙在那裡,無論一兩八錢,不吃光了,不丟槍的。」貴興笑了一笑,又談了一會,爵興也去了。   此時裡面靜了些,不免進去看看。只見何氏對著棺材,抽抽咽咽的哭個不住。貴興便到房裡,把爵興那盒煙,放在梳妝抽屜裡。坐了一會,沒意思,又走到外面,在煙榻上躺了一會,覺得寂寞,又到裡邊來。何氏還是哭個不止。貴興歎道:「可以不哭了!」看了看神形慘淡,也不覺一陣傷心,翻身仍走到外面。不知怎樣,總覺得心神不定,總是他們今日散的太早,冷靜的不好,忽然一陣,又覺得心驚肉跳起來。這一日總是無精打彩的,到了晚飯時候,他不願與何氏同吃,叫開到書房裡來,獨酌了數杯,總是無味,飯也不吃了。坐了一會,躺到煙榻上,朦朧睡去。一覺醒來,已有四更時候,覺得有點夜寒,遂起身到裡面去睡。走人內堂,看見妹子的棺材停著,碧冷冷的點著一雙綠蠟燭,不覺打了個寒噤。走入房內,揭開帳子,在牀沿上一坐,出了一會神,覺著更冷。暗道:「奇怪!。怎麼今年才到八月裡,就這樣冷法呢?」伸手要去推何氏,要叫她睡到裡面點,誰知伸手一摸,摸著一件東西,是冰冷的,不覺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叫道:「噲!快起來!快起來!看牀上是甚麼東西!」叫了兩聲,不見答應,因說道:「怎麼睡得同死人一般,這般叫也叫不醒了!」只得拿起燈來,自己去照。先掛起了一邊帳子,方才一手拿燈,一手揭帳,彎下腰來一看,只嚇得他哇的一聲,喊了出來,倒退不及,仰面翻了個跟斗,燈也摔滅了,房裡弄得漆黑。   連忙爬起來,連爬帶跌的出了房門,劈面又看見他妹子的棺材,越發嚇的渾身都麻木了,非但走不動,站也站不穩了。啪登一聲,坐在地下,連忙要起來時,那手腳又作怪起來,不由他做主,再抬也抬他不動,口裡要叫時也是叫不出聲,心裡又慌又害怕。「這回不好了,我怎麼啞了!」沒奈何在地上亂爬,爬到天井裡,用盡平生之力,大叫道:「起,起,起,起,起……」以後更叫不出來了。「不好了!怎麼我這下頜震動起來?三十二個牙齒也叩響了?」回頭看看堂屋裡的棺材,不覺又抖了一抖,仍舊站不起來,只得再爬,一直爬到外面堂屋裡。坐在地下,按一按心神,略為好點,那牙齒仍是叩個不住,手腳是冰冷的,身上卻一陣一陣只管出汗,並力把牙根咬緊,雙手捧住心頭,在鼻孔裡喘了一口氣,覺得又好點了,就坐在地下,大叫道:「你們起來呀!起來,起來,你們快起來!」這時已是四更多天,眾人正在好睡,他又在外頭叫,哪裡有人聽見?叫了十幾聲,側耳一聽,仍是鴉鵲無聲,沒奈何只得站起來。此時好點了,站得起來了,不過腳軟點罷了。一步一跌的,到外面去,再到門房裡叫喜來。   此時月已沉西,天井裡是漆黑的,看看又是害怕,幸得書房窗戶,有一點燈影射出來。只得硬著頭皮,大著膽子,走到門房門口,也來不及叫了,攥起拳頭,就在門上擂鼓般打得震天響。   你道他在牀上,見了甚麼,就嚇到這個地步?原來他拿燈一照時,只見何氏仰面睡著,頭髮披著,眼睛睜著,口張著,臉上變成不紫不黑的顏色。他方才說他老婆睡得同死的一般,這可不但同死的一般,簡直是死的了。這才把他嚇的三魂剩下半魂,六魄失了五魄,露出這副醜態來。   且說當下他那擂鼓般的打門,把喜來驚醒了,罵道:「天還沒亮呢!是哪個羔子忘八蛋呀!」貴興沒有聽見,還是亂擂。喜來又罵道:「是哪個混帳東西呀!」貴興因為擂門擂的太響了,還沒有聽見,擂的更厲害。喜來大怒,跳起身來開了門,誰知貴興擂門用力太猛,這裡門一開,那裡就撲通一聲,撲了一跤,跌到門裡。喜來猛不提防,被他壓了個仰面一跤,心中越發大怒,一手執著他髮辮,這隻手就是劈拍劈拍的幾個巴掌。回眼一看,大驚道:「原來是大爺,該死該死!」一面攙扶起來,問道:「大爺有甚麼事來?」一面細看他時,只見他面色白的同石灰一般,眼睛也直了,那氣是喘個不住,心中驚疑不定,正要扶他坐下,只見他說道:「不……不好了!奶……奶奶不見了!」喜來大驚道:「到哪裡去了?大門早就上鎖的呀!」貴興道:「沒……沒了!」喜來道:「到底到了哪裡呢?」貴興道:「是……是死了!」喜來又大驚道:「昨日好好的,這是哪裡說起?」貴興道:「不……不用多問了,叫人起來吧!」喜來嘴裡答應,心裡納悶道:「怎麼死得這等大驚小怪的,莫非又上吊了麼?」一面就拿著燈,照著貴興進去,便要到房裡去看。貴興只站在裡面天井裡道:「你先去叫人吧!」喜來便到裡面,搖房門打牆壁的,叫起了一眾丫環僕婦。大家方才出來,忽聽得貴興大叫一聲:「呀!不好了!僵屍來了!」翻身往外就走。眾人方才聽說「奶奶死了」,已是吃驚,走到堂前見了棺材,又是心寒;忽然又聽了這一聲怪叫,只嚇得哄的一聲,往裡就跑,蠟燭油盞摔了滿地。還是喜來膽大,飛跑過去,拉住貴興道:「大爺!做甚麼?」   貴興道:「快……快放手,僵屍來了!」喜來道:「在哪裡呢?」   貴興道:「在房裡哭呢。」喜來道:「哭出來了,是奶奶回過氣來了。大爺放心,不是僵屍!」貴興心中稍為安了一安。喜來一手拉住貴興,回進來,大叫道:「大家快出來,沒有僵屍,是奶奶回過來了。」眾人方才一個一個的,慢慢出來,挨到房裡去,原來哪裡是奶奶哭,是那個睡在裡牀的應科小官官,因為醒了,叫他娘不應,在那裡哭呢。   貴興雖到了房裡,卻抵死不敢到牀前去。有兩個老成的僕婦,便過去先抱下孩子來,一個在何氏心口上摸了一摸道:「不中用的了!你們快來拆帳子吧!」七手八腳,就去拆帳子,卻聽得地下拍撻一聲,是拉帳子時,在牀頭上帶下一件東西來,掉在地下。喜來拾起看時,不覺吃驚道:「呀!這是鴉片煙盒呀!哪裡來的?」貴興不覺頓足道:「罷了,罷了!」亂哄哄鬧了一會,早就天亮了。貴興一面叫人去請眾惡徒來幫忙,一面到各處報喪。不一會,眾惡徒陸續到了,只有爵興未來,忽聽得門外一片聲嚷了進來,抬頭看時,卻是丈人何達安,叔丈何達先,帶領二十多個何家子弟,嚷著進來道:「好好的人,怎麼一夜工夫就死了?」跑進來也不理貴興,一直到裡面去了。貴興攔擋不住,暗暗著急,忙叫喜來,飛跑去請爵興來調停這事。   不知爵興來了怎樣調停?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裕耕堂一場惡鬧 區爵興兩次私肥   卻說貴興見勢頭不妙,忙叫喜來去請爵興,自己先與宗孔商量。此時爵興未到,一時之間,怎生應付?宗孔道:「這是她自己服毒的,又不是我們灌她吃的,怕他甚麼!」話猶未了,只見達安、達先兩個,踉踉蹌蹌,走了出來,達安不由分說,走到貴興跟前,兜胸一把扭住,大喝道:「我的女兒,是甚麼病死的?」   只這一下,嚇的貴興唇青面白,目定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晌說道:「我也不知是甚麼病!」達安一鬆手,趁勢把他一推,貴興立不住腳,往後倒退了幾步,恰好遇到一張交椅前面,把大腿碰了一碰,蹬的一聲坐下。達先走上去,就是兩個巴掌,打得貴興眼中火光迸射,耳朵裡覺得轟的一聲。宗孔跳起來,指著達先道:「噲!朋友!有話好好的說,怎麼就打起人來!」達先喝道:「我姪女平白地被你們謀死了,難道就罷了麼?」宗孔道:「嘎!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是我們謀死她的?是她那小賤人……」話未說完,達先早就趕過來,照臉一拳,宗孔連忙招架,兩人就扭住撕打。宗孔覷個便,把達先當胸推了一掌,達先立不穩,倒退過去,恰倒在當中天然几上,把一個三四尺高的古磁花瓶,砰然一聲,跌個粉碎。達先順手在几上取起一塊英德石,對著宗孔摔來。宗孔把頭一低,那石從頭上飛過,打在玻璃窗上。   宗孔順手拿起地上一個磁痰盂打去。這一打開了頭,達先也不打人了,拿起一座西洋大自鳴鐘,向天井裡一摔,砰瑯拍撻,磕個稀爛,又把一個柴窯花碟磕成了十六八片,所有陳設的古玩字畫,打了個落花流水。宗孔此時,倒慌了手腳。裡面那二十多個何家子弟,聽見外面鬧了,也從裡面打出來。當時凌家眾強徒,見宗孔同達先撕打,本要上前相助,倒是凌美閒攔住道:「做好漢的一個敵一個,不必幫手。不然打倒了他,也沒威風。」眾人方才止住。此時看見何家子弟出來,便一擁上前,一個接一個,逐對兒撕打,把一座四柱大廳,變做了個戰場,達安只是一手執著貴興,並排兒坐著,生怕他走了。宗孔正在趕著達先,忽然後面有人,拉了一把,回頭看時,卻是美閒,遞過一個瓦罐。宗孔接來一看大喜,趕上一步。對著達先,看得真切,舉起瓦罐,照頭打去。不偏不倚,正打在頭上,砰然一聲,瓦罐破了,豁剌剌醍醐灌頂般淋了一身糞汁。達先不覺大叫一聲,這口一張流了許多糞汁到嘴裡,宗孔已是走遠了。達先逕奔貴興,一頭撞將過去,拿起貴興的熟羅長衫就揩。貴興此時人急智生,反一把扭住達安不放,舉起腳來,把達先一蹬,又把達安一拉,往前一送,達安跌在達先身上。貴興仍是被他拉住,不曾放手,一齊滾將下來,三個人跌做一堆,各人身上都是一身糞花,鬧了個異香滿室,宗孔拍手大叫道:「姪老爺!快脫衣服呀!」一句話把三個都提醒了,一齊脫下衣服。貴興便得飛跑,要到裡面去躲避。誰知裡面的丫環僕婦,被何家子弟,大打大鬧了一頓,趕了出來,又在外面大鬧,嚇得把腰門關了,貴興不得進去。忽又聽得天崩地塌的一聲怪響,原來上面掛著「裕耕堂」三個字的大匾,被他們用竹竿挑下來了。這一聲響,還未絕耳,忽又聽得一聲大叫道:「大家不得動手,我來也!」貴興急看時,原來是區爵興。   當下爵興一進大門,即搶步上前,將廝打的一對一對勸開。勸了這兩個,又勸那兩個,勸得那兩個時,這兩個又打起來了,好容易把他們分開。爵興便高聲再說道:「大家不得再動手,這不是打架的事!貴興賢姪,你坐在當中來,何家各位請到東邊坐下,我們凌家人都到西邊坐了,等我們好好商量。」又叫達先也坐在當中道:「請閣下招呼貴族子弟,暫時平一平氣,有話好說。」又叫貴興道:「賢姪!你鎮壓著自己人,不許再動手。」說罷便拉了達安到書房裡去一看,見他渾身糞穢,便叫喜來打水出來,先請洗臉,又叫打開腰門去取貴興的衣服出來,先換上了。爵興先道:「令千金已經死了,並不是打架可以了事的。就是打到明天,人也不能活過來的!彼此終是親戚,這翁婿情上何苦呢!依我愚見,叫令婿好好的賠個禮賠個罪就算了。」達安一面洗臉,一面冷笑道:「閣下這話,我也聽得懂,但是閣下知道我小女是怎樣死的麼?」爵興道:「我也不仔細,只聽見去請我的人,說是服了鴉片煙死的。」達安道:「那就是了,我好好的女兒嫁給他,為甚無端端的自尋短見起來?凌貴興他不要仗著他有財有勢,好端端就可以把個老婆逼死了,卻想要拿錢來堵我的口,我錢是看見過的,可引我不動!」爵興道:「依閣下便要怎樣辦法呢?」   達安道:「既然死於非命,少不免要經官相驗,聽候官斷。」爵興道:「好!這是個好主意,我也說要這個辦法,並且也不必勞動閣下去報官,這裡凌家也可以去報得。但有一層要請教,不知報了官,官來驗了,又怎樣判斷呢?閣下雖然未必讀過律例,然而總是讀書明理的,試問驗過之後,是自己服毒身死的,有論抵的道理麼?既然不能論抵,又何必多此一驗呢?況且又是個嫁出的女兒,進了他門,兒子也有五歲了。還有一層,只怕沒有斷令婿賠償恤銀給丈人具領的道理。就算那縣官不講律例,硬斷貴興出一筆錢,叫閣下具領。閣下雖然得了些小便宜,然而叫懂事的人說起來,何某人是借屍詐錢的,不然,就說是賣女兒屍首的。閣下情願擔這個名聲麼?」達安道:「這總是他凌虐不堪,這裡才自尋短見呀。」爵興道:「凌虐的憑據呢?相驗起來,徒然把令千金的遺體,露天露地的、被仵作檢驗一番,未必尋得出一點傷痕。況且貴興又沒有三妻四妾,有了妾,這『凌虐』兩個字,或者還可以憑空加得上去。你閣下可能指出一點證據來麼?凌虐的證據一點都沒有,這裡倒有了確鑿證據了。回來報了官,官到了,一面請驗屍,一面請踏勘,外面打得還成個樣子麼?就差房子沒有拆了,古玩字畫,又是個沒有價值的。那時分作兩案辦理,人命案子,不管怎麼辦法,自有律例。登門打架,且不論這打毀什物,貴興未必便甘心,開起價錢來,請官斷賠,不定是一萬八千,你說他值不到這個時,只要你照樣還他的東西。」   一席話說得達安無言可答,目定口呆。爵興不再理他,便到外面與貴興說話去了。歇了半晌,方才又回進來,一言不發的坐著。達安道:「依閣下說便怎樣辦呢?」爵興道:「這是閣下的事,怎麼倒問起我來!我看這件事,不容易辦。方才我出去問貴興的話,他並沒有第二句話說,只說得一句道:『我在老子前,也不曾受過這種惡氣,』正不知你們怎麼開交呢。」又冷笑道:「好沒來由,把個死人摔在牀上,直到此刻,還沒有個陰陽先生來過,不要說別的了。」達安道:「不必說了,還是請閣下代我調停下來吧。」爵興道:「怎麼調停呢?」達安道:「但憑閣下主意,我無有不從的。」爵興道:「不得閣下主意,我是無從下手的。」達安道:「我也沒有主意,只要小婿給我個下場就是了!」爵興聽了,出去把貴興拉到一旁,唧噥了一會,又進來道:「我勸解了多少,此刻他情願打毀的什物,概不追究,另外送一千銀子,給閣下止淚。」達安低頭想了一想,答應得遲了些,爵興便站起來道:「閣下肯便肯,不肯時我還有事,要先失陪了!好在閣下自姓何,貴興自姓凌,我還姓我的區,任憑你們去鬧上個亂七八糟,我正好冷著眼睛看熱鬧!」說著要走。達安一把拉住道:「閣下莫忙,我便依了。只是小女的棺殮要從豐,七七四十九天齋醮,是不能免的。」爵興道:「這是他凌家的體面,閣下放心,既承應允,就請先回府。這一筆錢我三天之內,代他送到。」達安道:「那麼我三天之內,在舍候駕,不可失信。」爵興道:「大丈夫擔當得起,哪有失信之理!」說罷,一同出了書房。達安又到裡面,對他女兒痛哭了一場,然後招呼了眾子弟,一哄而散的去了。   爵興代送出大門,翻身進來,拍手呵呵大笑道:「卻被我一場舌戰,趕去了也!這件事本來不好辦,萬一他真要報起官來相驗,雖然沒有甚麼大不了的事,然而這一相驗,不定要把表姪女上吊的事也要鬧了出來。我們這等人家前後不出三天,鬧了兩個自盡的,驚動官府,豈不把這面子丟盡了麼?此刻只花了二千多銀子,萬事全消了,豈不爽快!」宗孔道:「怎麼花了二千多銀子呢?」爵興道:「達安要一千止淚銀子,達先要五百,其餘他帶來的子弟,一共二十四個人,每人要五十,一共是二千七百兩」。又對貴興道:「方才他都答應了,只說明日打票子時,一千的一張,五百的一張,其餘二十四張五十的,以便他逐人分派。」貴興一一答應了,這才買棺材,延僧道,開喪掛孝,辦起喪事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黃千總有意縱強徒 凌貴興親身行搶劫   卻說凌貴興自從打發丈人何達安去後,便代他妻子開喪掛孝起來,把一座裕耕堂重新收拾,延僧禮道,要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眾強徒借著幫忙為名,益發無晝無夜,都嘯聚在凌家。貴興沒了老婆妹子在耳邊闊聒絮,反覺得爽利。到了第三天,爵興便叫貴興到往來的錢舖子裡,打了票子,整的散的,共是二十六張。爵興拿了一張一千的,去交了何達安,其餘散的二十五張,共是一千七百兩,對不住,他自己拿去用了,還落得兩邊都感激他。他還要到凌家來吃白飯。這個一聲「賢姪」,那個一聲「姪老爹」,那一邊又是一片聲的「大爺」,貴興倒也覺得十分熱鬧,反把死人的事忘了,天天那僧道禮懺之聲,與那歡呼暢飲之聲相唱和。過了三七,便把兩口棺材,抬到祖墳去安葬了。貴興便納了兩個待妾,一個楊氏,一個潘氏。喪事之中,又帶著吃喜酒,真是笑啼皆作,吉凶並行。   這一天,宗孔偶然想起一件事道:「我記得八月十六那一天,看見梁翰昭在千總衙門裡出來,莫非他們此刻要結交官場,同我們作對麼?」爵興道:「不見得!他們這班村老兒,見了官就嚇的話也說不出來了,哪裡想得到結交他呢?」貴興道:「話雖如此,也不可不防,並且我們商量要搶割他的稻穀,遲兩天就要動手了。這件事,千總管得著的,我這裡一動手,他那邊一報官,就是報到文衙門裡,也要請他武官追捕的。這便如何是好!」爵興道:「不要緊!這黃千總是最貪財的,只要送上他幾兩銀子,他便叫你做老子都肯的了。」貴興道:「只是那個認得他,方好過付?」爵興道:「只我就同他極相好,無話不談的,何必求人?」貴興大喜,就兌了五十兩銀子,請爵興送去。爵興道:「不必,不必,這些武狗,看見了一個銅錢,就笑得眼睛都沒縫了,何必這許多?只要二十兩就夠了!這是當省的,我不能不叫你省,不比陳家何家的事,是萬萬省不來的呀!」貴興就改兌了二十兩。爵興接了,就去斡旋去了。好爵興,果然只花了二十兩銀子,卻買了一個黃千總了,回報貴興,自然歡喜。   這一夜,外面鐃鈸喧天,他裡面卻是洞房花燭。這風聲傳到了梁家,凌氏等知道桂仙姑嫂,雙雙自盡,不免歎息一番,只因彼此成了仇敵,也不便去弔唁。凌氏念著一脈至親,哭了一場,方才想起,十五那夜,桂仙私行到來,臨去那番話,竟是句臨終叮囑之言,難得她小孩子家,有這個遠慮。後來天來回家,談起桂仙的話,凌氏便把桂仙叮囑,恐怕貴興鬧了大亂子,托付照應他的話說了,天來也是歎息不止。表過不提。   且說凌氏這一天,正在沒事,看著兒媳們趕做冬衣,忽然哄了一班佃戶進來道:「梁太太,不好了!今天來了許多強盜,把我們的田禾都搶割了!」凌氏一看,正是北沙一幫的佃戶,不覺歎了一口氣道:「既然遇了強盜,今年的租,且免了吧!」眾佃戶道:「老太太呀!多蒙你的慈悲,田租便兔了,只是我們靠著過冬天,度新年的本錢,都沒有呀!」說罷都哭了。凌氏道:「你們且歇歇去吧!我再商量周濟你們點便了。」眾佃戶謝了出去。   凌氏便叫請了翰昭過來,告知此事,翰昭飛也似的,去報了千總。那黃千總皺眉道:「可巧我今天瀉肚子,還沒有吃飯,這是地方公事,說不得也要去走一遭,只是我要吃點飯才走得動呢!」   翰昭道:「吃過飯,恐怕強盜去遠了,追不著呢!」黃千總怒道:「朝廷也不使餓兵,你們倒要使起餓官來了!」嚇得翰昭不敢再說,只得退出來等候。直等了兩個多時辰,方才聽傳呼備馬,等了好一會,黃千總方才出來,跨上馬,帶了幾十個兵。   翰昭跟著走。翰昭起先還恐怕跟不上,誰知他倒是按轡徐行,莫說翰昭只有五十多歲的人,就是八十歲老頭子,只怕也跟著他綽綽有餘呢!等到到了北沙時,哪裡還有個強盜的影子?只剩了一片蹂躪之跡,兩面毗連的田禾,卻依然是黃雲滿地。黃千總問道:「這兩面毗連的田,也是你的麼?」翰昭道:「兩面都是別人家的。」黃千總道:「這又奇了!既是強盜搶割,他又何分彼此?何以你家的便搶的一顆不留,人家的卻一顆不動呢?」兩句話問得翰昭無言可答。黃千總道:「只怕你欠了人家錢債,人家來取去抵債的吧!」翰昭道:「我並沒有欠人家的債,或者仇家是說不定的。」黃千總大喝道:「既然是仇家,你怎麼報的是強盜?好個不知輕重的村夫!」說罷,撥轉馬頭去了,翰昭目定口呆的怔了一會,只得回去告知凌氏,凌氏聽了,也是無法可施。翰昭道:「不如通個信給天來姪兒,叫他回來計較。」凌氏道:「這可不必了,此刻將近年下,糖行裡生意正忙,不要又叫他分了心,並且叫他回來,也不過是歎上兩口氣。他的怕事,比你我還厲害呢!」翰昭只得罷了。這裡凌氏又張羅周濟了各佃戶,方才拜謝而去。幸而年來他們糖行生意還好,要是差不多的人家,這一下子,可支持不下去了。   閒話少提。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又是臘盡春回,交到雍正六年戊申了。天來在行中料理生意,直到年三十夜,方才同了君來、養福回家度歲。廣東風氣,大行店家,新年裡總要到正月二十幾才開張,所以天來兄弟父子,就得在家多盤桓幾日,以敘天倫之樂。   貴興那邊,景象又自不同。一班酒肉兄弟,狐群狗黨,終日不是賭錢,便是吃酒,偶然取過鑼鼓來、亂打一陣,這就算他們最清雅的玩意兒了。一天早起,,天井裡兩盆蘭花開了幾朵,貴興便大大高興起來,要置酒賞蘭,在去年打不盡的裕耕堂上,大排筵席,真是群凶畢至,眾丑咸集。飲酒中間,貴興忽然停下酒杯,歎了一口氣。宗孔又忽然扭扭捏捏搖搖擺擺的問道:「吾問姪老爹者,為何忽然而歎氣之乎?」貴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叔父怎麼掉起文來了?」宗孔呵呵大笑道:「我近來親近了區老表台,聽見他常常的『之乎者也』,我染了他點書卷氣,也來學學,這句話,文便掉了,只是那個『也』字還沒有安裝上去。」說的眾人一齊大笑。爵興道:「笑話慢說,端的賢姪為何歎氣?」   貴興道:「我只恨天來那所石室,壞了我的風水,不然,前年我就中了。中舉之後,一定是連捷的,連捷起來,我還是個狀元。你想去年丁未科的狀元,怎麼還會讓給一個『彭啟豐』呢!」(雍正五年丁未狀元彭啟豐)爵興道:「這個何必心焦!他那所石室,總不能死守著的,好在今年不是鄉試年期,我們各盡能力,盡今年弄了過來,縱使弄他不過來,硬拆也要拆了他的。包管明年己酉,賢姪高中一名解元,後年庚戌連捷大狀,我這裡預賀一杯!」說罷,吃乾了一杯酒。眾強徒一時又歡呼起來。貴興道:「我想我的運氣,真不如人。你看今日賞花,那花盆都是粗貨,往日南雄廣源店,本有二十四玉石花盆,還有一堂花梨木桌椅,卻又被天來拿去了。若在這裡,豈不光輝!」宗孔大叫道:「既是廣源店的東西,就是兩家都可以用的了,他是甚麼人敢拿了去!來,來!眾兄弟們幫個忙,同我去拿了來!」說著就要走。   爵興道:「賢姪且慢!既有此事,你可寫個條兒,只說同他借來用,他要是肯呢,我們這個就是『劉備借荊州』。他不肯時,我們就去搶了來,這是先禮後兵,他卻怪不得我了。」貴興大喜,就寫了個字條,叫喜來去借。喜來去了許久,回來說道:「不肯,不肯,他說東西都在省城,被人家借去了。」宗孔跳起來就要去搶。爵興道:「你們且慢,等我分派這件事,要賢姪帶了頭,先叫開了門,只說一來拜年,二來當面求借東西,有你帶了頭,以後就沒有事了。若是教別人去,他明天到衙門裡報一個案,那可怎麼得了!雖然諒他也不敢,然而總不能不防到這一著。」貴興道:「我親去了,怎麼就沒事了呢?」爵興道:「賢姪自己去了,他哪裡還好告,就是告到官司,只說我們中表至親,鬧著玩得,誰稀奇他的東西,這就變了個『談笑官司』了。」   宗孔跳起來道:「妙計,妙計,我姪老爹幾時做了皇帝,封你做個軍師。」爵興道:「不要胡說!」宗孔道:「狀元升宰相,宰相升皇帝,這有甚麼稀奇?不要多說了,姪老爹,走吧。」拉著就走,眾強徒一擁而去,只剩下爵興看家,眾人一擁,到了梁家門首。貴興道:「他看見我們人多了,一定不肯開門。你們且悄悄的站在兩旁,等我打開了門,你們就一擁而入。」眾人點頭應允。貴興便去敲門,祈富便問是誰,貴興道:「是我!」祈富聽得是貴興聲音,吃驚不小,不敢開門,飛跑到裡面報信。凌氏等也吃了一驚。   未知開門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爵興宗孔雙薦凶徒 葉盛簡當一場敗北   話說凌氏等聽說凌貴興來了,也吃了一驚,躊躇了良久,面面相看,想不出個主意。凌氏道:「也罷!開門放他近來,等我也問他一番,問他為甚只管和我作對。好歹他是我的姪兒,未必好拿我怎樣,媳婦們且迴避了,祈富快去開門!」天來兄弟,見母親這般吩咐,也不敢阻攔,眼見祈富往外去了。不多一會,忽見祈富飛奔進來,大喊道:「老太太!官人!不好了!強盜來了!」凌氏母子大吃一驚,只見貴興跟在祈富後面,嘻嘻哈哈,一路笑著,趕了進來,後面跟著一大群人,也不知多少,彷彿只認得宗孔、美閒、越文、越武幾個,其餘亂哄哄的,一時也難分辨。   卻說凌貴興走進客堂,見了天來,一時良心難昧,臉上不覺紅了一紅,胡亂拱拱手道:「老表台請了!」瞥眼看見凌氏坐在堂上,也不覺彎下腰去,拜了一拜道:「給姑母大人賀歲!」凌氏發話道:「貴興!我家同你一向是和睦無事的,你為甚事,近來只管和我們作對?須知……」說聲未絕,貴興也沒有答話,忽聽得宗孔大吼一聲道:「姪老爹!你為何只管同他說話,豈不誤了正事!來,來,來,我給你有話說!」貴興聞言,借勢一溜,就溜到天井裡去。宗孔大踏步上前,一手執著凌氏,大吼道:「你這老虔婆,老不賢,佔據了石室,阻遲了你姪老爹的功名富貴……」話聲未絕,揮起碗大拳頭,就要打將下去。天來連忙搶步上前救護。凌氏又氣惱,又驚駭,身子上不由的抖將起來。眾強徒一擁上前,把所有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登時搶個一空。宗孔放光了一雙凶眼,看著眾人都一哄散了,便放了凌氏,一翻手扭住了天來道:「賢甥,你送我一送!」不由分說,拉著就走。天來只得跟了出來。走出大門,只見一眾強徒,已是散的無蹤無影。   宗孔一撒手道:「饒了你吧!」順手一推,天來幾乎跌了一跤,宗孔便揚長去了,一逕奔回貴興家中。   只見眾人手忙腳亂,正在那裡調排桌椅呢。當下重整杯盤,歡呼暢飲。貴興忽然又放下酒杯,長歎一聲。宗孔道:「姪老爹!方才因為玉石花盆歎氣,此刻已經取到,不知還有甚不滿之處?」貴興道:「叔父哪裡得知!我此刻忽然想起,我家連喪二命,雖是他們自尋短見,但是我細想起來,總因為梁天來而起,倘使沒有梁天來這件事,我不至於同妹子破面,我妹子就不至於上吊,我妹子不上吊,我妻小也就不致吞咽。這兩條命,不是都被梁天來害了麼?怎能夠把他兄弟殺了,作為抵命,我才得甘心呢!」宗孔道:「姪老爹放心,包在我身上,替姪老爹報仇雪恨!」區爵興道:「老表台不知有甚妙計?」宗孔道:「姪老爹有的是錢,江湖上有的是英雄。我聞得人說,什麼古語有的,『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好歹去找兩個來,一個對一個,怕不結果了他!」爵興聽罷,低頭不答,貴興道:「還是叔父算計得到,但不知哪裡去尋那江湖上的英雄?」宗孔道:「一時哪裡去尋?這個只好放在心上,隨時留心,遇見時便邀了來,還不能馬上就對他說這件事,慢慢的買伏他的心,自然就辦妥當了!」貴興點頭稱是。當下飲酒已畢,各強徒如鳥獸散,不提。   過得幾天,區爵興帶了一人,來訪貴興道:「賢姪前說過要結交天下英雄,我特引這位熊兄來見。」貴興大喜,便問姓名。   那人道:「在下姓熊,沒有名字,排行第七,因此人都叫我熊阿七。」貴興連忙叫置酒相待,熊阿七又講些使刀弄棒的法門,貴興只樂得手舞足蹈。爵興道:「這都不是阿七哥的本行,他擅長的是飛簷走壁,夤夜之間,取人首級,如探囊取物。」貴興益加喜悅。阿七道:「在下何足道!敝友李阿添,真有萬夫不當之勇,大爺禮賢下士,早晚當帶來相見。」貴興大喜道:「不知幾時可以同來?」阿七道:「就在近處,如果大爺不棄,明天準定同來。」貴興道:「如此最好,千萬不可失信!」酒飯已罷,阿七要吃鴉片煙,貴興叫人買了一兩來,阿七呼呼的吃個乾淨,方才別去。   到了明日,果然引了李阿添來。另外還有兩人,一個名叫甘阿定,一個名叫尤阿美,一般的都是身材矯健,面目猙獰。貴興一一接見,置酒相待。飲酒中間,忽然宗孔走到,與眾人一一相見,坐下便吃。直等到酒闌人散,宗孔問貴興道:「方才那幾個人,是哪裡來的?」貴興道:「是區表叔薦來的,就打算叫他們去幹那個勾當。」宗孔道:「這都是初交之人,不可就付之重托。我有兩個心腹朋友,相好多年,近來許久不見了,前兩天打聽得他兩人在陳村,我便趕了去,請了他來,所以幾天沒有到這裡。這兩個一個姓簡,名當;一個姓葉,名盛,都是江湖上好漢,殺人不眨眼的。此刻請在我家裡,姪老爹要見時,就請來相見。」貴興道:「既如此,何不早說?請來同眾人敘敘,多幾個人,到底好商量些。」宗孔道:「姪老爹!你聰明一世,為甚要懵懂一時?這是一件機密大事,只要一兩個人知道,方才妥當。若是知道的人多了,萬一風聲傳了出去,豈不誤事!」貴興恍然大悟道:「既這等說,叔父且去請那兩位來。」宗孔道:「請來便怎麼?」貴興道:「就重托了他們!」宗孔道:「爵興薦來那四個呢?」貴興道:「叔父放心!我不叫他們知道便是,我招接著他們,另外有個用處。」宗孔聽了,便起身作別而會。   不一會帶了簡當、葉盛兩個來。貴興大喜,一一相見。宗孔便對兩人道:「我姪老爹同梁天來兄弟,結下了不解之仇,因此要煩你兩位,好歹去結果他兄弟兩個,自有重謝。」貴興接口道:「你兩位果然有膽,去辦了這件事,不管是打死殺死,只要是弄死他一個,我就謝銀五百兩,弄死兩個,就謝一千兩。倘然告到官司,有我這裡承當,包你沒事!」宗孔又搶著道:「官司這一層只管放心,我姪老爹自會打算。這等好機會,你兩位不發個財,也就錯過了!」簡當道:「大爺要差使我們,自當效力。」   貴興大喜道:「如此就重托你兩位,但不知怎樣下手?」簡當道:「這個可不能預定,好在他兄弟開店在省城,住家在這裡,早晚總有往來,最好覷個便,在路上下手,結果他了。」貴興大喜,即刻取出五十兩銀子,送給二人道:「兩位先拿去做茶資,事成之後,另外再謝。」二人接了,連忙道謝。宗孔對二人使個眼色,二人會意,就起身作別,宗孔也跟了出來,邀到自己家裡,問二人討了個八折回用。二人無奈,取出那五十兩銀子,在內稱十兩,交付宗孔。又將餘下的四十兩,分稱做兩份,二人均分了,方才別去。   葉盛拉了簡當,走出村外僻靜的去處道:「今日這事,是你答應的,我並沒有開口。我想殺人償命是一定的,這個勾當我可幹不來。他此刻便道鬧出官司,有他抵當,倘或到了那時,他只推不知道,那便奈何?請你一個人去幹吧。」簡當道:「你真是個呆子,等到殺了人時,拿了他的謝銀,逃得時最好。萬一逃不脫,鬧到官司,少不得他要出來料理。倘使他不肯料理,我們便供出他的主使,看他怎樣!」葉盛道:「你說我呆,你才呆呢!到了那時,任憑你供了他,他有的是金子銀子,拼著花個一萬八千兩,到衙門裡,怕不洗刷的乾乾淨淨,又怕傷了他麼?到了那時,我們更是不得脫身。況且這些狗官,地方上如果出了人命案子,兇犯逃走了,他沒了法子,還常常拿個不相干的人來,苦打成招,硬派他是兇手,拿來抵命,以了他的公事,何況真正兇手到了案呢?」簡當聽了呆了一呆道:「據你這樣說,萬一幹下事情,逃走不脫,就是他肯設法,也是無用的了。」葉盛道:「可不是麼?」簡當道:「此刻銀子已經受了他的了,這個雪亮的東西,好容易到手,難道還了他不成?」葉盛道:「我們不如到省城走一道,在番攤館裡碰個機會,如果發了財,我們就遠遠的走開了,豈不是好?」簡當拍手道:「此計大妙!」二人當下就喚了船,到省城去,一連四五天,十分得手,每人拿著二十兩的本錢,不到幾天,大家身上都有了百十兩銀子了。葉盛便道:「此刻我們有了本錢,我向來聽見說,販私鹽極是好利息。我們何妨去做這個生意?」簡當道:「私鹽太累贅了,我看還是販鴉片煙好。這裡又有聚仙館的林大有,他是個私販煙土的頭腦,我們就到他那裡買了煙,販到四鄉去,豈不輕便?」葉盛道:「那麼我們就辦起來!」簡當道:「且慢!我們的本錢還少,明日再去押兩個寶,每人湊到了二百兩銀子,就好試辦起來了。」   到了第二天,兩人就分頭去賭。誰知從這一天起,連日不利,不到三天,把贏來的連本帶利都輸了。輸的火發,連穿在身上的衣裳,都剝下來去賭,只剩得赤條條的兩條光棍。累得凌貴興在那裡盼望的雙眼將穿,只是杳無消息。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三德號大有定奇謀 裕耕堂爵興詐酬謝   卻說凌貴興自從打發簡葉兩人去後,便天天盼望信息,誰知他兩個這一去,就同泥牛入海一般。看看望到春盡夏來,端陽又過,只沒有個信,宗孔也幫著在那裡著急。此時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等,卻天天在貴興的裕耕堂內嘯聚,還有舊日的一班強人,無非是大酒大肉,虧了這個同貴興消遣日子,未曾把他盼煞。宗孔卻又另外一種心事,日日只盼二人得手,一則自己面子上好看,免得被區爵興薦來的人奪了頭功;二來事成之後,貴興既謝他二人,少不免要謝我這個薦主;三來又可以在他二人謝錢之內,索個回用;四則等他鬧到官司,貴興要同他上下打點,自己多少經點手,從中又可以落點私肥。這一件事成與不成,與自己財運,大有關係。所以他心中比貴興更是來的著急,時時在梁家門前窺探,卻又沒個動靜,不勝納悶。   這一天正當六月盛夏,貴興正同眾強徒在家賞荷花吃酒,忽見宗孔慌慌張張走了進來,一言不發,拉了貴興到書房裡,悄悄說道:「方才有人從省城來,說看見簡葉兩個,流落在那裡,不知是何緣故,我意欲到省城去打聽打聽,姪老爹你道好麼?」貴興道:「他兩個一去,杳無信息,連面也不得一見,我天天在這裡盼望,既然知道他們在省城,說不得我兩人同走一遭。」商量停當,等到吃罷了酒,貴興、宗孔帶了喜來,就趕到省城。   原來此時貴興卻在省城開了一家綢緞號,招牌叫做「三德」,這三德號前面設櫃做買賣,後進卻設了三間密室,以備聚集商議機密事情的。當下貴興到三德號住下,便叫宗孔去找尋二人,尋了兩日,方才帶了來,見了貴興,滿面羞慚,無言可說。貴興道:「不必如此。已往之事,我也不來追問,只要你兩位,以後肯同我盡心辦事,我依然一樣酬謝。以前之事,一概不必提起。」葉盛道:「這件事,事關人命。最好是多兩個人,商量一個善法,方好下手。」貴興道:「你們意中可有甚麼朋友可靠的麼?」簡當道:「我有一個朋友,姓林,名叫大有,生得身材短小,習得一身武藝,向來在江湖上打家劫舍,無所不為。近來改邪歸正,在小北門外,開設一間聚仙館,門面專賣鴉片煙,暗中卻是私販煙土。他為人足智多謀,可以商量這件事。」貴興道:「煩你就同我請來好麼?」簡當應允去了。   不多時,即同了林大有來見。貴興大喜,即叫置酒相待。酒過三巡,貴興又提起前事。林大有道:「方才簡大哥在敝館已經提起,然而據我看來,這件事實在難辦。此刻昇平世界,哪個敢平白地去殺人?」貴興道:「據此說來,我這個仇,是不能報的了。」林大有道:「法子是有一個,可是要大爺捨得銀子。」貴興道:「要多少銀子呢?」大有道:「我這個辦法,要用許多人。頭一層公眾的酬謝,至少要五千,倘有結果得天來兄弟的,大約也要一千一個。至於事後,一定要鬧出官司,就要上下打點,那個說不定一萬八千,也要大爺承認的。」貴興道:「還有麼?」大有道:「沒有了!」貴興呵呵大笑道:「這不過拿萬把銀子出來罷了。我當是甚麼一千幾百萬,我可就拿不起了。只請教是個甚麼辦法?要多少人才夠調撥?」林大有道:「人是愈多愈好。糾了眾人,去他家打劫,就乘機殺了他。」貴興忙道:「明火打劫,要吃官司的呢!」林大有道:「他只管告明火打劫,我只供撬門行竊,這就在乎大爺在外頭打點的了。」貴興道:「還有殺人呢?」大有道:「就是為的這個,倘使一個人殺死一個人,拿住了,是沒得抵賴的,我這條計,多用人去。倘使殺了人,到了官,只要大家約定,胡亂供一個張三李四的名字,只說他畏罪在逃,未曾到案。大爺再在外頭打點,不過起了個通緝文書,慢慢的就冷下來了。」宗孔拍手道:「妙計,妙計!若不是我薦出簡兄,哪裡轉得出這位林大哥來?」貴興道:「此計大妙,既然要用多人,我那裡差不多有二十人光景,你們三位,若是有甚朋友,也可以薦來。」林大有道:「我有兩個知己朋友:一個周贊先,一個黎阿二,向來都在江湖上走動,可以同去。」   簡當道:「我有一個本家簡勒先,向來在肇慶一帶販賣私鹽,此刻因為折了本,投在番禺縣衙門,充個卯差,也可以去得。」葉盛道:「我有個舍親,姓蔡名順,許久沒有事業了,望大爺也提攜提攜他。」貴興一一允了,當下席散無話。   次日,林大有帶了周贊先、黎阿二來,簡當帶了簡勒先來,葉盛、蔡順也陸續來到。大家會齊,商量這件事,只喜得貴興笑逐顏開,又復置酒相待,便欲同到譚村。林大有道:「承大爺之命,本當即刻起行,只伯到了那裡,一時未便動手,做這等事,也要見機而行。」貴興忙道:「林兄莫非想就在省城劫他糖行,就便行事麼?」林大有道:「這個如何使得?一則省城巡防嚴密,二來糖行人多,我們又認不得梁天來是個圓的扁的,萬一殺錯了人,豈不是白白勞心,又白擔個干係麼?還是到譚村他家裡去為是。但不知他甚麼時候在家。到了那裡,未免要暫時耽擱,打聽他的行蹤,這可是說不定幾天的事。恰好這幾天,我澳門有一票煙土要到,必要我自己在這裡接應,所以一時不便動身。」   貴興道:「這一票寶貨,不知幾時可以到得?」大有道:「大約月底必到,一經到了,我們就動身去幹事。大爺放心!我老林答應了人家的事,哪怕粉身碎骨,總要辦成功的。」貴興大喜,從此連日就在三德號大酒大肉的歡聚。轉瞬到了月底,林大有的貨到了,他還要發往四鄉,又忙了幾天,直到七月初旬,方得動身。林大有道:「我們到了譚村,都是面生的人,被人家見了,未免犯疑。不如改過裝扮,夜間上岸,就到大爺府中住下,覷便行事,方才妥當。」貴興喜道:「林兄真是見得到,不愧文武全才!」   當下貴興帶了林大有,宗孔帶了周贊先、黎阿二,簡當帶了簡勒先,葉盛帶了蔡順,或扮作山西客人,或扮作水果販客,身邊暗暗藏了器械,陸續分班僱船,向譚村進發。到得裕耕堂中,貴興忙叫請了區爵興來,商量辦事。又招了熊阿七、李阿添、甘阿定、尤阿美、以及貴興本族凌美閒、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譽、海順、柳鬱、柳權、潤保、潤枝,連貴興、宗孔共是二十九個無賴強徒,就在裕耕堂中擠擠挨挨的坐下。   貴興叫宗孔招呼各人,置酒相待,自己卻拉了爵興到書房裡去,把林大有的意思告知,要同他商量這件事的辦法。爵興道:「此計極妙!但是總要人心歸一,方才妥當。萬一事後,認真提到官府裡去,內中有個煎熬不起大刑,供出真情,那可不是玩的呢。」貴興道:「我只要結之以恩,他們不見得就供出我來。」   爵興歎口氣道:「賢姪哪裡得知!我說一句剖腹見心的話,這一班人說得好時,便是江湖上英雄,綠林中豪傑,若要平心而論,無非是一班無賴子弟罷了,哪裡認真都靠得住呢!」貴興聽了,不覺一陣灰心道:「照表叔這等說,這件事辦不成功的了。」爵興道:「此刻已經招集了這許多人,大家都知道了這個意思,他們心中都打算定要分酬謝錢,忽然說是不辦了,他們不免要怨恨,將來到外頭去,透了這個風聲,那就奈何?」貴興跌足道:「這件事是我太冒昧了,這便怎麼辦法呢?」爵興道:「只要把酬謝錢分給他們,說不辦這件事了,叫他們到外頭去,口穩些便是。想他們既不要出力,依然得了謝錢,自然沒話說了。」貴興道:「事又不曾辦得半點,氣也不曾出得半口,白白的破了一注大財,豈不可惜!」說著連連歎氣,爵興只是傻笑。貴興道:「端的表叔有甚法子,和我想想。」爵興道:「你們起先絕無一字向我提起,就是我薦了熊阿七他們來,也已經半年了,你們向來不曾提到此事,我以為你們放冷了。誰知你們瞞著人,到省城去了一次,又招下了多少好漢,要幹這個大事。此刻事情弄僵了,卻來和我商量,叫我一時從何設法?此刻依我看來,你們幹你們的,我不管帳!就是熊阿七們四個人,我也招呼他,叫他們不必干預。賢姪的謝錢,也不必分給他們,我自去穩住他,叫他們不要胡言亂道就是了,等到認真鬧出事來,卻再理會。」貴興慌了手腳道:「表叔,你這是怪我的話!聖人說的,『成事不諫,既往不咎,』表叔不要怪我,好歹同我想個法子,我自當重重的酬謝。」爵興冷笑道:「你動不動就說酬謝,我同你辦過多少事,何嘗受過你謝來?不說別的,就是陳家、何家那兩遭,鬧了個天翻地覆,不是我從中調停的麼?若是別人和你調停下這等大事,這筆謝費,只怕逃不了一千八百呢,我卻何曾放過一個屁?可知我並不是為酬謝。不過我們彼此是親戚,見得到的,不能不關照你罷了。」   貴興沉吟了半晌,取出一張五百兩的票子,深深作了一揖,遞與爵興道:「表叔!千萬和我想個法子,請先收下這個,事後再當酬謝。」爵興接在手裡一看道:「賢姪何苦拿這個栽給我!我其實並不是要你酬謝!」一面說,一面已把那票子塞到衣袋裡去了。又道:「法子是有一個,可以辦得千妥萬當的。」貴興大喜,便問是何法子。   不知爵興說出甚麼法子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堂前設惡誓大有劫盟 窗外聽私言張鳳報信   卻說區爵興接了五百兩的票子,便說道:「有一個千妥萬當的法子。」貴興大喜,忙問何法。爵興道:「這個法子,只要賢姪多破費一頭牛、一腔羊、一口豬,以後便萬事皆妥,不知賢姪肯麼?」貴興道:「這是小事,有何不肯!」爵興道:「這才是個妙法呢!」貴興道:「請教到底是甚麼法子?」爵興抬著頭,仰著面,徐徐的說道:「妙啊!千古籠絡英雄,也不外此法!」貴興再欲問時,爵興又道:「劉備結識關、張,宋江結識多少好漢,總也脫不出這個範圍!」貴興道:「好表叔!你不要嘔我了,快點告訴了我吧!」爵興道:「這班人目無王法,只除了菩薩可以伏住他。我們只須如此如此,……卻還少一個做硬的人!」貴興大喜道:「就是家叔宗孔好麼?」爵興道:「這個人只會脅肩諂笑,不能幹大事的。不是我離間你們叔姪的話,你看他近來這幾年,跟了賢姪,一味的騙吃騙用,何嘗同你辦過什麼事來?還是另外想一個人吧。」貴興道:「林大有雖係初交,我見他很有膽識,不如就煩了他。」爵興沉吟道:「也罷!且等席散了,再同他商量。」   當下兩人計議已定,便出來入席。飲過兩巡,爵興站起來,吃乾了一杯酒,對眾人說道:「今日祈伯賢姪,要同眾位商量大事,一切都托我主持。我此刻當眾一言,諸位靜聽!」當下眾人果然一律肅靜。爵興又對貴興道:「賢姪可叫喜來,督率家人,把各處閒房,都打掃起來應用,限明日便要齊備,」又對眾人說道:「省城新到幾位,自然今後就住在此處,其餘各位,也務請從明天起,到這裡居住。還請眾位今日出去,各人回家,對一切妻子人等,只說明日有事往省城。或說到佛山,或說到陳村,千萬不可說是到這裡來,限明日午時取齊,我亦在此等候,到時另有說話商量,不可有誤!」眾人一齊站起來答應了。   爵興又對宗孔道:「有一件事,要煩老表台,明日一早,到省城走一趟。」宗孔道:「可是要我去叫天來兄弟回來就死?」爵興笑道:「不是這個。明日晚上要用一隻羊,這裡沒有買處,煩你明天一早到省城去買,即日趕了回來聽用。」宗孔聽得叫他去買羊,從中又好落幾錢銀子,如何不答應?爵興說罷,眾人重新歸坐,飲至黃昏,方才散去。爵興就留在書房,同林大有、周贊先……等人談天,只見林大有果然精悍,是一條好漢,因拉他在一旁,同他如此這般的說了一遍。林大有連連答應。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晌午時分,眾人陸續到齊,下午宗孔也買了羊回來,貴興自去叫人安排一切。是夜依然是呼嘯同飲,直至二更方散。撤了殘桌,眾人分別坐下。爵興便高聲對眾人說道:「今日祈伯請眾位幫忙,報仇雪恨,不知眾位可肯戮力同心?」眾人同聲應道:「自然是同心合力的!」爵興道:「既是同心合力,我把今日這個辦法,且當眾言明,此刻已聚集了二十多人,我們就這幾天裡頭,前去梁家打劫,進得門時,不必劫取財帛,只要各位牢牢的記著八個字,回來自當照議酬謝。這八個字是:『逢男便殺,遇女休傷。』」眾人又齊聲說道:「當得照辦!」爵興又道:「只是一層可怕,倘事後被他告發,當起官來,又當怎樣?」凌美閒等一眾聽了,不覺面面相看。爵興又道:「外面自有祈伯打點一切,自可放心,但是你們當官怎樣供呢?」眾人又不能對。爵興道:「林大哥有一個主意在這裡,要是當起宮來,只要胡亂供一個假名字,只說那兇手畏罪先逃,等官府起一通緝捕文書,這裡就好想法子,打點放你們出來……」   貴興接著口說道:「但凡到官府受過刑的,我都一一記著,酌量酬送止痛銀錢。」爵興道:「眾位都情願麼?」眾人都答道:「情願!」爵興道:「都情願了!是最好了!但是認真當起官來,供的兇手名字,你供的是『張三』,他供的是『李四』,那又不對了,到了臨時,我再擬定一個名字,告訴你們,你們便牢牢記著,個個供的都是一樣,不由他官府不信。今日卻還有一句話,眾位既然都是同心同意的,可肯就今夜設一個誓麼?」林大有上前一步,手拍胸膛道:「這個正合我意!」爵興喝一聲「好!」貴興忙叫抬過三牲來,登時七手八腳,搬了三張桌子到天井裡,擺上了牛羊豬三牲,又排起香案,點上明晃晃的一對大蠟燭,焚上了香。此時區爵興已把上頭的話,略略加上點文藻,寫成一張誓詞,誓詞後面,又把各人的姓名,一一列上。當下貴興先到香案前叩過頭,爵興、宗孔等一班人,都依次叩拜過。爵興便取出誓詞,當眾宣讀。讀完,又按著名字叫起來,叫一個,就有一個答應,如同點名一般。點過了,貴興叫抬過誓品來,只見兩個打雜,抬了一籠雞,拿了一把利刀,放在當中桌上。爵興放下誓詞,走過來,左手捉了一隻小雄雞,右手拿了刀,說道:「我先誓了!眾位輪著來,不可退縮!」說罷,把刀子高高舉起道:「有不依今夜之誓的,死得同這雞子一般!……」說聲未了,撻一聲,已把雞頭斬下,順手把雞往天井裡一摜,只聽得撲哧哧的,那沒頭雞的翅膀,還在那裡亂撲呢。   爵興方才把雞摜了出去,林大有便忽的一跳,跳在當中,大聲說道:「今夜有哪個敢不照樣設誓的,」說著,就在身邊嗖的一聲,拔出一把二尺長的尖刀來道:「我就把他一刀!」說著,猛的一下,把刀插在桌子上,震得蹬的一聲。他自己便先提了一隻雞,拍的一下,斬了雞頭,說了誓詞。眾人先看見爵興的斬雞說誓,本就有點膽怯,要想退縮。後來見了林大有這等惡狠狠的舉動,只得一個個的上前斬過了,爵興又拿起那張誓詞道:「這張誓詞,照例是要存起來的,但是這個是一件機密大事,存著這張紙,恐怕失落出去,反為不美,不如當天燒了,把各人姓名,都存在天上。我們更要戮力同心,須知有天地神明鑒察!」說罷,就在燭火上燒了。卻也作怪,恰好起了一陣風,把那紙灰飛到半天裡去,爵興故意抬著頭,咄咄稱奇。眾人看得毛骨悚然。   當下收了祭品,眾人從此夜起,就在貴興家住下。一連過了三天,爵興只不提起這事。貴興便問道:「表叔意下,要想幾時動手?」爵興道:「我已算在這裡了,天來兄弟,難得同時在家,倘使冒冒失失的去了,不能一鼓而擒,豈不是可惜!今日已是七月初八了,到了十二那天,賢姪可延請僧道,打起醮來,僧道不許進門,可在門外搭起醮棚,連打七晝夜的醮,包你可以成功!」貴興道:「這又奇了!難道預先超薦他們,恐怕冤魂索命麼?」爵興道:「不是這等說,我另有妙用,賢姪只管預備起來。」貴興只得叫人去預備了,又問到底幾時動手。爵興道;「只等散醮那夜動手。」貴興屈指一計道:「十二日開壇,應到十八夜散醮,何以揀了這一夜呢?」爵興拍手道:「賢姪!你真是和梁家結下莫大冤仇,連這件事也忘了,天來的母親,不是十九的生日麼?平日怎能得他兄弟齊全在家?到了那天,他自然預先回來,同他母親做壽。莫說他兄弟兩個,你就連他兒子養福,也結果了,亦是易事!」貴興大喜道。「表叔真有鬼神不測之機,此事只憑表叔調撥,我再也不過問了!事成之後,再當重謝。」當下就叫喜來先僱了篷匠,在門外搭起醮棚,延了僧道,修齋建醮,只推說趁著這中元佳節,追薦妻妹。起頭兩天,只引得村中各男女都來觀看,三四天之後,看的人也漸漸少了。   且說譚村村中,有一個貧苦人,姓張名鳳,為人生性憨直,好管人閒事,喜抱不平,因此人人都憎他多事。出來傭工,每每為同事所不容,所以傭工總不能長久,久而久之,人人都當他沒有良心,索性不理他,鬧得他走投無路,就流落到卑田院中去了。日間在街頭叫化,夜來在古廟棲身,倒也逍遙自在,不致再去受那齷齪人的齷齪氣。近來有病在身,並叫化也懶得出去,吃一天,不吃也是一天的過去。這幾天看見凌貴興門前,修齋建醮,便去門前乞些齋飯,誰知舍出來的,雖是殘茶剩飯,內中卻有許多肥魚大肉。心中暗想,原來他們修齋不吃素的。樂得拿來充饑,一連乞了六天。   這一天方才乞來吃飽,正要走開,忽然瘧疾大發,戰抖不已。看見旁邊一條夾弄,喜得寂靜無人,就捱了進去躺下。忽聽得旁邊窗戶裡面,有人說話,一個道:「阿七哥!你今天為甚麼吃煙格外吃得多呢?」一個道:「你不知道,我過足了癮,今夜要去幹事呢!」一個道:「你真是不經事!你可知梁天來同個癆病兒一般,他那兄弟君來,也是骨瘦如柴的,莫說殺他兩個,就是再多兩個,也不禁殺呢!況且我們二十多人,怕殺不了麼?你這樣費心!」一個道:「不是這等說,大爺說過,殺一個,謝一千銀子,我想奪頭標全撈呢!可惜大爺又說『逢男便殺,遇女休傷』,不然,我還想多發點財呢!」一個道:「你好狠心呀!」一個又道:「不知今夜幾時動手?」一個道:「區師爺說二更就去呢。」張鳳聽了,嚇得一身冷汗,連忙帶病走了出來,暗想:「這一帶的窗口,明明是凌宅的房子,不道貴興這廝,明裡修齋念佛,暗裡卻去殺人,真是出人意外!」又想道:「我何不趕去通個信給天來,叫他早點躲避了呢?是呀!這正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想罷,拽起叫化棒,提了叫化籃,直奔天來家報信。   不知天來得信後,怎麼設法預備?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區爵興當筵儼行軍令 凌祈伯臨陣卻用火攻   大凡內地村鎮地方,所有人家,都是祖居的,地方又小,又沒有往來客商,朝夕見面的,無非是這幾個人。所以,一村之中,無論富貴貧賤,彼此多是認得的。譚村亦復如是。所以張鳳也是認得梁天來的。譚村村中之人,也沒有一個不知道這個張鳳。   閒話少提。且說張鳳在窗外聽了那一番言語,知道天來今夜有難,急急要去報告,也顧不得身上有病,一口氣奔到天來門前,舉起手來,把門打得震天響。祈富不知何故,吃了一驚。連忙開出門來,看見是個張鳳,罵道:「呸!你這個沒嘴臉的,只怕要作死了,討飯也好好的討呀!」張鳳道:「我不作死,只怕你家有人要作死呢!」祈富大怒道:「張鳳!你今天可是發了癡了!怎麼登門咒起人來?」張鳳道:「你且不要動氣,我要求見你家官人呢!」祈富道:「我家官人太沒事了,要見你呢!」說著把他一推,便要關門。張鳳就大喊起來道:「你這不識好歹的奴才!你家官人可是當今皇帝,連見也不得的……」一陣亂鬧,裡面驚動了養福,出來喝道:「是甚麼人在這裡混鬧?」張鳳道:「我是特來送要緊信的,叵耐你家祈富這廝,不同我通報!」養福道:「你送甚麼信來?」張鳳道:「我送凌貴興的信來!」養福聽得「凌貴興」三個字,心中吃了一驚道:「是凌貴興叫你送來得麼?」張鳳道:「我又不是他家奴才,他好使得我動!是我聽了一個信息,特來通報的!」養福道:「是甚麼信息?你給我說了,可不是一樣?」張鳳道:「這是個性命交關的要緊信,不見了你們大官人,是不說的。」養福聽了,心中詫異,只得喝住祈富,不要同他廝鬧,自己卻到裡面告知天來。凌氏道:「不消說,這又是貴興那廝,叫他來胡鬧的。」天來道:「且待孩兒出去看來。」說著,走了出來,便問張鳳何事。張鳳道:「官人,可借一步說話?」天來便讓他到門裡來。張鳳便把自己如何討飯,如何發病,如何睡到窗下,如何聽見密話,一一說知。天來道:「多承你關切,我這裡提防著就是了!」在身邊摸出一塊銀子,約有一兩多重,遞給張鳳道:「這個請你買碗酒吃呢。」張鳳千恩萬謝的去了。   天來回到後堂,告知凌氏。凌氏道:「這個寧可信其有,不可不提防他!」君來道:「這是張鳳窮極了,想出這些謠言來騙賞錢的,貴興就是兇惡到十二分,這個昇平世界,怎麼就好殺人,難道沒有王法麼?」   大家正在半疑半信,議論這件事,忽見祈富進來說道:「張鳳那廝,又來鬧了,趕也不去,還說要見官人。」天來聽說,出來看時,張鳳道:「官人!我想起一件事來了。方才我來報信,多謝官人賞我一塊銀子,我本來萬千之喜。我走到半路上,想起我是個叫化的人,今日無端來送這個信,官人賞了我銀子,我若是受了,官人們一定要疑心我造作謠言,來討賞錢的,一定不做準備;到了晚上,依然要遭他們毒手;豈不是我白白送了這個信,勞而無功,而且還要被人疑為我設法騙錢麼?因此特將原銀送回,務求官人速速躲避!」說罷遞過原銀。天來大驚道:「這麼說,你的話是千真萬真的了?」張鳳道:「是麼,我就知道受了這塊銀子,人家就要疑心我混騙,不信我話的了。此刻可真了,官人作速躲避了吧!」天來道:「既如此,我這個還謝得你少呢!你先拿去吧,明天再重重謝你!」張鳳道:「這塊銀子,我今天是抵死不能受的,不要我為了這塊銀子,誤了官人的性命。等官人躲過了今天,明天謝我,再多點我也肯受。」說著依舊把銀子遞過來,天來哪裡肯接?張鳳摜在地下,翻身就走。回頭說:「官人千萬保重!速速設法!我但望你明天平安無事!」說著,揚長的去了。   天來拾了銀子,回了進來,告知凌氏。大家這才慌了,沒了主意。凌氏便道:「我的兒,你父子兄弟三個,趕緊走吧!好歹躲了這一夜再說。」天來道:「這個如何使得?不如另行設法。」君來道:「不如同母親同到省城去吧。」凌氏道:「此時已經將近黃昏,還有甚法可設?我又何必同你們到省城去,終不成貴興敢來殺我!並且據張鳳說,有甚麼『逢男便殺,遇女休傷』的話,我們婦女,又寬一著。你們三個趕緊走吧!你們兄弟要不放心時,可留下祈富在外面探聽一切就是了,快點走吧!」劉氏道:「不如等到黃昏將黑的時候走吧。此刻出去,恐怕被他們遇見,又不妥當了。」眾人心中七上八下,慌做一堆,只是沒有個主意。看看天晚,將近掌燈時分,凌氏再三催促,天來父子兄弟無法,只得含淚拜別,叫船往省城逃生去了。   這裡凌貴興是從十二開壇那一天起,便眼巴巴的盼到十八,要去行事。到了這天,從早晨起,直到黃昏,終日摩拳擦掌,準備殺人。申牌時分,聚眾吃酒,區爵興就當席發號施令起來。先叫喜來聽令道:「往常吃酒,都是你執席招呼,今日可免了你這差使,喚兩個小廝來伺候。你可去邀了當段地保李義來,只說今夜我們這裡放燄口,恐怕來看的人多,擁擠鬧事。請他來彈壓。約得他來了,卻讓他到門房裡吃酒。這李義是見了酒不要命的,你可灌他一個爛醉,你自己卻不可吃醉了,我另有用你的去處。」   喜來領命而去。爵興又叫潤保、潤枝聽令道:「這東路上是千總衙門的來路,你二人可扮作家人模樣,帶了大爺片子,伏在那裡。如果黃千總聽見聲息出來巡查時,你二人就攔住,拿片子給他看,說是『這裡因為放燄口,看的人多,在那裡擁擠著打架,此刻已經勸開了。家爺恐怕勞了千總爺的駕,叫小的們趕來擋駕的。』」潤保、潤枝領命。爵興又叫其譽、海順、柳鬱、柳權四個聽令道:「我已經備下了鞭炮十多籮,你們各領兩籮,在門外醮棚的前後左右,不住的燒放,不准有片刻停聲。燒不夠時,再進來領取。」柳權道:「放燄口向來沒有放鞭炮的,豈不被人疑心?」爵興道:「有人問時,你們只說我們家因為去年連傷了兩個女口,陰氣太盛,所以今夜借著這鞭炮,要轟開那些陰氣就是了。」四人領命。爵興又叫宗孟、宗季、宗孝、宗和聽令道:「你四人各拿悶香一束,初更以後,便分投去梁家的四面街上,把所有更棚的更夫、街柵夫,一齊悶倒,各人就在四路巡查。倘然遇了官兵,就飛報前去,不得有誤!」又叫凌美閒聽令道:「你帶領越文、越武、越順、越和、簡當、葉盛,一共七人,做先鋒先去攻開大門,到梁家門首時,先放一響炮,我這裡發第二隊人馬。」又叫林大有聽令道:「你帶領周贊先、黎阿二、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一共六人,作第二隊,只聽得前面炮響一聲,即刻動身。到那裡時,也放一響炮,我這裡發第三隊人馬。你們兩隊人馬,如果遇見天來兄弟時,失捉住了,等大爺親來驗明再殺。」叫勒先、蔡順兩個聽令道:「這裡北路,便是巡檢司衙門的來路,你兩個也扮做家人模樣,伏在那裡左近,倘遇見衙門差役來時,就分一個,引了來,送到門房,交喜來管待吃酒。卻仍要回原處伺候。如果李巡檢親自出來,卻飛報與我。」二人領命。爵興又拿出一枝流星火,交給潤保、潤枝道:「你兩人,倘然擋不住黃千總,即刻轉到暗處,把流星火放起,我這裡如果擋不住李巡檢,也放起流星火來。你們留心,但見東路流星火起,即刻退回;見北面流星火起,便先四下裡散開,慢慢回來。」眾人一齊領命。   宗孔道:「老表台!我姪老爹辦事,著著差我先行,沒有一回落後,今天怎麼沒有我的事了?」爵興只做不聽見,對貴興道:「賢姪可自己做第三隊,不必多帶人,卻要坐著轎子,叫令叔宗孔保護前去,只要驗明是天來兄弟正身,殺了就回來。我這裡叫人預備慶功筵席。」貴興道:「表叔真是調度有方,可惜未曾做得軍師!」爵興道:「好歹今夜也做一遭兒玩玩吧!」說罷大笑。   當下酒飯已畢,等到初更將盡,這裡便陸續起身。各人臨行,爵興一一囑咐:「切記回來時,各人都由後門進來,不可有誤!」看看一隊隊的都去了,又遠遠的聽到第二聲炮響。貴興就上了轎,宗孔扶著轎槓去了。爵興卻暗暗笑道:「好歹叫你做一次奴才去。」   這裡外面打劫的情形,開書第一回,已經說過,今不再提。且說祈富是夜聽得強徒來攻打大門,便連忙到裡面道:「強盜真個來了!你們快些關好二門,躲到石室裡,我往外面看動靜去了。」僕婦程氏聽得,忙將二門關上,下了鎖,凌氏帶了合家人口,躲到石室裡面,關起石門,上了鐵拴,眾人慌做一團。凌氏戰兢兢的,只是念佛。後來聽聽已經打破了二門,劉氏到樓上,在小小窗戶往外一望,只見紅光滿地,嚇的連跌帶滾,走了下來道:「婆婆!不好了!他們還放火呢!」眾人聽了,只嚇得三十二個牙齒,登時打鬥起來。不多一會,鼻子裡忽然聞著一股桐油煙臭,慢慢的那煙就多起來,熏得眾人咳嗆不絕,要躲到樓上去,誰知樓上的煙更覺厲害,只得重新下來,一個個慢慢的氣也喘不出了,眼淚鼻涕,出個不住。這座石室,本來是預備收藏緊要物件的,不甚寬敞,不一會,只見滿室皆煙,把兩盞油燈,罩得慘淡無色,暗晦無光。又過得一會,雖然還隱約看見那兩個火影兒,卻早是黑漆漆的對面看不見人影的了。凌氏氣也喘不過來,那眼淚撲簌簌的流個不住,撈起衣襟掩住了口鼻。聽一聽各人都寂無聲息,只還聽得一個人在角子上喘氣,欲待叫時,卻是用盡平生之力,也叫不出了。欲待看時,莫說那眼睛張不開,就算勉強張開了,在這黑煙裡面,如何看得見?沒辦法,只好暗中摸索,要過去看,不料踢了一件東西,絆了一跤。伏在那東西上面,用手摸時,卻是一個人,摸在那人的大腿上,覺得已經冷了。要待掙扎起來時,卻只掙扎不起,只得伏在那裡。   不知凌氏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聞凶耗梁天來氣死 破石室黃知縣驗屍   且說天來兄弟當夜掌燈時分,別過母親凌氏,各人叮囑了妻子幾句話,帶了養福,一同叫船到省城。及至趕到省城,到得天和行時,各伙友都吃了一驚道:「老太太明日千秋,梁兄等既回去稱觴祝壽,為甚此刻又趕了來?」天來歎一口氣,把張鳳報信的話,一一說了,直述到逃走出來避難的話。只聽得行中一位管賬先生,拍案大叫道:「呀!梁兄!你這個錯,可錯得大了!既然有了張鳳的報信,你就應該當時把張鳳扣住,做個證人,一面報了文武兩衙門,存下了案,一面招呼地保、更夫、練勇,或伏在四面,以便擒捉,或列在門前,預為防護,才是個好辦法呀!怎麼你父子兄弟,一同都出了來,卻把些女人丟在家裡?倘或明天回去,老太大有甚麼一長二短,那就怎麼樣呢?噯!真正豈有此理!」幾句話只嚇得天來張口結舌,魂不附體,跌足道:「這便怎麼得了!」君來也道:「該死,該死!怎麼我們就想不到這一著,此刻可怎麼得了,趕回去也來不及了呀!」養福道:「據張鳳說,他們說的『逢男便殺,遇女休傷』,只怕女人還不要緊。」那管賬先生道:「小東人!你向來很聰明,怎麼這個就想不到?有男人在家時,他便這麼說,此刻男人都走了,他尋不出一個男人來,豈不要遷怒女子麼?」養福聽得,頓時呆了。天來跳起來道:「不必說了!我們連夜趕回去吧!」管賬先生道:「梁兄!此時也不必著急了!此刻要趕回去,也不及了!縱使叫了快艇趕去,到得府上,也要五更時候了,萬一碰在賊鋒上,豈不壞事?我看莫若等到了天明再去吧!」天來此時,方寸大亂,心無主宰,聽了此言,復又立定。眾伙友也在那裡議論紛紛。   這一夜,天來三人,並不曾睡。有兩個伙友,也陪著坐守天明。天來一夜,只是心驚肉跳,出一陣熱汗,又出一陣冷汗,三個人唉聲歎氣,連環一般的不斷。看看坐到天色微明,天來又要走,那管賬先生,本來也陪著坐,此時已是前仰後合的瞌睡不止了。聽得天來又要走,便勉強掙扎道:「梁兄!一夜也捱過了,不在這一時之間了,稍微再等一等。府上要有甚麼動靜,報信的不久就要到了。你此時要走,豈不是兩相左麼?」天來聽說,又坐了下來。不一會,各店伙都起來,張羅開門了。   天來坐立不安,就走到外面看一回,又走進來歎幾口氣,忽見祈富踉踉蹌蹌,赤著腳,滿頭是汗的,奔了進來,氣也喘不出來道:「官人呀!不好了!……」只說得這一句,便站腳不穩,撲咚一聲,跌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只嚇得君來魂不附體,要著急問時,卻又說不出半個字來。養福早已渾身冰冷,連舌頭都麻木起來了。看看天來時,他卻一言不發,面色同白紙一般,嘴唇也青了,兩隻黑眼珠子,只管朝上翻。養福方要叫爹爹時,只見他猛地裡往後一翻,直挺挺的仰跌在地下,嚇的養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君來也急的叫得出來了,大叫道:「哥哥!這是怎麼呀?」眾伙友手忙腳亂,都去尋姜湯、開水、通關散,灌救了一會,方才慢慢的回轉過來,君來、養福扶起來坐下。此時嚇的祈富也不敢哭了,倒反過來安慰道:「官人放心!家中只怕還未有大事!」天來道:「夜來到底是怎樣情形?你快說!」祈富道:「昨夜初更向盡時候,強盜來了。小的便向裡面通報,知照他們,關上二門,小的就到那填不盡的池子裡躲避去了。不多一會,強盜攻開大門,又用火攻開二門,小的嚇的不敢出頭。以後的事,就不知道了。隔壁翰昭叔太爺及四鄰人家,雖然敲鑼喊救,無奈總沒有人來。人聲鬧得盈天響,直到三更向盡,差不多四更時候,強盜方才去了。小的爬出來,到裡面去看,只見石室大門緊閉,門外頭堆著一大堆燒不盡的草灰,那火還是烘烘的著呢!小的當下便叫開門,誰知叫破了喉嚨,也沒有人答應。嚇得小的慌了,連夜叫了加快的舲舲快艇,給官人報信,請官人速速回去定奪。」   天來聽說,明知是凶多吉少,然而也只能作一絲之望,趕忙帶了君來、養福、祈富,叫了快艇,飛棹向譚村而來。到得家時,只見餘燼尚燃,十分狼藉,只有石室大門,依然緊閉,翰昭已在那裡搓手頓足。天來兄弟見了,也不及說話,便撥開草灰,亂去打門號叫,叫了半天,哪裡有個聲息?正在這裡張惶,只見李巡檢坐著轎子來了,前面還有地保李義帶著。當下李巡檢裡外勘視了一遍,便向天來道:「幸而還沒有偷了東西,還算好。」   天來道:「此刻石室裡面,沒有聲息,說不定還有人命在內,並且外面又是放火毀門,明明是強盜。望皇太爺作盜案詳稟!」李巡檢道:「石室門是在裡面關的,就算是強盜,他從哪裡鑽進去殺人?除非連強盜也死在裡面!」天來著急道:「太爺不肯作盜案詳稟,小人自去報縣就是了。」李巡檢怒道:「你這裡明明一點東西沒有遺失,不過失了點火,這還說不定是你們自不小心的緣故!你這個人很膽大,就這樣沒憑沒據的就算是盜案麼?」天來道:「太爺不必動怒,自從昨夜四更,強盜去了,這石室門還沒有開過,回來打開了門,裡面八口女眷沒事,小人也就不敢多事,聽憑太爺詳去。倘使內中有個變故呢,小人只得自行報縣的了。」李巡檢想了一想,這件事果然有點蹊蹺,因說道:「這樣吧,你一面叫石匠來鑿開石室,一面叫地保去報縣,我也就回去辦詳文就是了。」天來謝了李巡檢,一面叫人去叫石匠,一面叫祈富協同地保去報縣。   這時候的番禺縣令姓黃,江西人氏,是個兩榜出身,為人頗覺慈祥,辦事也還認真,總算沒有晚近官場習氣的,自從今年三月到任,地方尚覺太平,從沒有辦過盜案命案。這日聞報,不覺大驚,又聽說石室至今叫不開,情知有事,就傳齊了刑書仵作,執事人等,如飛的下鄉來勘驗,到得譚村,已是申牌時分,只見那兩名石匠,在那裡鑿石室,還沒有鑿開呢。傳天來兄弟過來,略略問了幾句話,就叫地保李義來問道:「昨夜此處明火打劫,又放火燒門,你去報過文武兩衙麼?」李義低頭跪下,默默無言。黃知縣拍案再問,李義只管不語。黃知縣怒道:「你這狗才!到底怎樣說?」李義道:「小人不合昨夜吃了點酒,不曾知道。」黃知縣大怒,撒簽喝打,左右拖翻在地,打了一千小板子。又傳四鄰問話,四鄰同供,因見賊人勢大,不敢相救,也曾登屋敲鑼喊救,怎奈沒有人來。黃知縣叱退,又傳柵夫黃元來,當堂打了五百。離了公座、親自喝叫石匠用力開鑿。此時一扇石門,已是鑿凹了一大塊,只是未曾洞穿,就叫搭起人字架,掛起大錘去撞,撞了幾十下,方才撞成一洞。天來看見,連忙走近,低下頭要爬進去,誰知剛低頭到洞口,裡面噴出一陣臭惡的煤氣來,把天來熏的涕淚交流,咳嗆不止。旁邊一個石匠看見,便取塊布,掩了口鼻,爬了進去,拔了鐵拴,開了石門。只覺得一陣臭惡微煙,滾滾出個不斷。眾差役便走了進去,不一會,陸續抬出八口女屍來,天來兄弟父子,已是號啕慟哭,及後見了凌氏屍身,更是抱著亂哭亂叫。養福伸手去胸前一摸,道:「爹爹,叔叔,且莫哭,祖母還有得救呢。」當時又紛紛亂亂,調姜湯,燒開水,來救了一會,凌氏果然甦醒過來。   原來當時各人俱被煙悶倒,僕婦程氏,已是直挺挺的躺在地下,凌氏暗中摸索時,踢在她頭上,絆倒伏下來,口鼻剛剛伏在程氏兩腿當中。煙氣是上升的,凌氏伏到低處,得了些些空隙,所以不死。此時醒來,看見屍骸遍地,縱橫狼藉,不覺大哭起來。天來只得勸住,扶入上房,央了鄰舍婦人來陪伴,自己仍舊出來當官答話。   當下黃知縣飭令仵作,將七口女屍,逐細驗過,喝報實係被煙悶死,別無傷痕。又據天來供報屍名:「一梁天來妻劉氏,一梁君來妻葉氏,一梁養福妻陳氏,一梁天來女桂嬋,一傭婦程氏,一婢女春桃,一婢女秋菊。」黃知縣歎道:「這伙強徒,居然連傷七命!」便叫書吏填屍格。君來跪上一步,稟道:「生妻葉氏,已經有身五月。求太爺驗明。作八命存案。」黃知縣吃了一驚,忙叫仵作如法相驗。仵作便去取了一塊新瓦,用炭灰燒紅,淬在醋裡,拿起來,趁熱蓋在葉氏肚上,一會取下來呈案。黃知縣一看,果然瓦上,現了一個男孩影子出來。就叫書吏照填在屍格上。然後撫慰天來幾句,叫他作速備具呈詞,以便追緝強盜,便打道回衙。   這裡天來兄弟,便含悲茹痛的,收拾餘燼,買棺盛殮了七具屍骸。那一種悽慘情形,且不必細表。只有凌貴興那邊,聽得這個風聲,只嚇得屎尿直流,從此之後,大開銀庫,驅使財神,在廣東官場中,演出一個黑暗世界來。   未知畢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張阿鳳挺身作證 施智伯仗義謄詞   且說凌貴興當夜打劫了一番,回到家中,遵了爵興吩咐,一個個都從後門進來。爵興已排好了五桌筵席,預備慶功,當下且不入席,列坐兩旁,談說此事。潤保、潤枝先說道:「我兩個奉命在半路攔截黃千總,他果然出來,我們在沙街地方,把他攔住,就照吩咐的話,說了一遍,他又問:「為何煙燄漫天的?』我們道:『這是今夜放燄口焚化紙錠的煙。』他就信而不疑的回去了。」勒先、蔡順也來回報說:「巡檢衙門,並沒有差人出來。」其譽、海順、柳鬱、柳權都來回報,說:「一共放了十二籮鞭炮。」凌美閒、林大有,又各敘攻打情形。喜來卻進來報說:「地保李義,從入黑時便醉了,到此刻還沒有醒。」爵興聽罷,呵呵大笑道:「今番可以算得大獲全勝了,此時叫他一窩兒死在石室裡,沒了個苦主,地方官哪裡還肯認真緝捕?這才是斬草除根呢!」貴興道:「表叔真是算無遺策,但是我只管依計而行,內中還有許多不懂的,為甚要先打起醮來呢?」爵興道:「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道理。你同天來有仇,此刻差不多人都知道了,忽然他家出了這件大事,豈不要疑心到你?總要托一個故事,躲避開才好,此時又沒有甚麼事好做,所以只好托詞打醮。恰恰算到今天,放燄口完醮。你是主人家,應該在旁邊伺候拈香的,明天事情出來,哪個還疑心到你?就只這個意思。」貴興道:「這放鞭炮又是甚麼意思呢?」爵興道:「這裡離梁家不過半里路,他們去攻打時,不免要有聲息,所以放起鞭炮,亂了那邊的聲音。這裡頭還有一個用意,我恐怕李巡檢要出來,所以打發簡勒先、蔡順去攔住。萬一出來時,先來通報,我這裡便要遮留著他,或待茶,或待酒,敷衍住他,也叫外面鞭炮的聲音,堵住他的耳朵。所以叫你們回來時,從後門進來,也是怕恰遇了李巡檢在前面,因此預先打算定了。所以必要簡、蔡兩個去攔截巡檢差人,我其中也有個用意,因為恐怕別人看不出公差的舉動,他卻又不穿號衣的,更無從分辨。簡勒先我曾問過他,他從前在東莞縣當過差役,此刻番禺縣裡,也有他一個卯名,他是一定看得出來的。所以特派了他去,這是我連日策劃的計策呢。」   不一會,那四路放悶香的宗孟、宗季、宗孝、宗和,也陸續回來,這個說我悶倒了某處勇練,那個說我悶倒了幾處更夫,爭來獻功。貴興當堂取出了八千銀子來道:「我本說過,總謝的是五千銀子,其餘天來兄弟,殺一個,謝一千。此刻一把火,一縷煙,管保連養福也死在裡面,真是算得鏟草除根的了。我另外拿出三千銀子,你各位一一均分了吧!」眾人齊聲稱謝,方才入席暢飲,直飲至天色大明,日高三丈,方才各各就寢。   到了申末酉初,方才起來。宗孔獻計道:「我睡在牀上,想了一個法子,前回的三千兩假借票,此刻正好用著他,憑了這一張紙,乘勢好去佔據他的糖行。」爵興道:「不妙,不妙!這樣做出來,顯見得我們乘人之危了。且慢一步,再想法子。我們此刻不重在糖行,只重在石室,總要設法把那石室先弄了過來,其餘再作商量。」   宗孔方欲說話時,只見喜來報道:「大爺,不好了,昨夜梁天來並沒有死,所死的都是女人,此刻報了番禺縣,在那裡相驗呢!」爵興吃了一驚道:「你這話是真的麼?」喜來道:「怎麼不真?我才從屍場上回來的。親眼看見天來兄弟父子三個,都在那裡呢。地保李義,被縣官打了一千多板,打得那屁臉同爛楊梅一般,路也走不動了。伺候縣官走了之後,還叫人抬著回去呢。」一席話聽得貴興目定口呆,宗孔摩拳擦掌,爵興搓手頓足,他三個人,卻是三般心事:貴興為的是白費精神,白耗銀錢,未曾殺得他一個,不勝懊惱。宗孔是一不做二不休,道:「他既然未死,何妨今夜再去結果了他?」爵興是想到他家男子未死,鬧下這場大事,他一定不肯干休,過兩天不知他如何告法,這場訟事,很有得糾纏呢。當下便對貴興說道:「看這個情形,一定是走了消息,有人通了信了,他才預先避過呢。然而這件事,我們已經是萬幸的了!天來這東西,是個笨貨,要是稍微乖巧的,得了信息,先招呼了更練,又召集些佃戶,分伏在石室裡面,以及外進幾間,等你們攻石室時,裡應外合,怕我們不束手就縛,所以我昨夜要分作三隊起行,也是防到這一著。此刻這一關是已經逃過了,不必說了。從今天起,可不能不防他告發。他若是只告了強盜行劫,沒有人名,那就不怕他。最怕的是有人通了信,他卻告起主使來,這可是個不得了的事!」宗孔道:「老表台!也忒多心了!我們這裡,哪一個不是姪老爹的心腹,哪一個不受過姪老爹的大恩,誰還去通信呢?諒天來也沒有這樣大膽,敢告我們!」爵興不去理他,又對貴興道:「君子防未然,這件事賢姪可不要看輕了!須要預備一切,一兩天內,把眾兄弟陸續打發開了,千萬不可一哄而出,又不可慌張顧忌,要去的大大方方。賢姪這裡,預先要買出兩個有年紀的人,充做耆民,我們譚村沒有甚麼紳士,耆民可以當官的,至緊至緊,我此刻也不能耽擱,還要去各處打聽天來曾托甚麼人寫呈子,好作商量。」貴興聽呆了,道:「表叔!你千萬在心這件事才好呢。」爵興道:「鬧起事來,我也要累在裡面,怎麼好不在心?以後還要大眾同心合力呢。」說罷,匆匆辭去了。   且說天來盛殮了屍骸,不必說也是哀痛的了,只因凌氏年紀高大,恐怕傷了老人家的心,只好勉強安慰。這一天張鳳也來弔問,天來感他的情,就留他在家,吃口閒飯。過得幾天,又想到省城生意要緊,只好留下養福侍奉凌氏,帶著守孝,又叫君來隨時往來兩面,自己帶了張鳳,到省城而來。一眾伙友,自有一番唁慰,且不必言。   卻說天來有個至友,姓何,表字杰臣。這一天聞得天來到了省城,也來慰問。天來接見,具道一切。杰臣道:「有這等奇冤,梁兄為甚不早日補了呈詞,請官追捕?」天來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況且黃縣官也交代,叫補具呈詞,但是這個呈詞,要怎麼寫法,也要請一位高明的商量商量,才得妥當。我昨天才到,所以還沒有提起。」杰臣沉思道:「我有一位相好朋友,曾經學過刑名,律例極熟,只因不肯冒紹興籍貫,所以沒有館地,寫的狀詞最好,卻只不肯出面,也沒有人知道他有這個本事。而且他還有一個極不好的脾氣,不容易請教。若是拿了錢請教他,他向來不肯做的,要碰著他路見不平,卻是分文不受,登時就代人做了。」天來道:「不知此公姓甚名誰?何不帶我去見他,訴說這番冤苦?或者他肯見憐,亦未可知。」杰臣道:「這樣求他,他未必肯,我明日約他出來,到外面閒逛,故意經過此處,梁兄便可邀留少坐,閒談之間,說起這件事,隨機應變去求他,方才妥當呢。」天來大喜應允。當下杰臣別去。   到了次日午後,果然看見杰臣同著一人走過,天來便邀杰臣到行裡少坐,杰臣就邀了那人一同進來。天來請問姓名,始知那人姓施,表字智伯。當下分賓主坐定。杰臣又故意問天來家中之事,天來又故意訴說一番。智伯道:「昇平世界上面,哪容強盜橫行?梁兄為甚不速速補具呈詞,好叫地方官緝捕?」天來道:「弟這番被劫,卻與尋常被劫的不同,內中有個主使的。」智伯道:「主使的又是誰?」天來便把同凌貴興交涉前後情節,一一告知。智伯道:「不知可有個見證?」天來道:「見證便有一個。」又把張鳳報信一節,說了一遍。智伯道:「有了這個見證,就好單告主使的人了!這個叫做『擒賊擒王』。若是告個盜劫,他不難賄囑差役,就是一百年也不能緝獲破案呢!」天來道:「多承先生指教,只是缺了個寫狀的人,不知二位可有相好的朋友,肯做這個事的麼?」杰臣聽說,看看智伯。智伯道:「省城裡面,做這個事業的很多,梁兄自去打聽便了。」天來聞言,無話可答。杰臣想了想道:「寫狀的人盡多,只有一層可慮,凌貴興是個富有百萬的財主,又是個陰險狡詐的人,只怕他早就遍行賄囑了。這裡托了他,他卻在呈詞上面,故意弄些破綻,然後又去同貴興造訴詞,駁了個乾淨,那就怎樣呢?豈不壞了事麼?」智伯沉吟道:「不知那個見證的張鳳,可靠得住?」   天來把張鳳叫來,給智伯當面看了。張鳳先說道:「小人當日,確在凌家窗外,聽見強徒說話。那時不過偶然存在了個不忍之心,去梁官人家通個信,也並不是望甚麼酬謝。誰知事後,梁官人卻口口聲聲叫我『恩人』,叫得我好生慚愧!又在乞兒隊裡,把我提拔起來,豐衣足食,我反受了梁官人大恩,莫說是到官做見證,就是叫我赴湯蹈火,也是要去的!」智伯道:「你不要此時口硬,當了官時,那一種威嚴,只怕你先就要嚇慌了。何況說得對便好,說得不對時,要打要夾呢,你不怕麼?」張鳳大怒道:「你這位先生,太欺人了!難道做過叫化子的,就沒有骨氣了麼?我還因為骨氣太傲,才做叫化子的呢!梁官人要肯放我去時,也不必打官司,我此刻就回到譚村,闖進凌家,尋著貴興一刀砍死了他,我自己到官出首,拼了我這顆頭顱不要,去抵他命,不帶累著梁官人半絲半毫,也可以做得到。嚇過我想被他們弄殺了七屍八命,只拿一個凌貴興來抵,未免不值得,想告到官司,多提幾個強盜來殺殺,這口惡氣方才出得舒服!為此我不曾去動手罷了!」智伯拍手大喜,忙對張鳳一揖道:「好一位義士!你恕我『有眼不識泰山』!這寫狀的事,就交給我罷!我是不受凌貴興賄囑的,他卻也賄不到我。」天來大喜,即刻就送過潤筆銀一百兩來。   不知智伯受與不受?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憤奇冤天來初告狀 行重賄勒先訪官親   卻說天來當下送過潤筆銀一百兩,智伯哪裡肯受?天來再三相強,杰臣對智伯遞了個眼色,智伯就受了。又坐談了一會,二人方才別去。走出一箭之地,智伯取出那一百兩銀子,遞給杰臣。杰臣道:「這是天來送先生的潤筆,如何給我?」智伯愕然道:「兄既是不要,何故遞眼色與我?」杰臣道:「先生有所不知,天來素性拘迂固執,你若是不受他的,他倒要疑心你不同他盡力,所以我勸先生受了。」智伯聞言,也不理杰臣,翻身走到天來行裡,當面還他銀子。天來大驚道:「先生這是甚麼意思?莫非嫌菲薄麼?」智伯把杰臣的話述了一遍,又道:「我向來代人寫狀子,不肯受錢的,不過是個抱不平的意思。」天來還要強送時,智伯作色道:「梁兄,你這就錯了,難道你看得我還不如一個張鳳麼?」一句話嚇得天來不敢言語,連連作揖陪罪。   智伯別了去,到得次日早晨,果然親自送來一紙呈詞。天來再三致謝,款待茶點。看那呈詞時,上面寫道:「具稟人梁天來,稟為虎豪疊噬,抄殺七屍八命事:某悲姓寡人單,居住凌貴興叔姪肘下,惡聽堪輿之言,勒某拆居相讓,長伊風水。某念父置子不棄,相拒成仇,屢被勢逼,掘破墳墓,斬伐樹木,建白虎照明堂,毀拆後牆,填塞魚池,渡頭截劫,掘岡芋,割田禾,搶去玉石花盆,花梨木桌椅,種種欺噬,事事不據。某屢欲謄詞上控,為母訓所阻,且貧富懸殊,卵石不敵,只得忍止。詎惡十害不休,禍於戊申年六月十八夜,知某母生辰。料某歸家上壽,糾合強徒焚劫,冤殺七屍八命,蒙台驗明在案,有張鳳親見親聞,願為確證。有此大冤,迫切瀝血上鳴。乞恩丙鑒,沾仁無既!」   天來看罷,再三致謝。智伯道:「梁兄可把他再三讀熟,牢記在心,到了堂上隨問隨答,不可有誤!」囑罷辭去。天來就取呈詞細細讀熟,好在都是自己親身經歷過來的,不必十分用心,只看了兩遍就記得了。於是觀著黃知縣坐堂問案時,當堂呈上。黃知縣看罷,對天來道:「你怎麼遲到今天,才來補呈?」天來道:「只因家中連喪七人,料理諸多後事,所以耽擱了。」黃知縣道:「你這證人張鳳,靠得住麼?」梁天來道:「是張鳳親見親聞,堅願作證,可以隨時到案聽審的。」黃知縣道:「你退去候著吧。」天來叩謝退出。黃知縣就當堂簽出值日原差陳德,到譚村提凌貴興去。   陳德領了牌票,次日一早,帶領眾小差,來到譚村,到得貴興家時,恰好區爵興也在那裡。陳德便指揮眾小差,把兩個押起。爵興吃了一驚道:「請問貴差有甚麼公事,到這裡為的是甚麼事?」陳德冷笑道:「你們做的事,你們自己不知,還來問我!」爵興道:「話雖如此,你也應該先給公事我們看過,怎麼不問青紅皂白,就動起粗來!」陳德在身邊取出公事,向桌上一摜道:「你看,你看!」區爵興取過來一看道:「既是這個公事,我就跟你到公堂走一遭,當堂先告你一個凌辱斯文!」陳德冷笑道:「好個殺人放火的斯文!」爵興也冷笑道:「你哪一雙眼睛看見我殺人放火?你們這些伎倆,只好去嚇那不識字的鄉下人。須知我區爵興是個吃慣官司的,回來我只請你們本官發落。」原來陳德進門時,因為公事上有凌貴興叔姪字樣,以為他們便是叔姪兩個,今忽聽得爵興這話,知道有誤。公門中的人,何等油滑?又聽得爵興語言尖利,連忙改容道:「原來是區大爺,小差奉公行事,身不由主,望大爺恕罪!」說罷,便喝眾小差道:「兩位大爺,都是讀書君子,你們不得無禮!」眾小差聞言,一撒手早把兩人放了。爵興便道:「大凡告到官司,虛者自虛,實者自實,總不難水落石出。你既然知道這裡凌大爺是個讀書君子,那梁天來不知聽了甚麼人的話,告了這一狀,這裡免不得要遞個訴詞,又何必張惶著便來提人?此刻這公事上,又沒有提審的日期,你何妨緩一步,到了幾時要審,再來關照。等凌大爺自行投到,順便就遞個訴詞,這個案不難一堂就可以了結了。」說罷,回頭對貴興道:「賢表姪!可取些茶資送給這位原差哥,讓他們也好去吃碗茶。」   貴興向來未曾經過官司,方才陳德一來,已是嚇的手足無措,幸得爵興幾句話,說的陳德放了手,才放下了一半心。此刻聽得爵興叫他送茶資,就連忙進去取銀子,又不知送多少才好。此刻陳德在外面,又不便同爵興商量,自己又不曾經過這個事,一時沒了主意,只得順手取了二百銀子,拿了出未,交與陳德。陳德雙手接過,連忙道謝。心中暗想,「原來是個雛兒,倒是個好主顧。將來這案,一堂不結,未免再翻些花樣,賺他幾個用用。如果這案子遷延下去,好處還多呢。此刻樂得做個人情!」想罷,便陪笑道:「小差本來是奉公而行,並不是斗膽來攪擾,既然凌大爺這般賞臉,就是略緩幾天,也不要緊。過幾天到堂,自然有照應,但請放心!」說罷帶領眾小差,歡天喜地而去,貴興拍手大笑道:「這樣容易打發的官司,怕他甚的!」爵興道:「不是這等說,我同賢姪趕緊到省城走一遭,好歹要打點打點。他這個告,告得狠凶,不可不防,並不是就此可以了結的!」貴興連忙同爵興帶了喜來,叫船同往省城,到三德號住下。   爵興匆匆往外面去了,直到二更時分,方才回來,滿頭是汗道:「好厲害!原來這個呈詞,係當堂呈遞,還沒有批,就當堂簽差的。我們要遞訴詞,須得要抄了他的底子來,方好下筆。我今天費了大半天工夫,方才弄到,晚飯還沒有吃呢!」貴興忙叫開飯來,一面取過那呈詞底稿去看道:「這個做證的張鳳是誰呢?」爵興道:「賢姪真是貴人多忘事,怎麼就忘了這個叫化子?」貴興道:「哦!原來是他!他有多大前程,敢來同我作對!」爵興道:「不是這等說,他總是在甚麼地方,得了我們的憑據,方才鬧出這件事來,我們要緊快些預備。我記得簡勒先在番禺縣裡有個卯名,不知他在裡面有甚麼路子?明日一早叫喜來去找了他來。你在店裡,另外派一個夥計到譚村去,把那兩個買定了的耆民,先邀了來,教他口供,要緊要緊!我吃過飯就去起訴詞稿子。這件事很要費點心思。賢姪你也請早點睡,不要來攪擾我。」當下吃過了飯,爵興自去打草稿。   次日一早,貴興就起來,先打發一個夥計到譚村去,又叫喜來去尋簡勒先。到了巳牌時分,爵興方才起來,一同早飯。飯後,不多一會,那夥計已在譚村帶了兩個老頭子來:一個叫做錢裕國,一個叫做文昌明,爵興教了他多少見官不要畏懼,力保貴興在家攻苦讀書,不預外事的話,教了又教,方才教會。喜來也帶了簡勒先來,爵興便把天來已經告發的事告訴了他,又問他裡面可有線路?勒先道:「不必線路,只我便認得他的舅老爺,想來送他一份厚禮,也可以說得上去。只是聞得這位本官,十分清廉,不知說得動說不動?」爵興道:「我們許下裡面一千兩黃金,許下舅老爺一千銀子,見了錢沒有不開眼的。只要你竭力說上去,事後自然也要重謝你。」簡勒先道:「我們是自己一家人,還有甚麼謝不謝?事不宜遲,我便要去!」貴興取出五十兩銀子給他道:「這個拿去作個茶酒之費。」勒先不受。爵興道:「這個不是謝你的,你去請那位舅老爺說話,吃茶吃酒,也要使用,總不能倒要你花錢。」勒先方才受了,一逕來找這位舅老爺。   原來黃知縣是個窮讀書人出身,在江西原籍時,窮的無可過活,甚至在街頭賣字,曾經娶了個小戶人家的女兒為妻。這人家姓殷,娶了過來之後,殷老夫妻,不久就相繼而亡。臨終時,都囑托女婿,照應小兒子殷成。這殷成從小就不成器,終日在街頭賭博,又沒有第二個兄弟妹妹。自從殷老夫妻死後,黃知縣倒添了一個累。幸得是年鄉試中式,次年連捷,中了進士,榜下用了知縣,簽分廣東,領了部文,到省而去。路過他江西原籍時,便許下他妻子殷孺人,一朝得缺,即來相接,不到幾年,就題補了番禺縣缺。殷孺人得信,也不等丈夫來接,便攜帶了兄弟殷成,投奔廣東而來。殷成此時,便是官親。黃知縣知道他小舅子不成器,恐怕他在外頭招搖撞騙,屢屢約束他,提防他。誰知他是個小戶人家出身,真是村夫牧豎,不足登大雅之堂。衙門裡的老夫子,他看見了就怕,人家同他客氣,他卻是漲紅了臉,不懂招呼,終日卻在外面,結識那些差役,不是賭錢,便是吃酒。黃知縣同他嘔了幾回氣,偏偏這位殷孺人又是護短,黃知縣也無可奈何,只是肚子裡氣悶。   這一天殷成正在衙門裡出來,劈頭遇見簡勒先,便大叫道:「老簡,你來的好!今天裡面一個人也沒有,好不氣悶!你快來,我給你趕老羊去。」   未知勒先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簡勒先智使舅老爺 殷孺人大鬧黃知縣   卻說殷成見了勒先,便道:「老簡!我同你趕老羊去。」勒先笑道:「好好!你來的正好!你要趕老羊也可以,只是小了不來!」殷成道:「一百文一注。」勒先道:「太小!」殷成道:「二百。」勒先道:「太小,太小!」殷成道:「三百、四百、五百、一千!」勒先道:「小,小,小!」殷成道:「十兩銀子!」勒先還是搖頭。殷成道:「老簡!你在哪裡發了財來?我不和你趕羊,你好歹先借幾兩銀子我用!」勒先道:「沒得借!要就我們來賭!」殷成道:「你要賭多大才來?」勒先道:「古人有說的,『一擲千金』,你要依得這個,押下一千兩黃金,我就同你賭。」殷成大笑道:「老簡!你敢是瘋了麼?」勒先道:「我不瘋,不過你窮點罷了!哪一個隨任做了嫡親舅老爺,像你這種寒酸的!」殷成道:「我也這麼想,只是沒有個弄錢的路子。」勒先道:「你只要押了一千兩金子,做個孤注,我同你賭個輸贏,你贏了我的,自然就有銀子了。你要知道,一兩黃金十六換,這一千兩黃金,有一萬六千銀子呢!」殷成道:「你沒得給我呢!」勒先道:「只要你贏得,我沒有賴帳的。」說罷,一把拉殷成到自己寓處,取出骰碗道:「來,來,來!」殷成笑道:「就是一千兩黃金一注,你要賴了,我叫我姊夫扣住你,不怕你飛上天去。你是頭家,快擲快擲!」勒先擲了一把,是個九點。殷成道:「這回贏定了!」擲了兩把沒有,因取起骰子,在手裡搓了一搓,用力擲去。那骰子落碗,見了三個二,兩個六,還有一個在那裡轉呢。眼見得轉個六出來,便是分相,要贏了。殷成連忙扭住了勒先衣襟,對著骰子喝聲:「六呀,六六六!」果然轉了個六出來,卻把一個二打翻了,變了個四,只得八點,恰恰輸了。殷成一撤手,翻身就跑。勒先連忙趕上,一把拉住。殷成著急道:「你剝我的皮!」勒先道:「舅老爺!不要這樣,我有句說話和你商量!」殷成道:「沒有商量,除了剝我的皮!」勒先捺他坐下道:「舅老爺!請坐,我們不過取笑,誰來認真呢!」殷成道:「認真也不要緊,我有一條命!」勒先笑道:「我拿甚麼做膽,敢要舅老爺的命?此刻金子是有一千兩在這裡,不知你要不要?」殷成道:「你莫非在這裡做夢麼?」勒先道:「我並不做夢,卻是夢也想不到的,這注橫財,只要你有本事拿!」殷成這才覺著話裡有因,便問道:「是甚麼橫財?用甚麼本事去拿呢?」勒先就把梁天來告凌貴興一節說了,又道:「凌貴興實是被他誣告,因此氣忿不過,情願送一千兩金子到裡面,要伸這個冤。舅老爺如果說得裡面收了,還另外謝你一千銀子,再有本事說得裡面一文不要,豈不是這一千黃的,一千白的,都是你舅老爺的麼?」殷成沉吟了一回道:「我且說去,碰碰運氣,說得成功時,請你到谷埠去開廳。」勒先道:「多謝舅老爺。只是越快越好!」   殷成也不答話,站起來往裡就走。一路上暗想到:「我何妨把一千銀子許了他,我自己卻落了一千金子,豈不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太少了!恐怕買他不動,不如許他五百金子吧!」一頭想,一頭走,不覺走到了簽押房來,黃知縣正在那裡看公事呢。殷成走了進去,叫了一聲姊夫!黃知縣抬頭一看道:「你這幾天幹甚麼事來了,總是十天半個月不見面的。你自己照照鏡子看,一臉都是野氣,我勸你安靜點,在書房裡臨幾行帖,看兩篇書吧!就是正經書看不懂,看看小說,也好拿來定定性,何苦成天在外頭混,混得個甚麼道理出來!」殷成道:「姊夫,你還埋怨我不看書呢!我前回從家鄉帶來的一部大板金瓶梅,你又拿來燒了,說是甚麼銀(諧淫字聲)書。你單怕我在銀書上看了銀子下來發了財,是不是呢?我此刻倒送金子給你,好不好呢?」黃知縣道:「你不要和我胡說,裡頭去吧!」殷成道:「不是胡說,是件真事!就是梁天來告的那個狀,那凌貴興是冤枉的!」說到這裡,又想道:「五百金子,還怕買他不動,不如多給點與他吧!我少賺點就是了!」又道:「他此刻托人來說,求姊夫代他伸冤,他情願送八百兩黃金給你用呢。」黃知縣大驚,怒喝道:「你在外面胡混罷了,怎麼干預我的詞訟起來,你小心點,還不快滾出去!」殷成初意,以為一說必成,誰知碰了一個大釘子,沒好氣,三步兩步走出簽押房,到上房而去。   殷孺人正在那裡打丫頭,罵老媽子,殷成也不理會,一直走到他姊姊牀上,就睡下去哭。孺人打罵了一回,走到房裡一看,見了這副情形,大驚道:「兄弟!你做甚麼?」問了兩聲,不見答應。又問道:「可有甚麼人欺負了你?快點告訴我,我與你出氣!」殷成見問,越發哭得厲害。歇了良久,方才抽咽著說道:「姊……姊姊!你借給我幾個盤費,我回江西去,姊夫攆我呢!」殷孺人聽了大驚,猛然叫道:「丫頭!請老爺進來!」   不一會,黃知縣進來了。殷孺人道:「你要攆連我一齊攆了去,只要你打發盤纏,我姊弟兩個,馬上就滾!好等你另外揀一個又賢惠,又標緻,又和順,又是娘家人死個精光的,方才娶了來做太太。我卻沒有這種福氣,只好跟著人家在街頭研墨,伺候他賣字,賣了百十來個錢,買米燒飯吃,哪裡有福氣住在衙門裡來!本來呀,這是要有福氣的太太住的衙門,我們是小人家出身,只配受窮苦,還不自諒,要千山萬水走到這裡來,受人奚落!兄弟!快點起來!捲鋪蓋,咱們走,男子漢,大丈夫,哭甚麼!你雖然沒本事,寫出字來賣不出錢,終也不見得就餓死了!咱們放長眼睛,看人家升官發財!」說罷,又一疊連聲催捲鋪蓋道:「就連盤纏也不開發,我討飯也討了回去,好歹丟不著我婦人家的臉!」黃知縣道:「好端端的鬧甚麼?我不懂呀!」殷孺人道:「啐!誰要你懂我的事來!我的兄弟不爭氣,死捱在這裡,還夠不上一個奴才三小子。我當日又不是明媒正娶的,是個偷跑跟漢子的,我兄弟便是個王八烏龜崽子,所以人家要攆就攆!」黃知縣怒道:「孺人!你這是甚麼話?他只管在外頭混鬧,自己也不顧惜自己的身份……」殷孺人連忙插嘴道:「呸!他本來是個小戶人家,烏龜王八崽子,又不是甚麼做知縣太爺的,顧惜甚麼身份麼?」知縣道:「我也不知嘔了多少氣,也嘔他不好……」殷孺人又插嘴道:「是呀!這個叫做好死的不死,又不見他死了,害得我要說嘴也說不來!」黃知縣道:「這也罷了!他今日忽然還要干預詞訟起來,難道我說了他兩句,就算得攆他了麼?也值得這樣驚天動地起來!」殷孺人道:「兄弟!怎麼你不照照鏡子,你是甚等樣人,也好去干預人家的公事,怪不得受人家的羞辱,卻跑至我這裡來哭!」殷成聽得,一骨碌爬了起來道:「姊姊!這才是『狗咬呂洞賓』呢!我常常聽見人家說,做了官是用大秤稱金子,小秤稱銀子的,我們這個番禺縣,又是有名的好缺,衙門裡卻是冰清水冷的,外面的人說起來,都說如今這個縣官是個呆子,有錢不會用。我聽了這話,很是納悶。我今天出去,遇了一個鄉紳人家的師爺,說起什麼梁天來誣告了凌貴興,此刻凌家肯出八百兩黃金,送到裡面來,求伸這個冤。知道我是舅老爺,專誠來托我的,我又不曾招攬他,誰知姊夫倒要攆起我來!姊姊!一兩黃金十六換,這八百兩黃金,一八如八,六八四十八,有一萬二千八百兩銀子呢!我一片好心要送萬把銀子進來,倒受了這個氣,你道可惱不可惱呢?」   殷孺人忙問道:「兄弟!怎麼說呀!人家就肯拿八百兩金子送我們嗎?你為甚不來和我說?」殷成道:「和你說便怎麼?也要他肯代人家伸這個冤枉,人家才肯送呢,和你說便怎麼?難道人家肯白送你麼?」殷孺人屈指計道:「八百兩,一兩黃金四兩福,四八三十二,是三千二百兩,足足有兩擔福呢!我們不知有這兩擔福沒有?老爺!你為甚放著送上門的金子都不要?是甚麼道理?難道你窮的還不怕麼?」黃知縣道:「他這個公行賄賂得,我哪裡好胡亂受他?我又沒有審過,知道他們誰曲誰直。倘使收了他的,做出那縱盜殃民的事情,便怎樣呢?況且我做官,自有做官的廉俸,我不貪那意外之財!」殷孺人道:「呸!不說你沒福,說甚麼縱盜殃民,你既然說沒有審過,哪裡就知道是縱盜殃民呢?這是個甚麼案情,你說給我聽。」黃知縣不則聲。殷成道:「甚麼案情?是一個姓梁的,被強盜打劫了,鬧了個七屍八命,那姓梁的不來告強盜,卻告了一個姓凌的讀書人,說是那姓凌的指使出來。」殷孺人道:「那八百兩金子,是哪一個送的?」殷成道:「就是那姓凌的,被他誣告了,所以肯送出來,求姊夫同他伸冤呀!」殷孺人忽的一下翻了臉,對黃知縣道:「這等順水人情,你也不肯做,難道我嫁了你,就應該窮一輩子,不應該享一天福的麼?姓梁的所告,既然是個讀書人,你怎麼就說到縱盜殃民起來?你沒有發跡的時候,也是個讀書人,難道那時候你也是強盜麼?」黃知縣跌腳道:「唉!你怎麼這樣糊塗?他不是告姓凌的做強盜,是告他糾合強盜來打劫傷人呀!」殷孺人道:「我不糊塗,你才糊塗呢!你也是個讀書人,你糾合過強盜麼?你可曾認識過一個半個強盜麼!我只當你讀書明理,惺惺惜惺惺,誰知你倒拿同自己一般的人,當做強盜,還說我糊塗呢!」黃知縣道:「我何嘗就說他定是個強盜!因為不曾審過,哪裡就知道他一定不是呢!」殷孺人道:「你看!你還是這樣糊塗呢!你要疑心到讀書人是強盜,你為甚不疑心你自己也是強盜?這件事明明是姓凌的受了冤枉,明天坐堂,先把姓凌的出脫了,然後另外派差去捉強盜,也不虧了姓梁的了。這八百兩金子,你不受我就受了!夫妻們好也這一遭,不好也這一遭,好的大家享用,不好的我就拿了它做盤纏,回江西去,由得你在這裡做清官!兄弟!你先出去,叫他把金子即刻兌下來,包他明天沒事,我這裡不怕他不依我這個辦法!」   殷成巴不得一聲,立起來就走。黃知縣要阻擋時,哪裡還阻擋得住?   不知到底鬧個甚麼了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千金且向閨中送 八命初沉海底冤   且說殷成得了他姊姊的命令,一口氣就奔了出來,只見勒先正在那裡探頭探腦,一見了殷成,使搶步上前問道:「舅老爺!怎樣了?可得手麼?」殷成搖搖頭,只不言語。勒先不覺納悶道:「不行麼?」殷成也搖搖頭,一把拉了勒先就走。走到勒先寓處,方才問道:「老簡!你方才的話是真的麼?」勒先道:「千真萬真,怎麼不真?但不知舅老爺辦的怎樣了?」殷成道:「事情是好容易辦妥了!只是要先付那一千兩金子。就是我那一千銀子,也是要先付的。不知你可辦得到?」勒先道:「只要裡面真的答應了,也沒有甚麼辦不到!」殷成道:「自然是答應了,難道我還騙你不成?你要是不相信時,我罰咒給你聽:我如果騙了你,馬上就叫雷打死我好麼?」勒先道:「舅老爺!你在這裡等一等,我去說來。」殷成道:「可要快點,遲了我可等不及。並且還有一句話,一定要今天送了進來,方能妥當,如果你辦不到,我可也辦不到!」勒先道:「我知道,你等一等,我就來。那煙榻上有鴉片煙,你燒兩口玩玩,我就來的。」說著去了。   殷成在這裡坐等,等得心焦,又捨不得就去,只得到煙榻上吸了兩口煙,又躺了一會,勒先方才回來,說道:「事是可以辦得到的,就請舅老爺同去取來。」殷成跌腳道:「你這個人太不爽快了!何不就拿了來?你須知我是最怕見生人的。」勒先道:「舅老爺!你又來了,須知人家整千的金子,不是甚麼小玩意兒,哪裡就肯交給我?也得要你去見見面呀!」殷成道:「你不要冤我,你既然認得他,他為甚不相信你?我又不認得他,難道倒相信我起來麼?我不去,你要就代我去取了來,不然,我就走了。」勒先道:「你在我們面前很會賴皮,怎麼只是怕見人?」殷成道:「這是各人的脾氣,連裡面的老夫子,我一個也不招呼的,你此刻怎麼說,我要回去了!」勒先道:「你且再等一等,我就同你去拿來。這是大家的好處,就是你也有一千的銀子,何必這樣性急?出來辦事情,總要有點耐性,象你這個樣子,哪裡辦得大事呢?」殷成沒奈河,只得再耐著性子來等。   勒先又去了好一會,同了一個人來,後面跟了四個跟班,肩膀上都扛著一個紫花布包裹,進來歇下。勒先指著殷成對那人道:「這位便是殷舅老爺。」又指著那人,對殷成道:「這位區師爺,是凌大爺的親戚。」殷成只得過來相見。爵興把殷成打量了一番道:「舍親的訟事,務求閣下鼎力!」殷成望著勒先道:「老簡,你到底怎麼講的?不要只管嘔我!」勒先道:「東西都在這裡了,凌大爺托區師爺送來,請舅老爺給了收條。」殷成道:「怎麼要起收條來?」爵興道:「這個本來不敢要收條,只是弟去回覆舍親,也要有個憑據。」殷成道:「那可難了,我的字又寫得不好,老簡,你代我寫了罷。」爵興聽了,便拉了勒先一把,兩個人一同到外頭去,唧噥了幾句,又回進來。勒先道:「就請區師爺寫了,舅老爺畫個押罷。」殷成道:「這倒使得。」爵興要了紙筆,寫了「收到黃金白銀各一千兩正」十一個字,又標了年月,底下又寫了一個「殷」字,這是要等殷成自己寫名字的意思。寫罷,遞了過來。殷成也不寫名字,就在「殷」字底下,歪歪斜斜的畫了個十字,便遞給爵興,爵興笑了一笑,也就收了。便叫四個跟班,取過四個包裹,打開,取出十個紙包來,再打開看時,都是金子。一一點過了道:「這都是足九九八稱的,合共一千兩。」又取出一張一千兩的銀票,遞過來道:「這是送閣下的菲敬。」殷成接了過來,看了又看,拉了勒先到外面問道:「這票子是真的麼?」勒先道:「笑話了!他們哪裡用出假票子來!」殷成道:「我向來不曾用過,不能不小心些。」勒先道:「你放心!我包你用!」殷成方才進來,問勒先討了一張白紙,把那票子包好了。解開衣襟,放在貼肉的衣袋裡。又道:「那個我拿他不動,要找個人幫忙才好。」勒先到外面叫了兩個夥計進來,把那金子分做兩大包,一個拿一包,跟著殷成要走。他忽然又叫住道:「且慢,且慢!」重新取出兩個紙包,問爵興道:「這是一百兩一包,不錯的麼?」爵興道:「一絲也不錯的!」殷成便把這兩包放下道:「老簡!這個且存在這裡,我等一會來拿,這件事我一個人說不下,是我姊姊幫著說的,這是我姊姊要的,我等一會馬上就來取。你千萬不要弄丟了!」勒先道:「是,是,是!你送進去,就給我們個回信。」殷成道:「又要甚麼回信?」勒先道:「好歹裡面怎麼說,你出來告訴我們就是了。」殷成點點頭,帶了兩人就走。等了好一會,方才回來道:「沒有甚麼說,我姊姊已催著明天要提審了。」說著拿了二百兩金子,頭也不回就去了。爵興辭了勒先,自去回覆貴興,說起殷成的舉動,大家笑了一番。   到了次日,黃知縣果然提審這案,傳齊了兩造、四鄰、地保、柵夫、人證,開堂審訊。貴興也帶了錢裕國、文昌明到堂,當堂遞了親供。黃知縣看時,上寫道:「具訴詞人凌貴興,訴為藉死架禍,乞恩察釋無辜事:竊生父宗客,與惡梁天來之父朝大,在南雄合股經商,二十餘年,素無嫌怨。康熙四十八年,朝大因置沙田,價銀不敷,向生父揭借銀三千兩,立了借據為憑。嗣於某年月日,彼此分手。生父欲取回此款,朝大因見息微合算,不思吐還,耽延歲月。生父亡後,朝大相繼而亡,屢向天來兄弟討取,初尚認欠,再後問取,則以「人死債爛」……等語為報。竊思天來富有百萬,何致負此三千金之數?實係立意圖吞。去年路上相遇,生向理問,惡見生荏弱,拳腳相加,幸得族叔宗孔,聞聲奔救,街鄰勸解得免。當時既欲謄詞上控,緣伊之母,係生之姑,親來泣勸,因見姑悲苦,更念先人之誼,只得忍住。自謂有姑一日,一日不敢具詞,俟其良心自返。豈料賊劫其家,惡以八命陷人,希圖卸債。乃以虎監疊噬,抄殺七屍八命事,捏生叔姪在案。蒙恩傳審,敢不凜遵赴訴。外抄梁朝大親筆揭數一紙呈覽。乞恩察釋無辜,究債欠項,舉室沾恩。此稟。」   黃知縣看罷,把驚堂一拍,對天來道:「你父親的欠款,既然無力償還,也要好好商量,為甚麼誣捏他,希圖抵賴!」天來道:「這是一紙假票,並無中保。」黃知縣道:「真票假票,此刻我不急問你。你告他糾合強徒行動,到底是哪一個的見證?」張鳳跪上一步,稟道:「是小人於七月十八日,親在凌貴興窗外聽到的,並無虛偽。」梁翰昭也稟道:「當夜小人親眼看見賊伙中,多半是凌家子弟,不敢誣攀。」黃知縣又問黃元道:「你做柵夫的,應該比別人見得親切,你怎麼講?」黃元道:「小的見多是些生面人,而且多是隔縣的聲音,……」黃知縣一聲喝斷,對張鳳、翰昭道:「你兩個見得可比柵夫的親切麼?顯見得都不是安分之徒,插身多事!」說罷,撒簽喝打,兩旁差役,把二人牽翻在地,每人打了三十小板。當下錢裕國、文昌明一同稟道:「小老人世居譚村,素來知道凌貴興在家讀書,從來不敢多事。此次實是被梁天來誣告,太爺不信時,小老人兩個都肯具結。」張鳳又稟道:「這兩個具結的人,小人都認得。」因指錢裕國道:「他是嘉應州人剃頭阿三。」又指文昌明道:「他是殺豬阿二。」黃知縣道:「他們既是剃頭殺豬的,本縣且問你,你是做甚麼事業的?講!」二旁差役,一疊聲叫喝「講,講!」張鳳道:「小人素來安分,因為時運不佳,又不敢為非,只在街頭乞食。」黃知縣一聲喝斷道:「唗!凡人百藝,都可以謀生,看你年紀不大,又沒有殘疾,甚麼事不能做,卻要出來叫化,顯見得是個無賴!還要插身唆訟,左右,與我再打!」說罷,撒下簽來,兩旁差役,一聲答應,上前按倒張鳳,一五一十的打了八十大板,打得皮開肉裂。張鳳忍痛不過,大聲叫道:「冤枉呀!冤枉……」叫聲未絕,只聽得後堂一陣鼓響,抬頭看時,原來縣太爺已退堂去了,眾差役一擁上前,簇擁著原被兩造下去,聽候發落。   天來心中無限怨氣,看見翰昭、張鳳,無端被打,張鳳更是打得鮮血直流,一步一拐的,更覺傷心。正在心中沒個主意,忽見一個人走出來,大聲叫道:「太爺吩咐,梁天來一案人證,留下柵夫黃元,其餘各人,暫時釋放。」天來只得同了翰昭、張鳳,回到天和行裡。入得門看,只見茶房說道:「施先生在裡面候久了。」天來帶了二人進內,果見智伯在座,一見便問:「審得怎樣了?」天來就將堂上一切問話說了一遍。智伯道:「始終沒有問凌貴興一句話麼?」天來道:「沒有!」智伯搖頭道:「這件事壞了,我還料著一件事呢。」天來道:「先生料著甚麼事?」智伯道:「第二次打張鳳的時候,後堂便打了退堂鼓,馬上知縣就退堂去了!」天來驚道:「先生哪便知道?」   不知智伯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輕財色張阿鳳拒贓 買珠釧鮑師爺受賄   且說天來聽見智伯說出打張鳳時知縣退堂一節,便問道:「先生哪便得知?」智伯道:「這是贓官伎倆,如何瞞得我過?這等舉動,一定是受了賄了!」張鳳忍著痛道。「先生既是料事如神,縣裡伸不了冤,你何妨再寫一張狀,叫梁大爺到府裡去告呢?」智伯道:「你還打不怕,還敢做證麼?」張鳳道:「死也不怕,打幾下算甚麼!只要先生肯寫狀,我是到了閻羅殿,也要證他的!」智伯又對天來道:「這番要告他錢神用事,詞中要牽涉到番禺縣的了,不知尊意如何?」天來道:「有此奇冤,自然赴湯蹈火,也要去伸雪的。只是又要費先生的心!」智伯道:「既然梁兄這樣講,我明日就寫好呈詞送來。」當下辭去。   到了明日,果然親自帶了一紙呈詞來,交與天來。天來再三致謝,只等張鳳將息的棒瘡好了,便去廣州府呈遞。   且說當日凌貴興聽審完了,回到三德號,不勝歡喜。對爵興道:「今番的千兩黃金,果然用得妥當……」說聲未了,只見宗孔走了進來,一見便道:「姪老爺!你那天來的時候,也不給我個信,我還不知為甚事來的,後來再到你大府去打聽,才知道是為了官司。前兩天美閒又來同我說起,他說聞得這回天來告的狀,連我也告上了,還有一個張鳳做證。我想趕到省城來幫姪老爺的忙,又因為我衙門裡沒有一個熟人,來也無用,因此住了。昨夜我左思右想,想了一條妙計,所以今日特地趕來。」貴興道:「不知叔父有甚妙計?」宗孔道:「天來不過靠一個張鳳做證人,我如此如此……包管天來失了這個幫助。姪老爺,你道好麼?」貴興連道:「妙計,妙計!」宗孔道:「既如此,就好叫喜來先去。」貴興聽說,即刻打發喜來到譚村家裡,取丫頭美蘭來。過了一日,果然取到,貴興便叫且送到簡勒先寓處住下,宗孔便天天出來尋張鳳。誰知張鳳捱了八十板子,兩腿疼痛,將息在天和行裡,不能出門。一連過了六七天,方才起牀,就到街上散步。早被宗孔看見,一把拉住,便遭:「阿鳳哥!你一向好麼?」張鳳抬頭看見宗孔,心中暗暗詫異道:「他來找我做甚麼呢?」隨口答道:「不破不爛,也不見有甚麼好!」宗孔道:「我有一句話,和你商量,在這當街說話不便,請借一步。」說著拉了便走。張鳳心中暗想道:「這又是甚麼事?莫非凌貴興因我證了他,叫這個人來謀殺我麼?在這省城裡,耳目昭彰,我須不怕你,且跟你去,探個虛實,也是好的。」想著就跟了宗孔走。轉彎抹角,走到了一家門首,宗孔便讓他進去。張鳳昂然直入,內中已迎出一個人來,正是簡勒先。三人分賓主坐下,勒先便亂嚷:「茶來,茶來!」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打扮得十分妖冶,扭扭捏捏的,出來送了一碗茶到張鳳跟前。張鳳舉起一只冷眼,只瞧得一瞧,那丫頭也送了張鳳一眼,就扭扭捏捏的退了進去。   宗孔道:「阿鳳哥,你看這個大姐長得好麼?」張鳳道:「豈有此理!既然到了這裡,這個人自然是簡兄的內眷,不然也是簡兄的使女,你怎麼就當面評質起來?」宗孔哈哈大笑道:「簡兄,你取出那個來,給他看。」勒先聽說,便走進去,不一會,搬出十個元寶來,擺列在桌上。宗孔又在身上取出一個信封,在信封裡面抽出一張字紙,也擺在桌上。對張鳳說道:「阿鳳哥,我對你說,此刻梁天來和我家姪老爺結下冤仇,打起官司來,這件事人人都知道,是與你不相干的,你卻甘心同天來做證,這是何苦!想來你的意思,不過要等天來的官司贏了,多少要他謝點禮罷了。不知天來這個官司,萬萬不會贏的,你的謝禮,幾時可以拿得到手?所以我同你想,你不如早早脫了身,不來管這個閒賬,我姪老爺也可以栽培你。哪,哪,哪!你看這十個元寶,是五百兩銀子。還有這一張,是這裡東街上的一張房契,這房子說大不大,也有三間兩廊,後頭一個大天井。方才和你送茶的,就是我姪老爺的丫頭,今年十八歲,相貌是你看見過的了,只要你答應一聲,再也不去與天來作證,這些東西,都是你的。你馬上是錢也有了,房子也有了,老婆也有了。你自己想想,打定了主意。」張鳳冷笑道:「多承你家的姪老爺好意,只可惜我張鳳沒有福氣,向來不知道甚麼是女色風流。露宿風餐的慣了,也用不著房子。叫化也可以吃得飽,銀子更是沒用。你家姪老爺的金銀,只好去買那些貪官污吏,卻買不動我這個叫化子!」說罷起身,一路冷笑著走了。   走回天和行,只見施智伯恰好在那裡,催天來進稟。張鳳便把遇見宗孔一節告知,且說且笑。智伯跌足道:「張義士,你這可差了!為甚不假意應允了他,領了他來,明日連這個贓證,一齊到府裡去告發呢?」張鳳道:「先生話是不錯,只恨張鳳生平不會說假話!」梁天來道:「我卻不是這個意思。我的事,本來不干張兄的事,事前多承關照,已是感激不盡了。因為和我作證,前天又白受了八十板官刑,好生叫我不安。此時何不就莫管我這件事,受了他的謝,以後倒可以過個安樂日子了。」張鳳道:「我若是肯貪這種便宜,也不至於叫化了!」三人議論了一回,智伯別去。   過了一天,天來就到廣州府衙門裡去遞了呈詞,叵耐凌貴興神通廣大,早又有人送信給他去了。這個人姓陳,名邦祿,是府衙裡的一名書辦,向來和爵興相好,自從起了這件事,爵興早就和他說過,又誇說貴興如何疏財仗義,邦祿聽在耳裡,記在心上。這天看見天來的呈詞,告的是「財神擺佈,巧織瞞詳,八命冤沉,號天伸雪……」中間還牽涉著番禺縣,好不厲害!便忙忙的來尋爵興,告知此事。爵興便引他見了貴興,大家商量如何設法。邦祿道:「現在本府最倚重的是一個鮑師爺,真是言聽計從,若得這個人應允了,哪怕天大的事,都不要緊。只是一層,向來不曾聽見他受過人家關節,等我且去試探試探,再作商量。」爵興道:「陳兄!怎麼便這般老實!大凡受其節的,幾曾見過明目張膽,胡亂被人家知道?只托你用心去斡旋,我等在這裡靜聽佳聲,事後重重相謝便了。」邦祿辭了出去。   不一日,就來回信,說這件事很是難辦,這位鮑師爺,確是向來不受關節的,並且生平沒有嗜好。我此刻已經又托了人去體察動靜,見機行事了。爵興道:「只是要費心從速,恐怕被他批死了,就要多費手腳了!」邦祿又辭了去,過了一天,又來說道:「天幸有了個機會了!鮑師爺新近娶了一個姨太太,這位姨太太,看上了一副珍珠手釧,一定要買,那價錢可要一萬銀子,鮑師爺卻只有四千,還缺六千買不成功,打算要退還了。此刻要是有六千銀子,代他還了釧價,只怕還可以商量。」貴興忙道:「這個容易。」即刻打了一張票子,交給邦祿道:「費心代為關說,再當重謝。」邦祿便辭了貴興,一逕來尋鮑師爺。可巧鮑師爺拿著那手釧來玩弄,正要拿去退還。邦祿道:「師爺,這手釧買定了麼?」鮑師爺道:「沒有呢,東西是好的,可惜我一時手邊沒有錢。」邦祿道:「在旁處調動了來,也買了。」鮑師爺道:「一時那裡去調動呢?」邦祿遞過那六千的銀票道:「這個不夠了麼?」鮑師爺驚道:「這是哪裡來的?」邦祿道:「師爺只管用去,何必要問哪裡來的呢?」鮑師爺道:「這必是你有甚麼要見教。」邦祿就把來意告知。鮑師爺道:「我沒有見過這狀子,等我看過,辦得到辦不到再說,這票子你先帶了回去吧。」邦祿道:「不必。我也知道師爺一向是公事公辦的,這件事明知凌貴興是受了誣告,才敢來說,……」這句話還沒有說完,恰好那賣手釧的珠寶客人來了。鮑師爺看看那手釧,又想起了姨太太,不由的就把那票子,湊了自己的四千,交了給他。邦祿看見,早閃了一閃,躲出去了。   鮑師爺送了珠寶客人,回頭不見了邦祿,就順著腳走到簽押房,只見本府劉太守,正在那裡寫字。見了鮑師爺,便放下了筆道:「老夫子來的正好,請看這張呈子。」鮑師爺接過一看,正是梁天來的狀子。看罷了又問道:「縣裡可曾詳到麼?」太守道:「到了。」就取出給鮑師爺看。鮑師爺看完了詳文案卷,暗想這件事好不糊塗,那番禺縣雖然斷定了天來是誣告,但是賊眾行劫,煙殺七屍八命,是一個重案,何以單單申飭了梁天來,卻沒有另行緝盜的下文呢?這件事一定有點蹊蹺。方才陳邦祿的話,未必靠得住。可恨那六千兩銀子,已經付了出去,無從嘔還他了,此刻怎麼辦呢?不覺心下一陣發急起來,打不出個主意。劉太守問道:「老夫子看完了麼?你向來料事極明,這個案看來誰虛誰實呢?」鮑師爺因為沒了主意,回答不出,因道:「太尊看來怎樣呢?」   未知劉太守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劉太守誤聽一席活 焦按察故沉九命冤   卻說鮑師爺一時回答劉太守不來,因反問道:「太尊看來是怎麼樣呢?」太守道:「這可難說,我想梁天來一個平民,如果不是受了奇冤,哪裡便敢來府上控?並且連黃令也牽涉在內,我看來這『財神擺佈』這句話是不免的。這件事必要徹底根究起來才好,但是我近來病後,身體不曾復元,精神總是恍惚,恐怕誤會了意,沒有敢批出去。」鮑師爺此時暗想,六千銀子,生米已經成了熟飯,若是袖手不理,又無從嘔出來還他,我雖然向來不受請托,此次不免從權做一道吧。因說道:「若是梁天來所告的是實情,這凌貴興自然罪情重大。但看那訴詞,為的不過是三千兩錢債,無論還與不還,何至結這個大怨毒?當夜幸而梁天來父子兄弟不在家,不然,還有個滅門之慘呢。平心而論,凌貴興這個人,我雖然不知他的底細,然而究竟是個納監讀書的,同梁天來又是姑表至親,縱然有甚怨恨,也不至於下這種毒手。而且見證的又是一個叫化子,這裡頭不無可疑之處,還請太尊三思!」劉太守拍著桌子道:「是呀!我卻見不到這個,單是弄個流丐來做證人,先就靠不住了,幸得老夫子明見,提醒了我,不然,又要弄出那年武林的故事來了。」   原來這劉太守當初曾做過一任浙江仁和縣,為了一個案子,不聽鮑師爺的說話,斷錯了,被人家上控,弄得幾乎參官,好容易打點好了,已是費了好幾萬銀子。從此之後,劉太守聽從鮑師爺的活,比聖旨還厲害,說一句,從一句,再沒有違拗的。鮑師爺也是個正直的人,盡心輔佐,從來不受人家請托,偏是遇了今番這個重案,卻是他破戒的第一遭。所以到了次日,劉太守升堂,貴興遞了訴詞,就同在縣裡所遞的一般,不過當中添了一段,說:「張鳳是個失業乞兒,曾在他家中行竊,被家人痛打一頓,因此挾嫌誣證……」云云。劉太守看罷,便叫天來貴興都到案前道:「你兩個是中表至親,為何結訟?又且各執一詞,一個說他欠宿債三千,一個說被他抱去花盆、桌椅、岡芋、田禾,這些事本府不曾親見,也不能斷說誰虛誰實。此刻只算你們都是實的,彼此也可以相抵,不准只管纏訟了!至於盜動人命,自當另案辦理。梁天來只准到縣催請緝捕,不得再節外生枝。你們兩造都同我具下結來。」貴興自是得意,天來不敢不從。劉太守喝叫提張鳳上來,罵道:「你這流丐,不安本分,既經行竊,還敢挾嫌誣證!」喝令重打一百皮鞭,打得張鳳血流滿地。劉大守已經轉入內堂去了。   天來這一場委屈。更是難堪,只得具了個結,扶著張鳳回去。智伯知道今日堂審,早就趕到天和行裡聽信,看見張鳳回來,十分狼狽,不覺大怒道:「這還了得!光天化日之下,怎容得這班貪官污吏,這等橫行!梁兄,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到臬台衙門告去,再告不準時,便到撫台衙門去告,總要伸了冤方才歇手,仗著我施智伯這枝筆,呈詞一節,你只管放心,只等張義士將息好了,就去告!」天來再三作謝。智伯辭了出來,順便在紙店裡買個白稟,帶了回去。   也是事有湊巧,恰好被喜來遇見了,回到三德號,就告訴貴興:「方才在第八甫走過,看見一個人從天和行出來,買了一個白稟,不知天來又要到哪裡去告了。」爵興道:「這不必說,一定是要到臬衙上控了,我們倒不可不預備他……」正說話間,恰好林大有來到,大家說起這事。大有道:「叵耐張鳳那廝,甘心同他做證,送他錢銀妻子,都不肯要,只好設法弄死了他。天來沒了證人,就要軟了一半,那就不怕他了。」貴興道:「但是有甚麼善法,能使得他死呢?」大有低頭想了一想道:「前頭一班夥計當中,有個黎阿二,自從得了大爺謝錢之後,來到省城,輸個精光,此刻還住在我煙館裡,沒有事情可做。」貴興道:「這就再出些錢,叫他去刺殺張鳳。」大有搶著道:「不好,不好!萬一刺他不成,或是刺成了,被官捉住,那時又多生枝節了。我有一個法子,當堂殺死他,不要抵命的。」貴興道:「這更好了!不知可有甚妙法?」大有道;「只要花幾個錢,在臬台衙門差役裡打點設法,叫阿二充了差役,最好是當了個夾棍手。天來不去告就罷了,若是去告時,大爺一面打點裡面的事,到得提審時,只要上頭說一聲夾,這裡便把他夾死了,豈不乾淨!」爵興拍手道:「妙極,妙極!此計正合我意。」貴興道:「那麼就煩林兄去辦,要多少使費,只管到這裡來支取就是了。」大有領命辭去。   這裡貴興便時刻留心打聽,又要爵興設法,到裡面打點。爵興道:「此刻天來告不告,還沒有知道,何苦先去驚動他!等打聽得實在了,我自有法子,裡面我雖然沒有認得的人,卻還有個商量的去處。我的親家李輝國,同裡面有往來,儘可以說得活動的,賢姪不必心焦。」貴興向來佩服爵興,說他料事如神,聽見他這樣說,自然依了。   過得兩天,黎阿二親自來說,已經設法投到臬台衙門皂班裡去,特來通知。貴興大喜道:「這好極了!你回去先同我在各伙計處打點,萬一天來告到,只要能把張鳳夾死,我這裡肯出五百銀子,聽憑你們各夥計去分。」黎阿二答應去了。只看爵興從外面走來道:「好梁天來,果然告了!」貴興忙道:「快請表叔去打點!」爵興道:「且不要性急,你先看了他的呈詞,我已設法抄在這裡了。」貴興接來看時,大意還是同府裡告的一般,那領起的兩句,卻換做:「告為坑殺七屍八命,台憲受賄沉冤,干證慘受非刑,號天究救事,」末後又牽涉著廣州府。貴興看罷道:「此刻應該怎樣打點?請表叔快出主意。」爵興道:「你快兌二萬銀子給我,多派幾個人,分纏在身上,跟我即刻到佛山去走一遭。」貴興道:「衙門現在省城,怎麼倒要到佛山去?」爵興道:「我親家在佛山呢!」貴興道:「兌銀子太重了,還是票子罷。」爵興道:「也好。只是票子也要散碎的,或一千,或五百,那幾十的更要多打幾張。這回恐怕上上下下,都要打點到呢。」貴興依言,便叫三德號的管事,去打了來。爵興不敢停留,即刻動身去了。   這裡凌貴興眼巴巴的望他回來,誰知等到第三天,依然沒有影響。貴興急的如坐針氈一般,心中七上八落,跳個不住。直到第四天,方見爵興回來,說道:「快點預備到堂,一切都鋪排好了。」貴興道:「表叔怎麼直到今天才來?」爵興道:「哪裡的話?我前天就來了,不過跟著李舍親去打點,不曾分身回來。直到昨日,方才妥當……」說猶未了,只見傳審的差役已到。貴興便穿了他監生的衣頂到堂。   按察焦公,提兩造到案前細審,兩造的口供,仍是同在府縣裡一樣,問不出個道理來。焦按司教且退下,又提張鳳來問。張鳳道:「小人同凌貴興無怨無仇,倘不是親見親聞,怎敢便來做證!」焦按司聽了,默默無言。且取貴興的訴詞來看,翻來復去,看了幾遍,忽然大怒,拍案道:「張鳳!你在府縣裡供的是隔窗聽得,方才又說是親見親聞。本司且問你,親見些甚麼來!講!」兩旁差役,一疊連聲喝叫「講呀!講,講!」張鳳方才「親見親聞」這句話,本是順口說出來,此刻被這一問,不覺怔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焦按司大怒道:「本司所到之處,政簡刑清,怎容得你這流丐,挺身插訟!到底你受了甚麼人主使!快講!」兩旁差役,又一疊連聲喝叫「講!」張鳳道:「委實沒有人主使,是小人親耳聽見的!」焦按司喝道:「看你這鷹頭鼠眼,必非善類,不動大刑,你如何肯供!」說罷,又喝一聲夾起來。左右差役,一齊動手,把張鳳牽翻在地,上了夾棍,將麻繩收了一收。張鳳大叫道:「冤枉呀!青天大人!冤枉呀!」焦按司喝一聲收,左右又收了一收。張鳳大哭起來,禁不得這一班如狼似虎的差役,受了貴興的五百贓銀,黎阿二又雜在裡面,巴不得馬上送了他的性命,好去取銀,捉住繩頭,狠命的收。只夾得張鳳眼中火光迸裂,耳內雷鼓亂嗚,從腳箍拐上,一直痛上心脾。天來看見,不由的心膽皆裂,對著張鳳道:「張大哥!你隨便甚麼,胡亂招了吧!」張鳳搖頭道:「夾死我也不!……」眾差役恐怕他真個胡亂供了,鬆了夾棍,夾他不死,不好向貴興要錢,所以聽見天來對他說這句話,格外用力的一收。可憐張鳳回答的一句話都沒有說得完,便大叫一聲,大小便一齊迸出,死在夾棍之下。眾差役故意低頭把他細細的一看,方才稟道:「張鳳夾暈了!」焦按司道:「噴醒他再問。」說罷起身退堂。   眾差役恐怕他還活轉來,看見本官退堂去了,且不鬆那夾棍,故意提起來,往地下一摜道:「認真的死了麼?」看看不見動靜,黎阿二又過來踢了一腳道:「噲!」又低頭一看道:「咦!果然暈了!怎麼這般柔脆?夥計們快來鬆了他!」登時七手八腳,把張鳳鬆了,有兩個還故意的含著冷水,對著死張鳳面上亂噴,天來看著,心裡痛的哭不出來,早已呆了。黎阿二過來,推他一把道:「噲!這個人是你帶來的,快叫人抬回去,醫好了,下堂還要帶來聽審呢。」眾差役一哄的早散了。   不知這死張鳳的屍首,放在臬台大堂上,如何收拾?且聽下回分說。 第二十四回    施智伯發議天和行 凌貴興夜宿巡撫衙   且說梁天來當下痛定一番,只得僱人把張鳳屍首,抬到天和行裡,備棺盛殮。心中又是氣惱,又是悲苦,不覺生起病來。恰好兒子養福,從譚村來到,服侍了幾天,請了一個醫生來診治。這醫生姓程,表字萬里,同天來是總角之交,年輕的時候,又同在一處學習管弦歌唱。後來大家都有了年紀,各營生業。天來時時要到南雄,後來又開了糖行。那程萬里是個醫學世家,他有了家傳,便行起醫來,又在第六甫開了一家永濟堂藥店。自從天來遭了這場橫禍,他也時常來探問。此時知道天來有病,自然用心醫治,又勸他不要悲哀,大冤終有伸雪之日。   天來一連服了幾天的藥,方才略略痊癒,只是不便出門,叫人去請了何杰臣、施智伯同來商量。杰臣是沒有甚主意的。智伯道:「我聽得焦按察審那一堂,便夾死了張義土,我是一氣一個死。到這裡來探望過梁兄一次,因為聽見說病了,不便進來打攪。依我的意思,再到撫院裡去告他一告,務必要伸這個冤。起先是七屍八命,此刻是八屍九命了!」天來歎道:「話是這等說,只是前天小兒來了,傳來家母的話,叫我不要再告了。聞得凌貴興為了這件事,撒開手的用錢,已經用出去好幾萬了,我們怎麼敵得他過?此刻世界上只要有錢,誰還講理呢!這是家母的話,我也再三想過,俗語說的好,『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我自從遭了這件事,雖然承先生的情,不取我的潤筆,然而舍間一日之間,要殯殮七個人,加之各衙門的打點,我雖然不及貴興用的撒潑,然而已經用的不少了,近來竟然覺著有點拮据了,昨天敝行要出一票貨,要用一千五百兩銀子,也不知費了多少事,才調撥過來。照這樣說,我同貴興真是卵石不敵。話雖如此,我這九條人命,總不能白白的送給他。所以我左想右想,成了個病,幸得托福痊癒了,今日特請先生來商量,或者從此改個法子,只管去催縣裡緝捕強盜,等捉著強盜時,強盜去供出他,他自然沒得好推賴了,不知這個法子行不行?」智伯道:「已經過了三個衙門,此刻忽然放下,豈不是前功盡棄?萬一捉著了強盜,那強盜不肯供出他,那又為之奈何?何況強盜未見得就捉得著呢?從來說:『擒賊擒王』,若不先告倒了貴興,我敢說一句,這個案斷不會有破獲的日子。」杰臣道:「依先生這個說法,還到哪裡去告他呢?」智伯道:「自然到撫院裡告。」杰臣搖頭道:「不行,不行!我聞得凌貴興向來認得一個蕭撫院的表弟,這個人我忘了他的名字,單知道他姓李。他們兩個人十分要好。自從鬧了這件事之後,他們又格外的親熱起來。大約他兩個各有所圖。貴興是要結交他,做個奧援,以備緩急。姓李的是知道貴興是個富戶,要想從中刮他幾個,又聽說這個姓李的,還在蕭中丞跟前,力薦貴興的才學,蕭中丞要了貴興的文字看過,也十分欣喜。姓李的就從中撮合,叫蕭中丞收他做個門生。貴興就拿了一掛伽楠朝珠,一座珊瑚頂子,還有兩樣甚麼東西,做了贄見,送過門生帖子。我家用的小廝,和他家喜來認得,所以知道這個底細。你想告得他動麼?」智伯道:「不管告得動告不動,且告他一告再說。況且這位蕭中丞的官聲甚好,或者他不肯袒護門生,也未可知。萬一真個告不動時,卻再商量。我的意思便是這樣,不知梁兄以為如何?」   天來歎了一口氣,默默無言。智伯道:「不是我一定要唆你們兩家的訟,況且梁兄的老太太,又教訓了,說不要再告,我們朋友,又是初交,何必多嘴?不過為的是死者沉冤莫雪,所以代抱不平罷了。」杰臣沉吟道:「莫非這件事錯疑了貴興麼?到底不曾拿到他的真憑實據……」智伯道:「何兄,你太小心了,梁、凌兩姓,本來是親戚,張鳳何必強來做證?這不是憑據麼?況且他是事前先來報信的,不是事後才說出來的,還不真實麼?兩家既是親戚,如果告錯了他,凌家早就有人出來理論了,何以寂寂無聞呢?兼且貴興也理直氣壯,可以到堂伸訴,何必又捏出甚麼借票來搪塞呢?又何必廣行賄賂呢?有了這許多,還說沒有真憑實據,那除非是要貴興自首,才算得憑據了!」天來聽了,決然道:「我就一定往撫院裡去再告他一紙,還求先生費心。」智伯在袖中取出一個白稟道:「我早就寫定了。」天來接來一看,領起的是:「告為屠證沉冤,坑生滅死,千金易捏,九命難伸,鬼泣神悲,叩求超生雪死事。」因說道:「我明日就送去,從此我立定一個主意,哪怕告到天上去,也要伸了這個冤,方才歇手!」當下大家又談了一會方散。   到了次日,天來帶了呈詞,走到撫院裡,蓋戳呈遞,誰知蓋戳房,看見他的呈子,連臬台都告在裡面,嚇得把舌頭吐了出來,幾乎縮不回去,不肯蓋戳。天來沒了主意,忙忙去尋著智伯,告知緣故。智伯道:「這個小事,後天便是初一,撫院要出來拈香,你去攔輿遞投便了!」天來依言,捱到初一,起個五更,走到關帝廟旁邊伏定。等蕭撫院來拈過香,上轎要行的時候,他便搶步過來,左手捧著呈詞,右手扳著轎槓,雙膝跪下,口中大呼冤枉,轎旁的戈什哈,登時把天來按住,兩邊拈香班的文武官員,也吃了一驚。內中還有個番禺縣,認得是梁天來,更嚇的心中亂跳,暗想到:「今番坑了我了!」劉太守、焦按察也覺得心裡不安,當下戈什哈在天來手中,取過呈詞,遞到轎裡,蕭中丞看了,便疊起來,放在袖子裡。旁邊戈什哈便把天來推過一旁,鏜鏜鏜幾聲鑼響,蕭中丞去了。這裡文武百官,也都紛紛散去。   天來雖然攔輿遞了呈詞,卻是惘惘然猶如做夢一般,又不見蕭中丞發落一句半句話,正不知是甚麼緣故。怔了半晌,看看那文武各官,也有打道的,也有坐轎的,也有走路的,紛紛都散了,他還在那裡出神。暗想這個呈子,遞的准不准呢?好叫我難解!只得再去見智伯,把以上情形告訴了他。智伯道:「好了,這是告准了!梁兄,你回去靜聽好消息吧。」天來不勝歡喜,以為此仇一定可報,凌貴興指日可擒了。   誰知凌貴興自從設法夾死張鳳之後,也以為從此去了一個大患,如果天來再要上控,只可控到撫院裡,撫院是素有照應的,自然更不怕他,何況沒了證人,他也未必敢再告了。因此帶了爵興、宗孔逕回譚村。仍舊招了林大有、凌美閒……一班人,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互相稱賀。一連吃了幾天的酒,好不快活。   這一天將近掌燈時候,忽見三德號的一個夥計跑來,說撫台打發人到號裡來請,不知有甚麼要事,特來通報。貴興聽了,正在狐疑。不一會,只見一個撫台的旗牌走來道:「凌老爺!大人有請,務必今日趕上省去,已經留下南門,專等凌老爺了。」貴興心下疑惑,問道:「可知道有甚麼事?」旗牌道:「不知!」貴興只得答應了,又給了旗牌的茶資,同爵興商量。爵興道:「賢姪只管去,若等到明日午刻不見賢姪回來,我便趕到省裡去就是了。」貴興道:「不知可是訟事?」爵興道:「就是訟事,也不要緊,裡面盡有人照應,不過當面時,賢姪要隨機應變就是了。」貴興無奈,帶了喜來,一逕叫船到省城去。   入得城時,已是交過二鼓,貴興向撫院行去,走到轅門,劈頭遇見李豐。這李豐便是蕭撫院的表弟,貴興一向結識他的,當下李豐見了貴興,便一把拉住,往自家房裡去。貴興道:「且慢一慢,師帥請我呢。」李豐道:「且慢一慢見,我有話講。」拉著一直走到李豐房裡,李豐道:「你這件事鬧的好大,今天出去拈香,梁天來攔輿告了一狀,那枝刀筆,委實厲害,把焦臬台也攀倒在內,咬定說他屠證沉冤。他回來了,氣的要死,把我狠狠的埋怨了一頓,馬上就要行牌府縣,親自提審。虧得我再三分辯,說這是一面之詞,不如傳了凌某人來,當面問問他,留他一點面子。說了再三再四,方才應允。才打發人到你號裡去請,恰好你又不在,只得再打發人趕到你府上去。他此刻氣的肝氣大發,躺在牀上,你且不要進去撩動他的怒氣。去請你的那個旗牌,我已經知會過他,叫他只說你生病在家裡,你更不必進去了。今夜且住在我處,大家商量一個長策吧。」貴興聽得,目定口呆,手腳冰冷,一句話也說不出。李豐又安慰了他許多話,又告訴他,這衙門裡某師爺歡喜甚麼東西,某師爺歡喜甚麼東西,叫他一一預備送禮,又道:「但望他的肝氣一時不得好,那就好商量了。」   這一夜,貴興何曾合眼?到了天亮,便辭了李豐,出了撫署,回到三德號。一連打發了三次人,去請爵興,好容易巴到午刻,爵興來了。貴興便同嬰兒得了乳母一般,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向他討主意。爵興道:「此刻且打算送禮進去再說,不知李豐昨日說該送的禮物,你可都記得麼?」貴興道:「開的有個單子在這裡。」說罷,遞給爵興。爵興看過,便道:「這些東西是家裡有的,就不必買,沒有的趕緊買起來。」一時間起了忙頭,分頭備辦禮物。到了次日,交托李豐,代為致送。可巧蕭撫院這肝氣病,一時不肯就好,一切公事,由得各位師爺以及李豐,上下其手。過得幾日,轅門外掛出一張批來,只把梁天來氣了一個死而復活。   不知怎樣批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折毛錐智伯辭陽世 聽童謠制台察冤情   卻說梁天來自從攔輿遞稟之後,雖然領教過智伯,知道蕭中丞已經准了,卻又連日不見動靜,心中未免旁惶,不住的前去打聽,哪裡有個消息?不覺煩悶。   這一天又去探望,只見轅門外面,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梁天來批」四個大字,旁邊還有兩行小字,連忙看時,寫道:「爾天來不遵官判,屢次越控,更膽敢告官告吏,真乃刁筆健訟,該打死!該打死!」天來滿肚的希望,看了這兩行字,猶如跌在冰窖裡一般,冷的通身都麻木了。只得再來尋訪智伯。入得門時,只見座上先有一個和尚,天來見有人在那裡,不便提起。智伯指與天來道:「這位是海幢寺高僧,法號東萊,」天來便與相見。智伯又問起今日有無消息,天來見問,先流下淚來,把那批語背誦了一遍。智伯聽說,沉吟了半晌,道:「奇極了!既然收了呈詞,為甚不提審,又不發府縣,又不委個委員審問,單就這樣一批呢?」東萊便問是甚麼事。智伯便把這事的前情後節,略略說了一遍。東萊道:「蕭撫院是個極明白的人,斷不至於這樣。他與其這樣一批,不如當日攔輿的時候,把原稟擲還了,何必多此一舉呢?這裡一定有個緣故,莫非是左右做的弊麼?何不再進一稟呢?」智伯道:「和尚高見不差!除此之外,也再無他法了。」又想了一想道:「不好!他這個批,批的死了,怎樣領起呢?」東萊向智伯取過以前各呈詞的底稿,看了一遍道:「這個容易!今番只把九命沉冤的事,略略帶上一句,詞中卻頂他的批就是了。」智伯道:「我也知道如此,只是領起的兩句……」東萊笑道:「智伯今天也不智了!何不說『情願該打死,該打死,不願含冤屈死』呢?」智伯恍然大悟。當下東萊辭去,智伯就依了這個意思,寫了一紙,交給天來去遞。   過了幾天,巡院轅門外,又掛了批出來,只批了八個字,是「業經查案,毋許多瀆。」天來又去告訴了智伯。智伯又代寫了一紙,領起的是「告為密雲無雨,不得不瀆事。」遞了進去,過了十多天,卻同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天來只得到裡面去打聽,也不知費了多少周折,陪了多少小心,方才打聽得,末後這張稟拿上去,並不曾批,仍舊發了出來。交代說,將原稟擲還。天來聽了,如冷水澆背一般,退了出來,去見智伯,只氣得智伯雙眼昏花,一言不發。天來看見此情形,不好多說。只見智伯忽然取過所用的一枝筆來,用力一拗,折成兩段,哇的一聲,就吐出一口血來,天來連忙勸道:「這是弟的命運,合當含冤受屈,先生何必動氣?」智伯歎了一口氣道:「我不能代八命伸冤,又累了張鳳,回想從前所學的刑律,全歸無用。都是我誤了梁兄的大事!」說著,又連吐了幾口鮮血,一個頭暈,便坐不住,天來扶他到牀前睡下。智伯道:「梁兄,你前天遇見的東萊和尚,他本來是兩榜出身,同現任的兩廣總督孔大人同年,在刑部裡當過十多年差,前幾年看破了世情,就削髮為僧,飛錫到我們廣東來,現在海幢寺。他向日同我往來,都是討論些刑律的事。為人甚是義氣,我死之後,……」天來忙道:「先生何苦說到這話!這都是我累的先生,過費心血了!」智伯道:「你聽我說,我死之後,你可去求他設個法,他一定可以同你伸冤的,你的冤能夠伸了,我也死而無憾了!」天來聽了,又是感激,又是傷心,又是難過。坐了一會,就辭了出去,到永濟堂去請程萬里,叫他去看智伯,然後自己回行裡去。   不一會,只見程萬里走來道:「智伯已經六脈俱沉,恐怕不能望好了。」天來聽得,格外惆悵。過得一日,人報智伯死了。天來不免去弔奠一番,送了三百兩奠儀。自念幫手的兩個,一個夾死了,一個吐血死了,從此之後,要望報仇雪恨,更沒相助的人了。想到此處,不由得放聲大哭。   這一日兄弟君來從譚村未省,天來因為許久不曾回家,思念母親,便將各事交代君來料理,自己叫船回譚村而去。母子久別,自有一番說話,不必多提。說起那九命沉冤,不免相對痛哭。凌氏便道:「這件事都是我們家運不好,看來這一重公案是無處可告的了。你看張鳳做了見證,被夾死了,這還說是那些狗官貪贓枉法,做出來的。那施智伯呢,不過代你寫狀子,也害得他吐血死了,可見得我們是個不祥之家,你是個不祥之人。你以後也不必癡心妄想,要報甚麼仇了,不要又去帶累別人。」   天來聽罷,默默無言。在家盤桓了幾曰,便辭了母親,要到省城去。走到河邊叫船時,忽然想起智伯臨終,說是東萊和尚,人極義氣,可以求他,我今何不先到海幢寺走一遭,碰碰機會看呢?想罷,就叫了一隻小船,搖向河南去,直入海幢寺,尋著了東萊和尚。   原來東萊和尚,正是這寺裡的知客。海幢寺是廣東的一個極大叢林,官場中人,也往往去隨喜。廣東人的口音,同外省人是對答不來的。那一年東萊飛錫到了這裡,那方丈老和尚,見他是個外省人,一口好官話,就留住他,屈他做個知客。當下天來見了他,述了智伯臨終地話。東萊說道:「我出家人,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原沒甚不可以幫忙的。但是代人做事,要做到妥當,就是俗語說的『有心送佛,要送到西天。』你如果一定要伸冤時,可住在這裡,等幾天,我才好同你想法子。」天來大喜拜謝,便問有甚好法子。東萊道:「法子你莫問,以後但有人問你時,你便說『因為含冤負屈,無處可伸,要到這裡出家。』無論甚麼人問你,你都照這樣說,我便代你設法。」天來一一答應了。便寫了個信,托人帶到省城,交與君來,說明在海幢寺暫住幾天,行中各事,仍叫他料理。又叫他速把自從縣裡起,至撫院上的呈詞批語,抄了送來,自己便安心樂意,在寺裡住下,卻住了七八天,不見東萊有甚消息。不覺心中納悶。再去問東萊,東萊道:「就在這幾天裡頭,總督孔大人要到這裡來的,那時我教你當面告狀。並且狀詞我也同你寫好了,這一回包你就伸了冤,你且安心住下。」天來聽說,又安心住了幾天。   這一天孔大人果然到了。原來這位兩廣總督孔大鵬,山東人氏,居官清正。因為東萊在俗的時候,是個同年,時常到海幢寺上拜望他。這一道因為到河南去稽查鹽政,順路又去拜望東萊。東萊便讓到方丈裡獻茶,又叫預備齋筵,款待素酒。兩人把酒論心,只談些風月之事,梁天來的冤情,卻一字不提起,天來在外面。不住的探頭探腦去打聽,不覺暗暗心急,巴不得闖了進去,大聲呼冤。   只見一個小和尚不過十二三歲,笑嘻嘻的嘴裡唱著山歌進去,走到廊下,便高聲的唱了一句道:「廣州城裡沒清官!」東萊喝道:「有貴客在這裡,快走出去!」孔制台聽了道:「和尚,且慢!他嘴裡唱的甚麼『廣州城裡沒清官』,我倒要問他一問。」東萊道:「這是外面小孩子們胡謅的,問他甚麼!」孔制台道:「這正是童謠,他唱的又關乎我們的官聲,怎麼不問?」東萊便叫那小和尚過來,教他見過孔制台,孔制台就在席上,抓了點水果給他,問道:「你方才的歌,沒有唱完,你再唱給我聽聽吧。」那小和尚便唱道:「廣州城裡沒清官,上要金銀下要錢;有錢就可無王法,海底沉埋九命冤!」孔制台道:「這個歌兒,是哪個教你的?」小和尚道:「我聽見人家的小孩子唱,學會的。」孔制台道:「是新近有人唱的,還是向來有人唱的?」小和尚道「這可不知道,我是這幾天才學會的。」孔制台不覺納悶道:「什麼九命冤?怎的我沒有知道?」東萊故意假作詫異道:「這個案,大人都沒有聞過麼?」孔制台道:「我哪裡知道有甚麼案?這等說,和尚想是知道的了。」東萊道:「我只略知梗慨,因為前兩天,有個甚麼梁天來,到這裡說是被凌貴興抄殺了七屍八命,後來打官司,又夾死了見證張鳳。在省裡大小衙門,沒有一處不告到,卻都告不准,因此灰了心,來這裡求我剃度出家,所以我略知一二,卻不知他未曾告到大人那裡。」孔制台道:「這樣說,那人現在這裡麼?」東萊道:「在這裡。」孔制台道:「可叫他來,我親自問他……」   一語未畢,東萊還沒有答應,早見天來直闖進來,對著孔制台跪下,痛哭起來。東萊道:「大人問你話,你不要哭,有甚冤枉,快告上去!」梁天來勉強收住淚,逐一訴說了一遍,又把所抄的呈詞批語呈上。孔制台看完了一宗,問一番話,天來逐一對答。孔制合道:「你且回去,補個呈詞,送到我衙門裡去,聽候傳審,本部堂同你伸冤!」天來叩頭謝過。東萊道:「不必補甚呈詞,老僧已經代他寫好了。」說罷,在衣袖裡取出一紙,遞將過來。孔制台叫天來且退出去,方才對東萊道:「和尚,你今日為甚做這圈套來捉弄我?」東萊笑道:「我做甚圈套來?」孔制台道:「那小和尚的歌,怕不是你編的,要他唱著來引我問話。」東萊道:「此中有個緣故,諾大一個廣州城,難道真個沒有一個廉明的官麼?別人我不知,一個劉太尊,一個蕭中丞,我知道他向來是廉明得很的,何以這件事,就這樣糊塗起來?我也曾細細問過當日審問的情形,想去一定是瞞了本官,左右的人作弊的,所以天來求我代他謄詞,我不就答應,必要等大人到了這裡,等他當面來告,為的是恐怕遞到衙門,就有許多人上下其手。就讓大人十分精明,也有查察他們不到的地方呀。」孔制台改容謝道:「和尚這番用心,非但替小民伸冤,並且顧全我的官聲,可敬之至!可感之至!」說罷,辭了和尚回去,天來也謝過東萊,趕回省城。   不知此案是否即由孔制台訊結?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楊巡捕勇擒大有 孔制台夜審喜來   卻說天來回到省城,將一切事情,告訴了君來,兄弟兩個,暗暗歡喜。從此只留心打聽消息,安排候審。   孔制台回到衙門,馬上拔了一枝令箭,委了本轅武巡捕楊福,帶同千總蘇安,率領刀牌手,飛速到譚村去拿人。交代說:「到了凌家,不論老少上下,是男子一概拿來,不許遺漏一名!」揚蘇二人領命,不敢怠漫,即刻上了快艇,如飛而去。   這裡凌貴興因為撫院裡的官司已妥,滿心歡喜,邀了一眾強徒,同來譚村,在裕耕堂中,大排筵席慶賀,還樂得不夠,又叫了一班戲,來家演唱。此時人人在座,只有簡勒先,因為肇慶幫有信來說,私鹽近來易於得手,就往肇慶仍舊干他的勾當去了。還有尤阿美、熊阿七兩個,不知又到哪裡去盜竊,未曾來得。其餘一眾強徒,都在那裡歡呼暢飲。   到了掌燈時候,一個個都有了酒意了,忽看見喜來沒命的跳了進來,口中說不出話,拿手向外面亂指。林大有最為機警,一見這個神情,知道事情不妙,推開酒席,走到天井,恰好倚著一根槓棒,順手拿過來,在地上一點,借勢跳起,一鬆手,丟了槓棒,早跳到二門頭上,又雙手按住門頭,一翻身做個「蜻蜓點水」勢,把雙腳倒豎起來,勾住簷瓦,再一鬆手,倒翻一個筋斗,早到屋頂上,伏在簷邊,觀看動靜。一眾強徒,當時都嚇的目定口呆。區爵興忙問道:「到底是甚麼事?快說呀。」喜來道:「官……官兵!……」說聲未了,只見一個武官,帶領著二十多個刀牌手,直闖進來。爵興情知不是路,連忙走入後面,要開後門閂逃走。誰知開出門時,當面站著一個戴白石頂子的,說聲「哪裡去!」一手拿下,喝叫刀牌手綁了,仍舊叫人守了後門,把爵興帶到前面來。只見眾刀牌手,把眾強徒一個對一個的,都綁起來了。貴興卻是面如土色,跪在地下叩頭,嘴裡只說:「求大老爺饒命!」爵興喝道:「蠢奴才!萬事當官去講,你對他叩甚麼頭!」又冷笑道:「也不知是甚麼事,這裡影子也不知道,也不給人家公事看,就這樣糊裡糊塗的來拿人!」說聲未絕,蘇安飛起一掌,照臉打去,喝道:「瞎眼賊!你不看見令箭麼?」爵興回眼一看,果然見楊福手裡拿著一枝令箭,心中暗想道:「今番要死了!怎麼動起令箭來?但不知是撫院那裡始終瞞不緊呢?還是天來又到督署去上控呢?」因改了笑容道:「方才不知兩位尊官,多有得罪。不知兩位是奉了哪個衙門差委的,我們這裡茶資還沒有奉送。」貴興此時,已被綁了,聽了這話,忙道:「是呀,你們快點放了我,我到裡面取些茶資奉送。」楊、蘇兩個,只是不理,一面指揮拿人,一面叫到裡面去搜,是男子一概捉了來。只見一個刀牌手,綁著一個人,從書房裡出來,笑道:「幾乎叫他躲過,他躲到煙榻底下,我低下頭去一看,那榻底是黑漆的,原看不見他,他卻叫起『大王饒命來』。他自己便是強盜,卻當我們是強盜呢!」貴興看時,卻是宗孔,鬧的滿面灰塵,一頭蛛網。楊福便教再搜,是那看不見的地方,拿刀去搠。一時裡裡外外,都搜遍了,一共拿了七十多人。原來他們正在那裡做戲,連戲子一並捉在裡面,所以有這許多人。   當下收抬要走,忽然一個刀牌大叫道:「這是哪裡來的東西,好臭呀!」楊福問是甚麼事。那刀牌又叫道:「呀!房頂上還有人呢!」說聲未絕,楊福早已撩起長衣,一跳上屋,果然見有一個人在那裡逃走。原來正是林大有,他上屋之時,已是吃醉了的人,伏在那裡,被風一吹,那酒性泛了上來,忍不住便吐,恰好吐在那刀牌身上,因此敗露了。楊福飛身上屋去捉時,他才立起要走,楊福已走近身邊,大有著慌,虛晃了一拳,楊福舉手招架,招了個空,大有將身一閃,輕輕的一跳,已跳在三尺之外。楊福不敢怠慢,將身一縱,趕將過去。大有轉身作一個「猛虎下山」之勢,劈臉撲來,要想楊福一閃,他好乘勢翻個筋頭,到楊福後面去。哪禁得楊福眼明手快,看見他撲來,連忙作一個「童子拜觀音」之勢,把身子一低,順便伸出一腳,在大有腿上輕輕的搠了一下。大有是個被酒的人,饒你十分武藝,終有點腳根浮動。被這一搠,不由倒栽蔥的跌了下來。下面抬頭看的人多,這一下恰好跌在眾人頭上,不曾把他跌傷。一擁上前綁了,連夜解到省城。孔制台吩咐嚴行收管。   次日兩司府縣都來上轅,孔制台問起梁、凌一案,黃知縣已嚇得一言不發。劉太守便道:「據卑府看來,這是挾嫌誣告的。」孔制台點了點頭,也不多說。等眾官退去,孔制台便開堂親自審訊。先把三四十名戲子,叫他班主來具結釋放。又教提林大有上來,因為他登屋拒捕,先叫重重的打了三百大板,然後逐名審訊,也有略供一二的,也有全行抵賴的,孔制台也不過略略問了幾句,就叫一個個的都上了鐐銬、隔別收禁。   到了晚上,卻叫單帶喜來一個,到花廳上去問,也不用差役,只帶著一個貼身的家人伺候。孔制台和顏悅色地道:「你今天在堂上,供的是凌貴興用的家人,這話確麼?」喜來供:「是。」問:「他用了你幾年了?」供:「六七年了。」問:「殺人放火,是犯法的,你知道麼?」供:「知道!」問:「要殺頭的,你知道麼?」供:「知道。」孔制台忽然變了顏色,把桌子一拍道:「你既然知道,為甚又知法犯法?快點從實供來!」喜來戰兢兢道:「小人沒得供!」孔制台又道:「喜來,我看你年紀還輕,人又聰明,有心要出脫你的罪。本來你不過是他一個用人,不是同黨,他出了工錢,用了你,你就不能不聽他使喚,都不干你的事。你若是好好的從實供了,我一定設法替你出脫。你如果執迷不悟,你們這一伙人,總有一個供出來的,那時我把你當他盜伙,凌遲的凌遲,殺的殺,絞的絞,那時你可不要怨我!」喜來跪在地下,默默不言。旁邊那家人便道:「你這小孩子,好沒分曉!這是大人有心要出脫你的罪,你還不叩謝呢!」喜來便叩了一個頭。孔制台道:「我不是就這樣就可以代你出脫,要你供呀!你情願殺頭,還是情願活著?隨你的便!」喜來哭道:「青天大人,當真的出脫了小人,小人情願實供。」孔制台道:「供了自然出脫你。」喜來又叩了個頭。便從馬半仙算命供起,中間如何看風水;如何要買天來的石室;如何宗孔來獻計,畫白虎,拆後牆,區爵興又如何做假借票,攔路截搶,如何去劫奪花盆桌椅;如何薦了熊阿七、尤阿美、甘阿定、李阿添,又如何差遣簡當、葉盛,簡、葉兩個,一去無蹤。如何來省城尋覓,薦林大有、周贊先、黎阿二、簡勒先、蔡順、當夜如何殺牛羊,拜神,斬雞頭,發誓;如何行動;區爵興如何調度、攻打石室不入,如何放火,攪煙入室,……一一供出,喜來供時,孔公便親自提起筆,等他說一句,寫一句。   供完了,孔制台還問以後行賄各事。喜來供道:「送番禺縣的一千兩金子,是小人也有份送去的,是區爵興帶著,送給簡勒先經手,那裡還有一個甚麼舅老爺,小人不認得他。以後多是區爵興經手,小人不知道,單記得送過兩回撫台衙門甚麼師爺的禮,那師爺姓甚麼,小人可忘記了。只有一個李老爺,是同小人的大爺時常往來的,還記得有一日,李老爺來說,撫台大人要看大爺的文章,大爺說做得不好,怎好拿去?李老爺教他請甚麼『槍手』,他就去請了三個來,哪裡是甚麼『槍手』,是三個斯斯文文的讀書人,請來往在三德號裡。往了五六天,又另外請了一個人來,抄了一本書。小人的大爺,就叫小人送給李老爺去,說是給撫台大人看的。這書上是說些甚麼事情,小人就不知道了。」   孔制合道:「送撫台衙門師爺的甚麼禮?你記得麼?一共送過幾回?」喜來道:「幾回是記不得了。送的禮也有綢緞衣料,也有珍珠玉器,也有古董,還有家裡擺的一個西洋大自鳴鐘,也拿去送了,還有兩個大玻璃瓶,裡面裝的是黃黃黑黑的末子,還用紫檀匣子裝了,也送了去。這是件甚麼東西,小人卻不知道。」孔制台也拿筆來一一記了。叫人把喜來仍舊帶下去。喜來哭道:「青天大人!你不說要出脫小人的罪麼?」旁邊那家人道:「蠢才!就是要出脫你,也要等結了案時,才能出脫你呀!」喜來只得跟著出去了。   一夜無話。次日起來,眾官又上轅來了。孔制台叫一概擋駕,只請臬台、首府、番禺縣,到簽押房相見。這三個人因為昨天問起過梁、凌一案,今日又單請他三人,不免暗暗擔心。而且督撫見客,向來是兩司同見,道府一班見,州縣一班見,今日卻不倫不類的,每班見一個人,又是同見,這三個又是經手這個案的人,不消說一定是為這個案的了。內中惟有黃知縣格外提心吊膽,急得只恨沒有地縫好鑽。無可奈何,只得硬著頭皮,跟了進去。   不知見了之後,孔制台如何發落?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一道旨調去兩廣督 十萬金再沉九命冤   卻說黃知縣跟了焦按察、劉太守,進了簽押房,見了孔制台,行過常禮,分賓主坐下。孔制台問黃知縣道:「梁、凌那一案,貴縣審過幾堂?可有個確實口供?」黃知縣見問,先漲紅了臉道:「卑職只問過一次,卻有譚村耆民,來案具保,說凌貴興是安分讀書之人,當堂保釋了,現在比差緝盜。」孔制台又問劉太守道:「這個案曾到貴府裡告過?」劉太守道:「卑府曾經親自提審,準情酌理,凌貴興是個納監讀書之人,同天來又是個姑表至親,縱有不睦,何至於下此毒手?而且凌貴興是譚村的一個富戶,哪便結識起強盜來?天來的見證人,又只是一個流丐,似乎不能憑信。」焦按察接著道:「此等無業游民,專門唆攬訟事,最是可惡!」孔制台道:「三位的意思卻都與兄弟不對,或者這個是兄弟的偏見,也未可知。蕭中丞近來又病了一個多月,聽說還不曾好,不知他怎麼辦法,這個案也曾到撫院去告來,兄弟昨夜間出點頭緒來了。」說著叫人去帶喜來來,不一會帶到了。孔制台道:「喜來,你昨夜的口供,都是真的麼?內中可有謊話?」喜來道:「句句都是真的,不敢撒謊!」孔制台道:「你照樣再說一遍。」喜來看見座上有三個官,不知是甚麼官,左張右望,不敢開口。孔制台道:「你只管講,不要怕,」喜來無奈,只得又把昨夜所供的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孔制台卻拿著昨夜寫下來的那張底子,對他的話。聽得焦、劉兩個,只是詫愕,黃知縣更是如芒刺背。後親聽到喜來說送一千金子的活,猶如青天起個霹靂一般,嚇的手腳都冷了,幾乎未曾把大小便都嚇出來了。喜來供罷,孔制台叫人把他帶了下去,對著三人道:「三位想都聽明白了,兄弟昨夜問他,又沒有動刑,可見得不是刑逼的。請教這個重案,應該怎樣辦法?」焦、劉兩個,不覺面面相覷,黃知縣更出位請參,孔制台道:「貴縣放心!此等重案,本來要出奏的,就是全案案卷,也要咨送刑部。等到結案出奏時,少不免要逐條敘出。就是蕭中丞那裡,兄弟也不敢回護,只聽皇上的旨意和部議罷了!」說罷,舉茶送客。三個人只得起身辭出。   孔制台便下了一個札子,委了一個候補道,到發審局,會同一眾發審委員,審問此案。一面把一干人犯,押送到審局去。   卻說貴興的侍妾楊氏、潘氏兩個,見丈夫被捉,嚇得沒了主意。此時家中沒有一個男子,便是兒子應科,也捉去了。只得商量定了,留潘氏看家,楊氏趕到省城三德號裡,叫一個夥計,去請李豐來商量。楊氏當面見了李豐,求他設法,李豐道:「空口說白話,是不中用的。」楊氏道:「這個自然!說不得要用錢,用多用少聽憑李老爺做主就是了。」李豐聽得,便去找著兩個發審員商量。嚇得那發審員,把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原來他們都受過孔制台的面囑,說:「此案自始至終,都是賄成。今番你們承審,怕不免還有人來關說,可不准受絲毫賄賂,倘查出了,要嚴參的!」況且孔制台又親自問過了喜來的口供,存了底子的,如何敢受?李豐無奈,又去尋著了孔制台的妻舅高全,許下十萬銀子,求他設法。高全道:「別的事情,都可以辦得,只是這件事,格外嚴厲。近來天天傳見發審員,問這件事,查看口供,稍微不對的,都逐條駁正。聽說已有兩個供的對了,哪裡還好說話?」李豐道:「姑且去碰碰看如何?」高全道:「莫說十萬,就是一百萬,我也不去碰這個釘子。」李豐道:「這個案子,倘使認真辦起來,連舍親蕭中丞,也有點不便,只求制軍看同寅面上,從這個上面說起,便沒有痕跡了。」高全道:「他看什麼同寅面上!從前康熙年間,皇帝去謁『聖廟』,要開中門,他還不肯呢!」李豐聽了,不由發急,對高全跪下道:「這樣說起來,只怕我將來也要帶累在裡面。此刻不說貴興的事,高兄,你只算是救我,只要事情辦妥了,如果十萬不夠。那怕再添些!」高全連忙扶起來道:「這是認真的辦不到,並非有意居奇。李兄既然如此,待我姑且去碰碰就是了!」李豐大喜拜謝。   當日高全等到孔制台事暇時,便去談天,閒閒的提起這件事。孔制台已經覺到,便冷笑道:「我想不到凌貴興的神通,有這般大,居然托到你在我面前嘗試!我見廣東的貪官污吏太多了,將來這個案,我連過付贓銀的也要辦他一辦,你莫非要開個名字上去麼?」嚇得高全閉口無言,只得退出。   過了兩天,那候補道來銷差,說全案人犯都畫了供了,只有熊阿七、尤阿美、簡勒先三個,不曾獲案。又審得簡勒先是番禺縣差,黎阿二是臬差,孔制台立刻下了札子,叫兩首縣火速緝捕熊、尤、簡三犯,限日到案。正在發落時,忽然接了一道上諭,因為山東黃河決口,要孔制台即刻馳驛前去督工修理,所有兩廠總督印信,著交與蕭撫院署理。孔制台不敢停留,即日料理交卸動身。因想起省中各官,都是受過貴興賄賂的,交了出去,恐怕他又去弄手腳,因加了一道札子,將全案人犯,解到肇慶府寄監。交代說:「等人犯齊了,即刻定罪處決!」又交代兩首縣,捉獲了三犯,即移送肇慶府歸案辦理。一一交代明白,方才請蕭中丞來接了印,立刻起馬動身。   卻說簡勒先在肇慶,專走私鹽,打聽得凌貴興的案子發作了,也自害怕。後來又聽得全案都送到肇慶來,也不知是甚麼意思。自己走到府監裡,用了幾個小錢,去探望貴興一眾人等。貴興大喜道:「簡兄來得好!你在這裡多年,或者可以同我設個法。此刻不論錢多少,只要能翻過案來,那怕十萬二十萬,務求從速設法!」宗孔道:「簡大哥!你可憐我被那昏官,夾得幾乎跟了張鳳去,此刻腳上還痛呢!你如果救得我出去,我供你的長生祿位!」爵興道:「老表台,你禁聲!這是甚麼事,好這般大驚小怪的!」宗孔道:「你不要和我說,我們好歹還捱上兩夾,不象你枉做了『賽諸葛』,足智多謀的,只喝得一聲打,便連忙招了。要不是你招供在前,我們此刻還沒有招呢!」貴興道:「不要爭了!簡大哥,你去打聽哪裡有好傷藥,給我們買點來,我們一個個都受了傷了。可恨那昏官,因為我不肯招,燒紅了一張鐵板要我站上去,此刻我兩隻腳心,都潰爛了,寸步難移呢!」宗孔道:「傷藥我也要的,只有老區用不著。」爵興道:「簡兄快到外面去打點,幸得人犯未齊,不然,這個案早就結了。這也注定我們有救的。旁的事都可以慢,只有這件事要緊。就是簡兄在這裡出入,也要細心!」簡勒先點頭答應,作別而去。   他心想這件事情重大,要尋一個妥當人商量,一直走到鹽廠裡,尋著一個杜師爺。原來他們做私鹽的,都與官鹽廠的司巡通聲氣,所以勒先認得這麼一個人。當下勒先見了杜師爺,便問道:「師爺,這兩天沒有到府裡去麼?」杜師爺道:「有兩天沒有去了,我不定要到瓊州去呢。」勒先道:「為了甚事,要到瓊州?」杜師爺道:「聽說雷瓊道將近滿任,本府打算要謀升呢,我不就跟了他去麼?」勒先道:「不知幾時可去?我也來給師爺餞行。」杜師爺道:「早呢,謀的人也多,只看誰的錢多,就誰去罷了。這裡也不過這麼想,打點的錢還不知在哪裡呢。」勒先乘機便道:「錢倒不愁,只要本府大人肯用。」便把貴興一案,大略說了一遍。又道:「他此刻十萬八萬都肯出的,只要翻過案來!」杜師爺沉吟道:「我們做中的好處呢?」勒先道:「他這個人很爽快的!此刻雖然不曾說多少,事情辦妥了,少了他也拿不出來。」杜師爺道:「且等我找舍親商量去。」勒先道:「事不宜遲,就要早點去幹妥了。」杜師爺答應了,勒先便辭了去。   原來這個杜師爺名勤,是本府幕友徐鳳的親戚。徐鳳跟著這一位連太守,到肇慶府任,杜勤便投奔肇慶,求徐鳳謀事。此時一切都已位置停當,無可安插,徐鳳才轉求了連太守,薦他到鹽廠裡來。當下杜勤到府署裡,尋找徐鳳,說知緣委。徐風道:「這個案子是由孔制台交下來的,恐怕難辦。」杜勤道:「只要說得動聽,怕他不依!」徐鳳道:」你且說怎樣說得動聽?」杜勤道:「這個案要依了孔制台辦下來,省城的官,是經過手的,都得帶累著。內中還有一個蕭撫合,孔制台親自辦了,是沒得好說的。此刻他一個知府,怎麼和撫台作對起來?並且孔制台到山東去修理黃河,這個是著名的苦差,辦得不得法,便要得處分,說不定革職充軍。試問極力辦好了,卻向哪個討好?」徐鳳聽了,連連點頭道:「我試說說去,你明日來聽信。」杜勤辭去了。   到了明日,果然又去聽信。徐鳳道:「說便說妥了,只是要見了銀子才好辦事。」杜勤得了這個信,便去找勒先,勒先得了信,便去告知貴興。貴興大喜,就叫勒先星夜到譚村去取銀子。   不知銀子取來後能翻案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大張華筵偏是幸災樂禍 傳來警信頓教膽戰心驚   卻說勒先得了信,便飛奔到府監裡,悄悄告知貴興,貴興大喜。便叫勒先即刻動身到譚村去取十萬銀子來,另外多取二萬,作為一切零用。勒先領命,即去叫了五隻快船,叫他多添水手,限八個時辰趕到譚村,仍舊八個時辰趕回來,不論船價。船戶答應了,每船用了十五個水手,撐篙打槳,如飛而去,從未時起行,丑時已到了譚村。勒先悄悄走到凌家,敲開了門,對楊氏、潘氏說明了來意。二妾大喜,即將平日的窖藏,取了十二萬出來,等到天色微明時,叫人來運到船上,分裝了五船,卯時起行,趕到亥時,就到了肇慶,連忙僱了腳夫,運到寓所,便連夜去知照杜勤,杜勤又知照了徐鳳。次日早晨,便明目張膽的把那雪白的銀子,抬到了知府衙門裡去,連太守的黑眼珠子,看見了那堆積如山的白銀子,哪裡還顧得甚麼利害?即刻派差,齎了公事,到番禺縣去,叫他派差協傳天來到肇慶去聽審。可憐天來此時,恰好病在家裡,只得由祈富服侍著,帶病前去。到得肇慶時,連太守含含糊糊的問了兩堂。貴興等眾人,盡翻前供,連太守便把一干人犯盡行釋放,倒把天來收押起來,要辦他誣告。幸得祈富在外面打點,托人具保,天來又具了甘結,方才得脫身回去,與母親說知,彼此一場痛哭。凌氏道:「我勸你從此以後休了這個念頭吧,只當是前世的冤仇就是了!不然,倒反弄得自家吃苦。」天來道:「此刻各衙門也都告遍了,再沒有地方好告了,孩兒不休也要休了。」將息了幾天,仍舊回到省城去。從此把報仇雪恨的心,一齊放下,只代兄弟君來續娶了一房妻子,侍奉凌氏。   這一天,天來有事走過雙門底地方,忽然遇見貴興,坐著一頂轎予,後頭跟著兩個小廝走過。天來故意回過臉來躲避,貴興早看見了,喝令停轎,走下來,趕上天來,一把拉住道:「老表台,莫非又要到甚麼衙門告我麼?」天來道:「告也使得,不告也使得,你休來管我!」貴興哈哈大笑道:「梁天來,我告訴你,你想告我麼?你會上天,便到玉皇太帝那裡告我;你會入地,便到閻羅天子那裡告我。你若是既不會上天,又不會入地,哪怕你告到皇帝那裡去,也無奈我何!我明告訴你,事情是我做出來的,只是奈何不得我的錢多。我看見你因為和我打官司,衙門費也不知用了多少,把你的家產都用窮了,我覺得實在可憐!」說罷,叫小廝拿二百文錢,摜在地下道:「把這個送給你做訟費吧!我看見你精神頹喪,恐怕你忘記了,待我打起你的精神來!」說罷,舉起手中的泥金摺疊扇,向天來頭上亂打,天來竭力掙脫。貴興洋洋得意,仍舊坐上轎子,回到三德號。   恰好爵興來到,貴興拍手哈哈大笑道:「我自從同梁天來打官司之後,用了三十多萬銀子,卻不似今日用了二百文銅錢的爽快得意!」爵興問是甚事,貴興一一說知。宗孔在旁,呵呵大笑道:「爽利爽利!」爵興道:「賢姪此舉,大不相宜,大凡為人處世,須要知彼知己,天來自從遇了此事之後,含冤未伸,他心中何曾一日放下!幸而我們門路廣通,從縣裡起,直到督撫衙門,都打通了。究竟我們越得意,他卻越冤苦。你不去撩撥他,倒也罷了,撩撥起來,他那一條死心,未免又要活動起來。再去尋出甚麼門路,豈不又要費事!」宗孔道:「哼!要這樣怕人,我們當初也不幹了!此刻孔大鵬那廝又走了,新任的兩廣總督楊大人,他未到任以前,我姪老爹便打發人到南雄去,送了一份千金重禮,還有甚怕頭呢?偏是你足智多謀的,要瞎小心!」爵興冷笑道:「就算我瞎小心!事到頭來,大家有份,到了那時,不要又往牀底下一鑽便了!」貴興道:「表叔說的不差,我們從此留心打聽著他就是了。」   當下無話。過了一個多月,喜來忽然來報道:「前天新任總督楊大人到任,梁天來在碼頭攔輿遞稟,楊大人不收他的呈子,在轎裡擲了下來。梁天來就被旁邊的戈什哈叉開去了……」宗孔拍手大笑道:「這千金之禮,送得著也!如今可免得人家瞎操心了。」貴興也說道:「可見得事前打點,最為妥當,就如一向的官司,縣官最小,卻也打發了千兩黃金。撫院雖大,然而卻用不到一萬銀子,從此之後,我可明白了這個道理了。」區爵興道:「話雖如此,卻還不能不提防……」宗孔不等說完便哈哈大笑道:「老表台,真會瞎操心!怪不得你年紀未到五十歲,頭髮已經白了!總督那裡,已經告不准了,難道你還怕他進京去御告麼!姪老爹,你快點懇求賽諸葛先生,出個法子,不然,梁天來當真進京去,在皇帝老子那裡告你一狀,皇帝老子准了,那時候非但我們躲在牀底下的逃不了,就是那能言舌辯、足智多謀的,只怕也逃走不了呢。」爵興道:「唉!老表台,你何苦只管嘔我呢!」貴興道:「不必多說了,我們總是留心著提防他便是了!」當下叫過喜來,交代他在外面留心查察天來蹤跡,喜來領命而去。   有事話長,無事話短。光陰荏尊,不覺過了月餘。喜來報說:「天來病重,大約不久就死,大爺可請放心了!」貴興問道:「你這是從哪裡打聽來的?」喜來道:「小的前日在他糖行門首經過,看見許多藥渣,已是留心體察的,故意一日走過幾遭,留心看他行裡,只看不見天來。今天早起,又在那裡走過,只見那永濟堂的醫生程萬里,走了進去,我更留心等著,看他歇了好一會,那程萬里走了,卻是養福送出來的。不一會,就見他行裡一個小夥計,拿了藥方子去撮藥。小的恰好這兩天有點傷風,便心生一計,跑到程萬里醫寓裡去看病,閒閒的問到天和糖行做甚麼事。他說給那行裡的東家梁天來看病。我問他是什麼病,他說是憂鬱太過,變了怔忡之症,有九分治不好的了,所以特來報與大爺知道。」   貴興聽了大喜,說他會幹事,賞了他二兩銀子,便叫去請區爵興來議事。不一會爵興到了,貴興告知前事。爵興道:「但願他果然病了,雖然不能就死,我們也可以暫時放心。不瞞賢姪說,自從賢姪在雙門底辱了梁天來之後,我著實擔心呢。」貴興道:「此刻他病了,據說有九分不得好,死了固然乾淨,即不然,病他一年半年,就讓他好了,也虧耗極了,還怕他什麼?我們且回到譚村去樂他幾天,不要再住在這省城了。」說罷,便約了爵興,一同僱了船,回譚村去。   原來貴興自從在肇慶府翻案釋放之後,一向住在省城醫治刑傷。等醫好了,又戀著珠江風月,並未回過譚村。此時回到家來,只覺得裕耕堂上,蛛網塵封,不免也有些傷感。當即叫人掃掃起來,重新陳設一番,東西書房,也都收拾停當。便同爵興兩個飲酒解悶。   卻是宗孔也在省城醫好刑傷。先就回家去了,此時聞得貴興回來,連忙便去探望。入得門來,先就大呼小叫,一疊連聲的「姪老爺」叫個不止。原來貴興自從翻案回來之後,因為一班黨羽,都受盡刑罰,大家都是死裡逃生,提出了大大的一筆銀子,分散各人,作為酬謝。宗孔便得了三千銀子,貴興又格外指給他一所房子,幾畝田地,因此宗孔平白地便變了個素封之家。那一片感激的心腸,他自己也說不出,恨不能夠把貴興叫了「老子」才好,所以那狐媚巴結較前又添了幾倍。當下他一逕走到書房道:「姪老爹,幾時回來的?我一點也不曾知道,我來請你的萬福金安呢。呀!區老表台也來了,你們吃酒快活呀!喜來端把椅子過來,我也陪著吃一杯。」貴興道:「叔父來得正好,就此吃一杯吧。我們翻過案來之後,還沒有慶賀呢!」宗孔道:「正是,正是!姪老爹幾時請客呢?」貴興遣:「好教叔父得知,梁天來那廝病的了不得,大約有九分要死的了!」說罷,又把喜來的話告訴他一番。宗孔拍手道:「這更應該慶賀了!我明天親自到省城走一遭,把眾人一齊約了來。這裡裕耕堂,許久不曾熱鬧了,也好叫他熱鬧熱鬧。一來是我們自己慶賀,二來也慶賀天來的病。」說罷,舉起酒杯來,連喝了幾杯,便起身告辭道:「我近來有點窮忙,先去辦妥了,明日好到省城去,代姪老爹請客。」說罷,辭了出來,自去辦他的事。   到了次日一早,他果然到省城去了,將那一班狐朋狗黨,一一約齊,陸續都到譚村而來。這一日,裕耕堂中,又是高朋滿座了。貴興不免又是肥魚大肉的供養起來,歡呼暢飲。敘了三天,這一天格外的山珍海錯,窮奢極侈,作為慶賀筵席。眾強徒只不過狼吞虎咽,笑語喧囂。惟有宗孔樂得手舞足蹈,那一種興高彩烈的光景,實在形容他不出來。從日落西山起,直吃到二鼓將盡。正商量洗盞更酌,忽聽得門外一聲大叫:「禍事臨頭!你們還在這裡尋樂麼?」這一聲叫不打緊,卻把眾人的酒都嚇醒了。   不知到底是何禍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妙算無遺爵興再點將 屬垣有耳阿七聽私言   卻說凌貴興等眾人正在歡呼暢飲,忽聽得有人闖進門來,大叫禍事,嚇的眾人一驚。連忙看時,卻是簡勒先。貴興忙問:「是甚麼禍事?」勒先道:「我自從送大爺們起程之後,仍在肇慶販私鹽……」宗孔搶著道:「問你甚麼禍事,你談這個做甚?快點說了出來呀!」勒先道:「事情有個層次,等我慢慢講來呀。--又承大爺給我許多銀子,本錢充足了,便易做事,因此兩三個月裡頭,很賺了幾個錢。我看見肇慶的錫器很好,據說是天下馳名的東西,因此買了一份席面,要來孝敬大爺,親自帶了,叫船送來。昨天下午時候,船到佛山,忽然對面來了一隻船,我看見船上一個人,很象祈富。一時起了疑心,便叫船家回轉舵去,跟著他走。走了一程,天色晚了,那船便泊定了,我叫船家把我的船緊緊靠在他的船邊。到了夜靜時,我留心察聽,忽聽見一個人說道:『今天才離家一天,大爺便這樣愁悶,須知在路上的日子多呢!照大爺這樣,只怕未曾到得北京,先自愁壞了。』這個明明是祈富的聲音。又一個人道:『我也知道,怎奈想起那一番冤苦,就要傷心。又想到這番進京,不知濟事不濟事!……』以後的話,便模糊聽不清楚了。這個可是梁天來的聲音。我想他主僕兩個進京,必定不是好事,今天一早便要趕來報信,偏又遇了一個舊朋友,硬拉著在佛山鷹嘴沙,盤桓了大半天,所以此時才得趕到。大爺要趕緊設法才好!」   貴興詫異道:「前兩天他才病著,怎麼就好了!」爵興跌腳道:「中了計了!不信你再趕到省城去問程萬里,他一定還說他病著呢。」貴興著急道:「這便怎麼處,求表叔作速定個計策才好。」爵興歎道:「我本來暗中發過誓,從此之後,我一言不發,不定一計的了,省得宗孔表台,開口『賽諸葛』,閉口『足智多謀的』,叫我聽得難受。」宗孔道:「哼!恭維你還不好麼?」爵興道:「罷了,這一回天來進京,無非是御告,象這等重案,不免要派出欽差來,大家等著吧。到了那時,一網而擒,只樂得大家引頸就戮。好在死的也不是我一個!」貴興道:「算了吧!這會事到臨頭,這些口頭言語,還計較他做甚麼呢?表叔趕緊畫策吧!」宗孔道:「姪老爹好不禁嚇。怎見得他進京,就一定是御告呢?勒先也不過隔船聽了兩句話,象是他的聲音罷了,怎見得就一定是他呢?」宗孔說話時,爵興已經踱到書房裡去了。貴興也撇下眾人,來和爵興商量道:「表叔,大事要緊!望你一切都看我薄面,定個計策吧。」爵興道:「本來這是個『同舟共濟』的事情,我怎好不管?只是嘔氣不過!」貴興道:「算了吧,全是我的不是吧!」爵興道:「如今之計,只有截殺一法,叫人兼程趕到南雄嶺等著,等他來時,便一刀了卻。」貴興道:「這豈不是又在那裡鬧一個命案?」爵興道:「這裡鬧到炮火連天,弄出七屍八命,還不怕他,難道再殺個把人,就膽小了麼?」貴興道:「這也是一不做,二不休,無可奈何的了。只是哪個可以去得呢?」爵興道:「這不過姑妄言之罷了,哪一個能辦這件事?此刻他人已去了,我們在這裡縱使派人去趕他,趕得上,自不必說。萬一趕不上呢,又要回來報信,這裡再設法,再打發人去趕,這樣兩個來回,他早出了廣東界了,哪裡是計策!」貴興道:「難道真是束手待斃麼?」爵興道:「法子是有一個,賢姪不必著急。你先出去交代眾人,今晚且盡歡痛飲,明日一早有事,你且陪著他們,讓我一個人靜靜的想個十全法子。」貴興應諾,出來交代,又陪著吃酒。   此時眾人一個個都懷著鬼胎,哪裡還有心腸吃酒?糊裡糊塗的吃了幾杯,就散了。略略歇了一會,都去安歇,宗孔也辭了回家。貴興便來與爵興計議。爵興道:「我一切都已安排妥當,明日一早,大家陸續起身,都到省城去,卻要留下兩個人在這裡!」貴興道:「留下誰呢?」爵興道:「一個是熊阿七,一個便是令叔宗孔。」貴興道:「留下他們有甚用處麼?」爵興道:「阿七是有用的,留下令叔,不過是叫他陪陪阿七的意思。不然,賢姪出門去了,家中只有女眷,沒個自家人,倒留個外人在家裡,總不方便呀。」商量定了,各去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陸續打發各人動身,都約定在三德號取齊,單只留下宗孔、阿七,爵興拉阿七到一旁,附耳叮囑了幾句。又道:「這件事只好暗暗而行,除你我之外,不許有第三個人知道。一得了實信,便到省城來告訴我。」阿七點頭答應了,然後才同貴興,帶了喜來,叫船到省城去。到得三德號時,一眾強徒,早已等候多時了。爵興道:「此時要首先派人到南雄,不知哪位願去?」李阿添道:「我願去。」甘阿定道:「我也去。」爵興道:「有了兩個了,然而你們恐怕認不得天來,再叫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四個同著去,他們是見慣天來的,多幾個人看著,免得他漏網。」又道:「贛州關一路,也要著人去,不知誰肯去?」美閒道:「我從前曾經到過,是條熟路,我可以去得。」宗和道:「我也要去。」爵興道:「還可以帶了柳鬱、柳權、簡當、葉盛同去。」又對貴興道:「賢姪可作速打一張三萬銀子南雄的匯單來,我這裡已寫下一封信了,這個差使卻要喜來走一趟。」貴興連忙叫賬房去打了來。爵興叫喜來道:「我給你這封信、你到南雄時,到千總衙門去投遞。南雄千總劉昇,與我有八拜之交,這件事我全托他代辦。這三萬銀的匯票,你到了南雄,先取一萬,送與劉千總,餘下二萬,就存在銀號裡。倘劉千總說打點關上,要多少使用,便隨時去取。贛州關一面要使用,也到你那裡去取,千萬要小心在意!」又對李阿添、凌美閒等道:「你們到了地步,各人都到關上去住著,那兩處都有劉千總招呼,千萬留心著。天來過關時,便指與關上人知道,自有害他的法子,不必你們動手。只要指出天來,便是大功。」又各人另外給了盤纏使用,立刻出北門,走陸路,兼程趕去。貴興又囑咐喜來道:「這是生死關頭的一件大事。你伺候我多年,知道你能辦事,所以派了你去,辦妥了回來,我重重的賞你。路上好生在意。」喜來諾諾連聲,一行人紛紛出北門去了。   林大有道:「他們都有事去了,不知我們當辦些甚麼?」爵興道:「還有一處,要想拜煩你去一遭。」大有道:「到哪裡呢?」爵興道:「我恐怕他不走南雄,卻走了和平嶺。要煩你去截他。那裡沒有熟人,不能打點,不是智取,便是力勝,他人恐怕靠不住,所以留下你到那邊。」大有道:「和平嶺一路,是要走東江的,何以他又走佛山呢?」爵興道:「事情難料,或者他怕我們耳目眾多,故意到一到佛山,掩我們耳目,亦未可知,再者,勒先既在隔船聽得著他的話,就不許他看得見勒先麼?他看見了勒先,知道被人窺破,改道而行,亦未可知,怎麼好說得定呢?」大有道:「既這樣,我就走這路。」周贊先、黎阿二同道:「我等同去助林大哥一臂之力。」爵興道:「好!你們就帶了潤保、潤枝、宗孟、宗季同去。」林大有道:「我到了那裡,除非他不走那一路,要是走那一路時,包管你手到擒來。」於是各各領了盤纏,一路向和平嶺去了。   爵興又叫勒先道:「你可趕韶州去一趟,那裡是個熱鬧所在,須下手不得。你帶些盤纏去,到那裡賃一隻小舢販,在太平關前水上做個小買賣。每日北上的船、都要驗關的。你就留心察看。如見了天來,你就先趕到南雄,到關上報知李阿添等,好留心下手。只要你先趕到半日。就有了預備了。」勒先領了盤纏去了。   貴興見一一都調撥停當,便問爵興道:「不知南雄一路,是用甚麼法子去處置他?」爵興道:「我托劉千總到關上去打點,見了天來時,便將他扣住,硬說他私帶軍火,就近把他送給地方官,再到衙門裡打點些,把他問成一個死罪,豈不是乾淨麼?」貴興道:「他並未帶得軍火,怎樣好誣他呢?」爵興道:「賢姪好老實!劉千總那汛地上,哪裡不弄出幾斤火藥,幾支火槍來?預先裝好箱手,貼了梁天來記號,存在關上,他走過時,胡亂栽到他行李旁邊,饒他滿身是嘴,也辯不來!」貴興道:「表叔真是神出鬼沒之機了!」爵興道:「這也叫『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罷了。我昨天晚上,算了一夜,已是算無遺策的了。但願派去的人,不躲懶,肯趕路,沒有趕不上的。連日都是北風,前日勒先在佛山遇見他,算到今天,他最快也不過走到清遠罷了,這裡從陸路快多著呢。」當下議論一番,各自休息。   從此二人就在三德號住下。凌貴興是急得同熱鍋上螞蟻一般,不是抓耳撓腮,便是跳出跳進。區爵興也不免要長吁短歎。那些夥計們來勸解的,都說:「這不過是簡勒先一面之辭,如今事之真假,尚在未定,何必這等著急呢?」貴興聽了這話,只得自家勉強開解,也在那裡希冀是簡勒先的謠言。不覺過了六七天,這天忽見熊阿七匆匆走了進來,對爵興道:「千真萬確,趕緊防備才好呢!」貴興又是一驚。   不知阿七說甚麼事「千真萬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拐鉅款喜來遁跡 進京都爵興登程   卻說熊阿七匆匆走來,對爵興道:「這事千真萬確的了!我在譚村,依計而行,天天晚上,到梁家去打聽。每夜到了三更時候,天來的母親,便出來燒香拜神,口裡喃喃吶吶的,不知禱告些甚麼。我在房頂上,風又大,聽不清楚,一連幾夜,都沒有頭緒。昨日君來回家去,等他母親燒過香,方才回房,我便落將下去,在窗外去聽他說話。只聽見君來說得一句道:『這全虧了姓蔡的,不是他贈了盤纏,哥哥怎麼去得成呢?』又一個女子道:『去便去了,但不知這個冤伸得成伸不成呢?』又聽得君來道:『這可難說了!如果他有本事,弄到皇帝也受了他的贓,那真是天命了!』你想這不是千真萬確的麼?」說著便要辭去。貴興道:「你左右是沒事的人,就在這裡住幾天何妨呢?或者早晚有事,也未可知。」阿七道:「本來可以在這裡,我本來是沒事的人,但恐一會宗孔大叔到了,我實在怕見他。」爵興道:「怎麼?你們鬧翻了麼?」阿七道:「翻是沒有翻,只是他的說話很難聽,還是不聽的好。」貴興道:「他說什麼話來?」阿七道:「又何必再提呢?」爵興道:「凌大爺問你,就說說也不妨。」阿七道:「我們自從認得凌大爺之後,多承大爺的照顧,這是我們眾兄弟都是一樣的,前回肇慶府翻了案回來,凌大爺格外恩典,拿出若干銀子,分給眾兄弟,一來壓驚,二來酬勞。當日到堂,本來沒有我的事,大爺卻分潤到我,我不合受了過來,此刻宗孔見了我,要就不提及翻案的事,一提起時,他開口就是甚麼『不要臉的無功受祿』,閉口也是甚麼『不要臉的無功受祿』。我想這是大爺的恩典,與他甚麼相干?何苦要常常糟蹋我,取笑我呢?我這幾年鴉片煙吃的多了,把那火性子都減盡了,要是前幾年的脾氣,我早就打了他了。」貴興道:「這個你何必同他計較!他來了,我說他幾句,叫他以後不要如此就是了。」爵興道:「說也奇怪,他近來不知怎樣,專喜歡得罪人,我同他無怨無仇的,他卻也是苦苦的糟蹋我。他單知道說『無功受祿』,倘使當日不是有你們三個在逃的,只怕早就受戮了呢,他還想受祿麼?我倒以為你們這一逃,是個救命的大功呢。」貴興道:「正是!還有尤阿美,至今未見回來,不知到哪裡去了,又沒有個信。他那一份,我還代他存著呢,老七,你不必介意,只管在這裡住著。」阿七只得留下。   大家又議論天來進京的事,爵興把調撥人馬之事,一一告知。阿七道:「既然這樣周密,料天來他飛也飛不過去,大爺只管放心。」貴興道:「我別的都放心,只因他先動身三天,恐怕我們的人,趕不上他,那就糟糕了。」阿七道:「他到京裡去,算他告准了,那便怎麼樣?難道還差人到這裡提我們到京,皇帝自家審嗎?」爵興道:「哪有這等事!告准了,自然放欽差來審。」阿七道:「那就好辦了。欽差未必就不要錢,大爺有的是錢,甚麼事打點不過來,除非又出了第二個孔大鵬。我想象孔大鵬那種呆子,天底下再不會有第二個的!」這一句說話,猛然又提醒了凌貴興,以為天下人哪一個不是黑眼睛看見白銀子的?饒他甚麼欽差,我拼了銀子,買他不動,拿金子去買他,沒有買不動的。且等到了那時候再說。於是不知不覺又快活起來,便叫拿酒來吃。   三個人傳杯遞盞,吃了一回,忽見宗孔大踏步跨了進來,對著阿七嚷道:「你好,你好!怎麼說話也沒有一句,就跑到這裡來了!」阿七道:「我有要緊事,來對大爺說。我早上起來時,你尚自睡著,我不敢驚動你,所以先走了。」宗孔道:「偏你有緊要事,我便沒有要緊事!姪老爹,我告訴你,好叫你歡喜。我今天早起,不見了老七,問小廝們,知道他來了。我一個人悶得慌,也趕了來。想起你們聽見說梁天來進京去了,便慌做一堆。我明明記得前幾天,姪老爹親自告訴我,說天來病了,是喜來打聽來的實信。他怎麼忽然又好了呢?因此我也學了喜來的樣子,裝了病,到程萬里那裡去看病,就問他:『天來病好了麼?』姪老爹你猜他說甚麼來?他說:『天來的病,只怕神仙也醫不好的了,所以我也回覆了,叫他另請高明。』姪老爹,依他這樣說,天來只怕將近要死了,哪裡還會進京呢?」貴興聽了,將信將疑。爵興道:「程萬里和天來是莫逆之交,這一定是恐怕我們知道,設法截他,因此串通了,故意在我們面前撒出這個謠言,好叫我們不在意。他有了這種深謀遠慮,我們正要加意提防呢。」宗孔瞪著眼道:「偏是你如同看見的一般,我們去打聽的,都不象你胡猜亂想的,倒是個真憑實據!」爵興只不理他。貴興此時雖然將信將疑,卻打了一個行賄欽差的主意,先就放下一半心來。每日只是同爵興吃酒解悶。   不知不覺,又過了十多天。忽然一天,尤阿美踉踉蹌蹌的跑來,喘呼呼的說道:「凌大爺,不好了!」貴興吃了一大驚,忙問道:「許久不見你了!為甚事這等倉皇?」阿美道:「喜來沒有了!」貴興道:「什麼沒有了?這話怎麼講?」爵興接著道:「到底什麼事?你從哪裡來?好好的從頭說起吧。」阿美這才喘息定了,說道:「自從那回聽說孔制台拿人,我就亡命到了南雄去,投在黃元合行棧裡,做個打雜。八天前頭,李阿添等一行人投到棧裡住宿,我們都是好友,因此晚上沒事,就到他們房裡敘舊。說起來,才知道大爺已經翻了案。此時梁天來又進京去御告,他們是到南雄截天來去路的。又說起喜來帶了三萬銀子匯單,一同前去。因為帶了重資,不便在一起,扮了客商,另外投到朱怡和店裡去住下了。說明過了一天,就去取現銀,一面送給劉千總,一面來給他們信。誰知等了三天,毫無影響。是我到朱怡和店去打聽,說是有一個如此這般的客人,來住了兩夜,今天一早,動身去了,問他到哪裡去的,店家卻也沒理會,只說是往北去的。據那店家說起來,那人一定是喜來了。我回去同他們商量,又不知往哪裡追尋的好。想起千總衙門裡,我有兩個汛兵相熟的,我又去打聽,這兩天裡有人來送過禮沒有,誰知連影子都沒有,喜來到底不知往哪裡去了。此刻關上又不能打點。劉千總那裡,也不能通個信。這裡匯單是匯到南雄哪一家的,大眾又都不知道,這筆銀子拿去了沒有,也無從打聽,大家急的了不得。又因為一路上兼程趕路,大眾都乏了,沒有人肯回來報信,叫我趕著跑一趟。是我兼程趕來,求大爺做主!」   阿美一面說著,爵興一面跌腳,貴興一面著急,宗孔一面埋怨道:「怪老爹,你有三萬銀子的大事,為甚不叫我去,卻叫喜來這廝去?要是我去時,事情早已辦妥了,此刻怎樣辦法呢?」爵興道:「事不宜遲,此刻只得再打了匯單,等我親自趕到南雄打聽。天來如果未曾過去,就在那裡打點;如果已經過去了,我就在南雄轉匯到京城,尋著陳大人,好打聽他告得准告不准,然後打點送欽差的禮。除此之外,更沒有辦法的了。」宗孔道:「喜來拐走了那三萬,就由他去麼?」貴興道:「這件事只好再作商量的了,此刻先打算進京一路要緊。」宗孔道:「進京麼?我也同著去。」爵興道:「老表台肯去最好了,省了我一番跋涉。」貴興道:「還是表叔去罷,叔父在這裡,早晚還有事呢。」宗孔只得依從。貴興又慮到天來已經過了南雄,認真要進京,三萬銀子不夠,想打十萬的匯票。爵興道:「只怕三萬也夠了,萬一不夠,應允他到了此地再找足,也是一樣的。」貴興再三商量,打了一張五萬匯單,交給爵興。定了明日一早,帶了尤阿美、熊阿七動身。   三個人一早出發,一路上無心觀看山川景致,只管趲路,兼程而進。走了六天,到得南雄,就投到朱怡和店裡住下,爵興的意思,要住在這店裡,好順便打聽喜來的蹤跡。這一天恰好是中秋佳節,店主朱怡甫,格外備了酒席,請寓客吃酒賞月。爵興本來是個酒徒,又恰好碰了這個機會,樂得開懷暢飲,同席各客,不免互通姓氏。內中有好些於這書上無干的,不必表他。單表一個姓蘇,表字沛之的,他是直隸人氏,也寓在朱怡和店裡,已經二十多天光景了。飲酒中間,爵興問起朱怡甫道:「十幾天前頭,有一個名叫喜來的,曾到貴棧寓過麼?」怡甫道:「敝店過往客多,哪裡都記得名字呢?」爵興又把喜來面貌身材說了一遍。怡甫道:「象有這麼一個,他說姓凌,不知道他的名字,住了兩天就走了。」爵興道:「他到哪裡去呢?」怡甫道:「這卻沒有理會得。」沛之道:「不知區兄問他作甚?」爵興道:「他是個拐子,拐了一筆巨款去。」沛之驚道:「拐了多少呢?」爵興道:「為數頗不少。」又問道:「還有一位姓梁的,名叫天來,不知可曾到過這裡?」怡甫道:「這也沒理會。」沛之道:「可是有五十多歲,面目瘦削,頭髮蒼白的麼?」爵興道:「正是,正是!不知沛之兄可曾會來?」沛之道:「怡甫兄真是健忘,梁天來的蹤跡,我倒還知道呢。」   爵興忙問天來蹤跡,果在哪裡?不知蘇沛之說出甚麼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眷懷故舊蔡顯洪贈金 憐憫奇冤蘇沛之仗義   卻說爵興當下急急要問天來蹤跡。沛之道:「弟在此處,住了將近一個月了,曾記得半個月以前,有這麼一個人,在這裡住過兩三天,就動身去了。」爵興道:「他到哪裡去呢?」沛之道:「聽說是進京。」爵興故意沉吟了半晌道:「他果然進京了麼?他去辦甚麼事呢?」沛之道:「這個可不便多問他,但是我看這個人,氣色很不好,只怕不久的了。」爵興道:「沛之兄善於風鑒麼?」沛之道:「不瞞區兄說,弟自幼就學就了星命堪輿,至於看相,更是餘事。因為久仰貴省是個富庶之地,所以要到那邊行道呢。」爵興道:「好極了!兄要到那邊去,弟可寫一封信,薦你一個地方。」沛之大喜道:「請教是甚麼地方?」爵興道:「舍親凌祈伯,極講究此道。他又輕財好客,兄到了那邊去,見著了也,包管不虛此一行。」沛之更是歡喜,於是開懷暢飲。爵興吃得有了酒意,因問道:「沛之兄既然精通星命,自然六壬太乙,也精通的了。」沛之道:「這不過稍為涉獵,哪裡就好算精通?」爵興道:「既如此,就煩同我卜一個課好麼?」沛之道:「課倒可以不必卜。區兄心事,我可略知一二,此時不便細談。且等席散了,我們再仔細談談吧。」爵興大喜。   當夜席散之後,一班寓客,都散座賞月。也有吹蕭吹笛的,也有唱的,也有彈的。只有爵興聽了沛之的話,懷著心事,無意賞月,一經散席,就邀了沛之到自己房裡去談天。沛之道:「區兄方才查問梁天來同喜來兩個人,莫非都有瓜葛的麼?」爵興此時有了酒意,因照直答道:「不瞞蘇兄說,梁天來是我舍親的一個冤家,連年結訟,他總不得直。近來聞得他要進京,因恐他去御控,故打發喜來帶了一筆錢,到這裡打點,要攔阻他的去路。不料那廝拐了此款,逃去無蹤。此番我到此地,正是專為這件事。」沛之道:「不知訪著他兩個之後,卻又作何計較?」爵興道:「訪著之後,卻再作區處;一兩天內,訪不著時,我便要趕進京去。」沛之道:「莫非也為這件訟事麼?」爵興道:「正是!舍親從前曾經結識一個翰林,此番打算去托他。」沛之道:「令親到底為了甚麼訟事,值得這般張皇?不知這件事與老兄有關涉沒有?」爵興道:「便是帶著些干係,方才這般張羅。」沛之道:「令親的訟事得直不得直,尚未可定。但是弟有一句話要奉告,只是礙著不便說得。」爵興連忙道:「弟正要請教,有甚見教的話,但求直說。」沛之道:「弟以氣色而論,老兄百日之內,恐怕不免有牢獄之災。此番進京,只恐怕恰恰要碰上。弟學就了風鑒,並不是同江湖上的一般,信口亂道,一味恭維,卻歡喜教人趨避。」爵興道:「弟不進京亦可,只是舍親所托的重要事件,不由得不走一遭。」沛之道:「足見老兄高義。但弟既與兄有杯酒之歡,不忍坐視,不敢不知照一聲。倘到京之後,不幸弟言竟驗,那時後悔不及了!」爵興沉吟道:「蘇兄高明,不知這回到敝省去,可能教舍親一個趨避之法?」沛之道:「這事要見機而作。弟向來好行方便,能出力的地方,無有不出力設法的。」爵興大喜道:「如此弟修書一封,托兄帶到省城投交舍親,自有招呼。」沛之連忙謝過。爵興又問道:「依兄指示,弟且不進京,但不知暫時躲避,要往何方的好?」沛之道:「『兄若不辭跋涉,總要離了廣東才好。依弟愚見,不如往湖南暫避幾時,兄若肯去時,弟長沙那邊,有一位相好朋友,可以寫一封信交兄帶去,自然有了招呼。」爵興大喜拜謝。當夜各各歸房歇宿。   到了次日,爵興先送過一封信來,沛之也給了爵興一封信。兩人又談了幾句,爵興便到黃元合行棧,尋著李阿添等,告訴他們說:「梁天來已經過去了。但是我遇見一位風鑒先生,曾經見過他,決定他不久就死。如今你們等在此處也是無用,不如早點回去,代我拜上大爺。因為那風鑒先生,說我百日之內,怕有牢獄之災,教我到湖南暫避。我等過了百日,自然回來。」李阿添等只得應允。   爵興出了黃元合行棧,打算去尋劉千總。因想起蘇沛之牢獄之災的話,「……千總雖小,卻也是個官。況且我同他雖說有八拜之交,究竟多年不見了,不要恰恰碰上,豈不誤事!」想罷,遂不尋劉千總,先到銀號裡打聽那三萬銀子的著落,誰知已被喜來盡數起去了,信步走回寓所,又與沛之商量。問:「同伴的兩個,可以同去否?」沛之問了尤阿美、熊阿七姓名,因道:「同去也好,他兩位氣色極佳,兄同著合伴,也可以仗著他兩位,逢凶化吉。」爵興聽了,不勝之喜。當時收拾過行李,給發了寓所房飯錢,帶了沛之給的信,即日起行,向湖南長沙而去。   沛之看見三人去後,不覺拍手呵呵大笑,拉了朱怡甫,走到後進一間小樓之上,去尋一個人。看官!你道他尋的是誰?他尋的不是別人,正是受了九命奇冤,要進京去御控的梁天來。   原來梁天來因為新任兩廣總督到了,去告過一狀,未准,因此立定主意,一心要進京御控。又因連年訟累,雖未傾家蕩產,卻已鬧得積蓄毫無了。偶然想起一位世交,係父親朝大在時,曾經合伙做過磁器生意的。這人姓蔡,名喚顯洪,福建人氏,為人十分豪爽。近日剛從福建來到廣東,不如去同他商量,或者將沙田割讓,或者將糖行盤頂,想來他還可以承受。想定了,就走到顯洪處,告知來意。顯洪道:「賢契受了這場大冤,御告自是正理。但是一層,雖然乏了使用,卻只可暗中打算,不能賣產變業。須知凌貴興這廝,耳目眾多,一經變產,他必定知道。賢契同他又是至親,府上光景,自當了然。雖然連年受了訟累,卻還不至於變產,這一節他豈不疑心!萬一他料定了你進京,豈不要又在路上生事!尊翁當日,和我伙做磁器生意,到收盤時候,還有未曾收清的帳。那時我有事回福建去了,幾年不曾料理得清楚。今番我是從海道來的,走過澳門,便上去尋著當年交易的洋商,把那宿帳收了來,共是四千兩銀子。我們兩家,每家派著二千。此刻賢契要用,就請四千一並拿了去,」天來道:「這筆款項,當日似乎已經算清的了。既然老伯處又收得回來,只好拜領名下應得之款。哪有四千都歸了小姪之理?」顯洪道::「此時賢契等用,只管拿了去,等到將來大冤伸雪,生意興隆的時候,再還我也未遲。」說罷,檢出那一張匯單,雙手遞與天來,天來哪裡敢受,還是再三推辭;顯洪再三相讓,天來方才受了。拜辭要行,顯洪又再三叮囑縝密行藏,再三珍重而別。   天來懷了匯單,來訪程萬里,告知顯洪贈金一節,萬里也自歡喜。兩人商量縝密行藏之法。萬里道:「這個容易。兄這幾天只要少出外,假裝做病,我天天到你行裡來一次。貴興那廝,必定有人打聽著你,知道你病了,他自然要大意些。到了幾時,你卻悄悄的起行,豈不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麼?」天來大喜,就依計而行。又到兩處親戚地方,張羅了些資斧。過了幾天,帶了祈富,悄悄起身,由水路進發。   一天到了南雄,投到朱怡和店裡歇宿,因守了蔡顯洪縝密行藏之教,有心要揀一個後進的房舍住下,本打算過了一宿,明日就要起行,誰知到入夜時,祈富有事出外,恰好走至前進,卻遇了喜來,也來投宿。幸得自己在暗處,不曾被他看見,連忙退了進去,悄悄告知天來。天來大驚失色,忙把房門閉上,主僕兩個,默默相對,急得沒有法想。天來此時,又氣惱,又忿恨,不知不覺的流下淚來。   此時驚動了這一位專好管閒事的蘇沛之。南雄地方,雖在八月,天氣尚熱,這位蘇沛之獨自一個,走出走進的乘涼,走過天來房門首,隱隱的聽見裡面有抽咽之聲,在門縫裡一張,看見一位斑白老者,在那裡垂淚。暗想這個人好沒志氣,這麼一把年紀,還學那小兒女呢!伸手輕輕把門叩了兩下,只聽得裡面答道:「是送茶水的麼?這裡不要了。」沛之道:「不是送茶水的,我是同寓客人,閒著沒事,特來拜訪的。」天來聽得是個外路口音的人,方才開了門,讓沛之進來,又叫祈富把門關上,方才請問沛之貴姓。沛之兀自疑心。通過姓名,轉問天來。天來隨口答道:「姓張。」沛之道:「張兄想是初次出門,所以旅舍岑寂不慣?」天來歎了一口氣,並不回答。沛之又道:「不知張兄從何處到此?意將何往?」天來道:「本意是要進京,此刻怕走不成了。」沛之道:「莫非缺少盤費麼?」天來道:「盤費倒不缺少,只是今夜便有大難臨頭,恐怕不能再出這朱怡和店的門了!」沛之大詫異道:「大難臨頭,何以能先知?既然先知,何以又不設法避過?卻只在這裡垂淚,難道這大難可以哭免的麼?」天來道:「誰不知道設法躲避呢?但是這個禍事,進門之後,方才得知,哪裡措手得及!」沛之聽了,不覺納悶。暗想這個人言詞閃爍,到底為著何事?難道這店裡有人要殺他麼?忽聽得天來長歎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七旬老母,未盡孝養之道,九命沉冤,未曾伸雪,好叫我死難瞑目也!」沛之聽了,忽然立起來道:「我知道了!」   也不知他知道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梁天來度嶺走長途 林大有書房獻密計   卻說蘇沛之聽天來說出「九命沉冤」四個字,便直立起來道:「我知道了,據兄所說,兄不是姓張。」天來嚇得目瞪口呆,自悔失言。沛之道:「兄不必著急,這件事弟在北京,已經聽人說過了,說廣東有這麼一個冤案。兄既是冤主,為著甚事到這裡來?今夜又有甚麼大難臨頭?不妨告訴我,或者我可以助兄一臂之力,也未可知。弟生平最歡喜的是代抱不平。」天來見沛之義氣勃勃,又是外省口音,料來不是貴興一路的人。況且已經被他識破,勢難隱瞞。只得把打算進京御控的話,約略說了一遍,又把祈富遇見喜來的話告知。沛之道:「他打發人趕來做甚麼呢?」天來道:「此人與弟有不兩立之勢,這回知道弟要御控,打發人趕來,必無好意。」沛之沉吟了半晌道:「喜來是凌貴興的什麼人呢?」天來道:「是一個服侍的小廝,近來很以心腹相待的。」沛之道:「不要緊,我來同你設法!」說罷,起身出去,不一會,帶了棧主朱怡甫來。指著天來道:「這是一位窮途落難的朋友,請你另外找一個秘密的去處,給他住下。這是個與人方便的事,諒來總可以商量。」怡甫道:「可以可以!這當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供一位財神菩薩,向來是不住客的,可以搬到那上面去。」天來再三致謝,怡甫即刻叫了茶房,七手八腳,將行李鋪陳,都搬到小樓上去。沛之、怡甫,別了出來。此時尚未交二鼓,秋熱正盛,一眾寓客,都在客堂上散坐,喜來也雜在裡面。沛之本來是住了多天的客,寓客之中,多半都認得的了,只揀面生的看去。看到喜來,便猜著了幾分,因靠在他旁邊坐下,故意拉拉扯扯,同那些寓客談風水、談算命、談卜卦、談相面。   看官!這幾行事業,是中國人最迷信的,中國人之中,又要算廣東人迷信得最厲害,所以蘇沛之專門賣弄這個本事,去戲弄別人。我想蘇沛之這麼一個精明人,未必果然也迷信這個,不過拿這個去結交別人罷了。當下沛之談得天花亂墜,內中有兩個請教過的,又極口誇贊他靈驗。喜來聽得熬不住,也要請教他相面。沛之先問他貴姓,他說姓凌。沛之把他打量了一番,卻搖頭不語。喜來再三請教,沛之道:「尊相有點與人不同的去處,不便說得。」喜來道:「但肯見教,何妨直說呢?」沛之又再三遲疑了一回,又取他的手掌來就燈下細細看來,還只是搖頭,不肯便說。喜來再三相央。沛之道:「說了可不要見怪!尊相奴僕照入印官,主出身微賤。只這一句話,對不對?要是對的,我便說下去,不對就免談了吧。」喜來道:「對對!對極,對極!請教吧。」沛之道:「後福卻是不淺,並且發財就在眼前。但只一層,氣色上面,卻吉凶相混,則氣已經旺極,卻又有一重晦氣罩住。這一重晦氣,不是疾病,便是官刑,最要小心提防!雙眼底下,有一條陰騭紋,將近要現出來了。幸而還沒有出現,倘現了出來,那就一生衣祿,都無望的了!」喜來道:「甚麼叫陰騭紋?怎樣可以叫他不出現呢?」沛之道:「這個就叫『修心補相』了。這陰騭紋,並非人人都有的,總是做下了惡事,方才生出來。老兄做過惡事不曾,我可不知道,但是這條紋已經隱隱的在皮內,將近要現出來了。」一席話說得喜來目定口呆。暗想這位先生,莫非是神仙?   當下敷衍了幾句話,先自回到房裡去,拿出一面小鏡子,自己對著看,卻只看不出來。躊躇了一夜,想道:「那人的話,一點也不錯。他說我發財就在眼前,此刻三萬銀子卻現成的在我手裡。他說我有晦氣,不是疾病,便是官刑,想來大爺連年打官司,幹下那種大事,不定一朝碰上了個清官,要鬧到不得了。那時我當家人的,只怕也要連累。他又說我甚麼陰騭紋將要出現,我這回到南雄來,本來是要收拾梁天來一命的,明天認真要辦了這件事,梁天來豈不要死在我手裡!那時那陰騭紋只怕要現出來了。倘使不辦,回去又如何回報呢?」左右盤算,總想不出一個主意來。想到了五更頭上,忽然打了一個絕念道:「不如應了那先生發財的話,起了那三萬銀子,走到別處去吧。我放過了梁天來,也算做了好事。」想定了主意,便不能再睡,打算拿了三萬銀子,到哪裡去?怎麼安置?怎樣做個事業,一直盤算到天明。梳洗已畢,等到同寓眾人都已起來,便去尋蘇沛之說話,把自己的行蹤瞞過,只道出來經商,要求沛之指教走哪一路的好。沛之道:「江西省城,便是個富庶之地,到那裡去最好。」喜來此時,看得沛之如同神仙一般,聽見他說南昌好,就定了主意走南昌,當下別過沛之,到銀號裡取了那三萬銀子,又換過一家銀號,轉匯到南昌去。忙了半天,十分困倦。回到店裡歇息,不久就睡著了。及至醒來,已是下午。就叫店裡的人,代僱定了車馬,準備明日一早長行到南昌去。一面又算清了旅費,又取出爵興給劉千總的信,用火燒了。   到了次日,果然動身去了,臨行還來和沛之作別,沛之不免也周旋了他一番。等他去後,沛之即叫過自己一個同伴的來。叫他遠遠的跟著喜來,看他到了南昌,住在甚麼地方,做甚麼事業?隨時要寫信來通知,又給了盤纏。那同伙的領命去了。   沛之便來報與天來,天來十分感激,便要動身。沛之道:「此刻且行不得,喜來雖然去了,他一定還有爪牙羽翼在這裡。梁兄且多住幾天,等他的羽黨散了,然後從從容容的動身,那就一路太平了。並且這個也不是趕急的事,不在乎此幾天工夫呀!」天來也以為然,因此就在朱怡和店耽擱下了。   過了些時,區爵興趕到,也被沛之說的走了。當下拉了朱怡甫,尋到了小樓之上,見了天來,呵呵大笑,告知原委。天來十分感激,便擬定明日動身。沛之道:「喜來那廝,是從旱路走南昌的,梁兄明日過嶺之後,可由水路前去,可免路上遇見。」天來一一應命。   到了次日,天來收拾過行李,要動身,去尋沛之告辭,誰知他已經在天尚未明的時候,動身到省城去了。天來不覺暗暗稱奇道:「難道這個人專為幫我忙而來的麼?一向這等慇懃,何以到了臨走的時候,卻又無言而去呢?」只得到帳房裡同朱怡甫告別,說起沛之已經動身,未曾送他一送,甚為抱歉的話。怡甫道:「我看此人,行為舉動,不是等閒之輩。他到這裡,住了一個多月,專門打聽些官司事情,不然,他早就走了。因為遇見梁兄,他又耽擱下來。直到昨夜三更時候,他忽然來結算房飯錢,說今天要走。今日天還沒亮,我還沒起來,他已經走了,豈不奇怪!」天來聽了,很是詫異。別過怡甫,登轎起程,望北京而去不提。   卻說蘇沛之當日出了朱怡和店,一路上不免曉行夜宿,一日到了省城,尋個客棧住下,安頓好行李,就到三德號來訪貴興。誰知貴興已回譚村去了。沛之僱了船,到譚村去訪他。恰好貴興在家,集了一眾強徒,飲酒議事。原來到南雄的李阿添、甘阿定……等六人,到贛州關的凌美閒……等六人,到和平嶺的林大有等……七人,以及到韶州的簡勒先……等,都已陸續回來。貴興得知爵興到湖南去了,好不煩惱,恐怕早晚有事,沒個人商量。宗孔便道:「何必一定要他才好商量呢!現成我們的一大班人,一個人出一個主意,怕還及不到他麼?姪老爹,我勸你少相信他點吧。他看見我們這裡事急了,天來告御狀去了,他卻先輕輕的到湖南去躲了,你說這種人可靠得住麼?」   貴興正欲回答,忽報有一個人,帶了區表爺的信來求見,貴興忙叫:「請進來。」不多時果然踱進一人。貴興抬頭看時,只見來人生得相貌堂堂,儀表不俗。見了貴興,舉手為禮。貴興連忙還禮讓坐,通過姓名,沛之取出爵興的信遞過去。貴興拆開看了道:「原來舍親到湖南去,就是由先生指示的。先生這般高明,以後諸事,都要請教的了。」沛之不免謙讓了幾句。貴興便命洗盞更酌,又叫沛之遍看眾強徒的相貌,沛之隨口說了些恭維的話。單看到了林大有,便許為一時豪傑,誇獎的了不得,珍重的請教了姓名,林大有也覺得顧盼自豪。等酒筵散了,貴興便邀沛之到書房裡去細談。貴興道:「先生在南雄,便遇見舍親,想來我與梁氏那一案,先生早就知道了。但這回梁天來進京御控,不知可有大礙?望先生指示!」沛之道:「這是凌兄過於煩心了!君門萬里,談何容易,便可以御控!何況梁天來弟曾見過,那人衰頹已極,晦氣滿面,一定不久於人世的了。莫說御控,我看他的壽命,只怕還不及到京呢!」貴興大喜,正要回音,林大有忽然闖了進來道:「我說出一計,叫大爺放心!莫說梁天來未必告得准,倘使告准了,欽差那邊還好打點,甚或至於打點不來,我還有一條妙計,叫欽差也束手無策。」貴興大喜,忙問:「是何妙計?何不早說!」   不知林大有說出甚麼計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探案情沛之入虎穴 擬行賄李豐走江西   卻說林大有獻計道:「此刻爵興已經到了湖南,喜來又沒了著落,萬一天來果然告准了御狀,派了欽差前來,若等欽差到了,方才打點,那就遲了。萬一打點不來,豈不是『束手待斃』?此刻務必先派一個人到江西境上去等著,等欽差過境時,就在那裡打點。打點妥當了,自然就安然無事;萬一不妥,即刻飛馬回來報信。我們預先僱定了海船,一聲警報到了,我們就乘船出海。近的就到澳門,遠的不妨到新加坡去走走。管叫他欽差也無法可施!」沛之拍手道:「此計大妙!然而我看沒有打點不來的欽差。俗話說的好,『黑眼睛看見了白銀子』,哪裡有不動心的道理呢?」貴興道:「只是到江西去的人,要靠得住,派哪個去好呢?」大有也在那裡躊躇,想了半天,沒做理會。貴興又和沛之談天,談命、談相、混了許久,又要沛之卜這回訟事的吉凶。沛之口似懸河的談了好一會,只樂得貴興手舞足蹈,相見恨晚。   當日便留下沛之,要同他商量對付梁天來及欽差之法,晚上又置酒相待。談到投機之處,沛之閒閒的問起從前打官司的事。貴興便取出歷來的案卷給沛之看。沛之看一卷,問一卷,問他行賄多少,過付何人,看到蕭撫院的一卷,就提及李豐。貴興猛然想起到江西去打點欽差的,非李豐不可。當下就留沛之在家歇宿,約定明日一同到省城去。沛之樂得應允。兩人又談至更深,方才安憩。   次日早起,貴興打發眾強徒先散去,約定在省城相見。便約了沛之,叫了船隻,直到省城,一同到三德號裡。貴興先叫人去請李豐,不一會李豐到了,貴興先介紹與沛之相見,彼此通過姓名,貴興便叫置酒相待。因笑著說道:「我今日一來與蘇兄接風,二來與李兄餞行!」李豐訝道:「弟並不出門,甚麼餞行?」貴興笑道:「少不得要煩你出一趟門。」李豐道:「原來又是你的差使,但不知為了何事?」貴興道:「這件事只怕你未曾知道,知道了,只怕你也吃一驚。可知道這番出門,說是我的事,其實也有你的事。」李豐道:「到底是甚麼事?要說就說,何苦這等藏頭露尾的呢!」貴興大聲道:「梁天來進京御控去了!他控准了,徹底根究起來,怕不牽涉著你麼?」李豐驚道:「當真的麼?」貴興道:「誰哄你來?不信還有這位蘇兄遇見他的呢。」李豐道:「他就有這麼大的膽量!」貴興道:「他有了膽量,少不得我要顯神通。故此要煩你走一趟江西,就在那裡等著。倘是他告准了,一定派欽差來查辦,你就在那裡迎著欽差去打點。至於上下使費,要多少是多少!」李豐道:「何不直到京裡去打點呢?」貴興道:「唉!我何嘗不想去!先叫喜來帶了銀子,到南雄打點,又帶了區舍親的信,給那裡的劉千總,托他從中斡旋,要在路上截他去路,硬栽他一個罪名,就在那裡把他辦了。……」李豐道:「這就很好了!」貴興道:「自然是很好。叵耐喜來那廝,忽地裡變了良心,把銀子拐走了,直到此刻,仍舊沒有下落。……」   李豐拍案道:「糟了糕了!」貴興道:「後來得了這個信,我又托區舍親帶了銀子,到京裡去打點。好得我京裡有一個熟人,就是從前住在我隔壁的陳翰林,要想托他打點。……」李豐道:「不好了!一定上當了!」貴興道:「什麼上當?」李豐道:「你且說下去。」貴興道:「不想區舍親走到南雄,遇了這位蘇兄,蘇兄精於風鑒,說舍親百日之內,當有牢獄之災,不宜進京,所以區舍親又避到湖南去了。昨日他托蘇兄帶來一封信,說等過了百日之後,仍舊要到京裡去。話雖如此,恐怕三個多月之後,事情或有變局,所以要煩你走一次江西。」李豐道:「幾時去呢?」貴興道:「自然要早點去,總是我們等他,他總不來等我們呀。」李豐道:「到得太早也無謂,不如我今日回去,托了摺差,叫他到京裡時,要緊代我們打聽梁天來告准了不曾。一打聽得是告准了,即飛速回來給信,我這裡再動身未遲。」貴興道:「恐怕來不及了呢。」李豐道:「盡來得及。你須知雖然告准了,都察院還要問過兩堂,他這一告,是從慕德里司巡檢告起,一直告到兩廣總督。這等重大案件,問過之後,還要奏聞請旨,還要等皇上派欽差,欽差奉過了旨,還要請訓;不定還要奏派隨員,然後出京,哪裡會來不及呢?但是這番區令親不進京去,是一件天幸的事。你方才說的甚麼陳翰林,可是那個被議過的麼?」貴興道:「正是!」李豐道:「這個人是個騙子呢!其實被議的陳翰林,早已死了,這個人是陳翰林的兄弟,冒了他死哥哥的名字,出來打抽豐。不然我不知道,因為陳翰林在京的時候,同蕭中丞相識,他死的時候,中丞已經奠儀都送過了。這個人冒了名,到這裡來,還冒冒失失的送給中丞一付對子,一本殿試策。中丞大為詫異,說陳某人怎麼又活過來了,叫人去打聽,知道是假冒的。便傳了首縣,交代要拿他。幸得南海縣和他是同鄉,打聽得他本人也是個秀才,因此代他討了情,不曾拿辦,只叫他趕緊自行回籍。這個人此刻未必在京。倘使在京,托了他豈不誤事!」貴興跌足道:「你為甚不早點說,我上了他的當也!」李豐道:「令親不曾進京,有何上當?」貴興道:「你有所不知,我先上了當了!」說罷就把買關節的事,一五一十詳細告知。李豐拍手大笑道:「虧你不惶恐,還是個納監讀書的人呢!連這個訣竅都不懂得!」   貴興愕然道:「這裡頭還有甚訣竅?」李豐道:「凡科場的事,做起毛病來,無論請槍、關節,沒有先送錢的,只寫一張借票。譬如你那一年是丙午,那張借票,只寫因場後需用,借到某人銀多少,言明幾日歸還,底下注明丙午科舉人某某。等中了之後,他憑票來取銀,你可不能賴。倘使不中,他卻不能問你!」貴興道:「為甚不能問呢?他要撒賴起來,到底是自己出的筆據呀!」李豐道:「你真是個呆子!倘使不中,你可不是丙午科舉人了呀!」貴興拍手道:「原來有此妙法,我從此之後,又長進了一個學問了。」兩個人只顧滔滔而談,沛之在旁邊聽了,卻暗暗好笑。   說話之間,酒席已備,於是貴興起身讓坐。飲酒中間,貴興無話不談。沛之也跟著敷衍,又談了些星命的話,隨意把貴興恭維了幾句,貴興又手舞足蹈起來。又約定了日子,要請沛之去看風水。沛之答應過,李豐也嬲著要沛之看相,沛之也敷衍過了。又談起去江西之事,沛之便問打算如何打點。李豐道:「這是隨機應變的事,一時也預算不來,但不知祈伯肯破費多少?」貴興道:「我已經說過,任憑多少,我無有不從的。」李豐道:「這個也只要打票子,不必要現銀。你不要象在肇慶那一回的笨做。那位連太尊也是利令智昏,任憑你大挑小擔的銀子,往衙門裡送。這個叫外人看見,象甚麼呢!」貴興道:「但不知哪一家銀號通江西的匯兌?」李豐道:「你又呆了!這裡省城的票子不好用麼?那欽差左右是要到這裡來的,難道他得了你的好處,就在江西回轉麼?」沛之道:「依我的愚見,李兄還是早點動身的好。那梁天來此時,怕已經到了京了,准不准就在這一兩天裡頭。要等摺差打聽了回來,恐怕真個要來不及呢。」貴興屈著指頭算一算道:「不錯!虧得蘇兄提一提,若等摺差打聽了回來,一定誤事,還是趕緊動身吧!」沛之又道:「李兄氣色極佳,今年又交入印堂運,這一步運最好,這番到江西去,不定還有意外的喜事呢。」李豐道:「既然如此,我就走吧。」貴興道:「幾時走呢?我好預備票子。」李豐道:「明天就走,是來不及的,後天走吧。」貴興大喜。當下又飲了一回,方才散座。沛之便要辭去,貴興苦苦相留。沛之只說有事,改日再來奉訪。貴興問了住址,又送過十兩銀子,說是相金。沛之哪裡肯受?辭了出來。回到客棧,自去干他的正事去了。   貴興送過沛之,仍舊同李豐談天,商量定了打多少票子,貴興又告訴了他林大有的計。李豐道:「這一著打算,倒也是必不可少的,情願備而不用的好。」貴興也點頭稱是。李豐別去,約定貴興明日送票子來,貴興答應過了。到了明日,果然備齊了票子,又另外二百兩銀子盤費,親身送到。李豐收過了,貴興方才回號。再過了一天,李豐動身起行,貴興親自送了一程;再三叮囑:「萬一事情不妥,務當趕急先回,以便早作遠遁之計。」李豐答應了,揮手而別。   貴興回到號裡,便叫人請了林大有來,同他商量僱定海船一事。大有道:「這番一定,眾弟兄都要跟著大爺走的,大爺又要帶家眷,一隻船恐怕還不夠,我們何妨僱他兩隻?一隻大爺坐了,一隻眾弟兄同坐。我仔細想過,到澳門還不妥,當必要到新加坡去。就便可以帶點貨物,大爺在那邊,就可以開一家行店起來。」貴興道:「帶貨開店,還是後事,先要僱船要緊。」大有道:「這個容易,待我明日就去問了船價來。」說罷別去。貴興忽又想起蘇沛之,便叫人按著他所說的住址去請來。   不知請了沛之來,有甚事商量?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林大有平空被捕 凌貴興黑夜遭擒   卻說貴興叫人去請沛之,去了許久,回來說:「那蘇先生只在客棧裡寄存行李,寄了兩天,就來搬去了。問他搬到哪裡,客棧裡的人也不知道。」貴興甚是疑惑。想道:「他要到這裡行道的,莫非已經租定了地方搬去了?」因交代店伙們,留心看街上各處,有蘇沛之命相的招紙沒有,倘是有時,看他住在哪裡。店伙答應去了。貴興還望他自己再來,誰知等了幾天,毫無影響。便是托他去僱船的林大有,也絕跡不來。便叫人到北門外林聚仙館去請他來。去了一會,只帶了聚仙館的一個夥計來,說道:「林大有那天從大爺這裡回去,正要去僱海船,卻來了兩個南海縣差,拿了硬簽來提了去。問他是甚麼案子,也不肯說,送他茶費,也不肯受。說是本官立刻要人,不能延遲的,沒奈河只好跟了去。直到今天,還沒回來。我們到縣裡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一個消息。」貴興聽了,大驚失色。先打發那夥計回去,馬上叫人去找了簡勒先、黎阿二兩個來。貴興對二人說道:「林大有不知為了甚麼案子,被南海縣捉去了。你們兩個衙門裡熟悉些,趕緊去打聽來,千萬要打聽是我的案子不是!」二人答應去了。   貴興十分著急,恰好宗孔到了,貴興便告知此事。宗孔道:「姪老爹放心!要是我們的案子,沒有單單抓大有一個人的道理!我看總是他私販煙土的案發作了。」貴興終是不放心,皺著雙眉,在那裡長吁短歎。忽然跌足道:「斷不是私販煙上的案,要是那案時,他那林聚仙館早封了!」宗孔道:「任憑他甚麼案,總不是我們這一案,我敢保的。此刻天來又進京去了,若說他告准了呢,欽差也來不了那麼快,這裡又有誰去告發呢?」貴興聽了,略略放心。   等到入黑時候,簡、黎兩個來了,搖頭說道:「打聽不出來。」貴興道:「你們裡面沒有熟人麼?」勒先道:「連衙門裡的人,都不知道,這才無從打聽呢。那天提了進去,並不問話,就奉了內諭,叫釘起鐐銬,收入內監。」貴興大驚道:「這是一個重案了,為甚麼不問話呢?這件事實在可疑。」勒先道:「還有下文呢,昨天晚上,本官就在簽押房裡,叫提去問話,及至提到時,卻只問得一句,『你就是林大有麼?』大有答應了一聲『是!』本官只點了點頭,便取出一封申文,交給兩個似家人打扮的人,連大有一並帶了去,也不知是哪個衙門裡的。南海衙門裡的人,本來有兩個和大有相好的,向那兩個人問問他帶到哪裡去,誰知他兩個只惡狠狼的瞪了一限,一言不發的就去了。他們又不敢跟著走,所以此刻大有這個人在哪裡,也不知道。」貴興聽了,越發疑心起來,鬧了個坐立不安。向來可以商量的只有一個區爵興,如今又到湖南去了。除了爵興,只有林大有可以商量大事,此刻又鬧出件事來,真是手足無措。勒先便道:「我們破了今夜工夫,去打聽吧。從府裡問起,一直問到制台衙門,總有一處著落的。」貴興便道:「事不宜遲,快去吧!」二人答應去了。   這裡貴興急得同熱鍋上螞蟻一般。宗孔道:「姪老爹,何苦代他擔憂!這個叫做『事不關己,己不勞心』呀!」貴興道:「這件事來得離奇,我總怕就是我們那一案。」宗孔道:「這個又是白操心,我敢保得一定不是的。要是我們那一案,為甚單單捉了他去?這一定是他自己犯了甚麼罪,被人告發了,鬧出來的。」貴興猛然想起,為甚不去打聽他那一個原告呢?得了原告主名,就可以有點頭緒了。   當夜等到三更時候,簡、黎兩個氣喘吁吁地回來了。阿二說道:「這件事很離奇!府裡打聽過沒有,道裡也沒有,只有臬台衙門裡,有點影響,卻還不甚實在。打聽裡面的人,都不知道。只曉得昨天晚上,裡面打發兩名家人,帶了一個札子出去,也不知道是到哪裡去的。不多一會,就帶了一名犯人回來,也不問話,也不收監,一直帶到裡面,也不知道安置在甚麼地方。直到今日,也沒有消息,想來這就是大有了。聽說這位新臬台,十分嚴正,此刻衙門裡的人,一個個的都懷著鬼胎呢。」貴興訝道:「怎麼幾時換的新臬台?姓甚麼?」勒先道:「大爺怎麼還不知道?是前天接印的。焦臬台已經調了浙江了,新臬台姓陳。」貴興道:「我這幾天心亂得很,連轅門抄也沒有,所以不知道。我們倒要打點打點,送個禮去,將來也好有個照應。」說到這裡,忽然又想起爵興、李豐都不在家,沒有人會鑽這個門路。想到這裡,不覺躊躇了一陣,卻只想不起這麼一個人來。因對勒先道:「明日再到縣裡去打聽,林大有是哪一個原告?」勒先道:「還等大爺費心呢!代書門稿,哪裡不打聽過來?卻只查不出那個的原告。」貴興聽了,愈加憂疑道:「莫非有人攔輿?」勒先道:「攔輿也應該有人知道。」阿二道:「莫非原告是告到臬台那裡去的麼?」勒先道:「不錯不錯!今夜來不及了,明日一早去打聽吧。」   當下兩人和宗孔,就在三德號安歇。只有貴興一夜不曾合眼,心中猶如轆轤一般,憂這個,慮那個,越想越害怕起來。想不如僱了海船,趁早走了吧。想到了天亮,就坐起來,先叫醒了宗孔,告訴他要逃走的意思。宗孔道:「姪老爹為甚只管擔這個心!哪裡就是為了我們的案子!如果是我們的案子,大有捉去好幾天了,為甚還不來捕捉我們呢?」宗孔這句話,卻說得頗在理上,貴興聽了,略略放心。不一會,勒先也起來了,梳洗過後,也不等黎阿二,獨自一個人到臬台衙門打聽去了。   貴興這裡,又想起蘇沛之,叫人四面八方找尋,卻哪裡尋得出來?貴興思量,他想是到別處去了,也就放過。直到了晚上,勒先方才回來,說道:「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得了一點眉目。這件事,闔署上下,除了臬台自家知道,就是當日到南海縣去提人的兩個家人,也只知是個要犯,究竟不知為了何事,也沒有個原告。連裡面的師爺,也有許多並不知道有這件事的。我們大家測度了一天,想是這位臬台,久已知道大有這個人,這回是訪拿地痞捉走的。聽說一直提到內宅裡去,並不寄監。這件事只怕不小,不然,從來也沒有這等辦法的。」貴興道:「我們總要想個法子救他出來才好。」宗孔道:「這又何必呢!他這回事,又不是我們帶累他的。」勒先道:「此刻要救他,也沒有個下手的地方,只要盼他犯的不是死罪,就好商量了。」   這裡正在議論紛紛,卻好簡當、葉盛也到了。他二人同林大有最是相好,也為得了信,特地來商量的。簡當道:「我打聽得是新臬台訪拿地棍,開了一張名單,交給兩縣,內中頭一名就是大有。」貴興忙問道:「下餘那些都是甚麼人?」簡當道:「下餘那些,卻不知道,只知一共有十二人。現在連大有已經拿到了七個,可是那六個都是寄在縣監,只有大有提到司裡去,不懂是甚麼意思。」宗孔拍手道:「姪老爹,這回我的話怎麼了?我說與我們並不相干的呢!」貴興道:「你兩個可有甚麼法子,可以救得他出來呢?」葉盛道:「此刻只有先到監裡打點打點,免了他受苦,再作道理。」勒先道:「你還不知道,他並不在外監,也不在內監裡呢。」葉盛訝道:「不在監裡在哪裡?難道請他在花廳裡坐坐麼?」勒先道:「豈但花廳裡,還在內宅呢!」簡當、葉盛聽了,又是一番疑慮,勒先等聽說是訪拿地棍,不免又懷著鬼胎。只有貴興略為放心,自以為是個讀書人,斷不至於派在地棍之內。既是訪拿地棍,或者不涉到自己一案,因此心神定了一定。只是從此日日叫人去打聽大有的事。爭奈總如泥牛入海一般,永無消息。起先幾天,貴興到號還有點疑懼,過了些時,雖然探不出大有消息,卻也沒有別的動靜,慢慢的就把疑懼的一念全行忘懷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又過了兩個多月。此時正是冬月中旬,忽然接到李豐從江西專差飛報的一封信。貴興連忙拆開看時,上寫著:   「欽使已抵江西,仍是前督孔公。幸副使為家叔,得以進言。款已收受,允為通融辦理。足下宜先邀集眾人,練習口供,並多邀鄰佑耆民作保。此乃家叔切囑,至要至要!僕刻隨侍家叔,當與使節同來也。」   貴興看罷,大喜道:「我看今番梁天來再奈我何!難得欽差恰是李豐的令叔,這回差他去得著也!」於是重賞了來人,約了一眾強徒,到譚村去商量口供。因為省城耳目眾多,而且凌氏眾人多在譚村,只得要移樽就教。當日齊集裕耕堂上,少不免又是肥魚大肉,供養起來。又邀了村中幾個有年紀的人來,央他們作個保證,每人先送十兩,許了事後再當重謝。一眾都是村中窮民,向來受他欺壓,一個個只得點頭應允,聚眾到晚,方才別去。貴興又與眾強徒商議口供,次日又商議了一日,眾強徒本要別去,因為貴興高興,要設筵預賀,眾人就一同留下。到晚上又轟呼牛飲起來。正在酒興暢酣時,忽聽得門外一聲炮響,四下裡火把齊明,擁進一群人來,嚇得貴興手足無措。   未知來的是甚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下監牢強徒納悶 自出首李豐獻謀   卻說貴興等輩,歡呼暢飲,要預賀官司得勝,正在興高采烈時,忽然一聲炮響,門外擁進多人,嚇得貴興直站起來。眾強徒一齊出席,定睛看時,來的人分明一個個都穿著號衣,那號衣上是「韶州總鎮親兵」六個字。貴興又是驚慌,又是疑惑,正不知是甚禍事。一眾強徒,出其不意,又見來勢兇猛,不覺的都俯首就縛。那裕耕堂本來是一間五開間的大廳,此時也擁擠不開,竟有人滿之患了,隨後踱進來一個戴水晶頂子的官兒,戎服佩刀,便問:「都拿下了沒有?」眾親兵答道:「都拿下了,不曾走了一個!」那官兒便叫到裡面去拿犯眷,當即有幾名親兵進去,不一會潘氏、楊氏、應科及婢女四名,都銬了手出來。那官兒取出一張單子,站在當中,點起名來。凌貴興自然是頭一名,其餘便是凌宗孔、凌美閒、周贊先、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甘阿定、簡當、葉盛、凌越文、凌越武、凌越順、凌越和、凌宗孟、凌宗季、凌宗孝、凌宗和、凌其譽、凌海順、凌柳鬱、凌柳權、凌潤保、凌潤枝、黎阿二、簡勒先、蔡順。那官兒點過名,又看著那單子問貴興道:「還有一個林大有,一個區爵興、一個喜來,哪裡去了?」   貴興此時已是面無人色,心中暗想這是哪裡說起,莫非是梁天來那一案?然而李豐來信,明明說是欽差收了禮,為甚還下此毒手?而且說是那一案,也應該是縣差來提人,干得韶州甚事,要韶州總鎮來拿我呢?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心頭上小鹿亂撞,幾乎未把那心從口裡跳了出來,所以那官兒問他,他並未曾聽見。那官兒又大喝了一聲,再問一遍,貴興方才驚定過來,答道:「林大有犯了案,被官捉去了,區爵興到湖南去了,喜來早就逃走了。」那官兒道:「是真話麼?」貴興道:「是是!不敢撤謊!」那官兒便叫押了一起男女出門去,把他那大門反鎖了,加了封條。驅趕著眾犯,走到河邊,下了快船。眾水手撐篙打槳,飛也似的趕到省城。天還沒亮,用對牌叫開城門,押到臬台衙門裡。那官兒取出一角文書投遞,門上傳了進去。不一會陳臬台升坐大堂,那官兒參見過,陳臬台將各犯點過名,吩咐男犯收入內監,女犯先交官媒看管。   貴興入到內監,猶做夢一般,便問宗孔道:「叔父,我們到底為了甚事,來到這裡?」宗孔道:「便是我正要問你呢,莫非我們在這裡做夢麼?」美閒道:「你一個人做夢,難道我們大眾都做夢麼?」宗孔道:「我但願是做夢便好了,回來醒了,還是睡在自家牀上,那我就快活了!」   看官!這等遭逢,猶如當頭打了個悶棍一般,怎怪得他們疑是作夢呢!就是看官們看到這裡,也會莫名其妙,也要疑惑悶氣。待我先把這件事補了出來,破了這個悶吧。   原來梁天來自從度了南雄之後,一路上並無阻礙。到了北京,便到都察院去投了呈詞,都御史陳式收了下來一看,見案情重大,又關礙著廣東許多官員,心中猶疑不決,所以擱了三日,尚未批出。這一日值日引見,四鼓時候,便到朝房去伺候。恰好遇見孔大鵬黃河工竣,回京復命。陳式想起天來呈詞內,有「某年月日由兩廣總憲孔審明在案」一句,因對大鵬談及,大鵬驚道:「這個案還未結麼?」陳式道:「天來現在來京御控,我因為這案情太大,牽涉的人多,所以來曾批出去。」大鵬道:「趕緊批准了入奏!這是兄弟親自提訊過,毫無遁飾的,不知後來怎樣翻了。不能為牽涉人多,就把這個重案擱起的。」陳式道:「再商量吧。」大鵬道:「不必商量,就入奏請旨就是了。貴院不奏,兄弟明日就越俎了。」嚇得陳式諾諾連聲。不一會,裡面叫起,二人方才住口不談。   散朝之後,陳式回到都察院,趕忙就把天來的呈詞批准了,又委了兩員御史,把天來傳到案下,問過口供,與呈詞上無異。連忙就草了摺稿,連夜謄正,到了四更時候,便去呈遞。雍正皇帝看了這一本,不覺大怒。恰好這日孔大鵬也是召見,皇帝問了幾句黃河工程的話,便問起梁天來一案。孔大鵬奏道:「此案經臣在兩廣總督任內時,親提訊實,凌貴興的是挾嫌糾眾,伙劫梁天來家,攻打石室不進,用火煙燻斃七屍八命。梁天來遍赴有司衙門控告,被凌貴興遍賄上下,以致冤沉數年,不得伸雪!」皇帝問道:「你既然訊實,為何不結案?」大鵬奏道:「臣雖已訊實,奈案內人犯未齊,故未辦結。恰好奉旨命臣督辦河工,匆匆交卸。當時臣即以所獲人犯,交寄肇慶府監,諄囑人犯獲齊,趕即議結。嗣臣離任去後,不知如何又被翻案,以致案懸至今。」皇帝大怒道:「廣東官吏如此貪墨,你在任時,何以不嚴行奏參!」大鵬嚇得碰頭,不敢回奏。歇了良久,皇帝威霽,又道:「朕即命你到廣東去查辦此案,所有廣東貪墨官吏,據實嚴參,以儆官邪,而伸民怨!」大鵬碰頭謝恩,又跪過安,退出,回歸私宅。   不一會,內閣抄來一道上諭,寫著:「奉上諭著孔大鵬、李時枚往廣東查辦事件,即帶同司員,照例馳驛前往,欽此。」又一會,門上拿了帖子來報客到。大鵬看那帖子時,正是李時枚,便叫「請!」   原來這李時枚便是李豐的叔父,現任刑部侍郎,為人風厲嚴正。康熙末年,他做御史,彈劾權貴,不遺餘力,因此得了廷譴。及至雍正即位,起用廢員,他便用了一個主事。雍正知道他是個嚴正君子,時時把他存放在心裡,所以不到數年,就升到侍郎。此番因為奉旨查辦事件,特地來拜會商量。當下二人相見,寒暄數語之後,就商量定了奏派司員四人,次日開具名單入奏,奉旨准了。兩位欽差就即日請訓陛辭,帶了司員,並原告天來,一同出京。   一路上饑餐渴飲,夜宿曉行,一天到了江西,李豐已經在那裡候久了。當欽差未到以前,李豐就打聽得兩個欽差,一個是原審這案的孔制台,一個又是自己叔父,這位叔父是鋒芒刺骨的一位風厲先生,京裡的權貴,見了他也懼怕三分,如何敢去行賄?思量不如趕緊回去,告訴貴興,叫他出海逃走。想定了,便收拾行李,準備動身。忽然又想起:「貴興是可以逃走的,但是我呢?當日我也曾代他經過幾回手,徹底根究起來,恐怕終不能免,難道我也跟他逃走麼?若是不走呢,鬧到頭上來時,少不免要擔點處分,並且惱了我叔父,以後要謀一個館地也難了。若竟跟他走了,我所犯的罪,總不至於死,何苦離鄉撇井的走到外國去呢!」想到這裡,不覺呆了。忽又回想:「貴興雖說是個讀書人,其實他的行逕,猶如市井無賴的一般。他鬧了這個重案,本來是神人共憤,天地不容的。我莫若拿了他的賄賂,到叔父那裡去出首,將來就是問到當初我曾經過手的一節,我此時已經先行出首了,自然可以免罪,也可以討好叔父。」又想道:「這種辦法,未免對不住貴興。」因此又躊躇著,獨自一個人,心口商量了半天。到底顧全了貴興,便誤了自己,只好對不住,也做一次的了。決定了主意,就仍在客寓守候。等到一天,欽差到了,他便走到行轅求見。門上傳了進去,李時枚發怒道:「這個人好沒分曉,我們在路上是例不見客的,怎麼這等冒昧!」孔大鵬道:「既是令姪,不是外人,就見見也不妨。」李時枚道:「他不好好在廣東,不知迎到這裡做甚?」孔大鵬道:「令姪向在哪裡?」時枚道:「在蕭中丞那邊。」大鵬觸著機,想起喜來當日口供,蕭撫院那裡過付贓銀的,彷彿是姓李。因忙說道:「只管請進來見,或者這個案件的頭緒,在令姪身上,可以探聽得一二,亦未可知。」時枚聽說,便叫門上去叫他進來。   不一會,李豐進來,見過時枚,又對大鵬行了禮,大鵬便讓坐。李豐重複又對時枚跪下道:「姪兒特來叔父處請罪,乞叔父饒恕了,姪兒方敢說。」時枚道:「有話好好的起來說,裝這個模樣做什麼?」李豐方才起來,一旁坐下,慢慢的說道:「姪兒在廣東,一時糊塗,結識了一個凌貴興……」時枚道:「結識得好人!」李豐便漲紅了臉,又慢慢地說道:「當日不合代他經手了兩件事,後來追悔不及。近來他打聽得梁天來進京御控,料定必要放欽差查辦,又托了姪兒,先到這裡等候,在這裡打點欽差的下程。……」時枚勃然變色道:「啊!你敢同他將了賄賂來麼?」大鵬道:「李大人且息怒,等令姪說完了,看是如何。」李豐方才寧一寧神,又說道:「姪兒前事已經後悔,此刻怎敢再犯!因為聽得凌貴興說,萬一打點欽差不妥當,便要浮海遠逃。姪兒想,倘使被他逃脫,這件案就永無結期,那梁天來的冤,也永無伸雪之日了。因此虛應了他,來此等候,要望欽差過境時,便出來自首,並告發貴興舉動,以贖前罪。不料恰遇叔父得了此差,為此特來叩見自首,求孔大人及叔父恕罪!」時枚冷笑道:「遇了我,你便自首,倘遇別個欽差,怕你又不經手過付麼?」大鵬道:「此時且漫究此事。凌貴興那廝,既然預備逃走,我們要先用滾單到廣東,先提了人再說!」李豐道:「不消用滾單,小姪有一計,可使貴興諸人一網就擒!」大鵬大喜,就問:「計將安出?」   李豐不慌不忙說出計來,卻是要待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留後嗣原告代求恩 定罪名欽差結冤案   卻說孔大鵬聽李豐說是有計可以一網捕盡本案各犯,不覺大喜,便問:「計將安出?」李豐道:「這案人犯,有三四十人,就是用滾單飭令番禺縣先行提人,提了這個,漏了那個,未必一時可以全行獲案。並且那一班多半是江湖上的人,多少有點拳腳。事情鬧急了,不免要拒捕。不如由小姪在此寫一封信,專差一個人送給他,只說欽差已肯通融辦理,叫他聚集全案諸人,商定口供,他得了信,一定信以為真,必要聚齊眾人商議。大人隨看動身,一到了廣東境內,隨便哪裡的營裡,札委他一兩棚人,遠遠跟著信差去拿人,定然可以一網打盡。不然,此刻番禺縣差,已經被貴興結交得爛熟,倘使奉差之後,故意先給他一個信,豈不要誤事?」孔大鵬聽了大喜道:「就依世兄這個辦法,就請寫信。」時枚道:「你不要在這裡花言巧話,卻是暗暗通信給他。」李豐道:「姪兒寫了信,請叔父看過再發就是。」大鵬道:「李大人不必疑心。令姪既然誠心自首,斷不如此。並且令姪寫過信後,便可留在此處,和我們同行,他又何敢暗暗通信呢!」當下李豐寫了信,呈與大鵬、時枚看過,方才封口。時枚便打發一個差官,扮作平人模樣,去送信。   次日,欽差起節。李豐到客寓裡取回行李同行,梁天來自然也一起動身。天來這回御控,倒沒有怎麼大使費,所帶的盤纏,綽有餘裕。今番跟了欽差出京,他在路上,卻是裡外打點,把兩位欽差及四位隨員的家人,都結交得很要好。李豐來自首的這件事,早就有人報知了,他聽了自然歡喜。得便時就來拜望李豐,謝他照應,因此梁李兩個相識起來,每日兩個在路上都是一起同行。   不日來到韶州府地方,孔、李兩欽差,便請了韶州總兵萬福,到行轅來,交給他名單一紙,叫他委一個妥當的員弁,帶兩棚人,到省城三德號去捉凌貴興一眾人犯,不許走漏一名。萬福領命,便去委了守備葉堅。葉堅奉委之後,便到行轅來請示辭行。大鵬交代說:「凌貴興一行人,倘不在三德號,便在譚村家裡,千萬小心,不可走漏一名。連犯眷也一起拿來。」又交代他一角文書,說:「拿住之後,不拘何時,便帶了這文書連人犯,一並到臬台衙門投到!」又道:「那一班人犯,多是江湖盜賊,很有些拳腳,千萬小心,不要被他們逃走了。」葉堅領命,又去見萬福,說:「那一班既然是江湖強盜,兩棚人恐怕不夠,請帶一哨人去。」萬福答應了。葉守備又先打發兩個親信兵了,先行兼程前去,打聽貴興一行人,是在省城,是在譚村,然後自己動身。佈置得十分周密,所以手到擒來。貴興以及眾強徒,何嘗夢想得到?怎怪得他入到監裡,還疑是做夢呢!   閒話少提。且說兩位欽差,打發葉守備去後,就在韶州駐節兩日,先差兩個司員,兼程到省,弔齊各署案卷備查。又行文巡撫,囑把廣州劉知府,肇慶連知府,番禺黃知縣、慕德里司李巡檢,一並撤任,調省候參。   這兩日中間,梁天來和李豐著實談得投機。李豐說起委員去拿凌貴興一節,連犯眷都要拿來,這等嚴厲,貴興不定要犯一個滅族呢。天來猛然想起:「母親常說,那一年中秋夜裡,桂仙表妹,私行到我家中,說恐怕貴興要闖滅族之禍,萬一真闖了此禍時,求我們照應。今番京控,雖說我的大仇報了,然而親情面上,怎忍見他滅族!」因對李豐說道:「李兄一向也同貴興認得,今番他果然滅族,兄能設法救得他麼?」李豐道:「這是王法所在,無可奈何的。」天來道:「我是親情面上,不忍見他絕後。李兄見了李大人時,望乞說個方便,將來定案時節,可否赦免了他的兒子應科,以存凌氏一脈?好在應科還沒有成丁,或者可以邀免了。也是我的親戚,你的朋友,一場交情!」李豐聽了,想起從前和貴興相好,心中也是不忍。   忽然他又想起一件要緊事來,登時就辭了天來,去見時枚。恰好時枚同大鵬在一處談天。李豐行過常禮,侍坐一旁。便對時枚道:「姪兒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未曾交代明白。貴興托姪兒到江西時,曾經打了幾張銀票,作為賄賂之用,姪兒未曾交出,此刻在行李裡面,檢了出來,請叔父做主。」說罷,雙手遞上。時枚接過一看,共是八張票子,每張五萬,一共四十萬,不覺吐出舌頭來。對孔大鵬道:「這廝到底有多少家產?這等揮霍,無怪廣州滿城官,都被他買倒了!」李豐道:「據說凌貴興的父親當日,掘著一處窖藏,那銀子連他們自己也不知多少呢。」大鵬道:「這筆銀子權且帶在身邊,等到結案之後,交給廣州各善堂,拿去充公做善舉吧。」李豐忽又後悔起來,暗想:「我何不私自拿起兩張來享用呢?他們本來不知道數目的,此刻是已出之物了,萬不能拿回來的了。」不覺暗暗跌足。因看見時枚今日顏色和平,不似往日,見了自己便是正顏厲色的,便乘機把梁天來代應科求情的話,直述了一遍。大鵬道:「我當日在海幢寺,他來告狀時,我一見便知他是個忠厚之人,這原告代被告求情,倒是少有之事。」時枚道:「好在這小孩子還未成丁,這殺人放火,又不是女流的事,本來可以法外施仁的。」兩人又議論了一番,李豐便辭退,去告訴天來,天來也自歡喜。   次日,欽差起節,不多幾日,到了省城。合城文武官員,一齊到接官亭迎接,按著品級,排班恭請聖安。兩欽差便排道到皇華館歇息。那葉守備早在門首伺候。欽差下轎之後,他就跟著送來,稟知拿到人犯,都已交到臬司寄監,只有林大有已經另案被地方官提去,喜來早就在逃,區爵興到湖南去了。大鵬叫且去歇息。   一會眾多文武,又來拜會的拜會,稟見的稟見,兩欽差一概擋駕,單請了陳臬台來見。大鵬說起尚有三名人犯,未曾提到一節,陳臬台道:「這三名人犯,早就提到司裡了。司裡到省,上院稟見時,還未接印,先就交代南海縣提了林大有。接過印,即刻就行文到湖南提區爵興,到江西提喜來。還有兩名杜勤、徐鳳,雖然不是正犯,也是過付贓銀的人證,也被司裡傳到。因這兩名捐有職銜,現在交司獄看管。」兩欽差大喜道:「原來貴司也知道這個案。」陳臬台道:「這是司裡到省時,沿途訪問的。此刻人犯齊備,證據確鑿,只怕一堂就可以結案了。」兩欽差益發歡喜,便傳見先來的兩個司員,問:「案卷都弔齊了沒有?」回說:「都弔齊了。」兩欽差便商量明日憩息一天,後天提審。牌示出去,陳臬司也自興辭回衙。   到了提審那一天,兩欽差公服升堂,在上首並坐,兩旁橫列著四個公案,坐了四位隨員。陳臬台在下首另外設了一座。首府、首縣都在官廳伺候。劉、連兩知府、黃知縣、李巡檢,都已先摘了頂戴,也傳來在旁邊預備問話。天來跪在一旁,先照著呈辭說了一遍,凌貴興等眾,由臬差帶上堂來,一個個鐵鎖啷當的,羅跪案下。大鵬把驚堂一拍道:「凌貴興!好個學者!溺信堪輿,躬犯王章,遍賄官吏,此案已經本大臣在任時審確,何得又逞刁翻案,從實招來!」貴興供道:「監生……」時枚怒叫道:「好個監生!打嘴!」說罷,撒下簽去。兩旁差役接了簽,劈劈拍拍的打了五十嘴巴,打得他牙血橫流,兩腮紅腫。再問他時,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大鵬便道:「凌貴興,你今日死期到了!好好招來,免得皮肉受苦!你不要胡思亂想,當本大臣也是受賄之人!」說罷,叫傳首縣,兩首縣本來是在官廳伺候著,一傳就到,大鵬拿出那八張銀票來道,」這裡四十萬銀子,是凌貴興送來行賄本大臣的,煩貴縣拿去,傳所屬各善堂堂董來,均分領去,以充地方善舉。」兩首縣諾諾連聲,接了票子退去。大鵬又對貴興道:「凌貴興,你此刻可死心塌地招了吧!」貴興此時已是神魂飄蕩,忽又聽得陳臬台道:「凌貴興,今日再也不能容你刁狡!不信,你試抬頭看本司是誰?」   一眾強徒,押進來時,本來都是低著頭,不敢仰視的。如今陳臬台這句話,雖是對貴興一個說,卻是大眾都聽得的,不覺一個個的都抬頭去看。誰知不看猶可,這樣一看,頓時叫貴興死了半段身子。爵興暗暗叫「上當!」喜來卻莫名其妙,林大有這才明白南海縣拉他的緣故。梁天來也看了一眼,卻感激涕零的幾乎不曾嚎啕大哭。原來這陳臬台不是別人,正是在南雄遇見天來、喜來、爵興,到譚村去見貴興,在裕耕堂住了一夜,細查貴興名案卷、細問過付何人行賄多少的蘇沛之!此時陳臬台把到了南雄以後,即變易姓名,改裝私訪的情形,對欽差略述一遍。又道:「司裡因看見林大有,樟頭鼠目,一定是詭計多端的,並且勸貴興浮海遠逃,也是他獻的計,故不能不急急提了來,以滅他的羽翼。至於爵興、喜來兩個,當時是用調虎離山之計,暫時把他調開,又怕他聞風遠揚,所以不等大人駕到,先移提回來,以備歸案的。」爵興跪的是在貴興旁邊,暗暗對貴興說道:「此時蘇、張復生,也不能置辯的了!招了吧,免受肉刑!」貴興只得招了,他所招的話太長,重編這書的,不能把他都錄出來。只有一句簡便的話,是他所供的,同這一部「九命奇冤」載他的事跡一樣就是了。   當下貴興供過之後,眾強徒也只得照直供了。各人畫過供,杜勤、徐鳳,也供了過付贓銀。當下兩欽差商量,定了凌貴興凌遲處死;凌宗孔、凌美閒、區爵興、林大有、周贊先、李阿添、尤阿美、熊阿七、黎阿二、甘阿定、簡當、葉盛、簡勒先十三名斬決,蔡順及凌家一班越文、越武、越順、越和、宗孟、宗季、宗孝、宗和、其譽、海順、柳鬱、柳權、潤保、潤枝十五名絞死;徐鳳、杜勤革去職銜,問個徒罪;喜來也問了徒罪,犯眷分別笞責釋放,應科年幼免責,這個處分,就是天來代求出來的了。又札飭番禺縣,立提馬半仙到案,重責五百板,架號一個月,遞籍。還有許多付過贓銀的,兩欽差商量,因為過於牽連,不去追問了。議定之後,定於次日行刑,各各退堂。當下擬定了一個摺稿,把曾經受賄的官,不分大小,據實陳奏請旨,五鼓時就拜發了。天明之後,綁出各犯,請了王命,押到天字碼頭行刑。   可憐凌貴興財雄一方,卻受了這般結果,都是「迷信」兩個字種的禍根。其餘那一班強盜,更不必論他了,兩欽差事畢之後,即擇日起行,北上銷差。後來奏摺到京,奉了上諭,劉、連兩知府,黃知縣,李巡檢,都得了個軍罪;蕭撫院得了降調處分;楊制台交部議處,焦臬台因多了夾死張鳳一案,拿交刑部,這都是一個「貪」字的結果。只可憐劉知府到得了罪之後,還是個糊塗蟲,蕭撫院也有點上李豐的當。   說到此處,這一宗公案,算完結了,我這重編「九命奇冤」的,也就從此畢業了。 --- Provided by LoyalBooks.com ---